戌时未到,宁风眠的房中却已经亮起了灯,灯火在窗纸上映出一片暖黄,在鹅毛大雪中非但没让晚归的沈槐之产生出有人等他的温馨感,反倒让他生出一种随时有人上门兴师问罪的危机感。
那七个小崽子现在估计已经安安稳稳陷入梦乡了,可是属于沈槐之的磨难才刚刚开始,毕竟自己在青楼买姑娘小倌的英勇事迹想必早就传进了宁风眠的耳朵里。
虽然但是,还是有些怕怕的。
关键时刻,沈槐之还是选择夹着尾巴做人,眼瞧着小院里全是积雪走起路来动静太大,沈槐之拽着落栗示意他一起从宁风眠的窗底偷偷溜回自己屋。俩人猫着腰偷偷摸摸地穿越窗格,眼看就要大功告成,沈槐之已经一脚踏出宁风眠房前的势力范围,内心沸腾着狂喜,只差一步,立刻就能顺利回房点灯关门吃烧饼了!
而此时,比沈槐之矮瘦一些的落栗已经猴儿似的顺利冲回房点起了灯,万事俱备,只差少爷。
“站住。”一个冰冷的声音从门缝中飘了出来。
一步,一步之遥啊!热血少年沈槐之瞬间被速冻成了冰雕。
“吱嘎——”宁风眠的房门开了,一股温暖的热气夹杂着一种淡淡的清苦香气扑面而来,副将覃烽站在门内,脸上的嘲笑若有似无,朝着沈槐之彬彬有礼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门看来是非进不可了。
沈槐之咬咬牙,脑子里飞速地把宁风眠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无可奈何地站直了起来,勉强打起精神,不情不愿地踏进宁风眠的房门。
这是沈槐之自大婚那晚以来,第二次踏入宁风眠的房门,那股清苦的药香经久不散,而房内的摆设则是简单得过分,除了必要的书案床榻和桌椅外,唯一可以被称之为装饰的可能就要数屋角衣架上放置的一套杀气腾腾满是伤痕的铠甲,甚至就连床铺也不见丝绸锦缎,全是青白素色棉质被褥。
和一身白衣端坐在案前的宁冰棍到是十分相称——都走性冷淡风。
虽然理智一直在沈槐之的脑子疯狂敲钟,好看的皮囊骗财要命,可不得不说,在这一刻,沈槐之还是被宁将军的美色给蛊惑住了,灯下的宁风眠一袭白衣,头发不似平时那样紧束,而是闲适地披散下来,暖色调的灯光柔和了宁将军白日里过于锋利的面容,显得温柔了许多。
如果说平时的宁将军像是一把削铁如泥寒光四射的利剑,此刻的宁风眠则更像是一把极具观赏价值的宝剑,厉害,却收起了令人胆寒的锋芒,灯下案前,清苦药香,窗外风雪更胜,屋内却安静得落针可闻,沈槐之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线,从怀里掏出那个还热乎乎的油纸包,福至心灵道:“将军吃烧饼吗?”
此话一出,覃烽站在一旁脸颊抽搐额角狂跳,倒是宁将军本人十分地云淡风轻,掀起眼皮瞟了一眼那个正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纸包,淡声道:“你吃吧,覃烽,去给沈公子倒杯茶,哦,已经入夜,去厨房给沈公子热杯牛乳过来吧。”
沈槐之:???
把我当小孩?
“是。”ai管家覃烽领命而去。
“我今天干了什么你已经知道了吧?”沈槐之一边拆着油纸包一边装作满不在乎地问道。
“嗯。”宁将军放下手中的书,静静望着眼前的小少爷,这个每天把自己打扮得像只开屏孔雀的小纨绔一路风雪地拼命赶在戌时之前回到家,热水都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脸上留下一片被寒风吹出来的浅红,他送出去了一件十分昂贵的衣服,花了一笔足够一家人吃饱喝足整个冬天的钱买了一堆烧饼,救下并安顿好了七个孩子。
做好这一切却还要在自己面前装成一副不仅在青楼买姑娘小倌还随意丢弃贵重衣服的烂泥扶不上墙的无赖纨绔样,目的居然是为了让自己赶紧休了他。
宁风眠能够理解他急于想脱身离开的渴望,毕竟自己也并非自愿,自己有这段婚姻保护还可以挡住其他想嫁给他的男男女女,而同样被挡住了男男女女大好红尘的沈槐之显然不是这么想的。
可若安西侯府真遂了他的愿将他逐出,届时沈家若要明哲保身不被牵连怕是更容不下他,而一个同时被安西侯府和沈家抛弃的人,那些狐朋狗友想必也不会再想和他有甚瓜葛。
到时候天下之大,他也难有容身之所。
装纨绔时倒是挺聪明,在人情世故上怎么就这么傻?
那就对不起了。
“所以呢?”沈槐之故作镇定地咬了口烧饼,然后享受得闭了闭眼,哇,这土猪肉,可真香呐!
“你用你自己的钱买自己想要的人,我不干涉。”宁风眠揉揉鼻梁说道。
“什么?!”沈槐之瞪大眼睛,用一种简直像见鬼的表情瞪着宁风眠。
然后沈槐之就放下了手上的烧饼,望着宁风眠一字一句吐词清楚地说道:“我今天去摘花楼买了七个人,摘花楼,青楼!”
“所以呢?”宁风眠掀起眼皮,漫不经心地吐出三个字。
what?!什么所以呢不所以呢!你宁风眠不要面子的吗?!
沈槐之简直要暴跳如雷了。
“我是个瘫子,不能尽到为人夫应当尽的责任,你花钱买人买开心,我不管,算作对你的补偿。”宁风眠合上手里的书,神情似乎有些疲惫,“你开心就好。”
沈槐之低下头,震惊之中默默又咬了一口烧饼,好后悔,不应该花自己的钱的,真是失策……
“将军,牛乳热好了!”覃烽拿着热好了的牛乳推门进来。
“嗯,给沈公子,”宁风眠看了眼低头默默吃饼明显还处于震惊之中的沈槐之,脸上被冻出来的那一抹浅红已经散去,偏圆的稍显幼态的杏仁眼在烛光中闪着水光,仿佛委屈极了,“今天的事情就这样吧,好好休息。”
沈槐之显然对自己辛辛苦苦作了一天的妖,居然就换了将军这么个不咸不淡的态度的结局过于震惊,一言不发,站起来转身就走——像极了挑衅教导主任反遭杀人于无形的教导主任降维碾压而懵逼的中二校霸。
“站住。”
沈槐之站住了,非常之乖。
“把牛乳喝掉。”
沈槐之又老老实实地走到案头,端起那杯用陶杯装着的热牛乳,一饮而尽。
“咚。”陶杯被放回到书案上,面前的沈槐之嘴唇上还沾着薄薄的一层热牛乳特有的白奶皮,垂头丧气的样子,活像一只熊了一天的小狐狸对着主人耀武扬威地炫耀战绩却发现主人根本不在意,宁风眠几乎看到一只耷拉着耳朵垂着尾巴的翘鼻子小白狐狸。
“擦擦嘴。”将军威严地命令道。
“哦……”耷拉着耳朵的小狐狸应道。
黄沙漫天,狂风在耳边呼啸,裹起的沙砾拍在盔甲上发出奇异的沙沙声响。时值八月,正是塞外牧草丰盛的时刻,此时的羯人各个部落均都在水草丰茂的地域安心放牧牛羊,追逐水草而居,但同时也在养精蓄锐为之后水草枯败后和祝朝的战争做着准备。
“将军,这一仗后我陪你回去看看老侯爷吧。”副将吴樵的脸上蒙着防止沙尘的细纱面巾,挡住了沙尘却挡不住他明亮的眼睛。吴樵跟着宁风眠将军南征北战多年,是宁风眠最得力的副手和最交心的朋友。
“好!”年轻骄傲的将军放下手中的单筒望远镜,志在必得道,“这一仗简单,老规矩,用不了几日便可打散赫连氏的主力军,今年这个年啊,你就在我家过得了!”
阳光透明炽烈,一阵大风,将军头盔上鲜红的缨穗被吹得高高扬起,眼前的将军鲜衣怒马,恣意飞扬,正是英雄少年时。
可突然风云变色,在宁将军按照老规矩在敌军主帅帐中一击杀死主帅后,一阵熟悉的奇怪异响声响起,吴樵反应极快,一下子推开将军,然后扑倒在异响声的发源处。
“快走!”
“将军!”
“不!”
“轰——!”
爆炸声连绵不绝。
“将军,”满身是血的吴樵躺在痛苦无声的宁风眠怀里,努力伸出手却怎么也够不着将军满是泪的脸,“今年,咳,看来是去不了你家过年了……”
吴樵吃力地笑了笑,声音越来越小:“将军,咳,咳咳,本来想以后再说,可是再不说就没机会了……咳咳……”
宁风眠的手无助地放在吴樵被炸得血肉模糊的身体上,被染得一手深红,连忙捧着吴樵满是黑灰的脸说道:“不要说话,别说话了,省着力气!”
“没用的,”吴樵虚弱地微微摇摇头,“我喜欢你,咳咳咳!宁风眠……”
最后自己回应了些什么,宁风眠已经想不起来了,他再一次从失去挚友的梦魇中惊醒过来,浓重的血腥味,燃烧的帐篷,尸体被烧的焦臭……
宁风眠猛地坐了起来,冷汗濡湿了里衣,眼底一片干涩,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腕,自己在巨大的悲痛和混乱中用匕首在吴樵和自己的手腕上刻下的一模一样的刻痕依然触感狰狞。
生与死的血融在一起,吴樵!
宁风眠不知道自己是否对吴樵有什么别样的感情,但是那个混乱中拼尽全力刻下印记,仿佛在告诉自己,来世一定要找到他,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找到他!
窗外风雪正盛,屋中温暖宜人,宁风眠从噩梦中惊醒摸到了自己手腕上狰狞的刻痕,而一墙之隔的沈槐之,在由覃烽奉命特地把地龙烧得更旺的温暖得有些过热的房间里,因为太热而不老实地蹬掉了盖在自己身上的锦被,里衣袖子被他热得无意识地撩起,露出手腕上一道和宁风眠手腕上的刻痕形状一模一样的红色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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