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墙墨瓦的承乐宫在风雪之中显得比平时更加肃穆庄重,矗立在长思殿前的一对长颈细腿的青铜仙鹤身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软团团的积雪很快就不堪自重,扑簌簌地从光滑的青铜鹤背上滑落下来,细细的鹤腿边已经积起来一个规模不错的小雪堆了。
雪依然在无声地下着,偶尔有几只惊雀,划破一片寂静,啾鸣着从雪中扑闪而过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天地间一片阴沉,天空似乎也被这漫天大雪压低了许多,凭空增加了巨大的压迫感。
连宣城都有如此大的风雪,关外的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长思殿内,祝文帝高高坐在龙椅上,勉力用手撑着头,半垂着眼皮疲惫地看着朝堂中吵成一团的文武大臣,偶尔的几声咳嗽也被淹没在高台之下乱哄哄的争吵之中。
“皇上,臣认为此举不妥,”一位文官瞥了一眼垂手站立在一旁的左丞相崔绍,朗声说道,“骠骑将军宁风眠战功赫赫,仅败这一次便让宁将军停职在家,此举恐会寒将士们的心呐。”
“陈大人恐怕是误会我的意思了,”崔绍缓缓开口,“老臣并未建议皇上停宁将军的职,宁将军重伤瘫痪,现在边关大雪,此时让他去边关守戍岂不是会让将军的伤势雪上加霜?将军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在家静养。”
“哼,军营自有供给,宁将军在军中威望甚高,还怕将士们照顾不好他一个人么?”陈大人言语之间已经开始带上情绪,“今年冬季来得比以往更早,想必羯人很快就会按捺不住要入关劫掠了,武将之中最为了解羯人习性的非宁风眠将军莫属,此时让宁将军在家,岂不是置我祝朝边境百姓死活于不顾?”
此言一出仿佛是朝热油锅中泼进了一勺冷水,朝中支持宁风眠赴边疆的一派和支持崔左相让宁将军在家休养的一派立刻就吵得炸开了锅。
“陈大人!”崔绍于嘈杂之中大声道,听到左相开口,朝堂中各人渐次安静下来,“陈大人意思是我大祝朝只有宁风眠将军一人可以守住国门?我祝国西境再无其他能将可抵羯人进犯?陈大人将宁将军一人之力至于国威之上是何居心,是将皇上天威至于何处?!”
“你!”陈大人气得胸前那一把花白的胡子都在不住地抖,半晌都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只得朝祝文帝深深跪下,“皇上圣明,老臣绝无此意。”
“咳咳咳,”听着大家吵了一上午的祝文帝终于坐直了起来,随手拿过贴身太监递过来的暖炉,沉默了一会儿,这才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御史大夫瞿志恒,问道,“你呢,你什么看法?”
瞿志恒连忙躬身答道:“皇上圣明,臣以为,此番风雪之大,是往年风雪所不及也,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在宣城之内车马难行,更何况宁将军身有重疾,患脚疾之人畏寒,此时如派宁将军去边疆,臣以为可对守边将士多拨军饷充足粮草以示体恤,并特令其家属陪同以照料将军日常起居。”
“荒唐,将士行军岂有携带家眷之理,”祝文帝气得连着咳了好几下,朝着还跪在朝堂中的陈大人说道,“起来吧,今年确实不比往年,这件事我再想想,都下去吧。”
下朝后的瞿志恒形色匆匆地穿过宫门,撩袍正准备上马车,却被人叫住。
“瞿大人请留步。”一道听上去略沙哑的声音响起,不大却莫名有种慑人的威严,是左丞相崔绍。
瞿志远僵了一下,只得收回朝马车上迈的脚,回头行礼:“崔相。”
“今日多谢。”崔绍没有下车只是掀开了一点轿帘从阴暗的轿厢中露出鹰钩一般的鼻梁,但因为官职高低导致的车马规格不同,旁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左相的车。
风雪已经小些了,瞿志恒手心微微有些濡湿,他甚至能感受到四周车马中的朝臣们向他投来的意味深长的探寻目光,只能硬着头皮答道:“丞相严重,我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哼,”崔绍冷笑一声,放下轿帘,“走吧。”
待瞿志恒躬身送崔绍的车马远去,重新踏上自己的马车,坐进温暖的轿厢内,他才发现自己早已是一身冷汗。
如今祝文帝年迈多病,已经不复盛年时的强健坚定,而膝下子嗣稀薄只有两个皇子,庶出的大皇子景珏和嫡出的小皇子景珮。二位皇子年纪均年幼,而很显然的,嫡皇子景珮身边被保护得水泼不进,又自小受教于太子太傅季从礼,师徒情深难以介入,反观大皇子,则是个十分好拿捏的主。
大多数人都会觉得这天下将来必然是太子景珮的,但在这波云诡谲的皇城之中,谁又能作出绝对的判定?比如崔绍崔左相,他恐怕已经选了大皇子,这位无依无靠的庶出皇子对丞相而言无疑更具有培养价值,当然,实际上以崔相的能力,他需要的只是一位听自己的话坐上皇位的听话皇子,至于皇子是谁,是不是嫡出并不重要。
朝中臣子的态度在祝文帝开始显露出衰败之象时,已经开始发生十分微妙的变化,令人啧啧称奇的是,支持大皇子的臣子居然也不在少数,有的是因为大皇子年长晓事得早,更多的则是不敢轻易得罪崔相。
宁将军现在的情况确实不适合去边疆,但是他不去,崔相就会举荐他自己的人去,边疆守戍,兹事体大!今日自己的话明着是支持宁将军去边疆,却又以爱护将军健康名义加了圣上绝对不可能答应的条件,到底站哪一边则是见仁见智,但崔相纡尊降贵早早等在宫门外的马车便是不由分说地强行给自己的话定了性。
御史大夫,想参谁就能参谁的官职,他不可能不想笼络。想到这里,瞿志恒手心又是一阵潮。
身为御史大夫,行事公允,刚正不阿才是自己的本职,此时此刻的微妙抗衡之下,瞿志恒并不想早早地被拉到任何阵营,可如今这情况却是让他由不得自己想不想了。
祝文帝自从患咳嗽病以后就开始逐渐变得多疑起来,崔相的那一句“宁将军一人之力至于国威之上是何居心”无疑是给祝文帝心中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不需要再做什么自会在帝心中长出一棵忌惮的参天大树。
姜还是老的辣啊!
瞿志恒心事重重的刚回到家在堂厅闷闷不乐地喝了口热茶,便看到弟弟瞿志远正一边系着毛氅一边兴冲冲地往外走,想到弟弟的那个纨绔朋友沈槐之又恰巧嫁给了宁风眠,不禁又是一阵郁闷。
“这么冷的天,打算去哪?”
“出门去找朋友玩啊!”瞿志恒边答着,脚步都没停。
“是去找那个沈槐之吗?”
“昂!”瞿志远低头皱着眉头整理交缠在一起的氅衣系带一边没心没肺地答着兄长的话,虽然在外总是端着点架子,但是在兄长瞿志恒面前,他始终有些娇憨,像是一只被保护宠爱得过于好而显得有些天真的幼崽。
“最近……”瞿志恒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停顿些许时间才继续说道,“最近书读得怎么样?”
瞿志远比自己小得多,自己从小简直是把他当自己儿子一样呵护着长大,朝堂险恶诡谲,瞿志恒半分不愿瞿志远沾染,只希望自己能打下一片基业,到时候让幼弟去做一个安安稳稳的小官,或者干脆做一个富贵闲人公子哥就好,所以很多话涌到了嘴边,可瞿志恒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才能让弟弟懂得。
“书?”瞿志远愣了愣,想了想答道,“读中庸呢。”
“哦?”瞿志恒放下手中的茶杯,双手交叠放在腿上问道,“读到哪了?”
瞿志远望着乌沉沉的天,歪着脑袋思索了一下才说道:“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
“哦,什么意思呢?”瞿志恒来了兴致,生为如父的兄长,最为犯愁的就是学渣弟弟不读书了,现在好不容易抓到机会,那必须好好辅导一下。
“啊,哥!我都快误时间了!”瞿志远不耐烦道,“下次再和你讨论,我现在要出门啦!”
“等一下!”瞿志恒突然站起来大声道。
瞿志远:?
“你……”瞿志恒咬了咬牙,“最近不要和沈槐之走得太近,有他在的聚会能不去就不去吧。”
瞿志远:??
“为什么?”
“不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瞿志恒有些头疼,皱着眉朝弟弟摆摆手,“玩去吧。”
“不对,你从来不管我和朋友玩的,”瞿志远突然冲过来,抓住哥哥的袖子,“今天上朝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什么都没发生,玩去吧玩去吧。”瞿志恒敷衍地把弟弟轰走,到底还是没有把自己想说的话直白的说出来。
说什么呢?说宁将军可能要被停职,崔相说不定还会乘胜追击,和宁府有关的人或许都要被波及,所以让弟弟躲得远远的?
自己是个懦夫,但是他不希望弟弟知道自己懦夫。
天空被雪压得很低,偌大的丞相府安静得仿若无人,书房正中央站着一名青年,局促不安地不断搓着拇指上戴着的一枚碧玉扳指。那青年身高腿长,原本俊朗的五官因为心事深重而显得有些阴郁。
“我不干了。”他显然很害怕自己面前坐着的崔绍,哆嗦着嘴小声说道,本是清秀的脸则是一片惨白,“我退出,我什么都不要了。”
“不干了?”崔绍猛地将手中的书摔在青年脚边,吓得那青年立刻就往后退了一步。
“不干?”崔绍阴沉的脸突然露出一丝笑容,“和我的交易是你想停就停得下来的?笑话!”
“我只是……我只是告诉你了一个消息,可是我不知道会害得……”那青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害得……将军变成残废。”
“哼,你不知道?你问问你的心,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只是不敢承认?”
那青年猛地抬起头,惨白的脸色一片绝望,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我告诉你,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保你平步青云,你也不需要真的做什么,只用在我有需要的时候说那么只言片语即可,这交易你不亏。”崔绍的眼睛在昏暗的书房里发着光,犹如一条在暗中垂涎的毒蛇,终于吐出了猩红危险的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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