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量的纸质资料, 早就年久破损，要完全修复它们，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再加上因为信息需要保密，他们还必须亲自动手。
林潜和尖刀众人忙活了一整天, 到了傍晚, 大概只修复了三分之一的资料。
其中大多数都是一些演算的草稿纸，上面写满了林潜看不懂的化学分子结构式。
还有一小部分, 是打印出来的项目介绍资料。
这似乎是他们都能理解的内容……
林潜捏着一张破损发黄的纸片, 轻声念了出来：
“这是一个卓越而极具潜力的研究项目, 有望通过专业的基因编辑技术，低成本全面提升人类的整体素质……”
嗯？
……断掉了。
林潜歪了歪头, 在桌面上的纸片中摸索, 摸出了另一张碎片，拼接上去, 小心地用胶带粘贴在一起：
“……您一定以为这只是个骗取研究经费的花式噱头……大错特错！我们的研究人员已经在动物身上进行过多次实验。事实上，‘羲和’多次成功地激发了小鼠的断肢再生功能，以及一些脑部先天缺损小鼠的自我修复能力。如今, 我们正谋求扩大实验范围……当然, 确实也需要提前扫清内部的一些不当阻力……”
又没有了。
林潜停了下来。
常欣好奇地探头过来：
“这是什么？羲和的介绍么？”
林潜嗯了一声, 手指轻轻捏了捏轻盈的纸张：
“这张纸，好像比其他的更旧一点。”
祝小刀嘲讽地说：
“看起来，那时的羲和, 还是一种有望造福全人类的病毒？”
林潜歪了歪头，在纸片堆子里又摸索了片刻，又被他摸出一块正确的纸片来。
两张纸片之间, 似乎还有一点缺损，遗漏了大段的内容。
林潜没在意, 只是咧嘴一笑，把两张纸片大概的相对位置放好，轻声念了出来：
“……废话不再多说。下面请允许我隆重介绍，研究出一代羲和药剂、被称为‘羲和之母’的，我们的首席研究员——”
林潜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
他瞳孔缓缓瞪大，茫然望着手中那张泛黄的薄纸片。
“……”
不知何时，凌弃目光转了过来，静静看着林潜，眼神晦暗。
“怎么了这是？怎么不继续念了？这不是还有么？”
贺十八挠挠头，凑过来瞧了一眼，也愣了一下：
“叶、叶叶叶叶……”
“叶璧清？？”
一时间，尖刀众人震惊的目光，哗啦集中在了林潜身上。
林潜没有理会众人震惊的眼神。
他定定站在原地，低着头，盯着纸片上那熟悉而陌生的三个字，眼底透出深深的迷茫。
“‘羲和之母’……丧尸病毒之母……真的假的？这个……应该不会和你妈妈是同一个人的吧，林潜？”
常欣嘴张成了o型，十分不确定地问。
整间屋子里，唯一能保持淡定的，大概只剩下提前看过部分手记的凌弃了。
“是她。”
凌弃淡淡道。
林潜忽然浑身颤抖了一下，猛地抬头：
“不可能！绝不可能是我妈妈！不可能！她那么好……”
叶璧清那么温柔、那么善良，她一直耐心地保护着他，毫无怨言地支撑着整个摇摇欲坠的家庭、为之四处奔走……
她怎么可能是这个残酷末世的始作俑者？
常欣有些不知所措：
“冷静一点，林潜……没事没事，我们现在都还不知道事情的真正原委……放轻松，深呼吸……对，就是这样……”她低声安慰着林潜。
林潜深吸了一口气，仍觉得脑子像是被扔进了开水里，无助地随之沸腾、翻滚……
他全身颤抖着，神情摇摇欲坠，看着凌弃：
“难道……真的……是她？”
某一瞬间，凌弃不敢直视林潜的眼神。
他移开眼，缓慢地——颔首。
林潜一怔：
“为什么，妈妈要这么做……”
凌弃覆在手记上的指节一动。
他敛眸，最终仍是按下了拿出手记的冲动。
他的声线一如既往的冰冷：
“等资料完全修复，我们就知道了。”
林潜怔怔站在原地，良久，点了点头。
“时间不早了，回去吧。今晚由常欣和贺十八留下来守夜，明天日出后，继续在这里集合。”凌弃对众人说。
凌弃的办公室虽然有足够的安保措施，可他还是将常欣和贺十八留了下来，以免有人趁夜偷走资料。
众人点头应是。
林潜脑子一片混乱，胡乱点了点头，正要离开。
“林潜，你过来。”凌弃说。
*
林潜进了凌弃办公室的里间。
他呆呆坐在沙发上，目光空茫地望着前方。
不一会儿，凌弃走了过来，将一杯开水放在了自己桌上，把另一杯东西递给了林潜。
“谢谢。”
林潜机械地道谢，扫了眼杯子里的白色液体，低头嗅了嗅，闻到一股怪异的、令他打心底不舒服的腥味。
“怎么，不喝牛奶？”
凌弃问。
牛奶……
林潜咽了口唾沫，盯着杯里的液体。
原来……这是牛奶。
他居然根本闻不出牛奶的味道……
林潜摇摇头，默默啜饮了一口，把那滋味怪异的液体缓缓咽了下去，放在一旁。
凌弃挑眉，把自己的那杯白开水递给了他。
白开水对林潜来说，似乎更容易接受一些。
他喝了一口，轻轻放在一旁：
“谢谢。”
这次道谢，显然更加真心一点。
莫名的，凌弃勾了勾唇角。
他坐在一旁，低声说：“关于叶璧清……”
林潜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凌弃说：
“手记快要修复完了，里面会有叶璧清的去向。”
林潜下意识地一喜，良久，又是一忧。
漆黑眼底，透出深深的纠结。
他固然希望知道叶璧清如今的下落。
可万一……她早就过世了呢？
林潜虽然一直努力地寻找叶璧清，可某种程度上，也希望永远也不要找到她。
他内心其实知道，这个真相一旦揭晓，将再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你……其实已经知道了吧？”林潜低声说。
他相信，凌弃不会无缘无故留下他，只为告诉他这本手记里很可能有叶璧清相关的记载。
凌弃点头，顿了顿，缓缓说出自己内心的纠结：
“一方面，我不想告诉你任何坏消息；另一方面，我希望你……早日走出悲伤。”
凌弃花了一点时间，才下定了决心，亲口告诉林潜这个消息。
他从不知道，自己是这么纠结犹豫的人。在遇到林潜之前，他从来不会在意另一个人心中的想法。
生或死，是或否，该或不该，在他这里从来都是确定的答案。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担心一个人脸上出现难过的神情。
可凌弃知道，这终究避不开。
果然，林潜听到这句话，便已经明白了大半。
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嘞，脑中一片空白。
良久，他颤声问：
“怎么……知道的？”
凌弃垂眸，别开目光，将泛黄的手记，放在林潜面前，低声说：
“根据已拼完的内容，这本手记的主人，是叶璧清。”
林潜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捧起那本手记，一页一页地翻看。
起初，他还能保持镇定。
可越往后看，他的眼眶逐渐湿润了。
很快，眼泪啪嗒啪嗒落了下来。
林潜小心地把手记移开一些，不让自己的泪水滴到那上面，以免损坏了叶璧清留下的最后一样物品。
手记仍有部分残缺，剩下的部分，清晰地记载了羲和研究所成立和搬迁的时间、目的，以及他们对那个如今盘踞在古榕岭一带的类人丧尸的研究进展……
其中，还夹杂着叶璧清的絮絮自语，提到最多的，就是对林潜和林知远的思念。
林潜一边流着泪，一边认认真真翻完了能看到的每一页，仿佛要把每个字、每句话都镌刻在脑海。
也仿佛这样，他就能够陪着叶璧清一起，度过她生命中最后那段绝望而充满恐惧的时光……
【2044年4月25日。我……坚持不下去了。我憎恨这个研究如今的模样。还剩下最后一支七代疫苗。或许，我只能留给自己了。】
林潜怔怔看着手记上的最后一行字，眼泪仍是止不住地落下。
最后一刻，叶璧清给自己注射了疫苗……
一瞬间，林潜面前闪现出那只静静趴在笼顶上的绿眼丧尸的模样。
它……是那样聪明，懂得如何隐藏自己，逃脱了尖刀几人的围攻，又为后来者留下了那么多重要的研究资料……
他喃喃道：
“原来……那个丧尸，就是妈妈……”
他怎么没有想到呢？
那个长发的、聪明的，和这本《安徒生童话》一起被锁在笼中的丧尸……除了叶璧清，还会有谁呢？
也或许，他早就隐隐约约察觉到了。
只是在看到这本手记之前，永远也不想承认罢了。
“都看完了？”凌弃说。
林潜吸了吸鼻子，努力地收敛住眼泪，点了点头，正要说是。
下一秒，淡淡的黑影随着一阵温暖的温度，缓缓笼罩过来。
是凌弃温暖而结实的怀抱。
林潜微微一怔。
下一秒，他的泪水已经先于他的任何心理反应，再次滚落下来。
他什么也没有想，只是把头埋在凌弃肩上，放肆地落泪。
凌弃结实的身躯拥住林潜，大手轻拍他的后背。
他神情冷硬，动作却出奇地柔和。
上一次，黎锋牺牲之时，是林潜给了他拥抱。
这一次，便由他来安慰他。
第 62 章
过了很久、很久, 直到整个东部基地的天都暗了下来。繁星爬满了暗蓝的夜幕，在其上闪闪发光。
林潜哭累了，泪水几乎流尽，漂亮的双眼肿成两个红通通的大眼泡。
他怔怔地抬头, 看到凌弃那身黑T的肩上, 留下一大块极其明显的湿渍。
凌弃放下另一只手上拿着的东部基地各机构的纸质报告，低头看他：
“哭完了？”
林潜点点头, 余光又瞟到他肩膀上的湿渍, 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抱歉……”
凌弃瞥了一眼那里, 挑了挑眉：
“从没发现，你这么能哭。”
他见过林潜几次掉眼泪的模样, 可从没有今天这么一发不可收……
林潜吸吸鼻子, 叹了口气：
“如果是凌哥，一定能把自己的家人保护得很好吧……”
他却无法做到这一点……
如今叶璧清变成了丧尸, 林知远还毫无踪迹，生死不明……
凌弃闻言，却是嘲讽地勾了勾唇：
“没有。”
林潜思绪中断, 惊讶地抬头：
“诶？”
凌弃面无表情地说：
“我没有家人。”
怎么……可能？
林潜有些费解地皱眉：
“怎么会？那么生下你、抚养你长大的人呢？”
“血缘不是唯一的纽带, ”凌弃淡淡道, “生下我的，抛弃了我；抚养我长大的，都有自己的家人。他们并不记得我。”
林潜歪了歪头：
“是……很多个人？”
“嗯哼。”
凌弃应了一声, 抬头看窗外缤纷璀璨的夜空：
“不早了，回去休息吧。你需要慢慢消化今天的事。不过记住，无论发生什么, 你还有我……”
莫名地，他顿了顿, 轻咳一声，匆匆补充了一句：
“……和尖刀。”
“嗯！”林潜用力点头，瞥了一眼刚才被凌弃放到一旁的厚厚的报告，轻声说，“你也要早点休息。”
“嗯。”
凌弃淡淡地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林潜那被悲伤和阴霾笼罩的心情，染上丝丝的温暖。
他咧开一抹小小的微笑，转身离开了这里。
就在林潜转身离开的一瞬间。
凌弃缓缓低头，唇角悄悄勾了一下。
*
林潜背着鼓鼓囊囊的小书包，回到了尖刀宿舍的楼下。
还没等他上楼梯，周围骤然亮了起来。
不远处，一辆白色医务车忽然亮起了耀眼的车灯，一连闪烁了好几下。
“这里！林潜，看这里！”
身后传来一道刻意压低的熟悉嗓音。
林潜扭过头，看到坐在驾驶座上鬼鬼祟祟的李修言。
林潜歪了歪头，慢吞吞走了过去：
“怎么了？”
李修言熄了灯，打开车门，嘴巴又开始一张一合：
“快，快上车！安院长又找你了。我在这里等了你好久……哎，真是羡慕你们有异能的，出了城自由自在，不像我，每天被催着跑腿，从早跑到晚，还没有酬劳……咦，你的眼睛怎么这么肿？”
林潜一听到他的声音，脑子便嗡嗡嗡地响，不由自主地悄悄屏蔽了对方的大段吐槽。
——安以真，现在要见他么？
林潜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书包带子，想起上次出城前，安以真塞给他的那些小面包。
通过及时补充能量，他那时常躁动的异能，似乎被很好地控制住了……
他应该向他表示感谢。
林潜点点头，上了医务车。
*
“潜潜，欢迎回来！”
安以真一见到林潜，上前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丝毫不管他身后的郑楠略带嗔怪的目光。
“安叔叔好。”林潜说。
林潜已经是第三次来到安以真的办公室。
他原以为这么晚了，安以真应该已经在休息，没想到他仍然开着电脑。屏幕上交错的化学结构式，晃晕了林潜的双眼。
“这趟出去，感觉如何？食物有效吗？”
林潜移开目光，回视着安以真。
安以真一身白色制服，坐在人体工学椅上，双手交握，身躯前倾，慈祥而专注地看着林潜。
林潜想了想，说：
“谢谢你，安叔叔。那些小面包很好。这一趟出去，我们进了变异尸群，很难对付。我用了好多异能，往常应该会忍不住失控，可这次却还好，都控制住了。”
“那就好，很高兴能帮到你，潜潜，”安以真微笑，“能否告诉我，你们是怎样甩开那个尸群的？”
林潜歪头想了想，思绪有些涣散。
过了好久，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个严重的问题。
这个问题，一下夺走了林潜全部的注意力。
他抿了抿唇，认真问道：
“可是安叔叔，那个小面包……为什么有人看到它，就说我是怪物？”
“呵呵……”安以真低低笑了一声，“你很在乎这个问题？”
林潜严肃地点点头：
“我……我不是怪物。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叫我。”
安以真说：
“不，你当然不是怪物。你是璧清的孩子。你比他们都要强大、都要完美。他们才是上帝创造的残次品，他们才该被叫做怪物。”
一旁的郑楠一愣，轻轻碰了碰安以真的肩膀。
林潜也愣住了。
“他们……怪物？”他喃喃着。
他们……是谁？
那个小孩，只是个普通的小孩子而已。
……他不是怪物呀。
林潜歪了歪头，漆黑眼眸里，透出深深的不解。
安以真温和地微笑，补充了一句：
“——以后再有人叫你怪物，你就这么想。”
“嗯……”
林潜模模糊糊应了一声。
他并不那么想。
但这毕竟是安以真安慰他的好意，林潜知道这一点。
林潜沉默了片刻，轻声说：
“这次出去，我找到妈妈了。”
安以真动作一顿，身躯颤抖了一下：
“什么？”
林潜亮晶晶的黑眸，骤然黯淡下来：
“我知道，你一定也很挂念她。这次我得到了非常糟糕的消息……妈妈她，在好久、好久以前，就变成了丧尸……”
安以真的拳头握紧又松开，眼眶迅速地红了。
他咬了咬牙关，捏紧手腕上的佛珠，最终深深叹了口气。
不住颤抖的目光，凝在林潜神似叶璧清的双眼：
“难怪……你的眼睛肿成了这样……”
林潜抿了抿唇，抬头看着悲伤的安以真，平静地微笑：
“别哭，安叔叔。否则明天，你的眼睛也会变成这样。”
第 63 章
“噗嗤——”
安以真闻言, 没忍住笑了一声。
笑意冲淡了悲伤。
他的眼角尤带泪意，却泛起淡淡慈祥的纹路。
“好，听潜潜的，我不哭。”安以真说。
林潜见对方情绪已然好转, 轻轻点点头, 静静坐在一旁，敛了目光, 呆呆看着地面, 不再说话了。
“璧清已经变成了丧尸……接下来, 你打算怎么办？”
安以真问。
林潜茫然地摇摇头：
“我……不知道。我见过妈妈变成的那只丧尸，也和它说过话。它虽然比其他丧尸聪明许多, 也有自己的意识, 却不记得之前的事，也不记得我……我还应该把她找回来吗？我不知道……”
安以真直白道：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东部基地, 很难容下一只丧尸。这将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林潜动作一滞，抿了抿唇。
是啊，叶璧清已经彻底丧尸化。如果他真的找回了她, 他一个人带着一只丧尸, 又能去哪里呢？
更何况, 如今，他已是尖刀的一员，南部的变异尸潮不知何时就会冲向基地……他必须和尖刀一起守护东部基地。
林潜决定, 等这件事告一段落，他再卸下所有的担子，继续去找叶璧清和林知远。
他直觉, 如果叶璧清也在这里，一定会支持他的这一选择。
虽然他并不理解, 为什么她会被那篇报告的作者称为“羲和之母”……
林潜轻声说：
“我会暂时留在基地，在尸潮的去向确定下来之前，帮助凌哥……和尖刀。”
一声“凌哥”，让安以真禁不住微微皱眉。
安以真说：
“潜潜，我更希望，你能尽早来生物二所。整日对抗丧尸，会潜移默化地扭曲你的世界观。更何况，你的能力时常失控，并不适合离我太远。”
林潜缓缓歪了歪头，清亮的黑眸，凝视着安以真。
良久，他说：
“可我只会打丧尸。在生物二所，我什么也不懂。”
安以真温和一笑：
“你想多了，潜潜。只要你愿意来，这里永远有适合你的位子。”
林潜想了想。
安以真继续说：
“生物二所工作清闲、酬劳丰厚，还有几名璧清的故友，他们会告诉你以前璧清身边发生过的许多趣事，你一定都没有听说过……”
林潜眼睛一亮。
良久，想起凌弃办公室那堆积如山的资料，以及他冰冷中透着落寞的眼神，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谢谢你的好意，安叔叔。凌哥那边正需要人手，我得回去。在尖刀可以直接对抗丧尸。我相信，如果妈妈还在世，她一定也希望末世早点结束……”
林潜记得他看过的叶璧清手记。
无论她是不是羲和之母，林潜清楚地看到，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是那样迫切地希望终结整个末世……
甚至造出了“小七”，试图控制住其他丧尸。
只可惜，小七欺骗了叶璧清，欺骗了所有研究员，召唤来变异尸潮，攻陷了整个羲和研究所。
林潜希望，自己也能继续为叶璧清的理想做些什么。
安以真闻言，眼眸暗了暗。
他取下眼镜，低下头，沉默着，轻轻擦拭。
良久，才重新戴上，看向林潜：
“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
“抱歉，安叔叔。谢谢你。”林潜说。
安以真叹了口气，抬了抬手。
身后的郑楠在他手心放下一枚极小的通讯器。
安以真把通讯器递给了林潜：
“你只要记得，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你最终成为了什么，我将永远站在你身边。当你面临任何绝境，用它来呼叫我。”
林潜微微瞪大眼，看着手心那枚雪白的六边形通讯器。
安以真眼神柔和下来。
他看着林潜，微微一笑，眼尾拖出苍老而慈祥的纹路：
“以前，我没能护住璧清。今后，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
就在林潜和安以真叙旧的时候，凌弃的通讯器响了起来。
他转过椅子，凝视着窗外的月色，按下通讯器：“说。”
“指挥长，是您出城前委托我查的事……关于高振翔的下落，线索断开了……他失踪的那天晚上，整个棚户区没人见过他，我已经问遍了……”
凌弃微微挑眉：
“你是说，高振翔人间蒸发了？”
“是啊……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
通讯器那边的人显然很心虚，讷声说。
凌弃抬手揉了揉眉心。
莫名地，他眼前浮现出那次裴聆枫脸上奇异的笑容。
他放下胳膊，淡声道：
“再叫两个人，重新找。你所调查过的地方，重新走一遍，二次检验任何一个细节。另外，这次调查，注意安全，时刻带上武器。”
凌弃在给高振翔免职的时候，就知道他一定会被手下的人分食而死。
可那不过是些手段低级的乌合之众，做事不可能毫无痕迹。
如果高振翔悄无声息地人间蒸发，事情又牵涉到了裴聆枫……背后一定会有更深的隐情。
如果不出他所料，如果他们再查下去，甚至可能遇到生命危险。所以凌弃才会叮嘱他们带上武器。
“是！感、感谢指挥长关心！”通讯器那边的人激动地应道。
凌弃挂掉了通讯器。
莫名的，凌弃忽然想起一个细节。
高振翔彻底失踪之前，曾经被发狂的林潜狠狠咬了一口……
那青黑的伤口，莫名再次浮现在他眼前。
凌弃沉默了片刻，定定看着桌面上的手记。以及底下压着的几块硬盘，眼底凝着深思。
没过多久，敲门声响起。凌弃才说了个“请”字，门就被一只大脚踹开了。
“指挥长啊！你可算回来了！”
一个身躯魁梧、虎虎生风的男子大步走了进来。
他蓄着一脸络腮胡，银白的制服被他绑在腰间，白色衬衫浸满湿透的汗水。
他脸颊有些微红，眼里满是血丝：
“我手底下人失踪了！”
凌弃微微蹙眉：
“谁？”
“李则远啊！我跟你提过几次，我最看好的那个！”
周阳大手按在凌弃桌上，激动地说。
李则远……
凌弃闭了闭眼，很快知道他所说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他回忆着：
“李则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段时间，他升职后，调到了裴聆枫手下。”
“失踪前，李则远还挂了我的电话！他翘班几天，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调查。挂完电话，人没了！”
凌弃看着激动的周阳，冷静地问：
“查到哪了？”
“查，我倒是想查啊！裴聆枫那浑小子没事就给我使绊子。他的人，完全不配合我！”
周阳说。
又是裴聆枫。
某一瞬间，凌弃忽然对这个名字感到有些厌烦。
如果这次他没有南下，亲眼见到变异尸群的强大，或许他早就把裴聆枫处理掉了。
凌弃闭了闭眼：
“行。你别动了。让我的人查。”
周阳来回踱步，不住地叹气：
“这个愣头青，有问题谁也不说，居然一个人行事，我看他小命早就没了。唉，唉！”
“交给我，你放心就好。”
凌弃看着他着急万分的模样，勾了勾唇，把硬盘推了出去：
“这些硬盘，几天能弄好？”
周阳停下了脚步，拿起硬盘，仔细端详片刻：
“外表看起来没有损坏……十年前的款……这就是你们从丧尸研究所带回来的？”他眼睛亮了。
凌弃微微挑眉：
“连你都知道了？”
“早就传遍了！基地上下就等着你回来呢！”周阳哈哈一笑，“给我三天！最多三天！”
“好，”凌弃点头，盯着周阳，叮嘱了一句，“这硬盘，裴聆枫也想要。”
“什么？”周阳咬牙切齿，“我偏不给他！”
“很好。记得保持警惕。经手的人，只能是你最信任的人。尤其暂时不要给研究所的人知道。”凌弃说。
周阳一愣：“为什么？这些东西，我们又看不懂，只能交给研究所吧？”
凌弃说：
“不是现在。”
周阳没听明白凌弃的言下之意。
不过，这种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
他拍拍胸脯：
“包在我身上！您也帮我找找李则远那小子的尸体……”周阳的语气又软了下来。
周阳觉得，这恐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凌弃点点头，低声说：
“你也收收心。我们马上有得忙了。这次我出去，调查到变异尸群之所以南移，只是要避开古榕岭的几次地震，而不是要进攻南部基地。但糟糕的是，我们在尸群中发现了一只能够统御尸群的高级类人丧尸……”
“类人丧尸？你是说那种，传说中的、和人类一模一样的丧尸？”周阳震惊地说。
凌弃点点头：
“它拥有人类的外表和智能，这一次，正是它带领尸群南移避险，引发了这波难民潮。不仅如此，它还会号召变异尸群对人类伪装和设伏，估计已经有不少幸存者遇难……这个变异尸群，正是因为它才聚集在一起，在古榕岭盘踞了八年。”
“什么！八年前就已经进化出来了？”周阳眼前一黑。
那现在该进化成什么样了……
凌弃摇摇头：
“不，它是实验室制造的。一开始，是为了用来控制其他丧尸，尽早结束末世。”
周阳破口大骂：
“这狗屁实验，倒不如别实验！”
凌弃冷静地说：
“这倒未必。现在变异尸群都聚集在古榕岭，反倒给了其他地方喘.息的空间。”
周阳翻了个白眼：
“喘.息……还是死缓？”
凌弃看向周阳：
“是的，现在，情况不再乐观。
“尖刀里，林潜的异能是沟通丧尸。他发现，那个类人丧尸知道东部基地和南部基地的存在，并将这里称为‘乐园’——
“它们，迟早会来。”
周阳咬咬牙：
“基地外墙足够坚固，火力也足够连续迎击十几拨丧尸了，但是变异尸潮……没人知道那群恶心的东西到底都进化了些什么异能，万一冲破了城墙……指挥长，我们该怎么办？”周阳担忧地看着凌弃。
怎么办？
东部基地已经穷尽现有的科技，铸造了史上材料最为丰富、防御力最为强大的城墙……
人类，还能怎么办？
凌弃眼眸暗了暗，看向周阳怀里的黑色金属盒，低声说：
“答案，就在这些硬盘之中。”
第 64 章
*
林潜离开第二生物研究所之时, 月亮已高高升起。
清冷的月辉洒落大地，为整个东部基地镀上一层寂静的银光。
郑楠送林潜回到了尖刀楼下，微笑着为他打开了车门。
林潜说了声谢谢，正要离开, 忽然想起些什么, 转身问郑楠：
“这么多年来，安叔叔成家了吗？”
郑楠摇摇头, 凝视着林潜, 微笑着说：
“曾经沧海难为水……现在, 安院长的使命，在于人类。”
林潜有些费解地歪了歪头, 漆黑眼底透出迷茫：
“这是……什么意思？”
郑楠解释道：
“人类创造了辉煌灿烂的科技与文明, 可他们的躯壳却那样脆弱，扛不过一次流感, 一次撞击，一次锐器的穿刺……甚至扛不过时间的洗礼……正因如此，末世才会如此迅速地蔓延, 瞬间击垮了整个人类社会。”
林潜眼眸一黯, 想起叶璧清变成的那只丧尸：
“的确, 人类是那样的脆弱……”
他又想起了丧尸化的黎锋。
或许一开始，那不过是一道极细的抓伤……很快却将他彻底感染，让他完全尸化。
郑楠微笑：
“若你也认可这个使命, 生物二所永远欢迎你。”
*
林潜没有和郑楠聊太多。
回到家里，他坐在桌前，耳边聆听着遥远而模糊的丧尸嘶吼, 对着高悬的明月发了会呆。
这一天获知的信息太多，以至于林潜产生了一种不真切的抽离感。
叶璧清……已经丧尸化了……
而数年前的文件, 尊称她为“羲和之母”。
是叶璧清，制造了丧尸病毒吗？
为什么？
林潜闭了闭眼，回想着叶璧清的模样。
那双修长、白皙而灵活的手，再一次浮现在他眼前。
“潜潜……”
她总是这样叫他，然后包容他每一个呆滞的、错误的反应，仿佛拥有无限的温柔和耐心，原谅了当她随着时间老去，他的心智永远停留在同一个年纪……
林潜无法想象，是她制造了可怕的羲和病毒。
……仅有极少数的几次，他见过她的眼泪……
林潜怔怔望着天边那轮温柔静谧的月亮。
良久，他缓缓低下头，打开了手边那本染血的《安徒生童话》。
现在看这本书，林潜产生了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感受。
很久以前，他只要一触碰到这本书，心里就能获得美妙的平静。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叶璧清和林知远都用它来作为安抚林潜的“镇定剂”。
只要翻开第一页，他脑中凌乱的、无法捉摸和控制的思绪，很快被一行行文字所带来的意象集中起来。
他会成功地进入那个奇异纷繁的童话世界，在其中快乐地游走、变身、飞翔，直到跟着那只丑小鸭，蜕变成漂亮的白天鹅……他才下意识地回到现实。
今天，林潜翻开这本书，第一次用一双清醒的眼睛，看清了它的扉页。
上面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
20034年3月20日购入，赠潜潜
林潜歪了歪头。
他记得这一天。
20034年3月20日，是他的八岁生日。
那一天太过特别。天还没亮，叶璧清早早就起了床，把林潜从头到脚收拾了一番，还给他戴上了一个漂亮的小领结。
然后，她独自牵着林潜，去了一个人来人往的商场。
林潜清晰地记得，那天叶璧清莫名沙哑的嗓音：
“潜潜，妈妈去那边买点东西，你在这里等我，不要动。”
林潜像是听懂了，也好像并没有听懂。
不过，这并不重要。
很快，叶璧清消失了。
林潜呆呆地站在人来人往的商场大厅，看着一双又一双比自己还要高的人的双腿，各色不同的鞋子，纷纷扰扰掠过自己面前。
不时有人停在他身边，问他一些什么，尝试把他拉走。
林潜没有动，他们又悻悻地走了。
日升，日落，月升。
天暗了下来，商场里人渐渐少了，繁华的造型灯盏一点点熄灭。
林潜没有等到叶璧清。
“这里怎么有个小孩？”
深夜，两个准备关门的保安走了过来，问他：
“小朋友，你爸爸妈妈呢？”
“这小孩怎么呆呆的？”
“唉……报警吧。”
不一会儿，警笛声响起。几个身穿警服的人围在了林潜身边，问着些什么。
林潜无法回答。
就在林潜马上要被带走的时候，一道熟悉的身影忽然从一旁冲了出来，用力抱住了他。
就好像，那个身影一直在这里。
叶璧清紧紧抱着小小的林潜，泣不成声，一边抬头对着警察说：
“抱歉，我去买了点东西，把小孩落在这了。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林潜一天没有吃饭喝水，又饿又渴，可是莫名地，他感到开心、满足和平静。
这一刻的感觉，永远烙刻在他心中。
“妈……妈……”
他模模糊糊说了两个字。
叶璧清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开始哽咽。
“以后别这样了啊，看好自己的小孩，知道吗？”被叫来的警察说。
叶璧清抱着林潜，用力地点头：
“不会……再这样了。潜潜，你看，妈妈给你带回了一本书……喜欢吗？”
正是这一天，叶璧清给他带回了这本《安徒生童话》。
从此，林潜抱着它，再也不撒手。
若干年后的今天，林潜回想起那日，忽然意识到，或许差一点，他就永远也见不到叶璧清了。
幸好，她终究回了头。
林潜一边走，一边似懂非懂地看着《安徒生童话》，直到上了叶璧清的车，视线也没有离开怀里的童话。
在车上，叶璧清似乎对他做了一件事，让他觉得有点疼。
林潜莫名觉得这件事很重要，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林潜的记忆力很好，虽然他一直无法理解身边发生的事，可他几乎记得所有琐碎的片段，无论那些片段有没有意义。
只除了，当他看着这本书的时候……
那一天，在叶璧清的车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林潜记得，当他放下《安徒生童话》的时候，叶璧清的情绪已经变得很平静。
下车之前，叶璧清轻轻在他额头吻了一下，温柔地说：
“生日快乐，潜潜。
“今天，是妈妈错了。
“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应怀有希望。”
第 65 章
*
林潜仍在怔怔地望着泛黄扉页上那行娟秀的小字。
【20034年3月20日购入, 赠潜潜】
空缺了一块的记忆就像是被烧穿的幕布，任何无关的碎料都无法将它完美地填补。
林潜缓缓歪了歪头。
他脑子当机了片刻，想了想，取出一直放在怀里的全家福, 夹在了书的扉页, 完全遮住了这行让他摸不着头脑的小字。
嗯……这样就好了。
林潜看着再熟悉不过的他与家人的合照，满意地点了点头, 嘴角咧开一抹灿烂而略带僵硬的笑容。
他轻轻合上了书页, 在那温暖而陈旧的绿色封皮上亲吻了一下。
“请等等我, 妈妈，”林潜低声说, “尖刀和东部基地现在需要我。等这些事情过去, 我一定会找到你，把你带在我身边。”
叶璧清曾经说过——
无论什么时候, 他们都应怀有希望。
可她早在八年前就已经彻底丧尸化……
林潜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他还可以怎样去拥抱她口中的希望。
他只能选择盲目地相信。
无论局势如何, 哪怕所有的可能性都已经熄灭……
林潜不会放弃叶璧清。
正如当初, 叶璧清也从未放弃他……
*
黎明来临之时, 往往是人们最为松懈的时候。
不知什么时候起，暗沉的夜幕，泛起一道极细的白边, 逐渐染亮了天空。
一个矮小的身影从窗户翻了进来，极轻地落在硬质水泥地面上。
夜幕下，那身影像是蒙着脸。
他快速地来到凌弃的办公桌前, 对着桌上满满当当的碎纸片翻找着，眉头越皱越紧。
然后, 他悄无声息地拉开了所有的抽屉……翻得乱七八糟。
一无所获。
“该死！”他暗骂了一声。
“鬼鬼祟祟的，找什么呢……没人教过你，来别人的地盘，要走正门吗？”
贺十八懒洋洋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那身影吃了一惊，后退两步，就想从来路逃跑。
窗边却不知何时倚靠了一个女人的身影——
“……以及，弄乱了别人的东西，要记得乖乖放回原位。”
常欣环胸靠在窗枢上，咧嘴一笑，拦住了他的去路。
那人冷笑一声，停下脚步，压低声音问：
“东西，给了周阳？”
常欣摇摇头，盯着对方露在外面的眼睛：
“我不知道你要找什么。但我很好奇，狂三，那些东西对你有用么？值得你这样卖命，甚至背叛东部基地？”
狂三咧嘴一笑，耸了耸肩，拉下了面罩：
“蒙着脸都认出来了，常欣，你到底是暗恋我多久了啊？”
常欣还没来得及翻白眼，贺十八眉毛一横，从后面攻了上去：
“说什么屁话！当你爷爷不在呢？”
三人打了起来。
狂三虽然是顶尖的躯体强化系异能者，但同时对上常欣和贺十八，不免有些左支右绌，最后还是被拿了下来。
只是他自从落入下风，嘴巴就紧紧闭上了，谁也撬不开他的嘴。
常欣只好无奈地按下通讯器：
“凌哥，休息了吗？我们刚才抓到一只偷东西的小老鼠……”
凌弃原本正要去周阳那里查看硬盘修复的情况，听到消息，很快赶了过来。
通讯器里传出来的声音，也惊动了林潜。
他后脚跟着凌弃来到了这里。
狂三被五花大绑扔在了角落。看到缓缓走来的林潜，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咽了口唾沫。
林潜也有些莫名的不安。
“好久不见……你的伤好得怎么样了？”他略带尴尬地问。
“啐，别假惺惺的了……你们绑着我到底要干什么，还不快点？”
狂三想起自己上次被林潜揍了一顿的情形，心中仍有些后怕，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暗暗关注着他的动作。
林潜却只是静静看着他，缓缓歪了歪头。
凌弃微微蹙眉。
“这个问题该由我来问你。这里可是我的办公室。”他挑眉强调，环视一圈，实现扫过凌乱的周围。
狂三龇牙一笑，坐在角落不说话了。
常欣低声对凌弃耳语：
“我和贺十八拷问过了，他什么也不肯说……但是他刚才好像说漏嘴了，问我们东西是不是给了周阳……凌哥，你说他该不会是想来偷硬盘的吧？”
“把他关起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放人。”
凌弃说。
眼看着大门打开，几名执勤的安全官带着手铐朝自己走了过来，狂三怔了一下：
“喂，怎么不接着问我？我还有知道的没说……”
凌弃淡淡道：
“你要是果真知道点什么，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林潜没明白凌弃的意思。
他看着狂三被人押走，歪了歪头，问：
“真的不再问问他么？”
凌弃摇摇头，扫了一眼刻意被弄得十分凌乱的桌面和抽屉：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林潜一怔，顺着凌弃的方向望了过去，发现抽屉最深处，躺着一块黑色色的硬盘。
虽然不是他们从羲和研究所带回来的那几块硬盘，可狂三把每个抽屉都弄乱了，却并没有带走它。
他的目的，或许从来就不是偷东西。
林潜歪了歪头：
“这是……虚晃一枪？”他有些迟疑地说。
凌弃闭了闭眼，微微颔首。
狂三，是裴聆枫的人。
裴聆枫派了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人过来偷东西，是打定了主意，要凌弃在这里白费一番功夫，却什么也问不出来。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还是再一次的试探？
或者，纯粹是为了推出一个靶子，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这里……
凌弃眼前几乎是立刻浮现出裴聆枫那兴味盎然的笑容。
他终究没弄明白对方的意图。
但他还是给周阳打了个电话。
另一头，传来周阳浑厚而中气十足的声音：
“哎哟，怎么了指挥长？”
“硬盘还在么？”
“放心呢吧，我盯着呢，”周阳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正确认着情况，随后说，“数据已经快修复好了。问题不大，耗时会比预期短。”
凌弃点点头，不厌其烦地重复：
“全程交给值得信任的人，加强安保和监控。必要的时候，从我这里调人保护。”
“我当然知道。放心吧，修硬盘那小子跟了我十五年，除了我老婆，我最信任的就是他了，”周阳拍着胸脯，反应过来，又补充了半句，“哦不，还有指挥长你……”
凌弃微微勾唇：
“你说的，是那个叫曾宇轩的高个子。”
周阳哈哈大笑：
“我就知道，你会记得他……”
“你提到过……”凌弃低声说着，话锋一转，“回去吧，想要这硬盘的人很多。不要给他们任何机会。”
凌弃没有同周阳寒暄太久，就把他赶回去继续盯数据修复的进度。
然而……似乎有些晚了。
电话还没挂断多久，忽然又催命似的响了起来。
刺耳的铃声回荡在整个寂静而空旷的办公室。
林潜被那尖锐的铃声吓了一跳，心里莫名跳空了一拍。
他猛地抬眼，看着凌弃快速接起了电话——
“出事了！”
电话里传来周阳悲怒交加的声音——
“就这么一小会……该死……硬盘数据全部被损毁……曾宇轩他、他自杀了！”
凌弃闭了闭眼，脸色未变，牙关却微微咬紧，握着电话的指节，瞬间捏得死白。
这一刻，凌弃明白了。
难怪，最不该有动作的狂三，会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
裴聆枫。
“硬盘怎样了？”凌弃问。
“物理性粉碎……全成了破铜烂铁，不可能复原了……”
林潜闻言，心一惊。
那两个硬盘可是叶璧清努力保存下来的关键研究资料……就这样被粉碎了？
“现场痕迹？”凌弃问。
周阳浑厚的嗓音，带着难以觉察的悲伤：
“曾宇轩留了张纸条，上面就一行字：我对不起东部基地……对不起人类……”
凌弃缓缓放下了电话。
“修复硬盘的工程师……自杀？”常欣喃喃着，“会不会其实是他杀？这件事情，我们要调查下去吗？”
“硬盘也没有了……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林潜也感到有些茫然。
凌弃面容冷峻。
他冷静地，沉声说：
“曾宇轩是怎么死的，我会派人去查。变异尸群正蠢蠢欲动，我们的时间所剩不多。接下来，全力破译现有的纸质资料。无论能解读出什么结果，全部汇总起来。里面一定还有有价值的内容。”
如今……这已经是他们唯一的办法。
林潜明白这一点。
他轻轻点了点头，颤抖的目光，望向桌面的纸质碎片……
*
与此同时，太阳从天边一跃而起。晨光照亮了整个东部基地。
裴聆枫坐在行政区顶楼的栏杆上，俯瞰着随着晨光照彻而逐渐繁华起来的东部基地。
“真是个美好而喧嚣的早晨啊。”
一双桃花眼眯起，唇边挑起一抹兴味盎然的笑。
他抬手，捏了捏手上两块黑色的硬盘。
细看之下，正是本该被周阳交给曾宇轩、又被曾宇轩物理性粉碎的那两块。
关静静站在他身后，长发被风吹拂而起。
她怔怔望着前方的天空：
“明明是可以活下去的，凌弃肯定不会杀他……曾宇轩为什么要自杀？”
“自尊、荣耀、意气、责任感、良心……谁知道呢~反正，他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
死去的人，不会再开口说话。
活着的人，有必要去聆听和猜测么？
裴聆枫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随手把两块硬盘向后一抛。
关静静下意识地接住，抱在怀里掂了掂，不解地问：
“这硬盘有那么重要吗？狂三也因此被关起来了……值得吗？”
“谁知道呢？要它的人，又不是我。”
裴聆枫站起身来，咧嘴笑了笑：
“我已经太久没看到凌弃焦头烂额的模样……这几天，东部基地又有得热闹了。”
第 66 章
*
林潜不明白, 曾宇轩为什么会毁掉如此重要的硬盘，还留下了类似于忏悔的遗言。
就好像他是被什么人胁迫的。
可是，谁会去胁迫他呢？
丧尸，明明应该是全人类共同的敌人……不是么？
头一次, 林潜发现, 自己并不了解所有的人类。
办公室十分寂静，尖刀众人都在默默地拼凑处理着桌面上的纸质资料。
这一堆纸片几乎已经是他们最后可以倚靠的东西。如果所有的重要信息都在那两块硬盘里, 并已经随着之被销毁, 那么他们的这一趟羲和研究所之行, 几乎可以说是功亏一篑。
另一边，贺十八顶着两个黑眼圈, 眼冒金星地捣鼓着一台电脑：
“我都十年没碰这玩意了……干, 什么东西？275道家常菜？涂装模型制作技巧合集？穿越唐宋生存必备常识？那些研究员上班时间都在搞什么啊？”
林潜耳尖微微一动。
某个词，唤醒了他的一些记忆。
他记得, 林知远好像也特别爱看那些东西。
林潜摇了摇头，晃掉脑中纷飞的思绪，低下头, 专心地拼起了手上的纸片子。
忽然, 他咦了一声。
桌上能拼的纸片都已经被尖刀众人拼了大半, 剩下的的都是一些无主的小块碎片。
然而，他在其中发现了一些熟悉的东西。
其中一部分碎纸片，纸质与其他的打印纸不同, 似乎是从叶璧清的手记上撕下来的、她特别爱用的那种纸。
却不知道为什么要撕出来……
林潜默默地把那些纸质一样的碎片都挑出来，一点点拼好，居然拼成了近乎完整的几页……
就在这时, 门开了。
林潜抬头，看到凌弃微微蹙眉, 大步走了进来。
“怎么样了，凌哥？”
常欣问。
凌弃说：
“看了现场，曾宇轩看起来是自杀。但周围所有相关的监控都被破坏了，没有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痕迹。唯一可疑的地方，昨晚潜入我办公室的人，是狂三。”
“裴聆枫……这是他的做事风格，明明可以完全不留下痕迹，却偏要让人知道是他做的。他绝对是故意的……为了挑衅我们。”
祝小刀咬牙切齿地说。
“是他。但，这还不够。”凌弃说。
祝小刀咬着牙问：
“为什么？为什么还不够！他杀了黎锋，又毁了羲和研究所的硬盘，末世或许本来可以就此结束……凌哥，你到底还要留着他做什么？”
关山轻轻拍了拍祝小刀的肩膀，安抚他的情绪。
贺十八说：
“裴聆枫那小子，尸潮来了，他努努力，能守住一道城门吧。是么凌哥？”
凌弃摇摇头：
“不仅如此……他没有做这件事的动机。”
祝小刀微微一怔：
“什么意思？”
凌弃说：
“首先，他不该知道硬盘的存在。其次，就算他知道硬盘里有核心研究资料，也没有必要大费周章毁了它。”
“这倒是……”常欣点点头，“看起来不像是他会做的事。难道……裴聆枫背后还有人？”
凌弃沉思着。
不一会儿，他的通讯器响了起来。
凌弃接起。
“指挥长，上次您不是把李则远的失踪案也交给我们么……我们这几天一直在查，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巧合……”
凌弃：“说重点。”
对方尴尬地干咳了一声：
“咳，那就是，李则远失踪之前，好像在查高振翔的案子。高振翔的邻居被李则远盘问过，他说那天李则远问完他就走了，后续也没再联系过他。而那一天，刚好也是李则远给周军长打电话的日子……”
凌弃挑眉：
“你是说，李则远也在查高振翔的案子，然后就失踪了？”
“是的！他之前不是调到了裴聆枫手下么？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他突然瞒着所有人，悄悄查起了高振翔……”
凌弃查高振翔，是因为他必须知道他最后的下场。
可李则远，为什么会注意到高振翔呢？
高振翔的失踪，有什么值得李则远注意的……
高振翔是凌弃免的职，如果李则远真的想查这件事，应该会来查他才对。
难道……李则远在裴聆枫手底下发现了什么。
凌弃沉思了片刻。
不可否认，当初他同意将李则远安插到裴聆枫手底下，也有一部分是为了分化裴聆枫的势力。
但他绝不希望李则远因此而遇害。
通讯器那头的人接着说：
“然后我们就想去调查李则远失踪前的行踪，可裴聆枫的手下不怎么配合我们。没办法，我们只好掉头去查李则远的通讯记录，发现在他失踪之前，有一通很奇怪的通讯，是郑楠打给他的，时间很短，应该说不了什么。可是郑楠平时和李则远不大可能有联系。我们都觉得这次通讯有点蹊跷，所以汇报给您。”
郑楠，是生物二所的高级研究员，也是院长安以真十分器重的生活助理。
研究所的人平日主要在研究所活动，就算需要研究样本，也会有专门的渠道向安全官提出悬赏需求，除了私交，很少会和安全官有联系。
可据他所知，李则远的私交单纯得很，都是他自己一些同为安全官的好友，还有一些时常出城清理丧尸的异能者。
怎么会让郑楠亲自联系？
更重要的是，如今，李则远是在调查高振翔的失踪后失踪了……
“我知道了。这件事情，你们暂时停止追查。另外，把安以真相关的资料给我，不能留下任何调查痕迹。近期务必注意安全。”
凌弃淡淡地说。
“明白！”
凌弃关闭了通讯器。
林潜听到安以真的名字，抬头看着凌弃，缓缓歪了歪头：
“安叔叔他怎么了吗？”
凌弃看着林潜，眸色变深，摇摇头：
“他好像经常来找你？”
林潜点点头：
“他是我妈妈的朋友，对我也很好。”
“你喜欢他吗？”
林潜嗯了一声：
“他是个很好的人。送了我很多吃的。”
莫名地，凌弃眉尾微微一跳。
良久，他凝视着林潜：
“我调查他的事，不要透露给他，可以吗？”
林潜郑重地点头：
“当然。”
他可是尖刀的人。林潜想。
漆黑干净的眼眸，盈满了专注与信任。
凌弃望着他，冷厉的眉眼，软化了一秒。
良久，他唇角微微一勾，低声说：
“好孩子。”
凌弃嗓音低沉，刻意压低之时，更是带着磁性。
莫名地，林潜耳旁有些发热。
他舔了舔唇，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心跳得有点快。
林潜模模糊糊地察觉。
他没有多想，晃了晃脑袋，甩走莫名变得粘稠的思绪。
林潜取出刚才自己拼好的几页，递给了凌弃：
“这几页，好像也是妈妈手记里的内容。”
凌弃接过几张内页。
修长有力的指节捏住薄薄的纸张，近乎与林潜的碰在一起。
林潜的目光在那上面停留了一瞬，很快松开了手。
凌弃也有几分心不在焉，目光跟着林潜的手指离开。
他克制地收回目光，在那几张纸页上一扫而过，思忖了片刻，忽然微微蹙眉。
林潜见凌弃定定地望着纸片，若有所思的模样，便静静地坐在一旁，没有打扰他。
良久，凌弃抬起头，漆黑深沉的目光，看向了林潜。
林潜也抬头看他。
“怎么了？”
他缓缓歪了歪头。
绝大多数时候，林潜看不穿凌弃的眼神。
可他很少会像现在这样，直直地、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似探究，似观察。
有些……陌生的眼光。
“没什么。”
凌弃神色自若地收回目光，同时也收回了怀里的纸页。
林潜好奇地探头：
“那上面写着什么？”
刚才他专心地拼着书页，注意力都集中在图案和笔画上，并没有留意纸页中的内容。
“你暂时不需要知道。”凌弃说。
林潜微微蹙眉。
凌弃的话，让他感到有些不开心。
但是他信任凌弃，便觉得他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或许，他应该尝试理解。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知道？”林潜认真地问。
凌弃动作微微一顿。
他移开视线，眸色暗了下来。
——最好永远不要知道。
“等我确认过之后。”
凌弃说。
林潜缓缓歪了歪头，眼底透出不解，快速地闪动着。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的脑子里快速回忆着刚才看到的一些内容。
脑子里闪现出字页上一些零星的字句片段，似乎也并没有重要到需要凌弃瞒着他的地步……
“别想这个了。”
凌弃开口，打断了林潜的思绪。
他站起身，扫了一眼近乎全部被拼完的纸质资料，还有七零八落躺倒休息的尖刀众人。
逡巡的视线，重新回到林潜身上：
“你的……异能控制得如何了？”
林潜不知道凌弃为什么会在现在重提这件事。
“老样子，”林潜诚实地说，“可以主动开启，却没法主动关闭。”
凌弃点点头：
“跟我回去，继续练。”
林潜一怔，缓缓歪了歪头。
他以为，现在更重要的，是硬盘的事……
“那硬盘……”
“会有专人来处理。”
凌弃说。
林潜困惑地望着凌弃。
良久，他轻轻点了点头。
第 67 章
*
咔哒一声轻响, 凌弃反锁上了林潜家的门。
林潜听到这个声音，耳朵微微一动，不知为何，有些莫名的紧张。
他缓缓咽了口唾沫, 退了半步, 瞪大眼睛，望着凌弃高大的背影。
……那两页纸里, 究竟写了些什么？
“开始吧。”
凌弃转过身来, 冷声说。
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
他的面容, 隐没在门后的阴影，叫人一眼看不清。
林潜怔了一下, 点点头。
他深吸了一口气, 正将右手比成V字开启异能，忽然察觉, 凌弃看着他的眼神，一瞬间变了。
锐利如刀的黑眸，生生把他逼出一个寒战。
林潜打了个激灵, 快速移开视线, 轻轻甩头, 把这莫名的想法甩到千里之外。
他抿了抿唇，低下头，瞬间开启了异能。
刹那间, 静立在房间中心的少年，气场骤变。
漆黑的纹路漫上他眼角，黑葡萄似的瞳孔, 瞬间翻成了寂静的灰白。
少年龇着尖牙，原本温顺而漂亮的面容, 染上几分嗜血。
他原本低头望着地面，猛然抬头，左右看了看，无情的灰白眼眸，瞬间锁定了凌弃。
那冰冷而贪婪的眸光……好像某种冷血动物，正凝视着属于自己的美味佳肴。
凌弃眉心蹙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不知何时，呼吸加快了几分。
林潜低低吼了一声，伸舌舔了舔嘴唇。
下一秒，已然朝着凌弃飞速冲了过来。
他的速度太快，身躯近乎化成道道残影。
凌弃冷静而干脆地抬手，胳膊硬生生接住了对方的尖牙，化去了那股冲力。
锐利的尖牙嵌进了凌弃结实而坚硬的胳膊，死死钉在了那里。
与此同时，凌弃锐利无比的视线，也死死钉在了林潜的面容。
那漂亮的面容正因用力咬紧牙关而略微扭曲。
凌弃的视线好似一把激光刻刀，正将所见的每一寸内容逐一分解……
少年惨白的脸、灰白的眼眸。
时常迟钝而略显呆板的动作。
永远无法控制住的丧尸化异能……
以及被他咬到后，当晚就彻底失踪的高振翔……
还有前几天，当他们身陷古榕岭变异尸群之时，猛然发怒的林潜，居然把尸群全部吼跑……
这，难道真的仅仅是他所以为的，沟通丧尸的异能么？
凌弃眸色暗了暗，手记里的那两页内容，和所有的一切信息串联在一起……
蓦地，凌弃想起了他们的初遇。
在丧尸王和高级丧尸盘踞的繁森市，那个拥挤而颓败的街区，本该无人生还的街区。
他明明才把那只极度凶险的丧尸王用火箭炮轰成了碎片。
不出片刻，那尚有余热的炮坑里，却爬出一个干净美好的、不懂得末世之险恶的少年。
“……丧尸王？”
凌弃试探着，低声说。
林潜没有回答。
此时的这三个字对他而言，只是一串无意义的音节。
林潜喉间低低吼了一声，松开牙齿，再次袭向凌弃的脖颈。
那里流淌着温热的血液，他所闻到过的最为美妙的血液……
“唔……”
林潜闷哼一声。
他又咬到了……令人恼火的硬物。
凌弃面无表情地再次抬手，用胳膊堵住了林潜的尖牙。
“林潜。”他叫了一声。
林潜的耳尖微微动了一下。
他的动作却并没有停止。
“收回你的……异能，林潜。”
凌弃说。
林潜的耳朵又动了一下。
“林潜，林潜，林潜，林潜……”
凌弃面无表情地重复着这个唯一能够让林潜产生反应的音节，看着他的两只耳朵像扇子一样快速颤动着。
凌弃冷冽的神情，忽然软化了一秒。
漆黑眼底，蕴起不合时宜的笑意。
“林潜，林潜……”
一声声冰冷而熟悉的呼唤，像是小刀，轻轻划拉着林潜的意识表面。
他能听到这个声音……
如此熟悉，如此清晰。
如此……令他感到温暖。
他想要回应那个声音。
可是，埋藏在血液深处的，与基因牢牢绑定在一起的对食物的欲望，已然侵占了他的全部意识。
比起回应那道声音，林潜此刻更想要进食……
他无法思考其他的事。
可是，嘴边那块香甜可口的肉，怎么就啃不穿呢？
林潜实在想不明白。
他变换了所有的角度，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向来所向披靡的尖牙，并没能咬穿那道奇怪的屏障。
牙都快要碎掉了。
林潜感到委屈。
他微微松开牙，生平第一次，产生了想要放弃的冲动。
就在这时，那道声音再次清晰地闯了进来——
“林潜，收回你的异能。”
林潜一怔。
他抬眼凝望着眼前美味而充满生命力的食物，灰白的瞳孔，忽然闪过一瞬间的漆黑。
林潜回过神来。
下一秒，黑色占据了他的整个眼珠。
林潜捂着快要咬碎的牙口，踉跄后退了两步。
凌弃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手臂，从桌上取来纸巾擦掉了上面的口水。
林潜几乎是立刻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还是没有办法主动关闭……吗？”
他有些懊恼地低声说。
凌弃忽然问：
“我们相遇那一天，你在繁森市做了什么？”
林潜一怔，缓缓歪了歪头，漆黑的眼眸凝视着凌弃：
“我不记得了……”
凌弃说：
“仔细想想。”
林潜努力回想了片刻，摇摇头：
“我是真的不记得了，凌哥。那一天，我醒来就躺在一个大坑里，往外走了一段，就被一群丧尸追着跑。幸好后来遇到了你们。”
醒来？
“再往前呢？”凌弃说。
林潜低下头，眼睫颤动了一会。
良久，他低声说：
“没有了。
“我没有，这十年间的记忆……从丧尸病毒爆发开始，十年间的记忆……”
凌弃的心沉了下来，右手也莫名地微微颤抖。
他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用冰冷的声线，掩盖住内心的天崩地裂，冷静地问：
“那么，十年前，失去记忆之前，你在做什么？”
林潜咽了口唾沫。
他纠结了片刻，抬眼看着凌弃，小心翼翼地问：
“一、一定要问那个吗？凌哥，我现在是哪里做得不对吗？我、我可以改……”
凌弃缓缓摇头：
“你做的事情，没有任何问题。”
问题在于……这就是最大的问题。
凌弃回忆着刚才在手记上看到的内容，所有的信息一层一层地整合在一起……
凌弃低声说：
“所以十年前，你失去记忆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潜瞳孔紧缩了一瞬。
莫名地，他感到有些恐惧。
他抿了抿唇，后退了两步，用力摇头，眼底有些湿润：
“不，我不能说……你们会把我当成怪物的……”
他好不容易进入东部基地，加入尖刀，有了朋友，有了可以相互信任的伙伴……
可如今，林潜直觉，只要捅破了某层窗户纸，他将失去一切。
凌弃看着他的反应，莫名地，心中的焦躁，一点点平息了下来。
他低声说：
“什么是怪物？从末世到来那一天开始，所有活着的人，都成了怪物。觉醒异能、大杀四方的人，撕掉体面、争抢资源的人……你觉得，谁不是怪物呢？到今天，没有成为怪物的人，才是真正的怪物。”
林潜愣了一下。
凌弃的话，奇异地安抚了他心中的恐惧。
却并没有动摇林潜的想法……
林潜低下头，颓然地坐在地上，黯然望着地面：
“可我才是真的怪物吧……十年前，丧尸病毒爆发的那一天，我打开了家门……被一只丧尸咬断了脖子。”
下意识地，林潜抬手，抓住了自己的脖子。
他永远记得那一瞬间的极度痛楚和极度恐惧。
那狰狞的丧尸压在他身上，噬咬着他的脖颈，在他耳边撕咬、咀嚼、吞咽……他无力挣脱，只能聆听着那单调而贪婪的喘.息声和咀嚼声，直到失去所有的意识……
林潜低下头，瞳孔紧缩着，微微颤抖。
他喃喃着说：
“你知道吗……十年前，我无法和人正常说话。现在我的病好了，却似乎成了真正的怪物……”
刚醒来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获得了新生。
没想到一路走来，才逐渐意识到，自己其实是走进了越来越深的迷雾中。
那层自欺欺人的薄纱，早就该揭开了。
早在十年前，他就应该死掉了呀……
凌弃看着颓然坐在地上的林潜，指尖动了动，眸色越发晦暗。
他想要走过去拥住他、安慰他……
可他曾经立誓，要消灭世界上所有的丧尸。
而林潜……究竟是什么？
林潜茫然地睁大眼睛，盯着地面。滚落的泪珠掉在地上汇成一小滩水，反射出他空茫失神的脸。
林潜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究竟还是不是个正常的人类。
他本应已死于丧尸之口，而他的妈妈，最早创造了羲和病毒……
他究竟是什么呢？
林潜的视野忽然暗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靠近了，遮住了窗外的光线。
良久，耳边极近的地方，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别哭。”
林潜怔了一下。
他以为……凌弃会放弃他，甚至把他交到研究所手里……
他没有想到，凌弃拥住了他。
凌弃同样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拥抱了对方。
在他的理智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背叛了他，右手抚上了林潜脖子上那并不存在的伤口。
意识到这点，凌弃的身躯忽然有些僵硬。
就算对方处于悲伤之中，这样做，也未免有些逾距了。
但事已至此……他只是喟叹一声，轻轻拍了拍林潜的脊背。
直到察觉怀中的少年情绪重新变得平静。
凌弃垂眸望着他，低声说：
“给我一根你的头发。我需要最后验证一件事。”
第 68 章
一根头发……
林潜想,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的头发那么多，他甚至可以多给一些。
他点了点头，抬手揪住自己的头发，一下拔掉了一小撮。
“你……”凌弃没有来得及阻止。
“给你。”
林潜把头发递给了凌弃。
“……”太多了。
凌弃拿着林潜的一把头发丝, 沉默了片刻, 想说些什么，终究没开口。
他将那黑发收好, 目光重新凝在林潜身上：
“继续吧。”
“什么？”
林潜反应了一秒, 眼眸微微瞪大：
“还、还要来么？”
凌弃面无表情地说：
“你控制住能力了么？”
林潜讷讷地摇头：
“没有……”
凌弃挑眉：
“所以呢？”
“我知道了, ”林潜说，“那就……继续。”
他认真抿了抿唇, 后退了几步, 凝视着凌弃。
然后——再次开启了异能……
*
一次次徒劳的尝试，与其说是在练习, 倒不如说是毫无希望的挣扎。
暮色将至，林潜再次从凌弃的呼唤声中回过神来，已是筋疲力竭、汗如雨下。
他喘着气, 漆黑眼眸紧紧盯着凌弃, 眼底时不时闪过瞬间的灰白。
凌弃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微微蹙眉。
“什么感觉？”他问。
林潜摇摇头：
“没什么，就是有点饿……”
来回反复切换形态，早就将他的能量消耗殆尽。
随着饥饿程度的上升, 林潜发现自己居然比一开始更难切换回正常的状态……
凌弃心中微微一动。
“今天就到这里。下次尝试在进食过后练习。”
凌弃说。
下次……
林潜的瞳孔微微一颤。
还可以有下次吗？
就在凌弃开门准备离开的时候，林潜忽然叫住了他：
“凌哥，妈妈的那两页手记里, 到底写了什么？”
凌弃沉默了片刻，取出怀里的纸片, 给了林潜。
“我……可以看吗？”
林潜有些意外，他以为凌弃会再次拒绝他。
凌弃一颔首，微微咬牙，别开了目光：
“这些事，你迟早会知道。”
凌弃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林潜已经对自己异于常人的状况有了大概的了解，这件事情，他更早知道，反而有利于他。
而且，就在刚才，凌弃察觉到另一件更严重的事。
比起那件事来，这两张手记所透露出来的消息，已经算不上什么大事。
凌弃一颔首，拿着林潜的头发，离开了他的屋子。
林潜看着凌弃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缓缓歪了歪头。
良久，他低下头，看着手中那两页残破的手记。
熟悉的属于叶璧清的娟秀字迹，年代似乎已经十分久远，碎纸片拼成的纸张上残留着不明的血迹：
【乾】
【20034年3月20日启，静脉注射，嗜睡。】
【20034年3月21日，依旧嗜睡。伴随腹泻、低烧、梦呓。血液、粪便无异常。】
【20034年3月22日，低烧，食欲不振，主动叫了两次□□（划掉涂黑）！是它在起作用吗？】
【20034年3月23日，终于退烧了！血液正常，一切正常。】
【20034年3月29日，又主动叫了一次□□，其他一切正常。】
……
长长的、琐碎的记录，一直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记录的内容大同小异，围绕着一个名叫“样本乾”的对象来记录，所用的大都是“一切正常”之类的字眼，涂黑了一些可能让人猜测出对方身份的文字。
或许是因为“样本乾”最终并没有展现出什么令人惊喜的变化，渐渐地，叶璧清记录的频率越来越低。
到最后几行，甚至间隔了一整年——
【三年了，没有任何变化。我没有想到，○居然对人类无效，样本乾一点变化也没有……我的研究是失败的，它并没有带来任何改变。一切到此为止。】
虚软无力的字体，透出一股难言的悲伤。
记录到此，戛然而止。
林潜缓缓抬起头来，漆黑眼底闪过瞬间的迷茫。
这两页研究手记划去了所有的关键信息，他看了半天，没看懂它有什么重要的，更不知道这有什么让凌弃瞒着自己的必要。
他不知道，凌弃从中看出了什么。
“样本‘乾’……”他喃喃着。
“样本……‘乾’……”
“‘乾’……”
“和我的名字，读音一样呢……”
他轻声说。
“应该不会……是我的吧。”
林潜歪了歪头，想了想，又觉得不大可能。
叶璧清在手记里从来没有避讳过他的名字，总是亲昵地叫他为“潜潜”，当然不可能莫名其妙单独写了两页，又在这两页换了一个称呼……吧。
在生命的最后，叶璧清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似乎还专程把这两页纸挑出来撕碎，撒在了地上，分明是要毁掉它。
而其他与林潜有关的页面，都保留了下来。
这两页跟踪记录的应该是她的研究对象，不可能是他才对。
可是莫名地，林潜的视线还是忍不住停留在了最开始的那行日期上。
【20034年3月20日】
这一行小字，莫名与那本《安徒生童话》扉页上的那个日期重合在一起。
那一天，他短暂地失去过部分记忆……
“静脉注射……”
他喃喃着。
没有印象了。
林潜抿了抿唇，抓紧手中的纸张，把它收了起来，夹进那本《安徒生童话》里。
林潜仍然觉得这个人不大可能是自己。
可是如果“样本乾”真的是自己，或许就恰好可以解释，为什么他明明应该在末世爆发第一天就被丧尸咬死，现在却活蹦乱跳的。
如果叶璧清曾经给他注射过羲和病毒的疫苗，一切就说得通了。
可是……研究记录中的“样本乾”，在那次“静脉注射”过后，除了短暂的低烧，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症状。
连叶璧清也判断，她的研究失败了……
如今他又怎么会站在这里……
林潜感觉自己的脑子被搅成了一团浆糊。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清空了纷乱的思绪。
想不通，就别想了。
长时间训练过后的饥饿感自食道蔓延而上。
林潜漆黑的眼底，又闪过一瞬灰白。
他舔了舔唇，打开自己的黑色小书包，取出几个鲜红的小面包，满心欢喜地撕开包装吃了起来。
吃饱之后，他的思维再次变得通畅。
他望着手里的塑料包装袋，陷入了沉思。
这些好吃的、能够有效补充他所需能量的小面包，是安以真给他的……
安叔叔，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林潜想了一会，站起身来，离开了屋子。
与其在这里空想，他决定，直接去问一问安以真。
他真的想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怎么了。
*
“哟，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肯来见我了，凌指挥长。”
隐秘的地下室，一道清脆悦耳的女声响起。
那是一个穿着白色研究员制服的年轻女性，她扎着松松的黑色低马尾，面容姣好，神色透着几分狡黠，幸好有一副沉稳的黑框眼镜，压住了过分随性的气场。
她制服胸前的部位清晰地绣着“东部基地第二生物研究所”的字样。
“……”
凌弃沉默了片刻，说：
“顾清璇，你该庆幸我把你隐藏得很好。”
顾清璇，原本是凌弃在野外救下的一名生物学博士。
现在，她是凌弃在生物二所里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顾清璇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
凌弃说着，将林潜的头发递给了对方：
“上次那个丧尸王的残骸，你留到样本了吧？”
顾清璇接过头发，端详了片刻：
“当然，截了一部分下来……怎么，难不成这也是丧尸王的头发？”她挑了挑眉，自认为幽默地说。
凌弃沉默了片刻：
“你检测看看。有结果告诉我，要保密。”
他的反应，显然是默认了。
“嘶……”顾清璇轻嘶了一声，连忙把头发塞进样本袋里，又掏出消毒湿巾，仔细擦拭着每一寸手部皮肤：
“心可真大啊……指挥长，你心里已经有了定论，还差这个检测结果吗？”
凌弃没什么表情，只是一颔首。
“行吧，等我半小时。”
顾清璇潇洒地挥挥手，带着样本袋转身离开。
“等等，”凌弃叫住她，叮嘱了一句，“务必保密，检测完，立刻销毁。”
“知道了！”
凌弃看着顾清璇独自离去的背影。
良久，微微低头，抬手揉了揉眉心。
丧尸王啊……
林潜看起来，对自己的身份一无所知。
如果检测结果出来，他真的是丧尸王，他该怎么办？
凌弃想起当初和丧尸王交手时那个庞大的、敏捷的、诡谲的身影，还有那冰冷嗜血的眼眸、遍布全身的冰冷黑色暗纹……
他丝毫不觉得丧尸王会和林潜有什么联系。
可万一，他真的是呢？
一切都太过于巧合了。
然而……
那个自己亲手从繁森市救下的、有着一双美丽的黑眸的少年……
曾经被他悉心教导、一点一点变强，直到能够与他并肩作战的少年……
曾经在黎锋牺牲之时，给了他第一个温暖的拥抱的少年……
曾经与他共同陷入尸群之中，强忍着恐惧，孤身冲出重围，以血肉之躯为他引开尸群的少年……
曾经因为得知母亲去世，在他怀里眼泪决堤的少年……
如此鲜活的、会哭会笑的、带着温暖松香气息的少年……
他，真的会是丧尸王吗？
第 69 章
*
安以真似乎在忙。
林潜等了很久, 才听到那姗姗来迟的脚步声。
安以真带着郑楠回到办公室的时候，脸上带着难掩的喜色。
见到乖乖坐着的少年的一瞬间，更是喜上眉梢：
“潜潜，你想好了？”
安以真问。
林潜微微愣了一下。
随后, 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对方在问的是他是否愿意留在生物二所的事。
林潜轻轻摇头：
“安叔叔，我暂时没有改变想法……只是有件事想不明白, 想来问问你。”
安以真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很快调整了心情：
“你说吧。潜潜想知道什么, 安叔叔知道的，都告诉你。”
林潜问：
“安叔叔和我妈妈, 之前是一起工作吗？”
安以真叹了口气, 轻轻点头：
“我和璧清共事过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后来自立门户, 我也依然最怀念与她在研究所相处的时光。”
自立门户……
安以真，离开了叶璧清所在的研究所？
林潜歪了歪头：
“你们一起研究的……是羲和病毒？”
安以真的眸光微微闪动。
他捻了捻手中的佛珠，低声说：
“你已经知道了？”
林潜嗯了一声, 轻轻点头：
“我看到有人叫妈妈……‘羲和之母’……”
他想起那些资料上的字眼, 语气有些低落。
席卷全球的丧尸病毒的创造者……竟是自己的妈妈。
林潜, 是曾经因此感到难过的。
安以真见到他失落的神情，却是微微蹙眉，不赞同地说：
“在这个时代, ‘羲和之母’是个污名。但在不远的未来，它将是荣耀的冠冕。潜潜，睁大眼睛, 你会看到那一天。璧清，是当今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林潜微微一愣。
他回想着从繁森市走来, 一路见到的荒凉颓败的景象。
迅速蔓延的羲和病毒，腐臭的、形貌可怖的丧尸，扭曲生长的变异植物，以及因资源稀少而不断相互猜忌、倾轧的人们……
他摇头：
“我看得见。”
安以真微笑，眼尾浮现出温和悲悯的纹路：
“潜潜，我不会去说服你。时间会证明一切。”
安以真的笃定，让林潜感到一瞬间的茫然。
他甩甩头，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
“安叔叔，我好像只有吃你给的那些小面包才能恢复体力。别的食物一点用也没有，还完全没有味道……这是为什么？”
安以真看着林潜，一笑：
“你提出的问题，很有价值。可这个问题，至今我也尚未真正弄清楚。”
林潜一怔。
安以真说：
“十多年前，璧清研究出的初代羲和疫苗，有着高达30%的致死率，远远无法推广到人。哪怕另外70%存活下来的动物，都表现出了超强的恢复能力。无论是残疾小鼠，还是大脑先天残缺的猴子，都奇迹般恢复了正常，并获得了超强的体能和脑力。”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林潜困惑地歪了歪头。
他没明白，安以真所说的这些话，和他的提问有什么关联。
难道……
林潜蓦然瞪大眼。
安以真微微一笑：
“有一天，我在例行检查疫苗数量的时候，发现少了一支。而前一天晚上，璧清曾经拜托我支开控制中心的人，自己删除调换了当晚的监控。”
林潜的额角，有汗珠滑落。
安以真微笑着看他：
“有幸生在上个时代，又有天赋和行动力的加持……璧清的一生算得上是单纯顺遂，唯一坎坷的事，就生下了一个自闭症孩子。那一天，她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偷走了我们还在研发中的，唯一有希望治愈不明原因基因病的初代羲和疫苗……”
“然后，注射给了我……”林潜喃喃着说。
安以真转了转手中的佛珠，低声说：
“你难道没有察觉，自己的思维比起以前，变得更开阔么？”
“是的……”林潜说。
他的病，从苏醒那一天起，就已经好得彻底……
不仅如此，每次战斗时所受的伤，都会快速地痊愈，留不下任何伤痕。
这……就是初代羲和疫苗的力量么？
“羲和，是璧清留给你的礼物，也是她给这个世界的礼物。”
安以真缓缓道。
原来，原来……
林潜浑浑噩噩地看着安以真。
原来如此。
叶璧清，果然给他注射了初代羲和疫苗。
林潜私心承认，对他而言，羲和确实是一份礼物……可对外面那些挣扎求生的人来说，却并非如此……
还有那些被病毒感染成为丧尸的人……
蓦地，林潜想起些什么：
“可是，妈妈也给自己注射了七代羲和疫苗，她已经变成了丧尸，为什么我还好好的？”
安以真眸光微微闪动：
“她……给自己注射了七代疫苗？”
林潜点点头：
“我见过妈妈变成的那只丧尸……它似乎比其他的丧尸都要聪明，还觉醒了护盾系的异能。”
安以真闭目，思索了片刻，说：
“在你眼里，丧尸是什么样的物种？”
林潜坚定地抿了抿唇：
“它们是病毒的载体，全人类共同的敌人……我们必须消灭丧尸、阻断病毒传播，才能恢复过去的秩序……”
安以真微微一笑：
“所有人都能这么想，唯独你不可以，潜潜。或许是我做错了，不该让你和尖刀有太深的接触。”
林潜微微一怔：
“可事实……就是如此啊……”
就算他和尖刀毫无瓜葛，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安以真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垂眸思索了片刻，重新抬眼，温和地凝视着林潜：
“若是全人类与你为敌，你，还愿意帮助他们么？”
林潜缓缓瞪大眼：
“为什么要与我为敌……我、我并没有惹到他们？”
安以真微微一笑：
“我给你的通讯器，还在身边吧？”
林潜轻轻点头。
“有需求的时候，和我联络。记住，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会站在你身边，同时，我也永远需要你的帮助。”
安以真温和地重复着。
*
林潜有些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安以真的办公室。
一直站在安以真身后的郑楠沉吟着说：
“这么说来，叶女士现在算是七代丧尸……”
安以真眸光一动，又暗了暗。
他低声说：
“叫他们留意一下古榕岭附近的丧尸，特别是有护盾异能的，把璧清找回来。”
郑楠迟疑了一下：
“那边有变异尸群，愿意去的人恐怕……”
安以真打断了他的话：
“这几天，尸群就会离开那里。”
郑楠一怔，下一秒，黑眸微微发亮：
“您、您刚才已经……”
安以真微笑不语。
“这就吩咐下去！”
郑楠难掩喜色地应了一声。
*
“哎，犄角旮旯的数据都导出来了……你们发现什么了吗？”
贺十八眼冒金星地从电脑屏幕抬起了头。
不远处，关山默默地收拾着办公室里杂乱的物品。
常欣和祝小刀则在一旁眉头微皱地盯着各自面前的电脑。
常欣摇了摇头。
良久，她想了想，又说：
“……我感觉，那些研究人员，好像对羲和疫苗实验对象的代际标记得很清楚。”
祝小刀也点点头：
“当时应该有好几代疫苗的研究在同时进行……有点奇怪，他们好像并不认为新一代出产的疫苗会更‘好’，就舍弃前代的研究……他们私下里沟通用的词，叫‘准确’……”
祝小刀的话音还没落，门砰的一声开了。
众人的注视之下，凌弃神情冰冷，周身带着沉沉的低压，大步走了进来。
“头儿！”贺十八叫了一声，脖子一歪，不怕死地调侃，“你现在的表情像是丢了媳妇？”
凌弃冷冷瞥了他一眼，眼神寒光四射。
贺十八嘶了一声，缩了缩脖子。
其他人见状，也没再上前讨不痛快，回身假装在忙自己的事，余光看着凌弃独自进了里间，又砰地一声大力关上门……
半小时之前，凌弃刚刚从顾清璇那里拿到了林潜头发和丧尸王残骸的基因检测对比报告。
他略扫了一眼，眼角当即一抽——
不出所料，相似度99%。
凌弃闭了闭眼，当即撕碎了这张报告，把它扬散在风中。
可报告虽然被撕得粉碎，它所留下的震荡依然在。
凌弃心中，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林潜……真的就是丧尸王……
那只曾用冰冷眼眸凝视着他、与他赤拳相搏的丧尸王……
凌弃眉心微微抽动了几下，牙根咬得死紧。
既然如此，他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潜入东部基地……
是要与尸群里应外合，还是要从内部散播病毒、彻底瓦解基地……
可林潜看起来明明单纯而一无所知的样子，这究竟是高超的演技，还是真实的状况……
林潜，林潜，林潜……
凌弃闭上眼，后靠在座椅上，只觉得自己的前额正因这个名字而一阵阵地抽痛。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立刻把林潜抓起来、就地击毙，以免病毒扩散开来……
可想起那一天，尸群重围之下，林潜背对着他冲进尸群的一幕，他的心脏仍会下意识地揪紧。
从被母亲遗弃、在城市街头流浪长大，到被“父亲”收养，投入那个以力量为唯一尺度的角斗场，直到末世来临……凌弃得到过许多次好心人的怜悯和施舍，却从来没有被他人以这样的姿态保护过。
小的时候，他不过是一棵无根的野草，不值得被多看一眼。
再长大一些，他变强了，却已成为了他人的护盾，没人再有资格保护他。
可林潜……明明自己也很害怕，仍是冲出去为他引开尸群……
凌弃察觉到了。
他……居然没有办法像平常那样干脆利落地处理。
——检测结果，林潜是丧尸王啊！
——不，他的一举一动完全是人类，怎么可能是丧尸……否则，病毒早就在基地扩散开来了……
两个声音在他耳边不住地交替回响……
就在这时，门被敲了三下。
外面传来少年清冽而小心翼翼的声音：
“凌哥，我可以……进来吗？”
是林潜。
凌弃的身体骤然僵住，眸光暗了下来，冷冽如刀的眼神，刺入紧闭的门扉。
林潜，怎么敢在这时候来找他……
第 70 章
*
“……”
林潜才敲响凌弃的门, 就看到一旁的贺十八龇牙咧嘴地对他摇着头，一边翻着白眼，一边用右手做着抹脖子的动作，仿佛在暗示些什么。
林潜没看懂, 缓缓歪了歪头。
“进。”
凌弃冰冷的声音从门内传出。
贺十八的动作越发夸张, 嘴里努力做着什么口型……
林潜困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
缓缓扭回头, 推门进入了里间。
贺十八倒吸一口凉气, 神色大变：
“完了完了, 撞枪口上了！”
“瞎操心什么，”常欣斜睨了他一眼, 扔给他一沓资料, “林潜可比你讨人喜欢多了。”
贺十八一瞪眼：
“喂，常欣, 咱们可不能这样拉踩啊！”
祝小刀在一旁无声地笑。
*
林潜莫名感觉到，屋里刮过了一阵极轻、极冷的微风。
他合上门，才转过身, 便看到凌弃那凌厉如刀的眼神, 冷冷地锁定在自己身上。
虽然往常凌弃看人的眼神就是如此, 但这一刻，林潜还是本能地察觉，有什么东西已在暗处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是因为……那几根头发吗？
还是发生了别的事？
林潜不知道, 也没再多想。
他垂眸，迎着那道冰冷的视线，缓缓走了过去。
凌弃冷冷地看着他, 眼底晦暗，神情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林潜静静地和他对视了一会儿。
良久, 缓缓歪了歪头，关切地问：
“你还好吗，凌哥？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了吗？”
他的视线低了一些，掠过凌弃袖口隐隐露出的小臂。
那里的肌肉线条微微贲起，似乎在用力，又好似隐忍地克制着什么。
凌弃没有回答，只是身躯依旧绷得死紧，冷冽的黑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林潜，眼底好像烧着一把黑暗的、浑浊的火。
林潜等了半天，没等到答案……
他想了想，轻声开口：
“之前你问我的问题，我刚才……去问了安叔叔。”
凌弃目光一凛：
“哪个问题？”
林潜回忆着，轻声说：
“关于……妈妈的那两页研究笔记。”
他顿了顿，抬眼看凌弃：
“安叔叔告诉我，很久以前，妈妈给我注射过初代羲和疫苗……那两页研究笔记里的那个‘样本乾’……的确就是我。”
凌弃的眼角微微一抽，眸光越发晦暗。
这件事情，他早就已经猜到了。
能留在叶璧清的私人手记里，让她小心地记录、涂抹、撕碎、隐去痕迹……如此用心保护的，若不是她最亲近的人——林潜，还能有谁？
“然后呢。”他低声说。
林潜认真地回忆着：
“我还问他，为什么我只有吃他给的那些面包，才能恢复体力……但他说这个问题，他也还没有研究出来……”
……原来如此。
凌弃瞬间明白了，为什么林潜总是紧紧抱着那个安以真送他的黑色小书包，又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进食所吃的东西。
安以真……恐怕早就知道林潜的身份。
凌弃淡淡道：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你的身份？”
林潜瞥到凌弃的袖口，出现一瞬淡淡的银色反光，像是什么金属。
他没在意，歪了歪头，信任地看着凌弃，咧开一抹灿烂而略带僵硬的笑容：
“没有呀，除了‘样本乾’，我还能是什么……”
咔嚓一声轻响。
林潜脸上的笑容定住了。
他低下眼，怔怔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手腕上的银色手铐。
“凌……哥？”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凌弃面无表情地扣紧林潜腕上的手铐，又将另一端铐在了自己的手腕。
咔哒——
两人就这样被铐在了一起。
“从现在起，你需要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活动。”
凌弃缓慢地、沉稳地说。
林潜轻轻地向后扯了扯手腕……脱不掉。
相反，手铐间垂下的锁链被撑开，冰冷的金属叮当撞在一起。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很危险吗？”
林潜不解地问。
他不大明白……
他似乎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出格的事，除了因为高振翔图谋不轨的举动，狠狠咬了他的脖子一口……
只因为，他曾被注射过羲和疫苗么？
“……”
凌弃点了点头，略微移开视线。
这一瞬间，他莫名不敢凝视对方澄澈的黑眸。
或许是出于他那消失已久的私心……哪怕林潜已经被认定为丧尸王，凌弃仍然无法像从前那样果决，立刻动手杀了林潜……
可一旦病毒因林潜而扩散，他将不得不亲手那样做。
现在的情形，已经是凌弃当下所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整个东部基地，没有一座牢笼，比得上凌弃本人坚实。
同时，他也不必杀死眼前这个对自己的身份一无所知的少年……
林潜得不到凌弃的正面回答，目光一点点暗了下来。
他垂眸，抿紧双唇，眼眶微微发红。
凌弃，是林潜自废墟中苏醒以来，最信任的人。
如今，对方却用这种方式，限制了他的行动……
就算事出有因，林潜心中仍然感到有些难过。
林潜向来不擅长掩饰内心的情绪，一切都表现在了脸上。
莫名的烦躁，涌上凌弃心头。
他原本想过告诉林潜，他的头发与丧尸王尸骸的检测对比结果，告诉他他就是丧尸王……
可这一瞬间，他察觉到，现在的林潜还没有办法承受这个事实。
凌弃从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
从林潜主动踏入他办公室、向他坦白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决定好了，不杀林潜、由自己来背负这一真相。
——直到失控之前。
毕竟，凌弃仍然无法确定，丧尸王究竟是林潜的另一个形态，还是他体内的第二人格……
当林潜意识到自己就是丧尸王，他们究竟是会合二为一，还是并存于世……
而到了那时，谁，才会是这具身体的主宰……
一切都或未可知。
接下来，若是发生任何不可控的意外……下一次，凌弃一定会、也必须毫不犹豫地杀死身边的少年。
因为东部基地，会是人类反击的最后希望。
凌弃习惯了将东部基地的安全放在首位，他也将永远这样做。
……沉默蔓延开来。
林潜低着头，不再说话。
凌弃心神，却是逐渐定了下来。
他看着少年逐渐低垂的发心，莫名勾了勾唇，低声说：
“未必是坏事。”
林潜一怔，略微抬头。
他还没反应过来，凌弃面上瞬间浮现的笑意，已然隐匿起来，恢复了平常冰冷沉稳的模样。
原本是自己被人无端拷起来的危急时刻，莫名地，这一瞬间，林潜却感觉到一丝奇异的心安。
“我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这样做。”
林潜轻声说。
冰冷的银色手铐贴在他腕间，虽然束缚了他，某种程度上，却也像是一种保护。
至少，当他下次再因为异能而失控的时候，凌弃可以快速将他唤醒，不会酿成更大的事故……
——就先度过这段时期再说吧。林潜想。
至少，在发现更有效的方法之前……他们只能这样做。
林潜抬眼看看凌弃，他已经后靠在沙发上，垂眸看起了手中的资料。
微风掠过凌弃细碎冷硬的发梢，还有那双冷冽不已的黑眸。
凌弃的侧脸棱角分明，每一寸线条都恰到好处，好看，而并不张扬。
可越是与他呆得久了，越是觉得他的轮廓冷厉而锋锐，透着隐隐的威圧感。即使是在做出温柔的举动时，也不例外。
林潜忽然有些好奇，是因为经历过末世，他才会如此么？
还是因为其他不一样的经历……
不知过了多久，那锋利的眼尾，微微抽动了一下。
“怎么？”
凌弃头也不抬地问。
他唇角微微抿了一下，弧度带着半分不自然。
“……没有。”
林潜顿了顿，摇了摇头，收回了自己似乎过于冒犯的目光……
他回过头，呆呆坐了一会，却又感觉到对方的视线，从一旁暗暗扫了过来。
林潜没有转头，只是静静望着右手腕间的银拷，放空了思绪。
凌弃静静看了他一会，目光最终也定在那枚箍在少年雪白腕间的银色手铐上。
冰冷的金属中间连着一条细细的锁链，将两人紧紧锁在了一起。
凌弃望着这手铐，某一瞬间，只觉得眼里看见的并不像是禁锢，反倒像是自己赤.裸裸的私心……
他眸光暗了一瞬，快速地移开。
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
片刻后，一道极不起眼的瘦小身影，从门口鬼鬼祟祟钻了进来。
那人才抬眼，便见到凌弃和一名陌生的少年坐在一起，两人之间还连着一道特制手铐……
他结结实实愣了一下，不知作何反应。
凌弃一颔首，示意他直接说。
那人没有犹豫，收回目光，递过来一沓纸质资料，低声说：
“指挥长，安以真的生平已经全部调查完毕，请您过目一下。”
林潜耳尖微微一动，立刻拧过头，朝着那叠资料看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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