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 91 章

    “李信, 你如何能够?”

    “我怎么不能?”

    徐市目眦欲裂的目光之下,李信开口,自是一派傲然。周遭之上下左右四方天地仿佛是因此而被波及, 而叫这将领身上的战意等种种封锁。以致于徐市虽然有心化纸人又或者清风而逃, 却始终不得其法, 不过是徒然。

    以手拍在那高天原的廊柱,身形仿佛是要从那将自己钉在廊柱上的长枪里拔出, 徐市开口,目光沉沉道:

    “李信啊李信,你莫不是忘了我当日对你的提点,莫不是忘了始皇帝其人的刻薄寡恩不成?”

    威振四海而鞭笞天下, 成就了前人所未有之功业的帝王自然不是仁慈的。又或者说铁血手段与宽和, 相互矛盾的一体两面在这帝王身上并不违和。然而那是什么时候呢?是李信少年意气领兵二十万攻打楚国却大败而归,朝野上下都似乎因此而充斥着要将李信杀之而后快的声响。

    “李卿,莫要叫寡人失望。”

    自己带兵出发之前的种种尚在眼前,然而兵败如山, 战场上的种种倏忽万变,并不因个人的勇武和此前的设想而转移。更重要的是大秦原本一往无前的压倒性局势与部署,同样生出改变。

    讥讽,嘲笑与怪罪等种种充斥着李信的耳。不乏有人开口, 道是自己若是如同李信这般,不若引刀自戮, 向着那出征的将士谢罪。

    李信在一片失落与咒骂里狼狈遁逃, 回到了咸阳。彼时咸阳城里的秦王政早已经收到了战报, 亲自驾车百里前往频阳, 向王翦老将军道歉并且请其出山,用时一年多, 方才将一切扭转。平定楚国。

    于此过程中,除了对王翦提出的种种要求予取予求以外,秦王政对李信的态度同样是暧昧的、模糊的。如渊如山,恰如同看不到底的深潭一般,并不因世人的毁谤等种种而转变。

    徐市便是那时候同李信有过一面之缘。当然,彼时的徐市尚不是后来为始皇帝求取仙药的方士徐市,而李信同样非是明哲保身,深谙官场油滑之道的李信。

    “将军为大秦尽心尽力,却徒遭骂名。又可曾想过以后,想过子孙后代?”

    鬼谷门下的徐市自然有着一张巧嘴,更有着蛊惑人心的、将人心之怨愤与不同等种种放大的本事。六国之灭亡俨然是不可避免,大秦共主天下的未来似乎同样可以想见。自觉做为齐人的徐市自然是不介意因此而埋下一颗钉子,在秦王政同李信这对君臣之间埋下一步闲棋。

    总归鬼谷门下如张仪、苏秦等,行走诸国,所凭借的便是这口头上的本事。而李信,彼时身遭失意恰处在人生低谷里的李信

    谁又能说清楚,这遭逢失意分明是犯下了错误,造成重大的损失和伤亡,最终却又叫秦王政给予机会并且再启用了的秦人将领,又是否因此而生出怨怼及不满?

    “此番过后,将军不会还以为,那秦王政会因此而再对你委以重任,再信任有加吧?”

    当于秦王政的启用之下,再引兵攻伐燕国的李信有那么一瞬间其实很想抓着徐市的领口道上一句,我家王上心胸宽广,断不如你所想的那般狭隘。只是王上若当真毫无芥蒂,若当真要将自己启用,又为何使王贲为正而自己为副。又为何

    王上心中,对自己终归是不信任,或者未曾有想象中信任的吧?

    恶意与不甘、嫉妒在翻涌,恰如同是那分明有大才干,却不得君王赏识信任的失意之士一般,李信似乎因此而听信了徐市的话语,而在那灭燕之后沉寂下来。此后若干年,不管是秦皇嬴政于沙丘行宫里崩逝也好还是胡亥上位之后的倒行逆施,抑或是沛公入咸阳

    我陇西李氏、我李信的子孙中早有在沛公军中投靠者。大秦天下之灭亡与那嬴氏宗族之毁灭,又同我李信、同我陇西李氏何干?

    但午夜梦回里这人却又似乎是有愧的,不管是对那昔日的秦皇还是后来叫项羽五马分尸的秦王子婴。又或者说这人终归是要脸,于是那为数不多的、记载了李信灭燕之后种种的史料,同样因此而被吞没。

    伴随着楚人一炬,再没有任何痕迹。但那是八百年前的、生前的李信,所以在八百年后嬴政再睁开双眼,在浩如烟海却又为数不多的史料里探寻

    过往种种同史籍里相映照,那阴间地府里再相逢,嬴政方才会说出,对李信失望的话语。这却是曾经的秦王政在李信领兵二十万大败而归之时所不曾说过的。

    “陛下的心思与胸怀,又岂是你这数典忘祖之辈,偏居一隅而同这些域外毛神相混同者,所能够揣度?”

    相同而又不同的话语再说来,李信冷了脸,面色与目光间一派寒凉。伴随着李信话音而落下的,是原本钉到徐市身体里的长枪间有什么随之而抖动,无尽的吸引从那长枪之间生出,使徐市面上的血色一寸寸褪去,甚至身体同样变得单薄。

    有着高天原神力及一众叫徐市汲取了本源的域外毛神供养,徐市对此原本是不以为意的。纵使斗战并非徐市所长,隐隐然里甚至有着战场血气、兵家之道等种种的压制,但徐市做为方士,还是活了八百年的方士,手段自然是繁多。

    只不过纵使千般神通万众法术又如何?胆小且近八百年不曾踏足故土如徐市,自然是没有那个同秦人军队相抗,甚至是杀向那俨然是再归来的秦皇的勇气的。

    大秦的黑水龙旗以及那振翅欲飞的玄鸟图腾似乎在不知不觉里成为徐市的梦魇,一步退而步步退,从秦军现世而徐市选择逃遁而非是迎头对战那一刻开始,徐市的失败以及在李信跟前的相形见绌,似乎早便已经注定。

    更不必说,要将徐市推落到深渊里并进行埋葬的,并非是李信一人。

    “这便是尔等所信奉之神灵?”

    以脚踩过侵染了鲜血的地面,李卫公一路分花拂柳,再是闲适不过的踏足到那扶桑人的土地。两侧自有披甲执锐的大唐天兵排列,有点头哈腰谄媚讨好的当地贵族做出引导。

    “回禀这位尊贵的大人,在我们扶桑人的神话里”

    “卫公问话,你答是不是便可,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那样貌与身形俱是略有几分猥琐与短小的扶桑贵族本欲侃侃而谈,不落痕迹的展示出他们本土神灵的强大与威能。不成想自有年少且意气飞扬的将领上前,对着那扶桑贵族当头便是一个大耳巴子。

    “啊是是是!”

    那扶桑贵族头脑微懵,不过很快却又反应过来,点头哈腰不断赔笑。只道是自己错了云云。然后便见那看似温和儒雅的李卫公开口,轻描淡写道:

    “便都灭了吧。”

    左右对此并无异议。那扶桑贵族呆了又呆,方才开口,妄图做出劝诫道:

    “不可,万万不可!尔等便不惧神灵,不害怕神灵降罪吗?”

    扶桑贵族惊恐的目光之下,原本给了那贵族一个大耳巴子的将领上前,笑容温核,眉目间一派冷然。

    “非其鬼而祭之,谄也。区区域外毛神而已,便是灭了又如何?”

    不是你的先祖与应当祭祀的鬼神,你却去祭祀他,这便是谄媚。而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

    淫祀无福。从始皇帝一统六合开始,甚至在那更早之前,九州大地上的统治者们对于这样的一类的鬼神祭祀便是禁止与杜绝的。便如同河伯娶亲而西门豹治邺,又如同嬴政在自原身身上醒来之后,所颁布的使大唐境内诸道观、佛寺登记造册等诏令。

    于一众登上岛屿的唐兵们看来,扶桑之地祭祀信仰繁杂众多,虽号称是所谓八百万神灵。但其间之种种,却多是淫祀之流,多在那当被杜绝的范围之内。便是将其庙宇掀翻了,又能够如何?

    遑论李靖身上,自有离开长安之前,大唐皇帝陛下所颁下的圣旨,以及那暗中之嘱托。

    “鬼神之流,灭便灭了。尔等所祭祀之鬼神若是有灵,只管来寻我李靖便是!”

    看似老弱且温和的李卫公如是言,眉眼之下,自有其壮志与豪情、有沙场饮血杀人无数的气势之所在。直叫那扶桑贵族一派骇然,便连天地都似乎因此而受到影响。

    有神社、庙宇等被洞开,神像被推到,神牌散落在地面。而在那神国之中,高天原内,四散遁逃想要寻求一条活路的神灵们忽然停下脚步,以目光望向那天之御中神殿,目中一派不可置信与骇然。

    “天之御中神殿塌了”

    但坍塌的又何止是天之御中神殿,李信枪下,徐市发出一声声无声的嘶吼与哀鸣,整个身躯亦似乎在因此而被燃烧,而被血与火所环绕,并最终燃烧成灰烬,只余下一缕尘埃。

    伴随着有风吹起,消失殆尽。

    第092章 第 92 章

    神殿崩塌神国被毁, 伴随着徐市的身影仿佛是叫那长枪所吞噬,彻底消逝不见,以及阳世之中, 诸多种种神社祭祀等灭去。整个天地间, 一片动荡。仿佛是有什么变化在那冥冥中被生出, 却又很快平复,归于无痕。

    大秦的黑水龙旗及那玄鸟图腾被插在了高天原上空最高处的神殿之上, 大唐的天兵横扫,同样未曾遭到像样与过多的抵挡。然而便在诸多种种珍宝被扫尽,这远在海外的岛国似是因此而被纳入到版图之时,却又有新的发现生出。

    是大秦黑冰台同大唐不良人联合执法之下, 有原本便是存在于此间的银矿等种种被探出。于一众不远千里万里而来的大唐天兵们而言, 自是再重要不过的发现。而那阴曹地府之内,徐市身影几经明灭变幻,纵使隔着重重空间及距离的影响,同样察觉到了本尊身上的变故。

    “怎么会如此?本尊本尊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莫不是当真叫尔等灭去了不成?”

    不安, 畏惧,惶恐。此前徐市因胆小、因害怕落到陷阱而将一部分神魂分出,依附在那桃木假人之间,回返东土。未曾想高天原覆灭那扶桑国度同样是叫大唐所占据, 现而今存在于此的,竟是这位扶桑的神武天皇、天之御中主神最后的痕迹。

    只不过便如同无根之水无缘之木, 在本尊俨然是丧生于李信长枪之下的情况下, 徐市这残留的神魂若是不能得到供养及补充, 那么等待他的, 自然是有且仅有魂飞魄散灰飞烟灭。再没有任何痕迹遗留。

    “罪人徐市,愿为大秦皇帝陛下效死!赴汤蹈火, 万死不辞。”

    心神震颤面色泛白,整个身形恰如同那风中的烛火随时都可以被灭去。然而在下一瞬间,在短暂的沉默与思索之后徐市却又忽然反应过来,躬了身,言辞恳切目光真诚,再没有半点风采及气势。

    说杀便杀,秦皇的手段自然是足够铁血足够强势的。只不过在这黑冰台的牢狱里,蒙毅、姚贾等人既然留有了徐市的这么一线残魂存在,那么便代表徐市此人于秦皇而言,或许并非是全然的没有任何价值。

    只不过这样的价值并不在扶桑,更不在那神国。所以徐市这踏足到故土的一线残魂尚且可以存留,高天原里的天之御中主神却注定了被枭首示众,首级传递到冥府之内的诸位鬼王面前。

    多番打击之下,留存在这黑冰台牢狱里的徐市同样是意识到这一点,所以方才会放弃所有挣扎,发出如此言语。却是一副但凭处置,不再有任何反抗之姿态。

    于是姚贾开口,却是似笑非笑道:

    “徐先生你果然是识时务的。”

    “敢问皇帝陛下”

    大秦的皇帝陛下以目光在那地图与沙盘之间流连,而后落在了四海九州之外,落在了那叫茫茫大海所遮蔽的地方。将扶桑纳到版图自然是且仅仅只是个开始,纵使那《西游记》里明确确定了当今有四大部洲,从八百年之前而来的嬴政却同样还是想要将一切验证的。

    曾经的秦皇眼之所望目之所及,大秦的兵锋所指,前人所认知和探索到的地方尽皆叫嬴政收录。那是在那无仙亦无圣的世界里,此前所未曾有、更未曾出现的帝国。

    然而六合一统万世永昌,君王的目光与脚步却并不因此而停止,更为因此而感到满足。不管是使蒙恬修筑长城做为来日里征伐匈奴的中转也好,还是叫徐市出海也罢。嬴政所为的,自不仅仅是那虚无缥缈的仙药抑或者将匈奴抵抗在长城之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嬴政眼中的天下,从来就不仅仅是大秦是六国,是那前人所探索和管制到的地方。而西行之局成败尚且不论,九州四海之外的地方

    “性命相关魂魄相连,只需一念,便足以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徐市啊徐市,希望你这一次,可不要因此而忘了自己的祖宗、自己的根在哪里。自己应当忠诚的,又究竟是何人。”

    徐市留存在黑冰台牢狱里的那份残魂叫李淳风以特殊的手段炮制了,依附在桃木所制成的小人间,成为如同阴神一般的存在。有泛着金光并且夹杂着点点人道气运的符篆被打到其中,做为禁制,形成层层枷锁。

    使徐市这一丝残魂不至于轻易被泯灭,将其护住的同时,同样是再强大不过的制约。一旦徐市有任何不好的心思及行为生出,那么等待他的,自是彻底的烟消云散。

    这样的手段说来简单,其间之种种自然是叫李淳风颇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待得这一切完成,自有蒙毅接手,却是带着徐市回返阳间。来到那再是热闹、繁华不过的港口。

    来自各方的商旅在此聚集。除了唐人、扶桑人、回鹘人等以外,还有或是金发碧眼,或是红毛等的各种人种,操着怪异的腔调,说着各不相同的言语。

    “徐市啊徐市,你自以为跑到了距离中原千里万里之遥,又有茫茫碧海相阻隔。但,”

    蒙毅微笑,亮出的白牙间自有其残忍嗜血的意味存在。身形隐隐约约里,似是有那么一瞬间同自家兄长相重合。

    “你看,”

    蒙毅以手指过那来来往往的、肤色发色眸色同中原大异,甚至是不远千里万里而来的商旅及异族人。

    “他们之中,有很多人距离大唐可是较之以扶桑更加遥远,不是吗?”

    徐市点头而后又摇头,心中对于大秦皇帝陛下之所以留下自己这一缕残魂并且所想要做的,自是隐隐约约揣度到了那么几分。一瞬间的晃神,徐市似乎感到有谁推了自己一把,将自己推到那将要起航的大船之上,那肤色发色等各不相同的人群中。

    “陛下说昔日有张骞凿空西域,开辟陆上丝绸之路,受人敬仰青史留名。而你徐市,本应当同样是有这样的机会的。而非是作为方士骗子,背负骂名抑或者是扶桑毛神,数典忘祖之辈而存在。不过好在陛下仁慈,将这样的机会再度予你,还希望徐先生你好生把握,勿要叫陛下失望才是。”

    蒙毅那并不掩威胁意味的话语传递到徐市的耳,徐市扶住额角,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却发现自己自始至终,并没有其他的选择。下一刻有熟悉且陌生的声响与周遭响起,却是那叫阿源的扶桑少年同样上了这船,对着徐市露出笑容。

    愤怒,不甘,被背弃的怒火叫徐市的双眼有那么一瞬间的泛红,万不成想那阿源竟然还敢再出现在自己眼前。不过很快徐市却又意识到,这是蒙毅等人对自己的牵制。

    毕竟我们都知晓,二鬼子在很多时候,往往是要较之以真正的鬼子表现更加卖力的。只是不知这究竟是蒙毅等人自己的想法,还是秦皇

    昔日并吞天下且极度骄傲自信的秦皇,又如何会用这样的手段,做出压制?

    眼见得船只扬帆起航徐市混迹到其中而出海,周遭空间破开,蒙毅再回了那阴间冥府,庄重且巍峨的、仿造昔日咸阳而建造的城池之前。

    墨衣袀玄的帝王立在那巍峨城楼的最高处,双手负在身后,不知究竟是看向何方。

    死生亲友,众叛亲离。有那么一瞬间,这帝王无疑是极孤独的。纵使蒙毅似乎是在不断靠近,在行至这帝王的近前,亦只觉得天地与四野俱是茫茫,唯有那帝王一人。

    但这样的感觉与想法仅仅是一瞬,或许是察觉到了蒙毅的到来,又或许是于嬴政而言,任何的软弱与多余的情感自是不必要的,并不足以同他所要完成的功业相并论。以手按剑柄,侧目,回首,嬴政因此而露出极温和的笑容。

    “蒙卿来了。”

    “皇帝陛下。”

    蒙毅俯首,将对徐市的处置等讲了,又以密信呈上。个中所言的,自是黑冰台好生招呼之下,八百年前徐市出海之后的种种,以及所拥有的功法、秘宝等,不一而足。

    “他徐市倒是乖觉。”

    嬴政开口,发出意味不明的嗤笑与言语。而后在下一瞬间将话题转过,终是问及那叫他投到黑冰台牢狱中的胡亥。

    君王的面色在冥府惨白的月光之下有几分莫测与冷硬。蒙毅开口,自是给出答案。一个叫嬴政早便已经知晓了的答案。

    胡亥被迫自杀于望夷宫中,直到身死的最后一刻,方才反应过来赵高究竟是何等样擅权且胆大包天的小人。但自始至终,胡亥从来便不无辜。

    浑浑噩噩的生,浑浑噩噩的死,不过是一个又毒又蠢的废柴而已。但偏偏就是这样的废柴,将嬴政所有的一切化为乌有

    “他说甫一睁眼,便到了此间,遇到李信将军只不过那时的李将军神智不清,似是将他认成了旁人”

    蒙毅的话语与回禀,却仍还在继续。

    第093章 第 93 章

    故人再归来, 八百年前的种种或因嬴政、或因某些莫名力量的影响再回到这世间。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将过往的遗憾与未尽的功业补足自是题中应有之意。只是嬴政却又从来都不是一个向后看的君王,更不因那八百年前的种种而绊住脚步。但

    指腹于腰间剑柄间缓缓摩挲, 周身之气势似乎同样因此而愈发渊深与冷凝。嬴政开口, 却是将那尚在黑冰台牢狱里受刑的胡亥归宿定下, 只道是使其领略过地狱诸多酷刑之后,便叫胡亥魂飞魄散, 彻底扬了吧。

    蒙毅沉声应是。有那么一瞬间似是想要说出些什么,却又不知当自何处开口。盖因为胡亥之死活于蒙毅而言,其实并不重要。可陛下的心情

    嬴政内心深处却较之以蒙毅所想的更加平静。昔者不可见,来者犹可追。嬴政所要确定的, 不过是胡亥这蠢人身上是否牵扯到仙神们的安排而已。不仅仅是仙神, 还有赵高冥冥之中嬴政内心里自有直觉存在,知晓赵高当应该是归来了的。

    只是恰如同阴沟里的老鼠一般躲避在暗处,做出窥探。但帝王的眉眼轻轻抬起而后又落下,自是不曾因此而将赵高放到眼, 更没有那个为了将赵高找出而将接下来所要做、所要行之事放下的心思。

    本就不过是一条叫君王所豢养的、在主人死去之后咬了人的老狗而已,即便是要杀,又何需得嬴政给予其多余的眼神抑或是使嬴政亲自动手?平白抬高了其格调。

    胡亥如是,徐市如是, 赵高同样如是。只不过李斯、李信甚至是徐市尚且有机会获得那一线生机,可胡亥和赵高

    君王回首, 目光收回, 眉眼间冷意压下, 并没有在这样的问题上有过多的停留。同样未曾有过多的言语及关注。而蒙毅原本是要提及扶苏, 提及那似乎未曾露面更未曾归来的长公子,只是君王孤寂且挺直的背影之下, 蒙毅却又似乎觉得这并没有任何意义。

    又或者说并不重要。那么什么是重要的呢?

    “……贞观十三年初,扶桑小国不敬天使,李卫公所率士卒将领乘船而来,四海龙君为之驱使护佑……破灭其国,伐山破庙灭绝淫祀……设郡县……”

    有字句与记载仿佛于此模糊,历史的尘埃于此显现。若干年后,当一切种种俱是成为久远的传说,当同一个语言、同一种文字、同一样习俗俱是成为传承,眼之所望目之所及俱是华夏,终是有人从那故纸堆里寻章逐句。

    找出并不值得书写与占据过多纸张的记载。于徐市、高天原里的神灵以及扶桑人而言恍若是天塌地陷的日子对于唐人也好秦人阴兵也罢,俱不过是寻常。是日后浩瀚仙国遥远征程当中,并不值得怎么记载与大书特书的一幕。

    只是因为这似乎是大秦与大唐第一遭的共同出击,所以具有了特殊的意义。然而人道、皇道气运的探查与感知之下,嬴政对于这样的结果却又是并不意外的。

    盖因为使百姓物阜民丰生活富足也好,开疆拓土扬威域外也罢,凡此种种有利于国家有利于生民者,俱可以使人道、皇道气运因此而受益。而得到强盛与增加,自非是只进不出但凭削减之状态。

    甚至于在大唐的旗帜插到扶桑的领土,在那扶桑小国的国主俯首系颈,对着大唐的天兵投降的那瞬间,自有有形而又无形的气运滚滚而来,而使长安城上空的气运云海更加升腾。再非是此前那般只是流失而无有补充之局面。

    再等到原本的岛国被设置成郡县,扶桑被彻底纳到大唐的版图,那原本只存在于长安城上空的人道、皇道气运洪流则是恰如同鼎沸,隐隐然之间有着向外蔓延之姿态。

    “发生了什么?”

    “这浩浩荡荡之人道、皇道气运,为何会突然间如此上涨?”

    “那西行之局,莫不是要先行开启不成?”

    天子帝都,人间帝王统治之下。做为西行之局的开始,长安城内外自然是隐藏着大大小小不少的能人的。但嬴政对这一切早有所觉,更曾借着此前唐皇遭受阴魂暗害而游地府等诸多种种的名义做出清洗。

    现而今留存在此间的,多是感受过皇权以及大唐皇帝陛下的威严,知晓什么该做、什么都不该做的。断不会因此而上禀天庭,又或者对那诸佛菩萨做出提醒。以致于河图洛书遮掩之下,一切之种种异象生出而又散开,并不曾引起过多反应。

    “这天,终究是要变了。”

    满天星斗辉映,凡人肉眼所不能见的气运云海升腾,眼见得一切种种异象生出而后又平定,袁守诚将目光收回,终是发出如是的言语及感叹。在其身后,身上似是带了一身血腥味的大侄子袁天罡摇头,开口,却分明是有不同想法及打算。

    “改天换地摘挪日月,这天本就是要变的不是?在我与李道友所看到的未来里”

    袁天罡口中的李道友自然是李淳风,这勾肩搭背同袁天罡一起推衍出了《推背图》的能人。袁天罡与李淳风所看到、所推衍出来的未来究竟是如何且不必说,兴旺治乱,世间之种种并非一尘不变。

    甚至于这头顶的青天以及那漫天的仙神,同样终有倾覆。

    是末法之世,是仙神隐退诸佛菩萨消亡,这人族的众生,同样在遭受苦难。

    然后呢?然后袁天罡与李淳风二人看到了全新的道路,全新的未来。那当是距离此千年之后。纵使黑暗来临一切光辉都似乎因此而泯灭,但终归是有人举火,有人照亮一切。

    夜空中有星辰在闪耀。东方大白,黎明终将到来。

    至于仙神以及那诸佛与菩萨

    “这是人族的天下,不是吗?”

    世间之种种归属,终将属于凡人。

    “所以这便是你与袁天罡二人不愿飞升,不愿成仙的理由?”

    同样的一片星斗与夜空之下,大唐长安城中,立在大明宫最高处的嬴政负手而立,却是对李淳风问出疑惑。恍若陈述一般的疑惑。

    啊这

    “倒也不完全是如此。”

    君王侧目回首,望过来的目光之下,李淳风摇头,老老实实的将一切之种种说明。却原来,天子根骨心性优秀如袁天罡与李淳风二人,本是有着飞升与成仙的机缘的。甚至于飞升之后,职位同样不会太低。但——

    “我与袁道兄一见如故,又俱是对天机衍算等种种感兴趣之辈。不知怎么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大唐国运一途。再然后略有些手痒,兼之起了争斗的心思,便”

    李淳风声音渐低,似是略有几分窘迫。不过口齿尚是清晰,思维尚是伶俐。自是再清楚不过的将一切传递到嬴政的耳。并不需要这帝王因此而耗费心思,做出过多的解读。

    天机不可泄露,同样不可轻易被人揣度。袁天罡与李淳风二人却因为自身兴趣及热血上头的缘故,做出测算与揣度。更兼之以冥冥中的那一线机缘,由此而往后推算千年未曾停下,直至因此而将仙缘耗尽,自是不可再成仙。

    更不可因此而长生久视,飞升前往那天宫之中,获得仙职。

    “这样的事情若是传将出去,不免显得我与袁道兄二人过于愚蠢。所以我二人商议之下,便齐心将其遮掩,只道是自身不愿因此而受那天宫束缚”

    抬手轻咳,剩下无需李淳风再言,嬴政便自然而然的知晓这其间的猫腻。左不过是这二人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将自身无法再成仙的消息隐藏,做出了一副我对成仙不敢兴趣的模样。

    怪不得这二人会留在这长安城中,并且在这大唐朝廷之内任职。

    嬴政心中了然。

    “既然这变数可以是百年、千年之后,又为何不可以是现在,是当下?”

    夜色之下,刚从不良人的牢狱里走出且回到家中的袁天罡开口,却是由此而对着袁守诚做出疑问。眉目微微扬起,似是略有几分傲然。

    擅长于推衍天机者自然同样是不愿意被天机、被因果命理等诸多种种裹挟的。即使这些人远较之以普通寻常之辈更加清楚,这一切之种种所将付出的代价。

    原本没有这样的机会便罢,现而今既然是有了这样的时机,袁天罡也好李淳风也罢,自然是不会愿意因此而错过。至于带着他们做出这一切的究竟是秦皇,还是唐皇,其实并不重要。

    更不必说大秦皇帝陛下同大唐的国运之间,早已经是密切联系,不可分割。而这亦是为何从始至终,纵使明知嬴政这大唐皇帝陛下有异,此二人却并未因此而做出过多的反抗。不过是顺水推舟,上了嬴政的贼船。

    但——

    “怎生不见您的国灵化身?”

    第094章 第 94 章

    国灵之身是在一阵巨大的喧嚣与嘈杂之中再醒来。因古老泰山神的力量所建立的连接一晃即逝一触即分, 本尊同国灵之身同样失去了联系。而在那陌生的时空之中,在国灵之身同本尊之间的联系被消减之后,便因此而再沉睡。

    有声音因此而传递到嬴政的耳, 伴随着国灵之身以身形凝聚, 出现在那泰山顶上, 有画面与场景出现在嬴政眼前。却是那泰山脚下,有似是主仆俩的身影在逃避, 虚空之中,有执了琵琶、剑、伞、花狐貂等的护法神灵做出追逐。

    恰如同猫戏老鼠一般,但凭着山脚下那主仆俩的挣扎。不时指指点点,显露出笑容。

    “哈哈哈, 昔日你大权在握对我兄弟不假辞色之时, 又可曾想到有今日?”

    “原本各为其主便罢,怎生同在那天宫之中,便你尊贵,便你与众不同?怎么样, 今日不照样是做了那趋炎附势、阿谀奉承的小人?”

    “怎么样,这遭人唾骂、众叛亲离的滋味,不好过吧?但这又怪得了何人?”

    杀人诛心。虽然那虚空之中,四名护法神将未曾将那主仆俩的身份吐出。但一言一句、个中之种种行为, 却恍若是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直奔着叫那主仆俩便是魂飞魄散亦不好过而去的。

    未知全貌, 不予置评。此间之行为等种种, 嬴政自不会对此有过多评判。只不过那四名护法神将立在虚空之中, 神情傲慢高高在上, 不免过于吵闹。以致于国灵之身冷了脸,口中道出一声聒噪。

    “你是何人?安敢出现在此间?莫不是同这罪人有何勾结不成?”

    怒目圆瞪将头颅转过, 四名护法神将当中,有着金甲,手中抱着琵琶的神人开口,态度与神情间似乎因此而带上了几分警惕。但这样的警惕却并非是因为嬴政而来,而是针对于那主仆俩中的一人,是其本身所拥有的人脉智计等种种。

    纵使虎落平阳众叛亲离,便如同蚂蚁一般再不能翻出他们几人的手掌。可是当这四名护法神将对上那主仆中的一人时,却又似乎是存在着顾虑的。这样的顾虑

    这样的顾虑自是在过往无数次交锋中形成。因而下一刻那四名护法神将忽然冷了脸,眉目微横,以手中法器起了,或对着嬴政而来,或奔着那主仆俩的面门而去。务必要将嬴政阻截并且对那主仆俩形成绝杀。

    使其魂飞魄散,再没有任何翻身。

    “真君啊真君,黄泉路上,莫怪我等不讲情分!”

    奔着主仆俩面门而去的神将中有人开口,唇角笑意一点点扩大。那恍若蝼蚁一般挣扎的主仆俩中有人抬起了脸,露出一张郎艳独绝的、带着血迹的苍白面容。

    生存与死亡仅仅只是在一念之间,但那主仆俩的性命,却似乎注定是命丧在此,再没有任何转圜。只是便在那神将唇上笑意不断扩大,以为将要看到那俊美漂亮的头颅飞起,就此身首异处的那一刻,神将的身形与头颅好似是飞扬起来。

    直至飞到那天边,被挂到树梢之上。然后那神将恍然惊觉,身体与头颅被分离的并非是那主仆俩,而是自己。

    “走!”

    虽不知晓嬴政究竟是通过何等样的方式做到这一点,又究竟有着怎样的神通。但眼见得事情有变,那歪歪斜斜将自身头颅装回的神将不敢再有任何停留,同另外几位神情惊骇的神将对视过一眼,当即化轻烟而去。

    再没有任何痕迹。唯有咳嗽声起,主仆俩上前,拱手道谢。只道是自身本是蜀中人士,因故落难,遭逢追杀。幸得嬴政相救,日后定当相报云云。

    “你是何人?”

    嬴政回首,以目光望向那容颜清俊,望之不似凡俗的男子。

    纵使法力全失元神好似是在不断溃散,但其身姿与气度却无疑是极好的。两相对比之下,倒显得那仆人

    那仆人张牙舞爪,国灵之身以法眼映照之下,却分明并非是什么凡人,而是一条狗。又或者说狗化的人形。于是嬴政以目光转过,再望向那男子,便见男子额间似是有淡金色流云纹生出,隐隐渗出血迹。

    “二郎显圣真君?杨戬和哮天犬?”

    有关这男子,又或者说这主仆俩、这一人一狗的身份似乎于此而有了答案。嬴政开口,虽是疑问,所用的却是陈述的语气。是嬴政结合这主仆俩的特征,以及《西游记》中显示的种种而做出的推断。

    但听调不听宣,《西游记》里性傲封神归灌江,能够同孙悟空这猴头打得有来有回的二郎显圣真君,又怎会落得如此地步,甚至是因此而遭逢天庭神将追杀呢?

    嬴政心中有层层疑惑生出,不免有几分不解。而嬴政目光之下,被叫破身份的男子,又或者说二郎显圣真君杨戬苦笑一声,制止了哮天犬的警惕及无力。开口,将身份认下道:

    “不瞒阁下,我正是杨戬。”

    又一指过一旁化作人形,相互扶持的哮天犬,做出介绍道:

    “这是我兄弟,哮天犬。”

    “主人,我”

    “不必再言,难道你陪伴在我身边,还当不得一声兄弟不成?”

    这主仆俩的情分如何暂且不说,虽然这世间的很多人在很多时候不免生出过将人比作是狗又或者是看不起狗的心思。但在很多时候,人却又是比不过狗的。便如同此刻的杨戬与哮天犬之间

    被视作是昔日秦皇走过的赵高又何曾有过狗的忠诚?

    纵使主人遭逢大难亦不离不弃生死相随,很显然,将那某些人同狗相提并论,无疑是因此而侮辱了狗的品格,而将狗看轻。

    当然,此主仆间的情谊如何对嬴政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杨戬因何而落得如此地步。这天庭、又或者说这三界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呢?嬴政早便已经知晓,王朝更迭世事如流水这是一个大唐早已经被灭去和不存在了的时空。而这亦是嬴政以国灵之身至此,意识为何会一次次陷入到沉睡。至于西行之局,似乎同样已经完成一切走向了那《西游记》里所记载的结局。

    这是西游之后又若干年。原本是居住在灌江口中做为一方地祇的杨戬上了天,成为司法天神,负责天规戒律等的维持种种。众仙之上二圣之下,可谓是权势滔天,不近人情。但叫人没想到的是杨戬的妹妹三圣母不仅私配凡人,还生下了儿子沉香。

    等到杨戬知道之时,一切已成定居。

    “为了维护天规戒律之威严,我将三妹压到了华山之下。”

    杨戬如是言,似乎是在笑着的,面上隐隐现出几分温柔。又或者说同他口中所言的、世人所以为的那为了权势而不顾亲情的仙神并不相同。只不过一旁相向而立的嬴政以指尖缓缓摩挲过腰间剑柄,并未曾于此发表任何意见。

    “主人是有苦衷的”

    “哮天犬!”

    嬴政目光之下,一旁的哮天犬弱弱开口,似是想要做出辩驳。又或者将某些更深层次的、不为人知的真相说出。但杨戬厉声开口,却是做出阻止,并且将此后发生的种种道来。

    三圣母被杨戬在华山之下压了十六年,那因仙凡结合所生出的孩子、杨戬的外甥刘沉香同样生长到了十六岁。然后机缘巧合之下知晓了自身的身世,想要将自己的母亲救出。

    那少年踏上了救母的路途。而做为司法天神的杨戬自然是不允许的。

    “我试过阻止,试过使其留在人间,做为凡人,度过一生。但,”

    杨戬摇头,似是因此而生出几分苦笑。但很快的,却又转变为狠厉与冷然。

    “既然他一意孤行,那么我便只当没了这个外甥。自是”

    自是什么呢?哮天犬追二郎神堵,四大天王拦路。诸多种种仙神的接连下场对沉香而言恍若只是磨练,只是将其救母之心一点点坚定。更有早已经成为净坛使者的猪八戒等相助,沉香的救母之路固然是崎岖坎坷,充满凶险,却每每都能够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至于杨戬此番沦落至此,自然是同沉香、同那些被沉香至纯至孝之心感动,纷纷加入到其阵营的仙神们脱不了干系。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此刻的杨戬,无疑便是那个失道之人。

    又或者说是杨戬执意将那陈腐落后的天规维护,充满权势欲念想要将那司法天神的位子保住,所以方才导致了如今的境遇与局面。

    “杨戬沦落至此,怨不得旁人。只不过”

    “不是这样的,主人!”

    这主仆俩正欲再言,虚空之中,却又是有少年飞来。遥遥开口,叫嚣道:

    “杨戬,你这小人,要往哪里跑!”

    “可要我替你杀了他?”

    沉默许久的嬴政开口,却是一手指过那少年,对着杨戬露出笑容。

    第095章 第 95 章

    唇角温文尔雅的、似是带有着几分苦涩与自嘲的笑意缓缓凝固, 杨戬抬眸,认认真真看向嬴政,眸中带着再是深沉与深邃不过, 明灭不定的色彩。

    不同于一般的、高高在上且似乎同人间分隔久远, 视凡人如同蝼蚁与耗材的仙神。杨戬对人心之把控以及世间之种种, 往往要较之以很多人想象的更加精深。这并非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只知武力与修行抑或是因身份、地位以及血脉等缘故而一步登天的仙神。

    但君王的身形如渊如山, 直至杨戬以那并不加以任何掩饰的、再是沉静与智慧不过的目光望向嬴政之时。这二郎显圣真君方才恍然惊觉,眼前的这并不是一个凡人,更不是一个普通人。

    这样的说法或许并不准确,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存在于此世间却又游离在此之外。于杨戬的目光之下, 嬴政身上似乎有着更加神秘且难测的、不可揣度的东西。恰如同高山仰止, 或许强大的并不是这人的实力,而是其心灵。

    甚至于生杀予夺一言九鼎,嬴政并非是在说笑,更非是在玩闹。但心灵强大的并不仅有嬴政, 这落难的仙神同样如是。虽因嬴政那不再常理之内的回答而将所有的伪装散开,但嬴政目光之下,杨戬却又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个隐藏与伪装的必要。

    于是杨戬轻笑,恰是清风朗月, 再是温润与没有阴霾不过的笑容。摇头,开口, 对着嬴政做出推辞道:

    “谢过阁下好意。但我杨家的事, 当是由我杨家自身去解决才是。”

    这仙神的元神仍是在溃散的, 一身之实力等种种同样未曾因此而恢复。但周身之气度与风华等种种, 却无疑是极舒服,使人如沐春风。同不远处匆匆而来, 对着杨戬喊打喊杀的沉香并不相同。

    “你是何人,为何要同杨戬这小人为伍?”

    眼前似是因杨戬这不卑不亢的、虽身处穷途末路之中却尤自怡然的态度而有片刻的怔楞与晃神,然后在下一瞬间,沉香的目光落在了同杨戬之间关系似乎不错,恍若是旧识的嬴政身上。甫一开口,便是那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指责。

    天庭的司法天神、二郎显圣真君杨戬同沉香这个少年之间的差距无疑是极大地,虽然仗着小聪明等种种屡屡在哮天犬等的围追堵截之下逃生。但杨戬这舅舅的强大与不近人情似乎犹在眼前。

    纵使因着那诸多种种缘故而落败,沉香却好似是习惯性的以道德、血脉亲情等种种对杨戬做出唾弃。务必要使自身处在一个高高在上且不会被指责的立场。但道德也好血脉亲情也罢,于嬴政而言——

    “维护规则、律令与法度,何曾有错?”

    嬴政开口,以手负在身后,似是有几分不解。略微抬了眉,以目光落在杨戬身上,自是将沉香无视,不曾有任何看重与在意。

    这样的姿态无疑是极自大且傲慢的,但是由这帝王做来,却又似乎是理所当然,并没有任何不对。只是沉香自来便是个不受拘束的,自从踏上救母之路以来,虽然多遭困厄,却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收获到了诸多种种的好处与目光。

    便是再如何高高在上且不近人情的仙神,面对着自身都似乎要因此而释放出几分敬佩与善意。既是因沉香想要救母的决心与孝心,又是因这少年想要同二郎神杨戬这司法天神为敌的勇气。又何曾有过这般的冷遇?

    因而沉香开口,面上自是带上了几分不忿。义正词严且没有什么眼色的做出指责道:

    “你这人好不讲道理!难怪”

    沉香未尽的话语与道理被吞没在不知自何处生出的藤蔓,以及将这少年的口堵住的果核中。似乎是学好了本事并且有能力对杨戬这舅舅做出报复的少年叫嬴政心念之所起,绑在了不远处的松树之上。

    杨戬以目光望过,深邃的瞳孔中似是因此而染上几分失望。开口,似乎意有所指,又好似是随口一说般对着嬴政道:

    “但若是这规则、律令与法度本就是错的呢?”

    “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

    口中说出昔日秦孝公启用商鞅,商君同守旧势力辩驳之际所说出的话语。曾一统六合的秦皇,自然从来便不是因循守旧拘泥保守的。心中隐隐然之间,对杨戬所要做、所要行之事,同样有了几分认知。

    只待确认。因而嬴政开口,却是将话题转过,将那似乎叫人忘却的、不为人知的密辛提及道:

    “可是因你母亲当年下得凡间,私配杨君,生下你这神人之子。后来叫玉帝关押在桃山脚下之故?”

    这却是那《西游记》中,经由孙悟空的口,所提及过的。只是眼下随着嬴政将这种种再提及与说出,杨戬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冷漠且警惕不必说。原本被堵住了口,不断挣扎的沉香同样瞪大了眼,面目间一阵不可置信与僵硬。

    似是未曾想到,他这权欲熏心且不近人情的舅舅,竟然会有着这样的过往。但正因为如此、恰因为如此,杨戬当更应该能够理解自己、认同自己,而非是同自己为难才是!

    继而在沉香心中升腾的,却是无尽的怒火。并不仅仅是那所谓的血脉与亲情,以及杨戬追杀自己而不愿将自己的母亲放出的做法。更因跟随父亲长大的沉香

    自沉香记事起,就浑浑噩噩几如同一滩烂泥的凡人父亲刘彦昌,又如何能够同杨戬这英武不俗、望之不凡的舅舅相比较呢?未尝不曾有那么一瞬间,杨戬这舅舅的存在似乎符合了沉香内心里对父亲的一切想象。

    但失望也好内心里虚拟的有关于父亲的形象破灭也罢,抑或者是杨戬这舅舅对自己的步步紧逼与为难,都叫沉香因此而生出不甘、怨恨等诸多种种情绪。即便内心里、内心的最深处,沉香未必不曾意识到,这其中有什么叫自身所忽略。

    可那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幼稚小辈如沉香之愤懑与无能狂怒且不必说,短暂且压抑的、几乎要人透不过气来的沉默之后,杨戬终是对嬴政的来历做出问询。

    “你究竟是何人,为何会知晓这些?”

    不管是做为凡人还是仙神,杨戬都无疑是天资聪颖且记忆力极好、极强大的。

    于这从漫长的时光里走过,见证了武王伐纣姜太公封神、望帝死后的灵魂化为杜鹃、都江堰修筑蜀地成为天府之国等诸多种种的仙神而言,天上地下的诸多种种名录与记载中似乎并没有眼前这仿佛是仙神,又好似是凡人的存在。

    又或者说杨戬心中其实有了模模糊糊的猜测与揣度,却又因着那诸多种种的缘故,无法将其对应起来,对嬴政这尊国灵之身的身份做出解读。

    这是一个昔日再是强盛不过之大唐帝国早便已经走向末路与死亡的时空,嬴政一个自异时空而来的国灵,本不应当存在。不过是借着古老泰山神的力量得以显现。但曾受过女娲娘娘等上古大神青睐的杨戬,和泰山神这古老的神明之间同样是不曾有过多的交集的。

    诸多种种的因素将嬴政国灵之身的身份遮掩,杨戬有此一问不免过于寻常。然而嬴政开口,不答反问,却是对杨戬所隐藏的、所将要行或者说正在行之事,生出几分实打实的兴趣。

    “我是何人,并不重要。不过你认为错误的,所要变易与更改的律令、法度及规则”

    嬴政话音于此停顿,无人知晓这一瞬间这帝王究竟是想到了什么。或许是昔日秦国商鞅变法,强秦之路自此而始。或许是这帝王心中之理想与蓝图,是沙丘行宫里嬴政不甘心的将生命走到尽头。又或许

    或许是什么呢?是大秦的二世而亡,是此后之王朝更迭与变幻,是大秦虽灭,秦制犹存。然而于那世人所不知晓的地方,仙神降临,此世间成为诸佛菩萨们的博弈场所与牧场?

    以手指过那目光愤恨的,并不老实且心智尚未曾成熟、尚未曾获得真正成长的、好似走偏了道路的沉香。嬴政开口,将未尽的话语补充并且做出疑问道:

    “你所选定的这个人,当真便能如你所愿?又可是能将你所要的种种执行?竹篮打水,你可曾考虑过后果?”

    伴随着最后的话音落下,嬴政终是将目光落在了沉香身上。君王的目光无疑是锐利且冷冽,恰如同鹰隼的。然后在那某一瞬间,却又好似是刀锋一般在沉香身上停留。好似是利刃一般将沉香皮囊割破,露出内里的不成熟与不堪来。

    人亡政息,有过教训的嬴政其实并不曾对后继者抱有太多的信任。不管是那因赵高、李斯等人矫诏而死且未曾出现和归来的扶苏,还是原身一手带大的李治。而杨戬之以自身将这外甥成就的做法,在嬴政看来,似乎同样显得尤为的可笑。

    第096章 第 96 章

    “你们究竟在说什么?你们口中所言的, 又究竟是什么意思?”

    沉香心中暗付,伴随着嬴政话音落下,这少年的目光与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的怔楞。仿佛是叫嬴政言语里透露出来的意思所惊, 却又模模糊糊浑浑噩噩的, 找不到一个具体的方向。恰如同一团乱麻, 将那最终的结果导向沉香所不愿意接受又或者想象的地方。

    因而在短暂的沉默与怔楞之后,沉香却又是愈发强烈与急剧的挣扎起来。想要问个明白, 又或者说并不愿相信这中间会有着怎样的隐情。

    毕竟杨戬,杨戬本就是一个贪图权势且无情无义的小人,不是吗?只是这样想着的沉香并不清楚,自己想要说服的究竟是其他的什么人, 还是自己。

    只是杨戬也好嬴政也罢, 都似乎是将沉香所忽略了的。即便因着嬴政手之所指话音落下,杨戬的目光同样在沉香身上停留。

    那是什么样的目光呢?母亲自小便不在身边并且跟着不断以酒液麻醉自己的父亲长大,对那诸多种种流言蜚语,或是善意或是恶意目光其实并不陌生的沉香其实很难形容杨戬目光所蕴含的种种情绪。

    只是恰如同水波无痕, 心中有涟漪泛起而后又消散。继而呈现在沉香胸中的,是无尽的怒火与愤懑。

    凭什么,为什么,杨戬这满身罪恶的小人, 又如何能够以那恍若是长辈一样的目光看着自己。甚至,甚至什么呢?

    沉香忽然意识到, 杨戬对自己似乎是失望的。这样的意识与感觉来的没有任何来由, 只是下一刻, 属于杨戬的话语却又似乎将沉香内心里的这想法确定。

    盖因为杨戬将目光收回, 开口,却是认认真真的对着嬴政道:

    “为何不行?”

    这仙神的目光仿佛是于此而变得悠远, 穿过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望向远方。那被遗忘与掩埋了的过往。那是属于杨戬的曾经,是未曾成为二郎显圣真君之前,未曾将那封神的战场踏足。

    又或者说是较之以那更为久远的过往。踏上救母路途并且想要将被压在山下的母亲救出的,从来便不仅仅是沉香,不是吗?只不过有人成功有人失败,甚至是因此而付出那极惨烈的代价。

    所以对于不少对此一知半解,抑或是从未将杨戬看清的人而言,不过是一个屠龙者终成恶龙的故事而已。但看透虚妄如嬴政却又知晓,并非是这样的。又或者说这世间的种种有人固执有人保守,自是有人剑走偏锋,希望将一切改变。

    “总归是会成长,会做出改变,会将所应当承担的责任与义务承担的不是吗?”

    杨戬如是言,所说的却不知是属于自己的曾经,还是眼前的沉香。原本柔和的面色似是同样因此而有些冷硬,伴随在其间的,自是不会因嬴政寥寥数语而改变的决心。

    嬴政摇头,属于沉香的五感仿佛因此而被剥夺。伸了手,这帝王对着杨戬目光静静道:

    “你之所想要改变的规则、律令与法度,可否予我一观?”

    这无疑是一个极不合理且似乎没有任何来由的要求,然而君王目光之下,一切却又显得是如此的理所当然,并没有任何不对。一旁的哮天犬皱了眉,本能的想要说出些什么,却遭到杨戬的阻止。

    但见这纵使身处在逆境与挫折之中,法力尽失元神溃散,却仍将气韵风采等种种保留的二郎显圣真君开口,再是傲然不过道:

    “阁下此言,是否过于冒犯?再者,杨戬本就是因维护天规威严而沦落至此,又如何会做出改变?”

    “那你这水,未免放得也太多。”

    嬴政不可置否,不过是因此而做出评判。盖因眼前这仙神虽然身处在这样的境遇内,却并非是全然没有任何反抗的。当有后手留存。不过杨戬的后手究竟是如何同嬴政并不相干,这帝王对此同样未曾有过多的兴趣。而杨戬身上,叫嬴政所感兴趣的

    河图洛书的虚影显现,天机于此而被遮掩。嬴政以国灵之身同杨戬之间说出了什么,又究竟是达成了什么样的共识且不必说。沉香在黑暗中醒来,晃了晃头,自去追寻杨戬、哮天犬主仆俩的踪迹且不提。

    国灵之身负手而立,于泰山顶上遥望着这将自身唤醒的几人远去,良久,方才显露出一声意味难明的笑容。

    “天规,天庭。”

    甚至于嬴政并未曾出口的,此前见到并且有所猜测的有关于那三界之主,玉皇大帝的来历猜测等种种。所谓的仙神与菩萨,或许从来便未曾有想象中的强大。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心中有想法与明悟在升腾。国灵之身同本尊之间的联系在那一瞬间被建立。似乎仅仅只是一瞬,又好似是那久远的千年与万年。有诸多种种的、存在于本尊与国灵之身之间的信息被交换和传递。

    使彼此之间,再没有任何隐瞒。又或者说这本就是一体,是未曾如孙悟空同那六耳猕猴之间一般于那诸多种种的阴谋与算计之下生出不同的存在。

    但一切之种种却又不过是在那弹指瞬息间,随着大唐长安城内,李淳风仿佛是不曾过脑的话音落下。嬴政偏了头,望向这搓了搓手,面上现出几分尴尬的臣子。短暂的沉默之后开口,却是对着李淳风问道:

    “不知李卿认为,那二郎显圣真君,是一个何等样的仙神?”

    心高不认天家眷,性傲归神住灌江。于那《西游记》中,对这仙神早便已经做出了评判。而实质上就某种程度上而言,大秦,又或者说秦国同杨戬之间同样是有着那么几分牵连的。

    在那民间传说甚至是官方的认证当中,这二郎神是修筑都江堰的秦太守李冰次子,同样有着李二郎之称。但杨二郎也好李二郎也罢,话题怎么就突然跳跃到了那二郎显圣真君身上呢?

    纵使李淳风博古通今思维活跃,心头亦不由得有些愕然。虽然这并不影响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李淳风于此做出回应,但莫名的,却又似乎有几分不对劲。

    只不过于此时空中,在那三圣母思凡并且同凡人刘彦昌生下沉香之前,对杨戬的认知等种种却又无疑是极正面的。这是一个智勇双全文采武艺甚至是样貌等种种都极佳之辈,对于蜀地的治理,同样可以算得是极上心。

    是一个声誉极是良好的仙神。于是嬴政再问,却是问及仙凡结合、问及所谓的天规等事宜。

    啊这。

    李淳风有些麻瓜。嬴政目光之下,却是不得不于此做出答复。当然,那天庭的规则等种种究竟是如何其实并不好说,李淳风手中并没有一个具体的文本,所知亦不过是皮毛。但这样的皮毛

    一叶落而天下知秋,管中窥豹,嬴政却又似乎可以由此而得出结论。一个同那杨戬并不相同的、甚至可以说是相反的结论。二郎显圣真君也好司法天神也罢,或许懂人心、懂智计,却未必懂律令与政治等种种。

    由此而显得其所要变更之律令与规则

    闭了眼,嬴政似是可以想象,杨戬原本所想要行的事情若是功成,那么最终之所导致的局面。但这一切却又无疑是要做出变动的,只不过变局的主体、最终所要改变的情况

    立在那长安城最高处的嬴政垂了眸,整个长安城甚至是整个东土大唐由此而纳到眼前。君王目光所望向的,却又分明是超出了此之外,望向那更为遥远的地方。

    “当是时候了。”

    嬴政如是言,却是高天原的神国叫秦人阴兵所占据,自天之御中主神而下,无数的扶桑人神灵叫王贲、李信等斩杀。血液、神格甚至是神灵溃散的灵由此而铺满高天原的每一寸土地,有绝世的凶兵与旗帜仿佛由此而被练就。

    同此相对应或者相呼应的现世之中,那被命名为扶桑的岛屿之上,原本的痕迹被一点点抹去。所有的一切,都在向着大唐而看齐。

    犁庭扫穴灭其宗庙破其苗裔。设置郡县接受唐人的管理,成为大唐的一部分。

    阴间之地,本就是叫秦人所占据的地方,那古老且恢宏的、恍若昔日咸阳城映照与倒映的城池之内。原本存在于城门之外的、同城墙等高的俑人再度睁开了双眼。

    伴随着嬴政话音落下的,是骊山皇陵之下,那皇陵地宫之中,仿佛有什么在苏醒。又或者因此而现世。嬴政开口,却是于月色之下缓缓露出笑容。对着李淳风道:

    “不知李卿以为,朕若是现身到这世间,当如何?”

    “您不是”

    下意识生出的话语戛然而止,李淳风开口,却又忽然是意识到一个极严重的问题。

    自唐皇身上醒来的秦皇自然是未曾有过多的遮掩的,似乎并不介意于将自身的身份告知。但这是一个仙神显世有着诸多种种神秘与超凡的世界。

    第097章 第 97 章

    八百年前的沙丘行宫里, 那无仙亦无圣的世界中,嬴政死了,自然便是死了。并不足以对这世间产生任何的影响。所以这帝王所留下的意志被篡夺和更改, 被赵高、李斯、胡亥等人推动着向那深渊而滑落。

    自是任凭着大秦的二世而亡, 无法有任何的改变。纵使在不甘心将双眼闭上之前, 在喉咙里已经无法发出任何声响之际,嬴政早便已经意识到, 大秦

    谁又能想见,大秦竟然会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亡了呢?

    二世而亡。但这一切却又是同嬴政相干而又不相干的,后世人所谓的无端猜测与妄议揣度也好,又或者将所有种种尽皆推到嬴政的身, 这死后尸体甚至于一度同臭鱼烂虾为伍的帝王, 自无法因此而做出任何驳斥。

    生与死、凡人与天命之间的间隔,要较之以世人想象中的更加强大且更加无情。嬴政,嬴政自然是未曾有再归来的机会的。

    事情如此,事情本该是如此。但此间之世, 却是一个凡俗草木尚可以成精、尚可以修炼成人形的世界。那原本早已经死亡与埋没的,同样非是真正的死亡与埋没。所谓生人与鬼神,同样不过是生命的不同层次。

    遑论是在这嬴政已经醒来,并且可以将那人道、皇道气运运用, 堪称是此世之间最后一位神代帝王的情况下。原本于八百年前、在嬴政一统天下之后所做下的诸多种种布置,自然是同样因此而被带来, 终将显露在这世间, 予之以变化和改变的。

    但秦皇所想要的, 又或者说能给这世间所带来的

    李淳风皱了眉, 目光警惕,望向嬴政的眼中, 显然是带了薄薄的、久未曾见过的惊骇与戒备。

    秦皇也好唐皇也罢,于李淳风这等修行中人而言,重要却又未曾有想象中的重要。更不必说属于嬴政的、那样一尊同大唐命运紧密相连的国灵化身

    眼前这以大唐皇帝陛下的身份而醒来的秦皇,当不应该对此间之种种、对大唐产生任何威胁的。然而唯我独尊且骄傲自信如秦皇,这世间第一位以皇帝自称者,又可会愿意一直存在于唐皇的身体中,以唐皇之面目等种种而存在?

    李淳风心中其实并没有答案。又或者说那样的答案过于不可确定且过于惊悚,以致于知晓其间真相者如李淳风、袁天罡等俱是不愿意去想那个可能。

    秦皇有朝一日于所有大唐的子民面前将那真相揭破,使大唐彻底转变为大秦的可能。

    然而这一切却又似乎是不可以被避免的,即便是在嬴政的那一尊国灵化身同大唐之命运紧密相连,再没有任何分割之后。

    秦皇若是现身到这世间

    李淳风脑海之内,嬴政的言语似是在不断生出和放大,恍若从内心里、自灵魂深处升起。将耳目闭塞,充斥在了其思维的每一刻。

    “您说笑,将”

    李淳风强颜欢笑,原本是要说,两全其美便将这样的局面维持,便不可以吗?

    您可以是秦皇,是大秦的皇帝陛下,是阴间的帝王。但同样的,以大唐皇帝陛下的身份而存在,便如同您的国灵化身同大唐命运相干息息相连不可分割一般,又有何不可?但当目光触及嬴政的那一瞬间李淳风却又意识到,这于唯我独尊的帝王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侮辱?

    我是我,我独我。秦皇是秦皇,唐皇是唐皇。曾一统六合的帝王,又如何会愿意以他人的身份而存在?即便那同样是帝王,是大唐皇帝陛下。

    但,嬴政轻笑,摇头,开口对着李淳风道:

    “周共主天下八百载,再往前则是商,是夏,是五帝三王,是伏羲氏一画开天女娲氏抟土造人,燧人氏取火等种种。朕虽自认为德高三皇,功过五帝,立下此前人所未有之功业,想要将那万世不灭之王朝建立”

    冷月之下,李淳风目光之中,这帝王无疑是自信的,自信且傲然。恰如同天空里的烈日与皓月高悬,足以使所有的种种为之退避。

    为之追逐其光与热,向着其理想及目标而行。但于八百年前的嬴政而言,过往之种种,却又似乎注定了遗憾,

    由天命所起的,因生老病死而形成的遗憾。于是话音转过,李淳风听到嬴政继续开口道:

    “纵使非是千年与万年,可是朕原本是认为,我大秦之国祚”

    “使大秦再归来,于阴间建立亡者的国度便罢。又怎可干涉生者之国度?大秦,大秦终究是亡了的不是吗?”

    君王那恍若是有无限留白的话语之下,李淳风心中暗付,下意识的便想要接口。只是冥冥之中却又似乎是有着某种直觉,有着什么为之阻止。以致于那似乎是极短暂又好似是极漫长的沉默之后,嬴政负手而立,继续道:

    “这世间有长生不老之法也好,未曾有长生不老的方法也罢。在使人修筑骊山皇陵甚至是做下那诸多种种布置之前,朕自然是想过有朝一日再归来,再回到这世间,亲眼见证王朝崩裂群雄割据,世间再陷入到纷争的。”

    “陛下的想法,又岂是你等可以揣度?”

    第十八层地狱之中,刀山火海、过油锅等诸多种种酷刑一一经历之后,灵魂愈发稀薄的胡亥恰如同死狗一般趴在地面,浑然不知接下来自身之所要面临的,又究竟是何等样的局面。

    只是下意识的开口,想要做出求饶与辩驳。

    但事务繁忙之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来到此间的姚贾轻笑,却是开口,对着胡亥面露鄙薄。

    相同而又不同的话语不仅仅是出自姚贾的口。在此之前,蒙毅有说,李信等同样有说。然而这样的话语落在胡亥耳中,却又似乎是极为的刺耳。以致于那某一瞬间,这纵使不加以任何手段,亦距离魂飞魄散只有一步之遥的魂魄好似陷入到癫狂。

    “是是是,你们的陛下,那被我唤作阿父的,渊深莫测不可揣度。于尔等心中,便如同神人一般,不可有任何忤逆与不敬。但那又如何?”

    “阿父是人,是人,就终究会老去、会死亡、会无能为力。哈哈哈,你们效忠的是秦皇,但莫要忘了,朕同样是秦皇,是二世皇帝!”

    “尔等乱臣贼子,又如何敢,怎么敢?杀杀杀,朕要杀了你们所有人!朕要叫你们不得好死!”

    诸多种种的伪装褪去,一言一句,无言的怒吼与咆哮从灵魂当中响起,充斥在这地狱里的空间中。直叫

    胡亥原本是因为那心中怨气的发泄而陷入到莫名的激动与癫狂、头脑发热的。只是在那某一瞬间,在胡亥眼角的余光触及到姚贾那面无表情,没有情绪的面孔之时,恰似有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胡亥忽然由此而安静下来,陷入到那巨大的、莫名的恐慌之中。

    “你不懂,陛下其实已经足够宽和,足够仁慈。”

    姚贾如是言,每一个字句都仿佛是在胡亥头脑里的那根弦上起舞,轻易的便将其理智挑断,使其陷入到更深一层次的不甘与无能狂怒当中。

    “宽和?仁慈?既然是如此,阿父又为何不赦免于我,为何不听我解释?”

    “都怪赵高,都怪李斯!都是他们的过错,同我何干?我不过,我不过是受蒙蔽而已!”

    “我同样是偿命了的,不是吗?”

    愚蠢狠毒如胡亥,显然是不会去寻找自己的原因的。又或者说从始至终,这人便不会认为自己有错,自己做错。以致于因着一时之气,因着那诸多种种原因而来到此间的姚贾突然意识到,自己同这胡亥之间的话语与争辩,不过是在浪费唇舌,浪费时间。

    看着这人受尽千刀万剐、受尽那地狱里的诸多种种酷刑固然是足以获得一时的平静与满足,但接下来的路途

    接下来的路途自然是同胡亥无关且不需要任何有关于这人的参与的。大秦皇帝陛下的命令与意志,同样需要秦人的执行。至于胡亥,就凭他胡亥,亦敢称秦皇?

    姚贾目光之下,嬴政原本所颁布的命令与下达的诏书之下,胡亥魂飞魄散真灵一点点被磨灭,自是再没有任何可能。而那长安城中,冷月之下,大秦皇帝陛下之宽和与仁慈

    嬴政开口,自是将那未尽的话语补足道:

    “若是世间纷争,神州大地上分裂割据,恰如同八百年以前,那么朕自然是要有所作为,使一切恢复到统一的。”

    “同样的文字,同样的制度,同样的习俗神州一统,万世永昌。但,”

    君王偏头,本是秾丽的眉眼间似是有寒芒乍现,恰如同利刃出鞘。原本藏在剑匣中的名剑,终是出鞘。

    第098章 第 98 章

    嬴政话音顿住, 伴随着君王目光望过,李淳风只觉得一颗心高高提起,脑海中有什么隐隐然之间呼之欲出, 却又没有答案。只能够等待着帝王将所有的一切诉说完成, 方才可以使那最终的结果由此而落下。

    只是自觉或不自觉的, 李淳风脑海中由此而生出某些莫名的希望。这样的希望究竟自何而来不好说,但见那冷月之下嬴政将目光收回。仿佛是在意料之外, 又好似是在情理之中道:

    “朕的剑锋之所指,大秦的铁骑之所向,只要这华夏与神州大地尚处在割据和分裂,那么朕定然是要将其统一的。”

    但魏晋以来上百年的南北对峙、分裂割据局面也好, 隋末以来的诸路豪杰英雄并起也罢, 于李唐开国之后,这片大地终是迎来再统一。

    于是嬴政,嬴政自然是未曾有使大唐彻底演变成大秦,抑或者叫那本该于历史尘埃里被掩埋的国度再现身到这世间, 同生人争夺生存权利与资源、土地等种种的打算的。甚至于若是此世之间并没有任何超凡力量与仙神的存在,那么嬴政同样不介意于借着唐皇的身份长留在此世间。

    将八百年前未曾实现的种种实现。但这是却又不仅仅是一个仙神显世具有着诸多可能的国度,君王的目光之所向双眼之所望,并不仅仅是这九州六合, 是脚下的领土与土地。

    遑论是此世之间的种种,于嬴政与这东土大唐的众生而言, 充斥了诸多种种的小瞧与算计, 从来便未曾有想象中的友好。即便在那《西游记》中, 在那靠近佛陀的灵山脚下, 有无数人吃斋念佛,所求所为的, 仅仅只是来日能够托生东土。

    成为大唐的一员。

    大唐就在那里,包容自信且强大,足以引得无数人的向往与追求。但——

    “长城?长城最初的目标,自然从来都是进攻,而非是防守。尔等又怎么会以为,陛下是为了抵御匈奴呢?”

    李渊与建成、元吉父子三人的身后,蒙恬悄无声息间出现,发出言语。

    自嬴政在地府大闹一通又使大秦再归来之后,修城墙、服徭役等的生活相较于这父子三人此前在枉死城中所受的待遇而言,自然是天差地别,由不得此三人不因此而生出抱怨。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李渊与李建成父子二人自不必说,能屈能伸可谓是相当从心相当识时务。而李元吉虽然活着的时候相当混账且不当人,可同样是个欺软怕硬的。虽然刚开始时不免有着不少反抗的心思,可是于秦人阴兵长鞭与铁拳的关爱之下,却同样学会了老老实实干活。

    为大秦地府建设而添砖加瓦。

    虽然这并不影响四下无人之际,父子三人在适应相应的徭役劳务强度之后偷摸摸做出品评,甚至是对那于史书工笔里横征暴敛、爱好锤奇观的秦皇做出批判。当然,父子三人此前说了什么,又在暗地里咒骂了些什么暂且不说。

    好巧不巧,落在蒙恬耳中的恰是长城下尸骨累累,秦皇自诩德兼三皇功过五帝,立下了前人所未有之功业,却不成想竟然是如此胆小且畏惧异族之辈。

    “长城?长城是什么?我大唐泱泱大国,何需长城来守?”

    内心里并没有一点abc数,自认为开创李唐功德无量的李渊目光幽幽,好似是又回到了阳间,回到了太极宫里叫原身好酒好肉伺候着,同裴寂一起吹牛不打草稿的时光。

    秦皇算什么?汉高祖算什么?想我李渊以三万之众兴起,一年内即登临帝位建立唐朝。七年,只用了七年,便一统天下!

    我是谁?我是大唐高祖皇帝!是李唐皇室的缔造者,大唐开国君主!就算,就算呜呜呜,我怎么就混到这个地步了呢?

    仰角四十五度望天,李渊欲哭无泪。只是脑海中的万千思绪尚未曾吐出,便听到有声音传递到耳侧。僵硬转头,李渊同建成、元吉父子三人望过,便见身高八尺望之威武雄壮的蒙恬披甲执锐而来,露出一口白牙。

    笑容核善。

    大唐究竟是否有长城这样的话语暂且不说,暂且不做讨论。毕竟随着原身以及麾下一应臣子的东征西讨,大唐之疆域与边界同过往自然是不同的。蒙恬笑容之下,李渊父子三人下意识的控背躬身,做出了一副听训得架势。

    心中如何作想且不必说,至少就姿态上而言,却似乎同普通的魂灵并没有任何的不同。

    事实上李渊寿命未尽,原本不应当出现在此间也好,李建成及李元吉兄弟二人本应当投到轮回当中也罢。俱是此前十殿阎君等想要配合西天佛门,对原身做出算计时所遗留问题。随着嬴政将桌子掀开,甚至是使大秦再归来而做罢。

    十殿阎君、崔判官等在经过了大秦黑冰台的友好教育与交流之后,同样认识到此前的诸多种种不敬与不足,努力学习,争取更好的融入到大秦地府的建设之中。为大秦的强大与富强而添砖加瓦,贡献出属于自己的一份力量。

    才不承认是因为秦皇的过于凶残,以及那古老泰山神的影响,同其大印等种种呢!

    不过一切之种种从来便非是一蹴而成,更不可能一开始便能够见到成效,使一切过往遗留问题都得到解决和改变。大秦皇帝陛下在阳间所采用的身份,以及那位真正的大唐皇帝陛下同李渊父子三人之间的联系于一众大秦高层中,自然同样不是秘密。

    只是蒙恬也好李斯等人也罢,自然是没有因此而劝着嬴政对李渊尽孝,又或者同建成、元吉兄弟间展示所谓兄友弟恭的道理。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有意或无意的将此三人无视,使其存留在此间而已。

    但一直叫此三人存留在此间也不是这样的道理,更不必说这父子三人干活的能力什么的实在是不够看。因而在蒙毅等人商量之后,便决定还是叫此三人早早投胎了事。

    原本这事应该是蒙毅来办的,嗯当然,投胎之前该了结的某些孽债同样需要了结。生前死后之功过等种种同样需要定论。赏善罚恶,严苛且严明的大秦法度之下,如十殿阎君此前存有的糊涂烂账等种种更不应当再出现。

    考虑到王贲、李信等人带领大军在外,自己及王翦老将军对整个冥府的扫荡同样接近尾声,只余下那地藏王菩萨所占据和占领之地界。而李斯、蒙毅等人因律令、法度及规则等的完善而几乎无有休息,只恨不得将一个人分成是若干个来使用。

    蒙恬沉了脸,主动替蒙毅走上这一遭。未成想恰听得李渊父子三人开口,论及长城、大秦皇帝陛下等种种。

    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做为深受始皇帝宠信且亲身参与、主导了战局及之后长城修筑的帝国重臣,蒙恬纵使并不认为自己同陛下处在同样的高度,更不认为自己那萤火之光,足以同皓月争辉。

    但就某些方面而言,蒙恬对嬴政、对秦皇却又是极了解的。至少要较之以昔日大秦的长公子,以及这世间的绝大多数人更加了解。

    “昔日我率领大军,却匈奴七百余里,并非是只能将匈奴赶出去七百余里,而是,”

    蒙恬微笑,面色与神情间自是一派傲然。

    是什么呢?是粮草。

    这位此前同样是文官,却又在李信带领二十万大军发楚失败之后,于老将军王翦的带领和引导之下走向武将路途的名将自然是非是冠军侯那等以战养战,奔袭千里之辈。排兵布阵,稳扎稳打方才蒙恬所长。

    昔日蒙恬之所为回返,未曾将匈奴彻底灭去的原因,自然是因为粮草供应不上,而无法将匈奴彻底的解决。但雄才大略的君王的目光与眼界显然并不会因此而被制约的,所谓粮草之供应,同样不应当成为阻碍。

    原本六国长城的基础上,西起陇西郡临洮,东至辽东的长城被修筑和连接起来。

    于后世的某些王朝、某些人而言,这或许是防御措施,是抵御异族人进攻的堡垒。但当你的目光望向那长城后方的堡垒粮仓便会发现,对嬴政而言,这从来便不是防御,而是进攻。

    是为了储存粮草,用作以大秦吞噬那更加遥远地区的跳板和中转。从商君变法开始,民勇于公战而怯于私斗。大秦需要战争,大秦的百姓需要战争,大秦的君王同样需要战争。当六合一统原本的国度被扫平,嬴政于咸阳城的最高处放眼远望。

    天下英雄谁敌手?

    取百越之地而为桂林、象郡。

    车同轨,书同文字。由咸阳至边塞的驰道被开辟。

    嬴政之野心与战略纵深,同样并不仅仅是后世人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这并不是一个会因眼前之种种而感到满足的君王,更不会将目光与脚步在此停留。

    第099章 第 99 章

    因而按照嬴政原本的布置与设想, 若非是这帝王于沙丘行宫当中暴毙,若非是这之后的种种尽皆被扭曲和篡夺,大秦, 大秦纵使非是一世二世而至千万世, 又怎会是这样亡了呢?

    君王持剑而立, 俯瞰天下。南边的百越之地已经被纳入到版图,成为桂林和象郡。北边的匈奴为之退避, 不敢丝毫有掠其锋芒。只待长城修筑完成粮草的问题得到解决,便进可攻退可守可以将匈奴之患彻底解决。

    海外,即便是前人所未曾探索和了解过的海外仙山又如何?这帝王之所以放任徐市的一次次出海,放任徐市所提及的诸多种种要求的满足, 是为长生, 却从来便不仅仅是为了长生。

    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君王的目光与战略要较之以所有人想象得更加高远且激进。只是谁又能想到,那样强大且浩瀚的帝国,那样一往无前吞噬四方, 镇压当世的局势,竟然会因为嬴政的死亡而终止。

    因这帝王的闭上双眼,而同其陪葬。

    又或者说这一切本就是因嬴政一人而存,围绕着嬴政的理想、目光与蓝图而建立, 亦因嬴政的死去而走向失败与灭亡。

    但身虽死,魂灵走向沉睡, 偌大的帝国于一夕之间崩颓并且走向灭亡。嬴政却又是“活”过来了的, 在八百年后、在这大唐皇帝陛下的身上再醒来。更不必说, 这是一个有着神仙与妖魔, 有着人道、皇道等气运的时代。

    纵使嬴政心中,对于当时人所谓的气运、因果等种种, 以及那古老年代和岁月里的人皇治世、神代帝王了解却又未必有想象中的了解。但自然而然的,恍若天生便应当是将六合一统使这众生归到其治下一般,嬴政于此世中其实算不得委屈。

    正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纵使有着仙神菩萨有着白衣观音等或明或暗、或有意或无意的牵扯与针对,但因着那诸多种种的原因,嬴政从来便非是孤身一人,全然没有任何反抗。

    只是这帝王若是贪生怕死,又或者如史书工笔里所描述的那般因一时的功业而满足,为钱财权势等所迷惑,而变得骄奢淫逸便罢。但凭着原身那大唐皇帝陛下的身份,嬴政自可该吃吃该喝喝,该玩女人便玩女人。

    只要不是如同前朝隋炀帝一般又菜又爱玩,死命折腾死命锤奇观,单纯以嬴政之手段,足以过得很好很好。甚至是未尝不可以插手在那西游一局中,获得所谓成就佛门之护法明王、金身罗汉等的机遇。

    但唯我独尊的帝王看中什么,想要什么,从来都是叫人献上,又或者是自己来取。又何曾想过对着他人乞讨,摇尾乞怜?

    即便那想要叫嬴政为之跪下和俯首的是仙神,是天意。渺渺茫茫,不可测之天意与天命。

    “朕听说秦二世而亡之后,后世人中有人说出过这样一句言语。凡日月所照,山河所至。朕深以为然。”

    有曾经由那南园遗梦、故剑情深的汉孝宣皇帝的口,所吐出的话语叫嬴政简略。但不过是略略起了个头,李淳风便自行将其补足,并且面皮微微抽动,有什么在胸中升腾,于脑海之内呼之欲出。

    此世虽为大唐,距离那在大秦崩塌的旧土建立的大汉已经间隔了无数年、无数王朝、无数岁月。但朝野内外,从贩夫走卒到帝王将相,对那曾经的王朝却又是向往的。

    汉皇、汉地、汉家

    堪称是人均皇汉。

    同样被传承下来的却又并不仅仅是如此,显然还有那扩张的精神,还有

    “朕又听闻当今天下有四大部洲,为东胜神州、北俱芦洲、西牛贺洲、南赡部洲”

    有《西游记》里,盂兰盆会上,那佛陀使白衣观音前往东土,寻访取经人时说出的话语经由嬴政的口被吐出。从这帝王知晓此世之间有仙神、有超凡脱俗者存在的那一刻,嬴政的目光所望向的自然便不仅仅是传统意义上的、人间帝王所谓的家国与天下。

    便是那一应的仙神与菩萨、佛陀们俱皆是老老实实,不曾有任何的行差做错,嬴政同样不会因此而将那扩张与前进的步伐停止,而老老实实的安居在这东土大唐之地。困在此一方。

    包举宇内之心,囊括四海之意。后世人的毁誉臧否于嬴政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帝王之野心与欲念

    这帝王之野心与欲念似乎从来便无法满足。

    李淳风似乎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清晰的认识到这一点。更因此而认识到,这大秦皇帝陛下又为何会在引得无数人前仆后继,为之效死为之效力的同时,留下虎狼心性、冷漠无情、以天下人为私产和奴隶等诸多种种传言。

    并不仅仅是后人的穿凿附会和抹黑。又或者说做为帝王,这秦皇本就是一体多面且复杂的,并不仅仅是具有着单一的、被确定了的性格及方面。只是嬴政之理想与野心过于庞大且过于骇然,以致于要么追逐着其光与热而行,要么做出否定与诋毁。

    再没有过多的选择。

    “便如同萤火之光与皓月之辉,尔等众生,庸庸碌碌,随波逐流。又如何能够将陛下认识与理解呢?”

    蒙恬摇头,问出疑问,却又恍若是陈述。是高高在上的评判与指点。只是于这样的指点中,却又分明是将无视存在,并不愿再对李渊与建成、元吉父子三人说出任何言语。以致于并不怎么老实的李元吉唇角微动,下意识的便想要做出反驳。

    “你口中的秦皇纵使再如何雄才大略,远超凡俗又如何?最终不同样是死了,亡了,死后的躯体同臭鱼烂虾为伍。”

    “便是死后再归来,再出现在这阴曹地府当中,难道还能够死而复生,同自家那好二哥扳一扳手腕子不成?”

    “你蒙恬道是不随波逐流,倒是一心追随你那秦皇。怎么那八百年前,怎么在秦皇死后,竟然就叫赵高、李斯坑害了呢?”

    只是秦皇能不能够同李元吉那好二哥,真正的大唐皇帝陛下扳一扳手腕子不好说。蒙恬却是能够同李元吉好生谈论一番有关于爱与和平,给这位生前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齐王殿下一点有关大秦的规则律令与法度的。

    所以明显已经接受过不少大秦教育和改造的李元吉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终是未曾将那将要出口的话语说出。但属于这父子三人接下来所应当面对的命运,却并不会因此而被改变。

    “大秦不养闲人,阴曹地府亦然。十殿阎君即将回复到工作状态,尔等在这地府当中留了这么久,还是请吧。”

    “你什么意思?”、“要干什么,带我们去往何处?”、“我可以服徭役、修城墙,我可以谈!”

    李渊与建成、元吉父子三人面面相觑,但很快却又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似乎因此而生出了诸多种种不好的猜想。开口,却是抢着表现抢着叫嚣,想要使蒙恬将原本的打算放下。叫他们就老老实实的呆在此处,而非是

    是什么呢?虽然蒙恬并未曾将对自己父子三人具体的处置说出,但满肚子阴谋诡计并且漫无边际的联想,以己度人如李渊父子三人,自然不会认为那大秦皇帝陛下会看在谁人的面子上,而将自己好生对待的。

    更大的可能是刀山火海,投到那十八层地狱当中,好生折辱。所以相较那未知的风险而言,此父子三人更愿意被留在此处,好好服徭役干活。就算是苦点累点又如何?性命与灵魂总归是能够得到保证。

    但可惜的是这父子三人有心,并且似乎有意于接受徭役、修城墙等的改造。蒙恬等人却不愿意将这父子三人再留在此间,甚至是因此而生出变故的。虽然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接下来

    “朕欲揽天下,揽东土大唐、四大部洲入我怀中,不知李卿以为如何?”

    长安城最高处,冷月之下,长身而立的帝王如是言。看似平静且未曾有过多激动与情绪的言语之下,自是说不出冷锐及傲然。

    传闻昔日的南华真人庄周曾留下天人铸剑之法三项,为庶人剑、诸侯剑、天子剑。那庶人剑与诸侯剑且不必说,所谓天子剑,一旦出鞘,便是上决浮云,下绝地纪。

    李淳风自是不曾见过此三柄剑的风华的。又或者说这道人虽是从隋末乱世里走过,可于此世中,却不会再有以那古老的铸剑之法,将那样的剑铸成。只是嬴政话音落下,有那么一瞬间,李淳风却又好似看到有人开炉起火,将新的长剑于天地间铸造。

    天地为烘炉兮造化为工。胸腔里燃烧的熊熊烈火之下,李淳风自是再清醒与理智不过的知晓,嬴政口中的天下与四大部洲,并不仅仅是人间。

    第100章 第 100 章

    这本是李淳风早便已经知晓和有所猜测的事情, 只是随着嬴政话音落下,最终的答案与结果被揭开,这道人还是不由得因此而呼吸深重, 生出莫大且莫名的、极激动的情绪来。

    李淳风也好袁天罡也罢, 自然非是什么野心勃勃的、想要将天捅出一个大窟窿之辈。又或者说固然是唯恐天下不乱内心里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但这两人却是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知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的。

    某些事情平常在脑子里想想便罢, 若真正实施起来,能够窥探天机如李淳风、袁天罡之辈,又岂会轻易尝试?

    但纵使是那浅薄的、有关于秦皇的认知,抑或者是史书工笔里有关嬴政的种种记载便足够使李淳风清楚, 眼前的嬴政并非是什么无的放矢之辈。遑论嬴政在原身身上醒来之后所立下的诸多种种布局, 便是在向着那样的目标而施行。

    此前或许不查,可是当那横亘在眼前的迷雾被揭开,谁又能说清楚,嬴政的目标不是从一开始便是那东土大唐之外。是那四大部洲与一应的仙神菩萨, 是将所有的种种,尽皆处在这帝王的威严与掌控之下?

    昔日礼崩乐坏周天子威严丧失之时,有仙人、神人竞相入世,将自家之学说与法门传播。便如同老子紫气东来三万里, 言道德五千言而去。又如庄周说剑,却不知是庄周梦为蝴蝶, 还是蝴蝶变作了庄周。

    此自然是没有答案的。只不过这之后的诸国之中, 有人铸诸侯剑, 有人铸庶人剑。盖因天子剑不可得, 当世人想要的,不过是将周遭的对手扫平, 成就昔日周共主天下之局面。

    但这其中却又并非是没有不同,更非是没有异类。徙木立信从秦孝公采用商君之法开始,秦人所想要铸造的,便是一柄天子剑。

    至于这剑最终成为一柄前所未有且未曾出现过的帝王剑,便是意外之喜。并不仅仅是威道,泰阿。只是昔日之种种褪去,便连那古老的国度同样在时光中埋葬,眼前的这秦皇,可是又能够于群敌环伺的场景内将那剑铸成?成就那庞大且不可想象的,前人所未曾有过的功业?

    “陛下可知,天命”

    天命自然是不曾站在嬴政这边的,纵使这东土大唐境内,那长安城上空,人类肉眼所不能见的人道与皇道气运煌煌,恰如同鼎沸,更有着向外、向着整个东土大唐境内蔓延的趋势。但世俗凡人的力量同那漫天神佛相较又是何等的渺小,又如何能够同那诸佛菩萨相抗衡?

    李淳风开口,未尽的言语中似是存有着无限的纠结。但属于其心中的天平,其实早早便发生了偏移。又或者说早在李淳风与袁天罡二人自觉或不自觉的踏上嬴政贼船的那一刻,这俩人心中便已经做下决定。

    并不仅仅是袁天罡与李淳风二人。那梦中斩龙,再是能言直谏不过的魏征也好,又或者秦琼、尉迟敬德、李靖等也罢,同样被摆在了嬴政的这艘战船之上,不可逃脱。

    至于那长安城里的皇位上坐着的,究竟是不是那真正的、曾经的大唐皇帝陛下,重要却又不重要。唯一能够使一切连接起来并且不可分割的,唯有利益。

    恰巧,嬴政从来便不是一个吝惜的君王。而纵使再如何的把蛋糕做大,这世间又有何等样的蛋糕,较之以秦皇所绘制的理想与蓝图,更加异想天开不可思议,充满诱惑力呢?

    更不必说于很多时候,嬴政还是愿意装上一装,愿意做为那大唐皇帝陛下而存在的。

    “卫公,此扶桑之地已经纳入到我大唐的版图,接下来,可是要率众回返?”

    大唐天兵扫荡之下,犁庭扫穴原本属于扶桑人的种种被消除且不去说,发生在高天原神国里的一切似乎同人间息息相关却又没有更多的关联。诸多种种动荡被铁血镇压和平息,成船的银矿、金玉宝石等被送往大唐。

    有小将开口,自是意气飞扬,周身似有用不尽的劲道,无处发泄。

    非是因为其他,而是这所谓扶桑的军队、勇士等种种于大唐的天兵面前,着实是不堪一击,并没有什么值得说道。

    以致于这小将颇觉得有几分不得劲之余,却是开口,似有还无的发出感叹道:

    “我观那位敖姓老者所提供之海图,此地距离高句丽似乎同样不远。若是我们能够在回航之时从此处港口登陆,再配合以我大唐儿郎自东北部出发,两路夹击。区区高句丽小国”

    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敖姓老者究竟是东南西北四位龙王中的哪一位,我们暂且不做讨论。在风浪、航线等诸多天时制约因素为之消失的情况下,仅仅只是将扶桑小国吞并显然并不足以满足沿袭府兵制条件下,大唐良家子们对建功立业的需求。

    偌大的地图上轻轻划过,蠢蠢欲动的几句言语,那小将可以想到。如李卫公等自然同样是可以想到。而平时务农,农闲练武,有事出征。大唐的儿郎们并不反对战争,更不反对对外的战争。

    我大唐包容、自信、天俾万国的根源便在于大唐的强大。叫人为之胆寒,想要融入和臣服,而不是对抗。而这些人可以想到的那一点,手握了此前江州城内被一网打尽的诸位仙神以及四海龙王所献上地图的嬴政同样是可以想到的。

    这自是一位有着野心有着理想,有着极强大战略目光并且并不会因所取得的种种而感到满足的君王。如果说荡平扶桑是因为徐市,是为了将八百年前的种种了结。那么高句丽,攻打高句丽本就是在原身与群臣的考量之中的。

    因而那小将话音落下,李卫公似笑非笑,却是以手捋须,开口,对着小将以及那一应将领道:

    “便如你等所言,不知诸将之后,可有愿意领兵起航,先行攻占那港口者。”

    又道是我大唐皇帝陛下雄才伟略,早有安排。我等从长安出发之际,便有秦琼秦将军领兵,打着代天巡狩、视察的名义,向着同高句丽接壤的边境之地而去。又有皇帝陛下征集了粮草,四处调兵,显然是做足了攻打高句丽模样。

    足以将高句丽上下目光吸引,使其无法分出心来。

    更不必说那小将以手指过的那处港口,本就是极隐蔽且出乎意料不过。若非是那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敖姓老者所提供之海图过于明确,以及那小将目光着实是非同寻常等诸多种种原因。实在是叫人很难想象,若是有那么一队精锐人马从那港口登陆。对于高句丽而言

    对高句丽而言究竟是怎样暂且不说,高句丽人的想法同样不在这些对建功立业再是渴望不过的大唐儿郎考虑范围之内。

    伴随着李卫公话音落下的,是诸将们纷纷请战,表示愿意当那开路先锋,率先前行。

    这样的种种却又是传递不到天上仙神与菩萨们的眼的,又或者说高高在上的仙神菩萨们对此并不在意,甚至是乐见其成。乐意见得大唐之人道、皇道气运鼎盛。

    盖因这同样意味了翌日收割之时,这些仙神菩萨们将可以从中获得的好处,会更加巨大。

    如果不是有嬴政自原身身上醒来,并且从中作梗的话。但很可惜,河图洛书的遮掩以及那冥冥中不可测力量的影响之下,最终究竟是鹿死谁手,或许还尚未可知。

    但这凡人帝国的扩张,显然是不曾瞒过那很多仙神的眼的。至于那所谓的高句丽之地

    “听闻大唐那方,此次带队的是那卖马的秦琼,秦将军?”

    “那个秦王,啊不是,大唐皇帝陛下,没有亲自出手吗?”

    “便是那天策上将、秦王御驾亲征又如何?当日那隋炀帝,可不就是身死国灭,被我高句丽儿郎打得落花流水?”

    陆地之上,大唐皇帝陛下命令的传递以及大唐军队大张旗鼓的调动,自然是不曾刻意瞒过那些高句丽人的眼的。只不过前朝隋炀帝杨广三征高句丽,闹得国内怨声载道甚至是群雄四起同样是事实。

    原身也好现而今坐在长安城龙椅之上的嬴政也罢,高句丽人虽然是调兵遣将摆开阵势,随时准备以逸待劳准备迎敌。心中却似乎存有着莫名的自信,并不认为那唐人军队能够将自己如何。

    甚至于内心里隐隐然盼望着,那曾经的天策上将、秦王不过是名不副实徒有其表之辈。最好是如同昔日里的隋炀帝杨广一般,骚操作不断将整个九州中原之地带到内乱。

    啊,什么,你说带队的是秦琼?

    这不就是个门神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父王,那大唐皇帝陛下是人间帝王,您贵为龙王,统领万千水族,又何必如此尽心竭力,为之效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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