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他的容貌。

    第41章

    第二天, 莲旦比平日里起得晚了一些,小旦还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

    窗子外有咩咩的羊叫声,莲旦把窗子推开了个缝, 看见雪冥正在挤羊奶, 应该是听见了他开窗的动静,抬头朝这边看了过来,笑着冲他招了招手,莲旦也抬手晃了晃。

    吃早饭时没看见陈霜宁的人影,雪冥说,这几天陆续有人回来,他们在一起要谈事。

    莲旦觉得奇怪,这大宅里好像没见过年岁特别大的, 除了个别两个婆子, 年纪最大的就是冷杉了,剩下的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和一些还不大的孩子。

    而且年轻人里, 女孩子很少见, 哥儿也不多。

    他猜不出他们之间的关系, 看着也不都是亲属关系,但雪冥叫柳叔齐大师兄,那大概大家都是同一个师门的吧。

    雪冥没主动说, 莲旦就也本分地没问。

    这天,雪冥领着他在宅子里到处转了转, 刚开始,莲旦还尽量记着路, 但这宅子太大了,弯弯绕绕、曲径通幽的地方特别多, 到后面实在记不住,也只好放弃了。

    下午,梁云过来说了会儿话,把小旦抱走和他家小闺女玩,让莲旦好好歇歇。

    莲旦确实还觉得累,便睡了一觉,起来时,天都要擦黑了。

    他把自己收拾好,便出门去接小旦。

    梁云家上午莲旦刚去过,雪冥领他走的时候,他特意好好记过。

    可在他经过两个园子,又走了三座桥,两条连廊后,莲旦发现,他迷路了。

    这会儿天马上要黑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屋外看不到人。

    莲旦想,还是回去找雪冥帮忙。

    他想循着记忆,再找回住的院子,却没想到,自己似乎越走越远。

    现在他所在的地方,是莲旦从未去过的。

    天黑透了,好在沿途都有灯笼,不算太黑,只是莲旦的心还是绷紧了,有些害怕。

    之前其实他经过过有人的院子,能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但他不想耽误人家吃饭,就想自己再试试。

    但现在,莲旦后悔了。

    他想,只要再碰到有人的院子,一定进去求人帮忙。

    太阳落山后,莲旦早已分不清方向。

    又走了一阵,他似乎听见了开门关门的吱嘎声,莲旦眼睛一亮,看见了前面一个很大的院子。

    院门开了半扇,院子里没人,但院子深处一间称得上富丽堂皇的屋子的窗子里,透出了明亮的油灯灯光来。

    莲旦顿时精神一振,快步穿过了院子,奔着那屋子的大门就去了。

    走到近前了,他才发现,两扇朱红色的大门并没完全关严实,透过门缝,莲旦看见里面是个挺大的方厅,厅里,起码得站了二三十号人。

    站在前面,正躬身说话的,莲旦一眼就看出是柳叔齐,在他旁边的,则是冷杉和白无双。

    莲旦眼睛一亮,正想要推门进去叫人,就在这时,他倏地发现,里面的人都在看向同一个方向。

    莲旦也随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高高的烛台下,一位身着白色长衫的年轻男子,正背对着众人站在那里。

    他长发披散在肩上、背上,发丝在晕黄的光线下闪着淡淡的光泽。

    柳叔齐正在说什么左护法的事,莲旦听不大懂,他说完以后,那年轻男子一时间并没回应。

    莲旦被那男子的背影吸引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叫出对方的名字了。

    可就在这时,男人倏地回过头来,目光如电般看了过来。

    莲旦瞬间眼睛瞪大,下意识蹲了下去,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门外有人!”屋子里有声音喊道。

    门哐啷一声被踢开,杂乱的脚步声冲了出来。

    一只被吓到的黑猫,从房檐上顺着门板跳下来,发出惊恐的叫声,迅速跑出了院子,没了影。

    “是梁云养的那只小黑猫。”有人说道。

    “可能是出门时,跟在我后头过来的。”这是白无双的声音。

    脚步声又进了屋子,门被哐啷一声,严严实实关上了。

    莲旦紧紧捂着嘴,蜷缩在屋子旁一棵粗壮的大树后。

    他身形瘦小,院子里又不够明亮,这才躲了过去。

    那两道大门合上后,莲旦缓缓放下捂住自己嘴的手,仍然蹲在那里没起来,他脸上的神情惊讶,还有些其他复杂的情绪。

    刚才在门缝里见到的那一幕,年轻男人回头看过来时,莲旦看见了对方半张侧脸。

    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的脸,斜飞入鬓的眉、潋滟的丹凤眼,高挺的鼻梁,和线条精致的下巴。

    这是一张异常俊美的脸庞,也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庞。

    莲旦悄悄起身,尽量放轻脚步,猫一样走出了这院子。

    他一手垂在身侧,另一手捂在胸口上,随便选了个方向,没头没脑地小跑过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有人叫他的名字,“莲旦,莲旦!”

    莲旦停住脚步,呆呆地转身去看,就见雪冥抱着小旦,好笑地看着他道:“正想着去哪找你呢,你这是怎么了,见了家门都不进啊?”

    莲旦抬头看去,这时才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的,就误打误撞跑回了住的院子。

    小旦一下午没见到爹爹了,嘴里模模糊糊喊着“爹爹”往他这里够。

    莲旦张开双臂,把沉甸甸的胖宝抱进了怀里。

    雪冥揽着他手臂:“晚饭都备好了,进屋洗手吃饭吧。”

    莲旦“嗯”了一声,雪冥走在他身边,看了看他,问道:“你怎么了?”

    莲旦摇了摇头,“没事,就是刚才迷路了,走得有些累。”

    雪冥就放心道:“吃完饭早点休息,赶了这许多天路,且得歇一阵子才能缓过来呢。”

    进了屋去,把小旦放在桌旁椅子上,莲旦去盆架那边洗手,雪冥在桌子旁给小旦弄吃的。

    水声哗啦啦,莲旦把手从水盆里拿出来,用布巾擦干。

    擦着擦着,手上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他又发起呆来。

    刚才见到的那张侧脸,又一次浮现在他脑海里,越来越清晰。

    惊鸿一瞥间,见到了仙子一般。

    莲旦的脸颊莫名地浮起淡淡的红晕,他眼睫颤了颤,在心里说:“原来,他的容貌是这样的……。”

    这样的出乎意料,这样的……好看。

    出了那院子后,急匆匆走在路上时,一个念头就石头落进湖面一样,不容忽视地出现在他心里头。

    “屋里那人,就是陈霜宁。”

    第42章 过年

    第42章

    晚上睡前, 陈霜宁只要不忙,都会过来看看隔壁的一大一小。

    陈霜宁给小旦讲小人书时,莲旦坐在旁边, 目光控制不住地, 时不时往他脸上看。

    陈霜宁察觉了,抬眼看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莲旦连忙收回目光,摇了摇头,耳朵尖却莫名红了。

    ……

    马上三十儿这两天,宅子里回来的人越来越多,这时候来的,大多数拖家带口的。

    陈霜宁看出莲旦的疑惑, 解释道:“师兄弟们平日里都各自忙碌, 难得过节聚在一起。”

    这个年,莲旦过得轻省。

    想去帮忙干活,都被人笑呵呵地给推了出去, 每天吃吃喝喝。

    孩子的新衣赏都不用他管, 有专门的裁缝来做, 还给莲旦也量了体,做了新衣裳。

    不过,他也闲不下来,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家里回来人了, 都要来看看他,坐下跟他说说话。

    也都是很年轻的男子, 有的成家了,就带着家眷过来, 说让莲旦看看。

    没成家的,就让雪冥和梁云陪着,一起过来看他。

    刚开始莲旦又疑惑,又有见陌生人的紧张,但很快他就发现,他们为人大都善谈、洒脱,又有趣。

    有的给他讲最近一个帮派帮主家的哥儿,比武招亲的事,跟说书似的,讲得绘声绘色的的,莲旦听的入了迷,对方起身说告辞时,才注意到天都快黑了,陈霜宁都已经回来洗了手换完衣裳,在等他吃饭了。

    那人见了桌旁的人,挠挠头,鞠了一躬,赶紧走了。

    有的给他讲江湖各大门派的小道奇闻,还有的说起了在某座山上的隐世高手的生平,过去闻名于江湖的桩桩件件事,一件比一件离奇、惊险,又好玩。

    还有的,明显不善言辞,来了坐了一会儿,客套话说完了,实在没话可说了,却不提走,说:“我给你练几招吧。”

    说着,人就出屋门去了院子,一通高来高去。

    莲旦小跑着跟了出来,眼睁睁地看到他把院子里的果树,劈得掉了满地的果子,连阻止都来不及。

    只有小旦高兴了,在他怀里高兴地嘎嘎直乐。

    陈霜宁回来时,地上的果子都还没收拾完,他脚步停在树下,就那么看着。

    那人站起身,尴尬道:“我赔。”

    陈霜宁进了屋,头也没回道:“五两银子,赔给莲旦。”

    那人忙答应了一声。

    还有人来了,讲开心了,就要让人拿酒过来,说要和莲旦喝几盅,被雪冥在后脑勺给了一下,才放下盘起来的腿,赶紧坐好了,不敢造次了。

    虽然每天都莫名其妙的,但莲旦倒是不会无聊,天天都很好玩。

    春节前一天,柳叔齐也特地来了一趟,也是雪冥陪着来的。

    他双手托着一把带鞘的短刀,刀鞘刻了繁复精美的花纹,刀柄上镶嵌了一颗漂亮的绿色宝石。

    柳叔齐道:“之前的路上,你们经过他们的地方,他们都给了礼物,只有我还没有,这把短刀是我在南方一处市集上看到的,大小适合哥儿用,放进衣裳里,也不容易看出来,正适合给你防身。”

    莲旦惊愕地看向一旁的雪冥,这才明白,这几日见到的人,就是来这里的一路上送他东西的“朋友”。

    这短刀一看就价值不菲,莲旦哪里敢收,他忙站起身,道:“这我怎么受得起,而且我平日里也用不到,给我太浪费了,刘大哥还是快收回去吧。”

    柳叔齐说:“送出去哪有再收回去的道理,放在身上,没机会用更好,万一哪天用上,就不浪费。”

    雪冥也在一旁劝道:“大师兄的一片心意,你就收了吧。”

    莲旦便只好道谢,收下了,但还是有些不安。

    柳叔齐叹息道:“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除了雪冥,陈霜宁是我们中年岁最小,来得最晚的,但是后来,反而是我们一直被他照拂。”

    莲旦愣了一下,想问陈霜宁到底多大,柳叔齐看着他手里的短刀,已经继续道:“这两年,我们这些师兄弟每年都想送他件礼物,他都不肯收,送进来了,也要给再送回去。”

    “这次你来了,他很高兴,大家就出主意试着送你东西,果然,他没阻拦,都一一收了。”

    莲旦彻底愣住了,柳叔齐抱拳跟他告辞了,他才回过神来,连忙回了一礼送客出门。

    ……

    三十那天,宅子里到处都是红灯笼,园子的每处亭子里都有各式精致好吃的糕点和糖果。

    冷杉家秋哥儿是宅子里最大的孩子,是个孩子王,后面回来的小孩也都归他管,他们在宅子里到处疯玩,要压岁钱。

    陈霜宁把红包都备好了,给了莲旦,白天他不在屋里,孩子们跑过来要压岁钱时,莲旦便替他一一给了。

    红包都沉甸甸的,孩子们都很高兴。

    小旦也有父亲给的红包,莲旦替他收了起来,以后长大了让他自己用来花销。

    夜里,所有人在宅子里最大的院子里守岁,宴席摆了有六七桌,热闹极了。

    这日子没什么拘束,就连秋哥儿面前都摆了酒。

    陈霜宁话不多,但总有人过来敬他酒,他很爽快,喝得干脆。

    莲旦也喝了不少,兴许是最近这段日子练出来了,他头晕晕的,但并没醉。

    所以,莲旦能敏锐地感觉到,今天的陈霜宁不大一样。

    对方好像比平日还沉默寡言,一晚上没说几句话。

    他脸上一如既往神态平静,可眸子几乎没怎么抬起来过,垂着的眼皮,掩盖住了他的眼神。

    雪冥今晚也格外少话,默默地吃菜,别人跟她说话时,她才露出些笑意来。

    吃到一半时,陈霜宁出去了一趟,过了好久才回来。

    回来落座时,坐在他身边的莲旦闻到了烟气的糊味。

    莲旦疑惑地看了看对方,桌上其他人倒对此没什么异样。

    散席时,陈霜宁喝多了。

    柳叔齐和雪冥把他扶回了卧室,莲旦抱着睡着了的小旦紧跟在后面。

    进了屋,柳叔齐把陈霜宁的外袍脱了,扶着人躺到床上。

    雪冥给他喂了一杯水。

    莲旦把孩子放隔壁屋了,就急匆匆过来,洗了布巾给床上的人擦脸擦手。

    陈霜宁醉了也不耍酒疯,只半闭着眼睛,任由莲旦照顾他。

    擦完以后,帮他扯上被子盖好了,他就闭上眼,好像睡着了。

    莲旦看了看屋内的另外两人,悄声说:“时候不早了,你们回去休息吧,晚上我看着他。”

    雪冥说:“今晚就麻烦你了。”

    柳叔齐也躬身行了一礼。

    莲旦把他们送出门,回来时,看见床上的人正睁着眼,定定看着门口那两人离开的方向。

    莲旦快步走了过去,蹲在床边,轻声问道:“感觉怎么样?口渴吗,要不要再喝点水。”

    陈霜宁收回看向门口的目光,转而看向莲旦。

    他摇了摇头,沙哑的嗓音缓缓道:“不渴。”

    莲旦还想开口问什么,可当他终于看清对方的眼神时,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剩下的一点醉意都消失了个干净。

    陈霜宁不是在看他,而是像是在透过他,回顾过去的某段记忆。

    那种眼神,像是凝聚了这世上所有的悲伤,浓稠到快要凝成实质似的,吹不散,也化不开。

    沉重到,让人心悸。

    莲旦低头看着他,放在床沿上的手指紧紧攥在一起,用力到把手心都扎得生疼。

    陈霜宁闭上眼睛,胸口起伏,长而缓地,像是从胸腔最深处,呼出了沉重的一口气。

    莲旦看见,他闭着的眼睫上,有淡淡的湿润的痕迹,他心里一窒,揪着疼了起来。

    就在这时,陈霜宁睁开眼,嘴唇动了动,以极低的声音,说道:“莲旦,我难受。”

    第43章 初一

    第43章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 早上热热闹闹放过鞭炮,吃了早饭,拜了年后, 闲来无事, 不少人都聚在一起打叶子牌。

    陈霜宁也被人叫去玩牌去了,莲旦试着玩了几把,输得他心惊胆战的,见梁云抱着小旦过来了,连忙把孩子抱过来,位置让给他,让他坐下玩了。

    雪冥拿了果子过来,和莲旦坐在牌桌旁吃。她还给小旦压了一小碗果泥, 小旦扶着凳子自己站着, 仰着小脑袋等着大人吃东西的间隙,时不时喂他一口,他就嗷呜一口全都吃掉。

    吃饱了以后, 小旦扶着桌旁大人坐着的椅子, 小脚噔噔地绕着圈圈走了, 莲旦想去拦住他,雪冥笑道:“让他走,看他要去哪。”

    两人就这么瞅着, 看着小旦绕过这桌子,去了临近的另一张牌桌, 趔趔趄趄地扑到了陈霜宁身上。

    陈霜宁一把把他抱了起来,放到自己腿上抱着, 小旦就去抓他手里的牌。

    莲旦忙起身走了过去,说:“别打扰你们玩牌, 我抱着他吧。”

    陈霜宁说:“没事,我哄他,昨天睡得晚,你回屋再休息一阵。”

    雪冥过来牵住莲旦的手,说:“今晚有烟花看,咱回屋躺会儿养精神,晚上出来看。”

    莲旦被雪冥拽走了,回头时还能看见小旦一个劲儿去抓陈霜宁手里的牌,陈霜宁一点不会不耐烦,被抓走了,就让他拿着,要用时,才拿张别的给他换过来。

    莲旦想,陈霜宁性子看起来很冷,不好亲近,但其实,他对孩子,对自己,都很有耐心。

    回屋以后,还没什么困意,莲旦和雪冥坐在茶室里喝茶,吃点心,闲聊。

    这几日里,莲旦见到这么多人,心里一直有好多疑问,但陈霜宁说不想他牵扯过深,他就忍着不问。

    但有一个问题,他觉得问了应该也没有大碍,便忍不住开口道:“我看好多人都是全家一起过来的,怎么都是年轻人,不大见年岁大的人呢?”

    雪冥喝茶的动作一顿,她缓缓放下茶杯,叹了口气。

    莲旦发觉不对,连忙道:“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不用回答我的。

    雪冥摇了摇头,神色黯然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就当是听书了。”

    莲旦愣了一下,点点头。

    雪冥说:“从前,有个坏人,他贪婪、凶残,没有人性,他纠集了很多和他一样的坏人,在一起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

    “后来,坏事做多了,他引起了众怒,他们这群人被江湖中的正义之士打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他便决定金盆洗手,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可是,就算是隐居,他那伙人也想过荣华富贵的生活,要建大宅子,有很多的仆从来伺候他们。所以,他们决定在收手之前,再做几票大的,多积攒些老本。”

    莲旦眉头皱了起来,有了不好的感觉。

    雪冥一手拄额,目光看向不知名的远方方向。

    “但他们在江湖里已经人人喊打,不好做事,他们就将目光瞄向了江湖外的普通人。”

    莲旦“啊”了一声,心跳快了几拍。

    雪冥说:“短短几月,他们偷偷从几个富户那里,抢来了不少银钱,也杀了不少人,一开始,没人知道是他们做的,只当是普通的劫匪,后来,他们变本加厉,有一次,甚至在一天之内,连灭了三家的门。”

    “这事终于被人发现了,江湖上正义之士聚集起来,要讨伐他们。他们慌了,一路没头苍蝇一样的逃窜,在路上又杀了不少人,一直到他们找到了理想的隐居之所,逃避了追杀。”

    “他们在那里建了漂亮的宅院,拥有众多的仆从,伺候他们生活。”

    “但他们内心里,却并不甘于这样安于一隅,还想着将来能重出江湖,称霸一方甚至整个江湖,所以,他们在逃窜的一路上,虏了很多资质不错的男孩,想把他们培养成将来他们重出江湖的杀器。这些孩子的父母自然是不愿意的,所以,为了避免麻烦,他们几乎杀了这些孩子所有的家人。”

    雪冥说到这里时,停了好一阵。

    莲旦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眼圈红了。

    “这些孩子年岁都不是很小了,毕竟像他们那样的人,不可能会花费精力去把太小的孩子带大,都是已经记事能料理自己的孩子,所以,为了达到控制的目的,他们在孩子身上或者用了毒,或者用了蛊虫。”

    “有些孩子在这个过程里,死去了,还有一些孱弱的,在来路的奔波中就没了命。”

    “剩下的孩子们,天天充满恐惧,备受折磨,但也互相支撑,牢牢地团结在一起,感情都非常好,这是所有苦难中,唯一的光亮了。”

    “其中有一个年纪最小的,脾气最倔,宁死也不听话,但资质又实在太好,坏人便想了个很有用的办法,来控制他。”

    雪冥放下手,抬起头,看向睁大眼睛,眼圈通红的莲旦,笑了笑,说:“我告诉你个秘密吧。”

    莲旦声音颤抖,“什么?”

    雪冥苦笑了一下,说:“陈霜宁确实是真名,我们家姓陈,我是他的妹妹,真名……叫陈霜若,我们被带到这里后,都有代号,雪冥只是我的代号,他的代号是雪宗。”

    莲旦惊愕也恍然地看着她,她有一双和陈霜宁非常相像的眼睛。

    雪冥说:“我被送走时才三岁,是在外面被婆子带大的,回到这宅子,与他再见时,已经过去了十余年,他以为我不记得他了,但我其实记得一清二楚。”

    雪冥将面前的茶水一口气仰头灌了下去,放下杯子时,她说:“我也记得,我三岁那年春节那天,我的父母、祖父母,还有其他亲属,家里的仆从,是怎么被杀害的,他们的血把花园里的水渠,都彻底染红了。”

    莲旦流出了眼泪来,他握住了雪冥放在桌上的手。

    雪冥摇了摇头,说:“我没事,该死的人,四年前就已经死的透透的了,我哥他们亲手报了仇。”

    “只有左右两护法,趁乱逃了出去,左护法你见过,就是那灵匀寺的圆镜和尚。”

    莲旦震惊地“啊”了一声,听见雪冥继续道:“只要把这两个余孽除掉,我们的父母就可以含笑九泉了。”

    雪冥起身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子,外面的园子,和地势较低处的院落顿时映入眼帘。

    她看着外面,瞳孔微缩,“这宅子,是用我们父母的家当建造的。”

    “我哥解散了这个令人恶心的魔教,但很多人不愿意离开,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家了,这里就保留下来,当做我们的家。”

    “有一些人出去后,建立了家庭,开始了新生活,但彼此间还会经常联系和见面。”

    “而且,左右护法不除,他们都明白,早晚会发展成心腹大患,所以他们分散在各地,随时注意着这两人的动静,配合我哥他们的行动。”

    “每年春节时,他们会回来,但也不只是为了过节。”

    “我和我哥是当年春节那天被带过来的,他们知道他心里难过,是特地来陪他的。”

    莲旦低头抹了把眼泪,轻声问道:“既然那些坏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你们兄妹为什么还不相认呢?”

    “他不想认我。”

    “为什么?”

    雪冥却垂着头,没有回答。

    过了一阵,莲旦想到另一个问题,问道:“你……今年多大?“

    雪冥回答道:“十七岁。”

    莲旦惊愕地看着她。

    雪冥说:“我哥他,过了这个春节,正好二十岁。”

    也就是说,莲旦初遇陈霜宁时,他才十八岁。

    ……

    当天晚上,陈霜宁又喝多了,但没昨天多。

    他做什么都还很正常,几乎看不出醉意来。

    只是,众人在外面看完烟花后,他突然说要给大家做宵夜时,所有人面面相觑,都明确意识到,他确实喝多了。

    陈霜宁不让别人陪着,自己去了厨房。在饭厅里等着的众人坐立不安,只有莲旦很正常地扯着小旦的两个小手,陪精力旺盛的他满地溜达。

    就连雪冥的脸上,都有犹豫着要不要赶紧跑掉,但又想着她哥难得下厨一次,不捧场实在不应该的纠结。

    就这么纠结着,陈霜宁已经喊人进去端面了。

    大家伙齐齐整整坐在桌旁,一碗碗说不清是面片还是面条的糊糊摆在面前。

    柳叔齐咬咬牙,端起碗吃了一口,扭头咳嗽了一声,才勉强咽下去。

    而雪冥旁边的莲旦,已经一口口唏哩呼噜吃了起来,不大会儿就把一碗面吃光了,中途还喂了小旦几口,小旦也是吃得嘎嘎香。

    莲旦吃完了,放下碗,才看见所有人目光齐刷刷看着自己。

    陈霜宁手指轻敲桌子,咚咚两声,顿时,大家收回忙收回目光,就算是捏着鼻子,也把面前的糊糊喝了下去。

    雪冥喝一口缓一阵,她还偷偷问莲旦,“你怎么吃得下的?”

    莲旦莫名道:“为什么吃不下,不挺好吃的吗?”

    “以前我哥一说要做饭,师兄弟们都能被吓跑了,”雪冥笑着摇头,“你们可真是……。”

    “可真是”什么,她没说出来。

    见众人吃得差不多了,陈霜宁站了起来,说:“做饭的不洗碗,我先走了。”

    说着,他就走到莲旦面前,把他怀里的小旦抱了去,放到了雪冥怀里。

    莲旦不解地看着他,陈霜宁一把拉住他的手腕,说:“走,领你玩去。”

    莲旦一脸懵地被拽出了屋,雪冥怕她哥喝多了乱来,赶紧追了出去,柳叔齐他们也跟在了后面。

    出了饭厅,陈霜宁放开莲旦的手腕,转而揽住了他的腰,莲旦脸还没来得及红,就突地脑袋一晕,眼前一花,人已经在半空中了,他“啊”地尖叫了一声,连忙死死搂住了年轻男人的脖子,把自己紧贴在对方身上,就怕掉下去。

    陈霜宁抱着莲旦,两人身体轻盈地像鸟儿,在房顶和树梢上轻点,便跃起来老高,伴随着哥儿的尖叫声,两人最后落在了院子里大树的一个枝丫上。

    今晚天气不错,天上云淡如雾,弯月如钩,树上一对儿人影,一个洒脱不羁,一个紧紧抱着另一个,又怕又稀奇地到处打量。

    柳叔齐皱眉不赞同道:“他不该随便用内力的。”

    雪冥仰头看着树枝上的两人,脸上是淡淡的笑意,说:“他难得这么高兴,就依他吧。”

    第44章 最后一夜

    第44章

    这天晚上恣意逍遥的陈霜宁, 第二天醒酒后,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

    莲旦能觉察出,在年后的不久, 他们应该是有什么行动, 因为过了初一,这些师兄弟们就整日聚在一起,关严了门在商量和准备着什么。

    初五送完年以后,大部分人都离开了,各个院子也都自己开火做饭了,不再聚在一起吃,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正月十五那天,早上煮了元宵, 下午又在一起吃了一餐。

    傍晚时, 雪冥过来,把小旦抱走了,说晚上和她睡。

    莲旦有些尴尬, 都不怎么敢看她。

    天黑以后, 莲旦洗了澡, 擦干头发,喝了些水,就倚靠在床头安静地等着。

    过了一阵,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莲旦倏地坐直了身体, 继而应声道:“请进。”

    身形修长的年轻男人推开门,进入了屋内。

    他披着外袍, 半湿的长发也披散着,显然也是刚刚沐浴过。

    陈霜宁走到了床边, 坐在了床沿。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说话。

    直到陈霜宁抬起手来,要用手里的布条遮住莲旦的双眼。

    莲旦一下子握住了他手腕,陈霜宁动作一顿。

    莲旦说:“我……那天是我,我在门外,看见你的样子了,你……你可以不用这个。”

    陈霜宁的眸色微变,看了他一阵,却还是挣脱了莲旦的手,将布条覆在了他眼睛上,轻轻在脑后打了个结。

    莲旦咬着嘴唇,被扶着仰面躺到了床上。

    他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脱掉衣衫的声音,并不知道,在他躺下后,陈霜宁犹豫了一瞬后,将脸上的面具揭了下来,扔到了旁边桌上。

    身上有些冷意,但很快又热得冒了汗。

    莲旦已经习惯了这事,不像当初那样辛苦,不大会儿,汗水便浸透了蒙眼的布条。

    年轻男人灼热的呼吸喷在他脸上,很近,莲旦头晕晕的在心里想,如果对方想亲他,这次,他也许不会拒绝了。

    可对方一直没有。

    蒙眼的布条松了脱落时,两人都是一僵。

    莲旦眨了眨迷蒙的双眼,刚刚看清沉浸在情绪里,近在咫尺的一张惊魂动魄的美丽脸庞,就被一只手遮住了双眼。

    布条被单手解开,莲旦感觉到对方要给他绑回去,他握住对方那只手,沉默而坚决地拒绝了。

    年轻的男人轻轻叹了口气,那之后,他捂着莲旦的眼,将他翻了个身,背对着自己,才继续。

    莲旦把脸埋进枕头,感觉到在最后关头,陈霜宁的动作不像以往那般温柔,而是又重又狠。

    最后一刻,他隐约听见,对方在他耳边,用沙哑的声音叫了他的名字,像一种寄托,像一种解脱。

    他们初遇时,陈霜宁才十八岁,莲旦想,他年纪那么小,却已经经历了那么多可怕的事。

    莲旦仰着头,心里隐隐地抽痛着。

    ……

    第二天,莲旦再醒来时,已经快中午了,他实在躺不住,吃了午饭,就下地了。

    这几日,宅子里的人越发少了,连柳叔齐都不见了踪影。

    梁云每次过来,也都只是带着孩子,不见白无双的人影。

    但宅子里的气氛还一如往常,莲旦知道可能要发生什么了,但不敢多问。

    后来,就连雪冥也出去了,莲旦有些心慌起来。

    好在,她三天后就回来了。

    回来时,她拿着莲旦第二份解药的药材。

    ……

    雪冥忙了起来,她的屋门关的严严实实的,婆子每天把饭给她送到门口,过会儿再把空盘子取走,她一次都没出过门。

    这几日,陈霜宁留在院子里的时间变多了,不像以往,一早用过饭就出门,晚上要赶着晚饭的点儿回来,有时晚饭也不回来吃,莲旦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门的。

    闲来无事,陈霜宁会抱着小旦给他讲小人书,还拿了本新书,给莲旦讲上面的字句,还写了一些帖子,给莲旦模仿着练字用。

    还有的时候,陈霜宁只是定定地坐在那里,垂着眼皮,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一次,莲旦去隔壁屋里找他,第一次见到了他用的武器。

    那是一把刀刃泛着冷冽寒光的剑,陈霜宁发现他来了,就把剑收了起来,问道:“什么事?”

    莲旦看着被挂在剑架上,已经收进剑鞘里的剑,心里有些惶恐,有些不安。

    “饭备好了,该吃饭了。”

    陈霜宁“嗯”了一声,起身走了过来,经过莲旦时,他没看他,但手却在衣袖下握住了莲旦的手。

    莲旦抬头去看他,对方却已经松开了,走了出去。

    陈霜宁戴着面具,眼睛也不看他,莲旦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

    五天后,雪冥从屋里出来了。

    她看起来有些疲惫,眼神却更温和和柔软了。

    她找到莲旦,把装着第二份解药的小木盒,交给了莲旦。

    莲旦双手托着那木盒,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对雪冥说:“谢谢你,谢谢你们。”

    雪冥摇头,“你不需要跟我客气。”

    莲旦拿着那盒子发着呆。

    雪冥看着他,说:“你和小旦的东西,我让人收拾得差不多了。”

    莲旦倏地抬起头来,看向她。

    “其他屋子里日常用的,明日出发前再收起来就来得及。”

    莲旦惊愕地睁大了眼睛,雪冥苦笑地握住他的手,“我们都舍不得你走,可这样对你最好。”

    “圆镜不会再出现在靠山村附近了,你可以放心。”雪冥保证道,“你和小旦以后都能再无后顾之忧,他都帮你们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莲旦呆呆地看着他。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莲旦,”雪冥红着眼圈儿说,“以后,很难再见面了,我会很想你和小旦的。”

    莲旦脑子嗡嗡的,好半天,嘴唇颤抖着冒出几个字,“我也会。”

    ……

    当天夜里,莲旦住的这屋子里,只剩下了必要的物件,大部分都恢复成了他刚来时的样子。

    小旦被抱走了,莲旦站在窗前等着。

    青花毒的毒性深入骨髓,当初左护法也就是圆镜,应该并没告诉假圆镜这东西的可怕之处,只以为是普通的那种药,才敢用上。

    当日假圆镜就算没死,现在估计也早就因毒爆体而亡了。

    因青花毒的毒性特别,所以第二颗解药,要在合床时服下才有达到最好的药性。

    所以,现在才是月初,莲旦就要和陈霜宁同房,最后一次同房。

    夜深时,莲旦才听见敲门的声音。

    他没出声,而是自己走到了门前,在他刚迈步时,敲门声就停了。

    莲旦拉开门,看见外面一身白衫的陈霜宁。

    这个晚上,时间特别长,特别的磨人。

    莲旦好几次好像失去意识了,又很快半梦半醒地清醒过来。

    他屡次想摘掉眼睛上的布条,但都被人抓住手腕制止了。

    在最后的时刻,他哭着又想要摘掉时,手指被人捉住,放在温热湿润的唇边亲了亲,然后,嘴唇就被吻住了,一颗药丸被送进了口腔。

    莲旦哭着揽着年轻男人的脖颈,浑身颤抖着承受了。

    ……

    第二天,莲旦睁开眼时,看见窗外才蒙蒙亮,床上已经只剩他自己一个人了。

    被褥都换过了,身上也都被擦洗干净,清清爽爽的。

    他疲乏地撑起身子,往床帐外看了看。

    有人轻轻打开门,悄声走了进来,到了近处时,有些惊讶道:“你醒了。”

    床帐被撩起来挂到两边,雪冥坐到床沿,手指搭在莲旦的手腕上。

    过了一会儿,她放下莲旦的手,温柔地笑道:“毒都解了,没有残留,”她摸摸莲旦的脸颊,说:“莲旦,你肯定能长命百岁。”

    莲旦嗓子有些哑,他用头碰了碰雪冥的头,又一次说:“谢谢你。”

    雪冥揽住他肩膀,两人靠了一会儿,她说:“你再躺会儿,中午吃完饭再出发就来得及。”

    莲旦却并没躺下,他坐在那里,低着头,一只手攥得紧紧的,另一只手抓着那只手腕上材质并不好的手镯。

    这是当初在靠山村时,陈霜宁送给他的,陈老太太离世后,莲旦将它还了回去。

    刚才起来,莲旦发现,它又回到了自己手腕上。

    雪冥也看见了那只镯子,她显然知道它的来历,神色黯然了下来。

    莲旦问:“走之前,我能再见见他吗?”

    雪冥扭开头,说:“他说……该了却的都已经了却了,没必要再见了。”

    莲旦倏地抬起头来,眼圈渐渐红了 ,可当他低头又看向手上那镯子时,他又抬起头来,坚持道:“我想见他。”

    雪冥咬着嘴唇,转回头来,眼睛也看向莲旦手腕上那镯子,眼睛里的神色坚决了起来,她说:“穿上外袍,我带你去!”

    ……

    莲旦跟在雪冥身后,两人在蒙蒙亮的天色中,穿过了一个又一个连廊,经过了一个个院子。

    这时候还早,除了厨房有烟气冒出来,到处都很宁静。

    他们足足得走了有两盏茶的工夫,一直到了这宅子的最深处。

    院墙在这里曲折延伸到中断,这宅子与起伏的山势相连,这最深处,是一处山洞,山洞里有汩汩的流水声,还有硫磺味道的蒸汽逸散出来。

    走到离那山洞还有距离时,雪冥停了下来,轻声说:“我不能再往里走了。”

    莲旦看向她,说:“我去了。”

    雪冥抬手整理了一下莲旦的鬓发,往后退去,转身离开了。

    莲旦也转身,朝那山洞走去。

    泉水声掩盖住了他的脚步声,直到他进到山洞入口,感受到浓烈的热汽扑面而来时,一个沙哑低沉的嗓音开口道:“谁?”

    莲旦闭了闭眼,往里又走了一段距离,浓郁的热气被他走动时带的风吹散了开,露出山洞深处氤氲着淡淡雾气的温泉池水。

    水面下,长发如缎铺开,顺着水流涌动飘散。

    它的主人立于池水中,一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但却如独得上天的恩赐般,美丽得不似凡人。

    他的嘴唇颜色浅淡,看起来丰盈而柔软,不似男子所有,但那双看向闯进来的人的眸子,深沉潋滟,里面如有血海深渊,攻击性十足,让他的整张脸都凌厉起来。

    在莲旦闯出雾气,现出面容那一刻,那双眸子瞳孔倏地一颤,继而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垂下了眸子。

    莲旦的目光从他低垂的眼睫上,来到他露在水面上的颈子上。

    美人锁骨下有一道疤,那是他咬的。

    第45章 分别

    第45章

    “你怎么来了?”沙哑的男声开口道。

    莲旦又往池边走了两步, 说:“我……我要走了,想见见你。”

    柔软的发尾顺着池水流动的方向,卷绕着他的颈子和肩膀, 陈霜宁垂着眸子, 喉结动了动,说:“有什么好见的呢。”

    莲旦眼圈红了,说:“我……我……。”可是,到底是“我”什么,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陈霜宁抬眼看他,那双眼睛比莲旦见过的最美的星空还要美。

    “事情已经解决了,以后你再不用受青花毒的苦楚了,以后, 你可以过想要的生活了。”他开口缓缓道。

    莲旦心里一阵紧缩, 他磕磕巴巴地说:“可……可是,”他抬起手,腕子上的镯子露了出来, “你……是你给我的……。”

    陈霜宁的目光挪到他手腕上, 看了一阵。

    之后, 水声哗啦,他转身用背面对着岸上的人,说:“喜欢就戴着, 不喜欢……就扔了吧。”

    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莲旦在池边站了一阵, 他抬起衣袖抹了把脸,说:“我知道一定是要发生什么事了, 那是你们一定要去做的事,谁也阻拦不了, 可是,”他哽咽着,“你……一定要保重!”

    说着,莲旦最后看了陈霜宁的背影一眼,咬了咬牙,转身离开了这山洞。

    而山洞里的人,在听见身后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时,肩膀微微动了动,但到底没有转身过来。

    ……

    中午吃过饭,冷杉和其他几个年轻的男子,利落地把最后几件行李绑到马车上面,就全都准备好了。

    这一路,仍然是冷杉带队护送,用的也是来时的马车,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只是少了一个人。

    雪冥亲亲怀里的小旦,把他交还给莲旦抱着。

    她把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递给他,说:“怕有人见了钱财起了坏心眼儿,不敢给你太多,以后你手里钱不够用了,就去妙云镇上的兴隆宝铺,那铺子是我们的,有事都可以找那个掌柜的帮忙。”

    “还有这个,”雪冥拿出个盒子来,打开给莲旦看,里面是十只玉石做的小兔子,各个神情各异,或调皮,或沉思,或欢笑,憨态可掬。

    “下个月二十五,是小旦的周岁生日,这是我哥亲手做的,到时候你给他。”

    莲旦低头仔细看着,闷声点了点头。

    雪冥把莲旦扶上车后,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突然又上前来,将她腰间一直戴着的一块玉佩塞到了莲旦手里,然后什么也没再说,眼睛红红的,一转身跑进了院门。

    马车动了起来,驶离了这座宅子,通过那狭窄的山谷入口,进入了外界。

    莲旦抱着小旦,手里抓着那玉佩,眼睛也红红的,他回望来路,咬住嘴唇,把眼泪都憋在了心里。

    ……

    回靠山村的路途,走得比来时快得多。

    不过四五天,就已经快要到妙云镇了。

    为了不让村民看出异样,在妙云镇附近,冷杉把马车换成了破旧的那辆,吱扭扭地进了村子。

    他们到达时,天已经擦黑了,冷杉把东西都给搬进了屋,奶羊也牵进了院子。

    隔壁的屋门响了一声,吴大娘伸出头来往外看,问道:“是莲旦回来了吗?”

    莲旦答应了一声,吴大娘和吴大伯就出来了,隔着院墙说:“前两天我还跟你大伯说,这年都过完了,你们一家三口也该回来了……呦,你家陈霜宁没回来啊?”

    莲旦脸上勉强挂着笑容,“他还有活要做,忙着呢,就没一起回。”

    吴大娘说:“也是,过完年也该忙了,忙着好,年轻就得多赚钱。”

    吴大伯说:“晚上蒸的玉米面馒头还剩一些,莲旦,你和孩子过来吃几口吧。”

    吴大娘也说:“对对对,家里还有炒的咸菜丝,我再给你煮个菜汤……。”

    “别麻烦了,”莲旦忙道,“我路上带的干粮还没吃完呢,一会儿热一下就吃了,时候也不早了,别耽误你们休息。”

    吴大娘见他诚心不想去家里吃饭,说:“那行吧,你回屋也好好休息,不着急的东西就放那,明天让你婷子姐过来帮忙收拾。”

    莲旦没办法再推脱了,只好就这样道了谢。

    冷杉把东西都搬完了,站在一旁等着告辞。

    吴大娘在隔壁看着,莲旦什么也说不了,只好客套了几句,就把人送出了门。

    冷杉向他抱拳一礼,说了声“保重”,跳上了马车。

    莲旦站在门口,看着马车嗒嗒地远去,直到不见踪影,感觉就像是一场梦般,连梦里留的最后一点联系,也消失了。

    ……

    莲旦平安到达靠山村的消息,是在隔天晚上送到山谷的宅子里的。

    这时候,陈霜宁已经泡了五天五夜的温热药泉,才出来不久。

    雪冥跟他说这消息时,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神情,只垂着眼皮“嗯”了一声。

    两人都沉默着,过了一阵,陈霜宁才抬眼看向雪冥,说道:“我已经安排好了地方,明早你带着所有妇人、哥儿还有孩子,都离开这里,我给你消息前,不要回来。”

    一时间,雪冥的眼睛慢慢睁大,她嘴巴动了动,难以置信道:“这个时候……你让我走?”

    陈霜宁点头:“对,我让你走。”

    雪冥的眼圈儿红了,“我要是不走呢?”

    陈霜宁说:“我会打晕你,让柳叔齐带你离开。”

    雪冥说:“可是,你身上的毒怎么办?”

    陈霜宁冷淡道:“不需要你管。”

    眼泪珠子掉了下来,一滴滴的,雪冥说:“我师父四年前教内大乱时就失踪了,不是我自大,这世上除了他,便是我,其他人再没可能医得了你身上的毒伤。”

    陈霜宁板着脸,攻击性十足,“你就能医得了吗?”

    雪冥窒了一下,脸色苍白,“我……我……。”

    陈霜宁看着她,神色又渐渐缓和下来,平静无波,他低声道:“四年前就已经注定的结果,不过早晚而已,这不是你的错。”

    雪冥哭得更厉害了,“我以为还有更多时间……说不定还有机会……。”

    陈霜宁摇头,他站起身,“去吧,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带好其他人,明早我就不送你们了。”

    说着,陈霜宁就要迈步离开,雪冥却一下子扑过来,紧紧抱住了他,哭着喊道:“哥,哥……!”

    陈霜宁身体一僵,嘴角紧绷,停住了脚步。

    他抬起手,温柔地摸了摸雪冥的鬓发,低声道:“霜若,你长大了,是个大人了。”

    陈霜若使劲儿摇头,“哥,我是大人了,我能保护好我自己,你就让我留下吧,求求你了!”

    陈霜宁却在妹妹期盼的目光中,坚定地摇头道:“你要把其他人带出去,照顾好他们,哥哥相信你能做到!”

    说完,他就挣脱陈霜若,大步往外走去。

    陈霜若跪趴在地上,哭出了声。

    陈霜宁在门口停住了,又转身回来,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握着她的肩膀道:“保护好自己,不要让我挂心,答应我!”

    陈霜若仍然在流眼泪,但她咬着牙,点了点头,说:“我一定做到。”

    ……

    第二天,陈霜若带着马车车队离开后,这座在春节时热热闹闹的大宅子里,只剩下了一个人。

    陈霜宁躺在卧房内,一双潋滟的丹凤眼看着窗台上的一个草编蚂蚱,那是莲旦和小旦住在这屋时,遗漏下来的。

    看了一阵,他从袖子里摸索出来一个绣着荷花褪色的旧荷包来,放在鼻端嗅了嗅。

    可过了这么久,里面香料的味道已经早就散尽了。

    陈霜宁把荷包放在手心里,轻轻摩挲着。

    半开的窗子外,一阵冷风吹了进来,把他的衣衫和发尾吹得随风飘动。

    他抬手掩住口唇,轻轻咳嗽了几声。

    如此咳嗽了一阵,他面露疲惫地闭上了眼,好像睡着了。

    窗子还开着,风从外面一阵阵吹进来。

    过了不知道多久,已经睡着的人倏地睁开了眼,目光如电,看向窗外的某个方向。

    那双眸子里霎时如血海翻腾,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陈霜宁缓缓撑着胳膊起身,刚才放在胸口处的荷包滚落到了床褥上。

    他将之拾起,垂着眸子看了一阵后,珍惜地把它放进了床尾的抽屉里。

    那之后,他下了地,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衫,将长发在脑后束起,便去剑架上取下自己的佩剑。

    仓啷一声,剑光从剑鞘中亮出。

    陈霜宁脚尖轻点,人已经消失在原地。

    山谷中安静极了,虫鸟都像是瞬间不见了踪迹,显得沟渠的潺潺流水声大得震耳欲聋。

    陈霜宁站在一处屋顶,垂眸向下看着,山谷入口处,有两个人匆忙地从外面飞跃进来,时不时扭头看向身后,看起来有些狼狈。

    紧跟着,一个身穿僧袍的四五十岁的男子,追了上来。

    他的头发都剃光了,打扮也像僧人,但这人的神情阴狠邪气,丝毫不见僧人的慈悲和宽容。

    这人,正是圆镜和尚,也就是左护法。

    左护法提着一把长刀,刀刃上尚留有干涸了的血迹,他满面邪气地仰头看向屋顶的人,发出一声狞笑,喊道:“你以为你派来的这些人奈何得了我?”

    他说这话时,又有几人紧随他身后进入了山谷,并迅速分散开来。

    他们和前面两人,看似松散,实则堵死了左护法的每一条可能逃出去的生路。

    陈霜宁的眸子看向围住左护法其中一人,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柳叔齐朝他比划了个手势,意思是并无大碍,之后,他扯了衣衫一角下来,用牙齿咬着一端,将手臂上的刀伤裹了起来。

    伤的并不只他一个,白无双的衣襟上也有血痕,后来赶去的冷杉嘴角也有干涸的没来得及擦的痕迹。

    这是无比凶险和艰难的一程。

    “雪宗,你从小就是这个样子,高傲得令人厌恶,我真后悔当年没下死手掐死你!”左护法咬牙道,“我向你求和,你都不肯放过我,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我就杀光你们所有人!”

    陈霜宁淡淡开口:“你不是我的对手。”

    闻言,左护法冷笑,“四年前教主临死前在你身上下的毒还在,靠山村那个哥儿也还好好活着,灵匀寺那晚,你必定着了我的道,如今,你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他举起手中的刀,眼睛一瞬间像流血了般,红的吓人,他的牙齿上也都是红色的血迹,甚至身上的毛细孔都在往外渗血,看起来恐怖极了。

    柳叔齐脸色一变,“他吃了裂血万尸丹!”

    裂血万尸丹是一种丹药,吃了能在一段时间内让体内功力翻三四倍,但后果也可怕,最终结果是全身血液流光而亡,绝无生还可能。

    左护法仰头哈哈大笑,状若癫狂,“我不仅吃了裂血万尸丹,还吸收了右护法全部的内力,今天,我就要和你们这些小崽子同归于尽,不想让我活,你们就全都给我陪葬!”

    陈霜宁举起长剑,手指轻轻抚摸过剑身,一丝血光染在了雪白的剑刃上,束起的长发发尾和衣摆无风自动,他眼皮抬起,双眸暗含血海深渊,重逾千斤般的肃冷战意直逼对手,缓缓道:“那就来吧。”

    第46章 抓周

    第46章

    莲旦回家后, 收拾了好几天才把带回来的东西拾掇好。

    那些漂亮柔软的衣裳,他是不敢穿的,都留在了箱子里。

    吃的喝的用的, 他都分好了, 给隔壁吴大娘家、唐花家送了些,也托人给姐姐莲叶家里送了一些过去。

    他走的时候,院子里的雪堆还冻了些年货没带走。

    好在现在天还冷着,雪堆没化,但是也得抓紧吃了,马上就三月份,该冻不住了。

    这一天天的,伙食都不错, 小旦眼看着又长高了一点, 可以不扶东西,走一小段了。

    他性子有些倔强,走路学得很快, 就算摔跟头了也很少哭, 除非摔得太狠了, 才哼哼几声。

    平日里他都挺高兴的,给他颗白菜能拽一天,晚上正好割点豆腐炖上吃了。

    但是午睡前, 还是几个月时的样子,总要闹会儿觉。

    偶尔这个时候, 小旦趴在莲旦的肩膀上,会哭着要父亲。

    莲旦听了心里发酸。

    不管是白天, 还是夜里,莲旦时不时地心慌意乱, 却不敢深想其中的来由。

    可尽管如此,他也没想起来那一直以来当做寄托的牌位来。

    莲旦意识到这点,还是在小旦乱走乱爬,不小心把台子上那牌位撞到了地上时。

    他着急地去看咬着小牙一声不吭的小旦,把他抱起来揉了揉,这孩子到了爹爹怀里,才委屈地哼了哼。

    莲旦后怕地抱着他在地上走了几圈,又给他剥了个煮鸡蛋哄他。

    把孩子放到藤椅里坐好了,他才想起来去收拾掉下来的东西。

    香炉里的灰掉得满地都是,牌位倒扣着躺在地上。

    莲旦拾起那牌位,看了看,发现摔掉了一个角。

    他看了一阵,把那香炉也拿起来,和牌位一起送去了隔壁陈老太太住的那屋。

    又费了些工夫,把祭品台也搬了过去。

    全都收拾好后,他燃了一炷香,冲着台子上的牌位拜了拜,道了声“得罪”,便出了屋,把那道门合上了。

    担心小旦自己乱走,进那屋里玩,再碰倒了会被砸到,莲旦找了把旧锁,把那屋门从外面给锁上了,钥匙放进了抽屉里。

    那道门便再没开过。

    三月的月圆之夜,莲旦早早躺下睡了,半夜口渴醒来,下地喝了半碗水,再上床上后,一时间睡不着了。

    这个晚上,已经熟悉的疼痛和灼热都没再出现,莲旦用脸颊蹭了蹭枕头,听着旁边孩子睡熟时小小的呼噜声,他扯了扯被子,将自己整个人都盖住了,不留一丝缝隙。

    二十五那天,是小旦的生日,莲旦给孩子换上了新衣裳后,就去外屋拿着锅铲给锅里炖的鸡肉翻了翻。

    屋门外有人敲门,在旁边玩着的小旦,自己就咚咚地跑去开门去了,小胖腿儿跑得稳稳的,速度飞快。

    吱嘎一声,门开了,唐花的声音惊喜道:“哇,我们小旦真厉害,都会给阿么开门啦!”

    “啊啊”,这是小花的嫩嗓子,在和小旦打招呼。

    小旦回应地:“花,花……。”

    莲旦拿着锅铲在后头跟着,把唐花和小花迎进了屋。

    唐花问:“抓周的东西都备好了吗?”

    莲旦点头,说:“备好了,都放床上了。”

    唐花高兴道:“走,咱去看看。”

    等进了屋,看见床上的东西,上面摆了秤砣、毛笔、算盘等物,摆了半圈儿。

    莲旦一手把小旦抱起来放床上,跟他说:“去吧,选一个给爹爹拿过来。”

    小旦就扭着屁股,快速爬到了那些物件跟前,瞅来瞅去,什么也没拿,就爬起来,乐颠颠爬起来朝爹爹跑过来,一把把莲旦手里的锅铲抓了过来,说:“爹爹,吃,吃……。”

    莲旦一脸惊愕,唐花看得捂着嘴直乐,说:“这是馋了还是饿了?我带了梨膏,正好给他两吃。”

    两个孩子坐一起用勺子挖着梨膏,这个季节容易咳嗽,吃这个对嗓子好。

    唐花说:“我们家小花都起了大名了,叫李如玉,你家小旦怎么还不给起大名啊,这以后渐渐大了,他自己就记得小旦了,再改可就不好改了。”

    莲旦其实想过这个问题,可他想了好多名字,都觉得不满意,所以孩子都满一岁了,还定不下来。

    他说:“我也着急,就是没太想好,等过阵子我再想想。”

    唐花干脆道:“我看你也没什么主意,就别自己干想了,孩子他父亲既然一时回不来,你可以写信过去问问他嘛,他是个读书人,肯定取得好。”

    莲旦眼睫颤了颤,下意识想到了镇上那家兴隆宝铺,把信给那掌柜的话,他一定会帮忙送到陈霜宁手上吧。

    而且,因为孩子起名的事去信问,是充足的联系对方的理由了。

    莲旦犹豫着说:“嗯,我……我再想想。”

    晚上,莲旦把藏在柜子里,装在盒子里的十只小兔子拿了出来,拿到床上给小旦看。

    小旦打开那盒子,见了那些小兔子,就“哇”了一声,高兴得在床上直蹦跶,脸蛋子都在颤。

    莲旦看着他把一个个小兔子拿出来仔细看,爱不释手地摸来摸去,摆来摆去,心里又是酸得不像样,甚至隐隐的抽痛起来。

    夜深了,孩子睡觉以后,莲旦把这些小兔子又仔细地放回盒子里,把柜子打开了,放在深处。

    正要关柜门时,莲旦突然看见一本用布包裹着的书。

    这是小旦百天时,陈霜宁让自己替小旦收着,说孩子大一些再给他的。

    莲旦那时候不认字,看不懂这书,现在他认识了不少了,书册只要内容不是太艰涩的,连猜带推测的,也能把意思看懂个七七八八。

    他将那书从柜子里拿了出来,来到了桌旁坐下,就着油灯的光线,把上面包着的软布打开。

    打眼一看,这书与平日里见过的不大一样,封面上没有字,是空白的,装订的方式也更粗糙一些。

    莲旦手指颤了颤,翻开了封面,看见扉页上的几列字。

    “明者处事,莫尚於中。优哉游哉,与道相从……。”

    这字迹很熟悉,和他带回来的字帖一模一样,明显出自陈霜宁之手,是他亲自抄写的《诫子诗》。

    再往后翻,莲旦却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莲旦,此乃我毕生的内功心法总结。

    江湖路凶险万分,时至今日今时,我被迫裹挟而入,却已无法回头。将来之情势我无法预测,你心思敏锐、聪慧,足以审时度势,这本心法是否要交给小旦,由你决定。

    若你将这些功法毁掉,归于尘土,也许更适得其所,并无可惜之处。

    该我做的事,不久后我便会完成,本以为此后,我再不负于他人,肩上重担终于可以卸除。但灵匀寺的意外,还是让我亏欠于你,我只能尽力补偿,却并不能弥补十之一二。

    如果……。”

    这里之后是一处墨汁滴下来造成的突兀的墨迹,再之后,就是简短而同样突兀的一句“祝好,勿念。”

    莲旦的字是陈霜宁手把手教的,自然知晓对方写字时,最忌讳纸页上有污痕,每次都将毛笔上的墨汁控制得刚刚好,更不会只写半句话就仓促结束。

    这滴墨迹,明显是他提笔犹豫了很久,有些话想写,却并没写出来。

    莲旦看完这短短几行字,又往后翻了翻那些写得极为详细的内功心法,这些日子以来,那种经常性的心慌意乱的感觉又来了,而且比以往更强烈。

    因为,他在这些文字里,感觉到了陈霜宁的……死意。

    ……

    隔天早上,莲旦苍白着脸雇了辆驴车,抱着孩子去了镇上。

    进了兴隆宝铺的门,刚把陈霜宁给他的半个虎撑拿出来,还没说话,一个伙计就朝他行了一礼道:“我见过您,请跟我上楼。”

    在二楼一间窗门紧闭的屋子里,掌柜的拿着那半个虎撑,为难地直叹气。

    莲旦心里拧着劲儿的难受,但眼前都是陈霜宁的下属,他忍着不流眼泪,只嘴唇微微颤抖,说道:“我不去打扰他,只写信也不行吗?”

    掌柜的叹了口气,说:“我们都是单向联系的,大宅给我们指示,我们就照做,如果需要回信,送信人会直接带回去,毕竟那宅子所处之地,是绝密的,就连我也没去过。”

    莲旦坐在椅子上,低着头默不作声,小旦乖乖地依偎在他怀里,兴许是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波动,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

    掌柜的说:“实际上,我最后一次接到宗主的消息,是让我不必关闭这家店铺,继续开下去,时时注意着你和少主的情况,再之后,除了春节例行的礼品,那边已经很久没跟我联系了。”

    莲旦站起身,朝掌柜的行了一礼,掌柜的忙回了一礼。

    莲旦说:“那我就先回去了,如果后面有什么消息,麻烦您让人到家里跟我说一声。”

    掌柜的答应了一声,送莲旦往门口走。

    走了几步,这掌柜的犹豫地开口道:“有件事,可能您未必会知道。”

    “什么?”莲旦转身过来,问道。

    掌柜的说:“我的眼线在大概半月前传来的消息,江湖上都在流传,那左护法已经死了。”

    莲旦愣了愣,这本来是好事,但他心里却隐隐有不好的感觉。

    “是怎么死的?”他问道。

    那掌柜的摇了摇头,“不知道,只知道这人浑身的血都流干了,被一柄断剑,挂在了一处荒宅的大门上。”

    “一柄断剑?”莲旦的心里,脑海里闪过陈霜宁的那把佩剑,那种不好的感觉更甚了。

    掌柜的又是深深的叹了口气,“我只知道这么多,其他的也无从知晓了。”

    莲旦坐上驴车,心事重重地又回到了家。

    四月份,天气渐渐回暖,雪水都融入了大地,到了春耕的时节了。

    小旦年岁小,又好动,莲旦背着这孩子种地实在是勉强。

    吴大娘家劳动力多,他便和她商量,种子他自己出,地给他们种,将来收获了一人一半,吴大娘自然是乐意的。

    这个问题解决了,村里人都忙春耕时,莲旦就闲了下来,他想趁着时候多学些字,却经常提着笔,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

    夜里时,很少失眠的莲旦开始半宿半宿的睡不着,就算睡着了,也常被噩梦惊醒。

    满头冷汗地坐起来时,莲旦回想那梦境,都是一个身着白色衣衫的修长身影,拿着一柄断剑,倒在血泊里的情形。

    他心惊肉跳,捂着嘴,使劲地忍住那种因恐惧和担忧到极点,而产生的呕吐感。

    但还是没能忍住,匆忙下地,却没能来得及开外屋门,就在外屋吐了一地。

    收拾好以后,莲旦回屋疲惫地躺在床上,直到天快亮了,才能迷迷糊糊地睡着一阵。

    如此折腾了十多日,莲旦本来丰盈起来的脸颊,又瘦下去了,下巴又窄成了尖尖的。

    这十几天里,尽管也知道没什么消息,也不该麻烦兴隆宝铺那掌柜的,但莲旦还是去了三四次,打听消息,却都是无果。

    那掌柜的看着他,抱歉地连连叹息。

    到后来,他没办法在家里待着哪怕一会儿,好几次,他一转眼,就看见一个身着白色衣衫的年轻男人坐在窗边。

    可等他高兴地跑过去时,那椅子上空空的,哪还有人在。

    莲旦不得不天天去镇上,到兴隆宝铺的楼上坐着等消息,这样他的心里才稍安一些。

    如此又过了十来天,小旦在屋里地上玩小木车时,莲旦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街道。

    就在这时,门板被轻轻敲了敲,莲旦身体一震,转头看过去。

    掌柜的推开门,走了进来,他冲莲旦抱拳一礼,什么也没说,转身让开位置,露出他身后的人。

    这人脸色同样苍白,神色疲惫,但看到莲旦时,仍然温温柔柔地笑了起来。

    莲旦双眼圆睁,惊讶地叫出对方的名字:“雪冥!”

    第47章 再相见

    第47章

    距离上次离别, 已经足足有两月之久了。

    掌柜的知趣地退了出去,把门关的严严实实,守在二楼的楼梯口处。

    屋里, 小旦已经认出人来, 扑到了少女的身上,被其弯腰抱在了怀里,亲了亲他的脸颊。

    “雪冥……不,我应该叫你霜若,”莲旦走过去,握住她手腕,激动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霜若看向莲旦, 笑容渐渐僵在脸上, 眼睛里凝聚出泪水来,说:“莲旦,我能求你件事吗?这辈子就这一次, 求你答应我!”

    莲旦看着她的眼泪和苍白的脸色, 神情呆滞下来, 连随着呼吸起伏的胸口似乎都停滞不动了,他垂下眸子,眼皮盖住了他的神情, 但颤抖的嘴唇和瞬间煞白的脸色,还是揭示了他的心情。

    他嘴唇动了又动, 颇为费力似的,好不容易才发出些声音, 这声音跟他平日里的几乎完全不像,断断续续的问出一句话来, “他……是不是死了?”

    “没有……,”陈霜若使劲儿摇头,莲旦噗通一声坐到了地上,这时胸口才又有起伏,嗓子里有了气流出入的声音,像是刚才已经死过了,才活过来一般。

    陈霜若蹲下来,将小旦放到地上,双眼很近地看着莲旦的眼睛,说:“我先来找掌柜的,而没直接去靠山村找你,是因为,我在犹豫。”

    莲旦喘着气抬眼看向她,陈霜若几乎一字一顿道:“如果你没来过兴隆宝铺,我就立刻离开,再不踏足这靠山村附近方圆百里,让你和孩子不受打扰地好好过日子。”

    莲旦的双眼瞪大,听见她继续说道:“如果你来过,打听过哪怕一次他的消息,我就去村里找你!”

    “陈霜若……,”莲旦眼睛红了,“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了?”

    陈霜若哽咽着说:“他伤得很重,差点就死了。”

    听到这句话,莲旦的耳朵里仿佛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晴天霹雳,霹得他眼前都发黑了。

    “他和左护法动手时,故意将其引到了宅子后山的一处山洞里,还用内力震塌了洞口,柳叔齐他们进也进不去,等到好不容易将洞口的石头都扒开,进入山洞内时,里面已经是血流遍地。”

    “左护法死了,我哥他勉力用半柄断剑支撑,站在那里,柳叔齐他们一进去,他就力竭晕倒了,直到一周前,人才醒过来。”

    面前的少女抬手握住他的手,哀求道:“他不让我找你,可我知道,他想你陪着他。”

    “莲旦,就算我求你,你去见见他,不需要做别的,就每天和他说说话,待个十来天就行,不不不,三五天也行,求你了,莲旦!”

    陈霜若哭出了声,是从未见过的狼狈,莲旦用衣袖擦拭她的脸,反握住她的手,揽住她肩膀,眼睛里露出坚定之色,道:“霜若不哭,我答应你,同你一起回去。”

    ……

    这次赶路不似上次,可以慢慢走,带着孩子不太合适。

    莲旦在镇上买了不少东西,回去快速打了个包,和吴大娘交代了一声,就和假扮成车夫的陈霜若一起,把小旦还有买的这些东西,送去了镇子附近他姐姐莲叶家,让她帮忙带小旦一段日子。

    莲叶自然是愿意的,她家里相公和公婆也乐意,上次陈霜宁帮了他们那么大的忙,这次莲旦还没空手,带了丰厚的东西。

    莲旦看莲叶和小旦玩得开心,莲叶冲他直摆手,他就偷偷跑出了门去。

    自从把小旦生下来,他还从没离开过这孩子,莲旦心里难受,但仍然坚定地往村外走去。

    在村外的山上,陈霜若抱住莲旦的腰,脚尖轻轻点在树木的枝丫上,就如疾风般不见了人影。

    两人行到另一处较大的镇子上时,有人牵来了两匹马给他们。

    莲旦不会骑马,陈霜若和他同乘一匹,另一匹跟在后面,可以随时在马匹劳累时换马。

    到下一个城镇,又有人给他们换来两匹马。

    实在累了,就住在镇子上,睡一觉,吃饱了,就继续走。

    如此飞速行进,原本坐马车需要四五天的行程,他们两日便到达了目的地。

    骑马进入到山谷中,莲旦远远就看见了熟悉的宅子。

    只是宅子的大门,有明显的裂痕,里面也有一些塌了的屋子,还没修补,看这样子,可以想象当时那一场打斗有多惊险。

    来不及和宅子里众人打招呼,莲旦简单梳洗了一番,吃了点东西,就被陈霜若领去了莲旦曾经住过的卧房。

    现在,这道房门紧闭,里面无声无息的。

    太阳渐渐落山了,室内没燃灯,莫名地,有股死气。

    莲旦白着脸,走到门前,抬手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身边,陈霜若一路赶路,嗓子已经哑了,低声道:“他醒来后,就不肯见人了,连我也不见。”

    莲旦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缩了一下,他咬住嘴唇,想到了个问题,“他不见你,那你怎么给他医病?”

    陈霜若哭了出来,摇头道:“我只在他昏迷时,给他喂过药,他醒来后,就再没吃过一口药了。”

    莲旦眼睛红了,眼泪在眼圈里转,却又被他生生困在了那里,他睁大了眼,咬了咬牙,抬手用力去推那道门,那道本该紧缩的门,却吱嘎一声,开了个门缝。

    陈霜若一怔后,脸上露出喜悦之色。

    反倒是莲旦,这时倒不知为何,站在门前,倒是犹豫不前起来。

    陈霜若急得不行,她一狠心在他背后推了一把,莲旦这才踉跄着进了门去。

    身后的门又吱嘎一声,被合上了。

    昏暗的光线里,隔着一层层床帐,莲旦看见床榻上躺着一个身形修长的人影,黑色长发有一些顺着床沿垂落在地。

    莲旦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还有腐臭的味道。

    这味道让他瞬间停住了脚步,因为,这时他已经想起,这味道他是闻到过的。

    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浅浅的喘息声,所以,当那沙哑怪异的嗓音响起时,莲旦的身体明显颤了一下。

    “谁让你来的?”

    莲旦眼睛里有些惧怕,但还是咬着牙,回应道:“我自己想来的。”

    “来做什么,难道你是念念不忘,还想和我在床上欢好吗?”那沙哑怪异的嗓音,用恶毒的口吻道。

    莲旦脸色唰的一下白了,他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有恐惧,更多的是委屈。

    很久都没流过的眼泪,在这时,终于累积到了顶点,突破了阻碍,无声地瞬间流了满脸。

    床帐里的人夜能视物,好一阵,他都没再开口。

    两人沉默了良久,莲旦哽咽着开口道:“我来陪你说说话。”

    床帐里还是很安静。

    莲旦抬手抹了把脸,又一次迈步,朝床边走去,到了床帐前,他想撩开那层层的纱帘时,床里的人突然开口冷冷道:“既然是你自己想来的,进门前,你在犹豫什么?”

    莲旦抬起头来,向层层白纱中的人影望去,他抬手抹了把脸,说:“我怕我来晚了,看见你已经死了。”

    床里的人又沉默了一会,突然低声问道:“你希望我死吗?”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还没落时,莲旦已经又快又无比肯定地回答道:“不想。”

    “你可怜我?”

    “不是。”

    对话又告一段落。

    莲旦一手轻轻捏着床帘,耐心地等着。

    直到一声若有若无地轻轻叹息,从床里响起,沙哑怪异的男声道:“进来吧,莲旦,希望你不会后悔。”

    莲旦咬着牙,一层层掀开那纱帘,直到最后一层,他几乎可以看清躺着那人瘦削了很多的身形,和被长发覆盖的扭向床里侧的脸。

    在最后一层纱帘也被莲旦掀开,挂到一侧床柱上后,浓重的腐臭味扑面而来,但莲旦并没避让,他屈膝坐到了床沿下的窄塌上。

    他看向床上人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手腕细得几乎能看清每一块骨头。

    莲旦心里的酸楚,化成了一股酸涩、悲苦、痛惜交杂的水,流进了四肢百骸。

    他小心地握住那只手,怕碰坏了似的,低头用自己的脸颊轻轻蹭了蹭,感受到了对方皮肤几乎没有热气,是凉的。

    “莲旦……。”

    “嗯。”

    “看看我现在的脸吧,如果你不怕,就留下来。”

    莲旦疑惑地抬起头来,看见床上人缓缓转头过来,覆盖着他半张脸的长发滑了下来,露出对方古怪的下巴,两排森白的牙齿,还有裸露在外只有两个孔洞的鼻骨,和两只暴突的眼珠!

    莲旦胸口急速起伏,惊叫声被他死死咽进了嗓子眼儿。

    他睁大了眼,定定看着那张恐怖到极点的骷髅一样的脸。

    直到这张脸上,露出鬼怪一般的可怕笑容来,沙哑的怪笑声越来越大,听起来就像是要笑得断了气般。

    莲旦猛地转身朝向床外,捂着嘴不停干呕。

    见状,陈霜宁暴怒,被抓在手心里的枯瘦的手狠狠一甩,将莲旦抓着他的手甩开了。

    但同时,他怀里的一样东西,也意外被甩了出来。

    莲旦看见了,先是一怔,继而蓦地睁大了眼。那是之前他自己亲手做的,送给对方的荷包。

    他一时间几乎没认出来,因为已经很陈旧了。

    陈霜宁注意到了,他好一会儿没说话。他暴突的双眼冒出了蜘蛛网般的红血丝,森森的白牙紧紧咬着,看起来更令人恐惧了。

    过一阵,他咬着牙道:“害怕,就给我滚……。”

    可才说出这几个字,陈霜宁的话语就倏地停住了,因为,那个怕得浑身颤抖的瘦弱的哥儿,不仅仍然紧紧抓着他的手,还扑到了床上,死死地抱住了他!

    第48章 祈求

    第48章

    莲旦死死抱着床上的人, 感觉到自己抱得就像是一具枯骨,他闭着眼,泪如雨下, 一遍遍重复, “我不怕你,我才不怕你……,在灵匀寺我早见过你这样子,我不怕……不怕……。”

    他抱着的人久久都没说话,直到哥儿的泪水湿透了他胸前的衣裳,烫到了他如死人般几乎没有温度的肌肤。

    一声悠长的叹息缓缓被吐出来,沙哑而怪异的嗓音疲惫道:“想留,就留下吧。”

    ……

    从这天起, 莲旦每天可以进屋一阵, 和陈霜宁说会儿话,但他还是不肯吃东西,也不肯让霜若进门给他医治。

    莲旦偷偷数他床头的辟谷丸, 发现有时候连续两天都不见少一颗。

    霜若把药熬好了, 让莲旦帮忙端进去, 陈霜宁也统统没喝,在这种时候,他对莲旦格外冷淡, 连话都不说一句了。

    他的脾气越来越差,变得暴躁易怒, 敏感多疑。

    莲旦不敢再端药进去,怕这样下去, 连他也进不去门了。

    莲旦问了好几次陈霜宁的病情,陈霜若却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 直到她知道她哥连辟谷丸都不再吃了的时候,她才崩溃道:“他的情况很不好。”

    “四年前教主死之前,鱼死网破,给他下了剧毒,他用内力将这些毒隔绝在筋脉骨髓之外,但每当他使用内力,这毒就会往身体里侵入得更深一些。灵匀寺那晚,他中了左护法设计的埋伏,内力使用过度,就诱发了剧毒发作时的枯骨相,也就是你现在看到的他的样子。”

    “那次,他配合我的药物,闭关修养了数月,才恢复过来,但这次……。”

    “这次怎么了?”

    霜若垂下眸子,掩去了颤动的瞳孔,“这次……他和左护法那一战,消耗过大,恐怕需要的时间更长。”

    莲旦稍稍放松道:“时间久没关系,能恢复就好。”

    “枯骨相除了外貌改变以外,还有什么影响?”

    “不仅人会变成跟腐烂的尸体一样,连身体内部也像死去的尸体一样,明明还活着,却要硬生生地忍受着死亡后的腐烂、消亡的过程。”

    哐啷,莲旦不小心装翻了茶壶,茶水溅到了衣角和鞋面上。

    “就没有解毒办法了吗?”他红着眼睛问。

    霜若说,“我的药只能帮助他恢复成正常的相貌,也能重铸身体血肉,但……我没办法终止毒发的痛苦。”

    “也就是说,就算他平日里看着很正常,毒没有发作时,也在时时刻刻忍受那些痛苦?”

    霜若红着眼睛,点头,说:“是。”

    莲旦一下子扭开脸去,抬起袖子狠狠地擦脸,一下又一下。

    霜若失神地看着虚空一点,“我师父如果在,也许还有办法,可是四年前教里乱起来时,他就失踪了,这些年我们到处寻找,都没有一点消息,很可能已经死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了。”

    “哥哥他忍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和痛苦,就是为了杀掉左右护法,既是为我们的父母报仇,也是为所有人除掉后患。这件事做完了,他……,”霜若哽咽了一声,“他已经没有足以支撑他,生存下来的意志了。”

    “霜若,再给他熬一碗药吧。”莲旦突然道。

    霜若诧异地看向他,莲旦说:“再试最后一次。”

    霜若咬住牙,点了点头。

    ……

    傍晚时,新的药熬好了,莲旦用托盘端着,进了陈霜宁的房门。

    进入屋子后,他将托盘放在床边的圆桌上,自己则坐到床沿,用刚用温水洗过的布巾,给床上闭着眼的人轻轻擦拭脸庞。

    之后,莲旦把布巾放到一边,从桌上把药碗端过来,自己先喝了一小口试了试冷热,再用勺子稍微霍弄了一会儿,开口道:“起来吃药吧。”

    床上的人此时刷地睁开眼,他那暴突的眼白上,都是可怖的红血丝,愤怒的神情让他看起来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跟你说了我不吃药……!”

    陈霜宁一伸手,就要将那碗药夺过去摔了。

    就在他手指刚刚碰到碗沿时,莲旦突然开口道:“我怀孕了。”

    陈霜宁的动作倏地僵住了。

    莲旦接着说:“有两个多月了。”

    “刚来那天,我不是因为怕你或是嫌你,才会呕吐,是因为我怀孕了,那是孕吐。”

    两只暴突的眼珠盯着面前瘦弱的哥儿,从上到下,每一寸地打量,在他的肚腹上,停留的时候格外长。

    两人最后一次,是莲旦上次离开大宅的前一晚,第二天莲旦就赶路回去了,并没有喝以往每次都喝的避子汤。

    “陈霜若,”沙哑怪异的嗓音吼道,“你给我进来!”

    屋门吱嘎响了一声,美丽的少女快步跑进了屋子,显然她一直在门外听着屋里的动静。

    一进门,她就来到莲旦身边蹲下,抬手摸上他的手腕。

    过了一小会儿,霜若脸色一变,朝床上人点了点头。

    哐,是陈霜宁砸烂了床头的柱子,“你让他怀着孕骑马两天两夜来这里!”

    莲旦摇头,“是我一直故意瞒着她,”他垂下头,“我没想好,该不该让你知道。”

    陈霜宁没有说话,屋子里很安静。

    哗啦,是霜若洗了条布巾,拧干了,递给莲旦。

    莲旦接过来,坐到床沿上,拿过陈霜宁染血的手,放到自己腿上,小心翼翼地擦拭上面的血迹,摘掉扎进去的木刺。

    霜若默默地将纱布和药留下,悄悄出了屋子,关上了屋门。

    莲旦清理好伤口后,用药粉细细撒在伤处,又稍显生疏地给它包好。

    之后,他把这只伤手手心冲着自己的方向,隔着衣裳,贴到自己肚皮上。自己的手则轻轻托在外侧。

    他看着陈霜宁,道:“霜若她肯定跟你说了,最近这段日子,我天天去兴隆宝铺等你的消息……。”

    他手心贴着的手轻轻动了动,沙哑怪异的嗓音,低声问道:“为什么?”

    莲旦流着眼泪道:“从这里离开后,我心里一直很乱,从那时候起,我就想我得弄清楚自己的想法,可是,一见到你,心里却更乱了。”

    床上人的胸口起伏明显了快了一些,他似乎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想不清楚,就别想了。”陈霜宁冷冷道。

    莲旦抬头看他,“可是我……现在,我想清楚了,我想……我……我喜……。”

    陈霜宁两颗暴突的眼珠盯着他,放在身侧的手,指尖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他眼睛里的神色明明是期盼的,可到了莲旦真要说出口的时候,他却突然吼道:“够了!”他打断了莲旦的话,翻了个身,冷淡道,“你出去 ,我想休息了。”

    莲旦神色黯然,但并没离开,他在床沿默默坐了一阵后,小心地避开陈霜宁的伤手,从床尾翻了过去,侧着身体,躺到了他对面。

    陈霜宁下意识扭过头去,不想让他这样看见自己狰狞的脸。

    莲旦却用手心贴在他脸颊上,不让他扭头过去,两人就这么很近地面对着面。

    “你不爱听那些,我就不说。”眼泪顺着莲旦的眼角滑落,他的双眼像水洗过的青空,望着眼前恐怖的脸庞,说:“爹娘不要我了,姐姐有自己的家,在这世上,除了孩子,你是我最亲近的人了……。”

    “霜宁,”莲旦叫男人名字的声音,柔软得像温水一样,“求你……。”

    在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面容恐怖的男人浑身轻轻一颤,他声音明显颤抖地应道:“什么?”

    莲旦的眼泪像是流不光似的,“我知道你很痛苦,我这样很自私,可是,还活着也许就能找到办法。死了,就完全没有希望了。”

    “求求你,不要死……。”

    陈霜宁定定看着他,暴露在外的森白牙齿动了动,低低地应了一声道:“好。”

    ……

    陈霜宁肯让霜若每日把脉了,也肯吃药了。

    莲旦把他的辟谷丸都收了起来,不准他吃,他胃口不好,就一天五六顿地变着花样做清淡好消化的食物给他,一次只吃一点点,莲旦也不觉得气馁,只要能吃就是好的。

    平日里,吃过饭,莲旦就给他穿得厚厚实实的,用轮椅推他出去在院子里走走,晒晒太阳。

    天气刚刚进入六月份,在外面都该热起来了,但山谷里四季温差不大,现在还冷热适中。

    晚上睡前,莲旦会帮陈霜宁动作轻柔地按摩身体,来缓解他的疼痛,也会用布巾给他热敷,这些手法都是霜若教他的,他学得非常认真。

    莲旦把陈霜宁照顾得事无巨细,只是对方不喜欢他替他擦身。每次要擦身时,莲旦都把东西备好,但陈霜宁自己是站不稳的,所以他并不肯出去,是一定要在旁边守着的,只是背对着对方。

    等陈霜宁洗完了,出声叫他,他才转身过来去扶他回床上,然后收拾地上的东西。

    有一次,陈霜宁不小心摔了,好大的一声,莲旦吓得就要转身去看,沙哑的男声急急怒吼道:“不许回头!”

    莲旦虽然担心,但不想惹他生气,强忍着听着身后挣扎的动静,直到那人喘着粗气,费力地说“可以了”时,才连忙回过身去,查看他有没有受伤。

    检查完了,把人搀扶回床上坐下,莲旦拿着厚实柔软的大布巾爬上床,跪坐在他身后,细细地给他擦那头长发。

    “你……不想让我看你的身体吗?”莲旦犹豫着,还是问出了口。

    身前的人沉默了很久,在莲旦几乎以为对方不会回答了时,沙哑怪异的嗓音吐出了几个字:“是,不想让你看到,”他停顿了一下后,轻轻说道:“很丑。”

    第49章 小旦回来了

    第49章

    莲旦听到这两个字后, 眼睫颤了颤,软软地轻轻依偎在年轻男人的背后,脸颊贴着他的颈后, 说:“你一点也不丑……。”

    陈霜宁一动不动地, 坐在床沿,让他靠着。

    莲旦闭着眼,能听到对方并不平稳的心跳声,像是一种无言的回应。

    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与耳边的声音慢慢靠近,砰砰砰地,最终完全重合。

    ……

    初初吃药的一个多月, 效果很明显。

    陈霜宁的状态每天都有变化, 皮肉渐渐丰盈起来,身上散发的腐烂般的气味也在变淡,只是他还是站不久, 也很容易疲惫。

    也还是有些易怒和暴躁, 但莲旦和霜若都明显能觉出, 他已经在尽力控制了。

    莲旦每天大部分时候都在围着陈霜宁转,他现在肚子有三个多月了,尽管有霜若这个大夫照应着, 但还是难免孕反,吃和睡都不大好。

    有一次, 在陈霜宁吃饭时,里面有一道药羹味道很重, 在旁边陪着的莲旦闻到那味道,没能忍住, 捂着嘴就跑出了屋子。

    收拾好回屋后,莲旦发现,陈霜宁面前那道药羹已经没了。

    陈霜宁见他进来了,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将自己吃东西托盘上的一份青菜粥推了过去,说:“把这个喝了,然后回去躺着,这里不用你管。”

    莲旦坐下把粥喝了,但是人没走,把托盘收拾出去以后,又回来了。

    陈霜宁靠在床头看书,头也没抬道:“不是说了让你回去?”

    莲旦说:“晚上你还得喝一次药,我怕我不看着,你又不肯喝。”

    陈霜宁放下书,不耐地弯膝收起腿来,道:“上来躺着!”

    莲旦怔了一下,陈霜宁说:“不想上来就走。”

    他话音还没落,莲旦已经坐到床沿,脱了鞋,从他脚底下爬到床里侧。

    陈霜宁冷着脸,从被垛里拽下来一个枕头,放到了自己枕头旁边,莲旦就老老实实躺了上去。

    陈霜宁拿起书继续看了起来,莲旦确实困倦极了,他提醒自己一会起来给身旁的人端药去,但合上眼,就很快睡着了。

    倚靠在床头的人,书页好久没翻上一次。

    过了会儿,他放下书,看了躺在旁边睡的很熟的瘦弱哥儿一阵后,抬手将自己身上的被子扯过去一部分,盖在了对方身上。

    霜若熬好了药,没等来莲旦,便自己端过来了。

    进屋时,她见她哥正在看书,刚要说话,就见对方抬手对她比了“嘘”的手势。

    霜若很快发现了床里侧躺着的,正在熟睡的人。

    她意外地多看了两眼后,才把药端到床边。

    等她哥把药喝完了,摆手让她走,她拿着空碗出屋时,嘴角忍不住露出笑意来。

    这天晚上,莲旦一直没从这屋里出去过,他有阵子没睡得这么沉,这么香了。

    起来后,只觉得浑身都舒畅。

    不过面对已经在床边吃早饭的陈霜宁,和在旁边偷笑的霜若时,莲旦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连忙借口洗漱离开这里回隔壁自己屋了。

    陈霜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门板被喀一声关上,冲霜若道:“你去找白无双和梁云,问他们明天能不能去一趟妙云镇。”

    霜若很快明白过来,说:“去接小旦吗?”

    陈霜宁点头,“对。”

    霜若说:“你让去问,他们肯定愿意的,只是,怎么这么急?”

    陈霜宁目光凝在早已合上的门板上,淡淡道:“昨晚他说了一晚上梦话,叫了好几次小旦的名字。”

    ……

    这天下午,白无双和梁云两口子就说要带孩子出去玩一段时间,说要经过妙云镇,问莲旦要不要顺便帮他把小旦接回来。

    莲旦当然是愿意的,他当初把小旦留在姐姐莲叶家,也想过自己没法回去接孩子的情况,当时就说好了,拿小旦的一双鞋做信物,姐姐看到那双鞋,就知道能放心把孩子给来接的人了。

    但他不敢随便应了,还是去问了孩子的父亲。

    陈霜宁说:“他们两口子做事稳妥,你可以放心。”

    莲旦便高兴地把那双小鞋拿出来,包好了给了梁云。

    梁云拍他肩膀,说:“你放心吧,我肯定好好地把孩子给你带回来。”

    莲旦连连道谢。

    说来也神奇,那两口子出发以后,莲旦的孕反突然就结束了,吃得下,也睡得好了。

    他们走了半个月时间,六七天前,就写信回来说,接上小旦了,算起来,这两天就该到了。

    莲旦只要一闲下来,就站已经修好的大宅门口往山谷入口看。

    这么站了两三天,终于看到山谷入口那里,嗒嗒地驶入前后两辆马车。

    马车还没到面前呢,莲旦就看见梁云在笑着跟他招手,梁云的怀里,胖乎乎的小旦也看到他了,直蹦跶地冲他乐。

    莲旦迎了上去,马车吱嘎一声停到了他面前,白无双跳了下来,将梁云怀里的小旦抱了下来,放到地上。

    这孩子就两腿儿噔噔地冲自己爹爹跑了过去,一下子扑到了蹲下的莲旦怀里。

    “小旦长大了。”莲旦哽咽着道。

    “爹爹,爹爹……。”小旦用嫩嫩的脸蛋儿蹭着莲旦的脸,蹭着蹭着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这是初见的高兴过后,想起来爹爹抛下他的委屈了。

    莲旦心疼地把小旦搂在怀里,不住道歉,亲吻孩子的小脸蛋。

    白无双把梁云和他们家的小闺女从马车上抱下来,梁云看着那一大一小,心里微酸,他低头朝闺女努了努嘴,小女孩儿就咚咚跑到那一大一小旁边,小手臂揽着他们,用嫩嫩的嗓子哄劝道:“不哭,不哭哦。”

    ……

    回屋以后,霜若早就给小旦备好了好吃的,让他吃完了,睡了一会儿。

    醒来后,莲旦给孩子洗了个澡,换上了干净衣裳。

    霜若在屋里陪小旦玩,莲旦去了隔壁屋子。

    陈霜宁知道小旦回来了,但并没出屋去看孩子。

    莲旦坐在床沿,语气柔和地试探着问道:“小旦找你了,我让他过来看看你行吗?”

    陈霜宁扭过脸去,“看什么,会吓到他。”

    莲旦握住他的手,习惯性地轻轻按揉着,这让陈霜宁紧绷的情绪稍稍缓和下来。

    “你现在恢复了好多了,而且他现在懂些事了,我跟他说了你生病了,样子与以前不同,他能明白的。”

    陈霜宁看了莲旦一眼,垂下眸子,犹豫了很久很久,才开口道:“傍晚带他去园子里吧。”

    闻言,莲旦心里又是一阵发酸,他明白对方的意思,园子里开阔,气味就没那么明显,傍晚时光线不好,没有白天时看得清楚。

    这是陈霜宁的自尊心,莲旦自然不会违逆他的这个想法。

    傍晚时,刚吃过饭,莲旦拉着小旦的小手,说:“走吧,爹爹领你去园子里玩。”

    小旦高兴地跟着咚咚地出了门,进了园子。

    园子里有很多花,还有个亭子,亭子里,纱帘后,有人坐在轮椅上,远远地看着这边。

    小旦歪着头看了一阵。

    亭子里的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小旦。”

    小旦认出这道嗓音了,眼睛一亮,嚷道:“父亲!”

    他拉着莲旦的手,咚咚地往亭子那边快乐地跑。

    等跑近了,登上亭子的几级台阶,绕过那纱帘,小旦嘎嘎地笑着,正要往坐在轮椅上的人影身上扑,却在看清这人的长相后,突地停住了脚步。

    轮椅上,向他伸出的双手缓缓收了回去,陈霜宁转开脸去,避开孩子直愣愣惊讶害怕的目光,跟身后的霜若说:“推我回去。”

    霜若脸上现出悲戚之色,抬手握住了轮椅两边把手。

    就在这时,小旦喃喃着道:“父亲病病了……。”

    陈霜宁和霜若俱是一怔,小胖孩儿已经咚咚又跑了起来,直奔陈霜宁而去,结结实实地扑到了他腿上。

    陈霜宁迟疑着弯下腰,将孩子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小旦就搂着他脖子,在他脸上胡乱蹭来蹭去。

    莲旦也进了亭子,蹲在轮椅旁,一手帮忙扶着小旦,另一手随意地搭在轮椅上人的腿上,笑着看着他们。

    霜若看着这一幕,嘴角的笑意就没收起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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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小旦没回来之前, 莲旦的胃口已经好了一些,孩子一回来,莲旦心里没了惦记, 精神头儿都好了许多, 吃东西吃得特别多。

    陈霜宁吃饭时,他一般都在旁边守着,对方吃不完的,都进了他的肚子。

    陈霜宁以为他是没吃饭,结果问了才知道,这是已经吃过了。他怕莲旦吃这么多给吃坏了,便让这哥儿把手伸出来,要给他把脉。

    莲旦眼睛亮晶晶地, 乖乖把手伸出去放在桌上。

    陈霜宁手指轻搭在他手腕上, 凝神探查了一阵后,神情有些复杂。

    莲旦有些担心了,问:“怎么样?”

    陈霜宁收回手去, 说:“没事, 身体康健。”

    莲旦觉得肯定没他说得那么轻松, 还眼巴巴看着他,陈霜宁轻轻叹息,只好实话实说, “真没事,只是刚才我摸到了……滑脉, 孩子很好,很强健。”

    小旦在床里侧玩小木车, 小屁股拱来拱去,自己玩得开心得不得了。

    两个大人, 一个坐床沿,一个坐桌旁,一句话过后,两人都微微低着头,不大自在。

    气氛莫名地有些说不出的感觉,莲旦脸颊红了,赶紧起身道:“我把碗筷收了,一会儿喝药。”

    陈霜宁点了点头,看着莲旦端着托盘出去了。

    吃过药,在院子里推着轮椅溜达时,莲旦问道:“你怎么懂医术?”

    陈霜宁目光望着园子里大树上的朵朵繁花,“我们这些人,从小什么都学一些,除了武功和医术,还要学乔装术、风水、奇门遁甲等等。柳叔齐的轻功是一绝,白无双擅长奇门遁甲之术。”

    “除了武功,我在其他方面都资质平平,尤其在医术上,比霜若差得远。霜若也是因为在这方面极有天赋,被带离这里后,意外遇到江湖上人称药痴的风行舟,对方收她为徒,教主为了拉拢风行舟,就没干预。后来霜若回到教里,她师父也跟着回来了,可惜,他后来在教里大乱时,失踪了。”

    莲旦默默听着,想象着陈霜宁兄妹两小时候的样子。

    白家不是什么好人家,莲旦小时候过得也很不好,但再不好,好歹有娘亲和姐姐莲叶在,多少能护着他些。

    “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陈霜宁看向莲旦,问道。

    莲旦想了想,说:“那时候家里有吃的和喝的,都是紧着弟弟先来,我和姐姐总也吃不饱,不过姐姐聪明,办法多。我最喜欢秋天,不喜欢冬天,因为秋天山上野果子多,姐姐会带我去采果子,就算家里没饭吃,也能垫垫肚子。”

    “冬天就不行,山上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没有棉袄棉鞋穿,也出不去屋。有时候饿得实在受不住了,姐姐就去家里仓房偷高粱米回来,我两半夜在被窝里嚼生的高粱米,吃起来也挺香的。”

    “最好的事,是爹爹让我们去铺子打酒的时候,娘亲会让我们顺便买些酱油和醋带回去。路上我和姐姐一人一口地喝酱油和醋,喝到剩一多半了,怕被看出来,就偷偷往里兑些水。”

    “后来想想,无论是偷吃米,还是偷喝醋和酱油,我娘肯定都看出来了的,只是没说出来。”

    “爹娘如此偏心弟弟,你不怨恨他们吗?”陈霜宁问。

    莲旦摇头,“以前我恨自己是个哥儿,不是个汉子,所以父亲才不喜欢我,我也不能给娘亲长脸,让她过得舒坦些,都是我自己的错,怪不到他们。”

    “那阵子,我天天去兴隆宝铺,坐在二楼那间屋子里,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除了等你的消息,我也在思考,我的过去,和我的现在。”

    “有一天,我突然就想通了,我从没做错过什么事,错的,一直是他们。但我不会去怨恨,因为怨恨会禁锢住我的心,禁锢我的脚步,我得抬头向前看。”

    “现在,我有我想珍惜的人……。”

    轮椅停下了,莲旦绕到前面,蹲在陈霜宁面前,仰头看着他。

    “霜宁……。”莲旦的声音柔柔的,像刚刚拂过脸颊上的微风,眼神里,是满到快要逸散出来的情意。

    陈霜宁扭过头去,避开了这眼神。

    莲旦笑了笑,抬手整理了一下他的鬓发,什么都没说,起身推着他的轮椅,继续散步了。

    ……

    腹中的孩子有五个月了,莲旦的肚子鼓了起来,就算隔着衣裳看着,也特别明显。

    陈霜宁常常看着那肚子好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莲旦上一胎时,他没法陪在身边,这次每日都在一起,眼见着怀着身孕的哥儿一天天的变化着,他怪异暴躁的脾气也渐渐跟着缓和了下来。

    平日里无事时,他会陪小旦玩,教他咿咿呀呀地说话。

    也会从书房找合适的书出来,继续教莲旦学字练字。

    莲旦现在学得有模有样了,他临陈霜宁的字久了,字形和对方的非常相像。

    陈霜宁休息时,他自己也会去书房挑喜欢的书看。

    第一次感受到胎动时,莲旦红着脸,把外袍撩开,抓着陈霜宁的手放到自己肚皮上。

    过了一会儿,陈霜宁手指动了一下,脸上现出惊讶的表情。

    “是个调皮的孩子。”陈霜宁这么说时,莲旦抬眼去看他,见他神情温和,嘴角竟含着淡淡的笑意。

    这天之后的第二天,陈霜宁就能自己站起来,在院子里溜达一阵了。

    眼看着他的状况越来越好,莲旦养胎也养得安心了许多。

    但如此过了没几天,霜若便悄悄来找了莲旦。

    “有我师父的消息了,有人看到他在西疆出现过。”霜若说。

    莲旦激动地一下子站起来,“这么说,有希望了?”

    霜若却摇头,“太晚了……。”

    莲旦脸上表情僵了下来,“霜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霜若哭着道:“对不起,他不准我告诉任何人,我哥他……他也许坚持不到今年年底了!”

    嗡,莲旦差点摔倒,被霜若连忙扶住坐到了椅子上。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少女,“现在是八月初,也就是说,他最多还有五个月?”

    霜若点头又摇头,“那是最好的情况,也许只有三四个月了。西疆路途遥远,赶路就需要至少一个月,就算到了地方,我师父还在不在那里还不好说,就算他没离开,西疆地域广阔,找一个人如大海捞针,能不能找到他还不一定。”

    莲旦嘴唇颤动,“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吃了药就会慢慢变好,能用内力暂时压住剧毒吗?”

    霜若哽咽道:“当年哥哥中毒时,我把师父留给我的保命药给他吃了,再配合内力压制才压住毒性,在不用内力的情况下,也只有十年的寿命,但他为了我们,一直在使用内力。”

    “后来,在灵匀寺那晚……。”

    “那晚怎么了?”莲旦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声音颤抖起来。

    霜若说:“左护法设了局给哥哥,他知道哥哥不会忍心伤害无辜之人。那晚上,哥哥明知道是陷阱,却不得不往里跳,但这样做,你知道的,其实只能延缓你身上青花毒的发作时间,并不能彻底解毒。”

    “你说的陷阱,”莲旦眼睛渐渐红了,“是我?”

    霜若捂着脸,哭了,“青花毒根本无药可解,我给你吃的两颗药也根本不是解药,而是通过交合,将你身上的毒,都渡到了他身上。”

    莲旦睁大了眼,僵住了。

    霜若说:“左护法知道哥哥对他有戒备,无法轻易让他中毒,便想到了这种阴损的法子,但哥哥他,不得不跳进来。”

    一滴眼泪,从莲旦眼中滴落,他喃喃着:“他不能死,不能放弃,不能死……。”

    “霜若,”莲旦抓着霜若的手,看着她,“这两天准备一下,我要和他一起去西疆。”

    ……

    傍晚时,莲旦陪着陈霜宁吃饭。

    他没问霜若说过的那些事,在对方吃完后,只是淡淡说了句:“小旦我交给霜若帮忙带,其他的,柳叔齐他们在准备,两天后,我陪你去西疆。”

    陈霜宁拿起布巾擦了擦嘴角,垂着眸子道,“再等几天,过完中秋吧。”

    还有四五天便是中秋节了,莲旦说:“好,听你的,就中秋节后动身。”

    陈霜宁“嗯”了一声,答应了。

    ……

    这几日里,莲旦除了顾着陈霜宁,就是收拾出门要带的东西,也趁着还没走,多陪陪小旦。

    中秋那天,柳叔齐和白无双、冷杉他们都在,霜若让人在大厅里摆了三桌,热热闹闹地一起吃了个饭。

    陈霜宁喝了点酒,他在吃药,本不该喝,但莲旦纠结了一阵,还是没去阻拦。

    他身体弱,久坐腰背都会痛,莲旦看他不再举杯动筷了,便起身,和大家打了招呼,扶他回屋休息了。

    莲旦从婆子那里接来热水盆,给陈霜宁擦了脸和手,洗漱了一番后,就给他扯了扯被子,准备离开。

    明天一早要就要出门赶路了,需要让陈霜宁早些睡觉养好精力才行。

    陈霜宁却拉住了他的手腕,莲旦一怔,回身看过去。

    “陪我说说话吧。”靠在床头上的人说道。

    莲旦坐回到了床沿,陈霜宁往里挪了挪,让他能靠在软枕上。

    坐下后,莲旦肚子鼓鼓的,像一口小锅扣在上头。

    他抬手在自己肚子上摸了摸,说:“我总感觉这一胎,会是个哥儿。”

    陈霜宁有些醉意,他把手叠在莲旦手背上,道:“只要身体康健,是什么都好。”

    莲旦侧过身去,脸颊倚在枕头上,看着陈霜宁,对方的脸已经恢复了十之七八,可能是因为喝了酒,他的脸颊和嘴唇都是淡淡的胭红,好看极了。

    “在看什么?”陈霜宁嘴唇动了动,问道。

    莲旦说:“霜若的眼睛和你长得很像,小旦也是。”

    陈霜宁嘴角微弯,笑了笑,“这双眼睛,是随了我们娘亲,霜若除了眼睛,更像父亲一些,我更像母亲,小旦则长得像你。”

    莲旦心里一动,他是第一次看到陈霜宁这样放松的笑容,“你们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陈霜宁轻轻呼出一口气,开口道:“他们是做布匹生意的,我记得,父亲脾气不是太好,对我们总是很严格,霜若年纪还小,但练字不好,还是要打手板的,母亲心疼阻拦,他就训斥说慈母多败儿,但母亲被他气哭后,他还是会避着我们哄劝她。”

    “他是商人出身,寄希望于我将来能考取功名,光耀门楣,希望霜若知书达理,将来许配个好人家。”

    “那天……,唯一庆幸的,就是他们没受太多苦,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已经咽气了。”

    莲旦心里抽痛,他往对方那边靠了靠,抬手轻轻抱住了陈霜宁的腰,“以后,你要好好的,霜若要好好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

    莲旦离开这里,回隔壁屋子去了。

    躺在床上,看似已经睡着的陈霜宁,突然又睁开了眼。

    他从床上下了地,几乎没发出脚步声,出了屋门,来到了隔壁屋子的门外,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

    屋子里,莲旦正和霜若说话。

    霜若在问:“莲旦,你怕不怕?”

    莲旦沉默了一阵,说:“怕。”

    “我想说的话,他一直不肯让我说出口,”莲旦说,“我怕,他是根本就没信心挺过这关,不想给我回应,不想让我更放不下他。”

    霜若问:“如果是这样,你打算怎么办?”

    莲旦回答:“他让不让我说,都是一样的,”他顿了一下,“我自己心里知道,我就是喜欢他。”

    门外的人听到这话,先是笑了一下,然后,笑意又瞬间僵住,直至消散。

    他在那里停留了一阵,低着头,不知道在沉思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又悄悄回了自己的屋子。

    陈霜宁简单整理了床铺,穿上外袍,束好长发,之后,他看了隔壁的方向一眼,推开窗子,跃了出去。

    窗外院子里,冷杉对着他深深一揖。

    陈霜宁轻声道:“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院子,乘上了早已等在院门外的马车,在深夜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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