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赶路
第51章
第二天一早, 莲旦轻手轻脚地穿好衣袍,趴在床沿看了一阵熟睡的小旦,就悄悄推门, 准备离开了。
屋门外, 霜若站在那里,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莲旦觉得有些不对,但还是问道:“怎么这么看着我,你哥起了吗?”
霜若低下头去,不吭声。
莲旦突然明白了过来,他一下子绕过霜若,朝隔壁屋门跑去。
吱嘎,屋门被推开, 莲旦跑进屋内, 看见里面床铺整整齐齐,早已空无一人。
霜若跟在他身后进来,低声道:“他昨晚就出发了, 冷杉跟他一起去的。”
“为什么?”莲旦僵在那里, 一动不动。
霜若说:“西疆路途遥远, 路上说不定会有什么意外,你还有孕在身,他不想你去吃那颠簸之苦, 而且……。”
“而且,”莲旦接过她的话头, “他对此行根本没抱希望,他把咱们都安排得很好, 自己一个人像头受伤的孤狼一样,到远方一个人等死。”
“他是个懦夫!”
霜若张了张嘴, 到底没反驳,扭开了脸去。
莲旦转身就要出门,霜若一把把他拦住,哽咽着道:“他让我看着你,不许你出门。”
莲旦固执地去推她的手,硬要往出走,霜若不敢太用力,怕伤到他,差点就让他挣脱,她大喊道:“他们已经走了一夜了,两人脚程很快,我让你离开也没用,你追不上了!”
莲旦的脚步一顿,霜若揽住他肩膀,安抚地用额头碰了碰他的,“他不想让你看见他最后时刻的样子,求你,莲旦,成全他吧,不要去!”
莲旦怔怔地看着门外,良久之后,一滴眼泪滑过脸颊,他点了点头。
……
一上午,莲旦都在床上躺着,一声不吭。
霜若在他屋里看着小旦,刻意陪着说话,转移注意力,但莲旦回应并不积极。
中午饭就是在屋里吃的,吃到一半,莲旦就吃不下了,一阵阵犯恶心。
他好久没这样了,霜若刚扶着他到屋外,莲旦就吐了出来。
吐完以后,霜若拿了水给他漱口,又用布巾擦干净了。
屋子里,两个大人突然跑出去了,小旦在不安地叫人,“爹爹,爹爹……。”
莲旦把布巾拿过来,坐到了屋檐下的石凳上,朝霜若摆了摆手,说:“我没事,坐这里吹吹风缓一下,你进去看看小旦吧。”
霜若不放心地看着他,屋里传出来的小旦的声音有哭腔了,她看了眼屋里,急忙道:“那你歇一会儿,我去看看。”
说着,霜若就跑进了屋里,临进门前,她不放心地往石凳那边看了一眼,看见莲旦一手捏着那布巾放在膝上,一手手肘放在石桌上,拄着额头,闭眼休息着。
他身上穿的是家里的单薄衣裳,没有出门的外袍。
霜若心里稍安,急忙跑进屋里看孩子去了。
小旦自己坐在一桌饭菜旁,不知道什么时候弄翻了粥碗,洒了一桌子一身。
霜若心疼地过去把孩子抱起来,看有没有被烫伤。
幸好盛粥时,已经吹温了,身上肉皮没红。
霜若一边哄着小旦,一边把他抱到到床边,给他换了小衣裳小裤子,又把脸和手擦干净了,鞋子也换了,这才牵着他的手,说:“走,我们还去吃饭饭,把饭饭吃饱饱了。”
一大一小坐回饭桌旁,霜若又给小旦盛了一碗粥,给吹凉了。
看小旦高高兴兴拿了勺子继续喝粥了,霜若就朝屋外边走边道:“莲旦,你感觉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去灶房再给你熬碗红果羹吃?”
外面没人应声。
霜若出了门口,往石桌看去,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
莲旦出了大宅,便绕到一处围墙外,从墙根底下把自己早上悄悄扔出去的包袱拿了起来,从里面找出外袍穿上,然后匆匆整理了一下,就背着包袱直奔山谷出口而去。
这个时候,宅子里的人大都在吃午饭,他走得很顺畅,一路上都没碰见什么人。
出了山谷后,他凭着记忆找定了方向,却是往东边的树林里钻去,藏在一处矮树丛后面。
过了一阵,宅子大门跑出来几个人,霜若在最前面,她往四周大量了一番,说:“他肯定是往西边去了,追!”
她和其他几人,用轻功飞跃而去,转瞬就不见了踪影。
莲旦却并没着急出去,还在树丛后面耐心地等着。
果然,又过了一阵,东边树林间,一个身着鹅黄色纱衣的少女轻盈地一跃,又回到了刚才的地方 ,她狐疑地往四周又仔细查看了一番,这才晃了晃头,咬着牙,又往西边寻去了。
这一次,莲旦又等了一会儿,见她不会再回来了,这才从树丛后钻出来,往西边而去。
……
莲旦肚子鼓鼓的,腰容易酸,他走不快。
不过他并不是太着急,他并不是一定要追上陈霜宁,只要能顺利到达西疆黑石城,也就是风行舟出现过的地方,这城不大,到时找到对方不会太难。
去西疆的路线,早几天莲旦就在书房里找到过相关的书,了解过了。
陈霜宁的身体状况虽然恢复了一些,但大概率骑马的时间不会太多,还是要乘坐马车为主。
另外还有一条需要走水路的路线,需要赶两三天路到一处渡口坐船。
莲旦不知道陈霜宁他们会选哪个,他自己决定要走水路,这样速度更快些。
怕被同样往西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杀个回马枪的霜若碰见,莲旦一路都走林间野地,没敢走大路。
他肚子有些沉了,走一段时候,腰就酸得厉害,但莲旦还是没怎么休息,咬着牙赶路,他必须在天黑前到达最近的镇子,要么晚上就危险了。
八月中旬的天气还是有热气的,但林子里没什么阳光,阴冷得很,还不时有不知名动物的叫声在远处响起,有时又好像很近,把莲旦吓得心慌。
走得实在累了,他便找个树墩歇一会儿,喝点水,吃点带的干粮,但也不敢完全放松,眼睛要四处打量,小心看有没有蛇或虫。
安抚地摸摸肚子里躁动的小东西,莲旦歇好了就继续赶路。
他站起来的同时,头顶的树梢上,好像有飞鸟掠过,有树枝轻轻摇曳的声音。
莲旦继续往西走,林子里越来越黑,他把从书上撕下来的地图拿出来看了又看,不能再走野路了,必须去官道上,太阳完全落山后,他就会因为分不清方向迷路。
找准了方向,就算再怎么累,怎么喘,莲旦都咬着牙迅速往山下赶去。
太阳落山的速度比升起时快许多,刚才看还挂在树梢,走一段再抬头看,就已经只剩一层咸鸭蛋黄似的一层金色的油皮儿了。
莲旦好像听见了狼叫,回头时,好像还看到了黑暗的密林中,树木缝隙间鬼火一样的眼睛。
他心头猛跳,一不小心绊到了伸出来的蒿子上,摔了个跟头。
双手手心和膝盖好像都摔破皮了,火辣辣得疼,还好没摔到肚子,莲旦顾不上仔细看,起身就往山下继续跑。
等他好不容易下了山,来到了官道上,看到了不远处镇子里的灯火时,眼泪都在眼圈里打转。
莲旦不敢多停留,气都来不及多喘,就快步往那镇子上赶去。
这镇子不大,只有一家客栈,莲旦进去时,正有不少客人坐在一楼吃饭。
一个哥儿自己出门很显眼,几乎所有人都盯着他看。
就连掌柜的都在问:“呦,这怎么大着肚子自己就出门了,你相公呢?”
莲旦低着头不敢多说话,他心里慌极了,但仍然硬着头皮拿出些铜板来,说:“我要住店。”
那掌柜的常年迎来送往,一眼就看出不对劲来,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喜笑颜开道:“客人稍等一下。”
他撩开一道帘子,进去了一阵,出来时有个中年哥儿跟在他后头出来了,那哥儿见了莲旦,就笑着拉着他的手上了楼。
那中年哥儿把他领到一间屋子,床铺看着都干净,该有的东西都有,嘱咐了他注意什么之后,还没有走的意思。
莲旦局促地站在屋里中间,问:“还……还有什么事吗?”
那中年哥儿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说:“你是从夫家偷跑出来的吧?”
莲旦总觉得对方看自己的眼神不对,他含糊道:“……不是这样。”
那哥儿叹了口气,说:“还大着肚子,也是可怜。”
说着,他伸手就要去摸莲旦的肚子,莲旦往后躲了一下,给避开了。
那哥儿不在意地笑了笑,“你别怕,我没坏心,刚才你看到的那掌柜的,是我夫君,我们两开这客栈好些年了,家里家底还是有些的,唯一的愁事就是我们家那不成器的儿子。”
莲旦不明白他说这个的原因,那哥儿看着他,眼睛越来越亮,说:“他小时候发过一场大病,烧坏了身子,脑子也有些受影响,但人长得立立正正的没毛病,你要是愿意,我就让他过来让你看看,看不看得上都没关系。”
“你放心,你肚子里的孩子我们绝不嫌弃,他没有那个的能力,以后你的孩子就当我们自家孙子待……哎,你做什么去?”
莲旦甩开他的手,拿起包袱就往门口走。
那哥儿急了,说:“哎呦,这大晚上的你去哪啊,你不乐意看就不看,别走啊!”
莲旦听见身后紧跟来的脚步声,他脚步更快,着急忙慌下了楼梯,到了一楼,顾不上食客们盯在他身上或诧异或兴味的目光,头也不回地一头冲出了客栈。
刚出门,莲旦便一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他惊慌失措地后退几步抬头去看,就见门口立杆高高悬挂的灯笼下,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这人还很年轻,长相俊朗,一身玄衣,正是柳叔齐。
柳叔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你这又是何必呢!”
莲旦喘着粗气,回头看了眼客栈门口,那掌柜的和那中年哥儿正开着个门缝,往这边看。
因为有柳叔齐在,他们迟迟不敢过来。
莲旦回过头来,看着柳叔齐,问道:“你会帮我吗?”
柳叔齐点头,“当然。”
莲旦松了口气,柳叔齐说:“我带你去附近另一处镇子,那里有我们的人经营的客栈,绝对安全。”
莲旦看着他,知道他有话没说完。
果然,柳叔齐继续说:“明日一早,我送你回大宅。”
莲旦摇了摇头,眼神固执了起来。
柳叔齐看着他,叹了口气,说:“回去吧,他不会见你的。”
第52章 破庙
第52章
到了那客栈, 莲旦吃到了热乎饭,洗了热水澡。
客栈掌柜家的小闺女,还来给他的手脚擦了药。
莲旦好好的睡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 柳叔齐在莲旦的房门外等了很久, 在屡次敲门都没人回应时,他推开那道门走了进去,屋子里果然已经没人了。
见状,他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
莲旦从这个镇子出去,便继续赶路。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他便也不再藏着掖着,干脆就走官道。
官道比山上好走得多, 赶路速度一下子快了不少。
快中午时, 莲旦在一处茶水摊子歇了歇脚,要了一碗热茶,就着带的干粮吃饱了。
下午越走天越阴沉, 莲旦的脚应该是肿了, 鞋子涨得鼓鼓的, 虽着急找个地方避雨,但急也走不快。
刚开始,黑云翻滚的天上还只是噼里啪啦掉雨点, 后来,远处轰隆隆的炸起响雷来。
莲旦四处看了看, 一条大道光溜溜的,根本没有躲雨的地方。
他咬着牙, 将衣裳拢了拢,准备硬扛。
就在这时, 不远处马蹄声嗒嗒响了起来,一架马车很快驶了过来,驾车人“吁”一声,把车停到了他身边。
莲旦抬头去看,就见马车上,白无双冲他笑了笑,撩开了车帘,露出了梁云和他家小闺女的脸。
小闺女奶声奶气地道:“阿么,下雨啦,快上车。”
莲旦犹豫了一下,白无双无奈道:“我不劝你回去,只带你去附近村子避雨。”
莲旦上了车,车帘被放下了,梁云连忙用干燥的布巾擦拭他的头脸。
莲旦默默地低着头不说话。
梁云凑近了,问他,“怎么了?”
莲旦的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我以为我自己能行,到头来,给你们添了麻烦。”
梁云听了,眼神柔软,握住他的手,说:“最近的村子不过两里地,我和无双不来,你自己硬捱肯定也是能捱过去的,是我们不放心你,他……更是放心不下你。”
“他”是谁,显而易见。
莲旦抬起头,看向梁云,梁云这才发现,这个挺着大肚子,辛苦赶了两天路的瘦弱的哥儿,并没哭。
“谢谢你们。”莲旦说。
梁云摇摇头,低声道:“霜若回大宅了,小旦她带着呢,都挺好的,你放心吧。”
莲旦点了点头。
马车嗒嗒地行驶了没多久,就停了下来。
梁云看了看外面,说:“雨停了,下车吃点东西换身衣裳。”
莲旦没动地方,梁云看着他,笑了笑,道:“他让我们劝你回去,不过,我两是打算对他阴奉阳违了。”
“莲旦,”梁云眼神认真地看着他,“他会想通的。”
莲旦这才起身,从马车上下来。
在村子里停留了一晚,第二天,白无双一家三口冲莲旦摆着手,莲旦弯腰鞠躬道谢后,又踏上了行程。
距离渡口还有一天多的路程,莲旦休整了一晚,状态好了许多,脚也消肿了,走得不慢。
中午,在一处馄饨摊上,莲旦才坐下,桌子对面就坐下一个人。
莲旦一惊,抬头一看,发现刚刚坐下之人正冲着他笑,却原来是春节时在大宅见过的,那个要跟他喝酒的汉子。
这人打完招呼,就去跟摊主那里利落地叫了两碗馄饨,几个烧饼,还有两样小菜。
弄好了端过来,冲莲旦道:“快,趁热吃。”
两人坐这里吃饭,莲旦几乎没机会说话,对面那人一边吃,一边滔滔不绝,一会儿讲他东边邻居丢了二十两纹银是怎么怎么找回来的,一会儿又讲西边邻居新娶那媳妇怎么怎么厉害,把他那邻居治得服服帖帖、耳提面命。
吃完了以后,这人又给莲旦买了几个烧饼加肉,都用油纸包好了,留着他路上吃。
要告辞的时候,莲旦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就是来跟我一起吃饭的吗?”
这人一拍脑袋,“对了,忘了正事儿。”
“什么?”莲旦问。
这人说:“回去吧,路上艰辛,别累坏了身体。”
莲旦摇头,说:“我不回。”
这人迅速放弃劝说,道:“行吧,那你慢走,再见。”
莲旦睁大了眼睛,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最后,也说了个“再见”,冲着这人摆摆手,离开了。
走远了他回头再看,那人还笑呵呵地望着他这个方向,冲他直摆手,喊道:“路上注意安全,见到他替我问好!”
莲旦继续往渡口走,快天黑时,下一位出现了。
这人莲旦也记得,对方话很少,上次见,还因为把果树上的果子都打掉了,赔了他五两银子。
这五两银子现在就在莲旦包袱里,他已经花了一两了。
这人见了莲旦,也不说话,找了店家给他安排了住的地方,又弄了热乎吃食送了上来,再就没出现过。
等第二天一早,莲旦出门时,就见他已经在门外等着了。
见他出来,这人塞给莲旦一袋子东西,弯腰行了一礼,道:“你想回去吗?”
莲旦摇头,说:“不想。”
这人看着他,似乎在犹豫,但很快,他就意有所指地开口道:“今天没有去西边的船,要明天才有。渡口旁边有座荒废的破庙,你可以在那里过夜。”
莲旦点了点头,屈膝回了一礼,这人就道了告辞,离开了。
这家客栈离渡口不算远,莲旦走了一个多时辰,便找到了地方。
到了渡口一问,果然今日没有出发的船只。
莲旦在旁边茶水摊吃了东西,吃完了饼子和酱肉,把刚收到的小包袱打开,里面立刻传出果香来,莲旦挑了一颗梨子,香甜水分多,吃完了干燥的喉咙舒服了很多。
吃完东西以后,莲旦打听好第二日开船的时间,就去找那间破庙去了。
这庙离渡口不远,莲旦进去时,看见这庙里并不像他想得那样破败,虽然不见香火,佛像上也挂上了灰尘和蜘蛛网,但地上有燃烧过的火堆,还有明显收拾过的痕迹,看得出经常有人来这里凑合住上一晚。
一路走来,没看见有可以住宿的客栈,想来过来乘船的旅人,少不得像莲旦这样,要在这里停留。
想到这里,莲旦多少有些害怕,他来得早,所以这里没人,到了晚上,可能会有其他人过来。
他简单拾掇了一下,给自己选了个角落,把包袱打开,拿出个布单子来铺上。
来不及歇,就把包袱里柳叔齐之前送他的那把短刀拿了出来,回忆着霜若教给他的招式,试着练了一阵,觉得累了才停下,把短刀收进袖子里,准备随时拿出来用。
做好这一切,莲旦才在那布单子上坐下,盯着庙门口,戒备地休息起来。
直到快要天黑,庙里也没再来人。
莲旦大着胆子,出去找了些柴火,也点了个火堆,把带的肉饼烤热了吃了。
才刚吃完,火还没熄,敞开的庙门外,月光下,一个人影从远处小路上走来。
莲旦心里一跳,站起身来,手捏着袖子里的短刀。
脚步声越来越近,在庙门外停住了。
莲旦心跳如鼓,疑惑地往外凝神看着。
“你什么都改变不了的,莲旦,”那人影开口道,“回去吧,好好养胎,霜若和小旦他们在家等你呢。”
莲旦眉头紧皱,认出了这人,是大宅里那些师兄弟之一。
“我不想改变什么,”莲旦说,“我只想陪着他一起,他不想我看到他不好的样子,我可以一直蒙着双眼不看。”
那人叹了口气,说:“就算他找到了风行舟,解毒活下来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莲旦还没说话,嘴唇刚动了动,那人已经继续道:“当年教主手下不乏一些衷心的下属,那些人有一些逃掉了,说不定此刻正潜伏在暗处,在伺机报复。他一辈子注定脱离不了江湖纷争,你和孩子在他身边,也会被连累,你不考虑自己,也该为小旦和你肚子里的着想。”
“在这破庙里过夜,对你已是勉强,以后你若是在他身边,他未必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护你,到时你又该如何呢?”
地上的火堆快要燃尽了,残枝噼啪作响,崩起几个火花。
火光在莲旦的脸上明暗闪烁,这几日赶路奔波,让他的嘴唇干燥起皮,脸色不大好,头发也有些乱了,但他眼神明亮,坚定。
“我会学着保护我自己,不给他添麻烦,如果真的到了你说的那么一天,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后悔。”
莲旦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至于孩子们,他们是他的孩子,这是命中注定的牵扯,就算我带他们离开,谁又能保证,那些人就找不到我们,我们就是安全的呢?”
闻言,门外那人不说话了。
他沉默了一阵,朝莲旦行了一礼,莲旦回礼后,他便转身离开了。
莲旦弯腰往火堆里添了些柴,再抬头时,他看向庙门外,瞳孔缩了缩,问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门外,一个人影身形挺拔,乍一看很年轻,但仔细看他眼角细纹,就能发现他起码要三十岁往上了。
这是冷杉,本应跟在陈霜宁身边的冷杉。
冷杉手里拿着火把,站在门槛外。
“兴隆宝铺掌柜的传来了消息,你弟媳生孩子了,你姐姐和姐夫提了东西去看过,许是因为你姐夫最近在富户家做了文书,你爹娘待他们态度改善了许多。”
莲旦不为所动,“你到底想说什么?”
冷杉语气平淡,“你若回了村子,平日里经常提礼回去,他们也会待你好的。”
莲旦反问:“花钱买来的好吗?”
冷杉说:“也许花钱买来的,比所谓的情意来得更加牢靠。”
莲旦摇头,一字一顿道:“虚情假意,我不要。”
冷杉垂眸沉默了一阵,再抬眼时,他问:“那么你母亲教你的规矩呢,你遵守,还是不遵守?”
莲旦皱起眉头,没吭声。
冷杉说:“你既明媒正娶嫁入了陈家,嫁给了那陈家的儿子陈瀚文,尽管他是个死人,但他仍然是你名正言顺的夫君,你如何忍心背叛于陈家,背叛于他?”
莲旦的脸色苍白起来。
“你想没想过,如果有朝一日,你爹娘和姐弟发现你夫君并不是陈瀚文,而是冒充的,甚至靠山村十里八乡都得知了此事,你到时候又如何收场?”冷杉继续逼问道,“你受到了别人异样的眼光,和难以入耳的指责和讥讽,甚至更为可怕的后果吗?”
莲旦紧紧咬住嘴唇,咬得出了血,眼睛通红,努力睁着,因为只要一眨眼,眼泪就会从眼眶里流下来。
冷杉垂下眼睛,不再看向莲旦,似是不忍。
“如果不是因为左护法要陷害他,你不至于被牵扯进来,受这些苦楚,你并不亏欠于他,反而是他亏欠于你。”
“以你的性子,一个人也能把两个孩子带得很好,把日子过得很好。”
“回去吧。”
莲旦咬着牙,眼泪一滴也没流,他说:“我不。”
冷杉讶然地看着他,良久后,他深深叹了口气,说:“你看看吧,是谁来了。”
说着,他让开了身体,露出了他身后的人影。
莲旦红着眼睛,仔细看去,就见一个身着青梅色长袍的年轻男人正站在那里,他长相说不上多好,但称得上清秀,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束成发髻,气质儒雅,一看就是个读书人。
他的脸,莲旦非常熟悉,他在陈老太太珍藏的那副画像上见过很多次。
“霜宁……?”莲旦眼中有喜悦,有疑惑。
那人影迈过门槛,朝庙里走了进来,火光照亮了他的脸。
莲旦迎上前两步,又倏地顿住,脸色一变,道:“你不是陈霜宁!”
那人冲他笑了笑,温文尔雅,嗓音柔和道:“莲旦,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的夫君陈瀚文啊。”
第53章 告白
第53章
莲旦急促地往冷杉那边看去, 却见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这个所谓的“陈瀚文”一步步靠近,莲旦盯着对方, 连连后退。
直到这陈瀚文停下脚步, 脸上现出担忧之色,慢慢开口道:“你怕的话,我不靠近就是,不要后退了,小心撞到自己。”
莲旦停了下来,戒备地盯着他。
陈瀚文看着他这样子,脸上露出些无奈的笑意来,“我知道我这样突然出现, 你会觉得怀疑和害怕, 可我知道,你现在需要我,我就来了。”
莲旦迷茫地看着他, “你从哪来?”
陈瀚文用手指了指地下, “从那来。”
莲旦又问:“来做什么?”
陈瀚文回答:“来接你和孩子回家。”
“家?”莲旦神色怔愣, “我的家在哪?”
陈瀚文望着他,神情怜惜地笑了笑,“在靠山村的陈家啊, 我家,就是你家。”
莲旦说:“我肚子里的孩子, 不是你的。”
陈瀚文怔了怔,神色忧伤下来, 沉默了一阵,道:“我知道, 那都是无奈之举,你的苦处我都明白,”他顿了顿,“莲旦,你受苦了,你可以放心,以后,我会待你好,也会待他们好。”
莲旦看着他,不吭声了。
陈瀚文试探着上前一步,就又很有分寸地停下,轻声唤他的名字,“莲旦,我是你名正言顺的夫君,你是我的夫郎啊,我来接你了,我们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莲旦不动,不说话。
陈瀚文又靠近一步,“我们回去,以后我好好读书,考秀才考举人,让你过上好日子,以后谁都不敢再欺负你。”
“莲旦,”陈瀚文走到了莲旦面前,“你不想回去看看娘亲吗,你姐姐天天念叨着你,担心着你和小旦呢,还有吴大娘一家,他们给你照看着家里,盼着你回去呢。”
莲旦的眼神闪烁了起来,陈瀚文低头看着他,眼神温柔到了极点,“还有唐花,你答应过他的,要尽快回去,他家小闺女也会走路了,你要食言了吗,你就不想回去看看吗?”
“莲旦,”陈瀚文叹息着,“我们都是普通人,一辈子平安康健地过完一生便足矣了,你还想要什么呢?”
“莲旦,莲旦……。”莲旦仰头看着他,陈瀚文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像在念着咒语一般,朝他伸出手去,说:“莲旦,走吧,跟我回去,好不好?”
莲旦眼睛红得厉害,沙哑着嗓子说:“好。”
这声“好”字随着吹进庙门里的风,打着旋儿地被带了出去。
庙门外,某个角落里,好像有人咳嗽了一声,但又好像只是幻听。
莲旦答应以后,陈瀚文脸上现出喜色,又往他身前靠近了一步,两人之间距离已经足够近。
莲旦却又上前一步,两人就要撞上了,陈瀚文脸上的喜色一僵,刚刚现出些惊讶之色,莲旦已经敏捷地一抬手,抹上这人的脸颊与发际间的间隙,咬着牙猛地一扯。
陈瀚文的面皮就被揭开了一角,他无声地张嘴似乎要哀嚎,但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整张面皮已经到了莲旦手里。
莲旦抬头仔细一看,不由得惊得连连后退。
这面前哪里是个人,他揭下来的面皮底下,竟是一根根编织在一起的竹篾。
“陈瀚文”没了脸,就好像失去了视力,他噔噔连退几步,两手到处摸索,不过几瞬的工夫,就哗啦一声散了满地的竹篾,和一身青梅色的衣袍。
莲旦惊愕地低头看自己手里的面皮,正是霜若给他看过的那种人皮面具。
莲旦咬着牙,走过去弯腰将那件眼熟的青梅色长袍捡了起来,放在鼻前轻嗅,闻到了熟悉的家里皂角的味道。
这是陈霜宁以前在靠山村时穿过的。
莲旦倏地抬头看向庙门外,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
他抱着那件袍子,跑了出去,在空旷的黑暗里,大声喊道:“陈霜宁,我知道你在,你出来!”
“陈霜宁,你出来……出来……!”
莲旦叫了很久,可是,四周安静极了,没有人回应他。
莲旦倦极了,这一天加这半个晚上,已经够他受得了。
肚子里的小东西在动,是受到了他激烈的情绪影响。
莲旦喘着粗气,看着黑暗虚空中的某一点,骂道:“陈霜宁,你是个懦夫,我瞧不起你!”
骂完这句,莲旦将手里的衣袍往地上一扔,就回了庙里,将大门关上了。
他疲惫地躺到了地上铺着的布单子上,眼睛望着那快要熄灭的火堆,再也撑不住,眼睛红肿着,合眼睡着了。
在那堆火终于烧尽了,最后一颗火星啪的一声熄灭后,庙门传来轻微的吱嘎声,一个人影,从外面近乎无声地走了进来。
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进门后,停留在睡熟的哥儿身前看了一阵,之后,将手里的东西盖到了着哥儿的身上。
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庙门又一次关上了,里面又变得悄无声息。
……
第二天早上,莲旦被庙外林子里的鸟叫声吵醒了。
他起身时,才发现自己身上滑落下来的青梅色衣袍,这袍子,他昨晚刚扔到门外的。
莲旦倏地爬了起来,放下衣袍,打开庙门,就跑了出去。
可脚步才迈出门槛,便顿住了。
庙门外,一个身穿白衫,长发披散、容貌俊美出众的年轻男人,正立于那里,一双漂亮的犹如深潭般的丹凤眼,正定定看着他。
莲旦微微仰头看着他,嘴唇颤了颤,上前几步,在对方肩膀上捶了一记,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如决堤般奔涌而出,流了满脸,又浸透了男人的衣衫,烫进了他心里。
陈霜宁弯下腰,揽住怀里哥儿的腰和腿弯,将他打横抱了起来,进到了庙里,庙门被砰的一声关上。
莲旦身体一颤,憋在喉咙里的哭声,终于忍不住都逸散了出来,呜呜地哭得像个孩子。
陈霜宁坐到了地上的布单子上,让莲旦坐到自己腿上,抬手轻轻安抚地顺着他的背脊,上下来回,动作耐心温柔。
在莲旦的哭泣渐渐停歇,只把脸埋在他颈窝,不时抽噎一下时,他低声道:“不回去了吗?”
莲旦在他颈窝里摇头。
陈霜宁垂着眼皮,看着他。
莲旦的肤色很白,现下,他露出来的耳朵和脖子都哭红了,脸想必已经是哭红得不像样了。
“为什么不想回去,冷杉说的话,你都想过了吗?”陈霜宁又问。
莲旦抱紧了他,“想过了,我愿意。”
“愿意什么?”陈霜宁追问。
莲旦回答:“将来不管发生什么,有什么后果,我都愿意承担。”
“将来的事情谁会知道,说不定到时你就后悔了呢?”陈霜宁语气缓慢道。
莲旦倏地从他颈窝里抬起头来,果然,他的脸哭得通红,额发乱糟糟的贴在脸上,但眼珠像被清水洗过般透彻,一眼似乎就能看到心底最深处。
“连听我说句喜欢都不敢听的人,凭什么质疑我的决心?”莲旦咬着牙道。
闻言,陈霜宁先是愕然,继而,垂下眼皮,掩住了他的神情。
但莲旦并不在意,以往心中的顾虑和犹豫都消散得一干二净,此时此刻,什么都阻挡不了,他憋在心里许久许久的那句话。
“陈霜宁,我喜欢你。”莲旦说,“我想和你一起过一辈子。”
陈霜宁嘴唇动了动,“我的一辈子,可能只有三四个月了。”
莲旦嗓子沙哑,但斩钉截铁,“那就三四个月!”
陈霜宁不说话了。
莲旦看着他,“我想陪你一起去西疆,好不好?”
陈霜宁喉结动了动,说:“好。”
莲旦闭了闭眼,靠进了他怀里,两手紧紧抱着他。
“如果,我和那个陈瀚文走了呢,你准备怎么办?”
这次,陈霜宁又没回应。
莲旦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抬手在他肩膀上又捶了一记,看着力气很大,但落下时,轻得像是抚摸。
之后他又哭了。
陈霜宁抬手将他按进自己怀里,在他耳边说:“对不起。”
……
当天吃过早饭,收拾好,莲旦便和陈霜宁一起,去了渡口。
除了冷杉,还有几个莲旦眼熟的汉子,和他们同行。
他们坐的不是渡口船家的船,而是自己雇的船,船舱里铺了软垫,可以让陈霜宁好好休息。
他的状态还不错,莲旦照顾着他的同时,他也在照顾莲旦。
只要不晕船,水路是相对比较舒服的。
他们在河上走了有五六天后,到了一处渡口,弃船乘坐马车。
在马车上就没那么舒坦了,颠簸了十余日。
这一路都走得很急,经常为了多赶些路而错过宿头。
他们大多在外面露营,偶尔住在马车上。
有一日雨很大,到了夜里还没停,没办法生篝火,一整天只吃了冷硬的饼子和酱肉。
雨滴噼里啪啦砸在车厢顶上,陈霜宁的身体很冷,莲旦紧紧抱着他,能感觉到他在微微发抖,不停用手摩挲他的背和胳膊,试图让他暖和些。
这一晚上冷的无法入睡,第二天早上,雨虽然停了,但陈霜宁的脸色很差。
下午日头好的时候,莲旦把被子和褥子都挂在马车横梁上,让太阳晒干,回车厢里时,莲旦看着靠坐着的陈霜宁,有些担心。
还好今天运气不错,在晚上正好赶上到了镇子上,便可以在客栈住一晚休整一下。
冷杉停好马车,先去客栈里定房间,莲旦叫住他,说:“冷大哥,麻烦你,给我和霜宁要一间屋子。“
冷杉看了眼陈霜宁,见对方没有反对的意思,便答应了一声。
在店里吃了热乎饭菜,晚上睡前,店小二抬了浴桶过来。
莲旦坚持要帮陈霜宁洗身,这次,对方没再反对。
陈霜宁洗好以后,莲旦帮他擦干了头发,自己也脱了衣裳,匆匆进去给自己洗了洗。
等他洗好出来,陈霜宁已经靠在床头疲惫地睡着了。
莲旦坐在床沿,低头看着他,虽然很想摸摸他的脸,但还是忍住了。
陈霜宁最近睡得都不好,他怕把他碰醒了。
第54章 风行舟
第54章
路上又坐过三四日船, 之后又是马车。
在路上差不多花费了一个月,他们一行人,终于到了西疆黑石城。
这一路, 陈霜宁的状态都还好, 但到了黑石城当天,才在客栈安顿下来,他就发烧了。
冷杉找来了本地最好的郎中,给开了退烧的药,喝下去倒是管用,但从这天起,陈霜宁的状态明显就不如在路途中了。
这会儿已经是十月初了,按霜若的估计, 陈霜宁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莲旦天天在客栈里照顾着他, 冷杉和那几个汉子每天早出晚归,四处打听。
这黑石城不过前后三条街,用不了两天时间, 就能把全城粗略走完一遍。
前两天完全没有风行舟相关的消息。
莲旦听回来的冷杉说完, 就端着托盘上楼, 给房间里的陈霜宁送药。
陈霜宁把药喝了,他知道冷杉他们回来了,但并没问进度, 从莲旦的表情上,已经看得出了。
莲旦坐在床沿, 安抚道:“这才刚来两天,好多地方没仔细查问呢, 冷大哥说,今天他们找了当地人帮忙打听, 再两三天怎么都有结果了。”
陈霜宁听了,只是点了点头。
这会儿时候其实不早了,在家里恐怕天都黑透了,但黑石城日落要晚得多,街上有吹喇叭和跳舞的声音,从门窗缝隙传进来。
陈霜宁说:“把窗子打开吧。”
外面不冷,但陈霜宁身体虚弱,受不了凉,但莲旦知道他闷,还是去把窗子打开了半拉。
陈霜宁靠在床头,看着窗外,莲旦坐在他身边陪着他。
过了一会儿,莲旦还是起身去把窗子关了。
陈霜宁没说什么,只是移开目光,闭上了眼睛。
莲旦替他把毯子往上扯了扯,陈霜宁闭着眼,说:“你和以前不同了。”
莲旦怔了一下,“哪里不同了?”
陈霜宁说:“这次你来大宅以后,就很少见你哭了。”
莲旦眼睫颤了颤,说:“你很累了,我不能总是让你操心我。”
陈霜宁睁开眼,看着他,“有些话,我想我该说了。“
莲旦坐直了身体,心里明白对方要说什么了。
陈霜宁看着莲旦鼓鼓的肚子,轻轻叹了口气,“我可能看不到他出生了。”
莲旦眼睛一下子红了,但他并没打断对方。
陈霜宁说:“我的家当,都在霜若那里,她的、你和孩子的,我都备好了,本来打算我离开大宅之后就给你的,你却追过来了。这次完事回去后,她会交给你。”
莲旦仰着头,呼了一口气,说:“好。”
“以后,你想留在大宅也好,回去靠山村也好,你留在大宅的话,霜若和梁云他们,都会照应你,帮你带两个孩子,能轻松不少。不过,是走是留,还是看你自己的意愿。”
“嗯,我知道。”
“我在陈老太太那外甥身上下的蛊虫,与她身上的不一样,三五年后便会自行死去,不会对他有什么危害,你不用担心。”陈霜宁说。
莲旦摇了摇头,“你不会伤害无辜之人,我不担心。”
莲旦握住身边人的手,说:“我和你已有两个孩子,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当你是我夫君了。”
陈霜宁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莲旦垂下眼,说:“我负了陈家,负了陈瀚文,以后我与陈家都再无瓜葛,陈家的房子和家当、田地,我绝不能贪要,只是陈老头家的亲戚都是虎狼,只老太太娘家待她不错,我准备将房契和地契交给张行,也算作那蛊虫的补偿。”
陈霜宁点了点头,道:“也好,到时让冷杉替你去办,那些陈家亲戚若对你发难,让他去解决。”
莲旦心里难受极了,但仍然尽量保持冷静地听着他的话,问:“还有什么要交代我的吗?”
陈霜宁看向窗外的方向,说:“书上说,距离这里三十里地外的琉璃城,是以琉璃湖命名的,那湖水清澈如镜,阳光照耀下,闪着琉璃般的光泽,美极了。”
“如果到时还来得及,”陈霜宁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莲旦,我想死在那座湖边,让那里做我的长眠之地。”
莲旦还是没能忍住,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他重重点了点头,说:“好,我答应你。”
就是在这天晚上,半夜里,熟睡的陈霜宁突然坐起身来,莲旦被惊醒,连忙跟着起身去看他。
陈霜宁一张口,就喷出一大口鲜血来,溅得到处都是。
莲旦看着手心上的血,脑子嗡的一声,陈霜宁已经双眼一闭,倒回了床上,失去了意识。
从这天起,陈霜宁的状态断崖式下降。
他经常整日昏睡不醒,醒来后,吃东西也很少,几乎没什么胃口。
刚开始,他醒来时,甚至还清醒,还能说几句话,到后来,他醒来后,也在发癔症,根本无法交流。
莲旦意识到,时间越来越少了。
冷杉他们也意识到了。
他们把整个黑石城都要扒了个底朝天,却还没有风行舟半点消息。
当时传出见到疑似风行舟的人是找到了,说是当时在黑石城唯一的酒馆里碰见的,说对方当时喝得酩酊大醉,炫耀自己是江湖有名的风行舟,治病很厉害等等。
但只是一面之缘,冷杉给他看画像,他也说不好他见的人,到底是不是画像上的人。
找人的事,一下子就进入了僵局。
冷杉来找莲旦,把事情进展跟他说了。
这时候,陈霜宁已经昏睡了快要两天了,一直没醒。
莲旦看了看床上瘦削的人影,咬了咬牙,说:“你们留在这里继续找,我带他去琉璃城。”
冷杉同意了,他说:“我留两人护送你们过去,我会再在当地找些帮手,向黑石城周围其他城继续寻找,有消息会随时传递给你。”
莲旦点头。
这事敲定后,当晚,陈霜宁醒过一次,但是是糊涂的,莲旦跟他说了这事,他也没反应,只像个孩子一样,琢磨着床栏上的雕花。
第二天,陈霜宁又是沉睡不醒,莲旦知道拖不起了,一早吃过饭,就与冷杉道别,出发去琉璃城了。
三四十里路,本来不算太远,但路上坑坑洼洼,马车晃得厉害,跑不快。
莲旦怕陈霜宁被颠得难受,一路上都把他抱在自己怀里。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天已经擦黑了,他们在湖边找到了一家客栈住下了。
今天没有月亮,夜晚的湖水黑黝黝的,莲旦关上窗子,眉头紧皱。
好在第二天刚蒙蒙亮,莲旦轻手轻脚推开那窗子,看见窗子外,初升的太阳从远处湖面与天际线的交界处,冉冉升起,金色的光芒照耀在如镜的湖面上,那湖面竟真如琉璃般反射出炫彩的光芒,美极了。
“真好看。”
莲旦身后,传来沙哑的嗓音,缓缓的,沉沉的。
莲旦回过头去,惊喜地发现,陈霜宁终于清醒了。
他将窗子打开,让陈霜宁可以看清窗外的样子。
两个人在初升的朝阳下,依偎着,坐在一起。
……
冷杉的消息两三天来一次,都没有什么进展。
西疆地广人稀,出了黑石城,找人的难度相当大。
陈霜宁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一次足足睡了三天才醒。
醒来后,却是连粥都喝不下了。
莲旦问他想吃什么,陈霜宁想了很久,说:“想吃你做的红枣糕。”
这客栈的后身,就是条挺热闹的街道,每天都有早市。
现在时间还早,莲旦让保护他们的两人守着陈霜宁,自己赶紧拿了银钱下楼去买枣子。
他和店家说好了,要借他们的厨房一用,店家已经答应了。
到了楼下,莲旦找了一阵才找到卖枣子的,陈霜宁难得有想吃的东西,莲旦挑了最好的枣子,刚称好付了钱,要往回走,就察觉出不对劲来,有人在跟着他。
莲旦心跳如鼓,本来往客栈而去的脚步,不着痕迹地换了个方向,在各处摊位走走停停。
在确认身后那人确实一直在跟着自己时,莲旦咬着嘴唇,穿过早市和繁华的街道,快步往附近的住户那边走去。
在转过一个拐角后,莲旦迈开脚跑了起来,顿时,身后的脚步声也跑了起来。
但莲旦肚子大了,动作没那么灵活,在又拐过一个拐角时,他被地上堆积的木头绊了一下,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他身后提住了他衣领,硬生生将他提了起来。
莲旦惊魂未定地站稳,猛地转身戒备地看向对方,还没等看清来人,那人已经又一次朝他伸过手来。
一柄短刀刷的一声出了鞘直奔那人面门而去。
那人“咦”了一声,倏地后退一步,躲开这一刀,又向前,一掌凶悍地朝莲旦劈来。
莲旦咬着牙,又是一招化解了对方的攻势。
“咦?”那人疑惑地出了声,准备击出去的带风的拳头突然停了一下。
莲旦趁机将霜若教他的第三招使了出去,短刀直奔那人胸口心脏处而去。
“等……等等……哎呦……,”那人连连狼狈后退,躲开了莲旦这一刀,但也一屁股墩儿坐到了地上。
莲旦终于看清了这人的样子,顿时愣了一下。
这人坐在地上,揉着屁股,指着莲旦腰上的玉佩,说:“那是我徒儿的玉佩,怎么在你身上?我还以为你是小偷咧,不过你这招式也是我徒儿的,难不成你们认识?”
莲旦早已回过神来,听到对方这话,他并没放松,而是拿着短刀小心地靠近过去,将那短刀逼在那人下巴处,那人又是“哎呦”地叫了起来。
莲旦皱眉道:“别吵。”
那人就闭上了嘴。
莲旦抬手,在他脸颊和发际间摸索了一阵,那人虽然年岁大了,但也还是闹了个满脸通红,磕磕巴巴道:“你这个哥儿可真是……。”
哐啷,手里的短刀掉到了地上,莲旦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人,喃喃道:“你……竟然是风行舟!”
第55章 长乐
第55章
原来, 当年教主死后,教内大乱,右护法存了私心, 在逃跑时, 将风行舟挟持了。
风行舟医术独步天下,武功却非常一般,只比市井上的混混强一点。
很少人知道,他用毒也很厉害。
在去西北的路上,右护法着了风行舟的道儿,人虽然没死,但也被重创。风行舟趁机逃离,但他不知道大宅那边是什么情况, 不敢回去, 也不敢贸然联系霜若他们,便只好一个人在西北躲躲藏藏,靠着做游医赚钱度日。
后来, 有商队雇他一起去西疆, 他便跟着来了。
这里消息闭塞, 地广人稀,景色壮美,瓜果丰富, 是藏身的好去处,他便没再随商队回去, 就这么在西疆待了下来。
他被那右护法吓破了胆,在对方手上没少吃苦头, 在西疆,他也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经常是一个地方待个十天半个月, 就换下一个地方。
之前他在黑石城,不过待了五六天,在发现自己酒醉误事,有人注意到自己后,后悔不已,连忙跑到了朱雀城,在朱雀城住了十几日后,又来了这琉璃城。
如果不是碰巧遇到了莲旦,风行舟本打算今天就离开这里,去下一个地方了。
风行舟听说魔教早已散了,左右护法都已经死了,顿时唏嘘不已。又听了陈霜宁的情况,不由得扼腕。
这些被魔教掳走的孩子们的事,他都一清二楚,也知道陈霜宁是霜若的亲哥哥,当年陈霜宁虽说是因为教主用霜若的命来威胁,而不能认自己的妹妹,但不可能真的做到毫不关心。
他和风行舟一年总要通信几次,也算是老熟人了。
所以,一听说陈霜宁毒发了,身体情况很差,风行舟二话没说,就跟莲旦一起回了客栈。
陈霜宁早上刚醒了一阵,这才没多久,再回去时,人已经又昏睡过去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窗子都关着,有隐约的喇叭声传了进来。
风行舟坐在床边,给床上人凝神把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收回手,叹了口气。
莲旦心里一沉,问道:“情况如何?”
风行舟摇摇头,说:“晚了。”
莲旦眼睫颤了颤,脸色一下子白得吓人。
风行舟说:“再早三个月,我都有八成的把握,现下,只有五成了。”
莲旦闭了闭眼,心从谷底又回落,他沙哑着嗓子重复:“很好了,很好了,有希望就好。”
风行舟就这么留了下来,莲旦让人给他安排在隔壁屋子。
当天,莲旦给冷杉他们送了信过去,这天晚上,冷杉等人就也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
他与风行舟是旧相识,两人见面也只是来得及客套了几句。
风行舟说陈霜宁身体的毒性已经快要走到心脏了,而他现在昏睡,是身体在抵御毒性入侵,产生了巨大的消耗。
这种消耗很要命,也许在毒最终爆发前,就会因消耗而失去生命。
要解毒之前,得先给陈霜宁补身,增强体力和抵抗力。
他说的补身,不是平常人那样,吃些好的就可以,陈霜宁经常昏睡,醒了也吃不下太多东西,还是要用循序渐进地用药补。
风行舟开了个方子,让冷杉去抓药,熬了后,莲旦定时定量给陈霜宁喂进去。
有时实在喂不进去,莲旦便自己喝进去,再嘴对着嘴,给他渡过去。
夜里也要起来两三次,给他喂药。
白天时,风行舟看莲旦脸色不好,便顺便给他把了一次脉,他说:“最晚下个月底,你就要生了,照顾他的活,你不要都自己做,不要累到。”
莲旦说:“我还好,如果太累了,我会让冷大哥帮忙的。”
风行舟点点头,说:“我给你也开副补身体的药,也能给肚里的孩子补补,小哥儿白白净净才好看。”
莲旦开始时还没反应过来,过了会儿,他才猛地看向他,问道:“我怀的是哥儿?你看出来了?”
风行舟笑着道:“十有八九,你可以给孩子备穿戴了,还有名字,”他指了指床那边,说:“今晚他就会醒,到时你和孩子父亲可以想想,给这哥儿取什么名字了。”
风行舟估计得很准,当天晚上天才黑透,陈霜宁就醒了。
莲旦给他热了自己做的红枣糕,他就着热水吃了半块进去。
尽管吃得不多,但已经是近些日子来,最好的一次了。
陈霜宁吃过东西,莲旦拿了布巾过来,他想接过来,但被莲旦给躲过去了。
莲旦坐在床沿,身体微微前倾,动作很轻,怕碰坏了似的,给他擦嘴角,擦手。
陈霜宁看着他,等到擦完后,开口道:“你现在心情很好。”
莲旦也不说话,冲他笑。
陈霜宁也微微勾起唇角,他抬手,指尖碰了碰莲旦的脸颊,又很快要收回去,却被这哥儿抓住了这只手,侧着脸,主动把脸颊贴到了他手心,充满依赖地蹭了又蹭。
陈霜宁脸色灰败瘦削,但神情柔和,目光都专注地放在眼前这哥儿的身上。
莲旦看着他,觉得对方美丽又脆弱,心里的怜惜和心疼弥漫上来,弄得他鼻酸,他轻声说:“风大夫说我肚子里的是个哥儿。”
陈霜宁目光往下,看向他鼓鼓的肚子,眼神是抑制不住的喜悦,说:“他说是,应该就是了。”
莲旦见他心情好,自己心情也跟着好,高兴地“嗯”了一声,又说:“小旦大了,该给他取个大名了,还有肚子里这个小哥儿,也一并取了吧。”
陈霜宁这些日子都淡淡的,难得对什么事上心,他沉吟了一阵,说:“哥哥叫‘长生’,弟弟叫‘长乐’,你觉得可以吗?”
莲旦重复道:“‘长生’、‘长乐’,”他高兴道:“好听,意思也好。”
说着,他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感受着肚子里的小东西给他的回应,笑道:“陈长乐,你有名字了。”
陈霜宁听到了,怔了一下,道:“姓……陈吗?”他以为会是姓“白”。
莲旦抬头看向他,重重点头,“跟你姓,陈长生,陈长乐。”
陈霜宁又是一怔,过了一阵,他才开口道:“谢谢。”
莲旦说:“我不要谢谢,我想听什么,你心里知道的。”
陈霜宁嘴唇动了动,还没说话,莲旦抬手捂住他的嘴唇,说:“我现在又不想听了,等你好了,再跟我说。”
陈霜宁便不说了,只定定看着莲旦。
在莲旦把手放下来后,他还是开口道:“风行舟医术高明,但他不是从无失手……。”
莲旦又捂住了他的唇,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你会好的。”
自从这次醒过来之后,陈霜宁每天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多了,过了几日,作息与正常人几乎没什么区别了。
偶尔,莲旦还能扶着他,两人在湖边走走。
但好景不长,莲旦的心刚刚放下来,有一天早上,他起床后,叫陈霜宁起来吃饭,对方却毫无反应。
自打这天起,陈霜宁又开始昏睡不起了,风行舟改了方子,换了几味药,吃了两天,人又缓了过来,但没几日,就又不好了。
如此这么反复了好几次,莲旦的心跟着来回震荡,人日渐憔悴下来。
好在,霜若收到信儿后,就和白无双一家三口,带着小旦一起,往这边赶。
十一月中旬,他们终于到了琉璃城,莲旦心里崩得紧紧的那根弦,终于能松快下来一些,见到小旦后的喜悦,也让他情绪缓解了许多。
霜若见了莲旦,便心疼地抱住了他,不住偷偷抹泪。
莲旦带小旦去看父亲,当时陈霜宁还在昏睡,小旦懂事了许多,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去,趴在父亲身边,小心地不压到他。
探头亲亲父亲的脸,他会说的话还不多,只会一遍遍说:“痛痛飞,痛痛飞……。”
霜若来了以后,风行舟有了帮手,他交代好徒弟要做的事,便闭门不见客,专心做解药。
十一月下旬这半个来月,陈霜宁醒着和昏睡的时候差不多各一半,状态又倒退到风行舟来之前了。
醒来时,也经常是不清醒的。
莲旦问霜若,霜若也只是叹气摇头,说:“毒没解,还在往心脏侵蚀,就算再怎么补身,也是在拖长时间,并不能阻止毒发进程,只有服下解药,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只能等风行舟这边的结果了。
十一月底之前几天,莲旦的肚子有了明显的下坠感,霜若给他把了脉,说就这几天了。
可巧,在莲旦落红那天早上,陈霜宁竟然清醒过来了。
因为莲旦快生了,小旦也来了,所以他之前就搬出了陈霜宁的屋子,住到了另一间房。
莲旦本来没让霜若告诉他哥,怕刺激到对方。
白无双跟他说,莲旦和霜若陪小旦出去玩了,陈霜宁看着是信了,还不时让白无双打开窗子,往窗外路上看看人回没回来。
但后来,他明显不安起来,似有所觉般,坚持让白无双出去找人。
白无双敷衍不过去,没办法,只好跟他说了实话。
陈霜宁很愤怒,他让白无双扶他上轮椅,要去看莲旦。
白无双只好把人推了过去,还没到那间屋子,就能听见压抑在喉咙里的叫声。
陈霜宁听了,额头青筋都暴起来。
白无双咬着牙敲门,道:“霜若,我瞒不住了,他过来了。”
门吱嘎一声开了,梁云伸头出来看了看,拿手驱赶白无双,说:“你去帮忙看着小旦。”
说完,他就出来,把陈霜宁推进了当做产房的客房。
屋子里,过了一处遮挡的屏风,陈霜宁看见,那身体瘦小的哥儿正躺在床上,他脸色煞白,头发都被汗水浸透了,嘴里咬着软木,嘴唇毫无血色。
梁云把轮椅推到床边,陈霜宁费力地趴在床沿,抬手去摸莲旦的脸颊,莲旦喘着粗气,流着眼泪看向他。
陈霜宁不忍他受苦,看向神情紧绷的霜若,说:“没有办法让他轻松些吗?”
霜若说:“这孩子不像当初小旦长得那样大,不需要剖腹,他自己生,是要吃些苦头的。”
陈霜宁喉结动了动,回头看向莲旦。
莲旦见到他,就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陈霜宁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声道:“不用担心我,我很好。”
陈霜宁说:“莲旦,我会好的,你也要撑住。”
莲旦流着眼泪,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过程,竟顺利了许多。
没到半个时辰,把莲旦折腾得痛不欲生的小东西,终于生出来了。
当霜若把这孩子简单擦了擦,梁云给他包了被子,抱给莲旦和陈霜宁看的时候,莲旦亲了亲这孩子的额头,陈霜宁也小心地亲了亲。
霜若说:“是个哥儿。”
陈霜宁垂着眸子,看着这孩子,笑了笑,抬眼看向莲旦,说:“辛苦你了……。”
这话话音还没落,他突然脸色一白,转开头去,扑的一声,呕出一大口鲜红的血来。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又是一大口血。
莲旦几乎目眦尽裂,撕心裂肺叫道:“霜宁!”
霜若跑过去,刚刚碰到她哥的手臂,陈霜宁又呕出一口血来,一口接一口,竟不能止住。
莲旦睁大了眼睛,嘴巴张着,出不了声了。
梁云把怀里的孩子放到他身边,急着跑了出去,喊道:“快叫风大夫!”
“哥!”霜若突然哭喊了一声。
陈霜宁已经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第56章 恢复
第56章
三天后, 莲旦包着防风的头巾,身上也穿得严严实实的,坐在了床沿。
床上, 陈霜宁脸色更加灰败, 躺在那里,不仔细看,都无法看见他胸口的起伏。
屋门响起轻轻的敲门声,不大会儿,霜若从门外进来了。
她走到床边,查看了一下她哥的情况后,看向了坐在床沿的人,轻轻叹了口气, 道:“晚上长乐还要闹你, 回去早些歇着吧。”
这几天,小旦是梁云给带着,霜若整夜守着她哥, 莲旦不放心晚上把长乐给请来的婆子带, 晚上便自己看着, 白天才和婆子换着休息。
莲旦听劝,他知道自己身体垮了的话,不仅没法带孩子, 还会给霜若他们增加负担。
霜若扶着他起身,莲旦说:“霜若, 辛苦你了。”
霜若摇了摇头,说:“我不辛苦, 我们没来时,你大着肚子, 一直照应着我哥,你才辛苦。”
莲旦摇了摇头,霜若认真地看着他,说:“莲旦,一定要养好身体,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莲旦眼神有些迷茫地看着她,霜若眼睛里有亮光闪动,她说:“我刚从师父那里出来,解药……这两三天便会做好了。”
三天时间说来不长,可实际每天都是惊险。
这三天以来,陈霜宁又像上次那样,吐了两次血,那样子极为骇人,让人看了,都觉得他要把身体里的血液都呕个干净了。
有一次,他甚至没了呼吸,霜若红着眼睛,咬着牙,硬生生地把他从鬼门关拽了回来,在陈霜宁胸口再一次出现起伏时,霜若一屁股坐到地上,几乎累到厥了过去。
莲旦惨白着脸,惊魂未定地把她抱在怀里,反复摩挲她的胳膊和肩背,才让她慢慢缓了过来。
等霜若喘过气来,两人抱在一起,后怕地痛哭出声。
第三天的晚上,陈霜宁高烧不退,嘴里一直说着胡话,开始时,不停叫着莲旦和两个孩子,还有霜若的名字。后来,他开始叫爹和娘,还有祖父、祖母。
莲旦半趴在床上,流着眼泪不停地叫他的名字,“霜宁,霜宁,再坚持坚持,就快了,就快了!”
小旦在床边,不时抬着袖子抹眼泪,叫着“父亲”。
刚出生没几日的长乐,躺在陈霜宁身侧,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张嘴大哭着。
陈霜宁眉头紧皱,紧闭着眼,侧着头,在听周围的动静似的。
但很快,他又陷入了某种幻觉,喃喃着:“爹,娘……。”
莲旦哭着亲吻他瘦得都凹进去了的脸颊,和干燥脱皮的嘴唇,说:“求你,别走,霜宁,求求你……。”
陈霜宁眉头越皱越紧,他侧头听着莲旦的声音,脸上现出挣扎的神情。
莲旦抱着他,脸颊贴到他脸上,泪如雨下,“霜宁,我做不到,我要辜负你了,我真的做不到……你要是走了,长生和长乐我带不大了,只能交给霜若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回应我,你怕你死了,我用情太深,走不出来。”莲旦在他耳边说,“可你错了,见到你第一面起,我就已经不可能走出去了。”
“你要走,我便和你一起去了吧。”
在旁边的霜若听见了,眼睛瞪大,脸色煞白,她一把抓住莲旦的手,颤着嗓音道:“你不许胡来,你这样做,让我怎么活?让两个孩子还怎么活?”
莲旦摇头道:“对不起,霜若,我已经尽力了,对不起……。”
就在这时,门吱嘎一声响了,一个形容乱糟糟的老头进了屋,他兴奋地拿着一个瓷瓶,大声道:“谁也不许死!”
莲旦和霜若俱是一怔,风行舟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床边,扶住陈霜宁的脖颈,把瓷瓶里的药液倒进了他口中。
之后,他放开手,退了几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说:“我不行了,要累死老头子我了,我得去睡个三天三夜。”
他正要迈步离开,却发现自己的手臂被人抓住了。
风行舟扭头一看,脸色一红,道:“又是你这个哥儿,可真是……。”抱怨的话,在看清对方的眼神时,戛然而止。
莲旦用一种不敢相信又充满希望的目光看着他,嘴巴张了又张,好不容易才把话问出口,“刚……刚……那是解药?”
风行舟赶紧点头,“是啊。”
莲旦看向床上的人,“他……他……?”
风行舟一拍大腿,“哎呦,忘记跟你们说清楚了,解药给他吃了,明天人就好了。”
“好了?”莲旦呆呆地问。
风行舟使劲点头,“明天他就该醒了,醒来后天天吃好吃的补补身体,个把月的,就跟常人无异了。”
莲旦还是看着他,风行舟一拍大腿,“我保证陈霜宁能长命百岁,行了吧?”
莲旦呼出一口气,终于松开他的胳膊,坐到了旁边椅子上,风行舟赶紧往外拔腿就跑,跑之前嘱咐徒弟道:“晚上看好了,还有得折腾,吐点血正常,不用再用药了……。”
说着,人就已经出了屋子,砰的一声,进了隔壁门,关门睡觉去了。
当天晚上,莲旦和霜若一起守着陈霜宁,他时不时地呕血,但与之前不同,吐出来的不多,而且都是黑色的。
霜若说这都是毒血,吐干净了,也就好了。
到了凌晨时,陈霜宁才不再吐了,他脸色白得像纸,但不像之前有种灰败的死气,喘气时,也不再有之前那种费力的感觉。
他的神情放松了下来,这次,是真的睡熟了,而不是消耗过度的昏迷。
霜若扶莲旦回屋休息,帮他盖好被子,微笑着,说:“睡醒了我们吃点好的,晚上我下厨。”
莲旦“嗯”了一声,霜若捋了捋他的头发,出门去了。
莲旦倦极了,心里又是欢喜,又有些不确定的不安,合上眼,翻了好多次身才睡熟了。
这一觉,说不上到底睡了多久,等莲旦醒来时,日头已经爬到正当头了。
屋门外的走廊里,有人在说话,有人在笑,莲旦坐起身,初时有些迷茫,过了会儿,他猛地醒过神来,连忙穿衣梳头擦脸,以最快的速度弄好后,就往屋门走。
才打开这道门,他就看见小旦和白无双家的闺女正在走廊上玩,梁云正背对着这边,看着他们。
客栈这一层被他们整个包了下来,小孩子在这里玩,也不会打扰到别人。
隔壁的几间屋子,门都是开着的,包括最近这些日子,一直紧闭的陈霜宁的屋子。
莲旦看见胖乎乎的小旦拿了个竹篾编的蚂蚱,拉着小女孩的手,两人咚咚咚跑进了那屋子的门,听见小旦在喊“父亲,父亲,你看,你看这个……。”
他听见那屋子里,低沉沙哑的嗓音缓缓道:“白叔给你编的吗,真厉害!”
莲旦睁大了眼。
梁云转了个身,看到了他,眼睛弯弯地冲他笑了起来,抬手冲他招了招手,让他过去。
莲旦下意识就走了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直到走到梁云面前,他转头,往那开着的屋门里望去。
屋子里,两个孩子趴在床沿,在玩那竹编的蚂蚱。
霜若正站在床边,看着他们。
床上,瘦削的身影倚靠在床头,长发披散在他脸颊两边和肩背上,本来合身的白衣,现在宽宽大大地罩在身上。
陈霜宁隔着整个屋子,与门外的莲旦对视。
不久后,他嘴角露出笑意,目光柔和极了,朝莲旦伸出手来。
莲旦的神情,又像在哭,又像在笑,他迈开脚步,跑进了屋门,一下子扑进了向他张开的怀里,痛哭出了声。
……
陈霜宁需要好好休养,莲旦还在月子里,都不宜长途跋涉。
这年的除夕,他们要在西疆的琉璃城过了。
自从进入十二月后,琉璃城的天气骤冷,雪下得很大,广袤的湖面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壳。湖中央却还有未完全冻上的地方,从远处看去,在阳光下反着金光,像一颗绝世明珠。
长乐太小了,每天要睡很多觉,这会儿婆子在屋里看着他。
小旦裹得严严实实,像个球一样,霜若在带他堆雪人。
莲旦扶着陈霜宁,两人一起沿着湖边散步。
经过这一个月调养,陈霜宁的状态好了许多,没那么瘦了,脸上和嘴唇都有了血色。
莲旦的月子,前半拉过得辛苦,好在后半个月补救回来了。心情好,休息好,吃得也好,再加上有风行舟和霜若在,该怎么补都弄得明明白白,出了月子,他眼睛明亮,脸颊有肉,整个人都白白净净的。
这会儿是午后,阳光正好,虽然气温低,但晒晒阳光还是很舒服的。
走了一阵,陈霜宁有些累了,两人便停在湖边一处亭子,莲旦掸了掸长椅上的灰,让陈霜宁坐到上面休息。
莲旦要坐下时,陈霜宁拦了一下,将自己的棉手闷子摘了下来,垫到了长椅上,轻声道:“刚出月子,小心着凉。”
莲旦“嗯”了一声,脸颊微红地坐了下来。
阳光晒在头顶,莲旦眯着眼,看向不远处湖边一边空地,神色有些波动。
一直注意着他的陈霜宁发现了,问道:“怎么了?”
莲旦沉吟了一下,说:“那时候,你嘱托我,将来想长眠在这座湖边。我到这里的第二天,便想好了要选那块地方。”
陈霜宁也往那个方向看去,紧邻湖边的空地上,阳光正好,地势开阔,来年开春,想必会长满青草与野花,点头道:“确实是个好地方。”
莲旦回头看他,两人相视一笑,时过境迁,回想起来,当时的沉痛、阴郁,都随着陈霜宁的恢复烟消云散了,再提起,只剩下了唏嘘。
莲旦说:“我那时想,我让冷大哥他们帮忙,在你睡的地方旁边,就那里,”他又指了指,“在那盖个房子,我和小旦还有长乐,就住在那里,天天陪着你,你就不孤单了。”
他垂在身侧的手,被另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握了握。
莲旦转头去看陈霜宁,陈霜宁也正看着他。
莲旦的目光闪动,心底里此时的最真实的想法脱口而出,“你真好看。”
陈霜宁弯起唇角,笑了,阳光洒在他的根根眼睫毛上,像缀了星星点点的碎钻。
莲旦看得痴迷,挪不开眼睛。
陈霜宁没避开他的目光,笑意更深了,看着他的眼神,柔和得像水一样。
“莲旦……。”他叫他的名字。
莲旦眨了眨眼,像在梦中一样,迷蒙地“嗯”了一声,两人互相看着,陈霜宁嘴唇动了动,正要说什么。
孩子的脚步声咚咚咚地接近了,小旦跑了过来,霜若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
小旦跑近了,就球一样扑到了父亲怀里,陈霜宁把他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
霜若坐到了莲旦旁边,笑道:“小旦现在可黏我哥了,我说爹爹和父亲在说话呢,等会儿再过来,他不肯。”
莲旦垂着头,抿着嘴笑,说:“没事,也没说什么。”
抬眼时,与正看过来的陈霜宁目光撞上了,对方眼神里的东西,莫名其妙地让莲旦有些臊得慌。
他扭过头去,心里悄悄跳快了几拍。
第57章 痊愈
第57章
莲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之前陈霜宁病重时,他敢直白地去跟人说喜欢,敢在别人面前就说, 要和陈霜宁住一起。
可现在人家身体渐渐恢复了, 越来越好了,他胆子反倒变小了,话也不敢说,事也不敢做。回想起当时种种,还时不时地觉得臊得慌。
在琉璃城这阵子,长乐晚上要醒好几次,小旦就和姑姑一起睡了,莲旦自己带着长乐。
每天晚上睡前, 陈霜宁都要在莲旦这屋待一会, 看看孩子。他知道莲旦晚上睡不好,晚上想把长乐抱回去,但莲旦哪里肯。
对方好不容恢复到现在这状态, 万一累到再留个什么病根, 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陈霜宁看过孩子, 和莲旦道了晚安回屋去了。
帮忙看孩子的婆子看不过去,悄悄跟莲旦说:“你这傻孩子,怎么不留留他呢?”
莲旦不解地看她, 婆子“哎呦”了一声说,“这孩子都生两了, 怎么还不开窍呢,你看你那夫君, 分明没有想走的意思,就等你开口呢!”
莲旦的脸红了, 他垂着头,磕磕巴巴道:“我……我没注意……。”
婆子把手里的褯子都叠好了放到了床尾后,坐到了他身边,“这孩子是你们两人的,他心疼你,你便让他和你一起带嘛,晚上两人换班起来,也不会把人累坏了。”
“再说,你这月子也出了几日了,总这么旷着人家,也不是个事儿啊!”
婆子不知道他们的情况,只当他们是寻常夫夫,可道理倒是都是那么个理儿。
莲旦脸通红,说:“马上除夕了,他的事也不少,等忙过过年的吧。”
陈霜宁一天天见好了,这一群人有个什么事,自然而然地又去找他做主。
小到办什么年货,吃什么年夜饭,大到过完年后的行程安排,都得让他拍板。这客栈毕竟只是暂留之地,过完年就该离开了。
除夕前,陆陆续续有东西被送来,都是那些师兄弟让人送来的礼物。
他们知道陈霜宁有了第二个孩子,又赶上春节,便纷纷送东西过来表达祝贺。
陈霜宁仔细写了单子,让冷杉和白无双去张罗,一一回了礼。
春节正日子那天,客栈里除了他们,没别的客人了。
客栈掌柜的把厨房借给了他们,让他们随意用。
莲旦负责看几个孩子,霜若和梁云在厨房忙活了一天,这里不像大宅人那么多,白无双他们也都一起帮忙,热火朝天的。
到了晚上,鞭炮放得噼里啪啦响,人虽然没之前那么多,但也吃得热热闹闹。
陈霜宁还在吃最后几副药,酒只尝了半口。
饭吃的差不多了,白无双已经喝倒了,差点滑到桌子底下去,被冷杉和梁云抬回屋去了,他家小闺女也懂事地去帮忙扶着父亲的胳膊,一起回去了。
等他们走了,霜若起身道:“我去拿东西,桌上这些东西不急,一会儿回来再收拾吧。”
莲旦也起来,把长乐的厚包被给包上,小旦的棉袍子也穿上了。
陈霜宁过来,把长乐背到了自己背后,低声道:“走吧。”
在湖边一处十字路口那里,纸钱在冷风中烧得很旺,火星子直朝天上而去。
那兄妹两静静看着,眼睛里映着火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莲旦看着这样的两人,心里一阵阵发酸。
大仇终得报,但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了。
过了初五,年就算过完了。
陈霜宁的最后一副药已经吃完了,风行舟给他把了脉,高兴道:“已彻底痊愈,恭喜宗主!”
隔天,他们便离开了客栈,乘了数辆马车,往回走了。
回去的路上很顺利,一个月后,他们终于到了大宅。
他们回去的那天,宅子里跟过年时差不多了,也是足足热闹了两三天。
回大宅后,莲旦轻松了许多。
他还是住在原来那间屋子,小旦现在快两岁了,也想学着白家姐姐自己住,莲旦和霜若就给他把书房里放了张床,拾掇了一番,让他住了进去。
宅子里都是靠得住的人,长乐可以放心地交给宅子里的婆子们带,晚上,莲旦终于能睡好觉了,空闲时间也多了。
只是,陈霜宁却忙了起来。
在琉璃城时,他便和冷杉以及白无双商量了分家的事,也和各地师兄弟通了信。
教主死了以后,这魔教其实已经名存实亡了,他们这些师兄弟对魔教恨之入骨,自然是不肯继续让它存在下去。
这几年,为了处理那些逃散的罪大恶极的教众,以及左右护法,他们才一直还维持着原状。
现在继续下去,已经没有必要了。
冷杉和他们不大一样,他当初也是被迫入教,但一直不肯和那些人同流合污,所以没被重用过。
后来陈霜宁渐渐起势,两人目标相同,便越走越近。
教里像这样的人,也有一些,这些年同甘共苦下来,不是亲人,也胜似亲人了。
这大宅就当是他们这些浮萍似的人的家,过年过节了,或是想家了,就回来住住。
教里的其他产业,如果零碎分开实在可惜,就照样经营,陈霜宁推举了冷杉,做这些产业的当家人,其他人也都同意。
到时年底计算盈亏,再来分配。
不想如此的,也可以直接分走自己那部分份额。
忙过了这事,时间都已经进入三月了,天都渐渐暖和起来了。
莲旦每天没事时,便看书练字,偶尔去厨房做点吃的,给陈霜宁送去。
忙的那段日子,两人见面不多,送吃的过去了,也只能简短说两句话。
有时,陈霜宁回来得早,过来看看孩子,莲旦想起琉璃城那婆子的话,想挽留对方,却总是不尴不尬的,开不了那个口。
就想着,还是等陈霜宁忙完这阵再说吧,就这么拖了下去。
霜若天天跟莲旦在一起,也奇怪地问过,问他怎么不搬去和她哥一起住,莲旦也是磕磕巴巴地敷衍说,等忙完这阵的。
现下,陈霜宁终于是忙完了,空闲多了,莲旦却还是不好意思提这事。
晚上时,长乐被婆子抱走了,莲旦洗了澡,在屋子里待着,耳朵里听着隔着小厅,另一边的动静。
几次走到门口,又都返回去了。
这天晚上,莲旦洗完之后,披散着头发,坐在床边看书。
窗子被他推开了个缝隙,散散屋子里的水汽。
院子里那棵树的花开了一些,香气从那窗子的缝隙里飘散进来,很好闻。
莲旦手里的书看了好半天,也没能翻上一页,他目光时不时看向屋门,眼睛里现出挣扎之色。
正在这时,他听见小厅另一侧的屋门响了一声,有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听声音是往院子里去了。
莲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下意识就把窗子关严实了。
脚步声停在了院子里,须臾,一阵悠悠的笛声响了起来。
第58章 邀酒
第58章
莲旦站在窗边, 静静听着。
过了一阵,笛音停了,有人走到窗下, 低声问道:“要一起喝杯酒吗?”
莲旦咬了咬嘴唇, 说了声“好”。
窗外的声音道:“外面凉,披件外袍。”
莲旦答应了一声,去把架子上搭着的外袍拿了下来,穿在外面,出门去了。
院子里,一身白衣的年轻男人立于月下亭子里,竹笛放于石桌上,旁边是一壶酒, 和一对儿杯子。
男人正低头垂目, 将杯子倒上酒。
他垂着眼皮时,眼型很美,但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 握着酒杯的手指修长白皙, 微风拂过, 把他的白衣衣角和束在脑后的长发,吹得轻轻飘动。
在莲旦走过来时,他放下了手里的杯子, 抬眼看了过来,在看清来人时, 眉目一下就柔和了下来。
莲旦一直知道陈霜宁长得很好看,其实这么久, 也该是见惯了的。
但他还是会时不时的,会在某一刻因为这张美好的脸, 而看得呆住了。
酒壶放到桌面上时,发出轻微的“喀”的一声,莲旦一下子回过神来,惊觉自己看得太久了,赶紧移开目光,看向脚下,进了亭子。
石椅上,已经铺了软垫,陈霜宁和莲旦两人面对面坐在石桌两侧。
莲旦莫名地心跳加速,脑子里着急地找着话说。
“今……今天月色不错。”莲旦磕磕巴巴道。
“嗯。”陈霜宁看了看亭外,“这几日应该都会是晴天。”
莲旦说:“晴……晴天好。”他到底在说什么,说完自己都直咬嘴唇。
陈霜宁看着他,笑了笑,拿起了杯子,莲旦也忙把自己那杯拿了起来,两人轻轻碰了碰杯,各自仰头干了一杯。
陈霜宁说:“这些日子事情多,好久没和你好好说说话了。”
这酒虽说度数不高,还有桂花的甜甜的香味,但到底是有酒精的,一口下了肚,肚子里立刻热乎乎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月色太美,莲旦一下子就觉得酒气涌了上来,整个人都像冒着火一样。
他看着对面年轻的男人,心里躁动得厉害,只觉得那人的那双眼,好看得让人不敢直视。
莲旦扭开脸去,说:“是啊。”
这两个字过后,两个人之间沉默了下来。
莲旦的心里懊恼又难过,到这种时候,嘴笨得很,明明有许多话想讲,但就是破不了那一层薄薄的冰似的,怎么都开不了口。
这时,对面年轻的男人缓缓站起身来,他拿起桌面上的笛子,走到了亭子边缘处,往院子里那棵开满了白色小花的树上看了一阵。
之后,陈霜宁回过头来,看向莲旦,道:“最近得空,我学了一首曲子,要听吗?”
莲旦当然点头。
陈霜宁看着莲旦,两手抬起,将笛子放到唇畔,笛音悠悠响起。
这曲子没了之前听过的那种凄凉,反而有种淡淡的喜悦,和难以言表的缠绵之感。
曲子很短,不到半盏茶工夫,已经结束了。
莲旦对乐曲没什么了解,他只在之前来大宅的路上,在酒馆见过专门以卖唱维生的父女,再有就是村子里年节时,会有戏班子来唱戏。
不过,他还是觉得,这曲子好听极了,有种说不出的让人心里一动的意味。
陈霜宁放下笛子,肩头轻轻倚靠在亭子一根木柱上,问道:“喜欢吗?”
莲旦点头,说:“很好听,喜欢。”
陈霜宁弯起唇角笑了,自从他身上的毒解了之后,整个人渐渐有了变化。
他脸上的笑容多了,眼神平日里还是冷冷的,但见到亲近的人时,会一下子柔和下来。
他性子脾气本来就是很好的,只在那毒长期的折磨下,无法受控地暴躁和易怒,不过就算在那时,他也从没伤害过身边亲近的人。
现下身上的毒解了,日日夜夜折磨他的苦痛解除了,他身上的重担也卸下来了,整个人都轻松柔和了许多。
陈霜宁眼睛看着莲旦,轻声道:“这曲子,叫《凤求凰》。”
轰的一下,莲旦的脸红得不行了,心跳得飞快,简直快要跳出胸腔。
陈霜宁看着他的眼神,在渐渐变幻,含了些让人呼吸发窒、头脑发晕的东西。
被对方这么看着,莲旦却根本没有试图挪开目光,直勾勾地迎着这样的眼神。
脚步声响起,陈霜宁缓缓来到他面前,低头将桌面上的两个杯子斟满酒。
莲旦随着他,将自己的杯子拿了起来,两人又是碰了碰杯,仰头一饮而尽。
陈霜宁看着他沾了酒液的唇,说:“起风了,回屋吧。”
莲旦“嗯”了一声,放下杯子,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亭子,经过花树,又踏上门廊前的台阶,进了屋。
陈霜宁把莲旦送到卧房门口,脚步停在那里,看着他进了屋。
莲旦进门后,转身过来,两人隔着门槛,一里一外,互相看着。
过了一阵,陈霜宁喉结动了动,说:“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莲旦抬眼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你也早些休息。”
门缓缓合上了,把门外的年轻男人隔在了外面。
莲旦脸还是热的,他回到床边,手下意识捂在胸口上,坐在床沿发愣。
过了会儿,他起身来到桌边,倒了杯茶出来,仰头喝了,以平息肚腹中的酒气。
喝完了茶,莲旦去脸盆架那边,将布巾放进水里润湿了,拧干后,擦了擦还在发烫的脸。
都忙完以后,莲旦站在屋中,好半天没动地方,看着门板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么站了一阵,他突然咬了咬唇,迈开脚步,直奔屋门而去。
到了门口,刷一下拉开了这道门,抬起的脚还没来得及迈出去,就发现,门外站着的那修长的人影。
那年轻的男人竟然并没离开。这么久了,他竟一直站在那里。
莲旦喘了一口气,惊讶又有些慌乱地看着对方,“你……我……。”
好一会儿,他也没能说出个完整的话来。
就在这时,门外的年轻男人动了。
陈霜宁大步进了那道门槛,来到这哥儿的身前,低头很近地看着他。
“我正在犹豫,要说什么,你才会肯让我进门。”年轻男人喃喃似的叹息着说。
莲旦眼睛里有泪光了,不是伤心,而是心动又羞赧,到了极点。
他嘴唇动了动,到嘴边的话,却还是说不出来。
陈霜宁看着他,弯下腰去,低头在他嘴唇上碰了碰,莲旦的脸红到要滴血了,眼睛不停地眨。
年轻的男人眼睛盯着他的唇,说:“暂时不想说话的话,就不说。”
说完,陈霜宁转身将屋门关上了。
等他关完门,刚刚回过身来时,怀里已经被撞进来个人,那瘦小的哥儿,抬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腰,踮着脚尖儿来寻他的嘴唇了。
两人身高差得有点多了,矮的那个踮起脚来,还是差着一些够不到。
身材高的那个,就配合地弯下了腰,低下头去,让对方贴上了自己的唇。
记不清有多久没这么亲近了,久到唇舌相纠缠时,莲旦身体都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们亲了好一阵,直到嘴唇都麻了,才稍稍分开。
陈霜宁贴着他的唇,手在他背后反复摩挲,沙哑地问:“今晚,我能留下来吗?”
莲旦趴在他怀里,乖顺地“嗯”了一声,陈霜宁便弯腰下去,一手托住他,将人整个儿抱了起来,大步去了床边。
床帘被手臂一挥,便落了下来,遮住了里面影影绰绰的身影。
过了好一阵,身材瘦瘦小小的哥儿,两手捂着脸,轻轻哼着。
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地问,“疼吗?”
莲旦摇头,但对方还在极力克制等待他的回应,他只好揽住对方脖颈,将脸埋在对方颈窝里,说了实话,“不疼,就是……有点难受。”
年轻男人侧头亲了亲他额角,说:“那我慢一点。”
第59章 交心
第60章
完事儿的时候, 褥单都湿了一大片,莲旦窘迫得不想睁眼,由着年轻的男人给他裹了被子, 抱去了床边软榻上。
换完了干净的褥单, 才把他又抱回床上,然后自己也躺下,把他揽进了怀里。
莲旦趴在陈霜宁身上,还是不肯抬头睁眼看对方。
以前每次都是直奔主题,有时甚至结束了,衣裳还穿得好好的,擦一擦,穿上裤子就好。
孩子都生了两个了, 这种事做了好多次了, 莲旦也还生嫩着呢,根本不知道,这事还有那么些前戏。
陈霜宁很有耐心, 也很温柔, 可他越是这样, 莲旦越是羞得受不住,眼泪都被弄出来了,全程都抑制不住, 还是半途时,陈霜宁下了床, 特意拿了布巾过来,搭在床边。
眼泪流得多了, 便伸手拿过来,给他轻轻地擦拭。
莲旦能感觉到对方的克制, 一直在努力让自己更舒服些。所以,尽管因为很久没有这事了,刚开始时很难受,但后来习惯了,便不一样了。
控制不住时,莲旦做了好多大胆的事……。
“这样不闷吗?”
陈霜宁的手轻轻捏在莲旦下巴上,想让他抬头。
莲旦死死扒着他的肩膀,说什么也不肯。
年轻的男人发出低沉的笑声,莲旦听见了,耳根子都红了。
他抓住了陈霜宁颈侧一缕长发,惩罚似的在男人肩膀上咬了一口。
陈霜宁觉得痒,缩了缩肩膀,笑得更厉害了。
他抱住莲旦往上挪了挪,在他耳廓上亲昵地亲了亲,用气声问:“刚才,舒服吗?”
莲旦极其不好意思,但还是诚实地“嗯”了一声。
陈霜宁听见了,就抱紧了他,在他头顶脸颊印下细碎的亲吻,就算是再迟钝的人,都能感受到这年轻男人对他的珍惜和爱恋。
何况,莲旦一点都不迟钝。
他的心软软的,羞怯和放纵过后的懊恼,都一下子烟消云散。
莲旦终于抬起头来,回应地在陈霜宁的唇上亲了亲,年轻的男人的情绪就明显激动了几分,手压在了他后脑勺上,让他更靠近自己,吻住了他的唇。
一个缠绵的吻过后,莲旦气喘吁吁地趴在男人怀里,双目含情地看着对方的脸,看了许久。
在这种时候,陈霜宁的脸颊上还留有激情时留下来的淡淡的红,嘴唇也因为亲吻而微微红肿,微微张着,露出一点白色的牙齿和红色的舌尖,看着莲旦的眼神柔软而满足,这样的他,是独属于爱人的,别人都看不到的惊人的美。
莲旦看得痴了。
陈霜宁的嘴角弯起,又笑了起来。
他问怀里的人:“有那么好看吗?”
莲旦遵从自己的内心,点了点头,“好看。”
陈霜宁神色没变,但耳朵上也渐渐爬上了淡淡的红,他亲了亲莲旦的鼻尖,说:“你喜欢就好。”
莲旦眨了眨眼,“特别喜欢。”
两个人抱在一起,恨不得把对方揉进自己骨血里才好。
莲旦一手放在陈霜宁胸口上,陈霜宁随手把玩着他手腕上那实在说不上好,但自从那次离开大宅时,莲旦就一直戴着的手镯。
刚才床上毫无保留的畅快淋漓,好像一下子就把两人间之前那层薄薄的冰壳冲破了。
莲旦问道:“晚上你想留下,怎么不开口跟我说呢?”
陈霜宁回应道:“我身上的毒解了之后,你就不大理我了,也不提要搬来和我一起的事,我以为,你之前说喜欢我,是在哄我,只是为了让我有牵挂能活下去。“
莲旦惊讶地抬头看他,反驳道:“我才没有哄你,那是真心话。”
陈霜宁笑了笑,抬手捋了捋他的鬓发,说:“是我的错,想得太多了。”
莲旦摇了摇头,神色愧疚,“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问题。”
陈霜宁疑惑地看着他,莲旦说:“霜宁,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好,我只是个最平凡不过的哥儿。”
“你重病时,我没空想这些,但你痊愈后,我就在想,我是不是误会了你的心意,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只是因为责任。”
陈霜宁眼睛里有心疼和自责,他捧着莲旦的脸,说:“抱歉,让你感到不安了,我早该跟你说的,应该像你一样果决,不该有那么多顾虑。”
陈霜宁嘴唇动了动,缓缓道:“莲旦,我喜欢你。”
莲旦瘪了瘪嘴,又高兴,又委屈地哭了出来,他抱着陈霜宁,说:“我也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
也不知道是谁先主动的,莲旦仰躺在床上,软软地打开了身体,咬着唇抱着年轻男人的肩膀……。
夜虽然深了,但床上的两人还是不知疲倦,毕竟他们都还很年轻。
……
第二天,这屋子的门好晚才打开。
吃过午饭,霜若端了汤药过来给莲旦,莲旦脸颊红红的,问也没问,端起来就喝了。
等霜若出去了,陈霜宁倒了热水给莲旦漱口,漱过之后,在他耳边道:“以后我会注意不留在里……。”
莲旦快着火了,软软地在他肩膀上捶了一记,就出屋去了。
陈霜宁跟在了他后面。
两人一起去婆子那里把长乐抱了回来。
小旦吃完了午饭,正和白家小闺女在院子里玩,两个孩子玩得可高兴了。
陈霜宁从莲旦怀里,把长乐接过去,在孩子额头上亲了亲。
莲旦肩膀挨着他的胳膊,见四周没人经过,就把脸颊依恋地在年轻男人的肩头蹭了蹭。
陈霜宁笑着低头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莲旦就红着脸,又在他肩膀上捶了一记,之后,两个人互相看着,一起笑了。
……
在大宅休整了差不多有半个月后,陈霜宁和莲旦就决定启程回靠山村了。
陈霜宁病重那段日子,莲旦就和他商量好了有关于陈家那房子和田地的事,现在也该去处理了。
和他们一起出发的,还有霜若和柳叔齐。
霜若自然是要和哥哥一起的。
仇报完了,教里分家后,柳叔齐已经自由了,但他和这兄妹两一向走得近,陈霜宁问了他的想法后,便邀请他一起同行。
冷杉和白无双两家人还留守在大宅,陈霜宁他们离开的时候,白家小闺女抱着小旦哭了好一阵才肯松手。
坐上马车了,小旦还在默默流眼泪,莲旦心疼地把他抱在怀里,安抚道:“等中秋咱们还回来大宅过呢,春节也回来,到时候还和姐姐一起玩,不哭了。”
他们到达灵匀山地界后,没有直接回靠山村,而是在十几里地外的妙云镇停留了下来。
兴隆宝铺的掌柜的和伙计们,已经早早收到了消息,给他们找好了落脚的地方,就在兴隆宝铺后身的一处住宅。
这宅子一共有前后两进,大大小小的屋子有好几间,这么多人都住得下。
掌柜的已经提前交了租房和牙人的钱,陈霜宁看过了,非常满意,不仅把花了的钱还了他,还给了掌柜的和办事的伙计一笔不小的酬劳。
他们诚惶诚恐地不敢要,陈霜宁说:“教都不存在了,以后也没什么宗不宗主的了,兴隆宝铺得靠你们经营,我肯定也少不了有事麻烦你们,就不必这么客气了。”
说是这么说,他们倒是把钱收下了,但还是恭恭敬敬的,陈霜宁也拿他们没办法。
晚上,众人都把自己的屋子拾掇好了,霜若和柳叔齐出去了一趟,把饭菜买了回来,大家坐在一起饱饱吃了一顿,就各自休息了。
陈霜宁和莲旦还有长乐住在主屋里,隔壁小间住着小旦。
夜里,莲旦怕这地方陌生,小旦会不习惯,就陪着他到睡着了,才回屋。
回去时,陈霜宁已经把长乐哄睡了,正在看书呢。
莲旦脱了外袍和鞋子,坐到了他身边,靠在他肩上,陈霜宁就放下书,低头亲了亲他的脸颊。
“明天先去姐姐那边看看?”陈霜宁说。
莲旦点了点头,说:“好。”
陈霜宁犹豫了一下,又问道:“你要回趟娘家吗?”
莲旦垂着眼睛,好半天才回应道:“还是不去了。”
陈霜宁“嗯”了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夜深了,夫夫两就躺下睡了,这一阵折腾得都很累了。
第二天一早,霜若和柳叔齐留在宅子里继续打扫,陈霜宁和莲旦带着两个孩子,坐上马车,嗒嗒地去了北岔屯张家。
到了地方时,马车的声音已经传进了院里,白莲叶身上还带着围裙迎了出来,见到从马车上下来的弟弟,顿时又是哭又是笑地抱到了一起。
又把小旦和长乐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莲叶见到陈霜宁时,顿时一惊,这人说话声音和身形都和以前一模一样,长相却完全变了。
莲旦解释道:“霜宁之前那具纸人身体用不长久,我们在外面碰见了云游的圆镜师父,他费心给霜宁做了具能长久用的,就是面貌不大一样了。”
莲叶发现自己看着陈霜宁的时间太长了,忙收回目光,说:“这样子可是好看,能长久用就太好了。”
他们身后,跛脚的张青义跟了过来,莲叶给他解释了一番,他打量着陈霜宁道:“这样子比原来的好。”大男人也不大注重样貌,他笑道:“都别在外头了,快进屋说话。”
众人进了屋,张家公婆都在,热情地拿这拿那的,坐在一起说说笑笑。
莲旦悄悄打量着姐姐家这屋子,比上次来时,可是好太多了,屋里东西都大变了个样儿,虽谈不上富贵,但比村里普通人家还要强一些的。
看来他姐夫有了好活做以后,家里改善了不少。
他们本来打算过来坐坐,留下礼就走,但姐姐家公婆极力挽留,让他们在家吃饭,便留下了。
吃过饭,老头老太累了,便先进屋休息去了,饭桌上,张青义招待着陈霜宁喝酒,两人一时半会儿还喝不完。
莲叶便把莲旦叫进里屋说话。
长乐在床上睡得香,小旦在地上和张家养的小猫玩得欢实。
莲叶说:“这么久没见你了,看你这样子,这段日子都过得不错。”
莲旦笑了笑,说:“姐姐放心,他待我很好。”
莲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听说弟弟家媳妇生孩子的事了吗?”
莲旦点点头,说:“听说了。”
莲叶说:“满月时,我去看过了。”
莲旦问:“怎样?”
莲叶苦笑着摇头,“我是想不开,总想着娘亲不容易。”
莲旦眉头皱了起来,问:“发生了什么?”
莲叶叹了口气,“也没什么,娘亲偷偷把我拽到一边,说青义现在有钱了,让我偷偷从家里拿钱过去,帮衬弟弟。”
这话说完,姐弟两都垂着头,好半天没吭声。
过了一会儿,莲叶哽咽着说:“我家出事时,爹我已经不指望了,娘也一句没问,现在却不顾我的处境,提这种要求,这次,我彻底死心了。”
她握住莲旦的手,说:“以后,咱们两是亲人,他们就当普通亲戚看待吧,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
莲旦点了点头,安慰地揽住了姐姐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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