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各项文件紧急签署, 如雪花般发了出去,即刻开始生效。
这些文件先是确认了一件事:传言中的那位元帅确实死而复生,再次归来, 重新掌握军部。
同时,议会及联邦的其它势力彻底将话语权交了出来, 不能再左右战局。
哪怕有此时不在主舰上的人表示强烈反对, 认定这属于武力政变,也已经无济于事。
是一场一挥而就、兵不血刃的权力交割。
主舰之上,一切过渡手续完成, 联邦高层看着前方那尊煞神起身, 终于要松一口气。
当时的形势实在太混乱,以至于他们没能发现薛盐的星舰竟然暗中被梅斯维亚得手。与异种交战时他们太手忙脚乱,把突然出现的“薛盐”当成了救兵。
种种失误下, 竟然让最危险的人物绕开了他们大军的庇护,明晃晃上门威胁。
自己的性命、家族的未来……
在座的是一群联邦中最有权势的存在, 他们在考虑如何应对异种时,都步步为营, 不让自己无上的权力受损。
哪知道机关算尽,反而落到这样狼狈的地步。
到现在, 他们甚至因为梅斯维亚没有对他们下死手而庆幸。
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梅斯维亚还留着他们, 一定是有别的打算。只要这人有所图, 他们就有希望活着。
在他们一片希冀之中,长发青年打开作战室大门,将要离开之际,忽然回过头, 对卫陵洲道:“交给你了。”
联邦高层们此时才发现卫陵洲仍留在原地,那张永远笑盈盈的脸上露出一抹诡异到了极点的、让人毛骨悚然的神情。
“乐意之至。”卫陵洲彬彬有礼道。
高层们的目光在他们两个之间惊疑不定地游移着, 最终望向宋连旌。
“你们要做什么?这不合联邦的法律!你、你不是说没有——”
“我是没有严刑拷打的爱好,”宋连旌自然地说。
“但我很荣幸,成为他的共犯。”
他与卫陵洲相视一笑,走出作战室。
随着他的离开,通往外界的大门被牢牢关上。
——
曜日战争开始一周后,联邦元帅再次执掌军部。
从他上任之日起,对内清洗联邦内与异种勾结的官员,启用原本难以施展抱负的的将领,重整军部,一改此前的衰颓之气。
对外,宋连旌命人坚壁清野以待,打断了异种不断向前的攻势,让人类获得喘息之机。双方在前线对峙时,人类星域中情况多变——有史以来,天文学家从未见过各种异象以如此高的频率出现在宇宙之中,每一次出现都实打实地给人类军队加上了debuff。
联邦和异种的前几场战役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中部星球上不乏悲观与绝望,甚至有传言说“人类气数已尽,才会遇到这样多的磨难”。哪怕边缘星上的人舍生忘死,也只是在为自己的家园拼死一战,没空去想反败为胜的美好结局。
可就是在天时地利都和他们做对的劣势下,宋连旌率奇兵、借着宇宙中突变的气象,将异种的精锐葬送在它们一早就打算拿下的星系里。
这是曜日战争中的第一场胜利,也绝不会是最后一场。
联邦的一切阴霾因此一扫而空。
大多数人类身上背水一战的悲壮消失了,被为了美好未来而奋战的希望所取代。
他们深知异种是强大的敌人,需要所有人众志成城,但也明白它们并非不可战胜。
他们可以从异种手下保卫自己的家园一次,就可以做到第二次。
至于那些与天命相关的流言,宋连旌只回应过一句。
“人类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如果有谁试图操控,那就让祂见鬼。”
但这就足够了。
随着时间推移,联邦的士气水涨船高,情况越发稳定。
尽管异种来势汹汹,但他们终究没能在百年时光里恢复到种族的全盛时期。为了弥补缺陷,它们通过与联邦高层的交易掌握了人类部分高端科技。然而在宋连旌上任之后,联邦的科技水准也得到了提升。
这百年之间郁郁不得志的人太多,远远不止一个姜移。在议会与财阀联手垄断联邦的机甲市场后,和他们意见相左的人屡次遭到排挤,心灰意冷之下,纷纷隐姓埋名。直到联邦重新给出希望,这些人才再将自己的成果展示出来,迅速投入使用。
异种靠着突然袭击得来的一点先机被极有耐心地蚕食干净,宋连旌指挥战局,在此时逐渐收缩战线,大有将异种再次逼到域外的势头。
几个月之前,联邦大多数人对这位元帅的了解还停留在传言里、停留在军事专家无法解析透彻的一场一场战役中。
直到此时,他们得以亲眼见证他的英姿,才知道自己此前对这个人的一切揣测都太过贫瘠。
他们的元帅就是有一种魔力,叫人相信眼前遇到的所有困难都不是不可逾越的鸿沟,而是可以利用的机会。
哪怕他什么都不曾许诺,联邦人仍旧觉得,只要跟随着他,自己就一定可以成功。
“这是只有他能做到的事。”
金色的旗帜重新飘扬在联邦上空,一艘处于隐匿模式的星舰上,暗网老板望着联邦的方向。
在四个月里,将处心积虑的异种逼回人类星域边缘,不要说异种,就是人类也没有想到过自己能在这场战争中取得这样快的进展。
“即便是深雨战争期间,联邦也没有过这样的效率。”杀手感慨着,“联邦都快烂到根上了,我原本以为,即便是他,也需要多花一些时间。”
“异种也是这样想的,可它们漏算了一点,”暗网老板摇了摇头,“联邦人对他,和一百年前不一样了。”
不论是联邦高层还是异种,他们都对这位联邦元帅忌惮到了极点。可英雄的闪光点无法磨灭,他们做得太过火,于是弄巧成拙。到了这个时间,联邦人予以他绝对的信任,也予以自己光明的未来。
杀手很快便想通了这点。
在此之前,联邦日益衰退,他的家人惨遭不测,自己伸冤无门,最终选择了加入暗网,以这样一种极端的方式获得力量,为家人讨回公道。
他从没有因这样的选择后悔过,可到了此时,却仍然免不了苦笑。
“如果一百年前就是这样,该有多好啊。”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一阵不详的声音从星舰甲板上传来,代表着敌人的红色光点接连出现在暗网星舰的总览图上!
警报声大作,杀手脸色蓦地一变,老板却平静地放下了手中那碗已经凉透了的蹄花汤。
名贵的瓷碗和桌子相撞,清脆的响声在铺天盖地的警铃声中被淹没。
“这一天终于来了。”老板叹了口气。
人类还是异种,不论哪方在战争中取得了胜利,对于他这样摇摆在两方之中的人而言,都没有区别。
他注定一死。本该在一百多年前的边缘星上丧命于异种之口,却奇迹般地被一个少年救下,后来蝇营狗苟,得以活到现在。
这些年来,他放弃尊严挣扎求生过,也掌控着联邦的至暗面,被人尊称一声“老板”。
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他曾经与联邦高层平起平坐,进行交易。也最终目睹着他们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应有的荣光重归于当年星海中最闪耀的那个人。
事到如今,老板已经记不清自己最初的名字,也难以分辨在人类和异种中,自己更希望哪方会赢。
他的人生并不光彩,却也找不出什么遗憾。
可是,人总是不知满足的。
“我想再见他一面。”
联邦的军队冲入暗网星舰最核心的位置,老板闭了闭眼,轻声说道。
——
暗网伸向联邦的触手在此之前就已经被清扫得差不多了,现在他们的星舰也被控制,这个曾经帮助异种攻破联邦防线的组织彻底宣告终结。
宋连旌命人将暗网星舰上的资料进行整理,或许能从中找到有利的信息,让他们进一步应对异种。
暗网老板见面的请求很让他意外,但他确实很想听一听这人在将死之际有什么话想说,知会了卫陵洲和率兵汇合过来的希瑟等人一声,便去见了。
他隔着层层防止越狱的封锁力场,见到了那位暗网老板。
那人容貌维持着年轻,称得上一句英俊,安静地坐在铁窗之后,望着虚空发呆。只是在宋连旌过来后,他猛地抬起头,露出无比狂热的神情,紧紧盯着他看。
宋连旌微微蹙眉:“我们以前……有过渊源?”
“您果然不记得我了,”老板自嘲似地笑了一声,“也是,您救过那么多人,当然记不住所有。可对我来说,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出身同一星系,我的星球只比您的母星早几天陷落。”
宋连旌表情没什么变化——他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你说你要见我,没有别的话要说吗?”
老板脸上流露出一丝落寞神情,却又很快调整回来。
“我只想问您一个问题,”老板道,“正如我所说的,您是我的救命恩人,而我辜负了这份恩情,让全人类陷入危险之中。”
“如果时间能够重来……元帅阁下,您还会救我吗?”
宋连旌:“……?”
不是,你就问这个?这是什么很难回答的问题吗?
他真切地为暗网老板的脑回路感到迷惑了。
“我会。”宋连旌说。
“在你母星沦陷时,我会尽我所能,救下每一个人。”
“我也会在你与异种开始交易后,尽全力剿灭暗网,将你缉拿归案。”
前者是他作为联邦军人的义务,后者则是身为元帅的职责。
对他而言,这并不是一个难题。硬要说有什么遗憾,那就是深雨战争末期他心力憔悴,没能及时将暗网扼杀在摇篮之中。
宋连旌的回答不假思索,老板却怔在原地,像是突然失去了语言系统一样,什么也说不出口。
这场对谈至此结束,宋连旌挥了挥手,示意人将暗网老板带下去。
这位“老板”将接受审判,迎来和此前那些背叛了人类的联邦高层一样的命运。
宋连旌站起身,和封锁力场之后的老板各自走向房间的出口。
代表他们位置的坐标只短暂相交了一瞬,然后便背道而驰。
“元帅阁下!”
双方擦肩而过的瞬间,老板突然回过了神,隔着力场高声喊道:“事情还没有结束!异种不是人类最终的敌人!”
宋连旌脚步一顿。
“天命确有其事,那是整片星海在亿万万年里发展出的意识。祂有着难以想象的力量,却认为现在的宇宙并不是祂想象中的样子。祂想重启一切,创建新的世界。”
“祂的力量并不能随心所欲地使用,需要一个人类为祂代言,也需要一场浩大的、万众瞩目的仪式。”
“但这一切条件,都已经——”
暗网老板的话戛然而止。
星海深处,传来一声闷雷似的巨响。
紧接着,真空中忽然掀起一股巨浪。人类的所有星舰立刻进入紧急戒备状态,有序后撤。
人类与异种舰队之间,忽然浮现一个连光都无法逃逸的漩涡,可怖的力量在其中奔涌着。漩涡的直径不断增长,侵吞着所到之处之处的一切粒子与能量。
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怎么会凭空出现。
但在那之中,仍夹杂着一抹气息,令人极为熟悉。
宋连旌望着漩涡出现的地方,微微眯起眼睛。
星舰甲板上,希瑟立刻变了脸色,就连卫陵洲的神情也微妙了起来。
“楚追。”
宋连旌缓缓念出一个名字。
第102章 第 102 章
楚追一直以儒雅斯文的形象示人, 他的宽仁享誉联邦。
很少有人记得,联邦的这位元首也是军校出身,曾经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
但和他并肩而战过的不会忘。
希瑟怔怔望着前方那道好像能吞噬一切的漩涡, 她在其中感受到了楚追的精神力——那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她和阿静都习惯在了最前方冲杀,从少年时开始, 到联邦成立, 他们自己也成了小时候所听闻的那些将军元帅。
但不论去往哪里,楚追总是在他们身后,他的精神力厚重无言, 默默支撑起一切。
“为什么会是你啊……”希瑟喃喃低语。
就算之前他们的关系早已僵化, 很多年没有真正交流过,就算希瑟知道自己的受伤和宋连旌的死都与面前这个人关系密切。她还是难以接受,少年时最信赖的、并肩为战的伙伴会这样鲜明地走到自己的对立面。
“真好, 你还在为我意外。”楚追的声音传过来,那语气活像是一句苦笑。
希瑟意识到, 放眼整艘星舰,能听见这句话的只有她, 宋连旌甚至都被排除在外。
“他听不到的,希瑟, ”楚追看出了她的疑惑, 耐心解释, “我是天命的代言人,亦是祂的代行者。我只想与你交流,即便阿静也无法干涉。”
他说:“日月星辰有自己运转的轨道,人类亦然。即便它们曾被更改, 如今也要回归正轨。这个宇宙将要重启,但我终究是对不起你的。”
“如果你愿意加入, 我对你承诺,你会在新世界得到想要的一切——应有的地位、健全的身体。对了,你的‘刃影’也会回来,和当年一模一样。”
了解到“刃影”的情况以后,宋连旌一直在尝试恢复智能核心,让原本那个已经发展出人格的“刃影”回来。他们的进展不是很顺利,遇到了一处仍需解决的技术难题。
这是很隐秘的事情,知情者寥寥无几,没有人会将它说出去,但楚追还是知道。
“天命”的代言人知晓发生在星海的一切,他可以驱使星海的力量,只不过前期要做许多准备。
这本该是最难的一件事,楚追却在甚嚣尘上的联邦庆典里,毫不引人注目地完成了一切。
他对希瑟发出了诚挚的、前往新世界的邀请,然后被果断拒绝了。
“你还是站在他那边,”楚追叹了口气。
希瑟说:“我站在人类的一边。”
“哈……人类那边,哈哈哈哈!”楚追忽然放声大笑,宛如人失去理智后的疯狂行径,又像是在自嘲,很久之后才终于停下。
“你真的什么都没变,我也是。除了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未在人类身上看到过未来,”他低声道,“走到这一步,也只是对不起你……和他。”
他在这句话的最后停顿了片刻,希瑟从那几秒的空白中读出了楚追的潜台词。
他们和梅斯维亚之间,早不是简单一个“对不起”便能算清的。
她敏锐地察觉到,楚追的话堪称一种剖白。他抛开了所有用于示人的温和形象,说出了自己的从不展露的真实的、不可告人的心理。
但那不是在等待谁来审判,而是用于划清界限的一场诀别。
楚追手握天命的力量,同样的漩涡出现在宇宙的多个角落,吞噬着一切。
联邦舰队不断开火,发射导弹,但再能崩山裂地的炮弹到了漩涡前,都激不起任何火花。最多是让它有片刻的凝滞。
宇宙的重启已经开始,如果不能阻止,所有对于未来的畅想都要玩完。
可是这要怎么阻止?
天命是存在于传说里的东西,没人见过,更没人战胜过。
几个月前,宋连旌和“天命”在咸鱼修理店中对峙过一次。那时他们所遇到的,只是依附于外界来客纪小游身上的一丝意志而已,便已经能切断咸鱼修理店和外界空间的联系。
现在仪式已经开始,人类没办法正面与“天命抗衡。想要叫这个进程停下,便只有一条路可行——切断“天命”与代行者之间的联系。
可是楚追已经掌握了这份力量,他可以随着自己的意志出现在宇宙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时空。
没有人类能触及到他,没有人能阻止命运的车轮滚滚向前。
联邦人试图躲避越发扩大的漩涡,却又无计可施。
他们一直厌恶压在自己头上的财阀世家,在几个月前认清了联邦议会的真面目,为了保护家园,踏上与异种的战场。
他们以为自己已经看清了一切,可还是想不明白。楚追——那个怀柔的、温和的联邦元首,为什么会做出最残酷的选择。
他们不知道,对他自己而言,楚追早就做出过比这更加残酷的选择。
这是一场死局。
放眼联邦历史,没有比这再绝望的时刻了。
然而,就在下一秒,一股浩荡的精神力席卷过宇宙,裹挟着万分杀意凌厉向前!
漩涡瞬间爆发出一阵强光,和无形的力量互相抗衡着,不断向外蔓延的趋势猛然停下。
元帅高喝道:“用精神力压制!”
星舰上,众人神情一凛。
放眼联邦,都没人有元帅阁下那么变态的精神力,但他们的力量汇聚到一起,仍然不可小觑。
源源不断的精神力攻击下,星舰前最大的那个漩涡被他们的意志阻挡,甚至隐隐缩小了一些。
就在众人看到希望的时候,一排机甲的影子陡然出现在漩涡之前!
紧接着,他们额头一阵剧痛,出于本能,紧急撤回了外放的精神力。
即便是有S级以上精神力的将官也在这样的冲击之下痛得脑子一片空白,站都站不稳。
他们来不及继续任何操作,只能勉强分辨出漩涡前机甲的轮廓。
是“同归”!
属于楚追的机甲和它整齐的复制体立在那里,已经和他们印象之中的大相径庭。机身上也带有着那种属于“天命”的、不可违抗的气息。
正如在深雨战争的最后时刻,异种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能量,“同归”亦然。
它本就是联邦最顶级的机甲。
何况数量这样多,就算没有得到加强,也是令人生畏的一支力量。
“元帅,我们——”
询问尚未结束,引擎轰鸣之声骤然响起。
“枕戈”悍然向前,黑色长刀上带起一片火色,裹挟万钧之势,划过黑暗无光的宇宙!
长刀与“同归”手中长剑相接,金铁交错声震荡不绝,“枕戈”的攻击像是自高空向下飞扑的鹰隼,精准狠辣地直逼敌人弱点,长刀深深嵌入“同归”肩臂交接处。
机甲动作不停,“枕戈”刀势骤转,硬生生将“同归”斩为两辦!
火光冲天,硝烟乍起,“枕戈”简直所向披靡,无人可挡。
星舰众人获得片刻喘息之机,立刻继续用精神力阻挡着漩涡。
在一场惨烈至极的交战后,其它几台“同归”的复制体接连跟了上来,试图拦住“枕戈”的进一步动作。
但“刃影”转瞬即至!
它出手没有任何犹豫,严密地填补好“枕戈”的死角,两台顶级机甲并肩而战。
“楚追不在这里,”希瑟的声音从机甲中传出来。
宋连旌在驾驶舱中应了一声,“枕戈”手中长刀震荡,将对面不断袭来的机甲劈远。
他的声音冰冷,不带任何情绪,仿佛面对的不是难以战胜的“天命”、必须要踏过的也不是曾经的挚友。他平静得像是把理智与个人情感完全分开,有且只有一个目标——阻止这场会让所有人丧命的宇宙重启。
在绝境中燃起的斗志让人类与漩涡僵持着,机甲“同归”的复制体一台一台从空中坠落,在爆破中化为四散的残骸。
宇宙中没有空气,因此也无法传播声音。
恒久漆黑的宇宙中,下落的机甲带起一串串极尽绚烂的火花。光影停留在视网膜上,人们却什么也听不到。
那像是长夜将尽时,一场举世瞩目,盛大而静默的表演。
通讯频道中,宋连旌的声音穿透一切:“这些机甲真正的目的不是在攻击。它们是以攻为守,在阻止我们进入漩涡。”
希瑟道:“你觉得里面藏着破局的契机?”
“进去看过才能知道。”宋连旌说。
漩涡吸食着周遭的一切,光都无处遁形,没人知道进去会发生什么。
与机甲的对战中,宋连旌和希瑟都有意远离漩涡,避开它的边角。可如果里面真是十死无生的险境,“同归”的复制体们为什么会因为这样的顾虑束手束脚?直接把任何敢靠近的人推进去不就完了?
宋连旌甚至觉得,那些机甲刻意防着的人,是他。
对手越是怎样布防,就越不能对方顺心如意,漩涡代表着巨大的未知和风险,也有可能暗藏玄机。
宋连旌这样想着,便这样试了。
“枕戈”引擎催动到极致,长刀割裂真空,如同一往无前的巨龙,咆哮着撕碎身前一切阻碍,向着漩涡而去!
原本还在与人类交战的机甲刹那间回防,连压制着漩涡的精神力都顾不上,试图拦下他的的动作。
——它们在害怕他进去。
各种攻击不要钱似的落下,“枕戈”却没了反应,只是在炮火中微微一晃,投射出的机甲的幻影一触即散。
宋连旌提前在交战点附近放出的投影骗走了最猛烈的一波攻击,也让“同归”试图遮掩的真实意图昭然若揭。
与此同时,真正的“枕戈”在攻击范围几百米之外现出身形。
“掩护我!”
宋连旌话音未落,希瑟心领神会,“刃影”转瞬便做出配合。星舰上同时启动各类大型武器,为他的行动争取时间。
双方交战、纠缠的时间里,“枕戈”甩开了“同归”和复制体,超出了它们的射程。
机甲上搭载的超远程武器还在冷却,同为顶级机甲,差出这样远的身位,已经无可挽回。
眼看“枕戈”要一脚迈入漩涡里,“同归”气急败坏地切入交战双方的通讯。
“你……狡诈!”
“和我打,你还不够格,”宋连旌道,“让楚追亲自来。”
“同归”瞬间哑了火,到这个时候,任何动作都是无用功,它拦不住了。
但就算进入漩涡,宋连旌的设想也未必能够实现。它默默祈祷着人类的计划失败,调转枪口,针对起星舰上的军队。
与此同时,“枕戈”一往无前,宋连旌在驾驶舱中,朝着主舰所在的方向深深回望一眼,一脚迈入漩涡之中。
阵阵罡风自身侧呼啸而过,纵然“枕戈”的防御系统已经开到顶级,在狂风之中仍然摇摇欲坠。
宋连旌前额骤然生出一片深入骨髓的剧痛,意识断线,沉入黑暗之中。
主舰之上,卫陵洲眼神微顿,快步走向作战室。
“卫上将?”
卫陵洲收敛起所有不着调的笑意,抬头看着远空,说:“帮我做一件事。”
——
“咳咳咳!”
喉间一片腥甜,宋连旌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顺着他的指缝一滴一滴淌到地上,他头疼得厉害,维持着原有的姿势待了一会,模糊的视线才终于渐渐清晰起来。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他的手。
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却比记忆中小了一号,也没有后来握刀握枪磨出来的薄茧。
“枕戈。”他唤了一声。
没有回应。
“枕戈”休眠形态时化作的耳坠还紧握在他掌心,但他们之间的联系在进入漩涡后就断了。
宋连旌看着自己缩小一号的手掌,皱起眉。
不止是手,他方才说话的声音也很不对劲,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
这应当是自己十一二岁的时候。
他穿过漩涡后,就回到了过去?
宋连旌撑着身子爬起来,他的前额还在隐隐作痛,四肢重得像灌了铅。
周边是一条狭窄的小巷,他将“枕戈”化作的耳坠贴身收好,勉力往小巷的出口走去。
他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到巷子与街道相接的尽头,这座城市的真实景象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老旧的飞梭、杂乱的小店,街上行人来来往往,终日繁忙却贫穷依旧。
宋连旌愣在原地。
这是他早已荒芜的母星,他此生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也是楚追的故乡。
第103章 第 103 章
天气燥热, 视线尽头飞梭启航,散热器后的一片空气如同在波动。
母星被毁后,宋连旌曾无数次回想过这个自己长大的地方。
他记忆力很好, 连许多不那么愉快的微末场景都能还原。包括永远滴答着水的空调机、凹陷皲裂的马路、总是堆在街角的酒瓶碎片。
但没有任何记忆能与亲身体验相媲美。
滚滚热浪翻涌,扑面而来的是真实。
巷子里, 有人轻佻地吹了一声口哨, 杂乱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
宋连旌警觉起来,疲惫到极点的身体却没及时做出反应。
眨眼的功夫,他自背后被人重重的推搡了一把。
“在这愣着干嘛?钱呢?”
回过身, 一个十七、八岁左右的高大少年颐指气使站着, 身后一群凶神恶煞的小弟散开,堵住通往大街的路。
成年之后,宋连旌便很少仰视过什么人。至于被人欺负到头上, 收保护费……更是从来不曾有过。
外面的世界重启不知到了什么地步,他无心管这些细枝末节, 正要迅速解决眼前的麻烦,精神力却并未如想象中那样被调动出来。
前额撕裂般的疼痛又加深了, 他疼得吸了口气,原本已经被修复好的精神海中只剩一片空白。
这是先天精神力缺失的表现。
怎么会……?
“这就是你的选择。”
“天命”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宋连旌脑海中, 祂的音调比机器还要平静无波, 夹在着的恶意却没有因此减少半分。
“你叛离了应有的轨迹, 天命便也放弃了你,收回了予你的赐福。”
与此同时,收保护费的混混见宋连旌没有作答,又恶狠狠推了他一把。
少年跌倒在地, 手掌撑在满地酒瓶碎片上,玻璃割开皮肉, 鲜血横流。
他满头黑发凌乱,脸上苍白得没有血色,偏偏唇边淌着未擦干的殷红血迹,两相对比下,将本就昳丽至极的眉眼衬出了一番惊心动魄的艳。
像是风一吹就会折腰的花,让人更想看到他狼狈的样子。
“失去了与生俱来的力量,你一辈子也走不出这个贫民窟。”属于“天命”的声音在宋连旌耳畔低语。
“你什么事也改变不了,会被永远困在这里、困在这条虚假的时间线中。”
“一意孤行、不知悔改,你终会自食恶果。”
时间线?
宋连旌自动忽略了那些嘲讽。
这条时间线有什么特别,要被隐藏在漩涡之后,还要小心防着他进来?
“喂,你聋了吗?”
为首的混混久久得不到他的回应,不耐烦地弯下身,要揪起他的衣领。
就在动作的前一刻,少年忽然抬起了头。
混混从未见过那样一双眼睛——因为疼痛而蒙上水汽的、生来该含情带笑的桃花眼,眼神中却没有半点笑意,锋锐得像刀子。极致的美与危险混杂在一起,轻而易举便能叫人失神。
直到颈边传来剧痛。
——少年掌心鲜血淋漓,手中却紧紧握着一块锋利的玻璃碎片。
碎片更深地刺进他的伤口,他却浑然不觉。玻璃碎片在混混脖颈上划出一道狭长的血线,精准地割开他的气管、动脉。
那手法纯熟老练,没有一点慌乱,不可能出于被逼到绝境、拼死一搏的人之手——少年绝对精通于怎么要了人的命。
混混反应了片刻,用手捂住自己的伤口,他惊恐地望着单薄的少年,似乎想说些什么,喉咙间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他的血液喷薄而出,映衬着天边夕阳的余晖。
宋连旌面无表情地将混混踢倒,他喘着气,半身都是未干的血迹,分不清来自于敌人还是自己。
为首的混混倒在地上,其它围过来的人全然愣住,手里拿着的刀落在地上都全然不觉。
没人敢再看少年昳丽至极的眉眼,那完全是一尊地狱爬出来的、浑身是血的修罗。
“带着他滚。”少年抬起脚尖,踢了踢地上的混混,“这个街区归我管。”
“谁敢再来,和他一个下场。”
短短几个字里,戾气横生。少年还没完全变声,声音尚显得稚嫩,但在场的混混没有一个敢多说什么,当即作鸟兽散。
“这算什么?”嘲讽的声音响起,“你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来日。新世界必将开启,你不过是螳臂当车。”
“你如果真如自己所说的那么有信心,为什么要藏起这片真正的时空?”宋连旌反问。
“你——”
宋连旌没有等“天命”的回应,自己答道:“时间线根本没有真假一说,你们更改了过去的时空,将楚追的存在从这里抹去,把更改过的时空藏匿在漩涡里,为得是没有人能够找到他,通过除掉他这个代言人来阻止世界重启的进程。”
他说完,感受到了“天命”的怒火,听见了那声音的咆哮。
“不对!你怎么可能知道!”
“哦,诈你的。”宋连旌轻描淡写。
“天命”的反应更加剧烈,可是在此时此地,祂的力量无法降临,只能任由少年动作。
把祂激怒的次数多了,宋连旌习以为常。他扔掉酒瓶碎片,简单处理伤口,止住了血。
“天命”不容置喙,无可更改,所以太在意他这个脱离了轨道的凡人。
但如果不是祂开启了这场对话,刻意强调了“虚假”两个字,宋连旌根本想不到这一层,最多也只能察觉楚追的消失。
“天命”仍不死心,声音中充满不解:“你是怎么猜到楚追的存在被抹除的!”
“这不用猜。”宋连旌只是说。
因为两条街之后,就是楚追母亲开的改衣店。改衣店在星际时代是快被淘汰的产物了,生意很是不好。
楚追是家中长子,上面有酗酒的父亲,下面有一群弟弟妹妹。在进入军校前,他会在附近的街区打零工,养活嗷嗷待哺的一家人。
如果时间线中有他,这片街区不会有混混猖狂到刚才那种地步。
只是面对“天命”,这些没什么可说的。
宋连旌在和祂的对话中想通了破局的方法,如今就更没有继续交流的必要。
——“天命”在忌惮他,这并不是他的错觉。
宋连旌一开始并不清楚,自己一介血肉之躯,究竟有什么能引起这样的注意。
直到不久前,他方才明白——他是死过一次的人。
人类是星海的造物,假如每个人的命运都由一根线代表着,那么属于他的那一根命运线早就断在了一百年前。是万万千千人类的意志与希望重新凝聚出他的的身体,将送他回到人间。
于是,从在边缘星上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宋连旌便脱离了“天命”的掌控,彻底自由。
宇宙的重启影响不到他,原本注定的时间线也可以被他更改。
这才是祂与楚追不希望他进入漩涡的真实原因。
在这段时空中,一切尚未开始,仍然能够挽回。
“没有力量,你能做到什么?”
“天命”冷冷出言:“就凭这副病体?还是凭后面那群懦弱的蝼蚁?他们避你如蛇蝎,怎么会追随你?”
宋连旌知道祂指得是什么。
宋连旌几乎一辈子都在战场上和人、和异种厮杀,哪怕不依靠精神力也能感知得到,巷子里除了收保护费的混混,还有其他人藏在暗处。他们没能跑走,又不敢出声,只能默默等待危险离开。
“出来。”宋连旌转向巷子的暗处。
“那群混混以后不会再来,这片区域没人能欺负你们。”
少年逆光而站,肩膀单薄,脊背却挺直,像是能撑起这片天地。
良久的安静后,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你……你不会这么好心,你要向我们收取什么?”
“我只要一份忠诚。”宋连旌说,“作为回报,我会给你们一个未来。”
“不会被人欺负、没有十辈子还不完的债、不用为活着丢掉所有尊严的未来。”
——也是他想许诺给千家万户的、光明的未来。
藏身于小巷中的人陆陆续续走出来,越来越多人从暗处汇聚到光明的地方。
在那个永不衰谢的盛夏里,许多人再一次相聚。
他们簇拥着年轻的领袖,追随他一路向前。
许多初次谋面的人都会不解——你们凭什么相信一个过分年轻的、连精神力都没有的病秧子可以实现那么宏伟的理想?光明未来很有可能只是一场骗局,带领你们的那个人自身难保,谈什么以后?
于是那些追随着宋连旌的人给出了回答。
因为他站了出来,他总是站在最前方。
他或许伤病缠身,可以被千万次击倒,但他永远不会真正倒下。
——他决意前进,天命也要让路。
第104章 第 104 章
星海之中, 漫长的对峙仍在继续。
人类的精神力能够短暂压制漩涡的吞噬的进程,但随着时间的进展,他们感知得到漩涡的力量正在加强。而长久释放精神力的疲惫逐渐袭来, 精神力较弱一些的人已经难以支撑,血腥味从嗓子眼里冒出来。
漩涡所到的地方, 一切属于星海的造物都将湮灭, 现在不能出现任何差池。如果坚持不下去,就真的只剩死路一条。
“警报,警报!”
舰队上的将士苦苦支撑着, 不详的红点突然在星图上亮起!
原本已经被赶到星域边缘、四散奔逃的异种重新凝聚起来, 星舰全速前进,像利刃一样插入人类的舰队,发了疯似的开始进攻。
苦心筹谋、养精蓄锐百年, 它们距离胜利只有一线之隔,却依然没能战胜人类, 失去了卷土重来的机会。
好在它们还有机会,让人类和它们同归于尽。
——异种纵横宇宙成百上千年, 从未在一个种族手下吃过这样多的败仗。
这已经是最后时刻,它们哪怕烟消云撒, 也不会将星海拱手让给头号死敌。
伴随着一声咆哮, 异种舰队发起了最后的进攻。
防线还未重新落成, 希瑟安排人手对异种进行防御与阻击,舰队上的将士没有余力同时兼顾两方,不得不暂时减少精神力的使用。
分到其他人身上的任务瞬间加重了一层,他们的精神力摇摇欲坠, 来自漩涡的压力也在此时陡然增大,马上将要突破他们的阻击!
就是在这一刻, 一股冰冷的精神力席卷过整支人类舰队。那力量并不怎么柔和,叫人感到阴郁发冷,和它主人给大众的观感大相径庭。可在此时,却奇迹般地减轻了众人身上的压力,稳住了漩涡处的境况。
他们感到自己的力量与那抹冰冷的精神力相连——那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精神力连接,更接近于能量的传递。他们将自己的力量短暂地汇聚给卫陵洲,那人则代替他们,直面“天命”。
卫陵洲脸上刹那间失去血色,手撑在桌子边缘,手背上青筋突起。
“卫上将,您还要继续吗?”一名将领问。
他的精神力接近极限,冷汗顺着脖子一路往下淌,艰难地操控着特制的精神力仪器。
这是还在试验中的新科技,从未正式投入使用,更不用说在这样的大场面里,直接和“天命”对抗。这一仪器的安全性在此时并不能保证,是否会给人带来后遗症也犹未可知。
但仪器的开发者此刻就在他旁边,坚决道:“不必管我,继续。”
卫陵洲下了命令,前额撕裂似的疼痛越发加深。
原来……透支精神力是这种感觉。
仅仅用疼痛来描述实在是太词不达意,即便在前面加上任何形容词也显得苍白。像被刀子反反复复凌迟着,刀锋削去每一寸皮肉,砍断每一节骨骼,唯独留下神经一刻不停地传递着信号。痛感如此鲜明地刺激着大脑皮层,麻木都是种奢望了。
经历与性格使然,卫陵洲从未用如此极限的方式使用过精神力。与他相反的是宋连旌,那人将透支精神力当作家常便饭,以至于后来到了精神力与生命力双双枯竭的地步。
这之中有一部分是因为“天命”的刻意针对,但同他本人也分不开关系。宋连旌是一个非常果决的人。在他的目标前面,一切都要让路,他能为此而清醒地将挚友送上绝路,选择牺牲自己则更无需考虑——这个选择对他来讲甚至更轻松。起码在情感上不会为了朋友而难过。
卫陵洲和他大部分争吵都源自于此。
这种选择在卫陵洲看来简直不可理喻。他却现在可以理解了,尽管出发点并不相同。
很小的时候,他听着宋朝生的描述,总想见一见外面的世界。后来他见过了,他经历了比宋朝生更漫长的岁月,始终不觉得这里有讲出来的那样温情,难以对这里产生留恋,至今依然如此。
可他……还是不希望世界毁灭。
因为他遇见了一个人。
宋连旌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他每每于星舰上回望脚下星球时,目光总是温情的。
——正如卫陵洲看着他时一样。
卫陵洲的精神力向远延伸着,不断尝试接触着漩涡的边沿,顺着蛛丝马迹寻找一个人的行踪。
和以攻击为主的其它人不同,在找人这方面,他更擅长。
……
终于。
一缕精神力触碰到漩涡周边的某个角落,卫陵洲感知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
在由精神力构建出的画面中,戴着眼镜的斯文男子回过身,神情中有一抹没来得及被掩饰的诧异。
他处在一片纯然洁白、空无一物的空间里,唯独身前不远处有几道类似屏幕的存在,上面画面闪动,映射出的有正在发生的现实,也有……
楚追似是不经意地挡住其中一块屏幕,低低笑出声:“真是世事难料。”
“你最后……竟然也会和他站在一起。”
“出人意料的事可不止这一件。”卫陵洲意有所指。
“每个人都有难处,”楚追还是维持着一贯的说辞,他看着卫陵洲没有波动的表情,叹了口气,“如果找来的是阿静,我们应该已经打起来了。不过既然是你,我倒觉得,你并不是很难理解我的感受。”
“这个世界恶意丛生,掌权的人自大愚蠢,下面的人愚昧盲从。重启了不是更好,哪里值得你们为它拼死拼活?”
卫陵洲微微颔首:“我很赞同这个说法,但有一点并不准确。”
“哦?”
“我也会动手。”
在他话音落下之前,蛰伏已久的精神力悍然出击!
楚追身侧升起无形的屏障,显然对此早有准备,代表着天命的力量与卫陵洲身后汇聚起的人类的精神力顷刻间战在一起!
精神空间产生了强烈的震荡,几度几近崩塌。他们脚下的地面一块一块的凹陷下去,却一个都没有后退。他们的操控着各自的力量交锋,代表着自身的精神体也毫无形象地扭打在一起。
这里靠近漩涡,离那条被扭曲的时间线位置极近,双方都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属于他们的过往变做一片片记忆碎片,围绕着他们的身畔不停闪动。
交战过程中,卫陵洲捕捉到了其中一片——上面的画面和被楚追刻意遮挡住的内容很是相似。
他在厮打之中分出一抹精神力,不着痕迹地探过去,入目是一排排高耸入云却老旧不堪的楼房。
酷热的日光明晃晃照在头顶,连带周遭的空气都跟着躁动起来。
画面的中心汇聚于一幢高楼的最底层的窄小门脸。
“改衣店”几个褪了色的大字挂在锈迹斑斑的店铺门上,骨瘦如柴的女人带着几个孩子,扶着门低声啜泣。她的丈夫——一个怒气冲冲、浑身酒气未散的中年男人,倒握着晾衣杆,发狂似地抽打在少年的脊背上,在军校的白色衬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血痕。
少年的黑框眼镜跌落在地,镜片摔在暴土扬尘的街边,滚出去几米远。
他视线模糊,伸手去摸索自己的镜片,得到的却是父亲的一声暴喝。
“楚追,你太让我失望了!”
晾衣杆又落下来,街坊邻居纷纷侧目。楚追的母亲颤巍巍伸出手,想拉住丈夫的动作,却被毫不留情地甩在一边。
“拦着我做什么?”楚父怒吼道,“拿不到奖学金,连一个野种都比不过,还敢在你老子面前撒谎。他有什么脸面回家!”
这竟然是楚追的少年时代?看衣服,他已经进了军校,那也该认识了——
“卫上将看得还开心吗?”
精神空间中,拳风闪过,楚追的声音于卫陵洲耳边响起:“我的故事实在没什么精彩的地方,比不上您的过往。”
他们都在借着交战的时机窥探彼此的记忆碎片,试图从中找出有用的信息,结束这一场漫长的对峙。
卫陵洲并未因此被激怒,侧身躲了过去:“别那么谦虚,你的童年和你写的,可完全不一样啊。”
和联邦很多高层一样,楚追也出过一本回忆录,叫《星海之约》。他在里面浅浅谈过自己的家庭——父母双全,有弟弟妹妹,这在孤儿遍地的边缘星十分难得。父爱母爱是稀缺品,联邦很多人都说,楚追元首之所以能养成这样温和沉稳的性格,和家庭脱不开关系。
楚追写得是实话,却不是全部的实话。父母的爱是有条件的:在父亲没有喝得酩酊大醉,母亲身体状况稍微好转,他们家不那么缺钱的时候。
爱并不是人类社会的通用货币,所以他很早就学会了挣钱,养活一大家子人。
帝国太空军缺人,军校也放低过年龄限制,楚追从那时起就进了第二十一军校。为了鼓励学生上进,军校每个月会给第一名发放奖学金——经过层层克扣,其实不剩多少,但对楚追和他的家庭而已是一笔巨款。并且,因为他优秀的成绩,奖学金成了相当稳定的经济来源。
直到……梅斯维亚入学的那一年。
那人没入学前,天才的名声便已经很响亮。而他不负众望,刚一入学便破了各项纪录,轻松成为新的第一。他的成绩放在整个帝国都没人可以媲美,别人看着他,连一点点竞争的心思都很难有。
他的光芒太耀眼了,没有人会记得在他之前,还有另一名学生蝉联过许多年的第一。
楚追从老师眼里“最优秀的学生”变成了“最省心的学生”,他常常被安排和那个耀眼的人一起上课,好潜移默化的,让这家伙不那么跳脱。这些他都可以不在乎,但重要的是,他拿不到奖学金了——他暂时没和家里说,靠着手头的积蓄正常打款,可这撑不了多久。
楚追试图重新成为第一,可是做不到。梅斯维亚是真正的天才,楚追比不上他的天赋,就连努力也不行。
他开始焦虑,疯狂地嫉妒梅斯维亚,也羡慕他。
直到某一次,他们又在深夜的训练室中相遇——鬼知道为什么天才也要卷到这种程度,梅斯维亚叫住了他。
“楚追,你想不想赚笔外快?”
楚追的精神立刻紧绷起来,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已经足够好。可贫穷还是和咳嗽一样,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想?”他反问,语气很不客气。
他甚至有点委屈:你明明什么都有。每月的奖学金、呵护你的老师、绝佳的天赋,为什么还要多这么问一句,特意来羞辱我?
楚追说完,转身就要走,却没想到那人直接掏出一张银行卡。
“是想请你帮我个忙,”梅斯维亚大方道,“我的奖学金都在里面,这是报酬。”
楚追:“?”
这下他不愤怒,开始警惕起来了。
“你要做什么?”
梅斯维亚神秘兮兮的把他带到监控器的死角,压低声音说:“最近学校查得严,我翻墙去吃夜宵的时候,你能不能帮我把个风?”
“……”
这就是吃货的力量吗?到底是谁凌晨三点在训练室,还要琢磨怎么找空出去吃夜宵?
楚追万分无语,但看着少年的笑颜,很快反应过来。
——梅斯维亚和希瑟都是刺头,经常结伴翻墙。这他是知道的,但截止目前,他们一次也没被抓到过。
这家伙不需要人来放风,安保再加强三倍也不需要。
比起梅斯维亚,更需要这场“交易”的人是自己。
楚追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从蛛丝马迹里察觉了什么,并通过这样的说辞来配合自己脆弱的自尊心。
但他答应了。
他有一个家庭要养,面对钱说不出拒绝。
楚追只是想……从今往后,我不能嫉妒梅斯维亚了。
虽然世界是个烂泥沼,可他是个好人,好人该有好报。
从那天起,楚追也加入了不守校规的翻墙活动,不过是负责盯梢的那个。梅斯维亚回来的时候,总会给他带一两碗小甜点。
他依旧每月把钱寄回家,假装自己还是奖学金的得主,让家人不必担心每个月的花销。
在日复一日的军校生活里,他头一次开始畅想未来。
楚追记下每个月奖学金的数量,算上通货膨胀的速率,在心里把它们乘十,不乘以二十。
他想,我以后要挣大钱,把这些钱都还给梅斯维亚。
我要当军官,给他安排好的前程。
他想,这世界很烂,但我要改变它,我们能改变它。
他对前路充满希望,可纸是包不住火的。
楚追的父亲生活一贫如洗,自己是个酒鬼,却有个懂事的儿子,经常在外炫耀儿子军校第一的成绩。然而梅斯维亚的名头太响亮,很快传遍了整颗星。相比之下,谁在说谎,简直一目了然。
楚父没想过儿子能让他这样丢脸,于是在他假期回家时,便有了记忆中的一顿毒打。
楚追没有反抗。
没拿第一的是自己,撒谎也是自己,他不知道该怎样做,便只好承受。
他父亲喝醉的时候时常打人,他对此已经麻木了。
唯独这次,他在咬紧牙关的时候,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个名字。
那个自由的、强大的、耀眼的少年。
楚追疯狂地想要见到他。
他不知道对方会怎么解决现在的困境,可就是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好像只要看到那个人,就能找回自己积攒起来的,对生活的希望一样。
可是他从天亮等到天黑,奇迹没有发生。
这是假期,他们并不住在一片区域,梅斯维亚到这里来需要很长一段路,而他假期早就有了别的安排。
梅斯维亚没有过来合情合理,楚追很清楚这一点。
他不该将自己的希望任性地寄托在别人身上,可他控制不了。
也控制不了希望落空,极尽空虚的那一刻。
母亲手指颤抖着给他后背上药。
“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很优秀了,孩子。都怪那个小野种!”她咒骂着,希冀这样能让自己儿子的心情好一点,“如果不是他在,你怎么会被你爸打成这样?”
“不怪他,妈妈,”楚追艰难地说,“他是我的朋友,你不可以用这个词说他。”
“傻孩子。”母亲抚着他的额发,声音充满怜悯,“如果你不需要和他竞争奖学金、不是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如果你天资比现在再愚笨或是聪明一点,我都相信你们会成为朋友。”
“但现在,我的孩子,你总会不甘心的啊。”
楚追的母亲并不是一位很有文化、很先进的女性,她的一生到死,可悲地被系在小小的改衣店里,眼界也只局限在这里。
可她确实了解自己的孩子。
楚追当时没有应答,也没有信。
他依然和梅斯维亚做朋友,对着星海畅谈理想,许下誓约。
但随着时间流逝,他的母星毁在在战乱里,他带着军队奔波辗转,在上万光年之外的中央星落脚。
他到那时才意识到,母亲的话像是一句预言,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他也在战场上舍生忘死,他也为梅斯维亚挡下过致命的攻击,连半分的迟疑都没有过。可没有人记得他,就像太阳的光太过强烈,当它升至高空时,没人还会在乎星辰的光芒。
楚追想,联邦成立,他会成为元首,只是因为梅斯维亚不想做而已。
承载了“天命”的权杖落在了他的手里——那又是梅斯维亚不要才轮得到他的东西。
强光之下,阴暗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滋长着。
楚追很了解自己。
如果他再聪明一点,是和梅斯维亚比肩的天才,他不会像这样患得患失。
如果他资质再平庸一些,就会安心做命令的执行者,不会这样内耗。
如果他没有这一颗过分敏感、又过分自尊的心……
随着战争的进程,军部和议会的冲突爆发,梅斯维亚手握大军,毫无顾忌地执行自己的想法。
可楚追在中央星,剪除旧贵族的党羽是个缓慢的过程,战争继续着,联邦的势力需要平衡。他是要为这些事头疼、处理双方关系的人。
一次又一次。
楚追感到疲惫。
与此同时,议会挑唆他、“天命”也在他耳边不断低语,要他为最信任的朋友捅上致命一刀。
楚追知道他不该将自己的决定怪罪于旁人。总之,他就是这样,悄悄在权力的中心里烂掉了。
终于,梅斯维亚的死讯传过来了。
他曾经等待过这个消息,规划过自己该在之后如何处理联邦后面的事情,实现自己少年时期的理想。
但在那一刻,楚追发现自己并不快乐,也失去了所有目标。
他用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明白,那人的死并不代表着他们之间关系的落幕。
那意味着,他将一辈子生活在名为梅斯维亚的阴影之下,永远无法摆脱。
后悔、满足、嫉恨、思念……用什么样的情感来形容他们的关系都太过浅薄。
那一夜母亲的预言最终应验,楚追从镜宫向远处,天光之下,联邦一点一点腐朽着,再次下定决心。
——他和这罪恶的世界一样,应该一起归零。
没有人能阻止。
——
精神空间中,楚追一个晃神,被卫陵洲压倒在地,可表情上却丝毫没有受制的惶恐。
“这是阿静的招数啊,”他有些怀念地说,“卫陵洲,你做了他这么多年医生,确实学到了一些东西。”
“可惜,没有人能和阿静相提并论,”他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冷下来,“拖了这么久,也该到时间了。”
同一时间,人类星舰上警铃大作,但遭受攻击的并不是舰队,而是人类星域中的各颗星球!
在此之前,就有小的漩涡出现在了星球上。随着此前星舰上众人的压制,直径不再增长。但在这一刻,它们同时开始膨胀,成指数倍增长,侵吞着所到之处!
漩涡的进程在舰队前受阻,楚追便在和卫陵洲交锋时,悄然将力量转移到小的漩涡之上。
全人类精神力最强悍的一批都在眼前的舰队里,星球上的力量薄弱太多,不断发来紧急求援。
精神力空间承受不住过于激烈的交锋,即将崩塌。楚追无心恋战,准备重新隐入时间和空间的缝隙,操纵世界重启的进程。
但他的身型忽然一顿,目光凝望着虚空中某个方向。
尽管“天命”信心满满,但那个被篡改过的时间线并不能拦住梅斯维亚,他对此有所预料。所以才精心隐藏起时间线,命令“同归”严防死守。
但他想不到那人的速度有这么快,也想不到……他能找到这里来。梅斯维亚的长项在于攻击,不像卫陵洲这样的例外,能在精神力空间中锁定他的位置。
楚追思索着,猛地神情一凛,看着眼前的人:“是你!”
卫陵洲好整以暇地笑起来:“惭愧,惭愧,我应该再拖一会儿的。”
从异变出现时起,他与宋连旌的精神力就一直相连——感官共通对他们两个而言十分便捷,在这种情形下,能省去不少麻烦。
他们之间的联系在宋连旌进入漩涡后便断掉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那是处于楚追和“天命”掌控之下的空间,不会让闯入者太过轻松。
直接的联系断掉了,两个人互通的感官却仍然微弱地相接着。卫陵洲感知得到对方的五感、情绪,以及……坚定的决心。
他知道,宋连旌一定会带着破局的方法出来,自己只需要提前准备好一切。
楚追的位置很难找,但现在他的精神力就是最好的坐标。
他停留在这里,给宋连旌指通过来的路。
电光火石间,楚追也想明白了一切,平静无波的表情上终于浮现一丝裂痕。
“精神力连接,你们两个——”
“咔嚓!”
精神力空间如镜般破碎。
黑发少年手持长刀,击碎时空的壁垒,踏着漫天星光,自漩涡中跃出!
他的短发在身后一寸寸变长,五官上的稚气褪去,璀璨的瞳孔中金芒一点点凝聚,宛如初升的朝阳。
“抓住你了!”
第105章 第 105 章
在那个被篡改过的时空中, 宋连旌带着人阻止了异种的攻击,避免了世界的重启。
他已经知晓事件会如何发展,将从前走过的路再走一遍而已, 哪怕失去精神力,也不是全无可能的事情。
当那个时空的节点与当前的时间线重合, 两个时空中的节点互相影响, 合二为一,他便从气急败坏的“天命”那里感知到,世界重启的进度被减缓了。
但这只是一时的, 想要真正阻止一切, 根源仍然落在天命的代言人楚追身上。
好在他们已经找到了他。
与此同时,精神力空间终于撑不住轮番动荡,终于分崩离析。
宋连旌和卫陵洲联手将楚追逼出时间与空间的缝隙之中。他在真实的宇宙里现身, 真正的机甲“同归”转瞬即至,在他身前搭建起重重防护。
宋连旌手中长刀寒光一闪, “枕戈”同时现出真容,他的身影被笼罩在钢铁的骨骼之中。
顷刻间, 两台出自同一人之手的机甲就位重组,手中武器相撞, 火光迸溅!
星舰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在两台机甲身后, 他们看见缩小了一圈的漩涡。
爱德精神一振:“罗兰上将, 我们是否要对元帅阁下进行火力支援?”
“命各部准备。”希瑟眉头紧锁,沉声道,“这场战斗不能贸然插手,听阿静号令。”
她清晰得感知得到, 那两人战斗时涉及的能量已经远超人类能够想象的范畴——楚追手握“天命”之力,而宋连旌支配着卫陵洲那里转移来的、军部将士的精神力。
这两股力量过于庞大, 他们的攻击时间一旦不对,就可能对宋连旌造成不利的影响。
“趁此机会肃清异种,”希瑟下令,“其余人配合卫上将,为元帅提供精神力!”
爱德与其它将领当即领命,人类将士经历大起大落,看到眼前这一幕后士气大振,在宋连旌登场后对他充满信心。
希瑟却并未觉得轻松。
她信任阿静,但对眼前的局势有着更为清晰的认知。
“天命”的力量太强,并且不像精神力那样,需要使用者源源不断的输出。宋连旌现在能和楚追有来有回地打斗着,在星舰上的将士们现在士气正高,连之前的疲惫都可以一扫而空,可这能坚持多久?足够阿静打赢楚追吗?
以她对这两个人的了解,当前的局势下,这场战斗会持续一段时间,如果不能在半小时内分出胜负,阿静必然会因为精神力的衰减落入下风。
他们需要新的力量、更多的力量才能保证取胜,可这……要从哪里才能找到?
卫陵洲此前研发的仪器能让精神力的能量在不同个体之间传递,但能够笼罩整支舰队已经是目前的极限——还是在由他本人操纵的情况下。
这是他们当前能够集成的最大力量,可在与“天命”的抗衡中,这还远远不够。
宋连旌比希瑟更快感受到了精神力的减弱。
他和楚追百年未见,中间隔了一场背叛、一场生死,若说彼此无言是不可能的。但状况紧急,他在一开始就将“枕戈”的引擎催动到极致,希望能尽快拿下战斗,双方却就此僵持不下。
“难得见你这样心急,阿静。”楚追的声音从机甲中传来,“能把你逼到这种境地,我也算值了。”
他说话的当口,“同归”的速度陡然提升,长剑以千钧之势直击“枕戈”胸口的能源核心!
“枕戈”避无可避,匆忙抬肘抵挡。长剑与机甲外壳的金属擦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响。那是一种纯粹的力量碾压,轻而易举破坏了机甲臂膀处的传动系统,火花飞溅,钢铁的碎片在太空中四散开来!
驾驶舱中一阵激烈震荡,机甲与驾驶员精神相连,宋连旌当即咳出一大口血,“同归”的下一轮攻击已然袭来。
它甚至不需要用搭载的任何武器,在“天命”的强化之下,这台机甲自己就是宇宙间最大的杀气。
长剑没能击穿“枕戈”的能源核心,那武器瞬间就化为了鞭子,鞭影自四面八方袭来,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
千钧一发之际,“枕戈”猛然后撤,堪堪躲过了那张巨网,却仍然被鞭尾扫了一下,当即重重飞了出去。
自问世以来,“枕戈”在战场上还从未在机甲对战中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
它接连向后倒退几步才稳住身形,声音焦急:“静哥,我们没办法从正面胜过他。”
它说得还不是全部。以现在双方力量上的差距,再有技巧也无计可施,“枕戈”的攻击甚至没办法突破“同归”的防御立场——那原本是他制造的机甲,如今却已脱胎换骨了。
更何况,楚追本来就是优秀的战士,以他的老成持重,绝不会露出任何容人逆风翻盘的空当。
宋连旌刚从过往的时间线中脱离,此时距离漩涡初次登场不过两个小时,紧张的战斗一场接着一场,他的精神也已接近极限。
但他面对的,却是不知疲倦、力量源源不竭的对手。
“你感受到了吗,阿静,这就是人力和天命的差别。”楚追的声音很平静,似乎还有点苦恼,“上学的时候,我在你身后,也总有这种感觉。你现在该怎么办呢?”
“赢你。”宋连旌言简意赅。
楚追哑然失笑:“你啊……你总是这么自信。”
“如果我都不信自己能赢,别人怎么信我?”
鲜血顺着额角留下来,盖过半边脸。宋连旌抬手抹去眼前血迹,金色的瞳孔像是在燃烧。
他操纵着“枕戈”避开“同归”的下一次攻击,寻找反击的机会。
楚追摇了摇头,他知道深知宋连旌的固执,却还是忍不住问:“人类这样待你,让世界重启,洗清一切罪孽不好吗?可你到了现在还在为他们拼命。”
在交谈间,两人又交手了几轮。
宋连旌驾驶机甲向来讲究快准狠,几乎从来没有过和他交手这么久,还让他落到下风的时刻。
此时在力量的压制下,他的动作前所未有的艰难,场面很不好看。
“枕戈”外壳遍布损伤的痕迹,他也遍体鳞伤。
却仍然奇迹般地坚持着,始终没有倒下。
“我不是在为人类拼命,你应该懂的。我为了……”宋连旌急促地喘息着,“为了修理店的小纪小乔,为了隔壁煎饼摊的李大爷,为了我的猫。为了我的朋友,仅此而已。”
楚追有些诧异:“你养猫了?”
“我还养了绿萝,”宋连旌配合着星舰上呼啸而来的星际导弹,手中长刀劈砍,终于让“同归”的动作有了一丝凝滞,他高声强调,“活到了现在!”
……绿萝?
楚追眼神一暗。那是联邦还是反抗军,他们一边在中央星系躲避着帝国的追击,试图回到大部队中,一边还抽空替阿静过了生日。那是……他们还在同一战线时的事情了。
曾经一起在花瓶底刻字、轮流给绿萝浇水的朋友如流星一般,一个接一个地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他们死得死,散得散,到了深雨战争后期,剩下的本就不剩几个。
和楚追一起在最后一役里把元帅设计致死的,已经被联邦问罪,将判处死刑。
而剩下的那些人,和他如今已经彻底反目,有的只是不死不休。
楚追长叹一声,“同归”手中武器化为弯刀,毫不留情地向“枕戈”已经受击的手肘处砍去。
“早知今日,你或我,就该在战争中期死去,死在反目之前。”
至少那样,他们至死还是最好的朋友。
“不用遗憾,今天送你也不晚。”宋连旌说,“我比你厚道点,会记得烧纸的。”
楚追没有在意他的嘲讽,这人已是强弩之末,人类舰队能给他提供的精神力越来越少,他几乎是在凭一己之力与天命相抗了。
关于元帅的战绩,联邦的人大多只能记得他接连不断的胜利,和最后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
他们并不清楚,对宋连旌这样的人来说,不能赢,便只剩死了。
——
太空中的战况几乎要一边倒了,各星上的漩涡卷土重来。
每颗星球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人们躲在家里,望着不停变大的漩涡不住发抖着。
他们明明刚击退异种不久,将要拥有真正的和平。
“怎么办啊?也不知道小宋、元帅阁下那里的情况怎么样了?”纪小游怀中抱着一个圆溜溜的机器人,惶惶不安。
乔治亚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他不停刷新着光脑上的消息,希望能看到前线的捷报,可等到的却是一条一条令人心碎的消息。如果元帅阁下都要没办法胜过“天命”,还有谁能来救救他们?
漩涡在他们的星球上摧毁着一切,据军部和治安署发布的内容,唯一能够与之抗衡的,只有精神力。
可是舰队上的精神力经过筛选的将士们做不到的,他们又怎么能……
绝望之中,他们忽而感受到一种信念。不知从何而来,却出现在他们心底的——仿佛他们在不经意间,经历过另一个时空。
在那个时空里,失去了精神力的元帅阁下依旧带领着他们,在与异种与“天命”的战争中,成为最后的赢家。
——他一次一次跌倒、又一次一次爬起来,支撑着人类的希望,让胜利与荣光归为他们。
星球上的人们止不住地热泪盈眶。
那是为他们戎马半生,在遭受那样不公的待遇、死而复生之后,仍在为他们而战的元帅阁下。到了现在,他都没有放弃,他们就更不能叫他孤军奋战。
哪怕他们的力量微薄至极,不能为战局带来一丝变化,也要在此时此刻竭尽所能!
随着他们所思所想,精神力自他们的精神海中奔涌而出。
星球上的人中,少有精神力等级极高的,但来自芸芸众生的精神力汇聚在一起,也能成为湍急的河流。
它们被统一的信念带到一起,自发压制起漩涡,抗击着“天命”的力量。
并且不约而同地汇聚向大气之外,茫茫星海边缘,人类舰队所在的方向!
星球上的人们习惯了等待。
星际有上百亿人类,他们习惯等待一个英雄脱颖而出,打破水深火热的生活,让他们迎来新生。
人类中从来不缺英魂。
可以是战场上舍生忘死的将领、可以是夜以继日的研究员。
也可以是星球上,曾经沉默无言的每一个人。
这世上没有神明,那他们便以自己的意志降福于世。
请让他们的元帅胜利,请……庇佑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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