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觉晰被捕一事代替了鸡叫催醒了北境布政使的美梦,北境布政使温知年纪尚青,乃是大魏皇帝钦点的状元郎。当年北境十二城失守又收复,温才子一马当先,请命前往北境安顿边疆事务,自是做足了心理准备。
但再足的心理准备也经不住大早上起来就这么闹腾,温知一口热豆浆刚喝进嘴里,又被惊得悉数喷了出来,咳得惊天动地,泪眼婆娑间见到了罪魁祸首。
他一边擦嘴一边起来:“王爷、王爷来得好早。”
顾长思看他那样就知道自己什么都不必说了,开门见山:“事情拟个折子报上去吧,皇帝不知道来龙去脉,若是以讹传讹、添油加醋的一说,别以为我又开始不安分了,居然敢染指北境官员事务。”
温知好容易缓过来的那口气又被呛住,一张俊脸咳得通红,狼狈间挥了挥手,侍奉的下人们瞬间如影子似的下去了。
顾长思挑了挑眉,看他咳得趴在桌上起不来身,实在没忍住:“……你至于么?”
“还不至于么?我的王爷啊,我还年轻得很,没你那么大的胆量,还想多活几年,你别吓唬我。”温知拉着椅子请他坐下,终于把那口气捋顺了,气喘吁吁道,“王爷,我知道有些事儿你不在乎,但隔墙有耳,那么多人在你多少收敛些行不行?”
顾长思敲着桌子没说话。
“行行行,你这个脾气,唉……”温知垂头丧气地挪到他身边,被他身上那厚厚的大氅惊了一跳,“这才几月份?”
“你到底想说什么?”顾长思斜睨着他,躲掉了他伸过来的爪子,“张觉晰牵扯的事情还多得很,王府里要忙翻天了,你有事快说,我还得回去处理。”
“这事儿你完全可以移交按察司啊,反正褚兄最近清闲得很。”温知察觉到顾长思越来越不耐的目光,连忙讨饶,“好好好,我就是想问问,折子里有多少要提你的事儿,你给我个分寸。”
他压低了声音:“陛下对你的态度还那个样子吗?”
顾长思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嘲讽自己还是当今皇帝:“能有什么改观吗?若是有改观的那一日,估计我坟头的草都得有半人高了。”
“使不得使不得!呸呸呸!这话哪能随便说的。你好歹也是上过战场的人,怎么言语说话间都没个忌讳。”
温知在自己嘴巴前面狂扇空气,像是要把方才顾长思那句话打散似的,顾长思本人全无表示,漂亮又冷峻的那张脸连个眉头都没蹙,不动如山的淡定气度反衬温大人仿佛在犯什么癔症。
温知放下手,内心叹了口气。
偌大北境,温知算是顾长思半个朋友。说是半个,是因为顾长思主动避嫌,除了正事,平时并不与北境官员来往。至于他避嫌的原因就更简单了,当今皇上猜忌他。
自古权臣、战功与君权之间从来都是理不清的一盘账,遑论顾长思的身份又不同于普通皇亲国戚,更是往这盘账上塞了一团乱麻,他和当今皇上之间的那点儿事几度闹得沸沸扬扬,并不是秘密。
但不是秘密是一回事,怎么去平衡又是另一回事。温知作为皇帝亲封的北境布政使、又要伺候驻守北境的定北王,在二者之间竟然奇异地找到了平衡点,不得不说此人的确是个天才。
“就说我发现张觉晰和狼族之间走.私军.火,先告知了布政三司,然后亲自抓了人,张觉晰畏罪自裁,其余人还在审问中,这些事情我和按察司一起。”
“哼,哼哼,褚兄又‘人在家中坐、功从天上来’了,但你这样可显得我这个布政使很没用。”
顾长思瞟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我来北境本就是和皇帝各退一步,我的条件就是可以插手关于狼族的事,其他的事情一律不干涉。这事儿如果不先过我的手,皇帝又得觉得我太安静,那么一定是暗戳戳地在鼓捣些什么,我可不给自己留把柄。”
“再说,你就把北境的民生、收成之类的也往上报一报,这不就显着你鞠躬尽瘁了么。多大点儿事,还要我教你?”
“有你这话我就知道分寸了,我这不是怕万一我说了什么,和你对不上,事情编不圆了,惹了麻烦可怎么是好。”温知眨了眨眼睛,努嘴道,“这么厚的大氅,你里头是不是又没穿厚衣服?”
顾长思起身就走。
“王爷,下官不过出于好心提醒一句嘛,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要不要一起吃个早饭啊,豆浆还热乎着呢。”温知撑着桌子,留人的话转了一圈,动作却一点都没有要留人的意思。
多说多错,多待多疑。顾长思这几年避嫌避得很好,皇帝再怎么猜疑他,却从来没怀疑过他和这地方的官员勾结在一起。温知明白,顾长思说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何尝又不是在保护他们。
“你不爱穿厚衣服,天冷了就往外头披个大氅,这不是个好习惯,寒冬腊月再怎么厚的大氅也扛不住里面没棉花啊,你把这毛病改改吧——”
回答他的是大门关上时“咣”的一声。
顾长思连个回头都没给他。
温知无奈地扶了扶额,低骂一句:“倔死了。”
*
梁执生办事麻利得很,顾长思刚回府,他临走前交代的那些事情就条分缕析地呈给了他,祈安吩咐人准备了早饭,忙碌了半宿的捕快们三三两两聚在廊下捧着热粥喝,莫名地添了缕安宁的气氛。
顾长思唤来祈安:“让大家进膳厅去吃,天气冷了,在外面吃东西容易戗风。让梁捕头吃完饭来找我。”
话音未落,梁执生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手上还有抓过包子但没来得及擦的油印。
顾长思讶异地往后微微仰了下:“你这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惊了王爷了。”梁执生不好意思地笑,内心道,他哪里知道他那好徒弟哪来的眼色,往定北王那颀长的背影一扫,就说顾长思要找他,让他师父别吃了去看一眼吧,一会儿别怪罪下来。
顾长思倒没在意:“梁捕头先吃饭吧,不急于一时。”
“无妨无妨,王爷可是有什么问题?”梁执生觉得自己这双油手不大体统,刚想摸个帕子出来,结果手指往后一勾,一张帕子就塞进了手心。
办案无数的梁捕头都惊了:这小子什么时候摸过来的?!
霍尘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他身后,什么也不说,也不看顾长思,跟个摆件儿似的往他师父身后一杵,全当自己是个随叫随到的百宝箱。
这是黏定北王无果,开始退而求其次,采取迂回战术黏自己来在顾长思前现眼了?
顾长思意味深长地笑了:“本王发现霍捕快兜里别的不说,帕子倒是挺多。”
霍尘被他点名,欣喜地一抬眼,结果发现顾长思目光又落回了那卷供词上,只好按捺住情绪往他师父身上又贴了贴。
“仵作说是张觉晰身亡乃中毒所致,想必那狼崽子已经起了杀心。”顾长思正色道,“我去张府是临时起意,从潜入如意楼假扮青公子混入张府,前后加起来不超过两个时辰,狼崽子再怎么未卜先知,也不可能知道我要来。”
“而且,当时他看我的眼神里更多是震惊,他认出了我却没有纠缠,当即就走了,想必已经是早就打定主意弃了张觉晰这枚棋子,才会如此干脆。”
梁执生也深深皱起眉:“王爷的意思是——”
“张觉晰乃嘉定知府,布政三司在上,再也没有权力比他再大的人了,连张觉晰都能弃掉,狼崽子的手伸得比我想象得要深。”顾长思卷起供词,“但北境十二城背后势力满根错节,想要拔除干净不能急于一时。当务之急还是减少走.私的东西,揪出交易地点,给那狼窝少输些血。”
他把供词塞给祈安处理:“如意楼阿青是个突破口,他见过狼崽子,说明必定听过什么,他既然能听,张觉晰势必不会让他独善其身。查他近三个月来接待的客人,私下里都和什么人接触。如若必要,如意楼龟公和鸨母都打听打听,悄没声儿的,别让人察觉。”
梁执生应了句“是”:“卑职这就前去布置。”
霍尘突然插话:“如意楼是座销金窟,北境本就是边疆,十二座城池加起来也没什么消遣的地方,因此如意楼首屈一指,里面鱼龙混杂,并不好下手。”
他执拗地盯着顾长思:“张觉晰已然被弃,哥舒骨誓那边不可能傻等着什么都不做,现在拼的就是时间,所以,为了尽快破获交易地点,卑职斗胆,请王爷亲下如意楼,人赃并获。”
顾长思眼睛微微一眯:“线索错综复杂,霍捕快凭何觉得本王该将重点全放在如意楼身上?万一找错了方向,狼崽子带着东西跑得一干二净,又该怎么办?”
他这问题问得过于直白又过于犀利,审视的目光揣在那一双眼睛里只会让人觉得危险,梁执生后背陡然出了一层冷汗,险些就要给顾长思跪下请罪。
霍尘不着痕迹托了他师父一把,含糊道:“卑职既然敢劝,自然有把握。”
顾长思深深地看着他:“几成?”
“八成。”霍尘咬了咬牙,单膝跪地,抱拳行礼,“接近九成,请定北王移驾。若有闪失,卑职一力承担,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紧紧咬着牙关,天气寒凉,左手手心却硬生生沁出了一层薄汗,顾长思没有说话没有动,只是垂眸看着他的发顶。
霍尘有着很好的头发,乌黑浓密,阳光下还泛着健康的光泽,顾长思舌尖一动,不留神勾到了自己的犬齿,带来一丝锐利但转瞬即逝的痛。
那缕痛压下了他心底泛起的异样的辛酸和苦涩。
这是第二次了,他从不会因为什么人而生出这种感觉,仿佛心脏都被人摄住了一样,五指揉捏下,逼得人不想呼吸也不能呼吸,只怕牙关一松,一些情绪就流露了出来。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半晌,就在霍尘以为自己要被拖下去问罪的时候,顾长思开口了。
“今晚酉时太阳落山后,本王在如意楼等你。”顾长思身子歪了一下,一只手扶在了霍尘的肩膀,重重地拍了拍,“霍捕快,别让本王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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