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雪亮的利刃几乎要晃瞎顾长思的眼睛,霍尘的血顺着刀身迸开,绽放出诡异的华彩,他咬紧牙关,硬生生吞下了那声痛呼,转而一脚踢向哥舒骨誓,将那狼崽子拦腰踹了出去。
就在这时,顾长思长臂一伸,一手将他抱了满怀。
另一只手调转破金刀,他搂着霍尘,目光里是熊熊燃烧的杀意,手起刀落,将哥舒骨誓的左臂齐齐切断,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那胳膊就抡飞了出去,哥舒骨誓当空断臂,鲜血仿佛雨水一样洋洋洒洒喷了半空。
韩恩当即带人冲上前去,顾长思丢开破金刀,护着怀里的霍尘缓缓坐在地上。
他焦急地手都冰凉了,又偏生不敢动霍尘。那刀刃伤在左胸,有没有伤到心脏是未知之数,断不敢贸贸然拔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北王慌得说不出话,他的手从霍尘面上挪到胸口又挪回去,霍尘眼瞧着他的眼尾一点点红了。
霍尘短促地笑了一声,带着刀伤剧痛无比,还要撑着没事儿硬要伸手来遮顾长思的眼睛。
顾长思一把抓住他的手,如梦初醒地怒吼:“军医!来人!来个军医——!!!”
“别急,你别急。”霍尘揪住他冰凉的指尖,虚弱地笑着,“我没事儿,小王爷,你别担心。”
“别说话,别说话了。”顾长思反手紧紧握住他的,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没事的,伤到心肺不是这样的反应,一定没事的,你别……别说话!”
霍尘不知道是真没事还是故意开解他,越不让他说越要开口:“我真的没事儿,小王爷,你给我笑一下我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还能把狼崽子的另一条胳膊削下来给你当打狗棍。”
“霍尘!”顾长思抬头,似乎想用往日里那样很凶的目光瞪着他,可那再怎么凶狠的目光带着些苦楚的内疚和担心,怎样看怎样含了一缕愁怨,“别说话了,算我求你了,闭嘴吧好吗?攒着些力气,好吗?”
军医终于从慌乱的人群中拎着药箱钻了过来,霍尘连忙勾住顾长思的指尖,不让他放开自己。
“小王爷答应我个要求。”他殷切道,“答应我,我就保证我会好好地、什么事儿都没有地回来。”
这时候也顾不上算不算趁火打劫、亦或是挟恩以报,顾长思想都不想,一口答应:“我答应你。”
霍尘讶异地微微扬了扬眉头:“没有任何条件?”
“只要是你开了口,本王什么都答应你。”顾长思跟着担架站起身,“只要你活着,霍尘,我只要你活着,本王一言九鼎,你也给本王言而有信,听到没有?”
“听到了。”霍尘鲜血斑驳的手指虚虚地碰了下自己的唇,与顾长思被分开之前,极快又极轻地在他唇角一抹,像是意犹未尽地偷了个吻,“小王爷有命,卑职莫敢不从。”
霍尘的血染在自己唇角,带着些苦涩的腥甜味儿。
冷风一吹,那抹血迹就扎眼地干涸在他的唇齿间,顾长思伸出食指,轻轻将那抹红擦了下来。他颓然地站在那里,定定地望着霍尘被人簇拥而去的背影,后知后觉腿脚发软,慢慢扶着地面蹲了下去。
一股巨大的、无声的恐惧与伤心将他吞没。
*
霍尘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定北王府中了。
伤口被裹上了厚厚的纱布,僵直地捆缚着他躺在床上,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总之霍尘醒来的第一个反应并不是伤口疼或者是哪里疼,而是后背躺僵了。
他刚刚想活动一下,就有人推门进来。
“哎哟喂,霍哥你醒啦!你你你……你可千万别动哎,祖宗。”祈安匆忙撂下水盆,半倚在床上扶他,用自己的大半身体给他当软垫子,“好点儿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给你倒口水喝吧。”
霍尘是真的渴了,点了点头,祈安就伸长了胳膊给他端过水碗,扶着他慢慢喝下去。
一碗水下去嗓子总算能说话了,霍尘摇摇头示意不要了,问他:“小王爷呢?”
“王爷守了你好几天了,今早温大人来请,说是要他同布政三司一起拟个折子送回京城,就走这么一小会儿,你就醒了。”祈安用帕子给他轻轻擦着唇角,顺手一指,“你看,这帕子、还有王爷的大氅,都在这儿呢,我可不是在给王爷说好话啊。”
霍尘无声地笑笑,他现在是满肚子话说不出来,张嘴说两句就觉得跟不上气息,整个身体跟他叫嚣着发虚,要好好休息——那么多血放出去,不虚就怪了。
祈安仿佛深谙他的苦楚,立刻动手轻轻推拿了一下他未受伤的地方:“行了哥,你啊就少说些话吧,有什么事情我来做,你就动动眼珠子,我一般都要能看得懂。王爷说了,这些日子我就全程跟你身边伺候你。”
祈安虽然不是个习武的,但他手劲儿不小,揉捏在僵直的后背上别有一番舒服,霍尘眯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我昏迷多久了?”
“五六天也得有了。不过军医说是正常的,刀锋是没有伤及要害,但左胸里面又是心脏又是肺的,这么出血还是得好好养。”
祈安扶着他慢慢躺下,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简直跟个纸糊的美人灯一样,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也不再时时刻刻盛着三春盛景,反倒像是夏季里的烟雨江南,朦胧间带了一丝缱绻的疲惫。
“睡会儿吧,一会儿王爷就回来了。”祈安给他掖了掖被子,霍尘也没推辞,喝完水就开始犯困了,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了。
脚步声窸窸窣窣在他身边响起,是祈安先拿着帕子和水碗起了身,然后在门口停下了。
祈安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奈何周遭太静,霍尘还是听清了:“王爷,霍哥醒过来了,精神还有些差,闭上眼睛快要睡了。”
霍尘猛地睁眼,果然对上了顾长思的目光。
祈安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我以为我够小声了。”
“没事,你先下去吧。”顾长思把手里写好的书信一卷,顺手推进了祈安的怀里,“这儿有我就行了。”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挨着床沿坐下了,伸手抵了抵霍尘的眼皮。
他手还有些凉,带着些外头的寒意,搁在霍尘的眼皮上也是冰冰凉凉一阵痒,勾得霍尘轻轻笑了两声,还带出了咳嗽:“怎么,我这几日一直在发热么?”
“嗯,终于退了。”顾长思连忙收了手,十指交叠相互搓了搓,直到生了热才放回去,摸了摸霍尘的颈侧,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副画。
祈安会心一笑,攥着东西轻手轻脚退下了,还带上了门。
真好看啊,他想,他以为他家王爷就顶好看了,但两个人还是不一样的好看,一个是锐利又漂亮,一个是温柔又俊秀,就这样待在一块,极其养眼又极其和谐。
霍尘瞟见人走了,开玩笑道:“你都给祈安看不好意思了。”
“他从小跟我,还会不好意思?”顾长思收了手,“少说些话吧,听你话音还是发飘,这几日我吩咐厨房多做些药膳,药补不如食补,等你好些了,我再推你出去晒晒太阳,定北王府有轮椅。”
“又不是腿伤。”霍尘唇角淡淡地笑,倒也没真的拒绝,“狼崽子那边如何了?”
“不可能杀得掉的,他敢来就一定有后手,就算我要了他一条胳膊,但也只能要一条胳膊了。后来渭阳城大门被人撞开,狼族兵抢走了人。不过东西没带走就是了,目的达到,其他的无所谓。”顾长思左手攥紧又缓缓松开,“北境十二城里和狼崽子有牵连的不少,但眼下问题没那么棘手了,狼崽子少了一臂,能消停好久。”
霍尘目光发直,旋即叹息了一声:“也是,真的要那么好杀,也不会纠缠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事?受没受伤?”
“我没有。”顾长思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罢了,等你好了再说吧。”
“我现在就很好。”
“你现在说话很虚。”顾长思没好气地反驳他,“都这个时候了,霍尘,别当我好糊弄。你看看你唇色白的。”
他伸出手,在霍尘的下唇上用力按了按,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唇角愈发雪上加霜。
霍尘不再嘴硬:“好吧,但跟你说说话还是可以的。你有话想问我,你就问吧。”
顾长思沉默下来,霍尘也不急,就躺在那里慢悠悠地看着他,间或对上顾长思看过来的眼神,就恰到好处地弯一弯唇角,是个无声且温柔的等候。
“你当时推开我,想的是什么?”顾长思的一缕发丝落在霍尘的手心,霍尘就绕着它玩儿,“那个距离,你我都心知肚明,你推我、伤的就是你,绝无挡拆下来的可能。”
“我还以为是什么问题。”霍尘用二指捻了捻那缕长发,轻轻拽了拽,是以顾长思低一点头,“我以为这是没什么悬念的问题。”
顾长思微微趴下来一点,深深地看着他:“不大明白。”
“拼上性命也要保他无恙、不顾一切也要护他周全,这是什么?这是爱呀,小王爷。”霍尘伸出手指,在顾长思的眉心轻轻点了一下,“因为我爱你啊。”
“这不是爱,是蠢。”顾长思没有动,认认真真地反驳起他的话,“为了一张皮囊、为了一件事情就愿意把性命交托给别人,霍尘,这样的爱未免太飞蛾扑火,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那个正确的人,我不会辜负你,又不会伤害你?”
霍尘反问他:“你会吗?”
“不会,但那和我能够给你相同的爱无关,仅仅因为……我可以算是个好人。”顾长思直起腰,“霍尘,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男人的?”
霍尘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话题怎么就跳到了这里。
顾长思近乎执拗地看着他,才让他昏睡多日的脑袋一点一点活泛了起来。
之前顾长思从未问过,是因为他从来不相信,或者说,不完全相信霍尘嘴里的“爱”“情”“倾心”有多么重的分量,他生在皇家、生在名利场,情与爱都是逢场作戏被人信手拈来的词语,多少人因为权说爱他,又有多少人因为利说爱他。
爱这个词,对于顾长思来讲能够交换名利地位、权柄依附,唯独不能交付性命。
但当时霍尘毅然决然将他推开、没有犹豫地挡在他面前,如同万里冰川上一道锐利又势不可挡的烈火,一路破冰拆下去,轰轰烈烈地燎了原,迫使顾长思第一次正视那样壮烈又沉甸甸的爱意。
霍尘挪了个舒服的姿势:“我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我只喜欢你。”
“我是男人。”
“那有的男人也喜欢姑娘,难不成在大街上看到个姑娘就去喜欢吗?”霍尘躺在那里,心满意足地看见顾长思抿住了唇,“小王爷,我霍尘从小到大从未见过第二个人,是一如你带给我的感觉,张府轿子里、月光倾斜处,我见你第一眼就挪不开了。”
顾长思没说话,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若是求名求利,但凡有所求,他都好回应,定北王纵然被皇帝猜疑,但一些名利他给出去还是不用考虑的。可眼瞧着这个人是图他本人,他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情爱之事,顾长思离得有些远。正常皇家子弟二十岁及冠开府,动作快的孩子都有了。可他今年二十三了,身份尴尬,他的婚事自然也没有人愿意主动提。幸亏他也于此道无意,孑然一身得潇洒自在。
这是第一个送上门儿的。
顾长思踌躇了片刻,方道:“我听我师父跟我讲,原本我也是有婚约的。”
霍尘先是听见他讲他师父,心里一沉,又一听婚约两个字,心里更是坠了块石头。
“据说那婚事是我十五岁就定下来的,皇帝么,配得高了担心我动他的皇位,配得低了又担心非议他的所为,可有个人在他心里配我正好,也叫我师父去商量过的。”顾长思补了句,“我师父是吏部尚书岳玄林,皇帝的侍读与左右手,皇帝既然都跟他说了,想必是真的动了心思。”
霍尘眉心微微蹙紧,静静地听他说。
“那个人是当年的狼族公主,哥舒骨誓的妹妹。”顾长思手撑在床沿,“其实放在现在的我自己身上,也觉得从身份而言的确相配,既不用担心功高震主,又捏了个把柄,只要狼族一有异动,要么我是同流合污的那个,通敌叛国按律当斩;要么我是人质,送给狼族当诚意。无论是哪种都不必再碍皇帝的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还没说下去,就觉得自己的手被碰了碰。
霍尘伸出手指,轻轻地抚了抚他的手背。
“后来没能成行,因为公主死了,之后大战一触即发,我和狼族也有了血海深仇,再不可能联姻了。”顾长思笑笑,“人祸还是天灾,我不清楚,谁都不清楚。我说这个,不是我要跟你讲我有可能喜欢女人,像你说的,我觉得我既不喜欢女人也不喜欢男人,但我有喜欢的人吗?我也不知道。”
“可我想告诉你的是,我的身份地位都很危险,狼族公主在先,若是人祸,这背后的水又该有多深。”顾长思看向他的眼睛,是个坦诚的眼神,“而且我记忆有损、身体有伤、手中无权、军中无兵。你单相思还好,我若报之以同样的感情,皇帝一定会对你也多加防备,你这一身的好武艺可就荒废了。跟在我这种前路未卜的人身边,值吗?”
霍尘久久没有言语。
顾长思自觉说得够了,起身就想走:“好好歇着吧,再睡一觉,鸡汤就该炖好了,一会儿起来喝一碗。”
霍尘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
“小王爷,果然,中秋月圆夜烧空笺,是你跟祈安打了招呼,说我要看见了,就把实情告诉我的吧。”顾长思讶异转头,没想到他沉默半天居然是寻思到了这上头,“你看,你待我也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同的,对么?这一点点不同,卑职就有信心多了。”
“你……”
“我说了,拼上性命也要保你无恙,不顾一切也要护你周全,这就是我爱你的方式,也是我爱你的决心。”霍尘捏在他的脉搏上,感受到那蓬勃的生命力,“我也要再说一次,我不怕前路危险,我会在你身边,和你共同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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