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守夜【倒V开始】
霍尘乐不得, 但面上还是端得很矜持:“倒也不是不行,但这份情——”
小厮自以为很上道:“小的们一定给霍哥好吃好喝伺候着。”
“免,用不着你们。”霍尘下巴一抬, “让那醉鬼记着就行,等他清醒了跟他讲,他霍哥要对他三堂会审, 让他乖乖等好了。”
他轻佻地在小厮胳膊上拍了拍,成功地拍蒙了一圈人,脚步发飘地走了,晚风拂过他的衣摆,活像是要托着他成仙去。
那股风一路吹到顾长思的寝屋, 月上中天,顾长思正看一本书看得入迷, 不禁用手压了一下, 思路被打断, 他手压着书页,抬眼看了下外头的夜色。
平日里祈安都会提醒他就寝,因此顾长思从不在这上头多费心, 可今日把书翻过大半本,觉得眼睛有些发涩了, 才听见脚步声从门口传过来。
“今夜是不是有点儿迟了。”顾长思随口一问,却听见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霍尘?”
“第一次为小王爷守夜, 不大懂规矩, 误了时辰, 小王爷勿怪。”霍尘把洗脸的帕子叠放在顾长思手边,规规矩矩地揣着手, “请小王爷洗漱就寝。”
顾长思抓过帕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怎么是你?祈安呢?”
“这不前儿下了雪,有点着凉,我让他回去歇着了,今夜我代他的班。”霍尘蹲下来,摆弄那些茶杯器皿,“放心吧,卑职武艺高强,绝对让小王爷一夜安枕。”
“你那是武艺高强,还是身负重伤。”顾长思手里帕子一撞他的左胸,不痛,像是有羽毛轻轻刮过,“他着凉了就好好歇着,你也好好歇着,一夜而已,不必守着了。”
“别啊,别啊,小王爷。”霍尘捧着茶杯放到他眼皮子下面,“我都答应祈安了,他要是知道我这边应着他,那边又跑路了,我以后哪里还有信誉可言。”
他眼睛亮晶晶的:“再说,小王爷若真担心我的伤,我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就是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顾长思直觉那不是什么好办法,但还是半信半疑道:“说来听听?”
“小王爷榻那么宽,多塞一个人不碍事吧。”霍尘努了努嘴,“不是说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在成年之前都会有贴身小厮陪着睡吗?我也不算逾矩吧。小王爷、小王爷!定北王!阿淮!别走啊!!!”
顾长思一指门口:“你出去,还是我出去?”
他手背上跳跃的小青筋暴露了他的情绪,定北王脸都气绿了。
好啊,好啊!他从小到大二十三年,第一次有人这么明目张胆地爬他的床——还居然大言不惭地要他首肯!这头能点吗?!他能吗?!他——
霍尘忽然捂着左胸就蹲下了。
顾长思倒吸一口凉气,试图浇灭翻滚的怒火:“……你怎么了?”
“好吧,我说实话,祈安是喝多了,我刚才去把他扛回来的。”霍尘不像是演的,唇色都有些白了,“他喝多了没轻没重的,那么大个人了也很沉,其实我刚才回来伤口就有点疼,现在不知道怎么,忽然疼得更厉害了,也不知道伤口裂没裂开。”
顾长思:“……”
“小王爷,外面好冷的。”霍尘可怜巴巴地抬头瞟他,“再折腾回去,伤口就更疼了,我真的不能分你半张榻吗?或者打个地铺也成啊,我睡觉不闹腾的。”
顾长思:“……”
霍尘:“阿淮——”
“闭嘴。”顾长思破罐子破摔般一闭眼,推门就开了,“叫府上郎中过来。”
老郎中年过半百,顾长思刚到北境那会儿有些水土不服,大半夜被叫起来也不是没有过,但府上消停这么久,这大冬天的冷不丁被从被窝里薅出来,那把身子骨还是在叫嚣着不适。
他把自己裹成了个球,顶着瑟瑟寒风进了主卧的门,看见缩在床边的霍尘时,那把身子骨连带着脑子嘎嘣一声就不转了。
他家王爷……什么时候好男风了?!?!
顾长思换了寝衣,坐在一旁给自己灌茶水,似乎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怎么就着了霍尘的道,还真的把人留下了。目光一抬,和那欲说还休的老郎中撞了个满怀,瞬间就明白了这老头儿在想什么。
“我——”顾长思有口难言,肇事儿的那个偏生还在一边不紧不慢地抱着手炉烤火,还嘿嘿嘿地笑,“罢了,辛苦你给他看看左胸上的伤口。”
老郎中木着一张脸,哆嗦着手去解了绷带。
伤口没什么大碍,祈安那一撞也没那么吓人,纯粹属于“你撞你也疼”的情况,只是老郎中有句“不易多劳动”之辞哽在喉头,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顾长思铁青着一张脸,眼瞧着老郎中把话吞了回去。
“王爷,老朽来都来了,顺带着给王爷看看伤吧。”老郎中眼一闭心一横,对年轻人的事儿不看不听不掺和,“寒冬腊月,最易复发。”
顾长思左腿不自觉地一缩,硬邦邦道:“不必了吧,我觉得没什么大碍。”
“看看吧,老人家来一趟,你还不让人家干回本。”霍尘穿好了寝衣,大有一副自己也要一同看看的无赖相,“而且我一直很挂念小王爷的伤,只是你一直遮着掩着不说,卑职也一直放不下心呐。”
顾长思已经不敢看那老郎中的表情了:“……因为伤是小伤,没什么大事。”
“那这话王爷还是属于嘴硬了。老朽行医这么多年,就没见过那么严重的腿伤,若不是每年这么多副药养下来,您真的觉得您还能站起来吗?”老郎中胡子一吹,“烦请王爷撩开裤腿看看。”
顾长思无可奈何,在霍尘骤然沉下来的目光中不情不愿地掀开了裤腿。
素白的寝衣裤腿一路翻到膝盖,霍尘目光如影随形地跟着,几乎不肯放过任何一块暴露在他眼皮子下面的皮肤,他那目光看得顾长思烧得慌,在挽到膝盖时微微一顿。
“霍尘,你再这么看下去,估计还能再在我腿上戳个洞。”顾长思抿了抿唇,“要么你别看,要么你把那燎人的目光收回去。”
霍尘不语,抬抬手示意他继续,果真收敛了几分放肆的目光。
顾长思内心长长地叹了口气,平心而论,他是真的不愿意将自己的伤疤暴露给更多的人看,一个人只要钢筋铁骨惯了,就会下意识觉得自己无坚不摧,什么皮肉伤疤都是身外之物,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就还能挑的动这北疆一线,还是那个驻守此地、狼族不侵的定北王。
大魏边境需要他这样一位守门神的存在,而神是不能够有软肋有脆弱的,若连他暴露在外都是一副伤痕累累的模样,那北境十二城的百姓,又该如何相信他们能够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是以他的伤疤从不示人,定北王府里面小厮老仆一堆,见过他这道伤疤的也没几个。
“要不——”
“我看看。”霍尘猝然出手,握住了他空悬的小腿,然后不由分说地往上挑开了他的裤子。
他顿住了,手指像是触碰到了什么烈火一般,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顾长思很白,一双腿又细又长又直,暗暗地蕴含了蓬勃的生命力和爆发力,霍尘亲眼见过顾长思是如何用这双腿腾空而起,又压着狼族兵的武器一路迫着对方跪下去。
那样强而有力的一双腿。
却在左腿膝盖上方盘旋着狰狞的伤痕,乍一看是一道半弧形的咬痕,可它边缘参差不齐,可想而知那不是简单的一口咬下,而是可怖的撕咬,那一片大块的肌肤都受了损伤,新生的肌肤娇嫩地覆盖在上头,试图遮挡一二曾经的伤痕。
霍尘当即侧首,果然看到对称的大腿下方也有相似的伤痕。
他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对上顾长思幽深的瞳孔:“这是……”
“撕咬伤。”老郎中从霍尘手里轻而易举地拿过了顾长思的腿,将药膏一点一点抹在上头,“这撕咬伤可不一般,筋脉断裂、腿骨尽折,若不是抢救及时,这半条腿都不能要了。这就是王爷所说的小伤?嗯?”
老郎中的声音带着些沧桑之意:“王爷,您如何凶名在外也是食五谷杂粮的凡人,喊一声痛没怎么的。药也要继续用,您偶尔偷偷倒掉药不喝的事儿,老朽也不说什么了,只是有一点,寒冬腊月,能少动用这条腿,就少让它辛苦些吧。”
第25章 相拥
老郎中收拾医药箱离开了, 霍尘垂着手坐在那里,自从顾长思露出了伤痕后他便沉默下来,一言不发, 像是被封住了喉舌一般。
顾长思放下裤腿,看他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便轻轻踢了踢他:“怎么了?方才不还吵着要蹭本王一半床位吗?怎么现在又愁眉苦脸起来了, 还不满意么?”
霍尘慢慢抬起眼睛,眼眶眼尾腥红一片,顾长思喉头滚了滚,一时居然也说不出话来。
对视半晌,霍尘先撇开了视线, 伸手轻轻搭在顾长思的左膝上,涩声问道:“……疼吗?”
顾长思的手指搭在腿上, 和霍尘的指尖只有毫厘之距, 闻言竟然蜷缩了一下。
其实不疼, 或者说他根本就不记得疼不疼,只有涉及到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才能切身体会到祈安说的那句“遗忘也是一件幸事”是什么意思。
但霍尘的目光那么炽热又那么沉痛, 让那两个本能脱口而出的“不疼”也变得沉甸甸。
顾长思下意识缩了缩腿,还是说:“不疼。”
霍尘的手指摸了个空, 他抿了抿唇,追问道:“怎么弄的?”
“据说,是我斩杀老狼王时, 不幸入了他以命相搏的局。”顾长思平淡道, “他豢养了一匹恶狼, 在我斩杀他的那一刻,放狼出笼, 一口叼在了这里。”
顿了顿,他又开玩笑似的宽慰道:“不过也没那么恐怖,那老郎中怕我平时不好好吃药,说出话来多少有几分是故意诓我的。我这条腿平素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伤痕,走路跑跳,都不是什么问题。”
霍尘一向带笑的脸上面无表情。
一匹敌人豢养的饿狼,囚禁多日一朝放出,险些叼走顾长思一条腿,就算能够恢复成与常人无异,但当年是如何的九死一生、又在恢复过程中吃了多少苦头,这短短一句话里就暗藏了无数不敢深思的问题。
顾长思越是这么说,他就觉得心里越难受,明明受苦受难的人是他,反过来还需要他来开解别人,然后将那些苦痛都藏在深处,轻易不敢让人瞧见。
而他的背后,也不是什么安稳江山,是对他虎视眈眈的皇帝,是付之一炬的淮安王府,他孤身一人,无挂无碍,无亲无友。
值吗?赔了一条腿,为了这个不属于他的、甚至是处处防备他的江山,值吗?
顾长思看他眼中风云变幻,不知道这人思绪飘到了哪里,他的耐心也在霍尘天马行空的思路中逐渐告罄,最后索性伸出腿来碰了碰霍尘的脚踝。
“你——”
蓦地,霍尘一把把他拉了过来,顾长思始料未及,就这么被硬生生薅了过去,半个人都贴在了霍尘身上,下意识用手一搭,就揽在了霍尘的肩头。
霍尘顺势将人一搂,是个完全回护的姿势。
顾长思背后一僵,被这个搂抱搂得炸起了一身毛。
这个姿势……他曾经见过他父王搂着他的娘亲,也曾经见过风月场上的公子哥儿搂着漂亮姑娘,唯独、唯独,唯独没有想到自己也会被这么搂在一个人的怀里。
他的手掌下是霍尘强有力的心跳,挣扎着要从他怀里爬起来,霍尘使了个巧劲儿,揽住了他的腰不让他动作。
顾长思恼了:“霍尘,你这是僭越!放开!”
“让我抱会儿,阿淮,就一会儿,你不要动。”霍尘每说一个字,他的胸腔都在顾长思的耳边震动,他用手一下一下拍在顾长思后背,叹息似的,“……靠一靠,歇一歇吧,这么多年,你累不累?”
顾长思张开手,刚想把人推开,闻言却愣住了。
累不累,值不值。
这种问题好像只有他小时候会问他父王,淮安王是个素来好脾气的,只会摸摸他的脑袋,然后轻声说:“等阿淮长大了,就知道爹爹的答案了。”
须臾数年,他没有等到那样的答案,先等到了他爹爹的死讯,然后是他的娘亲,然后是他的家。他后来也再没问过类似的问题,因为他知道,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霍尘紧紧箍着他,他的神智挣扎着要站起来,可无论如何反抗,他的心底还是有个声音弱弱地在讲,就靠一靠、歇一歇吧,这么多年,钢筋铁骨、风雨不折地过来了,你又得到了什么呢?
是安睡的一隅?还是坦诚的真心?
仿佛都没有吧。
察觉到顾长思慢慢和缓的动作,霍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些弥漫上来的泪意咽了下去。
“倘若我能早点认识你,倘若我能早点来到你身边……”
霍尘没有说下去,可惜世上没有倘若二字。
就这么静静地待了一会儿,顾长思再度试了试,终于把自己从霍尘怀里挣脱出来。
“今夜之事,到此为止。”顾长思背对着他,手掌抵在心口,像是要将那慌乱跳动的心跳按回原位,“本王当什么也没发生过,睡吧。”
“我会帮你找药膏,”霍尘握住他的胳膊,“看看能不能把伤痕悉数除去。”
“其实也不必。”顾长思缓缓回头,报之以一笑,“有时候伤疤留在身上,才能让人不忘来时的路,对于我而言,这不是伤痕,这是天子的定心丸。”
说完,他就钻进了被子里,闭上了眼睛,大有无论霍尘说什么都不再开口的架势。
霍尘静静地端详了他片刻,他的眉眼依旧漂亮干净到不染纤尘,任谁看到,都不会想象得到他背后那一份腥风血雨、如履薄冰。
他攥攥拳,到底按捺住心底的那一份酸涩,将床榻前的灯悉数吹去了。
灭灯的那一刻,顾长思紧绷的身体才慢慢放松下来。
他感受到有什么在慢慢脱离他自己的掌控,那像是一辆失控的马车,他坐在车里,而霍尘就在前方策马狂奔,那个人身上带着摄他心魄的吸引力,总能在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中,悄无声息地牵住他的神智与灵魂。
于是他掌心的缰绳就奇异地难以拉动,纵然前路扑朔迷离,他也带着自毁般的疯狂,只想看着它会载着自己到哪里去。
霍尘的身影动了动,在他身边安静下来。
未几,他又爬了起来。
借着稀薄的月光,顾长思的呼吸又平又缓,仿佛已经陷入沉眠,可霍尘没有看到他微微睁开了一条缝,眼睁睁、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靠近他那条伤痕累累的左腿。
然后他隔着寝衣和被褥,在膝盖上,轻柔地烙下一吻。
*
这一夜谁都没睡得踏实。
顾长思从小就没有跟别人挤在一张榻上的习惯,纵然定北王府的床上这么躺着两个人,中间还能有一两个人身位的空隙,实在不算什么挤,但夜色浓重,他总能感受到背后有个清浅的呼吸在起伏,就沉不到梦里去。
凭他的敏锐,他也觉得霍尘没睡着。
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了一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顾长思才模模糊糊睡过去,等到再醒来,已经日上三竿,身后的人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这么多年,顾长思就没起的这么晚过,他按了按自己酸胀的太阳穴,朗声叫人:“祈安——”
“王爷!”消失一夜的祈安几乎是慌里慌张滚进来的,他形容有些慌乱,一双眼睛躲躲闪闪不敢看顾长思,目光愣是绕了一圈,落在一旁架子前搭的外袍上。
“王爷要起身吗?”
“再不起都可以直接吃午饭了。”顾长思动手穿鞋袜,祈安不敢作声,他昨晚宿醉,今晨早早就醒了,看见外面透进来的天光,顿时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了。
完蛋,要坏菜。
他也顾不上整理自己仪容仪表,抓起发带就冲了出去,随手抓了一个换夜班下来的小厮,把昨天晚上的事情打听得一干二净,听完瞬间那颗心就被一喜一惊夹在一块儿,硬生生不会跳了。
喜的是他没捅什么篓子,霍尘去接了他,还大发善心帮他替了班。
惊的是顾长思一向知道霍尘的那些心思,居然也没给他踹出来吗?
他纠结着冲到顾长思房门口,就正撞上刚要出门的霍尘。
他霍哥艺高人胆大,边推着门边缓缓地伸了个无声的懒腰,见到他来了,二话不说先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勾头往回瞧了瞧,示意他顾长思还在睡,别惊动了他。
祈安已经不知道该先说什么了。
他脑子里一会儿是昨晚霍尘好心帮他替了班,一会儿是霍尘居然从顾长思卧房里出来,苍天可鉴,他守夜一向只在廊下,从不进屋的。
所以霍尘昨晚睡在哪?
侍奉顾长思换衣服的这么一会儿,他目光已经快速地扫了一圈,没有发现打地铺的痕迹。顾长思抖开袖子,祈安顺势给他在后面系腰带,匆匆忙忙瞥了一眼床上,险些把自己眼珠子扣下来。
娘啊,床上俩枕头是什么个形容?!
“祈安。”顾长思把他的神思叫了回来,祈安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你昨晚不高兴?”
“没、没有。”祈安给他系好腰带,绕到他前面躬身一礼,“小的昨夜贪杯了,误了差事,还请王爷责罚。”
顾长思深深地看着他:“无所谓,以后贪杯了就回去好好睡。”
祈安摸不准他的意思,斟酌着答:“……是。”
顿了顿,顾长思才补充道:“不必让别人替你。”
他的语气有些别扭,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欲说还休,祈安抬头望了他一眼,瞬间又被那两个枕头砸了个眼冒金星。
昨夜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啊……
“是。”祈安咬着自己的舌尖,扶着膝盖爬了起来,“早饭还在灶上温着,王爷,还吃吗?”
“不吃了。”顾长思对着镜子整了下衣摆,摸到左腿时略略一停,“霍尘呢?”
他好不容易整理好思绪,淡定平常地问了一句,却隔着镜子,眼瞧着祈安的耳根都红透了。
顾长思:“……”
祈安:“早上霍哥出去了,现在还没回……”
“小王爷!”
好,说曹操曹操到,他霍哥回来了,不仅如此,手里还拎着一兜热气腾腾的包子。
“我估摸着你这个时候该醒了,特意去买的包子,来两口垫垫,要不中午不好吃饭。”霍尘邀功似的在他眼前晃了晃,顿时香气四溢。
他眼尖话密,还偏生修炼了一门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功课,转头盯着祈安道:“祈安,你这耳朵脖子脸,怎么都跟烫了似的,红得不像话啊。”
话音未落,他眼瞧着顾长思别开了目光,耳尖也渐渐凝出一点淡淡的粉色。
这次不等霍尘发话,顾长思劈手夺下了那袋包子:“多谢,别站着熏味儿了,去膳厅。”
*
等到顾长思囫囵吃完那两个包子,正逢温知差人来请,近日温大人配合褚大人干活干得极其利索,把北境十二城内大小官员与哥舒骨誓走.私之事摸了个七七八八。
正如他们之前预料,哥舒骨誓的手伸得格外长且隐秘,北境整整十二座城池,愣是找不出一座没有和他有瓜葛的,兹事体大,布政三司纵然领了十二城总事,但也不好一个人裁夺,尤其还有这一位专门为了狼族事务而来的定北王,于情于理都得与他商议一二。
这是大事,顾长思拎上大氅就准备出发,临行前扫了一眼跃跃欲试的霍尘和准备提步的祈安,把他俩都按了回去。
“我自己去,祈安你今日多歇歇。”顾长思眼睛从霍尘面上扫过,转回头,“霍尘你昨夜也没歇好,回去补一觉吧。”
三个人各怀心事,被顾长思这么一安排,也没有人提出异议,他跟着温知派来的仆从走了,膳厅里一时只剩下了霍尘和祈安大眼瞪小眼。
末了,还是霍尘先笑了起来:“酒醒了?”
“醒了。”祈安冲他正色道,“昨夜多谢霍哥出手相助,只是你和王爷……”
“哎,闲话少叙。”霍尘打断了他,并不打算跟他讲自己和顾长思那五味杂陈的第一次同床共枕,“那你今早起来,有没有人跟你说,我给你留了话。”
祈安一怔:“什么话?”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霍尘踢了踢桌脚,施施然站起了身:“人多眼杂,你跟我回房间说吧。”
祈安一头雾水,跟着他回去了。
一进屋,霍尘先是张望了一下外头,然后反手就插上了门闩。
光天化日之下避着人还锁门,祈安几乎登时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霍哥?”
“你昨天喝多了,我去接你。”霍尘目光没收回来,依旧张望着外头,似乎是担心会有人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你昨天挺伤心的,喝多了之后抱着我嚎啕大哭。”
冬日的阳光白得晃眼,从轩窗照进来,将霍尘的身影一明一暗割裂开来,连表情都变得模糊不清。
祈安心脏狂跳:“我……我说什么了?”
“说的什么倒不是第一要紧的。”霍尘终于转过了身,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只是你仿佛把我认错成了别人。”
祈安心里蓦地一沉。
霍尘偏了偏头:“我这个人记性还算不错,之前你好像问过我,家里是否有兄弟姐妹,我当时就反问了你,是不是我像什么人,结合你昨晚的表现,我大胆猜测一下。”
“我很像昌林将军吗?”
第26章 昌林
果然。
祈安掩耳盗铃一般地闭了闭眼。
霍尘笑了:“祈安, 有时候无可奉告的确是好用的四个字,但有时候还有四个字更好用——欲盖弥彰。”
“霍哥,对不起。”祈安睁开眼, 坦诚道,“我绝对没有对你有任何不敬的意思,昨夜是我喝醉了酒, 一时说错了话,你——”
“我没有生气,我只是好奇。”霍尘摆了摆手,“小王爷失忆,不记得当年的旧事, 对于霍长庭的记忆也是空白的,姑且不论。但你应该记得很清楚, 所以我很好奇, 究竟是有多像的两个人, 才能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认错。”
霍尘顿了顿:“总不会因为我们两个是同姓吧?”
祈安艰难吐字:“……不是。”
霍尘抄起双臂,闲闲往门上一靠,大有他不说今天就别想出门的架势。
祈安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仓皇之间又抬眼, 和霍尘清亮的目光猝然相撞。
只这一眼,他就在这样凝滞闭塞的气氛里,意外又短暂地跑了下神, 和多年前的一瞬对上了目光。
昭兴八年上巳节, 嘉定之役发生的三年前, 北境尚未风雨飘摇,京城长安也还是一片祥和安乐, 那里有年仅十五岁的顾长思,以及十七岁的霍长庭。
上巳节在长安城算是大节,尤其对于他们这帮年纪轻轻的少年人而言,这日不必上学读书,沐浴后便可以去郊外踏青游玩,曲水流觞、驾马放歌,好不快活。
当日顾长思尚未沐浴完毕,祈安守在门外,迎着春光懒懒地犯困。
“小祈安——”一记响指将他从天外神游捞了回来,祈安略一偏头,正对上一身红衣的少年郎。
少年系着额带,露出光洁的额头来,那双眼睛极明亮极清澈,唇角的笑容却蕴藏了一丝独属于少年人的使坏和戏谑。
祈安双手合十:“霍大哥,我家世子还没沐浴完毕呢。”
霍长庭也不急,一荡高高长长的马尾辫,拉长了声音唤人:“阿淮,再不出来甜酒都被苑柯他们几个混小子喝光咯——”
“祈安。”霍长庭故意拖长了的尾音还在耳边,祈安猛地一眨眼,就见霍尘面带犹疑地看着他。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真这么像?”
“没有。就是、就是……”祈安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就是眼睛,有一点点的相像,但也不是眼型,霍哥,我发誓,你的五官和昌林将军一点都不相似,但就是……”
但就是,说不出为什么,他看见霍尘舞长枪的时候、笑起来的时候、喝酒的时候,总会有那么一瞬间,仿佛从他的身上能够窥见一二分霍长庭的影子。
真的是因为同姓氏,所以有可能祖上同源吗?
霍尘眼睫一眨:“我懂了。只可惜,我与霍将军缘悭一面,怕是不能自己去验证一下,到底有多相像了。”
他微妙地停了一下:“……小王爷总不会也是因为这个,才同意我入王府吧?”
话音未落,祈安就跟被踩了尾巴一样蹦起来:“绝对不会!”
“急什么,就算是,我也没说什么啊。”霍尘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祈安,反应没必要这么大嘛。”
祈安涨红了脸,支吾了两声方道:“霍哥,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不在小王爷的面前提昌林将军。”霍尘面无表情地说出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言语,甚至一个字都不差,他用手敲了敲太阳穴,“你看我这儿像什么不好使的人吗?”
祈安放心地舒了一口气,阿谀奉承道:“不像,您最聪明了。”
“德行。”霍尘抬手在他脑袋上一敲,“出去吧,你最聪明的霍哥要睡个回笼觉,大清早上起来困死了。”
“霍哥。”祈安临出门前猛地扒住了门板,“我还有最后一句话。”
霍尘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昨晚,真和王爷,同、同、同……”
同床共枕像是个烫舌头的粘豆包,绕了他舌尖三圈愣是说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霍尘眼睛一眯,拇指和食指圈了个圈儿,一个脑瓜崩把人崩了出去。
“最后一句话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
温知请顾长思不是平白无故地请,自从那日渭阳城与哥舒骨誓正面交锋后,布政使大人就没闲下来过,拉着褚寒与韩恩把北境十二城查了个底朝天,家里昙花开过两茬了,愣是一眼都没来得及瞧上,夜夜累得早早梦会周公。
顾长思一向知道温知此人属于典型的扮猪吃老虎,天子钦点的状元郎偏偏装成自己什么都不懂,往这北边一躲当他的种花匠,但真到用的时候,论心机论手段论魄力,就算是在北境为官多年的褚寒都逊色一两分。
温知三人把事情一查,顾长思这边定北王印章一盖,几乎就是一场北境大清扫,一抓一个准儿,等到名单传回嘉定,顾长思再将折子往长安城一递,这次雪片似的折子发回长安城,想忽略都难。
“过瘾、过瘾、太过瘾了。”温知看完顾长思写的折子,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国之蠹虫,一个不留。好啊,我看他们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嘉定之役才过去几年,北境才收复几年,一个个就巴望着从狼崽子那里捞钱,这下好了,干净、太干净了。”
顾长思也随他笑:“行了,赶紧回家看看花吧,总能歇一阵子了。”
此事结束,顾长思心中也终于落定了一块石头,呼出一口灼热的、压抑的气,浑身都松快下来。
“哟,有人等你呢。”温知撩开马车帘,定北王府近在咫尺,磅礴大雪中,定北王府大门敞开,霍尘抱着厚厚的大氅候在那里,怕是久等不至,所以正在廊下踱步,侧脸在鹅毛大雪下更显沉静温柔。
温知悄声打趣:“霍尘对你是真的好啊,他要是个姑娘,你可赶紧娶了吧。”
他全然不知霍尘那一次又一次灼热且真情的表白,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顾长思耳根子腾地烧了起来。
“你管好你自家的美人儿们吧,多久没给人家松松土浇浇水了。”他仓皇丢下一句,心虚地跳车走了,“回吧回吧。”
温知但笑不语,眼瞧着定北王的步子略带了些急切,从雪海中穿行而过,霍尘瞄见他的身影,连忙抖开大氅迎了过去,在一句话都没说出口的时候,就裹了人满怀。
温知靠着透过车窗笑:“王爷,明日是你生辰了,下官先贺你生辰喜乐啊!”
“你快走吧!话那么多呢,花妻花子的温大人啊。”顾长思瞪了他一眼,回头就看见霍尘的手僵在了颈侧。
他揽过霍尘往府里走:“发什么呆?”
“你……你快过生辰了?”霍尘的鼻头冻得有些发红,他本来准备好等顾长思回来,就赶紧嘱咐嘱咐他,以后别穿这么少就瞎逛荡,结果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这个消息砸懵了,“还是明天?”
“是吧,我也记不清了。”两人回到大门廊下,顾长思跺了跺鞋上的雪,随口问道,“明日是几日了?”
守门的小厮当即道:“回王爷,腊月十九了。”
“那对。”顾长思裹紧了大氅,“不过我不过生辰,你不用记这些。”
霍尘眸色暗下来,旋即笑道:“知道了,你快回屋,祈安给你备了姜汤呢。这么大的雪,快喝一碗祛祛寒气。”
“好。”顾长思走了几步,看那人没有跟上来的意思,甚至要转身就走,于是奇怪道,“你不跟我去喝一碗么?”
“不了,”霍尘退了两步,“我有点事儿。”
顾长思不明所以。
祈安面露难色。
顾长思那么说了,霍尘当然不可能继续追问下去,但他不说不代表霍尘没人可以逮着薅,这种倒霉蛋儿的角色当然由从小跟到大的祈安承担。
祈安被薅成了一只小鹌鹑,被逼无奈,终于双手高举发誓:“霍哥,我发誓,咱王爷是真的不过生辰,他不是跟你客气,也不是为了逃避什么来往客套,但他就是不过,你别准备贺礼,他是真的会生气。”
霍尘不解:“为什么啊?”
祈安紧紧皱着眉头:“因为……因为……”
霍尘一拍桌子:“你要撒谎了。祈安,你一这样就是要撒谎了!”
祈安几乎要掀桌:“你怎么连这都能看出来了?哥,我是真跟你混熟了是吧!”
霍尘不语,两人对峙半晌,还是祈安先败下阵来。
“好吧,”他垂头丧气道,“因为一般过生辰的时候王爷都会生病。”
“生病?”
“嗯,就是发烧、咳嗽,每过生日他就身体不大舒服,然后之前有个什么算命先生说过,具体话术我忘记了,反正就是说,别过生辰避一避年岁,就不会出什么问题。”
霍尘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当真?”
祈安攥紧了拳头,硬着头皮看回去:“当真。”
“可我看他身体最近挺硬朗,没什么生病的征兆啊。”
“这不是好几年不过生辰了吗,可能就是真的有用?”祈安赔笑道,“有时候天命这种东西,的确是无法参破。纵然我们不能窥见一二,该尽的人事还是要尽一尽的。”
霍尘又盯着他看了半天,似乎想从他那张滴水不漏的面皮上窥见一丝破绽,但这次也不知是祈安当真没说谎还是他把自己稳住了,竟然丝毫不露怯,直到霍尘站起身。
“好吧,那我知道了,不准备什么生辰贺礼了。”
祈安长舒一口气,还没舒完,就听霍尘话锋一转。
“不过——”他摸了摸下巴,“给他准备点儿别的倒是应该的。”
第27章 生辰
十八日, 雪下了一天,晚上顾长思早早就睡了,次日清晨醒来外面风雪已停, 银装素裹,晶晶亮亮地铺满了整个院子。
顾长思缓了会儿神,没人来叫他起身, 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北境之事暂且告一段落,阖府上下都疲累了,起来也无事可做,大家都想睡个懒觉,索性坐在床上发起了呆。
昨天温知那一嗓子勾动了他的记忆, 今日是他生辰,二十四岁了。
祈安说得没错, 他的确不过生辰, 前几年每到生辰前后他总会发烧, 心里堵得难受,说不出为什么,就好像有什么在阻止着他避开这一日, 后来不知道祈安从哪儿请了个算命的来,那先生仙风道骨地捋了一把胡子, 只留下了四个字,天命难违。
可能真的是天命难违吧,他偶尔有一次听见下面的小厮讲, 说他平素发热都一声不吭, 只有生辰前后的病症烧起来时, 浑浑噩噩间总会哭泣,口中无声地念叨着什么, 明明他是那么不爱哭的人。
反正他父母已逝,无亲无友,不过生辰就不过吧,既然天命难违,那就顺其自然,不过了便是。
不过今次还真是他三年以来首次无病无灾过的生辰,也不知是不是那几年没过攒下来的运气,让他在今年健健康康。
外面偶尔有风吹过,抖落了枝头上的残雪,窸窸窣窣的,不吵人,却压了一抹别的颜色,顾长思从出神中醒转过来,霍尘高大的影子映在门口。
“小王爷,起身了吗?”
顾长思下床倒水喝:“进来。”
霍尘迅速闪身进来,化雪时最冷,硬是让外面的冷风没扑进来一丝,他扫了眼燃着的大把玉檀香,笑道:“今天雪停了,小王爷有什么打算么?”
“没什么打算,忙了这许多天,现下就想在府里歇着。”顾长思给他也倒了杯水,打趣他,“怎么,你又要溜出去玩了?”
“什么叫溜呀,哪次我没跟小王爷报备。”霍尘远远地站着,直到身上的冷气被烤的差不多了,才走近了将水一饮而尽,“那,我可不可以求小王爷一个恩典?”
“恩典只能赏不能讨,可你在我这儿讨的还少吗?”顾长思笑骂他,“还好意思说,我看你都和我平起平坐了。得了说吧,什么事儿?”
“小王爷把今晚的时间留给我,好不好?”霍尘期盼地望着他,“我给你准备了东西。”
顾长思的笑容几乎是一瞬间冷了下来:“……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不过生辰的。”
果然,祈安说得没错,是真的会生气。
霍尘这么腹诽着,硬生生憋出一股献宝的神情:“不是不是,是我最近学了个新手艺,想给小王爷表现一番,若是小王爷不赏脸,那我去找祈安他们了。”
他还夸张地叹气:“唉——我觉得我学得不错的,没让小王爷看到真可惜啊。”
顾长思眯着眼瞧他半天:“是什么?”
“你有兴趣?那今晚留给我。”霍尘促狭道,“保证让小王爷满意。”
*
无所事事的时间总会过得尤其快,霍尘那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成功勾起了顾长思的好奇心,一天书都没看进去几页,扫两眼就又会飘到霍尘那张俊秀的脸上去。
实话讲,霍尘的五官莫说放在北境十二城,就算在美人如云的长安都能数一数二,每每笑起来,眼睛里面都像是缀满了璀璨星子,那双桃花眼型就会引得人看不到别处去。
那样的样貌,怎么就非要在自己身上讨欢心呢。
顾长思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闲事,期间祈安来送过几次点心,看见顾长思这样闲适地握着一卷书发呆出神,心里总会莫名地感到欣慰和熨帖。
能够偏安一隅、读书写字,其实只是自己无所事事地在打发时光,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晚饭时行踪隐秘的霍尘终于舍得现身了,在顾长思吃了半碗饭后就示意他停了筷子。
“戌时末,我在厨房等小王爷。”他趁着祈安转身舀汤的空档,伸手盖在顾长思的手背上,还安抚似的拍了拍,“别告诉别人啊,我怕把馋猫钓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闹了半天就是一顿饭?
顾长思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但又实在想不出别的花样。
戌时末,顾长思借口调走了祈安,一个人拎了盏风灯就钻进了夜色中,走到一半,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这行踪怪不正经的,活像在做贼。
他走到厨房门口,里面果然有火光。
“霍尘?”他推开门,看清里面的光景,猛地怔在了原地。
霍尘正弯腰摆弄着手上的东西,听见声音,一抹被热浪熏出来的汗水,露出一个爽朗的笑。
“小王爷来啦,快坐快坐,马上就好!”
顾长思扶着门的手一点点攥紧了。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他大晚上的既不吃饱饭也不早睡觉,还要像个贼一样偷偷摸摸地来到厨房,只是为了眼前霍尘手里摆弄的烧!烤!
英明神武的定北王有点恍惚,觉得自己怎么就会轻而易举地答应了霍尘的要求。
“祈安说,你平日里喝药,忌重油重辣,烧烤什么的平日里都不能吃的。”霍尘美滋滋地给手里的烤鸡翻了个面,“所以我多烤一会儿,争取把油榨出来,别让祈安知道,那小子嘴巨碎,知道我偷偷摸摸来给你做烧烤能念叨我一年。”
顾长思木着一张脸,就在他想讽刺一句“那你也不必让我偷偷过来,我从小到大二十四年第一次在自己家里做贼”的时候。
他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响了。
顾长思:“……”
霍尘一笑,不是嘲弄,甚至带着些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溺爱:“马上就好了,戌时初就来准备了,别着急。”
我该不是又要发烧了吧。
顾长思抵了抵自己的额头,拖过来一只小板凳,居然一言不发就这么坐下了。
可能吧,要不怎么会做这么不清醒的事。
霍尘不知道去哪里学的艺,那双拿惯了兵器的手做起饭来,看上去还挺像那么回事儿。他娴熟地将烤好的鸡肉一块一块撕开,从架子里抽出一张盘子来扔进去,然后转身又不知道在鼓捣什么,反正转回来的时候手上就拎着一罐泥封的酒坛子。
顾长思嘴角抽了抽:“……这也是你学的艺?”
“不,这是我听祈安说的,那天他们讲,每年冬天都会封一坛酒埋进灶台后的角落里,等着明年开封,去年的还没动呢,这不快人一步,先尝尝味道。”
顾长思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霍尘,哪天这院子改成霍府吧,我看现在你对这里比我还了解。”
“那——这算小王爷的嫁妆吗?”霍尘促狭地凑了过来,在顾长思尚未发作前笑嘻嘻地躲开了,一手拎着酒坛子一手抄起烤鸡盘,大摇大摆地往外走,“走吧,今天夜间天气极好,月明、无风、美食美酒作伴,小王爷纡尊降贵陪我小酌一杯可好?”
顾长思抬起腿踹在他膝弯,不重,吓唬的意味更多些。
他能说不吗?要不他大半夜到底是来这儿干什么的?熏味儿啊。
霍尘一看就是早有预谋,手脚麻利地在院中石桌上铺了一层布料,把烤鸡美酒摆上桌,又添了两副碗筷两支酒杯,美滋滋地揽着顾长思入座。
“尝尝,我觉得还不错。”霍尘第一筷子直接夹了个鸡腿放进顾长思面前的碗里,“试试看,好吃以后我再给你做。”
顾长思和眼前这只泛着香气的鸡腿儿对视了片刻,拎起筷子咬了第一口。
香料的味道在舌尖炸开,他眨了眨眼,想起自己的确好久不曾吃过这种烧烤一类的食物了,和此等美味佳肴久别重逢,居然生出了几分人生虚度的遗憾来。
霍尘眼巴巴地:“如何?”
顾长思两口嚼完咽下肚:“好吃。”
“我就说不错吧,闻着就香!”霍尘给他添酒,美滋滋道,“能得一句小王爷的赞,我这忙乎了一身烟熏火燎就值了。”
顾长思抬了抬下巴:“你也吃。”
“好。”霍尘拎起筷子顿了顿,眼睫一眨,顾长思正在看他,一瞄见他唇角的笑容,就知道这人又打小算盘了,“光吃多没意思啊,我们玩个游戏吧。”
顾长思心道“果然”:“你想玩什么?”
霍尘沉思片刻:“有了。我们就玩憋话比赛。我们自己吃自己的,谁都不说话,看谁先忍不住开口说话了,谁就输了,就罚酒喝一杯,然后……再说一件自己的秘密,如何?”
“憋话比赛。”顾长思忍俊不禁,“霍尘,那你是打错算盘了,论话痨程度,两个我都赶不上一个你,你居然还敢跟我比憋话?”
“那可不一定,试试看。”霍尘食指在嘴唇前面打了个叉,“现在开始。”
顾长思浅笑着摇了摇头,伸手给自己空了的酒杯又满上。
十九的月亮还凸出一块来,清幽月光给顾长思身上温柔地披了一层薄毯,他就坐在那里,垂眸倒酒,吃相斯文,戾气与狠厉消散不见,竟然生出了一股不容人亵渎的神性来。
世人口中的顾长思杀伐很重、戾气很重,可霍尘越接触越觉得,那些都是对外人的,他将家国、子民都妥帖地藏在身后,阴鸷与毒辣都不在这边,取而代之的是众生平等的博爱和宽仁。
雪色晃了他的眼,霍尘下意识动了下腿,伸出手去摸顾长思飞扬的眼尾。
顾长思正垂眸对付手上的骨头,被他这动作吓了一跳,抬眸看过去,但没有躲开。
霍尘猛地收回手,结结巴巴道:“我……我看错了,我以为你眼尾落了个东西。”
“啪”,顾长思放下筷子,手掌平摊,眼睛里绽放出的华彩有那么一瞬的孩子气,“你输了,喝酒,讲一件秘密!”
霍尘一怔:“好好好,忘了这茬儿了,我输了。”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香在舌尖绕了一圈,他想了下,然后缓缓道:“其实,我同你一样,也是个没有过去的人。”
顾长思执杯的手顿住了,他面上波澜不惊,眼睛里闪烁的光辉却也暴露了他的诧异。
“这儿,有一次下墓的时候被撞到了,醒来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幸亏出差办案的师父救了我一命,然后同行的人给我扛回了家。”霍尘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我父母早亡,那段时间跟个傻子似的,什么都不知道,全靠身边认识的人才拼凑出一个身份来。”
“当时家里田也荒了、井也枯了,大概是失忆的缘故吧,那些倒斗的工具对我来说也陌生极了,没办法,人总得吃饱饭,我就离开了渭阳城,来到了嘉定。师父人好,让我跟着他干捕快,起码能解决衣食住行,不至于饿死在街头。”
顾长思深深地望着他,似乎不知从何说起,什么宽慰都显得轻飘飘。
他体会过那种感觉,三年前他醒来时也是如此,身边围着那么多人,七嘴八舌地讲着他的事,他坐在人群之中,却又好像远离众人之外。
人,没有记忆,那些过去便只能是故事,一分一毫都不属于自己。
幸好的是,他还有九岁之前的回忆可供他设想来处,明晰他未来走的路,而霍尘……
霍尘抿住嘴,似乎也根本没想听顾长思的劝告,自顾自抬手倒酒喝,还给顾长思也满了一盏。
顾长思喉头一滚:“你……”
“哎!”霍尘一扫方才的阴翳,爽朗笑道,“你看你看,我就说不一定次次都是我输吧,你说话了,喝酒喝酒!”
顾长思愣了愣,旋即笑了,豪爽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庸人自扰,霍尘是聪明人。他又有什么可说的。
趁着霍尘给自己倒酒的时候,顾长思忽然开口:“其实,我一直从来都没给人讲过我的心愿——这个算秘密吗?”
霍尘动作僵了僵:“当然算了,没人知道,就是我们两个的秘密。”
我们两个被他咬得缱绻又暧昧,他还眨了眨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面满满的柔情蜜意。
熟稔的酸涩感自心间弥散,顾长思早已习惯面对霍尘偶有所感,已经习惯不去深究,他抬手又将酒一饮而尽,才道:“我希望,万家灯火,海晏河清。”
霍尘仿佛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撞得他精神恍惚,几乎有些端不住手里那小巧玲珑的酒杯。
他以为……哦不,或者说所有人都以为,包括连梁执生在说他的身世时都带着一些愤懑与不甘,觉得顾长思只是缺了一股子运气,命运没站在宋启连的身后,自然也没有眷顾他的血脉,所以他应该是不忿的、不甘心的、野心勃勃的。
但没有的,起码,他不是这样的。
在清亮的月光下,他平平淡淡地说出这句话,就给所有的不甘与流言蜚语盖棺定论,表明了他的抉择和态度。
霍尘回过神来,用手里的酒杯碰了过去:“来!敬小王爷一杯!”
顾长思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输了就输了!喝酒!”
“我没有,方才那不算。”
“凭什么我就算,给本王喝,要不卡你脖子给你灌进去!”
“……”
次日清晨,霍尘头昏脑涨地从自己的床上坐了起来。
他抵着自己的太阳穴缓神,身上的衣服已经被人换过了,散发着清清淡淡的皂角香。
他努力回忆了一下昨晚最后发生了些什么,大概是两个人玩上头了,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他还大着胆子拉顾长思起来划拳,没想到这皇亲国戚跟一群富家子弟二世祖浸淫那么久,愣是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
当时两个人都已经喝得微醺,霍尘舌头都大了,比着八喊四,被顾长思一巴掌拍了下去说他误人子弟,刚说完喊的数必须比伸手数多,现在当着面犯浑。
霍尘就搂过他,在他颈窝里撒娇喊小王爷好香。
笑笑闹闹玩了好久,最后两个人都有点累了,一左一右坐回石凳上趴桌子,他抬头看着顾长思的醉态,那眼尾里都泛着红,像是春日里最后一支红梅,艳得想让人摘下。
正巧顾长思撩起眼皮看过来,寒风萧萧,梅枝都跟着颤抖战栗。
顾长思忽然笑了下,带着朦胧醉意,盯着他的脸:“……师兄。”
记忆戛然而止,霍尘打了个激灵。
他能够笃定的是顾长思不记得霍长庭长什么模样,却也不敢确定昨晚顾长思那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唤到底所从何来,是醉梦中误打误撞看到了什么身影,还是大半夜的已故师兄看不惯他带坏师弟,站他身后来寻仇了。
他彻底不敢再想了,摸着衣服利索下床,急急忙忙往顾长思屋里去。
一路上,府中小厮都神色匆匆,以往与他熟稔的几个也没有似平日那般与他打招呼,而是着急忙慌地办着什么事,在一片匆忙中,霍尘难得地嗅到了几丝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这与一向气定神闲的定北王府格外不搭调。
终于来到顾长思的院落前,还没等进去,就迎面撞上了步履匆匆出来的祈安。
祈安脸色不大好,看见他只顾道一句:“昨晚你——哎呀!我现在没空跟你算账。”
“祈安。”霍尘拦了他一把,“怎么了这是?”
“长安城来人了。”祈安深深地看着他,“带着圣旨来的。”
第28章 圣旨
顾长思已经起身了。
圣旨这种东西, 对于顾长思来说从来就没有什么好事,他从小接的第一道圣旨,就是要他更换国姓、挪出玉牒, 姓氏本身不重要,可那背后隐藏的羞辱与顺服,让这道圣旨最终是宋启连压着顾长思接的。
他面色冷硬, 看见霍尘的时候只是略略松动了一瞬,用目光示意他来自己身后,但一点要出言作声的意思都没有。
哥舒骨誓之事刚发生不久,温知联合布政三司的北境大清扫,说是与顾长思没关系, 但皇帝并不傻,前后一串, 不会不知道顾长思必定也在其中。
顾长思早就料到有这么一日, 或许说, 皇帝允许他插手狼族事宜,那么也必定会有这一日。狼族之事脱不开北境官员,或敌或友, 三年来,顾长思的每一个举动、皇帝在北境的每一个举动, 都是彼此在进行博弈,且看这棋局能够平稳多久。
祈安请道:“小的去请特使进来了?”
顾长思沉声道:“传。”
霍尘清晰地感觉到,这一声令下, 就代表着顾长思已经对皇帝的所有可能旨意做好了心理准备。
祈安脚步轻快, 定北王府也不大, 来回不过半盏茶时间,但因为前路未卜, 所以每一个瞬间都变得格外漫长与煎熬。
蓦地,顾长思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头。
他回首望去,霍尘面不改色,仿佛做了最随意的一个举动,在气氛凝滞的当下,对着他缓缓比出了个“八”。
顾长思唇角一松,浅浅笑了下。
霍尘目的达成,佯装无事发生,把手缩回去了,默默地走回了自己的角落里。
“王爷,长安特使到了。”祈安回来时,面色竟然比方才出去好看得多,甚至带了些许笑意,在得到顾长思首肯后,方才侧身让道,“大人,请进。”
霍尘侧首望去。
一名青年提步走了进来,他身着官服,可看上去年纪还不如顾长思大,那双眼睛极明极亮,看过来的时候仿佛能够洞悉一切事物,像是一湾清澈的湖泊,一干二净又纤尘不染。
顾长思也是一怔,旋即那紧绷的腰杆松了几分。
“下官大理寺少卿苑柯,拜见定北王殿下。愿殿下身体康泰,福寿绵绵。”
顾长思嘴角抽了抽,似乎想笑,又压了下去,伸手端过茶杯放唇边吹了吹、又闻了闻,并不作声。
苑柯直了直腰杆,再度道:“下官大理寺少卿苑柯,特奉皇命,奉旨而来,请定北王殿下接旨。”
顾长思喝了口茶:“祈安,这茶不错。”
“顾长思!”苑柯猛地一跺脚,刚想把手里东西朝着顾长思砸过去,想起来这玩意儿比他还金贵,硬生生止住了,“你听没听我说话!我千里迢迢来,你连搭理都不搭理我?!”
顾长思挑起眼皮,笑了:“现在搭理了。”
他施施然站起来,把苑柯手里的圣旨一抽,扔进一旁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的祈安怀里,扳着人转了一圈。
“行啊,三年不见,懂事多了。”
“我二十三了好吗!大理寺少卿哎,办过多少差了,还当我是小孩子吗?!”苑柯抓起一旁的茶,毫无形象地灌了下去,“渴死我了渴死我了,你不知道,陛下选我来送圣旨,我那是日夜兼程、连夜赶路,就想尽早见到你。你可倒好,见了面也不说给我口水喝,理都不理我,小心我回去告你的状——”
他的声音在看见霍尘时戛然而止。
“他、他他他是谁啊?!”苑柯眼睛都瞪圆了,“这个站位……你找护卫了?!他、他他他……”
“行了,大理寺办了那么多案子,少卿大人就学会口吃了?”顾长思在背后捅了他一把,介绍道,“大理寺少卿,苑柯,苑长记,玄门三弟子,我的三师弟。”
他转而道:“这位,霍尘,如你所说,我的确请了个护卫来,不可以吗?”
“霍……”苑长记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尖,倒是霍尘慢悠悠地抬起了个笑容,拱手行礼。
“卑职见过苑大人。”
“免礼免礼免礼。”苑长记三步并两步冲上去,把人托着小臂抬了起来,一双眼睛没从他的脸上移开,来来回回地扫,“霍……霍尘是吧?你……”
“他父亲是工部尚书苑平大人,因此,苑长记从小就是在锦绣丛里滚大的,实打实的二世祖、纨绔子弟,在长安也无法无天的。”顾长思拎着领子把人扯开,制止了他对霍尘的“骚扰”,“但我警告你啊,这是定北王府,本王说了算,你给我规矩点,别对我的人动手动脚。”
“哎哟哟哟,我好怕怕啊。”苑长记做了个鬼脸,目光留恋地在霍尘面上一扫,但不再纠缠,从祈安手里拿回了圣旨,“闲话一会儿再叙,先接圣旨吧。”
顾长思定定地看着他:“好事还是坏事?”
“近日长安无大事,陛下心情平稳得很,不大像坏事。”苑长记顿了顿,“但好事……罢了,天心难测,我也不清楚,不过陛下选我来,再坏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否则何必找我呢?”
顾长思整理衣袍,利索跪下,自嘲道:“也是,就算是坏事,莫非我还能抗旨?”
“皇帝谕定北王顾淮:年终岁末,除夕将至。朕念北境苦寒,卿身沉疴难愈,特赐归京返乡,以享团圆之美,天伦之乐。路途遥遥,务必接旨之刻,动身启程,钦哉。”
苑长记念完自己先愣了愣:“……陛下让你回京过年?”
顾长思已然拜下谢恩,然后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从苑长记手里夺回了圣旨:“这不很明显,还知道没几天了,催得紧,让我赶紧滚回去。”
“可有什么言下之意?”
顾长思想了想:“可能担心北境换血,我趁机拉拢官员?他那心眼多得很,我懒得想,三年了在北境躲得蛮清闲,你说,他是不是非得拉我回去找事儿。”
苑长记却没随着他笑:“陛下心思最难揣摩,最近,京城也有很多变故。”
顾长思来了兴趣:“怎么说?”
苑长记警惕地瞥了一眼霍尘。
霍尘万万没想到,方才还拉着自己东瞧西看的小子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但他也对长安城那些波谲云诡没什么兴趣,十分识时务道:“我出去转转,既然小王爷的师弟来了,那今日不得摆宴?我去寻寻食材,别送了啊。”
苑长记僵硬地转过头:“小、王、爷?”
顾长思别开视线:“他随口胡叫的,你跟我来吧,我们换个方便地方说话。”
*
苑长记今年才二十三岁,比顾长思还小一年,虽说他沾了父辈的光才能顺利入官场,被顾长思打趣是小纨绔,从小提溜着鸟笼子走街串巷,但大理寺那种地方却容不得任何人放肆。
他这个少卿不是个闲差,这些年苑长记在各大案发现场滚过,纵然天性跳脱纯良,但见过那么多生死悲欢,也硬生生熬出了一双火眼金睛。
顾长思信得过他。
“陛下那个性子你也知道,除了师父,一般不会轻信任何人。”顾长思领他回了书房,苑长记眼尖地看到了架在案上的破金刀,立刻蹦上前去爱不释手地抚摸,“真好看啊,这么多年了,养的越发好了。先帝爷真是耗尽了天下好器材,才得了这么一双名刀,可见——”
顾长思从案上随手拎起一本书,卷起来敲他:“说正事。”
苑长记“哎哟”一声:“这不说着呢。”
“去年三月,陛下破例提拔了钦天监监正为鸿胪寺卿。”
顾长思眉心一蹙:“钦天监?和鸿胪寺有什么关系?”
“可说呢,什么时候这么调派过人啊。这还没完。今年年初,陛下又给这位新上任的鸿胪寺卿加官至太保。”苑长记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而且这人今年才二十五岁。”
顾长思倒吸一口凉气,真心实意道:“这么多年过去……皇帝终究还是疯了?”
太师、太傅与太保合称三公,地位超群,乃是正一品大臣,大魏开国后,为巩固皇权,逐渐分散了三公的权势,如今已为虚衔,只作皇帝恩宠之用。
太师是他们的师父、皇帝自小的侍读与左右手,吏部尚书岳玄林;太傅是三朝老臣,如今已七十高龄的原户部尚书周忠;太保之位则一直虚悬,传言已经在几位即将致仕还乡、多有功业的老臣身上转了好几圈了。
结果居然让一个二十四岁的毛头小子后来居上?
焉能服众?!
“这般胡闹,都察院没说什么吗?”
“能说什么啊,几道折子上去了也不见有效果,就剩下伏阙一条路了。但话又说回来,这件事说到底也只是官员调派,那小子在钦天监干得兢兢业业,调去鸿胪寺也干得有板有眼,除了破例提拔一件事情值得诟病,其他真没什么可挑剔的。难不成真的要闹这么大?”
“我也可好奇了,陛下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喜欢他。”苑长记扒拉着顾长思笔架上的狼毫笔,听它们碰在一起发出脆响,“也不知道那小子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现在商议朝政大事,那小子也敢和师父平起平坐了。”
顾长思沉默下来。
托那封遗诏的福,他对他这位三皇叔的阴暗面,了解得怕是比他师父都深。在他眼里,宋启迎绝不是这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他再宠信一个人,也不会这般力排众议、不顾声名。
他只在乎他自己,还有他的皇权。
顾长思问道:“这位如日中天的太保大人究竟是什么人?”
“科举探花,布衣出身,所以才说厉害呢。”苑长记神秘兮兮的,“他姓邵,单名一个翊字。此次回京,免不了与他打交道,你小心些对付吧。也不知这风是顺着你吹还是逆着你吹,若是逆风而行,你的处境可更加艰难了。”
“这么多年,这风就没顺过啊。”顾长思无所谓地笑笑,“一个皇帝宠信的、炙手可热的臣子,这风能顺着我吹才奇怪。得了,我还是抓紧时间收拾收拾东西,今日都腊月二十了,紧赶慢赶回去,说不定还能让你回家过个小年。”
“我不急——”苑长记跳上他的案头坐着,“他有张良计,你有过墙梯啊。”
顾长思奇道:“什么过墙梯?”
“那不是有个新兄弟么?叫霍……”
“霍尘。”
“哦对,霍尘。”苑长记凑过去笑嘻嘻看他,“别告诉我,你就是闲着无聊、临时起意、就这么凑巧地收了一个‘贴身护卫’,我不信,说说吧,你有什么妙计。”
顾长思无奈地看着他。
苑长记一脸八卦相。
“没有什么妙计,从我桌子上下去,坐我宣纸上了。”顾长思从他屁股下面抽出纸张,“如你所说,就是凑巧,他聪明、功夫又好,我留他在身边……”
苑长记眼瞧着他说话声音越来越低微,最后底气不足地噤了声。
他笑道:“是不是将他当什么秘密武器?跟我还不能说么,他——”
“我有时候看到他,会有点难过。”顾长思打断了他,也打断了他上扬的唇角,“或许和我那失去的记忆有关?看见他,总会让我生出一种莫名的、想要亲近的感觉。也或许是同类相近?毕竟他说,他也是个没有过去的人。”
“什么叫他没有过去?”
“他也不记得之前的事了,”顾长思把宣纸叠好,放进柜里,“二十二岁之前的,他不记得了。这么算来他也没记得什么,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岁。”
在他看不见的身后,一向带笑的苑长记闻言瞬间血色尽褪,脸色惨白。
*
集市上人声鼎沸,霍尘双手交叉叠在脑后,漫不经心地晃悠着。
王府里有专门采购的小厮,哪里需要他动手,只是苑长记一脸高深莫测,他也无意去凑这个热闹,寻个借口就跑了。
嘉定城四四方方的,修建得十分规整,之前他当捕快的时候几乎走过每一条小巷,因此逛起来轻车熟路。
从眼前的大街往前走,数三条路后右拐,再走个十来步能看到一条悠长的小巷,小巷尽头是一家酒肆,他家的酒水醇香浓厚,平日不当值时最喜欢买来喝。
他刚拐进去,还没闻到勾人的酒香,就先闻到了熟悉的皂角味。
梁执生眼神如鹰,在他转过来的那一刻就把人盯住了。
他打了个招呼:“哟,师父,今日不当值吗——”
话音未落,梁执生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跌跌撞撞地把人往巷子里带,脚步匆匆忙忙。
“慢点儿,慢点儿,要摔了,师父!”
梁执生来到酒肆隔壁的一间空房子,推开门就把人扔了进去,这间房子的窗户用黑布罩起,在上午太阳正烈的时分也照不进一丝阳光,没有点灯,漆黑一片。
“咣当”,梁执生跟了进来,反手关门上锁。
霍尘捂着后腰:“哎哟,师父,我的腰被你这一下拧得不轻……”
“刷——”眼前一簇火苗跃然而出,照亮了屋中第三人锐利桀骜的五官。
霍尘揉着后腰,瞥了那人一眼,视线顺着余光瞟到了他残缺的胳膊上,又面无表情地移开。
梁执生当即抱拳:“王上,人我带回来了。”
哥舒骨誓从阴影中慢慢起身:“霍尘,你就是这么报答我对你的救命之恩的?”
第29章 身世
霍尘缓缓放下揉着后腰的手, 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
这样的眼睛属于他记忆的开端,那被抹杀掉二十二年过往之后的人生中,覆盖上的第一抹印记就是哥舒骨誓这双锐利的、嗜血的、怀疑的眼睛。
那是大魏还是狼族境内, 霍尘都不记得了。
只知道那是个幽暗的小房间,他从昏迷中醒来时头痛欲裂,想用手撑住自己那颗仿佛被钢钉锲过的头颅, 却只换来一阵锁链碰撞的叮当声。
四条铁链拴住了他的手腕,两根钢钉刺破了他的肩胛骨,三寸宽的铁环箍着他的腰,迫使他跪在地上,大腿、小腿、脚踝都被锁链紧紧捆缚在墙上, 动弹不得。
哥舒骨誓的声音是比房间还要幽暗的存在:“醒了?”
“你是谁……”记忆仿佛被人悉数抛进了火焰,火舌将写满回忆的纸张舔舐得残破不堪, 哪里都找不到他想要的东西, “我、我是谁……”
“你说你叫霍尘, 本王还以为你是在诓我,于是派人去打听过了,结果发现你老实得出人意料。”他眼中有狡黠的光, “你的确家住渭阳城,三代单传, 家里以种田为生。可惜,父母早亡。嘶,你还记得是为什么死的吗?”
霍尘脸色惨白, 仿佛用力回忆已经耗尽了他的所有力气, 让他变得越来越痛苦不堪。
“那让我来告诉你吧。你爹在你少时参加了乡试, 结果他的举人身份却被人顶替,于是他气冲冲去找官府理论, 被人打死在渭阳知府的后院。”哥舒骨誓露出了残忍的笑容,“这本来是秘密,可惜你那迟迟不见人归来的娘着急,冲到了渭阳知府的府邸之上,亲眼看见自己的丈夫被埋在土里,一锹土正落在他那死不瞑目的眼睛上。”
“她受到刺激发了狂,疯疯癫癫跑了出去,竟然没让渭阳知府的人发现,一路把事情颠三倒四地讲了好几遍,风言风语传了整个渭阳城。渭阳知府听到消息时,本打算以她疯子的身份压下此事,可奈何众口铄金,实在压不住,渭阳知府怕了,幸好,有个位高权重的人给他出了主意——”
哥舒骨誓慢慢凑近了他的眼睛:“杀了你全家,然后把渭阳知府调往京城任职,远离是非地。”
霍尘猛地暴起,铁链狂响:“你胡说——!!!”
“你娘为了保护你,把你放在了水井里逃过一劫。是不是胡说,你回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哥舒骨誓敲了敲太阳穴,“多可怜呐,因为父母早亡,你只能可怜巴巴地盗墓为生,结果今时今日盗到我狼族地盘上。我族先祖庇佑,陵墓无恙,还狠狠惩戒了你这个盗墓贼,出来的时候巨石砸中了你,好让你尝尝前尘尽失的痛苦。”
他把一柄细细的铁条抵在霍尘下巴上:“你说,我是该惩罚你闯入我先祖安息之地,把你削成骨架子;还是可怜你的身世遭遇,放你一马呢?”
霍尘急速喘息着,哥舒骨誓的话杂乱无章地在他耳边回响,如同一把把尖刀,在他太阳穴上毫无章法地划出一道又一道血痕。
鲜血淋漓间,哥舒骨誓不知道何时把手攥上了他的脖子,缓缓收紧,仿佛那人在他掌心下不过是一只濒死的鹤,再用些力气就能折断他的脖颈。
“说话!求饶啊!”哥舒骨誓看着他的眼睛,“你们姓霍的是不是都是这样。向我求饶!跪下向我求饶!跪下向我狼族三十寨死去的族人们求饶!让他们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你说啊——!!!”
霍尘的脸憋得青紫,空气稀薄地在他鼻腔里萦绕,胸膛像是被人倒灌了火.药,几乎就要爆炸开来。
就在快要窒息的时刻,哥舒骨誓猛地松了手,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看着霍尘匍匐在地,发出艰难的喘咳和呼吸。
“本王决定还是放你一条生路。”哥舒骨誓死死盯住他的后颈,好像在透过那脆弱的颈项看见另一个什么人,“谁让我们都有共同的仇人。霍尘,本王给你个机会去报仇,你敢吗?”
霍尘根本无力作答。
哥舒骨誓用铁条抬起他的下巴:“记住,帮着渭阳知府转移至京城,出谋划策杀你全家的人,是大魏皇帝的左右手,吏部尚书、玄门门主,岳峰,岳玄林。”
“如果你能够杀了他,你闯我先祖墓地之事,一笔勾销。”哥舒骨誓阴恻恻地笑,“若是不能……那你就去九泉之下向我的先祖请罪,哦,对,也为一位我的故人、你的同姓之人陪葬。”
*
“如果这样也能算救命恩人的话,那我只能说,你们狼族的救命之恩还挺容易的。”霍尘指了指天空,“天上飞过一双大雁,你今天没带弓箭,所以不打它,大雁是不是也要感谢你的不杀之恩啊?”
“哦,忘了。”霍尘眼睛一眨,讽刺道,“你已然不能张弓了。”
他语气中有股欠揍的痞里痞气,逼得哥舒骨誓脸色骤冷,拇指一推,半寸短匕就要出鞘。
“霍尘!”梁执生厉声出言,单膝跪在霍尘身前,挡住了那三分寒意,“王上,属下管教无方,请王上治罪。”
哥舒骨誓面部肌肉微微抽动:“梁执生,当年我把人交给你,可不是让你把他给我送到仇人手里,反过来对付我的。”
梁执生低下头:“属下有罪。”
哥舒骨誓一脚踢开他,冲到霍尘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咆哮:“岳玄林之事,终归是本王告诉你的,若不是本王指引了方向,你能那么快就查清楚当年真相?记忆全失还能那么快就找到你杀父弑母的真正仇人?!”
“所以啊,你不是还好好站在这儿,没被我去通报定北王吗?”霍尘一巴掌打开他的手,“你怨恨岳玄林教出顾长思这么个徒弟,三年前杀了老狼王,所以想找一把刀来替你杀了岳玄林,好巧不巧,我与你仇人相同,于是盯上了我。这是家事,无论有没有你,这个仇我都会报。但是——”
他声音沉下来,掷地有声道:“在国事上,我绝不可能替你效命,此次走.私案,我的选择、我的动作、我的一切行为,就是我的答案。因为这不仅关系到我一人,还有北境十二城乃至整个大魏成千上万的子民,以及……在战场上逝去的英灵。”
“想必你也清楚得很,除了岳玄林之事,我绝不可能帮你任何一个忙,否则今天,我也不会站在这儿了吧。王、上。”
哥舒骨誓被他噎得七窍生烟。
是,是!的确!当他看见霍尘站在顾长思身边的时候,他慌了,那是一种对于昔日重蹈覆辙的恐惧。纵然上次他见到两抹相似的身影站在一处时,狼族拿走了朝思暮想的北境十二城,可他知道他们不会放过狼族。
果然,两年后顾长思夺走了十二城以及老狼王的性命,而那个人即使已死,却也好像修罗厉鬼,总能在他晃神的时候出现,脸上是他恨得咬牙切齿的洒脱和张扬。
就如同……霍尘现在这样。
“好,好好,很好。”他捂住自己作痛的臂膀,“没关系,霍尘,就算你不愿帮我,你能报了仇,也是帮了我莫大的忙了。只是你说错了。”
“我不恨岳玄林,顾淮那种人,戾气和杀戮刻在他的骨子里,你与他相处这么久,难道还没发现他骨子里的凉薄和狠戾么?”哥舒骨誓勾起唇角,“所以,不是岳玄林培养了他,而是皇帝和我、还有我的父亲一起激出了他的本性,而我要对岳玄林动手,是因为我知道,他是顾淮仅剩不多的亲人。”
霍尘微微怔忪。
哥舒骨誓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岳玄林是他的老师,是他家破人亡后就带他回长安城,给他立足之地、立身之本的老师,而我要的,就是让他也尝尝如我一般,亲人离去、肝肠寸断的痛苦。”
“哥舒骨誓!”
他缺了一只胳膊,重伤初愈,难掩病色,根本抵不住暴怒的霍尘,那人像是只被激怒的猎豹,终于冲着他亮出了最锋利的爪牙。
“霍尘!”
梁执生的怒吼很快淹没在两个人滔天怒火之中,两个人都发了狠盯着对方,恨不得在对方的身上撕咬下一块血淋淋的皮肉。
“你杀了我!有本事你就弄死我!一个小小的嘉定城捕快,一个定北王的贴身护卫,杀了狼族新狼王。破坏两国邦交的罪名是给你还是给顾疯子,你想清楚了!”哥舒骨誓用仅有的那一只手拧着他的腕骨,手背上青筋爆出,“霍尘,你也挺悲哀的吧,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和霍长庭很像啊?像到若不是你和我有一样的仇人,我看见你就想宰了你。”
“你说,万一有朝一日顾淮记忆恢复了,他看见你,是继续留你怀念故人,还是不想触景伤情,打发你走呢?”
霍尘用力踹上他的断肢处,哥舒骨誓惨叫一声,瞬间血流如注。
“王上!”梁执生一咕噜爬起来,伸手把霍尘掀翻在地,连忙从怀里掏出纱布包扎,“别气,别运气,否则血止不住。”
“霍尘,我等着那么一天!在此之前,或许我也更会看见,孝道与情爱梗在心头,你到底是为了谁,会放弃谁!”哥舒骨誓耳朵敏锐地一动,忽然一把推开了梁执生,跌跌撞撞挪开了木桌。
下面有一条漆黑的地道。
他狠狠地看了一眼霍尘,倏而又阴阳怪气地嘲讽道:“定北王快回京了吧?想必这一日也不会很久。”
“你——!!”
哥舒骨誓捂着伤口蹦了下去。
就在地道被关上的一瞬间,木门被人撞开了。
顾长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面色冷若冰霜,警惕地看着里面。
“霍尘?梁捕头?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第30章 疑心【倒V结束】
“说什么呢?”
不等霍尘找到一个说辞, 苑长记就从顾长思身边挤了进来,打眼往这幽暗的屋里一扫,吹了声口哨。
“知道吗?凭我多年的办案经验, 这种地方一般都很适合发生一些命案和见不得人的交易。”他斜斜搭在顾长思肩头,“空气里还有血腥味儿,而且还很新鲜, 估计刚流血不久吧。”
霍尘被顾长思那冷若冰霜的目光冻得手脚冰凉,他很久没有在顾长思的眼睛里看到这样的情绪了,仿佛那在定北王府亲近的过往都是一场梦幻泡影,他依旧在如意楼外的大雨里,顾长思执伞垂眸, 就是这种眼神。
怀疑、不解、震惊……愠怒。
顾长思动了动唇:“你属狗的?鼻子这么灵?”
“本少卿走过现场无数,要现在为王爷断断案吗?”他刚迈出一步, 顾长思猝然伸手, 止住了他的动作。
苑长记不解地看回来, 顾长思却没看他,而是又问了一遍。
“霍尘,你在这儿干什么?”
他的力道大得可怕, 苑长记手腕酸痛,又不敢抽回来。
了解顾长思如他, 此情此景,苑长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顾长思怀疑霍尘的行迹,却也恐惧那心底的怀疑。
“我……我来见师父。”每个字都显得无比生涩, 霍尘暗暗攥紧了拳, 强迫自己把话说全, “本来想去隔壁酒肆的,可是……”
“可是卑职受了些伤, 带着血进店怕人家觉得不祥,于是绕过来让阿尘给我包扎一下。”
转身的瞬间,梁执生的左手虚虚抚过出鞘半寸的刀沿,刹那间血流如注。
他懊恼地看了一眼,情真意切:“啊,又崩开了。”
霍尘得到他的暗示,连忙过去接过了绷带的两头。
苑长记面上带笑,目光却含了一丝疑窦:“这屋子这么暗,包扎来这里,看得清吗?”
“没办法,附近没别的地方了,太累了,想坐会儿来着。”梁执生在黑暗中按了按霍尘的手背,“王爷怎么来这儿了?”
“我和长思聊天,见霍侍卫迟迟不归,出来找找,听说他往这边来了,就碰碰运气。”苑长记晃荡着脑后的高马尾,吊儿郎当地走进来,打量着四周环境和地上血迹,“没想到,刚拐过来就听见这边声音巨响,仿佛打起来了似的,我们就过来看看,本以为是有人打架滋事,没想到是你们啊——”
他站定在梁执生面前,忽然一笑,蹲下了身子。
“大人?!”
“血迹都在这一块儿,可我看方才梁捕头不站在这儿啊。”苑长记蹲在地上,抬眼挑眉笑,“梁捕头的血会飞?”
霍尘猝然望向顾长思。
顾长思全程一言不发,只是站在门外,冷冷地看着一切。
他不相信。
霍尘心跳都空了一拍。
“霍侍卫,你是定北王‘贴身护卫’,有什么事,还是你‘亲自’跟定北王交代清楚,比较好吧?”苑长记抹了一把地上的血,在指尖搓了搓,凑近了霍尘,“你说呢?”
霍尘指尖颤了颤,垂下眼道:“我的确不是来给师父包扎的,方才的声音……是我与师父动了手。”
梁执生刚想说话,被苑长记一记眼刀堵了回去。
“为什么呀?”苑长记凑近了,眼睛却瞟着顾长思,“梁执生是你师父,天地君亲师,你跟你师父动手,是不是有点不仁义了。”
“因为……”霍尘声音低落下去,“师父不同意我去长安。”
这个回答令人始料未及,顾长思那冷峻的表情都出现了一瞬间的迷茫。
梁执生三步并两步扑上前去,扑通一声跪在霍尘前面:“王爷,是卑职在劝说,阿尘今天来寻卑职喝酒,说到不日要随王爷回长安,卑职的确不愿。”
“官场波谲云诡,阿尘本就是记忆有损之人,哪里懂得在权利斡旋之中全身而退。卑职这一生无妻无子,唯有阿尘一个徒弟,视如己出,实在不忍他卷入名利争斗,望王爷开恩,留他在北境为王爷守着王府吧。”
顾长思依旧什么都没说,转眼深深地望向霍尘。
气氛有些凝滞,霍尘一颗心直直坠下了没有底的深渊,顾长思不说话也不表态,只是看着他。
还是苑长记轻咳了两声,抽出帕子把手指擦干净:“那什么,王爷,现在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你看——”
“梁捕头先处理一下伤口吧,其他的事,容后再说。”顾长思漆黑的眼珠一动,幽深地扫了一眼梁执生的伤口,“长记,走了,回去了。”
“哦,哦!”苑长记最后打量了一眼师徒俩,连忙蹦出去跟上了顾长思的脚步,“你看你,给我捏得,都捏红了,本少卿还是挺细皮嫩肉的,你下次下手轻点……”
话语声渐渐远去了。
梁执生放下手起身,顺带着捞了一把仿佛已然灵魂出窍的霍尘。
“他怀疑了?”梁执生扯出绷带给自己包上伤口,“还是说,糊弄过去了?”
霍尘嘴唇发干:“不知道。”
“你打算怎么办?”梁执生从在伤口上撒酒,伤口的痛感强迫他冷静清醒,“要和他讲实话吗?”
霍尘依旧摇摇头:“不知道。”
他孤身一人,没什么可怕的,当年他带着仅存的记忆回到家乡,抽丝剥茧查下去,知道那渭阳知府做了大手笔来掩盖这件丑事,“霍尘”已死,自己只不过是个苟且偷生活下来的鬼。
这事一埋,也将霍尘的身份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岳玄林调渭阳知府入京供职,就这样干净潇洒地走了。
物证、人证,俱灭。
他不知道自己之前是以何种身份与心情活下来的,或许想过报仇,但上位者人数之多,让他就连查清都难如登天。若不是意外失忆、哥舒骨誓意欲借刀杀人,这些事可能他进棺材都理不清。
有了方向,他顺着浅浅查一查,果然和哥舒骨誓所说吻合,严丝合缝,连细节都对得上。
哥舒骨誓那厮,少时是狼族世子,现在是狼族新王,对于大魏的虎视眈眈与生俱来,下了大功夫去调查那些大魏重臣的把柄,只要他们都腐烂败坏,那么大魏就是一棵被白蚁蛀空的大树,都不用他推上一把,终有一日要轰然崩塌。
他清楚哥舒骨誓所说的真实性,却也难以忘记,当他厘清那渭阳知府正是现任礼部尚书何吕的时候,巨大绝望将他吞没的窒息感,他仿佛看见渺小的自己就站在那难以跨越的天堑之缘。
所以霍尘一直在等一个机会,等到他破了重大案件,等到他再强些,等到他有了与岳玄林和何吕抗衡的资格,他一定要去长安城,亲手为父母报仇。
顾长思是意外……唯一的意外,是那句哥舒骨誓的“岳玄林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了”。
梁执生轻轻捏在他的肩头:“阿尘啊……”
“父母育我出世、养我成人,给予发肤、恩情滔天,我不会因为任何人就放弃给他们报仇雪恨,那样是对不起我自己,对不起我身上的血脉。”霍尘眼圈一点一点红了,“可阿淮无错,我的真心无错,我也从未骗他。”
梁执生定定地看着他。
“所以……该做的事我还是要做,我从未想过能够在报仇之后全身而退,所以在此之前,在他恨我之前,在我咽气之前,我会留在他身边,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我会守着他。”
“北境官员换血,天子在这个时候调定北王回京,就是要让他远离北境事务,或许还有些别的。等到再回来时,就不知道北境是何等光景了。他总是在各种权力的边缘被排挤、被忌惮、被隔阂,纵然他有军功在身,可他的军功并没有给他带来安宁,而是让他的处境雪上加霜。师父。”
霍尘戚哀地看着他:“他回京之后,怕是最难的日子就要来了。天子到底能够容忍先太子遗孤、有军功的先太子遗孤多久,谁知道呢?所以,我要站在他身边,护着他,起码有人能够拉他一把,站在他身边,让他能够在阴谋诡计的漩涡里得以栖居。”
“哪怕最后他知道所有的真相,他会恨你?”
“哪怕会恨我。”霍尘心头似有到刀在剜,“哪怕最后他终究怪我会动手杀了他师父……但其他事情,我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他站在黑暗里,可眼睛却因泪光点缀而那么明亮,亮得人惊心动魄,他像是在黑夜中高举着点燃的一只火把,哪怕那火焰都已经烧灼了他的手指,却依旧固执地站在那里,为某个人指引归家路途。
梁执生忽然叹了口气:“有个人曾经跟我讲了八个字,我曾经觉得是旁人太过严苛,可现在却觉得不然。”
“此情妄佞,不可久留。”
“可情与心从不由人,所以,留与否也从不由人。”霍尘对他长揖一礼,“此去长安,或许就是不归路,惟愿师父珍重自身,也提醒师父一句,哥舒骨誓此人奸诈,我不知师父是为何听命于他,但希望师父不要与虎谋皮,有负家国。”
“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你放心。”
霍尘抬起头:“那我走了。”
“阿尘。”梁执生叫住他,“再查查。”
霍尘蓦地转头,疑惑地盯着他。
“再查查,有时候,或许事情是真实的,但人却是错了。”梁执生攥紧了他的捕快刀,“因果轮回,可有些因果并不在你身上。再查查,再细细查查。”
*
霍尘回到定北王府时,府中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
四处都乱糟糟的,唯独苑长记这么个闲人四处溜达,遥遥地看见霍尘回来了,还主动上来打了个招呼,仿佛方才言之凿凿咄咄逼人的那个少卿大人不是他一样。
“霍哥回来了。”苑长记瞥见他难言的神色,笑道,“我比你小三岁呢,就这么叫你了。”
“不敢,少卿大人客气了。”
苑长记无谓地笑了笑:“梁捕头伤口如何了?”
“已经无碍。”正逢有人抬东西从他们身边过,霍尘让了一下,“若少卿大人没事,卑职也去收拾行囊,准备明早——”
一枚暗镖骤然从他的面门前贴肉划过。
霍尘旋身躲开:“苑大人?!”
苑长记没说话,手腕一翻,从袖口翻出了一只精巧的小弩,他眼睛极快一眯,数枚短箭冲着霍尘飞刺而来。
一旁路过的小厮被吓得惊慌失措,被苑长记挥开:“都出去。”
霍尘本不想跟他动手,奈何苑长记步步紧逼,见他躲开便再度出手,迫使他退到花园一角,再也忍无可忍,从怀中掏出了一柄折扇。
他平日里不爱带大兵器,这柄折扇手柄中藏着短匕,闲来无事也可以拿来扇风,可谓是集风雅与血腥于一身,他转身夺过四五支短箭,转扇、敲匣、抽刀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回头正巧将最后一枚短箭拦腰折断。
他对上苑长记探究的眼神:“苑大人什么意思?”
苑长记不语,又连发数箭,被霍尘一一挡掉后索性收了小弩,从箭匣中抽了一把短箭出来,权当刀使。
两人的距离迅速拉短,苑长记年纪轻轻,拳脚功夫却出乎意料的好,与他那一贯吊儿郎当的脾性甚不相符,霍尘见招拆招,并不主动伤他,好几次刀刃逼到他的腰侧肩颈,也被他反手转刀,用刀背把人拍出去。
苑长记踉跄两步,气喘吁吁地站定了。
“苑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霍尘见他终于停了下来,反手把短匕塞进暗匣里,“我哪里得罪了苑大人吗?”
“你的武功……”苑长记的手在微微发抖,“哪里学的?”
“我?”莫名其妙打了一场架,他倒被反问上了,霍尘气极反笑道,“无师自通,行不行?你是小王爷客人,又是朝廷命官,我不能拿你怎么样,但你也不能拿我开刀吧。我还有事,告辞。”
“你今年二十五!?”苑长记的声音有些扭曲,“你姓霍。你几月份生的?”
霍尘耐心告罄:“不知道。我不过生辰。”
“你知道,你告诉我!”
“我说了我不过生辰,我不记得。”
“告诉我!”
“我不记得——”
霍尘烦上加烦,刚想逼问一句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病,却看到豆大的泪水从苑长记眼眶里滚落。
他本长得伶俐,看起来眼睛里总有一群闪烁着的光,可哭起来的仿佛山崩地裂,里面只剩下浓重的悲伤。
霍尘震惊了:“你……你哭什么呢?”
……难道我是把你给揍了吗?
苑长记抽噎了两声,轻轻问:“……大师兄,是你吗?”
霍尘一口气憋在胸口。
又是一个把他认成霍长庭的。
他压抑着烦躁,走到那哭得不能自已的小少卿面前,微微弯了腰让他直视着自己,甚至把他的手拽上来捏自己的脸:“感到没?真皮、真肉,你不能逮着个今年二十五岁姓霍的就叫大师兄啊。”
苑长记抽回自己的手,分辩道:“我没有。别的不论,可一些下意识动作招式骗不了人,霍尘,你记忆有损,当真对自己的身份毫不怀疑吗?”
“我当年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渭阳去找‘我是谁’,”霍尘点了点自己的心口,“事实证明,我叫霍尘,而不是什么从小在长安城长大、拜师入玄门、后又为国捐躯的昌林将军霍长庭。”
“有证据吗?人证?物证?你有什么能证明你的身份呢!?”苑长记瞪着他,“大理寺断案也要讲究凭据,人证物证在哪里,你带我去见!”
霍尘眯起眼:“苑大人,我不是你大理寺审问的犯人。”
苑长记胸膛猛烈起伏,似乎犹有不甘,但被霍尘这一句话激得理智回缓,别开眼不再看他,把手里残余的短箭悉数扔了出去。
“抱歉……”他的手指还在颤抖,“今次是我唐突你了,待回到长安,我必定补偿,郑重其事地向你道歉。”
他眼睛红红的,像是只可怜的兔子,霍尘没由来地心里一软,弯腰替他捡起了那地上散落的短箭,拉过他的手,郑重其事地放进了他的掌心。
“昌林将军是英雄,你与他情谊甚笃,猛地遇到一个或许和他有些相似的人,就总会抱有一些梦想。”霍尘掰过他的手指,让他牢牢地攥住那些短箭,“但人不能靠虚幻梦想过活,他是英雄,就应该让他魂灵安宁,而不是去寻与他相仿的影子,否则既是亵渎了旁人,也是亵渎了他。”
苑长记握着那些短箭,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紧到不知何时霍尘已经走出去了好远,他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那道背影。
太像了,这世上真的会有如此相像却又毫无关系的人吗?
他记得年少时,霍长庭也曾拿短匕指导过他的箭术,那时候他手握长弓,霍长庭为了训练他的准头,主动提出自己当靶子,让他拿弓箭只管往自己身上射。
匕首翻飞,霍长庭拆挡掉接二连三的流矢,还能看出他的破绽。
“瞄得太低了。”
“考虑风,有风,吹偏了。”
“胳膊放松点儿啊。”
“小长记。”那只手在他气喘吁吁的时候摸上他的发顶,阳光明媚,他却只能看清霍长庭飘逸的额带,“我们小长记年纪不大,居然还有些烦恼吗?”
“烦恼之所以是烦恼,是因为多思而少做,人不能靠虚幻梦想过活。要学着立于实际,方能破除烦恼。你的路还长着呐。”
*
顾长思只派祈安来找过霍尘,说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归京,本人却没露面,霍尘拐弯抹角打探了一下他的心情,祈安挠了挠头,只说顾长思忙着收拾东西,倒真看不出来心情有什么异样。
霍尘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去默默收拾自己的。
等到收拾完毕,夜间躺在床上,思及这一日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居然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
太多了。哥舒骨誓、苑长记、梁执生、顾长思、他自己……霍尘将胳膊搁在额上,脑子里走马观花地将白日里的事情又想了一遍,最后落在顾长思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和苑长记泪水涟涟的面庞上。
人证?物证?否则你怎么知道那真的是你?!
他本来快要跌入梦境,梁执生的声音却骤然闯入脑海。
他猝然睁眼。
他那么笃定自己的身份是为何呢?因为当时他被哥舒骨誓放出来,那些铁链在他身上划出无数道扭曲血痕,旧伤叠新痕,那么惨的情况下,是梁执生救了他。
梁执生说:“霍……霍尘?”
他想,果然,他就是霍尘,那狼崽子总不至于在他的身份上做手脚,太容易被拆穿。
苑长记要的人证,最强而有力的,是梁执生。那个在北境多年、断案无数、阅人无数的捕头。
可如今这个人证留给他的话是什么——或许事情是真实的,但人却是错了。
因果轮回,可有些因果并不在你身上。再查查,再细细查查。
那些困意倏然不见,冷风拂过树梢的声音都变得嘈杂起来。
“吱嘎——”
霍尘猛地起身:“谁?!”
长风入怀,吹动薄薄的帷幕,割裂开一道细细的缝,顾长思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借着浅薄的月光,能看到他那双锐利漂亮的眼睛。
还有他手上的破金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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