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归京
寒夜流光, 刀刃被顾长思擦得明光烁亮,霍尘与破金刀上反映出的自己的眼睛对视了片刻,才缓缓地移上去。
“小王爷这是做什么?”
顾长思只是道:“霍尘, 你骗不了我。”
果然。
霍尘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其实……”
“我有三件事,你如实回答我。”顾长思不等他说完, 重重地将破金刀跺在他的床沿,双手伏在刀柄上,“我看得出你撒没撒谎,所以,别再骗我。”
顾长思盯着他的眼睛:“你的事与大魏安危有关么?”
霍尘当即摇头:“没有。”
“与北境安危有关么?”
“没有。”
“与嘉定安危有关么?”
“……没有。”
顾长思沉默下来, 用那双眼睛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抽刀离开:“好, 那我没有问题了。”
“阿淮!”霍尘伸手揪住了他的袖角。
定北王身影一僵。
霍尘的动作小心翼翼, 就连留住他都只是攥住了一块小小的布料, 只要顾长思不愿再多听一句,那么他即刻便能抽身走人,霍尘决计拦不住他。
但他站下了。
“我的确有事……不好与你讲, 但请你相信我,我不愿意说只是因为不想让你再卷进来, 此行回长安还不知是何等龙潭虎穴,我不愿你为难。”
霍尘手指从他的袖口慢慢滑下,勾住了他微凉的手腕, 突突跳动的脉搏出卖了顾长思从容外表下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
“但我对你真心实意, 此心天地可鉴, 若有半句虚言,就让我长埋在嘉定关外的白毛风雪里, 再也不回来。”
顾长思终于回过头来看着霍尘。
他们相遇不过小半年,但不知为何,他对这个人总是会警惕太轻、信任太重,尤其是当霍尘认真又诚恳地看着自己,总有种酸涩感会紧紧束缚住他的灵魂,不得解脱。
半晌,他伸出一根手指,挡住了那缕殷切的目光,拨开了霍尘微乱的额发:“霍尘,每个人都有秘密,你记忆有损,想必之前也是个颇有故事的人,且所涉之事必不单纯。”
“我尊重你的难言之隐,也信任你的一字一句,但接下来这些话,你给我一五一十记明白了。”顾长思指尖停留在他的额角,“无论本王从何名姓,终究是大魏臣子,若你胆敢做出有损江山社稷、百姓福祉之事,本王会亲手一刀一刀剐了你。”
他的手指从额角划过霍尘的右眼角,又一路划到下颌,然后勾着他的下巴往上一挑,顾长思倾身压下来,几乎要吻上霍尘的唇。
“除此之外,纲常礼法为基,你所做之事若非自愿,不必告知于我。”
他们距离极近,近到霍尘那颗心都滚沸了起来,痴痴地看着顾长思漂亮的眼尾处落了一抹月光,他的手指离开自己的下巴,带起一阵微风,霍尘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快脑子一步,一把勾住顾长思的腰锁进了怀里。
他的胸膛贴上顾长思的后背,在寂静的夜色里,一颗心脏几乎要跳出来,他几乎是颤抖着、虔诚地凑近了顾长思的颈侧,把方才被人碰过的下巴搭在那人的肩膀上。
“小王爷,你怎么这么好……”霍尘深深地吸了一口,玉檀香几乎是从那人骨子里散出来的,“你问了大魏,问了北境,问了嘉定,怎么就不问问你自己。”
顾长思偏了偏头:“你自己发誓说对我真心实意的,我自然排除在外。”
“你就这么相信我。”
“我就这么相信你。”顾长思轻声笑了下,“怎么,是不是觉得定北王还挺好忽悠的。不过你也别得意太早,瞒我我可以当你有苦衷,但你不能骗我,否则我照样也会一刀一刀剐了你的。”
霍尘没说话,只是摸索着抬起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唇。
他的唇柔软、干燥、微凉,他自己可能也想不到,他这样喜欢顾长思,可有朝一日他的手指会比他的唇还要先一步触碰这里,毫无情欲,只有虔诚。
“别说这种话,”他感受着顾长思的呼吸拂过他的指尖,“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与你站在一起。”
“你可以不跟我回长安,其实今天梁执生说的,并无道理。”顾长思用手肘捅了捅他,“全看你自己心意吧。现在能松开我了?”
“小王爷这么好,我才不离开你。”霍尘从善如流地松了手,“我会陪你走下去,无论最后会走到哪种结局。”
*
次日清晨,定北王启程回京。
温知起了个大早来送,正好撞上他们在饭厅吃早饭,清早爬起来洗了个脸就赶紧过来的温大人当即被勾起了馋虫,顾长思忍俊不禁,让霍尘给他挪了个位。
热腾腾的早饭下肚,寒冬腊月的冷风都没那么刺骨了,温知一路送到马车上,顾长思临上车前停住了步子,从怀里掏了包锦囊出来。
“此去归京,若无意外,来年正月十五后便能回来,此间府中诸事,还有赖温大人多多照应。”他道,“此锦囊中是之前为你寻花匠时,搜集到的几位北境有名的花匠名册,快过年了,怕你府中那位花匠走不开,若是一人不够,就多找几个,回来找我报账便是。”
“多谢王爷。”温知大大方方地收了,敛进厚厚的大氅里,“旁的下官就不多说了,愿王爷此去一路康顺,新春喜乐。”
顾长思再度看了一眼覆了一层薄雪的定北王府匾额,最后冲温知点了点头,就要走了。
“王爷。”温知在大氅下紧紧捏着手中锦囊,看着顾长思从马车里探出个头来,“花匠说,府中昙花应是在正月里能开新一茬,希望等我院中这一轮花期时,你可以来看。”
他眼中有着风雪冻不透的暖意,地冻天寒,在温知这样的注视下仿佛也能变成三春盛景。
顾长思听得懂他的弦外之音:“我一定赴约。”
从北境到长安城正常的路途要小半个月,顾长思本不着急,奈何皇帝催得紧,他们只能夜以继日地赶路,紧赶慢赶能够在除夕前一天到长安。
从北境往京城走的路越走越暖,霍尘几乎一天换一身衣服,准确地说,是一天脱一件,看得苑长记只笑,说霍哥你这是在北境待习惯了,往南边走一走怎么都觉得暖吧。
旷野上的风吹得人心里安静,霍尘不是个记仇的人,早就将当时他们两个大打出手的事情抛却在了脑后,张开双臂感受了下。
“暖啊,渭阳城更冷,往这边走走感觉都快到春天了似的。”霍尘驱马挪到苑长记身边,神秘兮兮道,“话说回来,有件事情我想问你很久了。”
苑长记扬了扬眉:“霍哥请说。”
“你叫苑柯,字长记;小王爷叫顾淮,字长思;昌林将军叫长庭,你们是有什么字辈吗?”霍尘思忖道,“倒是从没听说过昌林将军名什么,字什么。”
“哎哎哎,霍哥霍哥。”苑长记巴望了一眼身后马车的动静,冲霍尘勾了勾手指,“大师兄的名我们都没听说过,听我爹讲,大师兄生下来时身体不好,险些病死了,有一得道高僧说是大师兄的名字取得不好,与他命格天生相克,若想破解,需得送到寺里养大,才能破除煞气。”
“后来大师兄从寺里回来就收入玄门了,给了‘长庭’这个字,虽然还没加冠,但大家都这么叫着,也就没人提他那天煞的本名了。”苑长记几乎是用气声在说,一席话说完口干舌燥、腰酸背痛,连忙直起来捶捶背,“至于字辈么,你猜的没错,玄门为示师门亲厚,每一代弟子取字时都犯同一字辈,所以我们这一代玄门,又叫‘玄门长字门’。”
“那你师父那一辈是……”
“‘玄门玄字门’啊,你不会连我师父都没听说过吧,那可是大魏太师,吏部尚书,玄门门主岳——”
“长记。”顾长思蓦地撩开车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师父给你取字‘记’,就是要让你长长记性,不要天天一张嘴到处乱说说个没完,天天被这么叫,你都管不住是么?”
“霍哥又不是别人,我多说两句怎么了。”苑长记拱了下霍尘,双腿一夹马腹,嗒嗒嗒跑前面摘花去了。
霍尘慢下来,停在车窗边,伸手敲了敲。
顾长思推开窗,奇怪地瞟了他一眼:“你那是什么眼神?”
“好奇嘛,‘记’是让苑大人长长记性,那‘思’是什么意思?”霍尘伸出手搭在车窗上,要不是害怕从马上跌下来,整个人几乎都要黏上来了。
顾长思动手关窗:“没什么意思。你天天哪有那么多的好奇心。”
“哎。”霍尘用手掌抵住车窗下沿,阻止他关上,“小王爷不知道的话,我倒是有一解,觉得很妙。”
顾长思疑惑地看着他。
霍尘柔声道:“长相思。敢问小王爷,相思是何人?”
顾长思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被这人正大光明地调戏了,破金刀的刀柄反手就拍在了霍尘的手背上。
霍尘爽朗地笑出声,远处摘花的苑长记闻声回头,扯着嗓子喊问霍哥笑什么呢?霍尘不答,轻飘飘地一夹马腹,给顾长思留下个缱绻的眼神,溜溜达达走了。
风吹过车窗边沿,越过顾长思的指尖,拂过霍尘的发梢,一路卷着他爽朗的笑音和苑长记时不时的插科打诨,飘飘荡荡地叩开了京城长安的大门。
巍峨的城墙伫立于护城河的边缘,高高耸立护住大魏的心脉,厚重沉闷的大门向两侧推开,露出一条宽阔大道来,放眼望去,孩童嬉闹、小贩叫卖、佳人倚楼、才子品画,热热闹闹地织就了一副人间烟火。
这就是京城长安,集繁华、热闹、权利、欲望于一身的京城。
不同于北境的苦寒,纵然刚刚下过雪,但长安里处处都是柔风暖意、纸醉金迷,仿佛那冷风都被城楼拦在了外头,里面是一片繁华迷人眼。
霍尘不由自主握紧了缰绳,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一只手蓦地拍了他一下,苑长记的笑颜冒出来:“赶了这么久的路,累不累?定北王府一时收拾不出来,长思肯定要先进宫,你不方便跟着,要不一会儿跟我回家去吧,先沐浴、再更衣、然后好好吃一顿饱饭。聚仙楼怎么样?那可是京城第一酒楼,我最喜欢了,请你吃,说好要给你赔罪的。”
“什么赔罪?”霍尘懵了一下,然后才回过神,“不用了,苑大人,我真没那么记仇。”
苑长记眼巴巴地瞧着他。
“不过……”霍尘话锋一转,“若是他家有美酒,不妨一试。”
“那必须有啊!不是我说,喝过聚仙楼的酒,其他都是这个。”苑长记比了个轻蔑的手势,“那就这么说定了?”
“我跟王爷说一声,他进宫也不会太久吧,要不我们等等他?”
“他那哪有准信——”苑长记突然收了声,在霍尘耳朵边上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是、那是!?长思!你来看看!!!”
顾长思已经让马车停了下来:“我看见了,是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啊。”
苑长记也从马上跳下来,留霍尘一个人还没弄清楚状况:“怎么了?”
“看见没?我们的马车。”苑长记指了一下一幢花枝招展的楼,门口果然停了一辆马车,上面挂着漆黑的牌子,用金粉勾了个“玄”字在上头,“玄门一般不明面出来办事的,除非出了大事——我这也没走几天啊,能出什么事,进去看看。”
顾长思已经先一步走过去了。
他停在门口抬眼一望,眼神不由自主地凝住。
十春楼。
如果说如意楼是嘉定最大的青楼,做了北境十二城最大的风月生意,那么十春楼的奢靡程度能顶得上十座如意楼。
它做的是整个长安,乃至整个大魏最大的风月生意。
想他定北王向来洁身自好,怎么短短半年内非逼得他一次又一次来烟花之地办事,还办得真的都是正经事。
不由得他多腹诽,只听里面悠扬的箫声猛地拐了一个诡异的弯,紧跟着一声惨叫冲破云霄,苑长记听了这一声,没等和门口招揽生意的小厮对视上,一个箭步便冲了上去,一脚踹开了十春楼的大门。
青天白日,金碧辉煌的十春楼里晦暗一片。
十春楼足有两人高的大窗用红绸遮得严严实实,一圈又一圈封了整座楼,一丝阳光也透不进来,只留下了几盏盈盈灯火照亮,气氛暧昧又缱绻。
只见那轻移莲步的舞姬从三层楼搭建的空中栈桥上抱琵琶而过,眼波流转地瞥了一眼下方宾客,纤纤素手还没拨出一个音,就被凌空几声幽响扎破了琵琶,刹那间变成了手中一堆粉碎的木屑。
她的尖叫声快于一切,尖锐的惊恐声中,有什么东西飞过四面八方,仅剩的几盏孤灯“嗖嗖嗖”地被灭成了几缕孤烟。
黑暗突如其来,吹奏长箫的乐师硬生生将《平湖秋月》里的西湖美景吹成了悬崖勒马,乐声戛然而止,不明所以的众人静默一瞬,嘈杂的骚乱轰然而起,一时炸了锅。
还没等人出来维持秩序,人群中一点寒光炸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掠上二层,身轻如燕,手上的长剑却带着雷钧之力,与另一柄长刀兵刃相接。
森然的杀气扑面而来,两柄利刃你追我赶,眨眼间便已过了好几十招,就在其中一人身影险些要从二楼跌落时,紧紧闩住的大门被一脚踹开,天光争先恐后地闯入,照亮了一群人惊恐的面庞。
“借你弩弓一用。”顾长思一把抢过门口小厮手里拎着的烛火,对着苑长记的箭尖狠狠一戳,旋即微微抬臂,对准了十春楼最上方的花篮型吊灯。
北境如意楼里的花篮也是仿得十春楼,但十春楼中央吊顶可没有铺满花瓣,而是盛满了一篮子桐油,顾长思举起弩箭,越过黑压压的人群和那一团缠斗的身影,眯眼搭箭叩弩一气呵成,短箭叼着蜡烛“嗖”地飞了上去。
刷拉,火苗沾了桐油迅速蹿高,整个十春楼骤然灯光大炽,如同一轮陡然在眼前升起的旭日,极强的光亮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人们下意识纷纷闭眼,再睁开时顾长思已经把弩箭递回苑长记手里。
苑长记接回弩箭向上随手一叩,鹰唳一样的弦声蹿上苍穹,他朗声道:“定北王在此,休要慌张!”
整个十春楼瞬间鸦雀无声。
霍尘靠在门边,轻声吹了句悠然的小调——看来这定北王的威名不只在北境十二城好用,长安城中、天子脚下,也照样是威名赫赫、声名远播。
顾长思抬眼一瞟,正与方才缠斗在一起、如今面面相觑的几个人视线相撞,看清了那些人的脸后,不由得讶异地挑了挑眉。
苑长记也看见了,险些把弩弓摔在地上:“那不是……这是什么情况啊?!”
顾长思蹙了蹙眉没说话,直接迈步进店,二楼的那几个人面色各异,一言不发地瞧着他缓步走上来。
顾长思站定,目光一一扫过他们的面庞,五指在栏杆上轮流敲了几下,转而一笑,冲下面摆了摆手:“诸位继续啊,本王会请各位大人去房内聊聊的,不打扰大家了。”
他就近揪开了一扇门,把几个人直接怼了进去。
霍尘示意护卫们在外面等,自己跟着顾长思和苑长记进了屋,关门的那一瞬,正和一个女人对上了视线。
那女人一身绫罗绸缎,媚骨天成,却让人生不出丝毫亵渎之意。风情万种的杏眼里满藏笑意,饱满的唇色像是含苞待放的一朵梅花。她站在五楼,慵懒地靠在那儿,素白的手腕搭在红木栏杆边,单手托腮,正饶有兴趣地盯着他们看。
金发钗垂下流苏披在她雪色的肩头,她察觉到霍尘的目光,丝毫不怯,反而冲他笑了一下。
这女人有些奇怪,霍尘这么想着,刚想提醒顾长思,却发现眼下并不是说这件事的时机。
屋内已成三足鼎立之势。霍尘方才看得很清楚,说二楼那群人在缠斗,其实是典型的二对一,其他都是受到无妄之灾的姑娘们。那两个公子一个身着黑衣长衫、一个身着靛青色长袍,和对面身着白裳的打得热火朝天。
顾长思坐在桌边,悠哉悠哉地用热水涮杯子,最终推了四杯茶出来。
“都站着干什么,坐啊。”
那黑衣公子阴阳怪气道:“定北王大驾归京,瞧这个形容应该还未朝见陛下,这一口茶还是留着与陛下喝吧,臣等受不起。”
“颂祥!少说两句。”靛青色的拽了拽他,随即笑道,“方才店内视线太暗,看不清楚,这才和长念打起来的,并非我等有意冒犯。”
黑衣的瞪回去:“子澈,你同他解释什么?不管今天封长念是以玄门弟子身份还是以礼部侍郎身份,也不管他到底因为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袭击朝廷命官,还有没有王法了?!”
七嘴八舌之间,顾长思眼睛一转,盯住了最外面的霍尘。
“介绍一下。”他淡定开口,“这位穿黑衣服的,是兵部尚书,周祺周大人,字颂祥;这位穿靛青色衣服的,是中军都督府佥事,裴青裴大人,字子澈。这位……”
那白衣公子主动开了口:“在下封珩,字长念,玄门长字门四弟子,现任礼部侍郎,是定北王的四师弟。”
他身着长袍,在右肩上绑着护肩的轻甲,是个习武之人惯用的装扮,没想到居然是个文臣。
“也是我的四师弟。”苑长记懒懒开了口,“行了周祺,你不喜欢长思、看不惯我们玄门都多少年了,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我千里迢迢回来,可不是站在这里听你冷嘲热讽的。”
周祺斜睨他:“那你自己问问你四师弟为什么见我就大打出手?这不是私怨?”
“当然不是。”封长念倒也没多余的废话,当即从怀里掏出一包香囊,先递给顾长思,“王爷还记得么?”
顾长思摆摆手示意记得,封长念又绕了一圈,最后停在霍尘面前。
“公平起见,还请这位……这位公子,闻一闻上面的味道,再请他闻一闻周大人与裴大人发带上的味道。”
霍尘对上封长念沉静的眼睛,倏而一笑:“这么相信我的嗅觉,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接过来闻了闻,是一股很奇异的味道,说不上是什么调出来的,饶是在十春楼这样的脂粉堆里,这缕香气也能很明显地从中区分出来,不同于任何一种香料。
霍尘交还了香囊,先在周祺面前绕了一圈,转身又走了,相比之下还是裴青脾气好些,于是站定在他身后。
“冒犯裴大人了。”他拎起垂在裴青身后的发带,细细辨认了一下,裴青的发带也染了些脂粉味儿,但那与香囊一模一样的味道还是很容易从中嗅出来。
他又闻了一下周祺的,一模一样。
于是他点点头:“和香囊一样。”
周祺不耐:“那又如何?那香囊是怎么回事儿?”
封长念很平静地解释:“玄门中多放置秘术卷宗、皇家秘辛,为了以防万一,哪一日有贼人进入,能够尽快追查行踪,长若姐特意调制了秘密香料,放在玄门的密室库之内。”
周祺脸色刷地白了:“不可能!我从来没去过玄门,这?!”
裴青也慌了:“对啊,这怎么可能?!我连那地方在哪里都不知道?!”
封长念面不改色:“无论如何,眼下二位大人是嫌犯,若有冤屈,事后自会证明。”
他拍了两下掌,佩戴玄门腰牌的护卫推门而入:“委屈二位,随我走一趟了。”
“不行!你们这是合起伙来算计我吧!”周祺猛烈地挣扎起来,“谁不知道我爹同岳玄林不对付,你们就是拿我来挟私报复!我不服!我要鸣冤!我要让三法司介入——”
顾长思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茶杯,并没接话。
周祺猛地挣扎了一下:“顾长思,你今天第一日回京,就拿了昔日与你父王政见不合的官员之子,你不怕陛下怀疑吗?你不怕陛下猜忌吗?你到底有什么居心?!”
“居心?”顾长思微微一笑,双手摊开,“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你看我说一句话了么?”
他的确一句话都没说。
周祺被他噎得脸红脖子粗,和裴青一块儿就这么被连推带搡地抓走了。
苑长记追出去看了两眼,周祺和裴青毕竟是有头有脸的朝廷官员,还是长安城有名的官宦之后,周祺父亲周忠是当朝太傅,原来的正二品户部尚书;裴青更是武将世家的独苗,他爹裴敬将军战功赫赫,只是目前年岁已高,赋闲在家种种白菜土豆。
公然被押出去难免会引起什么非议,所幸封长念带的人知晓分寸,恭恭敬敬地把人请走了。
顾长思目光收回来:“到底出什么事了?”
封长念对着外面的人嘱咐了几句,转回来的时候目光默默地在霍尘身上停留了一小片刻,才道:“玄门被盗了。”
苑长记正喝水,闻言险些喷出来:“什么?!”
“三年前狼王被杀,收缴了狼族世代相传的狼王冠以及承诺向大魏纳贡的降书,从此狼族三十寨向我大魏俯首称臣,作为附属国。”封长念道,“狼王冠和降书都收在玄门密室库中,今早巡逻的护卫发现异样,刚想进去一探究竟,不想那贼人警惕性甚高,一路逃窜,最终进了十春楼。”
“我当时还在礼部,赶到十春楼终究慢了一步,只能埋伏下来静观其变。”封长念看了一眼霍尘,“再然后,你们就到了。”
顾长思眉头微微皱着:“东西拿走了么?”
“尚未得手,有惊无险。”
“方才我们进来之前那灯,是你灭的?”
“不是。不知道是谁。”封长念思忖了一下,“今天十春楼里有舞姬跳舞,所以特意把外面布置成了那个样子,光线昏暗,不易找人,我当时在一楼人群中,并没有发现异样,可是一抬头却看见了周祺和裴青。”
“对视的那一瞬,灯就灭了。”
霍尘没忍住,笑了一声,封长念疑惑地看过去。
“没什么,”他摆摆手,“封大人看上去年纪轻轻,却文武双全,办起案来也是思路清晰、口条流畅,都不用小王爷多说什么,就能很快知道他的疑点在哪里,省了不少事儿。这么看来,封大人只做个礼部侍郎,真是可惜了。”
苑长记附和道:“你看吧,长念。我就说,你就该跟我去大理寺,跟我一起查案不好么?我敢说,只要你我一同行动,天下没有破不了的案子,绝对事半功倍。”
封长念无奈地瞥了他一眼:“我倒不这么觉得。”
“东西没丢就好。”顾长思喝完了茶,倒扣在桌上,“周祺方才提醒我了,我今日刚回京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旁的不论,只怕后面有更大的阴谋。此事不宜闹大,速速解决吧。三法司先不要介入,裴青和周祺本来就身份敏感,只怕更多人下场,水就彻底浑了。”
封长念点头:“我明白,你放心。”
“那我先入宫了,回来第一件事情不是入宫觐见,只怕又不知道要说我些什么了。”顾长思拉着苑长记起来,“走吧,还坐什么呢?你作为请我回来的特使,不要去向皇帝复命么?”
“复复复,哪能不去。”苑长记跳起来,“我动作快得很,霍哥等我回来,带你去聚仙楼吃饭啊。”
霍尘含笑点了点头,顾长思一顿。
“你不跟我去?”
“不了,草民哪敢面见天颜。”霍尘笑笑,状似无意地扫了一眼封长念,“如果封大人信得过,在下先帮封大人在十春楼收收尾。”
这样也好,要不然霍尘的身份也入不了皇宫。顾长思默许,这才想起来,方才自己光顾着给霍尘介绍了,倒是还没给封长念介绍霍尘是何许人。
“他是……”
“没关系,我自己和封大人聊就好了。”霍尘眨眨眼,“只怕你一回城,皇帝就已经知道了,耽误太久不好,快去吧。”
封长念一直没出声。
他生了个硬骨相、却有着一张软皮囊,侧脸棱角分明,看上去不近人情,但眼型流畅圆润,薄薄的眼皮在眼尾收了个略微下滑的弧度,将那些盛气凌人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些蓬勃的俊朗英气。
霍尘漫不经心地从他侧颜上掠过视线,片刻间就和封长念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可这两个人好像在瞬息之间就对彼此达成了一种诡异的认同。顾长思说不出为什么,目光在他们两个之间扫了好几个来回,心里愈发奇怪。
霍尘察觉到他视线中的疑惑,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笑了下,是个让他放心的暗示。
顾长思盯着霍尘的眼睛,妥协道:“长记,走。”
“哎!来了——”苑长记抓起大氅,临走前哥俩好地拱了下封长念,用口型告诉他“等自己回来跟他吃好吃的去”。
封长念无声地笑笑。
他俩一走,整间屋子终于空了下来,霍尘自顾自地走到顾长思坐过的位置上坐下来,伸手重新倒了两杯茶。
“封大人请坐。”霍尘做了个“请”的手势,“在下姓霍,名尘,无字,北境渭阳城人,之前在嘉定城干过捕快,后来到了小王爷身边,做他贴身护卫。”
他看着封长念一言不发地在自己对面落座,对方有一双黝黑的眸子,看上去像是一渊沉潭,深深的,仿佛在他的目光下,任何妖魔鬼怪都无所遁形。
霍尘推过去一只茶杯:“我留下来也不是真的要帮封大人,找个借口罢了,封大人不必担心,若是信不过我,便不必让我做什么,我一会儿去宫门口等人便是。”
封长念终于开了口:“你找借口要留下来,就为了跟我自我介绍么?”
“当然不是。”霍尘一挑眉梢,“我找借口,难道不是因为封大人有话想对我说吗?”
第32章 皇帝
封长念喉头一滚, 只是沉静地看着他,并不出言。
霍尘自顾自喝茶:“如果封大人也想跟我说令师兄的事,那就算了。之前在北境, 苑大人已经问过了,或许我同昌林将军有那么些许相像,但将军已然身故, 九泉之下应得安息,活着的人就别扰得他魂灵不安了。你说呢?”
封长念依旧不说话,手指微微收紧了。
霍尘一抿唇:“原来是我理解错了,我还以为封大人三番两次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是有话要对我说, 如此,在下不打扰了。”
“霍公子。”封长念转过头, 冲他行了一礼, “在北境时, 依着长记的性子怕是对你多有得罪,我是他师弟,理应替他赔个不是。”
“免, 我没那么记仇,对苑大人没有怪罪, 更谈不上赔不是。”
“那么既然如此,那就烦请霍公子留步,陪在下一起清扫一下十春楼的残局吧。”封长念抬起眼, “事成之后, 我们再一起回玄门, 等长思和长记回来。”
虽然封长念师门排位第四,叫着顾长思和苑长记师兄, 但其实他比顾长思还要大上一岁,无论是行事还是说话,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沉稳大气。
霍尘说不出个不字,毕竟方才也是自己主动说帮忙的。
“不怕我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然后走漏了消息?”
“你不会。”封长念很笃定,他仿佛有种能力,能让人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你一定不会。”
*
马车在皇宫门前停下,顾长思递了牌子。
明日便是除夕,宫里忙碌得很,上上下下焕然一新,红墙映白雪,上次顾长思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年前了,当时他和皇帝辞行,承诺的是无诏不得回京,心里想的却是最好这一辈子都没有让他回来的诏书。
他对皇宫毫无挂念,毫无。
时过境迁,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可还是严以抵挡他踏足这里后就会觉得冷,不是那种身体上的冷,是从骨子里发出的寒气,像是被毒蛇盯上,信子带来的冷风顺着他的脊椎爬上来,慢慢流向四肢百骸。
“陛下,定北王和苑大人到了。”
他回过神,已经到了明德宫门口。
明德宫华丽、尊贵,处在整座宫禁的中央偏南,他小时候总会央着他母亲带他来明德宫,因为他的祖父、大魏先帝宋治很喜欢他,威严的帝王是个夙兴夜寐的人,可顾长思来了,他总会从政务堆里翻出来点心,让他自己拿小手捧着吃。
后来……后来就来不了了,也不想来了。
他正出神,苑长记轻轻捅了他一下:“进去了。”
目光所及之处是刚从明德宫出来的内侍,容貌陌生,不是三年前宋启迎用惯的那一位了,但面上那恭谨的表情却如出一辙。内侍微微佝偻着腰,拂尘搭在臂弯,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
“陛下等候多时了,请定北王殿下和苑大人随奴婢进去。”
皇帝宋启迎今年四十,正值春秋鼎盛之际,短短两撇小胡子搁在唇上显得精明又冷冽,不怒自威。明德宫内点了淡淡的龙涎香,顾长思进去的时候他正叉着腰站在案前,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顾长思和苑长记依礼下跪:“臣参见陛下。”
宋启迎没有作声。
龙涎香妖娆地飘着圈,半晌,宋启迎拎起朱笔,在案前龙飞凤舞地批了几句,然后合上了折子扔到一边。
“长记辛苦了,这一趟千里迢迢,总算在除夕之前把人给朕请回来了。一路上风雨兼程的,朕看你都瘦了。”
宋启迎头都没抬,开口便是瘦了,苑长记也不敢不接,只好叩首道:“都是臣分内之事,此次作为特使迎定北王回京,臣身负重担,不敢懈怠。”
“嗯,回去歇着吧。此次长安城兴建临星宫,你爹辛劳了多日,朕差人送了点补品去,顺带着也便宜你小子了。”宋启迎终于抬了头,目光毫无停留地从顾长思身上掠过去,“下去吧。”
苑长记再度拜下:“多谢陛下,臣告退。”
顾长思垂着眼,对被无视了也没什么反应,宋启迎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单从苑长记退出去动作的迟疑里,他还是感受到了这位好师弟在替自己惶恐不安。
没关系,意料之中的了。顾长思掐紧了虎口。
龙涎香缥缈的烟雾随着宫门开合又恢复了常态,曼妙地晃着,宋启迎信步走过去,用香勺一下一下地敲了敲香龛上的金珠。
“起来吧。”半晌,宋启迎叹了一口气,“一进来便是浓重的玉檀香味儿,可见香料用得愈发狠了。腿还疼么?”
顾长思站起来,开口道:“还好。”
“抬起头,让朕好好看看你。”宋启迎缓步走过去,端详着他的眉眼,“三年了,想不想家?”
顾长思二十岁那年及冠礼后离开长安,两人一直没见过面,其实人到二十岁之后的模样不会发生太大变化,但宋启迎却依旧从他面上看见了岁月的影子。
他长得愈发像他娘亲,可站在那里的通身气度却像极了他父亲。
顾长思没接那掺杂着怀念和审视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陛下说笑了,嘉定城的定北王府修得很好,那就是臣的家。臣日日夜夜在家中,何谈想与不想呢。”
皇帝碰了个软钉子,倒也不恼,勾唇笑了笑。
“北境的风霜将你的性子磨得和缓了不少,坐吧。”宋启迎从他身前一离开,顾长思顿时觉得呼吸都顺畅了不少,“其实你也不是非要去北境,那三条你与朕彼此允诺的事项,外人看来怎么都是你亏了。倒让人怨起朕这个做皇叔的,没能照料好兄长遗孤。”
顾长思只是笑:“陛下是天子,何人敢心生怨怼。再者而言,陛下说的那些事情,臣都不记得了。”
宋启迎微微一顿,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对啊,也是,朕太久不见你,这些细枝末节朕也记不清楚了。”
他坐回龙椅上,伸手翻开新一本折子:“明日就是除夕,晚上有家宴,好好歇歇准备准备吧。北境事务冗杂,狼族生性狡猾,想来你也很久没睡个安稳觉了。既然回来了,就别再操劳了,长安内诸臣各司其职,真有什么事,也不必你替他们分担。”
顾长思那无可挑剔的淡笑终于忍无可忍地一凝。
果然,自他们进入长安城始,宋启迎对他们的行踪了解得清清楚楚,这是旁敲侧击在告诉他少插手长安城事务,尤其玄门被盗案涉及兵部、中军都督府,哪一处和顾长思牵扯上都能让宋启迎睡不着觉。
不,不仅是进入长安,他焚香的习惯是受伤之后才有的,之前他嫌香料呛鼻子,小时候有香炉的地方绝对没有他,后来为了祛药味儿,才不得不用了这个法子。
可那时候他人已经在北境,三年不见,宋启迎却开口就是“香料用得愈发狠了”。
他又能说什么呢?
“臣谢陛下体恤。”顾长思长揖一礼,“若无事,臣告退了。”
“朕还听说你在嘉定收了个捕快做护卫。”宋启迎提笔沾墨,余光里顾长思的身影僵了僵,“哪天带来给皇叔瞧瞧,若是武功还不如你,养着干什么用。”
说罢,他也根本没打算听顾长思如何推拒他,直接送客:“去吧,去看看你的师父,三年未归,回来去了十春楼都没回玄门看一眼,让人知道像什么话。”
顾长思眸光里是压制不住的戾气:“是。”
*
“烧了,不要了,全不要了。”
顾长思咬紧牙关,出宫门的一瞬间就把大氅甩在了祈安怀里。
祈安手忙脚乱抱住厚厚的大氅,上面的绒毛挠在他下巴上怪痒的,他也不敢动,且看顾长思的动作,若不是当众脱光有辱斯文,他绝对现在就扔个一干二净。
那一身衣服像是爬了虱子,顾长思怎么穿怎么不舒服,动作间又能闻到上面沾染的、夹杂在玉檀香里的龙涎香味儿,逼得他脸色更加阴沉。
“王爷,还没走多远,您再忍忍……”
顾长思的不耐已经挂上了脸,被祈安这么一说更按不住,拧着自己的领口盘扣就要把外袍扔下来。
“王爷——”
一辆马车自长街尽头疾驰而来,驾车那人在五步远外勒紧了缰绳,车身微微一晃,正好在顾长思面前稳住了。
霍尘扔了缰绳,从车上一跃而下,看见顾长思那紧蹙的眉头和半解的衣扣,身后祈安欲哭无泪,抱着大氅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就笑了:“大冬天的,小王爷当街宽衣解带,这么热吗?”
顾长思的怒气不会对着不相干的人发,但实在不知道如何解释,只能别开目光,努力平复着呼吸:“没有……”
一枚香囊自他腰间解下,又被霍尘抵在他的鼻端,昙花清淡的香气本在玉檀花和龙涎香之间销声匿迹,这样一来又被送到了他的嗅觉下,反而闻不见那令人心烦气躁的气味儿了。
霍尘温柔地笑:“小王爷怕是累着了,昙花香气有放松情绪、安神静心之效,闻闻,是不是会好多了?”
丝丝缕缕的香气驱散了那些残存的龙涎香味儿,顾长思闭上眼睛,霍尘另一只手就抚在他的肩头,顺毛似的轻轻拍着、安抚着人。
祈安第一次见自家王爷在别人掌心里这么老实,讶异又艰难地吞了口口水。
再睁开眼睛时,顾长思的戾气消退了不少,连呼吸都没那么急促。他伸手握住香囊,自己放在鼻端和缓着情绪。
霍尘没有放开手:“看,是不是有用?”
“霍尘,我呼吸不过来了。”顾长思这么说着,反而将香囊愈发用力地放在鼻息下,“密密麻麻的龙涎香往我身上扑,难受。”
“不习惯的确是会这样的。”霍尘没有挑破,但顾长思从他的眼睛里看得清,他什么都懂,“没关系,我就在这里,要多少昙花香囊我就给你做多少,你不再是孤身一人,别担心。”
顾长思狠狠闭上眼,将一阵汹涌而来的酸涩之意硬生生压了回去。
说没有想到皇帝会这么对他是假的,顾长思很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也很清楚按照宋启迎的脾气,自己早在他的梦里死了千八百次了,醒来还看见一个活蹦乱跳的人,难免气闷。
但知道是一回事,真的面对又是另一回事。
他不奢望有什么叔侄情分,哪怕他们血脉相连,他都从未妄想过,唯一希望就是二人能够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各自安生就是了。每当这个念头出来的时候,他恨不得掰着宋启迎的脑袋耳朵吼“我对皇位没有兴趣,别一天天拿你那小人之心衡量我、怀疑我、揣测我”。
可惜,宋启迎永远不会信的。
顾长思的血脉就是罪,是他改名换姓也不能抹除的、流淌在身体里的罪。
可我到底有什么罪?
顾长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将那些难言的情绪遏制住了,他不想在外面因为这点破事就红了眼睛,丢人、掉价、跌份儿……也不值得。
宋启迎不值得,而定北王本该坚不可摧。
他本来习惯了这些,也早有预见会发生这些,明明平时可以忍住的,但霍尘一句宽慰,就能让那些情绪在这一刻骤然死灰复燃,春风吹又生,轰轰烈烈地要燎原。
有点委屈。
霍尘的手指轻轻点在他的眼尾:“没事了,阿淮,我在这里。”
“没事。”他赶紧睁开眼睛,快速地眨了眨眼睛,还能扯个笑,“可能真的是累到了,有点头疼,现在没事了,回去吧。”
霍尘只是无言地瞧着他,实在不忍心戳穿他的难过,手指从他眼尾拿下来,还能看见眼尾残留的薄红,而那不是他戳出来的。
有时候他是希望顾长思能够发泄一下的,在哪里都好,他真的生怕哪天顾长思真的郁结于心,走上和传闻中淮安王一样的心力交瘁、郁郁而终的命途。
顾长思只是绕开了他走向马车,紧紧抓着那枚昙花香囊。
他一拐过来才看见苑长记和封长念都在,登时有些尴尬。
有种……有种偷情被抓包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苑长记看天看地看车窗,就是不瞅他,反而是封长念坦荡地冲他笑了一下:“走吧,师父在玄门等我们呢,屋子也给你收拾出来了,今晚就先在玄门宿着吧。”
顾长思凝滞地点了点头,盯着苑长记那一脸精彩纷呈的表情。
封长念动了动腿,蹬了苑长记一脚。
“啊对对对,”苑长记一蹦跶,“玄门都收拾好了,定北王府这么多年空着,不一定积了多少灰,就先别回去了,见完师父我们一起去聚仙楼吃饭啊,我请客。霍、霍哥!上来啊,走了!”
第33章 岳峰
岳玄林今年已经四十有二, 但并未成家。
他从小作为侍读跟随在宋启迎身边,后来及第登科,进了六部, 等宋启连被废、宋启迎封为新太子后,他一路提到了吏部侍郎,待宋启迎登基, 他也顺势登顶,官拜吏部尚书,加官至太师,手掌玄门事。
他这小半辈子都投进了官场,未有妻室更未有子嗣, 苑长记总是跟他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师父没有孩子, 他们五个不就是师父的儿女。
岳玄林那不苟言笑的脸上才会浮现一丝丝的笑容, 由着苑长记给他倒茶,回敬道:“那怕是苑工书要来骂我抢他儿子了。”
他未成家,于是大半的时光都消磨在公事上, 不是在吏部就是在玄门,这一日顾长思归京, 他势必会在玄门等顾长思回来。
马车摇摇晃晃到了地方,霍尘先跳下马车,伸手递给顾长思, 示意要扶他下来。
苑长记在后面拉长音:“我也累了, 要霍哥扶一把。”
“去你的。”霍尘笑骂他一句, 倒让顾长思想搭上去的手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在半空停了片刻, 霍尘眼睛一眨,主动伸手揪住他的手腕,搁在自己的手臂上,让他撑着跳了下来。
霍尘这厮一向是个蹬鼻子上脸的主,看人不好意思了于是愈发得寸进尺:“要背吗?”
顾长思无语地瞪了他一眼:“落井下石?”
“这叫见风转舵。”霍尘侧了侧身,让他们几个玄门的正经徒弟走在前头,自己落在了尾巴。
玄门坐落在皇宫后身一片清幽宁静的竹林里,看上去颇有仙风道骨的意味,一墙之隔就是道录司,弄得人家走错好几次,以为玄门秘密接旨给皇帝登仙之事了。
刚走进大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好听的女声,温婉娴静,伴着风吹竹林的轻响,格外清雅。
“防风、紫苏、苍耳子……”那女声听上去是在理着药材,喃喃自语道,“哎?怎么少了一味,放在哪了?”
“怕是长若姐知道我们长思今天回来,心思都飞了,所以药材也跟着心思一起飞走了吧。”苑长记一步蹿了过去,在那姑娘左肩膀上轻轻一拍,趁她回头的一瞬往右边一扭,像条水里的泥鳅,完美地避开了姑娘的视线。
那女声登时就不温婉了:“苑长记,你皮痒痒了是不是?!”
“长若姐!饶命饶命,别揪耳朵,疼疼疼疼——”
绕过影壁墙,一黄衫女子正拎着苑长记的耳朵往上提,纵然苑长记比她高了半个头,奈何她对穴位经脉了如指掌,一拧就能拧住要害,把苑少卿掐成了个只能伸脖子哀嚎的大鹅。
大鹅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挣扎不得只能求助旁人。
“长思、长思救我!!!”
顾长思微微一哂:“叫你手欠。”
那黄衫女子立刻松了手,转过头来时眼睛都亮了几分:“长思!”
顾长思笑:“长若姐,别来无恙。”
秋长若立刻不管一旁捂着耳朵跳脚的苑长记了,提着裙摆跑过来,带动的风扑过来一阵药香,就在顾长思要露出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时,说时迟那时快,秋长若动作如风,弯腰点穴一气呵成,顾长思脸色骤然一白。
霍尘悚然,还未来得及上前,只见顾长思身体一歪,示弱道:“别别别别,姐,疼疼疼,好疼,别动我腿。”
“我给你开的方子,是不是没按时喝?”秋长若那点笑容褪去,整个人肃杀的像个女将军,“想用些久别重逢、喜极而泣的戏码来糊弄我?差远了!我告诉你,北境苦寒,你那伤不能见风不能着凉,是不是没人看着你,就把我的话和饭一块嚼两口吃了!?”
“我按时喝了,就是少喝了一两顿,真的。”
“一两顿?”秋长若抄起双臂,“是三年里一共少了一两顿,还是一天少了一两顿啊。”
顾长思不吱声了。
不遵循医师叮嘱的病人在医师面前注定矮一头,饶是定北王也不敢在自家医师面前气焰高,缩成了一只不敢怒也不敢言的小鹌鹑。
秋长若对顾长思没有客气两个字,她从顾长思腿伤起就全权负责他的伤势,顾长思每日喝的极苦的药,都是秋长若配好了,托人一路送到北境,若不是她在长安城供职无法离京,只怕恨不得一天三顿掰他嘴灌下去。
她就知道这小子不会乖乖听话的。
“秋辞,字长若。”封长念侧了侧身,一边冷静地围观这场闹剧,一边给霍尘介绍,“玄门五弟子,是我们的小师妹,因为她比我们都大些,那性格也不是当小师妹的料……”
“料”的尾音被秋长若一声震碎,哆嗦着掉在了地上,只见秋长若调转话头,冲着她的四师兄不客气道:“封长念!桂枝是不是让你下午从十春楼回来时买一包,你自己偷摸吃了?”
封长念面色一僵,认识以来,霍尘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个表情:“……长、长若姐,我忘、咳咳不是,忙忘了,太忙了。”
秋长若已经走到了他面前,那双眼睛微微一眯,冷静自持的礼部侍郎立刻讨饶:“我一会儿就去买,保准在天黑前送回来,你别生我气,真的真的真的,错了错了错了。”
“这还差不多。”
在朝堂上名声赫赫的三个师兄被秋长若三言两语治得服服帖帖,她眼眸一转,盯住了一旁抿唇偷笑的霍尘。
被这么一瞧,霍尘立刻把那一抹笑意憋了回去,不由自主站直了些。
她走近了几步,敛衿施了一礼:“阁下就是霍尘?”
霍尘手忙脚乱地还礼:“正是在下,秋姑娘幸会。”
“别叫秋姑娘,长若姐是秋大人——正六品太医院院判,目前在太医院供职的唯一一位女医师,”苑长记插话道,“她十五岁时就在杏林医会比赛中摘得桂冠,是近五十年来年龄最小的榜首,名震长安城。”
霍尘立刻改口:“失敬失敬,见过秋大人。”
他这一拜没拜到底,被秋长若一掌托住了。
这姑娘的眼珠极黒极亮,不动声色看人时有种霜雪一般的冷冽,霍尘一怔,只见她手腕翻转,二指就搭上了霍尘的脉搏。
“咚咚”,脉搏在她指下跳动,秋长若并没有看向自己的手指,而是盯住了霍尘的脸,仿佛不肯放过他的每一寸表情。
半晌,她才收了手:“失礼了,霍公子。只是之前听长记传信回来说,霍公子的记忆有缺,本想看看能不能帮上忙,是以唐突了。至于那些桂冠、榜首的虚名……不必在意,若是霍公子不介意,同他们一样,唤我一声长若就好。”
“你别叫姐啊,长若姐虽然比我们大,可是比你小。”
苑长记是真的很兴奋,从进门开始就很兴奋,“记”这个字的含义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一张嘴转着圈说个没完,最终以被顾长思斜了一眼告终。
“你该吃点儿黄连杀杀嘴。”
苑长记嘿嘿一笑,双手交叠,做了个闭嘴的动作。
顾长思没理他:“长若姐,一会儿见完师父,我有些话想问问你,你有公务么?可否等我一下?”
“没有,你不开口我也会等你的。”秋长若隔空点了下他的腿,“让你不好好吃药,我得给你改方子了。苦得嗷嗷叫也不许倒。”
话毕,她看向霍尘:“师父嘱咐了,一会儿长思他们去见他时,你也一起跟过去看看吧。”
霍尘心底一惊,佯装诧异道:“我也去么?”
“师父是这么说的。”秋长若下意识地捻了一下指腹,“若是霍公子在记忆方面需要帮助,尽管开口,长若必定全力以赴。”
霍尘颔首:“多谢。”
苑长记登时就来推人了:“快走快走。长若姐,一会儿我们去聚仙楼吃饭,你也一起啊。”
秋长若把手里包药材的纸团成一团,正好砸在他头顶:“赶紧去,别废话。”
*
玄门正厅里燃着檀香,遮挡了大半岳玄林的身影,他正背身对着大门,聚精会神地品鉴这墙上新换上的挂画。
那画单看画轴有些年头了,但笔锋却是不俗,苍劲有力,在宣纸上挥毫泼墨出一副空谷幽兰图。
他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下意识捋了一把半长的山羊胡,目光和顾长思交错的一瞬间,他已经撩起衣袍行了大礼。
“弟子顾长思,拜见师父。久别多年,师父身体安康否?”
岳玄林眼珠一动,越过他身后的苑长记和封长念,定在了末尾的霍尘身上。
霍尘也在看他,手指藏在广袖下紧紧地攥了起来。
多少年了,他记着岳玄林的名字,记到做梦都能够清晰地喊出来这三个字,他曾经无数次在脑海中幻想这个人的长相,该是多么的阴险狡诈、多么的冷血无情、多么的奸佞阴沉。
但今日见面,他不得不承认的是,岳玄林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鼠目獐头,他的气质淡然沉静,几十年官场沉浮也没在他身上留下一丝浮躁之气,他静静地看着霍尘的双目,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
霍尘下意识动了下脚步,岳玄林在这时开口。
“回来了。”
不知为何,明明是在对顾长思说的,霍尘却生出一股他在对自己讲话的错觉。
“圣上有诏,日夜兼程,不敢逾期。”顾长思直起身,“主要是怕给长记惹麻烦。”
岳玄林收了目光,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再如何,也要当心隔墙有耳,有些话不可说,有些事不可做,这些年在北境无人拘束,难道都忘了吗?”
岳玄林说着斥责的句子,可语气一直温和:“寒冬腊月,不要动不动就跪,说了多少次,冬日里就不要下拜了。我一切都好,不必挂念着。”
“许久不见师父,这点儿礼数还是要有的。”顾长思笑笑,转头示意霍尘过来,“想师父了,明天宫宴在夜间,白日里我陪师父在玄门包饺子,和霍尘一块儿。”
霍尘站定在顾长思身后,这次只匆匆瞥了岳玄林一眼就低下了头。
不敢再看了,不管他身上多么气质疏朗随和,但到底是浸淫官场多年的吏部尚书,只怕再多看两眼,自己那点儿道行在这官龄比自己年龄还长的长者眼中就会原形毕露,发觉到他本能的抗拒和杀意。
岳玄林语气没什么起伏:“霍尘。”
他行了一礼:“岳大人。”
“是个好孩子。”岳玄林只浅淡地扫了他一眼,仿佛对他毫无兴趣,方才那些对视都是他自己的妄想,转而对顾长思道,“既然领回来了,就别只委委屈屈做你一个护卫,长安城职位众多,给他领个职吧。”
霍尘一愣,下意识抬眼望去,岳玄林那波澜不惊的眼神自他面上一拂,又轻飘飘离去。
“中军都督府属于五军都督府之一,司京城军队管辖之事,是个好去处。”
第34章 失忆
岳玄林此人的为人处世, 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刚正。
官场上的同僚有时候聚在一起闲聊开玩笑,都说岳玄林也就是没有孩子,若是有个孩子, 只要改名换姓进入朝堂,他们绝对都认不出来那是亲父子。
他太刚正了,眼里容不得沙子的那种刚正, 就算是亲子他也不会为其做任何厚此薄彼的事情。
在岳大人的眼里,天下万民都是大魏的子民,天下官员都是大魏的官员,没有私交,只有公事。也是因此, 他身为吏部尚书,这些年提拔了不少出身贫苦但有真才实学的青年才俊入朝为官, 大魏的仕途清明一片。
霍尘大概是他第一个主动开口往枢要之地安排官职的人, 甚至他都未曾问过霍尘的学识武艺如何, 且看他那笃定的模样,估计是琢磨不少日子了。
那一刻,霍尘第一反应是他知道自己的身世, 毕竟过犹不及,物极必反, 他这么被扔进去只怕会被那群眼红之人生吞活剥,可谓是一招兵不血刃的好手段。
他下意识摸了把袖口,那里藏着他贴身不离的那把藏了匕首的折扇。
苑长记率先炸了锅:“师父啊, 你在说什么呢?且不说那中军都督府是什么地方, 霍哥是长思的人, 你把他往军队里面塞,陛下……陛下怕是也会对您不满的吧?”
“而且、而且裴青刚刚牵涉进玄门被盗一事, 我们和中军都督府关系正僵,再这么贸贸然让霍哥进去,不大好吧。”苑长记绕到岳玄林背后,殷勤地给他捶着背,“您再考虑考虑呢?师父。”
岳玄林扒拉掉苑长记搭在自己肩膀的爪子,甚至没问顾长思的意见,冲着霍尘就直直地走了过去。
离得近了,霍尘都能感受到那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岳玄林深沉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复杂的情绪翻涌在一片平静的目光之下。
“你自己怎么想?”
霍尘右手紧紧攥住袖口,逼自己冷静下来。
蓦地,岳玄林伸出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拇指抵在他的锁骨上按了按。
霍尘半边身子一抖,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杀意。
岳玄林却松了手:“看来你是愿意的。”
不知为何,他虽然松了手,那股压迫力道却仿佛还顶在他的锁骨下方,顶得霍尘舌根发麻,什么都说不出来。
“陛下那边我会去说明,不必紧张。”岳玄林深深地看了一眼霍尘,旋即转身离开他,“大老远就听见你们说要去聚仙楼吃饭了,如今夜幕已至,再耽搁下去怕是没位子了,赶紧走吧。”
顾长思猛地开口:“师父,我还是觉得……”
“长思,”岳玄林用目光示意他不要多言,“我有分寸。”
自从那封有关霍尘的信送归长安,顾长思心里一直绷着一根弦。岳玄林的反应太奇怪了,不似他以往的作风,如今把人带到了他的面前,顾长思以为顶多是当面查问身世,可岳玄林不闻不问、直接拿官职往人头上砸,不说霍尘的反应,顾长思先被砸懵了。
这里面到底藏了多少弯弯绕绕,甚至是连他都不能知道的?
顾长思郁闷至极,半开玩笑道:“可我过完年就要回北境去了,我把人家带来,师父难道让我还把霍尘一个人丢在京城吗?”
岳玄林却道:“我看陛下的意思,不大像只留你在长安过个新年。”
得。顾长思烦躁地咬了咬牙。
更郁闷了。那老皇帝又憋什么坏水呢。
*
秋长若把最后一包草药铺好,转头看见顾长思他们的脸色,噗嗤一声笑出来。
“怎么了这是?师父喂你们黄连了?”她擦了擦手,“长念呢?”
“他还要向师父禀报玄门被盗的事,说是还有一些细节需要商议。”苑长记揉着自己发酸的脸颊,“不管他了,我先去聚仙楼定位子,否则真要蹲门口喝西北风了,定北王、大理寺少卿、礼部侍郎、太医院院判在人家门口蹲一溜儿,只怕这个除夕街头巷尾有热闹瞧了。”
那场面简直不要太好看,苑长记跟个兔子似的跑了,甩了这么个冷笑话留下,可惜除了秋长若以外没人笑出来。
顾长思心绪杂乱,那颗好不容易因为霍尘而平静下来的心又被掀成了骇浪惊涛,为难地用二指顶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霍尘一直揉着自己的锁骨,但还是关切问道:“头疼么?”
“无碍,我跟长若姐说两句话,你去车上等我,或者先去聚仙楼找苑长记。”
顾长思用手心抵了抵霍尘揉着的位置,不知是否是自己多心,总觉得那锁骨下有什么在突突跳动,像是一个人的心脏长错了位置。
奇怪……原来他锁骨下是这样的么?顾长思没由来地眼皮一跳。
霍尘没注意到他那些细微的反应,他只觉得锁骨下被自己揉得地方越来越烫,像是什么烧着了一样,可等他先行钻进马车,撩开衣襟一瞧,却又什么都没有。
那姓岳的果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怕不是天生克他。霍尘长吁一口气,重新敛好衣襟,轻轻在车壁上磕了磕后脑勺。
中军都督府……么。
顾长思等到人走远了,才把目光从那人的背影上撕回来,秋长若施施然走过来,伸手刚想去捉顾长思的手腕,就被躲开了。
秋长若讶异道:“干什么?不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我的伤经年累月就那样了。”顾长思像是抓住了什么希望,语速很快,“长若姐,方才你给霍尘把脉,我看你表情不大对,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秋长若一顿,心道她就微微怔了下,怎么这么细枝末节的小动作还能被顾长思看见,他这些年在北境怕是练的火眼金睛吧?!
“也没有很不寻常,”在顾长思执拗的目光里,秋长若不得不败下阵来,“但我看他的脉搏不大像失忆之人惯常有的。”
顾长思眯了眯眼:“什么意思?”
“一般出现失忆的情况,大多是头部受伤导致的,因此在脉象上也能够看出来一二。”秋长若忖度道,“不过,也可能是我方才把得太匆忙,没能细细探查——总之方才的脉象,他倒不像是因为头部受伤而导致失忆。”
“他跟我说的是曾经盗墓时被石块砸到了头,所以什么都不记得了。”顾长思语气沉下来,“难道不是吗?如果不是外力,那会是什么原因?”
秋长若沉默片刻:“……不是外力,那就借力。”
“借力?”
“毒,”秋长若抿了抿唇,“或者蛊。”
顾长思下意识反驳:“他一个普通人,什么人要用蛊用毒来对付他?”
他说完自己先噤了声。
一个普通人……可一个普通人哪里会需要对他隐瞒,霍尘若真是清清白白,就不必对他欲言又止。无论这个人给他有多少的安心、多少的真心,但无法否认的是霍尘背后有太多秘密,岳玄林那所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反应,都让顾长思愈发清晰地明白这件事。
霍尘根本就不是个简简单单的,因为父母早亡而去盗墓为生、后又被梁执生赏识而带到嘉定做捕快的“普通人”。
有些话不必再细说了,秋长若知道他已经想通,只是轻轻捏过他的腕子,二指搭在了他的脉搏上。
“心静,戒躁,你那腿伤本来在苦寒之地就难痊愈,现在冬天不是还疼着。”秋长若叹气,“我会再细细帮他看看的,你先顾好自己。眼下你人在长安城,每天的药得给我规规矩矩喝,听到没?”
“我有规矩喝,不信你问霍尘……”
“那也是今年入秋之后才仔细喝的,我听说北境走.私案的事儿了,怕是疼得撑不住了吧,之前呢?之前喝过吗?”
“好好好,我的亲姐姐,我听你的。”顾长思连连告饶,目光已经遏制不住往外瞟,“我保证顿顿不落了,真没大事,你别太担心。”
“别人的事你挺上心,自己的事倒没那么在乎了。”秋长若揶揄他,“怎么?看上人家啦?”
顾长思刚想迈步的身影一僵。
他的腕子捏在秋长若手里,她把脉无数,对任何细枝末节都了如指掌,那猝然异样的心跳像是被骤然投进去了一颗石子的湖面,微波粼粼又杂乱无章。
顾长思:“……没有,哪有,怎么会。我这种人,看上谁不就是给谁添麻烦么?人家霍尘正值青春貌美,长若姐你可别乱点鸳鸯谱。”
*
苑长记是聚仙楼常客,接近年节,聚仙楼人声鼎沸,忙得脚不沾地,就是这样的盛况,愣是让苑长记寻找了空位,还是个雅间,远远地看见顾长思他们几个终于到了,推开窗户吆喝他们快上来。
他蠢蠢欲动地搓着手:“我按照老几样先点了一些,肯定不够吃,霍哥,我第一次跟你吃饭也不清楚你的口味,你再看看。”
他把食单推到霍尘面前,转头刚想打趣封长念两句玄门被盗之事是不是又被师父安排了一堆事情,结果发现整个桌子上除了他,都在目光灼灼盯着霍尘点菜。
苑长记:“……”
不是,点菜有什么好看的?
霍尘也察觉到了几束投过来的目光,连带着苑长记疑惑不解但不得不随波逐流的那束,他眼睛没抬起来,专注地从各式菜名上扫过去,一面漫不经心地开玩笑道。
“各位大人,虽说鄙人这张脸的确在北境也算可以,但秀色可餐也只是可餐,那是不能饱餐的。”霍尘拾了几个菜式的牌子递给一旁的小二,转头把食单推给了顾长思,“别看了,真想看晚上我给你守夜,让你看个够。”
霍尘再怎样也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调戏顾长思,否则绝对会把人摸戗毛——这是他跟顾长思半年摸出来的,定北王何其要脸,只要他偷偷的,那么顾长思也绝不会当着众人的面发作。
顾长思是没发作,把食单直接推给了封长念,拽着霍尘的胳膊就把他捞了起来:“你们先点菜,我出去一趟,有事同跟他讲。”
顾长思的步履如风,带着霍尘急匆匆出了门,连头都没回一下,霍尘跟得迷迷糊糊的,跌跌撞撞间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封长念拉住了那小二,和秋长若不由自主凑在一块儿研究起了他方才点的菜。
门在眼前被关上了。
聚仙楼人太多了,但雅间的隔音做得很好,来来往往只能听见一楼散桌的聊天和小二的招呼声,顾长思带着他径直上了三楼。
晚风从露台上扑面吹来,大冷天鲜少有人愿意上来挨冻,但这里景色独好,不仅能看长安城大街小巷的灯火璀璨,还能够望见夜色里的如梭繁星。
顾长思松了手,霍尘给他拢了拢大氅:“腿不疼吗?秋大人不是说你最好别受风。”
“说几句就下去。”顾长思屈指在他锁骨上敲了敲,“方才你从玄门出来我就想问你了,看你被师父按了一下后就一直在揉,不舒服么?你这里有旧伤?”
霍尘把他的手塞回大氅里:“没有旧伤,就是有些灼痛,可能是岳大人懂些经络吧,通则不痛,痛则不通嘛,现在好了,不用担心。”
“当真?不必让长若姐看看?”
“秋大人那么忙,还说要帮我治疗失忆之事,我与她萍水相逢,她用心至此已经很感激了,大过年的,这点儿小事就别劳烦她了。”
顾长思抿了抿唇,似乎还是不放心。
霍尘搓了搓手:“上面还挺冷的,你腿真的受得住?”
“再说一件事就下去。”顾长思目光挪上来,“你想去中军都督府吗?”
“大魏有五军都督府,东西南北中,管辖军事,中军都督府主司京城一带,里面人员相对单纯,不需要家世地位、只要能有军功就能晋升得很快,你武功好,只是缺了个途径,师父给你指的这条路是个好主意。”
这件事上,顾长思从岳玄林开口就一直在想了,单纯从职位而言,这地方简直为霍尘量身定做,凭他的实力想在中军都督府干得如鱼得水只是时间问题。
唯一一个顾忌,就是霍尘是从他定北王府里走出去的人。
岳玄林既然开口说皇帝那边他自有主张,顾长思姑且相信皇帝会被他说服,但事不可不做两手准备,若真的让霍尘去,怎么着也得演一出假的反目成仇,才好让将来的晋升不必因为定北王这三个字而横生波澜。
他想得清楚,但霍尘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又不是他和岳玄林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关键还是得看他的心思在不在这上头。
霍尘沉吟片刻:“会对小王爷有什么影响吗?”
“有没有也就那样了,还有处境会比现在更糟吗?”顾长思无所谓地摆摆手,“与其担心我,倒不如担心你会因为我而晋升无望,所以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如果你要去,和我演一出……”
“那我都可以。”霍尘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打住了顾长思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用多言,我不会与你演什么戏。一个人能走到多远都是他自己挣的,与旁人都没有关系,阿淮,不要给自己增添额外的负担,尤其是为我。”
他现在叫阿淮越来越顺口,顾长思被他噎了个严严实实,耳根子都被堵红了。
“不光是为你,我也会担心,你若是真升成了都督,皇帝还不得以为我要围攻皇城了。”顾长思别开眼道,“所以还是演一出吧,我懒得与皇帝周旋。”
“我与他周旋就是了。”霍尘笑眯眯地把人扳回来,“我若真要升要职,皇帝肯定要知道的,这个时候凭他对你的猜忌,他势必要把我叫过去说说,那么这个时候他就可以‘听我说’,而不是你。”
“阿淮,回到长安我知道你有许多事都不自在,有许多事都掣肘。你太累了,有时候也要把这种事情往旁人身上拨一拨,比如我。”霍尘拂开他微乱的额发,“交给我,我会平衡好一切。你要做的就是养好你的伤,安心地过完这个春节,还有,相信我。”
他的指腹微凉,在顾长思额角微微停了停,想起临行前的一晚,顾长思也是这样拂过他的眉梢眼角,然后挑起了他的下巴。
那一瞬顾长思眼里的冷峻和不容置喙,是那样的摄人心魄。
他更喜欢那样的顾长思,坚硬笃定、手握全局、睥睨一切。
他的小王爷是凌霜傲雪的雄鹰,就合该在苍穹下翱翔千里,而不是被禁锢在金丝笼子里不得解脱。
他要做那个开锁人。
霍尘这么想着,用手轻柔地抚起了顾长思的脸颊,微微强迫他看着自己,不允许逃避那目光里灼灼的热与爱。
他的手指拂过顾长思有些发凉的唇,柔声道:“相信我。”
顾长思的眼睫一抖:“霍尘,或许我真的……”
“长——嗷!!!”
顾长思还没措好的辞被苑长记一嗓子嗷回了肚子里,猛地从那暧昧的氛围里清醒过来,霍尘的唇只距离自己有二指宽。
他下意识退了一步,霍尘从善如流地放开了揽着他后腰的手,半是懊悔半是羞恼地盯了一眼那没有眼力价儿的苑大人。
“你们你们你们在干嘛……我我我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我我就是来叫你们吃饭的,我我我……”
苑少卿见过各种离奇的凶案现场,但从没能让他惊慌失措成这样的,他一把捂住眼睛想跑,结果失去视觉让他方向顿失,以为转身了根本没转过去,咣地撞在了一侧的柱子上。
顾长思没来得及提醒他一句,他就已经又扶着柱子转身,这次利索地把自己拍上了雕花木门。
用来装饰的花门哗啦哗啦直响,苑大人把自己撞成了个不倒翁,还尽职尽责地捂着眼睛。
“我我我先下去了啊,那个,你们说完话赶紧来吃吃吃吃吃饭了。”
他一溜烟跑了。
安静。
霍尘骤然笑出声来,把双手往顾长思肩膀上一搭:“完了,小王爷,我们好像吓到你的小师弟了。”
第35章 晨梦
第一道菜上来, 苑长记见顾长思和霍尘还没归,自告奋勇去找人了,雅间里只剩下封长念和秋长若, 最后那点笑容也随着苑长记的离开而消失殆尽,纷纷沉默地握着茶杯。
“师父……”秋长若抿了抿唇,“师父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封长念呼吸放得很轻, 像是略加重一些都会勾连起被他死死压制的情绪。
秋长若眼眶红了:“你看了那食单,他、他点的菜……我探了他的脉象,他的失忆有蹊跷。长念。”
她猛地攥住了封长念的手腕,明明握着热茶那么久,可温热散去, 指腹还是凉的:“我不多问,我只想知道……会吗?有、有那么一丝丝的可能吗?”
封长念终于呼出一口气, 沉声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时长思传信回京, 提到有这么一个人的时候, 师父那天晚上没睡着觉。”
秋长若指尖一抖,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眶中滚落,封长念几乎已经记不清上次这个姑娘哭泣是什么时候了, 他拍了拍秋长若的肩膀,温柔地递过去一张帕子, 安抚着“姐,别哭”。
“第二天,他回了信, 送去驿站的路上我实在没忍住拆开看了眼, 提到霍尘的时候, 师父让长思把人带回来。”封长念一下一下地拍着她,“再加上师父的态度, 所以我感觉……是有可能的。”
“可、可是,如果他真的……我想不通。”秋长若鼻头都红起来,“如果大师兄真的没有死,那他为什么舍去姓名、更换容貌、抹除记忆……在这五年里,他到底去哪里了。”
“而且师父为什么不直接相认呢?”
封长念也想不明白:“所以我觉得,五年前的事情或许没有战败那么简单,但这些也只是我觉得而已,毕竟往事入土,霍尘究竟是不是大师兄也没有确凿证据,除非……”
“除非他恢复记忆。”秋长若的眼睛亮了起来,“我一定会治好他,不管是什么原因,就算是毒、是蛊,我都会——”
苑长记一阵风似的回来了。
秋长若连忙眨了眨眼,背过身去擦掉了眼睫上挂着的零星几颗泪珠,趁这个空隙,封长念打量了一下惊魂未定的苑长记,长眉略略皱起,是一个很惊讶的表情。
“……你不是叫人去了吗?怎么跟撞了鬼一样?”
“差不多了。”苑长记靠着门,呼哧呼哧地喘,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刚刚看到、看到、看到……”
他说不下去了,扑到桌边灌了一口水给自己压压惊,才能把那句话完整地说出来:“霍尘要亲顾长思!!!”
“顾长思还准了!!!他根本都不反抗的!!!”
他本以为他们两个会义愤填膺地与他一同拍案而起,却没想到话音未落,本来封长念还略略挺直的后背立刻就松溃了下去,就连秋长若都舒了一口气。
“哦。”
“哦!?”苑长记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什么反应?”
“感觉你要把房顶掀了的反应。”
苑长记被一股大力拍开,顾长思推门而入,无奈地盯着一脸防备的苑长记,对方好像觉得自己会随时过去给他两拳,实际上顾长思确实是那么想的。
“你要不再大点声?再好的隔音效果都比不过我们苑少卿的大嗓门儿。”霍尘慢悠悠进来,把门关上了,“否则我真怕隔壁没有下酒菜吃。”
苑长记瞬间变脸,和颜悦色道:“哪能呢,这不开玩笑呢嘛,大过年的乐呵乐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顾长思没搭理他,走回原位落了座,伸手给秋长若倒茶。
“姐,眼睛怎么红了?”
“方才长记回来时我正喝水,被他吓了一跳,茶水溅了两滴在眼睛里,就揉了揉,不妨事。”
苑长记瞠目结舌:“又是我?!”
“对,又是你。”霍尘勾着他的脖子把他领回去,“罚你给大家倒酒,别推辞,再多说两句菜就彻底凉了。”
*
那一夜他们五个人都宿在玄门。
顾长思年少时读书到深夜,趴在桌上就睡了的先例也不是没有,后来岳玄林就专门收拾了屋子出来,一人一间,像苑长记这种家离得近的,有时候学得晚了也干脆不回去了,大半夜拎个小风灯挨门挨户乱蹿,霍长庭和顾长思都是主要荼毒对象。
时过境迁,霍长庭的屋子自然不好再住人,他过世之后那地方除了日常洒扫以外没人再去。霍尘和顾长思挤一间,本来顾长思还担忧怕他嫌弃地方小,说实在不行就去霍长庭的屋里歇一夜,反正东西都有,被褥也是整洁的。
霍尘拒绝了,嘴上贼兮兮地套了半天近乎,大抵意思就是能和小王爷一屋住乃是三生有幸,哪里嫌挤,嫌挤他给顾长思当床垫子用。实则他也是看见霍长庭那间屋子就发怵,那帮人轮番说他俩像,他可害怕大半夜的昌林将军英灵归来找他算账。
顾长思自知这人肯定是劝不走的,也就嘴上说说,还是老实地铺了两张枕头两张被子出来,霍尘洗漱完刚回来,就看见顾长思尽职尽责、一本正经地在他们两个之间铺枕头。
霍尘就乐了:“小王爷,我要真想干什么,就这点儿枕头拦得住我?”
顾长思眼尾一挑:“这不是拦你的,这是界线。”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敢过来,”顾长思眸色微冷,“我就抽你。”
霍尘:“……”
这就是晚饭时候把人撩狠了,苑长记带来的余震还没褪尽,小王爷开始炸毛了。
一夜好眠,聚仙楼的美酒把这一夜酿得酣畅沉醉,顾长思难得睡得这么好,第二天被鞭炮声炸起来的时候还在犯迷糊。
一只手盖住他的眼睛,替他挡了挡恼人的阳光:“缓一缓起来?你早上不用去参加祭祀吗?”
除夕当日,在京的皇室子弟要一同伴随皇帝祭祀天地祖先,以求来年风调雨顺,万事昌宁。眼下时间还早,玄门又离皇宫近,顾长思还来得及慢悠悠地收拾起身。
不料定北王翻了个身,把后脑勺留给了霍尘,语调里还是没睡醒的困倦。
“皇室弟子参加祭祀,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停了停,“我又不姓宋。昭兴元年他让我改名换姓、移出宗室玉牒后,就相当于宋氏这一脉没我这号人了,祖先?呵。”
顾长思睡觉的时候半边身子微微蜷缩,右手攥拳扣在胸前,晨光轻柔地落在他散开的长发上,像是把天际的流光勾了下来。
霍尘伸手在他的发尾摸了摸,果然微微发热。
“那再睡会儿。”他也重新躺下,轻轻地拍着顾长思瘦削的肩头,“一会儿起来我们去贴春联。”
顾长思其实不大困了,也就是刚醒微微犯迷糊,不大能再睡一觉,结果霍尘的掌心太温暖,拍打也过于平缓,一来二去还真的哄出了点儿睡意,让他短促地跌进了一个回笼觉里。
“长思、长思?”
“阿淮——”
睡梦中有人叫他,顾长思转头,玄门的大门大敞,炽热的阳光从门口播洒进来,有个人站在门口。
“阿淮,跟我去贴春联挂灯笼!快!苑柯那小子上下联都能给我看反,我不信他那眼神儿,你跟我来。”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惊喜:“你怎么来玄门了?霍府上下忙完了吗?”
“有我爹在,还要我干什么呀,他就会嫌弃我事儿多瞎闹,我哪里瞎闹了你说说,我非得让他看看我能不能贴春联挂灯笼,到时候天天带他来玄门门口蹲点炫耀。”
梦里那人,或者直接说,霍长庭揽了他一把,跌宕间他灼热的吐息和胸膛就撞在顾长思的肩头:“别多说了,快走,弄完了我带你上街买糖人去,你不是一直想买那个小兔子的吗——”
顾长思就是在这个时候抬头,他第一次在梦里看清霍长庭的脸,瞬间落了一身冷汗。
因为霍长庭长了一张霍尘的脸。
顾长思猛地惊醒。
“阿淮?”
霍尘在他背后惊愕地举着手掌,落也不是收也不是,门外苑长记依旧在扯着嗓子嚎:“顾——长——思——起床干活了!师父说我不会看春联的上下联,总贴反,我明明看对了啊,好奇怪,你快起来跟我一块儿——”
顾长思眼睛还有些没能回过神的朦胧,霍尘眨眨眼,还是把手握在了他的肩头。
“你听见了?我以为他叫不醒你,刚想推推你,结果你自己就醒了。”
“就苑长记那大嗓门儿,长安城的鸡都没他能叫唤。”顾长思屈膝坐起来,身形微微一凝,有些躲闪地瞥了一眼霍尘,“……你先跟他说,就说我刚醒,马上出去。”
“你自己跟他说呗,你收拾能用多久……”
霍尘正想替他掀开被子,刚刚拽住被子一角,顾长思眼疾手快按住了。
胶着。顾长思抬了抬眼皮,半含警告地看着他。
霍尘了然地松手了。
“行,我去说一声。”他顺手在顾长思的发顶一摸,撸猫似的,“还不好意思了,都是男人,大清早的谁还不懂谁嘛。看来小王爷这回笼觉睡得挺舒服。”
说罢,他仿佛感觉不到那顾长思想要把他生吞活剥了的锐利目光,顶着万箭穿心一样的眼神飘飘然走了,门关上的一瞬,院里就传来了他和苑长记说话的声音。
顾长思掀开被褥只瞟了一眼,懊恼地将被子又盖了回去,把脸埋在掌心里,深深又疲惫地吸了一口气。
顾长思收拾好了出门时,霍尘已经和苑长记把春联贴好了,苑长记一向是个心大的主,只要有人帮他看上下联就万事大吉,也没追问为什么顾长思起晚,蹦蹦跶跶跑过来问他要不要回定北王府收拾一下,自己可以帮忙。
顾长思手里转着红灯笼,到处找挂灯笼的长杆:“不用,祈安已经去了,就把大门挂春联就行,我今晚参加完宫宴就回玄门,不回王府。”
“你晚上不回王府啊?我听说陛下已经吩咐尚宫局拨人过去了,你不回的话,岂不是拂了他面子。”
霍尘找到了长杆递过来,顾长思反手用它敲了敲苑长记的头顶:“我第一次拂他面子吗?再说,玄门起码还有师父在,定北王府有什么,我常年不在京,府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没意思,何必回去呢?我让祈安带他们把院子收拾收拾,然后就放人各回各家过年了。”
苑长记捂着脑袋:“……那你还真体贴啊,之前定北王府里的仆从呢?”
顾长思想了一下:“不知道,我离开长安后重新收回尚宫局了吧?之前也都是宫里拨过来的,不大清楚。过来帮我看灯笼挂得正不正,别磨蹭,一会儿我还要去趟刑部。”
苑长记那点腹诽瞬间烟消云散,霍尘也听见了,微微蹙眉道:“你去刑部干什么?”
“周大人和裴大人不还在关着呢么,我去看看人家,大过年的,多冷清啊。”顾长思努力地够着方才霍尘打好的钉子,“他们俩点正,赶在年底犯事儿,也是够憋屈的了,连个年夜饭都没有,我去慰问一下。”
终于挂上了,他放下胳膊,正对上霍尘不大放心的目光,笑了:“皇帝不让我干什么,我一般呢,就偏偏喜欢干什么。拂他面子都是小事,大过年的,给他老人家添点堵,权当我这个做晚辈的一点心意了。”
第36章 太傅
顾长思和霍尘两个人到刑部大牢时, 正遇上一个年迈的老人从牢里出来,他年逾古稀,胡子雪白地飘散在空中, 眼睛都深深地凹陷了下去,有种老态龙钟的沧桑感,可这样都难以掩盖他眼睛的赤色, 显然是刚刚哭过。
顾长思站定了脚步,微微颔首:“周太傅。”
周祺是周忠最小的儿子,周夫人有周祺的时候已经年过四十,这个孩子怀得十分辛苦,生下来自然是千万宠爱, 断断没有大年三十还只能在牢狱里过节的道理。
周太傅冷冷一笑:“定北王好大的架子,刚回来就命人拿我儿下狱, 不愧是在北境只手遮天的人物。”
“周太傅此言差矣, 本王不过是赶巧, 谁又能想到玄门被盗居然和令郎有关系呢。”顾长思浅淡地笑,“再者说了,北境只手遮天这六个字本王也不敢当, 毕竟领兵之权在人家都指挥使司手里握着,调兵之权更是在令郎手里, 本王人微言轻,不过是当个门神吉祥物罢了,哪里就扯得上只手遮天四个字了呢。”
周太傅冷哼一声, 不欲与他多言, 甩袖就走。
“周太傅。”霍尘忽然开口, 周忠本来都没注意到顾长思身后还跟着这么号人,一时愣了愣, “第一次见周太傅,不打个招呼实在失礼,反倒让太傅吓着了,真是惭愧。”
他脸上没什么惭愧的表情,语气也吊儿郎当的:“不过晚辈看周太傅年事已高,这才出言提醒一句。大过年的,多思伤神,多怒伤身,有这会儿功夫还不如盘算一下今晚给令郎的年夜饭做什么好,毕竟牢里伙食本就不如外面,适逢年节,只怕后厨更加怠慢了。”
周太傅终于仔仔细细看了一下这个年轻人,吹胡子瞪眼睛道:“老夫竟不知,定北王居然还带了个帮衬回来,当真是个人物啊。”
“帮衬不敢提,人物更谈不上,不过是定北王垂怜,指一条明路罢了。”霍尘歪了歪头,“定北王对我有恩,周太傅也对子有情,你为了你儿子张口便是冷言冷语,那么就别怪在下反唇相讥了。”
周忠被气成了个蒸笼,只恨没有两张嘴一人一张对着骂回去,气都噗噗地从头顶冒了出来,目光在他们两个人之间逡巡半晌,一甩袖子,恨恨地上车走了。
霍尘盯着他那气呼呼的背影,笑了起来:“小王爷,跟这种人讲什么道理,上来就刺你的你还不刺回去,只能说你教养太高了。”
他伸手给顾长思重新拢了拢大氅,近距离地看他的眼睛:“好吧,谁让我们小王爷生了一副菩萨心肠,那以后这种事都交给我替你办。”
菩萨心肠。
一向以“恶鬼心”著名的定北王没憋住,终于眼睛弯弯地笑了。
“看吧,还是笑着好看。”他用手戳了戳顾长思的眼尾,“不过那老头儿怎么回事,上来就刺你,这事情明明和你无关。”
“讨厌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顾长思狡黠地眨眨眼,“我和周忠之间的事是笔乱账,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等一会儿回玄门我讲给你听。”
因着除夕,刑部大牢里也萧索得很,周祺和裴青被分着关了起来,但只有一门之隔,隔着栅栏两个人还能说说话。
顾长思和霍尘下来的时候,他们两个正在进行第五遍行踪复现,前四遍对那香料的沾染途径一无所获。
听见有人来,两个人瞬间噤了声。
裴青靠得外面些,看见顾长思时的眼睛亮了:“王爷,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顾长思从霍尘手里接过食盒,“行了别琢磨了,是长若姐亲手做的药膳,知道你在这里吃不饱穿不暖的,又美味又滋补。”
裴青美滋滋地接过来,瞬间觉得那窗户里漏进的冷风都成了春风拂面:“阿辞她还好吧?今天除夕,她忙不忙?”
“忙,知道她忙你还给她添乱,你去十春楼的事想好怎么解释了吗?你要不给个正当理由,别说长若姐会不会生气,我先扒你一层皮。”顾长思盯着他,“想娶我们玄门的小师妹,你先问问她师兄对你满不满意。”
“冤枉,真的冤枉,我当时是和颂祥是要去赴邵大人席面的,颂祥说之前约好了要和孟大人一起过去,结果孟大人去逛十春楼了,我们俩本是去找他的,谁能成想变成这样。”裴青并起三指发誓,“别说姑娘了,我进去之后恨不得闭着眼睛什么都不看,要不然也不能和长念打起来,我心里眼里都只有阿辞,从无旁人,你放心。”
“不是,大过年的定北王就是为了来牵秋大人的红线?”周祺听不下去了,凉飕飕地讽刺道,“子澈你也是,还真跟他解释。他能信你?能信你咱俩就不会在这里了,知道吗?”
“我信啊。”顾长思轻描淡写道,“不过我信的是子澈,你就不一定了。”
周祺不耐地转过头去。
顾长思气完了人,瞬间神清气爽起来:“给你们都带了点儿吃的,要不过节怪不像样的。我听长念说此事会在年后初四上朝时上奏,最快初五就能开审,你俩不会待太久。”
周祺转过头:“怎么?审完我俩就能出去?还是你信我俩是无辜的?”
“信啊。”顾长思拍拍袖口沾的灰,“虽然嫌疑甚高,也没人能够证明玄门被盗的时间你们在做什么,但说实在的,都做到兵部尚书了,你要是还能亲自偷东西,那这么多年你真白干了。”
周祺:“……”
这话说的好像是在证明他清白,但怎么又觉得那么难听呢?
顾长思拍了拍裴青的脑门儿:“你也是,关两天反思一下,怎么能踏足十春楼?我走了。”
“记得给我说好话啊王爷,告诉阿辞我错了,我以后十春楼三个字沾都不沾了,我绕道走,我看到这三个字就抠掉扔了,帮我多说点好话啊,王爷!师哥——!!!”
顾长思和霍尘已经飘飘然离开了。
走出老远,霍尘才讶异地开口:“裴大人和秋大人……?”
“如你所见,”顾长思摊摊手,“长若姐美名远播,莫说朝堂了,整个长安又有多少人想求她一顾而不得呢。”
霍尘抿住唇不吱声了。
顾长思瞟他一眼:“怎么?”
“那你岂不是更多。”霍尘懊恼地撑住头,“看来我追求小王爷这条道路还路漫漫其修远兮啊。说实话,小王爷,你是不是无数姑娘的春闺梦里人?”
“胡说八道。”顾长思搡他一把,“还春闺梦里人,我不当邪神给小孩儿镇噩梦不错了,哪来的美名。”
“那这么说,我还是很有机会了?”
“……”顾长思服了,“霍尘,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就你这张嘴,若是真心实意讨媳妇儿,怎么会二十五了还没成家。”
“这不真心实意讨着呢嘛,小王爷什么时候给我个家啊——嗷!!!”
顾长思一巴掌抽在他后脑,跺了跺脚,耳根都红透了:“话那么多,回去了,还得包饺子呢,一会儿师父等急了。”
*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回去路上,霍尘时不时就能从那寂静中飘出来一二眼分给顾长思,好像怎么都看不够似的,顾长思闭目养神,都难以抵挡那灼热的、专注的目光,后来实在受不了了,他睁开眼睛,打了个霍尘措手不及。
霍尘有那么一瞬的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笑盈盈地望着他。
顾长思注视着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靠在车壁上,脑袋随着车轮滚动而轻轻晃着,忽然开口道:“周忠讨厌我,主要是因为他讨厌我父亲。”
顾长思在跟他讲方才在刑部外面他问的那件事,霍尘目光收敛了几分,正襟危坐听他讲。
顾长思的目光有些迷茫:“其实这事情……很难讲谁对谁错,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们之间的恩怨要追溯到宋启连当太子的时候了。
宋启连性格温和,在朝野之中素有贤名,但落在先帝宋治眼里,这个太子有些过于柔软,说得直白点儿就是有些优柔寡断,想要当上一国之君的位子,还欠了些刚硬。
但宋启连败也温和、成也温和,先帝看不惯他,可有时候又因为舆情和道义罚不得他,说到底他没有大错,只是有些事情处理不甚合先帝对储君的设想罢了。
宋启连的太子之位就这样安稳又跌宕地坐了好些年,终于在景宁四十二年被轰下了高台。
景宁四十一年冬,狼王哥舒裘率军攻打渭阳城,敌人攻势凶猛,都指挥使司紧急向兵部请求调兵前来支援。
没有一场战争是轻描淡写的胜利,成功累在白骨之上,那场战争的白骨之内,埋葬了周忠大儿子的英灵。
大魏将士大捷,周忠一夜白头,可在继续打仗还是和谈的节骨眼上,先帝犯了难。
一夜白头的周忠当年还是户部尚书,听说了主战主和两派争执不下,当即奉着核对好的国库账簿进入名堂,请皇帝一鼓作气,追杀哥舒裘残余军队,绞杀个片甲不留。
他失去了长子,不想看见只是草草打败敌军,非要追到狼族老巢,他才能让自己的儿子在风雪交加的冰原上安息。
皇帝动摇了,就在这时,太子宋启连站了出来。
他先是提出了国库之中几项被周忠隐去不提的开销,又指出钦天监提到明年怕是个多雨之年,一些用于赈灾、救济的款项必定要存下来,凡此种种列了数十条,将明面上充盈的国库算得分文不剩。
末了,宋启连道:“请陛下三思,臣以为,和谈才是上上之选。”
周忠当时就呛了回去:“太子殿下还真是什么都忍得下。”
宋启连面对毫不掩饰地恶意指摘,也一句话都没有分辨,只是道:“本宫不过如实分析,周大人不必如此咄咄相逼。”
“臣还是户部尚书,总不至于连这点账都算不明白吧?”
“那方才周大人怎么对那几项条款只字不提,也不将钦天监的警示纳入考量范围之内?你是户部尚书,掌握大魏财库,如此沉不住气,难道这就是周大人你的‘算明白’了吗?”
“好了!”眼瞧着两个人要吵得不可开交,宋治脸色一沉,叫停了这场没有意义的争端,“此事还需再议,太子和户书的意见朕都明白了,先退下吧。”
再议就浩浩荡荡地议到了次年开春,每次上朝,但凡涉及到这件事就必定要吵,以太子为首的主和派和以户书为首的主战派吵得不可开交,以至于宋治在那段时间一看到宋启连和周忠的脸就头疼。
最终风气转变的一个关键,是当时还是睿王的宋启迎下场,以主战的态度站在了周忠身边。
宋启迎鲜少在朝堂上公然站队,在这件事上却一反常态地积极:“太子所言不无道理,然臣以为,不应投鼠忌器、畏手畏脚,如今大魏国库充盈,将士血气方刚,百姓呼声高涨,乃是上下一体同心之势,如此,必定无往不利。”
他恳切道:“陛下,以臣之见,此乃千载难逢之良机,国力、时势、舆情都站在我们这头,此时不出兵,怕会有所遗憾。”
他抬眼时,正与转过头来的太子殿下对上,兄弟俩不是第一次在朝堂间对视,可宋启连分明感觉到,这个三皇弟眼里的东西,有什么不一样了。
“所以……”霍尘看见顾长思蜷起了手指,轻轻地勾了勾,“最终打了?”
“打了。大捷而归,渭阳城外的冰原从此设下岗哨,纳入大魏版图。”顾长思攥住他伸进来的手指,没睁眼睛,“周忠恨啊,他觉得我父亲性子软弱不可指望,宋启迎抛下了橄榄枝,他迫不及待地就上船了,也是借着这件事,宋启迎对太子之位的觊觎愈发变得虎视眈眈。”
那一战胜利的不仅仅是大魏,还有主战的睿王宋启迎,他以此事将一个果敢、勇猛、刚烈的皇子送到了先帝眼皮子下面,让他知道了他虽然有一个太子,可也不是没有别的人选。
景宁四十二年三月初八,太子宋启连触怒先帝,贬谪为淮安王,另立三皇子宋启迎为太子。
顾长思评价道:“其实当时的局势已经很明朗了,吏部尚书岳玄林是宋启迎的侍读,户部尚书周忠站在了宋启迎身后,工部尚书苑平、刑部尚书郭越从不站队,相当于他拿捏了六部之四,而剩下的礼部和兵部也并没有坚定地站在我父亲身后。”
“贬黜……意料之中了。”
霍尘静了片刻:“可是后来不是说,先帝临终前曾想复立淮安王殿下为东宫太子?”
“那是因为他自己到了晚年时大兴土木,国库亏空得厉害,他觉得接下来的帝王需要带领这个国家休养生息,而宋启迎野心勃勃,全然不符合他对于下一位应该是‘仁帝’的设想。”顾长思笑笑,说不出的无奈,“可他既知宋启迎野心勃勃,就该知道那朝堂早与当年我父亲当太子时不同了,哪里容得下旁人觊觎他的位子呢。”
“他年岁高了,还以为自己能够一语定乾坤,殊不知,江山易改。”顾长思叹道,“结果那一封谁也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甚至是否存在的遗诏,赔了他设想的‘仁帝’的性命。”
马车轻轻一晃,在玄门前停下了,顾长思猝然回神,把手松开了:“说多了,反正就是这样,所以周忠、连带和周祺对我有意见,都很正常,我也没对他们抱有过什么期待,你不必觉得我会难过,都无所谓的。下车吧。”
霍尘没动。
顾长思转头,疑惑地看着他。
“我想问一个问题,可能有些冒昧。”霍尘舔了舔嘴唇,“如果是你……当年是你站在你父亲的位置,你会怎么做?主战,主和?”
顾长思静默了一瞬,笑了。
“打。”他眨眨眼,“往死里打,打个片甲不留,把他狼族窝给炸了。谁敢伤我在意的人,我就是死,也要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第37章 除夕
顾长思在玄门待到下午, 终于不能再拖,极不情愿地入宫去了。
因着晚上要守岁,宋启迎还在休息, 顾长思听见明德宫内侍这么说,一时间松了一大口气,找了个托词谢绝了让自己在东厢房候着的好意, 脚底抹油溜了。
宫殿里数十年如一日,洒扫侍奉的宫人几乎都长了同一张不会说笑的面庞,见到他略略屈膝行礼就继续忙碌了,顾长思带着祈安随便逛逛,一来二去就绕到了长庆宫门口。
长庆宫。他看见匾额, 还没说什么就被祈安轻轻地拽了拽袖口,对方略带担忧地冲他浅浅摇头。
顾长思无奈地冲祈安笑了一下, 他倒是没有什么感伤的情绪, 只是这种小时候的习惯着实恼人——长庆宫, 大魏皇太子所居之处,也是他降生的地方。
出来送衣服的太子内侍看见了他,愣了愣, 旋即上前请安道:“定北王殿下,可是来找太子殿下说话的?殿下刚好起身, 奴婢前去通传一声?”
太子宋晖是宋启迎的嫡长子,为人亲和。说来奇怪,宋启迎对顾长思百般防备, 但他的儿子对自己倒是亲厚有加, 纵然顾长思已经改名换姓, 可是小太子每每见到他,还是“堂哥”“皇兄”地叫着。
顾长思摆摆手:“不必了, 我不过是路过,让殿下缓缓神吧,今夜有的熬。”
“是。”内侍行了一礼,转头望见了什么,赶紧又屈膝道,“奴婢见过邵大人。”
邵大人?
顾长思回头,只见红墙白雪下,有一青年身着玄色狐裘,剑眉星目,大气端方,肃肃立在不远处,看见顾长思转头望过来,他浅淡一笑,将怀里手炉递给了身后侍者,上前长揖一礼。
“定北王殿下。”邵翊彬彬有礼道,“下官邵翊,就任于鸿胪寺,久闻定北王殿下美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鸿胪寺卿邵翊,那位年仅二十五就位列三公之一的朝堂新贵,让苑长记迫不及待告诉他的朝廷新“风”。
顾长思对上了人,勾唇笑笑,伸手托起他:“不敢当,邵大人请起。本王对邵大人也有所耳闻,邵大人年少有为,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殿下这样说,是折煞下官了。”邵翊抬眸,左眼眼下那颗小痣在这一笑之下熠熠生辉,“左右无事,不知殿下可否赏脸,允下官伴您走上一段?”
顾长思也没什么别的理由:“请。”
“殿下请。”邵翊往后退了半步,吩咐道,“离得稍稍远些,我要同殿下说说话,若无他事,不得打扰。”
顾长思古怪地看了一眼邵翊,心下狐疑,这位朝堂新贵如此得宋启迎青眼,该对自己避之不及才是,原以为今日碰见是凑巧所以不得不打个招呼,没想到这人反倒亲亲热热地贴上来了。
顾长思也示意祈安跟得远些,他也想听听这位新贵有什么话要同自己讲。
离长庆宫远了些,邵翊才开口:“殿下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刚到。”
“听说陛下急匆匆令殿下归京,想必也是思念殿下的缘故,这才让殿下紧赶慢赶,一定要吃一顿团圆饭。”
顾长思内心冷笑,面上还在客气:“天心难测,本王不过是奉旨而为罢了。”
邵翊轻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顾长思瞥他一眼,可邵翊尽职尽责地敛着目光,看上去恭谨极了,好像那一笑也不过是客套的恭维。
可顾长思何等敏锐,方才绝不是自己多心。
“邵大人倒也不必如此客气。”顾长思频频看了他好几眼,“我不过一介闲散王爷罢了,不必一口一个殿下,最尊贵的殿下乃是皇太子殿下,这么叫倒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殿下多虑了,不过称呼而已,尊贵与否只在人心,况且下官也没有叫错,您的确是定北王殿下。”邵翊眼尾勾起一个狡黠的弧度,“殿下在看什么?”
“本王看邵大人,倒有几分眼熟。”顾长思眯了眯眼,“我们可是在哪里见过?”
“那真是三生有幸了。”邵翊没有反驳也没有肯定,“或许下官与殿下早有前缘,今日久别重逢,乃是天意所在呢?”
他那熟稔的口气让顾长思有些不舒服,他仿佛也察觉到了,当即又缩回到了那恭谨的壳子里:“就凭殿下这一番话,下官也放心些了,权当下官的确与殿下有过前缘,能让下官分辩一二。”
顾长思站下了,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皇宫东南角,往来宫人愈发稀少,显得整个皇城都空旷起来,偶尔还能听到喜鹊在宫檐上踩雪的簌簌声。
“你要分辩什么?”
“下官想向殿下分辩两件事,玄门被盗案,和下官的升迁之事。”
顾长思深深地蹙起眉:“玄门被盗案自有岳大人和封大人处理,本王不会插手;至于邵大人的升迁,更与本王无关。”
“或许殿下听完,就会觉得有关了呢?”邵翊看见顾长思眼中警惕更甚,改口道,“开个玩笑罢了,偌大京城之内,下官没有人能说说话,好不容易与殿下投缘,就想说的多了些。若是殿下觉得与己无关,大可以转头便忘,反正随口聊聊罢了,也不构成任何威胁。”
祈安和邵翊的小厮远远地跟在一旁,皇宫之内,邵翊总归也不会持械进入,顾长思抄起双臂,往红墙上一靠,只当歇歇自己的腿。
邵翊知道他是应了,唇角勾起一丝得逞的弧度,道:“玄门被盗案,下官听闻抓了周大人和裴大人进去,这二人当日是要赴我的席面,只是横插了一位在十春楼吃酒的孟大人,这才在途中改道,卷入了这个案子里。”
邵翊话锋一转:“不过下官可以笃定的是,此事与我、孟大人都全无瓜葛,下官与玄门素日无冤无仇,孟大人也是,他是钦天监监正,乃是下官一手提拔,下官自然信得过他。”
顾长思恰到好处地露出个微笑:“如此,邵大人此言,本王一定转告封大人。”
内心却在腹诽,你信得过有什么用,你信得过他,又不代表我信得过你。
“下官有个思路,斗胆请殿下一并转告封大人吧。”邵翊道,“此事不一定是朝堂中人所为,在其位谋其政,食君俸禄便要忠人之事,玄门被盗于朝堂诸位而言都百害而无一利,殿下不妨把目光落在狼族人身上,看看京城内是否有与狼族牵扯之人。”
他目光灼灼望向顾长思,察觉到了定北王眼里愈发狐疑的目光。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顾长思的警惕心又提了好几档,愈发摸不透眼前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点点头:“好,本王知晓了。还有么?”
“还有……”邵翊凑近了几分,压低了声音道,“下官知道,殿下之前应该听过关于下官的风言风语,整个长安城都很好奇,下官到底是怎样能得到陛下如此信赖,一路快速爬到这个位置。”
陡然拉近的距离让顾长思警铃大作,他硬生生扼住了要把人推开的冲动,偏头看着邵翊:“可是本王不好奇。”
“殿下,你会好奇的。因为下官是钦天监出身,也曾找寻到了海外仙岛,知晓了一张秘方。”邵翊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里,“那秘方只有四个字,却很合陛下的心意——长生不老。”
求长生!
顾长思的心骤然一沉。
宋启迎对他之所以百般忌惮,那是因为还顾惜着自己的名声,他活着的时候尚能压制流言蜚语,于是生怕自己死了后被人戳脊梁骨,可一旦他认定自己能够长生,真的能够得到一枚不死仙药,那他会对自己做什么?
那些忌惮,还会有吗?
所以他这么信任邵翊,又在这个节骨眼把自己叫回来,是因为……终于等不住了吗?
顾长思心里风云翻涌,邵翊一直死死地盯着他的表情,愣是从那张面庞上一丝破绽都没看出来。
半晌,顾长思才笑了一下:“长生不老?想不到邵大人这么有本事呢。那你同本王讲这些,是想让本王怎么样呢?总不至于让本王割腕放血,给陛下当药引子吧。”
邵翊忽然笑起来,这次不背他了,坦坦荡荡地笑在顾长思的眼睛里:“殿下别担心啊。”
“实不相瞒,下官说了这么多,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让殿下知道。我……其实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
除夕宫宴在新建的临星宫举办。
苑长记他爹工部尚书苑平半年前接的圣旨,命他必定在这半年内修完临星宫,选址定在皇宫以北,与祭天地的祈天殿遥遥相望,意为寿与天齐、福寿康宁。
图纸是邵翊绘制的,宋启迎又添了一个要求,此楼要高,必定要建出“手可摘星辰”之感,苑工书顶着压力忙活了大半年,终于垒起了一座通天高楼。
其实邵翊的影响远远不止于此,明德宫内的风水布局他改了,宫人内侍他按照八字换了,就连陵墓选址也重新进行了测算,因着“长生不老”四个字,宋启迎对邵翊几乎是百依百顺的地步,也难怪顾长思回来时看到的都是生面孔。
这些都是邵翊讲的,顾长思站到临星宫内还回不过神,它太高了,高到长安城方圆十里景色尽收眼底,远远地还能看见祈天殿昼夜不息的灯火。临星宫用白漆刷墙,金瓦作顶,像是一座琉璃仙宫落入凡尘,清冷得不近人间烟火。
这里比皇宫还要冷。顾长思坐在席间,下意识伸手攥拳,试图用掌心一点温热抵御来自帝王之欲的寒冷刺骨。
临星宫内的四周墙壁用天然大理岩砌了一层,能照出模模糊糊的人影,顾长思刚放下酒杯,就见自己对面的影子略略一动,原是邵翊不动声色地转过头来,冲顾长思坦然一笑。
顾长思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有很多问题他从下午开始就没想明白。
如果邵翊说的都是真的,那他为什么要这个时候选择这个注定要成为众矢之的的定北王呢?他一个朝廷新贵,就算长生是假,但只要能舒舒服服伺候宋启迎到死,他这辈子的锦衣玉食是不必担忧了。
可如果这也是宋启迎和邵翊联合做了一个圈套……那邵翊抖落的东西也太多了。
那人生了一双狐狸眼,眼波流转间都是算计,顾长思不敢相信,却也不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或许……他该听苑长记的劝告,早做打算才是。
本以为这风不是逆风吹就是顺风吹,这下东西南北风各刮了一轮,属实是给他刮得有点晕头转向。
他坐不下去了。酒过三巡,夜色渐浓,这场宫宴临近尾声,剩下的就是一家人在一块儿守岁,等子时敲钟了。
诸位皇亲国戚纷纷离席,顾长思也起身告辞:“陛下,臣不胜酒力,这便归了,提前祝陛下新春喜乐,福寿永年。”
“长思。”宋启迎有些醉了,脸上是酒后的酡红,“你那小护卫的事儿,玄林同朕讲了。”
顾长思身形一僵,只听宋启迎继续道:“中军都督府是个好去处,让他年后便去任职吧,朕准了。”
吧嗒。宋启迎离得远怕是没听清,但顾长思心本就悬着,一点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注意。
余光里,是邵翊停止了把玩酒杯的那只手,放在席面上,然后一点一点地攥紧了。
第38章 千雀
新年伊始, 家家户户庆团圆,一向莺歌燕舞的十春楼少见的有些门厅寥落,洒扫的小厮晨起伸着懒腰开门, 一声悠长懒散的哈欠被门口三个冷肃的影子拦腰折断。
他做贼似的看那三位不速之客,舌头都快打结:“几位贵贵贵贵贵贵客,是来寻寻寻寻寻姑娘的吗?”
实在不怪他问, 大清早上的来寻姑娘,大魏最败家的败家子儿都干不出来这种事儿,偏生这三位一个个面容严峻,看上去像是要砍人。
霍尘先笑了出来,歪头看了看他:“你觉得我们是来寻寻寻寻寻姑娘的吗?”
苑长记当即厉声道:“可不准瞎说!小爷我从小到大从未踏入烟柳之地, 这传出去我大年初一清早逛十春楼,我能被我爹骂死, 吊起来抽, 三天三夜不给吃饭不给喝水的那种!”
霍尘斜睨他一眼, 打趣道:“苑老大人教子有方。”
“行了,在这儿还嫌不够招眼?”顾长思服了,“玄门办差, 不为找姑娘,让你们管事的来, 说定北王有话要问。”
闲下来的十春楼没有那股腻人的脂粉味儿,大抵是为了早起给屋内通风,两人高的大窗南北通透地开着, 除了清晨的冷冽空气外, 还卷着昨夜残余的爆竹气息。
小厮给他们三个上了水:“贵人们稍等, 小的这就去找管事的来。”
看着他跑远了,苑长记才对顾长思勾了勾手指, 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还是管这事儿了,陛下不是让你作壁上观、不闻不问吗?”
“我有那么听他的话?你什么时候对我是这种印象了。”顾长思敲打着桌面,漫不经心地想事情,“长念今天马不停蹄地去提审周祺和裴青了,我觉得这事儿不大对,所以兵分两路,看看能不能在十春楼找些线索出来。”
“今天就提审了?不是说要等到初四刑部开门吗?”
“听说昨天周老太傅从刑部离开后,已经去刑部尚书家门口闹去了,”霍尘无奈地摊摊手,“这事儿不完,宫里、玄门、刑部、周府、裴府都别想有消停日子过,要不封大人也不至于放着热腾腾饺子不吃,去大牢里受冻。”
“周祺是周忠唯一血脉,周忠又是那样一个激进的性子,平日恨我极深,我还是少跟他有些挂碍好。”顾长思眼珠一动,楼梯上落下一角绯色的裙袂,“人来了。”
“几位贵客大驾光临,小女子有失远迎,当真是失礼了。”
霍尘抬眼,正撞上那女人含笑的眸子。
是那位他们初入十春楼带走周祺和裴青时,在五楼托腮看戏的姑娘!
她双手交叠着搭在小腹前,行动中步摇下垂着的流苏抵在肩头轻轻摇曳,恍若九天仙女一般翩然而至,站定在三人面前,目光依次从霍尘、顾长思、苑长记面上划过,这才盈盈一拜。
“小女子姓崔,名千雀,见过三位大人。”
“你是这间青……咳,十春楼的女主人?”苑长记不信任地瞥了她好几眼,“这种地方的主人不都是什么老鸨、龟公一类,怎么会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崔千雀脑袋歪歪,俏皮地冲他一眨眼,直闹得苑长记脸皮泛红:“怎么?大人看不上小女子吗?看来方才大人信誓旦旦地说,令尊对自家儿郎要求甚高、规矩甚严都是诓骗。依小女子看,这烟柳之地,大人怕是没少去过呢。”
“胡胡胡胡说!”苑长记涨了个大红脸,“我可是清清白白的好儿郎。”
“怎么?”崔千雀仍是歪着头瞧他,“你是好儿郎,我就是恶娇娥?”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顾长思按下几乎要炸毛的苑长记,淡笑道,“姑娘勿怪,舍弟的确不常同姑娘家打交道,一时乱了些分寸,有些言语无状之处,还请海涵。”
“这才哪到哪啊。”崔千雀没甚所谓地一甩披帛,瞬间弥漫起一片清甜的脂粉香,“来十春楼的男人么,总有这样那样的言语无状,如今我逗逗这位小弟弟,还觉得有趣儿呢。”
她眸色一定:“不过,既然定北王殿下开口,小女子也就不逗他了,殿下匆匆归京,又在新年伊始就造访十春楼,想必是有要事要说,就别在大堂留着了,楼上请吧。”
说罢,她福了福身,袅袅婷婷地上楼了。
十春楼的架构复杂曲折,就算是苑长记他爹来也要赞叹一句设计的匠心独运,整座楼呈四方形,每一层的吊顶都做的足够高,因此光线通透,阳光洒下来恍若九天仙境。
三楼在南北两侧搭建了一座拱桥,红木的材质,两头用飞禽作点缀,寓意神鸟衔梯,步步高升。又有神女抱宝瓶倾倒琼浆玉液的雕像镇在五层东侧,水波形状汇成一道斜梯落于四层西侧的围栏边,美轮美奂,华丽异常。
崔千雀在神女身侧驻足,做了个“请”的手势:“茶点已经备好,请殿下和两位大人入座吧。”
霍尘经过她时略略停了停,目光逡巡在她艳丽的面庞上。
崔千雀眼皮一挑,酿出个倾国倾城的笑:“这位大人怎么了?”
“我见过你。”霍尘也笑,“就在我们回来的那一日。”
“楼下那么大的热闹,又是小女子的场子,出了事可怎么好,还不许人瞧一瞧么?”崔千雀佯装讶异,“还是说,大人当日便对小女子有了什么想法……哎呀,这青天白日的,大人还有要事在身,当着殿下的面多不好。这样,若大人真有意,今夜来十春楼,小女子一定作陪。”
“我对你没什么兴趣。”霍尘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那双千娇百媚的眼,淡定道,“只是发现你好像对我的人格外有兴趣,所以才有点警惕,想要告诉你别动我的人。姑娘想多了。”
“你的人?”
霍尘却不说了,微微颔首,大步流星地进了屋。
一进门,他眉心就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屋里香龛点了浓重的玉檀香,正是顾长思惯用的味道,这种玉檀香是秋长若特意调配出来给顾长思用的,除了玉檀香本身功效外还能够镇痛,正合适他秋冬之际驱寒去痛。
崔千雀从哪里来的配方?
她倒是没发觉似的,施施然关了门,望向神色各异的三个男人,唇边依旧是那抹摄人心魄的笑容。
“怎么?茶点不合各位的胃口?”
顾长思伸手把茶点碟子一扫,留出一片空白,伸手示意她落座:“崔姑娘不必多言,既然已经进屋了,那我们就谈谈正事。”
“好可惜呢,特意摘今年冬天的第一茬梅花泡的水,没想到殿下如此不解风情。”
她眼波一转,忽然往桌上一倚,皓白的手腕还挂着浅粉色披帛,一把勾住了顾长思的领口,迫着他微微前倾,直视自己的双目。
“崔姑娘!”霍尘猝然出手,按住她的手腕,“这是做什么?”
“殿下今年二十四了还未娶亲,又不解小女子的风情。”她眉眼弯弯,全然不在乎霍尘的钳制,又把人往前勾了勾,“莫非是喜欢男人么?”
她像一条美艳的毒蛇,以艳丽万千掩盖了瞳中的算计和凶狠,顾长思垂眸看着她没说话,霍尘手上猛地发力,把这条毒蛇从顾长思的领口上拧了下来。
“姑娘,自重。”
崔千雀嗤道:“这是十春楼,大人是在开玩笑么?”
顾长思却忽然笑了出来:“原来如此,多谢崔姑娘提醒了。”
这下屋里其他人都愣住了,崔千雀更是,她动了动那张红艳的唇:“我提醒你什么了?”
“劳驾崔姑娘,将裴大人和周大人被捕当日,十春楼接待他们二人的姑娘请过来一趟。”顾长思盯着她的眼睛缓缓落座,十指放松地交叠在桌上,“姑娘最好莫漏下一个人,我带来的这二位大人,一个是大理寺少卿,一个曾经是嘉定的捕快,别的本事不提,认人是数一数二的好手。”
他不容置喙地下令:“请吧。”
崔千雀那抹从容不迫的笑容终于褪干净了。
*
带来的姑娘一共五名,依次排开站定在顾长思面前,一张张如花似玉的脸,各有各的美,美得苑长记都不敢看人,嘴里嘀咕着得罪得罪往地上瞧。
顾长思一巴掌把他脑袋拍起来了。
“别得罪了,我不信你原来办案没查过姑娘。赶紧认人。”他仰着下巴,“就这五个么?”
崔千雀笑容收敛了些,但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就这五个了。当时楼里人多,就这几个没有客人,裴大人和周大人是什么身份,哪敢怠慢。哪怕就是路过也得献出一片热情不是?”
“可惜呀,周大人和裴大人是有了足够的热情,但对我们,我看崔姑娘就不如方才那么热情。”霍尘抄起双臂,痞里痞气地咧唇一笑,“要不怎么都说了别漏人,到底还是漏了个人啊。”
崔千雀正色道:“大人,别凭空污人清白,有一个算一个全在这儿了,小女子胆子再大,敢对殿下的令旨阳奉阴违吗?”
蓦地,一声哼哼似的蚊子叫从旁边传了出来:“少了个穿蓝衣服的。”
崔千雀立刻瞪过去,苑长记一个机灵站直了,梗着脖子堵了回去:“就是少了个穿蓝衣服的,那姑娘在子澈和周颂祥身后,但没离得那么近,她的眼睛有些特殊……”
霍尘立刻接道:“因为她的眼窝比大魏人要深,现在想起来怕是混了外族的血。”
“就是她。”顾长思霍然站起,“千雀姑娘,到底是你把人拉到本王面前,还是本王下令旨,把你的十春楼翻个底儿朝天,你自己定。”
崔千雀无声地与他对峙。
半晌,她动了动唇:“殿下……”
“说起来,本王还没跟你讲过。”顾长思眼睛一眯,“你一口一个殿下,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很奇怪、让我不是那么舒服的人,莫非,千雀姑娘是想让我刨根问底,看看你们之间又有着什么关联吗?”
第39章 死谏
崔千雀恼怒地盯着他, 一张樱唇咬得死紧,大有不愿妥协的意思。
她苍白笑道:“倒也不是小女子不愿意,只是这丫头她刚刚……”
她还没说完, 顾长思便了然地点头:“好,本王也不强求你,反正除了你之外, 本王又不是没有办法——长记。”
苑长记从怀中抽出一张宣纸,放在桌上铺开,赫然是那不见踪影的姑娘画像。
崔千雀骤然惊诧:“怎么会?”
“怎么会?在下不才,寻访查案那么多年,别的不敢说, 找人还是一等一的。”苑长记也不看她,将那画像拎起来抖了抖, “不劳崔姑娘费心了, 我自己找人去。”
“慢着!”崔千雀一把扑在他身前, “不行!你们不能去找她。”
霍尘冷声道:“崔姑娘,你推三阻四,很难不让人觉得你和她不是同伙, 莫非玄门盗窃案还有你的一份力?”
“不是,与我无关也与她无关。”崔千雀赤着双目, “是,是我不让她来的,但不是因为要躲着你们, 是因为明壶她……她昨夜病故了!”
死了?
苑长记面上浮现一丝古怪神色:“崔姑娘, 大过年的, 你编就编吧,这种话多不吉利……”
“灵堂就设在后院, 不信你们去看。”崔千雀颤声道,“明壶是个可怜人,她自小流亡,后来被山匪掳去,九死一生才逃出来,来十春楼不过是为了有一口饭吃。昨夜本是除夕之夜,十春楼后厨却意外走了水,起火时她就在后厨中,就这么不幸地被活活烧死了。”
说罢,她还拭了拭眼底翻滚的泪:“小女子容易吗?孤身一人苦苦支撑着十春楼,若是让人知道除夕之夜走水死了姑娘,这来年生意可怎么做,殿下非要揭人疮疤,让满长安都知道这件事吗?”
“这……你……你别哭了。”苑长记最怕姑娘掉眼泪,手足无措地翻出来了一张帕子,小心翼翼地递过去,“我们查案也是有规矩的,不会将此事传扬出去,你放心?”
崔千雀从袖口下露出含嗔带怨的一眼:“真的吗?”
“我堂堂大理寺少卿什么时候不靠谱过?”苑长记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带我们去灵堂看看,我保证,此事绝不出十春楼,否则、否则……”
“否则你怎的?”
“否则我这一年日日都往十春楼砸银子!填补你的亏空!行不行?”
崔千雀终于破涕为笑,盈盈地望向苑长记:“少卿大人可莫要诓骗小女子。”
“绝对不——哎哟!”
“你平素办案废话也这么多?”顾长思揪着他的后领,冷冷地瞥了一眼崔千雀那张微红的面庞,“带路吧,崔姑娘,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今天我们不见到明壶姑娘的尸首,是不可能离开的。”
方才就在苑长记手足无措地同崔千雀保证时,顾长思清楚地看见了霍尘眼中与他同样的情绪——怀疑。
他不相信那个明壶就会这样死了,也不相信这个自见面起就滴水不漏、长袖善舞的崔千雀真的有这么简单的难言之隐,这件事处处透露着诡异,但想要细细分辨,又觉得没什么问题,仿佛一切都说得通。
但太顺理成章了,也会反倒让人心生不适。
如同那位朝廷新贵的邵大人,什么话都让他说完了,亲亲热热地贴上来,一口一个殿下表忠心,只会让顾长思觉得这些人像是在抛出一只亟待螳螂捕捉的蝉,而他们自己就是那只黄雀,只等着猎物送上门来,一击毙命。
无论如何,要好好查查崔千雀。
顾长思心里盘算着,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后院,如崔千雀所说,果然设了灵堂,但人只是用草席裹好了停在屋内,门口摆着简单的牌位和供桌。
“事发突然,寿材铺除夕夜也未开张,只好先这么处理了。”
崔千雀柔声说着,苑长记已经走上前去。
前面的插科打诨都是小事,少卿大人办起正事来还是一丝不苟的,只见他利索地半跪在草席旁边,小心翼翼地揭开了草席,露出一张苍白的、半张脸被毁伤的面孔。
但剩余的半张脸还是能够分辨出,那人和画像上一模一样。
苑长记又摸了一块布料放在鼻端,没有任何同玄门密香相似的味道。
他抬眼,扫过崔千雀那双通红的、不忍的眼,对着顾长思和霍尘轻轻点了点头。
是明壶没错。
他站起来擦了擦手:“劳驾,哪里有洗手的地方。”
崔千雀给他指了。
他道了声谢,路过顾长思的时候停了停,低语了几句,旋即快速奔着院门跑去。
“如今,殿下尽可放心了吧。实在是事发突然,如果殿下因为这件事就怀疑明壶,那小女子也无话可说,但是死者为大,再多事情,没有确凿证据,也让小女子好好将人葬了吧。”
“的确,死者为大,如今发生这样的事,青春年华的小姑娘就这么没了,实在可惜。”霍尘施施然开了口,“崔姑娘,之前你说,明壶姑娘在十春楼是为了有口饭吃,那么敢问,她是做什么营生?”
“十春楼这种地方,一个青春貌美的小姑娘,还能做什么营生?”崔千雀斜睨他一眼,“大人又在跟我开玩笑了。”
“是吗?那请崔姑娘将手伸出来。”霍尘注视着她,缓缓道,“崔姑娘的手,雪白细腻、十指纤纤,那么请问,什么样的姑娘,会是满手老茧,皮肤龟裂的呢?”
崔千雀回答:“一般都是做粗活的人,寒冬腊月手也在冰水里泡,所以自然会留有痕迹。”
“那么再请问千雀姑娘,明壶姑娘今年芳龄几何?”
“二十二岁。”崔千雀彻底失去了耐心,“大人究竟想说什么?”
“他想说。”顾长思终于开了口,一指草席,边缘被苑长记翻起还未来得及放下,能够看到露出来的一只手,“你们十春楼做杂活的人做了明壶的替死鬼,真正的明壶早就远走高飞,你还在这里替她伤春悲秋,有点不值得。”
崔千雀柳眉倒竖,厉声喝道:“什么?”
“她的脸是没问题,但面具做的太假,边缘被火一烧都翘边了。”外面骤然响起一队脚步声,为首那个站定了,腰间的玄门牌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苑长记从人群簇拥中走出来,手里是十几份已经准备好的通缉令。
“十春楼明壶,涉嫌玄门盗窃、杀人逃逸之罪,立刻全城通缉,不得有误!”苑长记将一份通缉令拍到崔千雀手里,“崔姑娘,为了你的清白,在明壶姑娘被找到之前,十春楼不得开张接客,我也会安排人盯着你的。”
崔千雀捧着那份通缉令,嘴唇微微颤抖:“少卿大人……”
“公事公办,别套近乎,没有用。”苑长记摆了摆手,转而冲顾长思道,“我没用你的名,怕上头知道了不好,追查明壶的事交给我,只要人一找到,周祺和裴青的嫌疑应该就能肃清。”
顾长思却骤然沉默下来。
不对,还是有哪里不对。
被火烧了的假脸边缘起边,去收尸的人会发现不了吗?
一双明明不属于小姑娘的手却有着一张明壶的脸,那么熟悉她的崔千雀发现不了吗?
这么明显的破绽,明壶如果真要跑,这么短短的时间就会被识破,她做的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越想越乱,在一片胡乱的情绪里,马蹄声疾驰而来,顾长思眼皮就在那杂乱的马蹄声中随着一起跳了几跳。
冷冽的阳光下,封长念策马而至,速度之快到掠起一阵疾风,马匹尚未停稳,他就匆忙地蹦了下来,也顾不得还有那么多人在,沉声道:“陛下有命,令定北王速速入宫。”
顾长思眼皮还在跳,连带着心脏都带着些慌张:“什么事?”
封长念涩声道:“周忠死了。”
恍若一道惊雷,顾长思听见自己厉声问:“谁?”
咣、咣、咣。
头颅撞在承天门前血流不止,年逾古稀的老者跪在承天门门前,瑟瑟寒风吹动着他花白的胡须,如一把洋洋洒洒的雪。
浑浊的泪自他眼角滴落,他顾不得年迈的身体和苍老的声音,誓要将每一个字都讲得清清楚楚:“老臣伴陛下二十年,侍奉先帝三十年。为臣五十年,老臣上不愧于天,下不愧于地,自问尽到了人臣辅佐之责。”
“臣的长子为国捐躯,臣的幼子为国尽忠,臣满门忠烈!不求长荫万世,只求问心无愧。却不想竟于今日受到小人如此怀疑揣测,使臣幼子有家不得还,除夕佳节之际,还要囿于牢狱之灾。”
“定北王归京,本是佳事。臣虽与淮安王府犹有旧怨,亦不敢有辱于殿下,然臣不解,待殿下归京后,为何玄门迟迟不交出扣留我幼子于大牢的证据?为何玄门迟迟不肯放我幼子归家团聚?为何明明我幼子已能自证清白,却依旧无法脱离苦海?!”
“陛下!臣死谏!臣请陛下颁布圣旨,令定北王撤出玄门被盗一案,不要以私怨断公事!否则,司法无法公正,天下不得太平。若定北王仍有怨怼,便以老臣一条命,换了犬子一世平安!!!”
“砰——”地一声响,通传皇帝的内侍还未来得及至明德宫,提审完毕的周祺还未来得及归家,跟随周忠的小厮还未来得及拦住那老者的身体,一片血色便已炸开在承天门前,一片又一片地濡湿了风吹雨打数百年的青砖,淅淅沥沥的渗到地底。
那血色像是崔千雀绯色的裙摆,顾长思目光一寸寸从崔千雀的群裾上移,落在她捧着通缉令的那一双手上,那双手已不复方才的颤栗,稳健又安然地托着那张纸。
再往上,她方才因为着急而泛红的眼睛里盛着一片清冷色,那红色还未褪去,就被里面的冷意和淡定冻结在眼角,她丝毫不见方才的慌张,冷静到仿若一切与她毫无瓜葛。
察觉到顾长思在看她,崔千雀眼睫一抖,转而轻轻拨了一下鬓边坠着的流苏,忽然酿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顾长思就明白了。
玄门被盗之事根本就是个引子,不在于裴青更不在于周祺,幕后之人将目光盯着的,是大魏太傅周忠,和他定北王顾淮。
说不定……还有更多。
在崔千雀那样冷意十足的笑里,他仿佛看见幕后之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好像听见有人在跟他讲:恭迎定北王殿下回京。
这才是回京的开始。
一切的开始。
第40章 囚笼
“你有没有跟苑柯和封珩说过什么?”
“没有。”
“……说实话。”
“我说的就是实话。”顾长思顿了顿, “此事,与我无关。”
龙涎香自香龛里飘摇,四周笼了火盆, 整个明德宫温暖如春,可顾长思跪在宫殿中央,手指冰凉到几乎无法弯曲, 如同他挺直的脊背,无论宋启迎问什么,他都不曾弯过一丝一毫。
宋启迎叉着腰在他面前转了几个来回,似乎是气急了,怒极反笑道:“好啊, 好啊!”
“朕的太傅,原来的户部尚书, 大年初一, 新年伊始, 以死相谏!说朕的侄子以权谋私,说大魏的定北王以私怨碍公事,暗中指示大理寺少卿、礼部侍郎拖延审查进度, 不让他清白的儿子回家。”
“封珩已经去提审了,刑部大牢大年初四才会开门, 今天不过年初一,急匆匆让刑部开了门,就是为了尽快解决此事。这明明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 只不过让他的儿子在牢狱里过了一个除夕夜, 怎么就成拖延——”
“啪”, 宋启迎猝然出手,捏住了顾长思的下颌, 掰着他的脸向上抬,直视着自己的隐忍怒色。
“可周忠死了,满京城都知道了,他一头撞死在了承天门门前,到现在血还没从门上、砖缝里擦干净,还热乎着呢!!!”宋启迎手指缓缓发力,“朕是不是说过,离这件事远一点儿,你回来了,不要轻举妄动,老实安分地过你的日子,现在呢?你都做了什么?”
顾长思颧骨被捏得生痛,涩声道:“他死谏,他就有道理吗?”
“我什么都没做,也会有罪吗?”
宋启迎眉心微微一蹙。
“陛下,为什么不查,是谁让周忠情绪失控,又是谁告诉他是我让封珩拖延提审进度——这种无聊幼稚把戏,我还不屑于做。”顾长思咬紧牙关,“再过半个时辰,明明、明明周祺就可以回家了,前因后果都在这里,是谁在挑拨是非,难道不是最需要查明白,还周大人一个公道的吗?”
宋启迎松手了。
顾长思白皙的面上留下两道猩红的指痕,粗喘着跪在那里,宋启迎盯了他一会儿,默默地摇了摇头。
“从今天起,玄门你不要去了,回你的定北王府里待着。”宋启迎走回案前,提笔下旨,“此事立刻移交三法司,苑柯身为玄门弟子之一依旧洗不干净嫌疑,为了避嫌,他、封珩,都从这案子里撤出来。”
他将笔一甩:“下去吧。”
顾长思缓缓退出去,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
宋启迎哪里是不查,他是不想查,周忠临死还送了他一份合心合意的礼物,他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真的去刨根问底,还顾长思的清白。
重要的是,周忠死谏,血染承天门,满京华都知道,是他顾长思让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走投无路,为了儿子清白,竟然要以死来证,他定北王何等霸道无理,又何等视司法于无物。
三法司一旦下场,后面牵扯的事情就更多了,且不说真相如何,只怕那幕后之人再趁此机会做些什么,那真是防不胜防。
霍尘正焦急地等在西华门外。
皇宫禁地无诏不得擅入,他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生怕出了什么岔子,顾长思缓步出来时,他第一反应就是去捉人的袖子,撸上去看有没有伤痕。
顾长思拉着他上了马车,霍尘才心急如焚地开口。
“阿淮,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顾长思皮肤虽白,但痕迹褪得快,脸上被捏出来的指痕已经褪得干干净净了,但他仿佛还是能够感受到宋启迎恨不得趁机掐死他的力度。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没。”
“他只是不许我再去玄门了。”顾长思说完居然还笑了一声,这声笑讽刺意味更重,“我得回定北王府了,现在是节骨眼上,很多事情我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不能再出面。”
霍尘蹙眉看着他:“阿淮……”
“所以,霍尘,我需要你。”顾长思抬起眼,那双瞳孔里有着不容置喙的笃定和信任,“我不方便出面了,但这事儿还远远没有结束,所以,我需要你。”
几乎是瞬间,霍尘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事情是冲他顾长思来的,这只是个开头,还远远不到结束,而他顾长思从不懂低头二字是什么意思,眼下皇帝下令让他不得插手此事,可一旦脱离出他的视线,只怕有些事情会变得愈发不可控。
自此,霍尘代顾长思五感,为顾长思守着那瞬息万变的局势。
“十春楼、崔千雀一定有问题,明壶那条线索不能就这么断了。”顾长思头脑里转着多条线,反手紧紧握住了霍尘的,“三法司……或许有个人,能帮得上忙。”
霍尘攥紧了他冰凉的手指:“放心,我定为小王爷断此案。”
*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之中,顾长思唯独能有些把握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原因无他,此人名为霍韬,正是玄门已故大弟子霍长庭的父亲。
大年初一,长安城自晌午过后开始落雪,霍府门口白雪皑皑,同石狮子一同立在雪中的还有个人影,马车自长街尽头转来,霍韬刚刚被扶下马车,就被那人影惊了一哆嗦。
“何人在我门前驻足?”
那人转过身来,肩头发顶都披了一层薄雪,他嘴唇都有些冻得发紫,垂着眉眼拱手道:“卑职霍尘,见过大人。”
霍韬的脚步微微一顿,声音都放轻了一些:“你就是……定北王从北境带回来的那个小捕快?听说,岳大人给你指到中军都督府任职,年初四就要上任了?”
“正是,霍大人好记性。”
霍韬嘴唇动了动:“……抬起头给我看看。”
霍尘不动声色地直起腰身,在磅礴的雪雾里,他的五官模糊得看不清,霍韬拢着手炉站在另一端,像是隔着一层薄纱打量着另一个灵魂。
霍尘早知道会如此,站在那里任由他发散自己的情绪。
若说这世上谁最怀念霍长庭,那么想必非霍韬莫属,亲生骨肉英年早逝,他又与霍长庭那般相像,在这样的鹅毛大雪下,五官模糊、身形相似,怎么可能不动容。
霍韬走近了些,霍尘当即敛下眉眼:“霍大人。”
“是定北王让你来找我的吗?”霍韬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没办法,此事陛下动了雷霆之怒,定北王想要从中获得什么、插手什么,只怕难如登天。”
“卑职绝不是来为难霍大人的。”霍尘当即道,“王爷知晓轻重利害,此番卑职前来,只是希望能够探知一二消息,其他事项绝不插手,比如……究竟是何人欲盗狼王冠与降书,不求别的,只求不让王爷是最后一个知晓的便好。”
“我明白了。”霍韬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替他拂去了肩上的落雪,又吩咐人给他拿伞,“不要仗着年纪轻,就冻在雪里,等你年纪再大些,毛病都要找上来的。”
他轻叹一口气:“其实你不必如此,王爷也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周忠的事我略有耳闻,知晓他不是那样性格的孩子,只是很多事情……唉,雪大,回去还是撑把伞吧。”
“是,多谢霍大人体恤。”霍尘接了伞撑开,“卑职告辞。”
“霍公子……名为霍尘?”霍韬看向他,“哪个尘?”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冲霍尘挥了挥手,“去吧。”
直到霍尘都走出很远,霍韬依旧站在那里,老仆看不过眼,上前两步道:“老爷,进屋吧,雪越下越大了。”
霍韬不答,那老仆忍不住道:“少爷已经故去多年,您何必……”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霍韬眼神翳翳,“无故人。”
*
三法司在年初二轰轰烈烈地正式调查玄门被盗一案。
苑长记虽然不能插手,但还是软磨硬泡,将十春楼的相关线索呈交给了大理寺卿,请他务必、一定、千万要重视此事,明壶在逃,身上必定背负了不少的秘密。
而崔千雀,那个明艳神秘的姑娘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她只当是真的被火烧死在后厨,又不敢细细探查尸体,哪里注意到什么面皮起边、双手粗粝的细节,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最后还是霍韬提出,无论如何,苑长记所说不无道理,让中军都督府立刻严查长安城大小城门人员往来,务必要将明壶按在长安城内,不得离开。
霍尘也因此事提前进了中军都督府,因着是岳玄林的亲自指派,又因裴青尚在此案中没能抽身而出,因此霍尘进去就被给了佥事一职,领一队人着重巡查城内可疑人士。
霍尘在外面忙得脚不沾地,夜晚踩着月色回定北王府时,顾长思却悠哉悠哉地睡着了。
他坐在桌边,腿上还搭着一卷没合上的书,单手撑头沉沉睡去了,灯火映在他的脸侧,整个人都照得暖洋洋的,看上去颇为自在悠闲。
霍尘轻手轻脚摘了大氅,走过去蹲在他面前,伸出手把他的额发拨了拨。
顾长思眼睫一颤,醒了:“嗯?回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初醒时的微哑,霍尘便也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回来了,我在外面跑进跑出的,小王爷看起来倒很自在呢。”
“哪里自在,要不我们换换,你来坐这活牢笼?”顾长思微哂,用手裹住了霍尘冰冷的手掌,“如何了?”
“明壶不见踪影,至于裴青和周祺,有很多人能作证他们二人在玄门被盗时就在去十春楼的路上,行踪合不上,大概能证明清白,但又无法解释他们身上的香气来源。”
顾长思按了按睛明穴:“还是得抓住明壶。那日崔千雀带来的五个姑娘房里都找了,说没有香气残留,也能发现不是会武功的人。”
“只怕人已经跑了。”
“不会。”顾长思微微勾起唇角,“你以为苑长记和封长念是傻的?当日抓住裴青和周祺后,他们俩就跟京卫指挥使司打了招呼,无论裴青和周祺是什么情况,但盗窃玄门这么大的事,绝不可能只有一个人作案,势必有同伙,为了防止生变,自当时起就在暗中戒严了,中军都督府是正式把戒严接管过来,翻到了明面上。”
“你的师弟们啊,真的挺厉害的。”霍尘手暖了,人也活泛起来,“但怎么办,我还是觉得我好累好辛苦。”
“事情结束后,会犒劳你的。”顾长思下意识摩擦着他的手背,“你想要什么?”
“我要什么,小王爷都给吗?”霍尘忽然把人拉下来,在他耳边轻呵道,“你知道我最想要什么的,小王爷,真的给吗?”
顾长思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手却没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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