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变故
晨光熹微, 长安城还酣睡在一片浓厚的晨雾中。
一家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小院,大门紧闭,与每个沉眠的早晨全无区别, 可若凑近闻便能嗅到一丝诡异的血腥气,顺着并不坚实的门扉中透出。
屋内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尸体,女人一手执匕、一手捂紧了怀中孩子的嘴, 刀落转手,将那孩子的哭喊与惨叫悉数拧在了断掉的喉骨里,血色喷涌,她松开了尸体,淡漠地去水盆中洗净了手。
她的眼窝深陷, 像是混了异族的血,如果这个时候有人拿出外面的通缉令与她对比, 那么会惊讶于那完全相同的面孔。
“明壶, 你下手太狠了。”
“我本是路过的, 要不是这家人一定要去报官,也不至于非杀不可。”她抖了抖手上的水珠,“成了?”
“主上的意思是, 血月初升,大乱之相, 明壶姑娘这一枚引信点得恰到好处。”隐藏在阴影中的男人缓缓走出,他一身金吾卫的装扮,看起来是下了夜值直接赶了过来, “只是长安反应迅速, 为了防止别生枝节, 只好委屈明壶姑娘避避风头,再在长安待几个时日。”
“几个时日?说好了的, 此事成了,你主子会亲手把狼王冠和降书送到我手上,并送我回去。”
明壶终于转了过来,说话的功夫,她还将方才杀人的凶器洗干净了——那是一把小巧的银弯刀,平日里就拴在腰间,只会让人觉得是一把月牙形的装饰,殊不知能顷刻间要人性命。
“我流落大魏八年了,八年,人人都当我死了,为了那所谓的大业,我有家不能回,可谁知道我其实每日每夜都想回家,我想见我的父王和阿兄!我不要留在你们这个破地方!”
“明壶姑娘……啊不,公主殿下,请息怒。”男人略施一礼,“但属下还是要提醒您,您的阿兄回去还能见到,您的父王已经过世了。”
“定北王,”明壶冷冷一笑,“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早晚宰了他。”
男人眉头微微一挑,没有答话。
明壶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凑近了道:“不过说起来,我还挺诧异,八年前我刚到长安时,你和那霍长庭关系很好,怎么,他死在我们狼族刀下,你反而愿意为我们效力了?”
男人的表情霎时一沉,连呼吸都粗重了许多。
半晌,他才冷冷开口:“他不是死在你们狼族刀下。”
“他是死在大魏人……自己人的手里。”他抬眼,“我一定会为他报仇的,一定。这,就是我愿意帮主上,帮你的原因。”
*
因着任务,中军都督府给霍尘配了一把长刀,每日挂在腰间巡查,如同杀神临世,野鬼勿扰。
结果这人跟顾长思说:“我还是觉得如故枪好,只可惜长安城地界太小了,舞起来不够起劲儿,若是将来有机会真的能上战场,想必绝对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一柄利器。”
顾长思笑骂他:“夸如故还是夸你自己是利器呢?”
霍尘见被识破,不好意思地笑了:“都夸,都夸。”
“如故枪那你是夸对了,当年我祖父送了我两样兵器,一样双刀破金,另一样就是长.枪如故,都是用的西域进贡的上好玄铁打造,当然是宝贝,”顾长思剜他一眼,“至于人嘛……没看出来。”
霍尘一盘算他口中的祖父,立刻冲如故枪的方向拜了三拜:“失礼了,先帝爷。我怎么就看不出来了?你昨天晚上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还说我可靠呢。你再说一遍,快点儿——”
“到中军都督府要点人的时辰了,再不走,扣你工钱别找我讨。”顾长思一路把他推出了定北王府,义正言辞地下了逐客令,“快、去。”
被轰出门的霍尘面对漆黑紧闭的大门抚了抚额头,无奈地笑了一声。
一旁候着他的手下都看傻了:“霍大人……?”
“没事儿,这叫情趣,情趣懂吗?被撵出来也会很快乐的。”
这小孩名叫钟桓,不过十六七岁,天生一张笑面,干着杀人的行当,却让人看着贼喜庆,霍尘总打趣他上战场也是个吉祥物。
霍尘伸手把帽子给他扣了扣:“长大了就懂了,走着,干活去。”
这几日审讯开展得如火如荼,三法司忙了好几个灯火通明,将裴府上下、周府上下连带着十春楼都查了个清清楚楚,连窝耗子洞都没放过,但压力还是扛在中军都督府他们这些翻找明壶行踪的人身上,只要找到人,案子几乎就破得差不多了。
但干活前怎么也要吃饱饭,霍尘轻车熟路地带人往早点铺子前一坐,一群杀意浓重的兵围在一块儿吃早饭,让本想来喝口热粥的平民百姓退避三舍,霍尘扫了一圈,对着老板招了招手。
“官爷。”
“我看那旁边有些小棚子,劳驾你帮我们把吃的端过去吧,我们去那边吃,别耽误你做生意。”
他筷子上还夹着一个包子,没等咬,说话间就被人一筷子抄走了,跟在他身边的钟桓歪头晃脑地直乐。
“德行你……”钟桓一低头,霎时露出身后那条悠长巷子,霍尘目光正与一个女人对上,那女人手里拿着带黑纱的帷帽,目光交错的一瞬间就把帽子扣了下来。
明壶!
霍尘一把推开桌子,包子叽里咕噜地飞了,喝道:“追!”
长安城除了主干道,其他的巷子实在崎岖,轻而易举就能把人跟丢,霍尘手势一打,一群人霎时分散地钻入街巷,如一群黑色乌鸦密密麻麻地扑进了森林中。
霍尘刚追到方才明壶出现的巷口,只见小巷尽头她衣摆一闪,又消失了,他立刻又跟了过去,可明壶像一只鬼魅,目光只能抓住她的一片衣袂。
这女人绝对会功夫,那巷中清浅的脚印,全然不带普通人逃跑时的慌张,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泰然处之、从容不迫。
霍尘瞄了一眼身侧的高楼,顿时心生一计,三步两步腾挪了上去。
站在高处,他能够清晰地看见明壶的身影快速移动在巷中,他快步从屋脊上掠过,抽出长刀从天而降,利落地横在了明壶面前!
“站住!”霍尘用刀比在她的喉咙口,“把帷帽摘下来,扔一边去,别动。”
明壶身形僵了僵,随即慢慢举起双手,一只手捏在帷帽边沿,伸手一扔——那是一张男人的脸!
霍尘一愣,男人微笑道:“大人,干什么?青天白日的,我只是从巷中走过,没犯什么事儿吧?”
不可能!他分明看清了是明壶的那张脸,怎么会……
“我可以走了吗?”
霍尘眯了眯眼,猝然出手自他下颚处刮过,又捏了捏他的喉结,如假包换,货真价实的男人。
男人彻底笑了:“大人,找男人去十春楼啊,这是干什么?”
霍尘不理他:“方才那姑娘呢?”
“姑娘?”男人疑惑道,“找姑娘也要去十春楼啊,你看我哪里像姑娘……”
霍尘的长刀带风就砍了下来!
蓦地,那男人从长袍下抽出一把长剑,强硬地接下了霍尘那咄咄逼人的刀锋,光影交错的一瞬间,男人微微一愣,还不等他开口说话,霍尘接连几刀气势汹汹地砸了下来,直教那人无法招架,连连后退。
霍尘乘胜追击,连劈带砍,刀锋刻进墙壁瓦缝之间,尖锐的摩擦声带起飞扬的灰尘,视线被扰乱,霍尘飞起一脚直接把那人踹在了墙壁上。
最后一刀,霍尘改劈为扫,趁着那男人撞得发晕,毫无还手之力,对着他的脖颈便是一记横劈,下一刻就能叫他人头滚落,血流成河。
“嗡——”霍尘调转刀锋,刀背冰冷地搁在男人的颈骨上,那冷意足以让人毛骨悚然。
“阁下还是打算装傻充愣到底吗?”霍尘厉声问,“还是想让我搜遍这条巷子,见了人,你才肯说实话?”
男人狼狈地伏在墙上:“我……我不知你在说什么,你、你是何人?”
“我是——”
“霍哥!”
霍尘明显感觉到刀背下那人身体极厉害地一抖。
钟桓他们终于赶了过来,见到这个场面吓得立刻抽刀,又在看清了霍尘压着的人后噼里啪啦地把刀摔了一地。
“葛葛葛葛……葛大人?!”钟桓反应过来,猛地抱拳,“问葛大人的安,卑职奉命巡查疑犯,误伤了葛大人,烦请勿怪。”
“什么?”霍尘被弄得一头雾水。
钟桓连忙跑近,小心翼翼地把他的长刀请下来,悄声道:“葛云,葛大人,金吾卫指挥使,天子近臣,咱惹不起。”
最后四个字道尽了此举真谛,霍尘疑惑地瞧了葛云两眼,发现那人也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霍尘扒拉开钟桓拽着自己的手,正色道:“敢问葛大人,当真没见到什么女子吗?”
葛云方才被揍得不轻,像是还没平复下来,气喘吁吁道:“不曾。”
“葛大人能和此案扯上关系,那长安城真是要翻天了。”钟桓赔着笑,一面把霍尘往回拉,“误会,都是误会,误会啊葛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别计较,我们霍哥也是着急破案所以才……”
葛云盯住了霍尘的背影:“你叫什么?”
“霍尘,中军都督府佥事。怎么,葛大人想去告御状吗?随意。但大人也掂量掂量,怎么我明明看到个女人,忽然就变成大人您了呢。”霍尘笑笑,转头一摆手,“我绝不可能花眼,这女人一定在这里,给我搜。”
*
长安城因玄门被盗一案闹得鸡飞狗跳,整个年节都在风声鹤唳中度过,相比之下因为皇帝令旨而被迫抽身的顾长思反而显得清闲自在,祈安来通报的时候,这人正盘腿坐在围炉前煮茶。
祈安一进来还没说话,就被顾长思招呼过去坐着:“新煮好的茶,尝尝,看看我的茶道精进了没有。”
祈安端过来放在一边,忧心忡忡道:“王爷,肃王来了。”
顾长思手一顿:“二皇叔?”
祈安面有菜色地点了点头。
先帝魏文帝宋治膝下子嗣众多,但这些人里,顾长思唯独对于这位二皇叔实在没什么好感,原因无他,只因肃王是大魏赫赫有名的草包王爷,锦绣纨绔,一天天脑袋里装完风花雪月又装金银财宝,却对于家国大事只有一句志不在此。
是真的志不在此,宋启连当太子时兢兢业业,天天想着治国理政;宋启迎就算没夺嫡前也是十分挂念政事民生,唯独肃王宋启运,天天就喜欢拎鸟串巷,喝酒划拳,狐朋狗友一大堆,跟谁都能喝两杯。
肃王这个人,正事真不干,胆子真的小,当年夺嫡之事沸沸扬扬,宋启运对这位落魄的长兄虽没有落井下石,可也没有在危难之际雪中送炭,淮安王府付之一炬,剩下个年仅九岁的顾长思,他这个做二叔的也不曾过问,还是岳玄林带人回的家。
不过,不管因为什么这个时候来找他,顾长思对这帮姓宋的都是能躲则躲,因为他直觉没有好事儿。
所以他摆了摆手:“说我旧伤犯了,我——”
“长思啊——!!!”
宋启运哭丧似的大嗓门飘着就先进来了,顾长思手一抖,额角青筋突突地蹦了起来。
“长思啊,你可要救救、救救你二叔啊!!!”
宋启运今年四十二,天天只知享乐,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此时一哭浑像是被捏褶了的大白馒头,还一不小心跌在了顾长思的门口。
祈安赶紧给人扶起来,顾长思从他手里把人接过,摆了摆手示意都退下。
宋启运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顾长思只好道:“二皇叔,有什么事慢慢讲,你只哭我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啊?”
宋启运哭得说不出话,只能连连摆手。
就在顾长思耐心快要被哭得告罄之际,他终于从悲痛欲绝的情绪里挣扎出来,反手握住了顾长思的腕子。
“长思,我的好长思,我的好侄儿,二叔求求你想想办法。”他抬起那张涕泗横流的脸,“玄门被盗这个案子,万万、万万不能再查下去了啊!”
第42章 玉佩
肃王多年走街串巷、结交狐朋狗友, 如今过了四十多年,最大的成就只有一件,就是出资买下了十春楼, 自此坐享其成,每月定时定点就会有十春楼的账房将银子和账本送到肃王府。
如今十春楼被封,宋启运还没来得及哭他的银子折了一大笔, 先听到了一个噩耗——目前的风声一直吹向玄门被盗案于十春楼中的姑娘有关。
十春楼被查了个底朝天,明壶一直下落无踪,万一她真的意图偷盗玄门,甚至她背后还有牵涉到大魏秘事、皇位、乃至威慑江山安稳的关系网,那么以皇帝的多疑, 又会对他这个二皇兄猜忌多少。
正统与否一直是皇帝心头一根刺,也是因为那封下落无踪的遗诏, 皇帝总觉得自己头顶有一座示警的铜钟, 所以才对他那些皇室兄弟们隐忍不发, 没能如他心意一般为了坐稳江山而除之后快。
如今相当于肃王亲自递上去了一个把柄,将自己的性命交付在皇帝手里。
顾长思听懂了,伸手把人扶起来:“二皇叔, 你先别急。此时停下查案是不可能的,皇帝震怒, 三法司下场,谁都拦不住这股风势。再者而言,此事尚无定论, 纵然十春楼是你的, 又无人能证明你和明壶姑娘有什么牵扯, 你……”
他顿了顿:“十春楼里的名册,你都看过吗?”
宋启运心虚地不敢作声。
顾长思一阵无奈:“……你看过?那明壶是何等人, 你也知道了?”
“我的确看过,但那么多姑娘小倌,我哪里能一个个记得清?大多都交给崔千雀了。”宋启运头疼道,“你是知道我的,这些人名我看了眼睛疼。不过这个明壶我有一点点印象,因为她模样生得好,眼窝很深、鼻梁很高,看起来父母双方应当有一方不大似大魏人。”
顾长思彻底无语:“……二皇叔,你可以把注意力放在一些该有的地方吗?三法司那边已经问过崔千雀了,崔千雀说对她的身世不记得了,只记得刚来十春楼的时候她遍体鳞伤的,过得很糟,听她说父母俱亡,后来又从匪窝逃出,身世悲惨,才可怜她救了一条命。结果你这……”
还不如崔千雀记得深刻!就知道好看好看,那满肚子里是真的一点儿正事都不放啊。
“那种地方本来就鱼龙混杂,谁会查得那么清楚,我怎么会知道!”宋启运崩溃道,“求求你了,长思,你就当可怜可怜二叔,你救救、救救我,一旦明壶落网,我就真的说不清楚了!”
顾长思蹙眉不语。
宋启运咬牙道:“是!你说得对!就算落网明壶也不一定会攀咬我,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况且,疑心这种东西,需要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吗?”
“你如果真的查出是明壶所为,那女人偷的是玄门里存放的狼王冠和降书!那么接下来他一定会联想到,是不是我这个皇室中人意图勾结外邦,窥伺神器,图谋不轨。”
“……他又没有证据。”
而且你是什么人他还不知道吗?
宋启运不可置信道:“你还不了解你三皇叔吗?一旦生了疑心,他需要证据吗?你父王死后,他有多忌惮我们这帮兄弟,你不知道吗?”
“退一万步讲,你父王难道当年真的想争吗?可你三皇叔,有那么一刻真真正正放下过对你父王的猜疑和对你淮安王府的杀心吗?!”
蓦地,顾长思放在案上的手骤然攥紧了。
宋启运仿佛看到了曙光,趁热打铁道:“长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是个孬种,我是个草包,我惜命,我怕死,我承认我是个窝囊废,但是我真的……真的不想。不想让肃王府,变成第二个淮安王府了。”
鼻端仿佛又能闻到那股熊熊烈火灼烧的味道,他的身形陡然缩小,房间都变成遥不可攀的悬崖,哭喊惨叫声连成一片,而当时的他只有那么小,只能尽全力地搂紧身边比他还瘦小的祈安,两个小小的人挤在一块儿,哭都哭不出来。
白幔还没取下,他父亲的遗体停在灵堂,而他的娘亲毫无踪影,下人说已经去寻了,让他不要跑,就站在池塘边等,这里不会被火焰烧到,千万别出声,别被发现……
突然,他听见一个声音撕心裂肺地划破夜幕:“王妃坠崖了——”
顾长思猛地站起,宋启运被他吓了一跳,骇得不敢作声,直愣愣地瞧着他。
他的心脏突突乱跳,用力呼吸几下,才终于从噩梦般的回忆里求得了那么一丝的平静:“二皇叔先回吧,你的顾虑我明白了,容我考虑考虑。祈安,送客。”
话音未落,门就被打开了,祈安攥着双手站在门前,面色有些难看:“王爷,宫里来人传话了。”
他担忧地看了一眼宋启运:“说……陛下让肃王爷进宫一趟。”
咚。刚刚才勉强站稳的宋启运一屁股又跌在了椅子下,一脸惊恐地望着祈安,好像他是刑场上的刽子手,而那柄长刀顷刻间就能落在自己的后颈上。
相比之下顾长思就淡定得多:“他知道二皇叔在我这儿?”
“不知道,旨意到了肃王府,看见肃王没在,问了府上家丁才知道的。”祈安试探道,“王爷……要一起入宫去吗?”
顾长思沉吟片刻:“去。备我的马车,送二皇叔过去,至于能不能进去。这不还是得看陛下的意思么?”
*
明德宫里已经站了两个人了。宋启迎看到顾长思的时候还有些诧异,动了动唇似乎想问他怎么来了,但碍着那么多人的面,到底还是没问出口。
顾长思行礼后主动道:“臣出门上香,正遇见肃王殿下行色匆匆,是以带了一程,想着马车总比走路快些,不误了陛下的事。”
宋启迎笑得淡淡的:“你倒是乖觉。得了,人既然到得这么齐,二哥啊,你也别怪朕当众下你的面子了。”
肃王本就抖得跟个筛糠一样,闻言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宋启迎置若罔闻,点了点霍尘:“你说。”
“是,卑职乃是中军都督府佥事,奉命巡查长安城,搜捕明壶行踪,今日得见明壶身影,可惜还是让她逃了,万幸的是还算有所收获,不敢耽搁,立刻呈交郭大人。”内侍捧上来一个托盘,放在肃王眼前,霍尘继续道,“敢问肃王殿下,此物你认得吗?”
肃王哆嗦着抬眼,只一眼,险些把眼珠子都瞪了出来。
那是一只玉佩,但与寻常玉佩雕花刻字不同,它做工古朴,只在中间雕了个张着血盆大口的狼首,连那两颗锋利的犬齿都做得栩栩如生,指腹用力划过都会落下血珠。
“这这这……这是?!这是!?”
顾长思都缓缓皱紧了眉头。
“看样子二哥你是认得此物,”宋启迎没有心情听他打磕巴,又指了指郭越,“你来说。”
“是,此物是狼族王室特有玉佩,世上仅有三枚,分别由老狼王哥舒裘和他一双儿女所有,如今哥舒裘和他的女儿已死,按理来说仅有的一枚,应该在远在北方的哥舒骨誓身上才是。”
郭越伸手将玉佩翻过来:“陛下、肃王殿下、定北王殿下请看,此玉佩留有小字,但臣愚钝,不懂狼族语,译不出来。”
“意思是,予爱女、狼族冰原上的明珠,公主殿下。”霍尘每说一个字,肃王的脸色就惨白一分,“卑职曾于北境任职,略通狼族文字。”
“是不是你胡乱翻译?这怎么会、怎么会?!”肃王双目赤红地咆哮,“狼族公主?哥舒裘的独女已经死了!她的玉佩怎么会在这儿?!”
“昭兴九年,哥舒裘送女入长安,路上公主暴毙,让哥舒裘勃然大怒,觉得是我们大魏心不诚,暗杀了公主,自此掀起近五年的战乱,直到三年前,昭兴十三年定北王率军斩杀狼王、押解狼王世子入京,北境才得以安定。”霍尘平静地解释,“的确,她的玉佩怎么会在这儿呢?”
“你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是我和暗杀公主之事有关吗?我有那能耐吗?!”肃王目眦欲裂道,“还是我偷盗?我这点儿见识还是有的,我知道那是狼族的东西,我怎么会偷?!我——”
“够了。”宋启迎一甩衣袖,两人骤然缄默下来,“郭越已经查清楚了。明壶,年二十二,无籍贯,但看长相有异域血统。当年狼族公主身故,尸体一直没有找到。此次偷盗又是缴回来的狼王冠和降书,一旦失窃,狼族大可翻脸不认,拒绝称臣纳贡,继续骚扰北境十二城。届时战火一起,数十万将士的命、边关的刚刚不过三年的太平就通通都全毁了!桩桩件件,你自己说,都指向什么?!”
宋启迎怒极,抓起一方砚台就丢在了肃王脑袋上:“朕平日里从不管你做什么,你爱怎么胡作非为就怎么胡作非为,堂堂皇家亲王与秦楼楚馆扯上关系,朕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可你倒好,给朕居然招来了个狼族公主当妓.子!?你哪来的胆子?!问都不问清楚就敢留下,出了事连个屁都不知道!!”
“陛下、陛下,臣是真的不知道,臣——”
“郭越!”宋启迎一脚踹开他,“给朕把十春楼所有管事的人都下狱,有一个算一个,只要有可能知道明壶真实身份的人,朕倒是要看看,到底是谁敢在朕的眼皮子下面,掩护蛮人盗窃禁物,查出来,凌迟处死!”
“陛下,陛下不要!”肃王也顾不得什么身份体面,匍匐着抱住了郭越的腿,那张保养得宜的富贵脸上涕泗横流,“陛下,求求你,不要,他们……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宋启迎惊愕万分:“你现在是要为了一个青楼女人,不顾你的亲王身份,跟朕求情吗?”
肃王哭喘着刚抬头想要分辩,宋启迎一巴掌已经扇了过来,响亮得令人不忍卒听。
殿里瞬间安静了。
剧烈的喘息声后,宋启迎咬牙切齿道:“你可真有出息啊,我的好二哥!”
顾长思抿了抿唇,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肃王忽然跌跌撞撞地爬起来,顶着那张巴掌印跪好了。
他抹干净眼泪,像是做下什么决定似的:“陛下,我我……我,臣……臣,臣想起来了。”
“明壶是当年秋日入十春楼的,当日,是臣的生辰,所以所有的候选名单、身世,都是过了……过了臣的眼的。”他深深拜下,“是臣失察,是臣无知。”
他一脸痛苦万分的模样,叩首下去,眼泪全无声地砸进袖管里:“请陛下,责罚臣失察之罪。”
这与他在定北王府里苦苦哀求的可一点儿都不一样!
顾长思奇怪地望着这个一改常态的二皇叔,深深的疑窦几乎要把他吞没。
为什么?就因为皇帝要处置崔千雀吗?
“臣知错,只求陛下放过那些无辜之人。”肃王闷声道,“马上到陛下的万寿节了,此事已经惊扰到了陛下年节,若是再扰了陛下福祉,臣罪该万死。”
宋启迎神色复杂地抬头,正与顾长思的视线相撞。
“你想说什么?”宋启迎的眼神几乎算得上是茫然,“你知道些什么吗?”
顾长思内心一声冷笑,心道我能知道什么。
他垂眸道:“陛下明察,自陛下有旨意不许臣插手任何事项后,臣万万不敢多问一句、多行一步。方才臣不过想说,还有外臣在,肃王殿下毕竟是皇室宗亲,再闹下去,恐污了陛下贤名。”
“就这些?没了?”
“就这些。没了。”
宋启迎几乎要被气笑了,这小子估计还是在气大年初一自己把他叫进宫,勒令他不许进玄门、不许插手任何长安事务的气,这几天真的当甩手掌柜了,一问三不知,那作壁上观的劲儿怎么瞧怎么有几分故意。
一个无赖咋咋呼呼闹事,一个能臣沉默寡言躲事。
好好好,当真是好极。
就在宋启迎脸都要被气绿了时,门口内侍微微抬高声量道:“陛下,邵大人求见。”
第43章 苦药
宋启迎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 眼风一扫长跪不起的肃王:“让邵翊进来。还不滚起来,在这儿跪着还不嫌丢人现眼吗?”
肃王腿软得站不起来,顾长思上前一步, 抄着他的臂弯给人薅到了旁边。
刚刚站定,邵翊捧着一只精美的小匣子进来了。
他仿佛没有察觉到屋内的暗潮汹涌,也没理会一旁眼睛肿得跟两颗核桃一般的肃王, 朝着宋启迎恭谨地行了一礼。
“臣参见陛下。”
“爱卿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宋启迎脸上登时雨过天晴,连眼睛里都写满了欢欣,“不是让内侍前去告知了,晚膳让你进宫陪朕一同用么?这么早就进来了。”
“是。只是快到陛下万寿节了,今日礼部拟定了些议程, 臣还有些地方想请陛下示意,就提前来了。”邵翊揭开匣子, 里面是一颗凝有异香的药丸, “还有……就是涉及到陛下之前让臣研制的药物之事, 也有些需要请陛下的旨意。”
“那今日之事便议到这里吧。”宋启迎当即道,“肃王回府闭门思过,朕会再宣你入宫觐见的。中军都督府继续追查明壶行踪,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至于三法司那边……”
郭越会心道:“回陛下,目前已经对过十春楼相关女子的供述, 也让她们辨认过玄门秘香的香气,终于在一件香囊上找见了残余的味道,根据气味浓度和消散程度, 都符合她们所说的, 当时明壶与她们五人以及周大人和裴大人的站位。”
“那就是周祺和裴青无罪了。没有罪过就赶紧放人回家, 难不成要裴敬做第二个周忠吗?”宋启迎领着邵翊走了,“还有, 那狼族公主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朕一同查明白了。长思。”
顾长思一怔。
“三年前你前往北境戍边,朕与你约法三章,其中一条,就是狼族之事你有优先处置权,虽然当时仅限于北境之内,但如今狼族公主意外现身长安城,也算狼族事务,那便交给你查吧。”
宋启迎和邵翊一同回过头来,顾长思平静地掠过宋启迎难得柔和的目光,自邵翊面上一触即收,旋即长揖一礼。
“别再一问三不知了,周忠的事闹起来你也得避避风头不是吗?眼下周家之事已过,该你做的事,你还得做。”
宋启迎携邵翊飘然而去,没看见顾长思眼中那一瞬涌起的讽刺。
霍尘方才那一席话,表面上是在陈述狼族公主的行踪,实则不动声色地将顾长思的功绩融了进去,宋启迎对肃王那么气愤,连带着看顾长思都顺眼了很多。
他是天子,龙椅之上还有江山社稷,当边疆版图横贯在眼前时,那些正统之争也会消失不见,那一刻他就会想起眼前这个让他如此不待见的侄子,在三年前帮他夺回了北境,没让他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在黄泉之下哭诉他弄丢了祖宗山河。
他也会有那么一点点过意不去的时刻,不用多,霍尘就要那么一点点就够,看,这一点点就足以让宋启迎重新放顾长思出定北王府,再度活跃在长安城中。
霍尘目的达到,大大松了口气,回去路上明显神采奕奕多了,还不忘跟顾长思讲了那奇奇怪怪的金吾卫指挥使葛云。
顾长思终于脱离了那座活牢笼,脸上的快意还没褪下,嘴唇微翘:“金吾卫……我不大熟,不过金吾卫历来都是皇帝一手提拔,所经历的选拔制度严之又严,按理来说不会出现什么纰漏。”
霍尘靠回车壁上:“也有可能是我多心了,罢了,总之你的困局已解,明壶之事,上到三法司,下到中军都督府,都会接着追查的。”
他顿了顿:“对了,肃王殿下当真是你恰巧碰到的?”
“当然不是。”顾长思笑意收敛了几分,“我那好二叔来定北王府找我,前脚还在哭天抹泪,说让我想想办法,他不想承担罪名,他胆小又怕死,结果后脚进了宫,一听说崔千雀要被凌迟处死,立刻又倒戈了,他那变脸之快我都怀疑是跟皇帝学过。”
霍尘思忖道:“他和崔千雀之间,或许没那么简单。”
“肯定没那么简单,崔千雀那个姑娘就不是个省油的灯。”顾长思拢起袖子,“这些日子,苑长记就没有停止过对崔千雀的搜查,反正他不用管这一档子事儿了,眼下大理寺都扑在这上头,他清闲得很,自告奋勇就去了,想来不日就会有结果。”
霍尘忽然笑了两声:“就苑大人进十春楼,跟地砖烫脚似的那模样,他真的方便查吗?”
顾长思沉默了一下:“……方便……吧。”
十春楼因着三法司查案,已经多日没有开门迎客,在喧闹的长街上显得有几分冷清。
崔千雀终于从刑部被放出来,身上还穿着粗布麻衣,一面不自在地挠着有些过敏的腕子,一面吩咐前来迎接的小丫头去给自己准备热水和火盆。
小丫头应和着去了,月光下,不施粉黛的千雀姑娘依旧艳丽动人,抬眸时讶异的眼神如同蝴蝶振翅,蓦地打碎了一夜流动的星光。
苑长记在星光的尽头等她。
手里还拎着一个布袋。
崔千雀走近了,才发现那人有些羞涩,一言不发地打开了袋子。
里面白花花的全是银子!
崔千雀震惊了——不是,她当时只是开个玩笑,怎么苑长记还真的赔她关业的亏空啊?!
*
顾长思这边困局初解,立刻又来了个更大的困局。
秋长若的药配好了。
平心而论,定北王喝药多年,绝对不怵这件事儿,但无奈秋大人来送药的时候一脸自求多福的表情,还送了一包桂花糕来,是长安城西老字铺的,顾长思最爱的糕点。
“叫你原来的药不好好喝,非要加大药量才知道皱眉头,每日两顿,早晚服下,霍公子,有劳你看着些。”秋长若把东西铺了一桌面,纤纤素手敲打在食盒的提手上,怎么品都品出了几分隔岸观火的坏心思,“这次要是再不好好吃药,你等着下次还有更苦的。”
顾长思面有菜色,心虚地转移话题:“……你去看过子澈了吗?”
秋长若一讪:“谁管他,据说在刑部大牢里着风了,在家灌汤婆子喝药呢,我堂堂太医院院判,连个风寒还要我管,那我还有的空闲?”
霍尘随顾长思一同笑:“裴大人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只求秋大人一观?”
“不惯他那毛病。”秋长若说完这句话,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好啊,你们两个消遣他呢还是消遣我呢?告诉你们,没门儿!霍公子,你也别抱着心疼他吃苦的念头,想要替他瞒下一顿两顿不喝。我可跟你讲……”
顾长思一凛:“姐——”
“他那腿当年真的离断了没差什么,我们赶到的时候膝盖以下已经被那恶狼吞了,要不是我们动作快,他那膝盖下面都被囫囵嚼了,就这也养了好久。”
秋长若嘴皮子巨快:“现在的药是疏筋活络用的,他死鸭子嘴硬,天天哪里都没事,但你仔细看就知道了是不是?他左腿就是有点儿跛,跛都是万幸,再不好好吃药经络一旦恢复不良可能站不起来的。”
霍尘的脸色成功地被秋长若唬得难看下来,顾长思刚想起身求求他的好姐姐别再吓唬人了,就被霍尘一把攥住了手腕按了回去。
堂堂定北王现在嘴上被秋院判拿捏,手上被霍佥事拿捏,一身威风没地方使,只好不情不愿地偃旗息鼓。
秋长若见状,露出个得逞的微笑,知道这次必定顿顿不落了,才放心大胆地扬长而去。
她心满意足了,后果只能让顾长思受着了。那晚霍尘不负秋长若所望,亲自盯着药一点一点煎好,也不管那刺鼻的苦味儿,一路带着热气飘进了顾长思寝屋。
祈安正准备侍奉顾长思更衣,见霍尘进来了,瞬间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今夜……霍大人守夜?”
“守什么夜。”顾长思背对着他解衣扣,“他白天还得去当差。”
祈安不是很信,目光频频瞟着霍尘,果不其然得到了一个认可的眼神。
他当即轻手轻脚退了出去,临行前还悄悄瞥了霍尘好几眼,直觉他霍哥脸色不大对,怕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顾长思可不知道。
衣扣好巧不巧打了个结,顾长思垂眸正跟它较着劲儿,全然没察觉到祈安的位置已经换了个人。
霍尘把药放在一边,从背后环住人,轻描淡写地拨开顾长思的两只手,慢条斯理地给他结着扣子。
顾长思在他怀里一僵。
他外袍已解,只留下一件薄薄的中衣,灯光一晃勾勒出他纤细的腰身,霍尘只要眼神一晃,就能够从微敞的领子里看见顾长思消瘦的锁骨。
顾长思不自在地挣了一下:“我自己来。”
“我学绣香囊的时候手笨,打过不少结,现在解起来轻车熟路的,小王爷让让我。”霍尘贴着他说话,勾得他呼吸都不自在,“我给你解开。”
顾长思轻微地偏了偏头:“……你心情不好?”
“不好。听秋大人说完之后,替你不值,也会心疼。”霍尘紧紧地搂着他解扣子,五根手指依次从绳结中穿过,轻柔得像是在弹什么曲子,“你总说没事,我也知道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我喜欢你,恨不得把你从层层叠叠地保护起来,任何人损伤你,我都既心疼又恼怒。”
顾长思轻笑:“我没那么脆弱。”
终于结开了,绳索自他指缝间垂落,赤色的,像是一条条错综复杂的姻缘线缠绕在他的手指间,他忍了忍,没忍住,交错着手臂把人和绳子都更紧地锁在怀里。
“可我喜欢你,你在我眼里就是任何人都不能染指、不能触碰。”
他盯着墙壁上交错的人影,他和顾长思紧紧挨着彼此,轻声细语、耳鬓厮磨,就好像真的是情人间的呢喃。
“小王爷,你之前说奖励我的,还作数吗?”
顾长思眼睫一抖:“你想好要什么了?”
“要你……”霍尘缓缓低下头,“别动。”
他的手指松开那些绳结,又慢条斯理地去解顾长思中衣领口的扣子,顾长思刚抬起手想阻拦,就听见了一声更重更沉、更不容置喙的“别动”。
鬼使神差的,他真的住了手。
于是就这么任由霍尘解开了最顶上的两颗扣子,然后剥开了那一片衣衫,露出大片肩颈,白皙的肤色在如豆灯火下几乎要灼伤霍尘的眼睛。
顾长思的手指紧紧地蜷缩了起来。
蓦地,霍尘轻语了一句:“玉檀花真的很香。”
“什么——嗯!”
霍尘单手绕到喉结处拢住他的脖颈,随即一口咬了下来!
顾长思往前一倾,扶住了桌面才没有倒下,那一刻他神魂俱震,眼瞳都在颤抖,盘桓着找不到聚焦的地方,全身心都在感受着霍尘落在自己肩上的嘴唇,灼热的、刺痛的、颤抖的。
怎么、怎么会这样……?
这明明不是什么温存的举动,可为什么……
他后颈都酥麻了,整个人无力地喘息着,空着的那只手胡乱摸索,才发现霍尘的手已经紧紧扣在了自己的腰上,是怎么掰都掰不开的力道。
“霍尘!你……你疯了?”
“小王爷。”霍尘从他肩上抬头,低低开口,“该喝药了。”
这时候还喝什么药?!
顾长思刚想反驳,霍尘却已经松开了腰间的那只手,轻轻松松地把药碗端了过来,另一只扣在他颈上的手往上一滑,迫使他微微扬起头颅。
“喝吧,喝完就该歇息了。”霍尘的声音仿佛带了些蛊惑,将碗沿抵上了顾长思的唇角,“阿淮,你得乖乖吃药了,我之前真以为你没事,因为你说什么我都会信,但现在我还是觉得,有些事,我得听听别人怎么讲的。”
他指腹划过顾长思的下颌:“毕竟,在这方面,我们小王爷是个小骗子。”
第44章 大忌
新的药果然又苦又涩, 饶是顾长思吃惯了苦药,喝下去的时候也不禁微微蹙了蹙眉,从舌根底下都泛着苦味儿, 只想拿点儿什么来压一压。
霍尘凶狠的性格又收敛了回去,转而低眉顺眼地把桂花糕抵在他唇边。
顾长思一低头叼走了,透过镜子恶狠狠地瞪他:“你属狗的?你看看这印子!”
幸亏这是冬天, 高领穿惯了,也没几个想不开又胆子壮的人去扒定北王殿下的衣领,唯一一个想不开的还胆子壮到了底,正在后面心虚地盯着他肩颈处的齿痕。
“你……”顾长思自己轻轻碰了碰,“……你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啊霍尘?”
他知道的不多, 但或多或少都能听说过几个,越是繁华的地方越是个巨大的风月场, 长安城里的纸醉金迷刮得远比顾长思想象的要厉害, 他于风月事无意, 可一来二去,也听说一些在风月事上很特殊的手段。
还挺疼,但没出血。
霍尘摸了摸鼻尖:“我也不知道, 从前也没试过。”
顾长思一言不发地把衣服披上了,默默无声地坐在一旁咬一块糕点。
霍尘蹭过去:“生气啦?”
顾长思瞥他一眼:“滚一边儿去。”
“我不, 我怕你还嫌苦,等着给你拿糕呢。”霍尘又捏了一块在手里,“清甜味儿, 你喜欢?”
“嗯。那家城西老字铺开了好多年了, 一直是这个味道, 我曾经……”他顿了顿,“据说我曾经很爱吃, 失忆之后他们也会给我买,的确还不错,可见有些东西是天性。”
“哦——所以小王爷喜欢清甜味儿是天性,我记住了。”
那他语气调笑意味太重,顾长思提起一拳,大有再说就要抡下去之意。
霍尘只好讨饶,连声道不说了,才把毛给人顺下去。
“话说回来,皇帝会怎么处理肃王?”霍尘双手搭在顾长思膝头,“真的会杀了他吗?”
“应该不至于,他也得师出有名,只要明壶不是肃王派去的,皇帝根本没有理由对肃王下杀手。”顾长思嚼着糕,眼神有点发直,是有些困了,“不过就算明壶胡乱指认,真的攀咬了二皇叔,顶多就是个终身不释,不会斩立决的,没那么严重。”
霍尘引着他往床上走:“真的吗?我看肃王吓成那个样子,以为他是必死无疑了呢?”
“他就是胆子小,再者而言,皇帝也知道他的性格,应该对他没那么多猜忌吧。”顾长思坐在床边重新漱了口,动作略略一顿,“你睡哪儿?”
霍尘轻车熟路地把人往里推:“又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了——嗷!”
顾长思单手擒住他的脖子,朗声道:“祈安!别给我偷懒,该你干的活自己干,把姓霍的给我丢出去!”
*
诚如顾长思所言,肃王一连几日在王府闭门思过,没闹出什么动静来,皇帝也没有传召,后来都到上元节家宴了,皇帝才一道旨意把肃王宣进了宫。
再度宣进宫时三法司都在,此案拖了太久,该下一个决断,于是最终定性为明壶在逃,肃王监察不力,十春楼清查后才许再开业。
“此事,到此便罢了。”宋启迎最后掷地有声地下了定论,“朕已经给周忠上了美谥,聊表安慰。但在座的都是宗室亲族,关起门来说一家人的话,朕希望此事能够让诸位引以为戒,二皇兄纵使有千万个粗心大意,身为皇亲,国家大事之上,还是需要恪守冷静本分。”
肃王惨白着一张脸:“臣,谢陛下恩典,定当谨记陛下教诲。”
宋启迎满意道:“行了,今天是上元佳节,朕与诸位同饮,不醉不归。”
舞曲曼声响起,教坊司的舞姬们身着粉白色衣裙鱼贯而入,殿门大敞,从那飘扬的水袖中望去还能窥得见苍穹上那轮又大又圆的月亮。
薄薄的月光洒下来,映在杯中酒里被一饮而尽,顾长思放下酒杯,坐在对面的肃王面色依旧黯淡,在这样祥和喜乐的氛围中格格不入,就连他平素最喜欢的美人都无暇欣赏。
他心事重重的模样格外少见,顾长思多瞥了两眼,眼前的舞姬就如莲花灯似的打了个旋儿,让出执杯走向他的宋启迎。
“长思。”宋启迎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杯酒,三皇叔敬你。这些年在北境确实是辛苦了,此番回长安,又闹出了这样那样的事端,皇叔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顾长思给双方递了个台阶下:“陛下,臣惶恐。臣——”
“这些日子估计你都没能好好休整一下,这事儿闹得,朕是真的想让你回来躲躲懒的。”宋启迎压着他的手用了些力道,“要不这样如何,左右明壶身世还没查完,你再在长安待一阵子,好好松快松快,也不算千里迢迢白白回来这一趟。”
顾长思张了张口:“陛下,臣——”
“那就这样,北境在温知手下井井有条,你也不必挂心。”宋启迎乐呵呵地又拍了拍他,“得了,坐着吧,朕再去看看你的五叔六叔们,过两天天气暖了,朕带你们去围猎,看看你骑射功夫如何了。坐吧,坐吧。”
他心满意足地端着酒杯晃走了,顾长思魂不守舍地坐下,松开手才发现掌心已经被酒杯硌出了数道红痕,他咬紧牙关,只恨怎么没带破金刀来给他脑袋上开个瓢。
之前岳玄林就暗中敲打过他,这次归京怕是没那么容易回去,明壶之事后,他本以为是个合理的理由早日离开,毕竟此事还得往狼族那边查一查。
却不料宋启迎这么大言不惭,连个理由都不听他讲,直接就把人按在了长安城,不许走,走了便是抗旨不遵。
他愤愤抬头,与那惨淡的肃王眼神猝然相碰。
肃王哆嗦着抬起桌上美酒,慢吞吞地越过舞姬,来到了顾长思面前。
“长思,一会儿散席后,亥时末,你来一趟肃王府好不好?”他的眼皮浮肿,看上去不知道哭了多少日子了,红血丝爬满了他略显浑浊的眼珠,看起来尤为可怜,“求求你了,二皇叔有话想跟你讲。”
*
顾长思那颗心自肃王说完这句话后就没定过。
他眼皮乱跳,总觉得要出什么事,可看宋启迎开怀地大笑,甚至还主动去和肃王喝酒,他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一顿家宴吃得他如坐针毡,散了席就赶快跑了。
霍尘接到人,看见他难看至极的脸色吓了一跳,毕竟上次宋启迎召他入宫、命他不许再去玄门时,顾长思的脸色都没有这么难看过。
马车上有备着解酒的热茶,霍尘给人倒了一点,刚嘱咐小心烫,就被顾长思一饮而尽。
“我觉得不对。”他定了定神,把家宴上的来龙去脉都讲了一遍,然后迷茫道,“还是太奇怪了,皇帝、肃王,都太奇怪了。”
霍尘对肃王没什么好印象,酒囊饭袋这四个字几乎是就是为他量身定做,但也觉得蹊跷,在宋启迎面前他先求生后揽罪,他又是那样一个胆小怕死的性格。
“苑大人查崔千雀有什么结果了吗?”
“没有,他还在跟,他——”
马车猛地一刹。
顾长思撩开轿帘,说曹操曹操就到,苑长记气喘吁吁地勒紧缰绳,高高扬起的马蹄险些踩烂了前室,少卿大人来不及喘一口气,厉声道:“崔千雀去肃王府了。”
他是在十春楼发现她行踪有异的。
十春楼近日清查,闭门歇业,账房在柜台后面百无聊赖地算损失,崔千雀目光扫过最下面的一行数目,毫无波澜地转眸看到一旁日日点卯的苑大人,还主动去打趣他。
“苑老大人要是知道你日日往十春楼砸银子,不会拿着家伙把小女子这楼都给拆了吧。”
苑长记别开目光:“……不至于。”
“那我也不能平白无故地白拿你的钱,你跟我来。”崔千雀眼波一转,盈盈把人往楼上带,“来啊,苑大人。”
苑长记很惊恐,但崔千雀勾住他前襟硬把人往楼上带,一室暖房内,苑长记慌张地快要站不住,只能闭着眼睛念清心咒,崔千雀就笑了,让他别紧张,自己去取些东西,一会儿就来。
那一刻苑长记五雷轰顶,还没用他那见多识广的脑袋想象出那些什么东西,只听隔壁轻微的一声窗户响,他猛地冲了出去,却发现窗户大开,人早就不见了。
……真他娘的会玩手段!!!
苑长记也跳窗就追,但残余的几分理智让他没有打草惊蛇,一路看她从后门钻进了肃王府。
大理寺少卿还没那么大的职权能够进王府抓人,思来想去,也只能来劫有这个本事的定北王殿下了。
顾长思也没心思开他玩笑了,那一颗心直直往下坠,嘱咐车夫道:“改道直接去肃王府。”
“还是我来吧。”霍尘把当日的银子结给车夫,让人下了车,又把苑长记薅了进来,“坐稳了,我驾马车有点野。”
饶是霍尘再快的速度,到达肃王府时,顾长思也没看见崔千雀的身影。
府内静悄悄的,原来肃王三妻四妾,王府上美人无数,从未如今日这般冷清过。四下里都是黑的,只有正厅点了灯,像是一只沉睡在黑暗里的巨兽只睁开了一双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顾长思的身影。
“二皇叔?”顾长思敲了敲门,得来一声应,肃王就坐在主位上不知在沉思着什么。
顾长思四处看了看:“怎么也没叫个人侍奉着,二皇叔今夜喝得有些多,还是早早喝了解酒药安置吧。”
肃王没问他为何早早地来了,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只是冲他招招手:“我都让他们下去了,就我们叔侄俩人,长思你过来,我们说说话。”
顾长思摸索着坐下了。
肃王把人叫了来,却又迟迟不开口了,只是目光灼灼盯着他的那张脸,看了好久,忽然笑了一下:“之前,大皇兄还是太子的时候,我们平素没少打趣他,将来会娶一位什么样的太子妃,想来他性子温和,必定得娶个泼辣的,杀杀他的性子。”
“最后,竟也没想到,居然是顾大人。”
顾长思本来垂眸盯着自己的手腕胡思乱想,从崔千雀又转到了宋启迎身上,努力想从其中找出能够解释种种不安的蛛丝马迹,只有听到这一句话时,才微微愣了愣,抬起头来。
好久了……当真好久了,好像自从他父亲被贬斥、连带着母亲也一起去了封地淮安后,身边人就没有人叫一声,顾大人了。
人们都叫她淮安王妃顾氏。
可她在成为太子妃、淮安王妃之前,是通政司正三品通政使,顾令仪。
她是大魏开国以来第一位入朝堂的女人,在大魏第一美人的头衔之前,还有大魏第一才女之称。
她温和、淡然、坚韧、悲悯,与当年宽厚、温良、贤明、仁善的太子殿下宋启连相见恨晚,一见钟情,两人志趣相投、情谊相合、政见相当,从国政大事到家中私事,总能有说不完的话。
为了不辜负顾令仪的才情,宋启连也曾跪请魏文帝,让他不要在大婚后免除顾令仪的官职,通政司隶属六部之外,绝不会牵扯朝堂结党之风。
魏文帝当时也是爱才惜才的,恩准了。
只是后来太子被废,宋启连居家迁往淮安,顾令仪也不得不从通政司被贬谪了下来。
所以……太久了,真的太久了。
“其实我原来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皇帝对淮安王府那么记恨,大皇兄是什么样的人,谁不知道,他若真想争,怎么会由宋启迎夺走他的位子。”
“可他不会争,他是个真君子,在自己活得痛快之前,家国天下、皇家清誉、万里江山……都在这之前。”肃王笑了笑,“要不,怎么会遗诏在手,都不回京继承大统呢?”
顾长思眸色骤冷,警惕地看着他。
“你放心,放心,长思,我对遗诏的事没有兴趣,我也不会问你。我也明白,这是大忌,是你的、也是皇帝的大忌。”
他好像想坐起来,可惜手软脚软的,又失败了,只能跟一摊烂肉一样堆在那里无助地叹气。
“我说这些,只是因为之前一直想不明白,连我都知道大皇兄的为人,皇帝那么聪明,怎么会不了解。”
“但我今天,终于……终于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顾长思双手交叉,微微前倾,仿佛即将从那波谲云诡的事情中找到一缕破解的曙光,“皇帝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
“是啊,他今天召我去,跟我说……”
“说……”
“朕可以原谅你。”当时宋启迎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朕知道二皇兄的性格,实在不像是能够容许蛮人胡作非为的人,所以,朕原谅你了。”
“但是。”他压着要谢恩的肃王,不让他起来,“朕真的想知道,一个青楼女人,为什么会让你宁愿俯首认罪,也要免除她的刑罚。”
“朕了解你,可朕并不了解她。朕相信你的性情,可朕不相信你们之间的感情。”他松了些力道,可肃王这次是真的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二皇兄,要么,你给朕看看你的决心和立场,如何?”
肃王重复完宋启迎的话,咯咯地笑起来:“听明白了吗?长思,和你一样,他相信大皇兄的品性,但他不相信为了你,大皇兄还能够无动于衷,因为大皇兄有血脉,宋启迎就觉得,就算大皇兄会为了心中道义将遗诏都忍下来,但终有一日,为了你,大皇兄也会为你博一条生路——那就是恢复正统,将他轰下帝王之位。”
“大皇兄的决心如此……”
“我亦然。”
蓦地,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在顾长思赤红的双眼中呕出了更加刺目的血液,那血液不似常人,黑红一片,从他的口腔喷涌而出。
顾长思惊恐道:“二皇叔!?”
剧痛袭来,肃王抓挠着自己肥大的肚子,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他挣扎着去抓顾长思前来扶他的手臂,用力之大几乎要将顾长思的小臂捏碎。
他又吐出两口血,才能换得一丝说话的余力:“我并不是个合格的叔叔,当年淮安王府遭难,大皇兄曾经对我那般好,可我、可我也没救一救你。”
“我怕啊,我真的怕啊,你看,连我这般性格的人都会落得如此下场,可见老三的敏感多疑已经到了何等地步。”
“我也有点后悔,所以,临了了,我这把废物骨头若还能警示你一二,也算弥补了一点点。”
他泪眼婆娑地望向顾长思,不知是痛的还是悔的,总之泪水蜿蜒而下,打湿了顾长思的虎口和手指。
“他恨你。他最恨的人就是你。因为你让他看到了淮安王府源源不断的血脉留存,因为你让他看到了你已故的父母双亲,你让他觉得自己有罪孽,所以他……他的敏感和多疑,一定会对准你,甚至是毁了你。”
“你一定、一定要小心,”肃王的语气渐弱,黑红的血色留在顾长思的前襟,留下了一张甚至能够看清指骨骨节的掌印,“他不会放过你的……小晞。”
嗡的一声,顾长思眸子紧缩。
肃王死了。
那杯毒酒还放在一旁的案几上,无辜地映衬着月色,望着顾长思。
第45章 父母
不知道是哪个府中下人进屋奉茶时先失声尖叫的, 也不知道是肃王的哪个妻妾先开始嚎啕大哭的,等到顾长思回过神时,他正逆着哭丧的人群前行, 被魂不守舍地拉出了这片是非地。
他身上还挂着肃王死前呕出来的毒血,大半的衣襟上都是血迹,腥臭的、令人作呕的, 他下意识想去扫清,可一动,就被人紧紧地攥住了腕子。
他抬头,是霍尘。
霍尘拉着他,拨开层层叠叠的人群, 一言不发地拉着他往外走,哭喊、尖叫, 仿佛都没入他的耳, 他嘴角绷成一条平直的线, 那双时时刻刻泛着温柔的桃花眼里尽是寒冰,一路将他带出了肃王府,推进了马车里。
进了马车, 他翻出备用的衣物放在一边,伸手来解顾长思的扣子。
顾长思什么都感觉不到, 只能麻木地被他摆弄着。
霍尘剥开了顾长思的外袍,露出了雪白的中衣,幸好里面没有溅上血迹, 他浅浅松了一口气, 把那脏污的外袍踢到一边, 伸手重新给他穿好了衣服。
做完这一切,他才半蹲下来, 双手拢住顾长思的手掌。
“看看我,阿淮。”
顾长思漆黑的眼珠动了动,唇角干裂。
霍尘更加用力地攥了攥他冰凉的十指:“没事了,我们回家了。”
顾长思胡乱地点了点头,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胡乱地摇了摇头。
霍尘不再说话了,紧紧地把他的手拉进自己的怀里,时而拿出来放在唇边碰碰,温润的触感唤回几缕顾长思的神魂,等到他激荡的心情平复下来时,他们刚好到了定北王府门口。
“下车吧,阿淮,我们到家了。”
顾长思用力地闭了下眼睛,说出来的话音还在颤抖:“……长记呢?”
“说是看到了崔千雀的行踪,继续跟上去了。”霍尘一下一下摸着他的手背,“不想了,回去睡一觉吧。”
“不,不回这儿。”顾长思偏头看了眼外面,定北王府门口的守卫也是宋启迎拨过来的,现在他但凡看见和宋启迎沾着缘由的人和事都会难以遏制自己的愤怒和杀心,“我们……回玄门吧。”
玄门今日没有人。
马车停在门口的时候里面都没有掌灯,只有几个按例巡查的守卫在巡逻,看见顾长思回来的时候还有些诧异,忙不迭过来请了个安。
“不用,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不用管。”顾长思摆了摆手,牵着霍尘往里走,“时辰不早了,该歇息该轮班赶紧去吧。”
守卫心知肚明地递过来房间钥匙,四下里散了。
直到进了屋,顾长思仿佛才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神智,他第一反应是找水喝,好渴,遏制不住的渴,渴到也顾不得什么了,抓起桌上的茶壶就倒进了嘴里。
霍尘刚反身关门,险些被他吓了一跳,上前把水壶抢了下来:“水凉,这大半夜的,多伤身啊,我去给你烧一壶开水。”
他刚想走,顾长思指尖一动,啪地抓住了霍尘的袖子。
“你别走。”顾长思低低道,“陪我待会儿。”
霍尘心疼地望着他,轻手轻脚地放下了。
他知道顾长思不是因为怕或者恐惧,定北王上战场那么多次,手上的人命只多不少,他也不是因为什么骨肉亲情,他和肃王、或者说和姓宋的之间就没有什么骨肉亲情。
那是为什么呢……他隐隐有猜测,却不敢去验证,他觉得现在顾长思紧绷得如同一张弓,他生怕这个猜测问出口就把弦拉断了。
屋里没有点灯,一室安静,只有月色隐约地落进来,霍尘眼睛能适应一些这种幽暗的环境了,先看见的就是顾长思紧蹙的眉心。
霍尘暗暗叹了口气,伸出食指揉捏在那里:“阿淮……”
“梁执生跟你讲过吗?”他猝然开了口,那双眼睛直直地望过来,似乎要看到他心里去,“我爹娘,是怎么死的?”
*
昭兴三年,三月十六日夜,淮安王府。
淮安王宋启连已经缠绵病榻多时了,来请脉的人从告诫他要心态平和、少思少虑,再到劝他莫沾俗物、可多去寺庙等清净地,最后终于到了一言不发,提着药箱摇头离开的地步。
顾令仪送走了医师,在角门处停了停,医师冲她长揖一礼:“顾大人,有些事,咱们之间就不多说了。”
顾令仪眼圈有些泛红,但人依旧是挺立的,让人瞧不出一丝怯懦来,她回礼道:“多谢,我知晓了。”
这些年里,她眼看着宋启连平步青云,又眼瞧着他从高楼坠落、跌到尘埃里,当时以为,贬谪至淮安、双字郡王位便已经是低到了尽头,却没想到先帝临终前的一个举动,又把他们碾了又碾。
或许魏文帝还以为自己能够力挽狂澜,想把谁扶上云端,就可以为所欲为,可他已经太糊涂了,若是往前再数个五年十年,他就会知道,那一封遗诏,不是恩典,是催命。
她和宋启连苦苦支撑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要到末路了。
可是……
她走回屋内,小小的一个身影伏在榻前,手指还攥着宋启连的食指,顾长思眼睛红红的,专注地望着床榻上的父亲。
他知道府中明里暗里已经开始准备白事了,但他还是不信,他今年才九岁,父亲也正值壮年,怎么可能就要走了。想来他性子执拗,就是从小便有的天性。
这样的性格,落在这样的境地里,怕是他将来会吃亏。顾令仪伸出手,轻轻地抚了抚顾长思的鬓角,没想到这孩子根本正出神,被摸了一个激灵。
他眨眨酸涩的眼睛:“娘亲。”
“累了就去歇会儿吧。”顾令仪说话也轻轻的,看着顾长思年幼的面庞,她就升起愈发无力的难过,“这儿我守着你爹爹。”
“不,我想陪着爹爹,”顾长思攥了攥他父亲的手指,“刚刚爹爹醒过来一次,他说有话要对我们讲。”
顾令仪心底一阵寒凉,揽着他在床榻边坐了下来。
宋启连仿佛有些魇着了,眼皮下不安分的眼珠在乱转,额头都沁出了薄薄的汗意,然后猛地呼吸一窒,猝然醒了过来。
顾令仪心疼地将他望着,伸手攥住他潮湿的掌心:“别怕,是梦而已,都过去了。”
顾长思担忧地看看父母,也把手搭在两个人的手掌间,悄声道:“爹爹,不怕了。”
“我梦见了……梦见了父皇。”宋启连眼角有水迹,不知是潮的汗水还是落的眼泪,“我最近总梦见他,越来越频繁,他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不用那件东西,他问我为什么不回到长安去?”
“可我……还回得去吗?”
魏文帝宾天后,与大魏接壤的诸国仿佛什么都知道,既清楚这个国家即将要更换新君,也知道这位新君位子来得跌宕,于是趁着这个节骨眼,他们不约而同地入侵边疆,四方都开始打仗,西域、北境、南疆、东海……
边境侵扰不断,而讽刺的是,诸位国君翘首以待的,正是宋启连能够奉遗诏回京,继承大统。
宋启迎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消说了,一旦宋启连回去,必定会兵戎相见,且不说国家还有多少余力能够让中土也闹腾起来,但只要宋启连归京,朝堂一定会动荡,届时政治紊乱,边境一慌,那才是真的兵临城下。
“所以我不能……不是不敢,是不能。”他颤声道,“在龙椅之上,欲.望之上,有更重要的东西。”
顾令仪轻声道:“殿下,不必再说了,我都明白的。”
“知其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不为。”她声音放得像轻薄的蝶翼,“殿下,你没有做错什么。”
“爹爹,”顾长思枕在他的胳膊上,轻轻吸了吸鼻子,“医师说你不能再多思多虑了,你这身病都是思虑闹的,我们什么都不想了好不好?淮安很好啊,楼阁台榭,山清水秀,多看看风景,自然就开阔了。”
宋启连虚弱地抬起手,刮了刮顾长思的脸蛋儿,那时他还没脱去婴儿肥,脸颊肉肉的,像个雪团子。
“明天的风景一定很好,”宋启连笑了笑,“只可惜,爹爹应该看不到了。大限将至,我感觉得到的。令仪,你也能感觉到的吧?”
顾长思猛地回头望向母亲,顾令仪坚韧地立在那里,只是双手骤然紧握,指甲都深深锲进了皮肉中。
她深深地呼吸一口气,没有哭,只是更加用力地重复道:“殿下,我明白,我都明白的。”
宋启连费力去拉她的手,顾令仪回过神,将带着指痕的手递给他:“那件东西……”
“我会处理好,你放心。”顾令仪摩擦着他的指节,“一切有我。”
“对不起,我本以为我可以让你……没想到,还是让你失望了。”
“殿下没有让我失望过。人这一生,总要为一些事抛却私欲,只为求成。”
顾令仪恬淡地微笑,一面被宋启连拉着手,一面轻轻拍打在顾长思的稚嫩的肩头:“阿淮,跟爹爹说说话,阿娘想起些事情,去去就回。”
说完,她就起身,将自己的五指一点一点地从宋启连手中抽出,抽出的那一瞬,宋启连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像是在挽留。
顾令仪离开了,宋启连的目光贪恋地盘桓在她清雅的背影上,坠下一颗泪珠,滴落的那一刻,他转回了眼睛。
“阿淮,恨爹爹吗?”
顾长思用力地摇了摇头:“就算有些事我还不能尽懂,但我知道,父母亲相爱,父母亲爱我,身不由己太多,没办法的事。”
宋启连笑了笑:“你长大了。”
“还没,我还没过及冠礼,还是个小孩子。”顾长思抓住宋启连的衣袖,“爹爹就要离开我了吗?”
“阿淮,有句话憋在爹爹心里很久了,再不说,怕来不及了。”宋启连深深地、又不舍地望着他,“历朝历代,太子都是国之根基,太子动摇,国家震动,前路堪忧,但这朝不同。”
“宋启迎登基后,立了嫡长子宋晖为太子,可这一朝的根基,并不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宋启连的手摸索到枕下,半晌,掏出一卷东西来,压在顾长思的手心,“这一朝的根基,还在于你。”
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顾长思眼瞳都在颤抖。
明黄色、金龙纹,是圣旨,也是……
宋启连紧紧压下他的五指:“这一朝的风雨,这一朝的跌宕,还在于你的这儿。”
他伸出一只手,点了点顾长思的心口。
“父王……”
“有道无术,术尚可求;有术无道,则止于术。”宋启连沉沉地点着他,“父王有两件事想让你完成,第一件,就是想告诉你,道与术之间,纵然难以权衡,可我依旧希望你能够守住道心,只有这儿守住了,国家才能安定。”
“至于第二件事……”宋启连将遗诏推到他的怀里,“爹爹想让你亲自完成一件事。”
昭兴三年三月十六日夜间,亥时末,淮安王宋启连薨逝。
顾令仪当时站在门外,没有进去看见他临终前的模样,只是痴痴地立在门外,两行清泪滚落,又被她伸手抹去,一开门,顾长思才跑了出来,撞进了她的怀里。
“娘亲、阿娘……我、我没有……没有爹爹了……”
顾令仪迟钝地低下头,缓缓用手掌拢住了他的后脑。
淮安王府一夜素缟,四处都是压抑着的哭声,讣告已经快马加鞭地发回了京城,顾长思已经无暇去想皇帝会有什么反应,也不知道父亲过世后他和母亲孤儿寡母面临的将会是怎样的境地,他只是跪在灵前不停地为父亲烧去纸钱。
一大把纸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落入了火盆,灵堂里只有他一个人。
明日便是头七,快要到子时,他知道,父亲什么都看见了。
做完一切,他终于从灵堂里走了出来,夜已经很沉了,祈安抱着披风在外头候着他,两个小小的影子走在寂静的王府里,没走两步,便看到顾令仪一身重孝立在门边,那模样失意又伤神,不知在那里看了顾长思多久。
顾长思走过去:“阿娘。”
“快回去休息吧,多日未得好眠,人都瘦了一圈。”顾令仪整整他的领口,“明日头七,也是出殡下葬,京城的人也到了,面见客人,还是有些精神的好。”
顾长思把头埋进顾令仪的怀里,不说话,却摇了摇头。
顾令仪无奈地拍了拍他,然后对着祈安道:“我想跟阿淮单独说两句话,你稍稍等等,好吗?”
祈安当即退得远了些。
顾长思从她怀里抬起头:“阿娘?”
“阿娘知道,阿淮最近几日都辛苦了。”顾令仪蹲下来,平视着他,“不只是最近几日,从我和你爹爹被贬谪,你都挨得很辛苦。明明,明明你不用受这份罪的。”
“阿娘,我不怕辛苦的,我也不觉得是受罪。” 顾令仪搓了搓他的手,“阿淮,你要记着,无论你将来在哪里,父母都很爱你。不要怕,你的决定,就是我们的选择。”
她的语气和宋启连太像,仿佛要交代什么后事,顾长思不由骇道:“阿娘!?你这是什么意思?!三叔要对你做什么吗?!他敢——!!”
“嘴上没个遮拦。”顾令仪点了点他的唇,“阿娘不放心你,你爹爹也是,我们都不放心你。”
想来他当时还是太小,他只能读懂他阿娘眼里深沉的悲痛和不舍,和他爹爹如出一辙,如果放在现在,那么他一定能立刻反应过来,顾令仪就是在交代后事,就是在剖开心肠。
所以他当时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只能担忧地被他娘亲送回屋中,顾令仪给他掖了掖被角,最后一次为他放下挡光的帷帐。
*
幽幽烛火跳动,顾长思很少去回忆那些事,如今骤然撕开,才发现有很多悔恨和不甘。
很多事情他没有细讲,比如淮安王临终前的第二件事究竟是让他做什么,但霍尘也不会去问,只是攥住他冰凉的手指,感受到他因为压抑痛苦而微微的颤抖。
“后来……”他嗓音干涩,清了清才能继续,“后来,头七那天,我是被救火的声音叫醒的。”
“全是火,从前厅一直烧到后院,从左厢房一路烧到右厢房,那是深夜,大部分人因为守灵了好久,都睡得很沉,于是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
“祈安机灵些,鼻子特别灵,察觉到异味就把我叫醒了,我们俩跑出来的时候,淮安王府已经是一片火海。”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像是从心肺下抽出来的一声,“淮安王府阖府上下两百余口人啊,都死了。”
霍尘想伸手碰碰他眼角的晶莹,伸到一半又作罢:“……只是走水,会死那么多人吗?”
“不会,因为有人偷盗。”顾长思讽刺地将他看着,“偷盗到淮安王府,又因为盗窃之人行踪暴露,于是杀了所有人见过他的人,因为盗窃之人没有留下任何实质性证据,除了死者身上的刀伤以外,没有任何线索抓人。官府只能拖着,到最后也是悬案。”
“你母亲也是……”
“不是,我母亲是坠崖身亡。”顾长思目光发直,“淮安王府烧起来的时候,她就已经不在了,有人说,看她深更半夜,步履匆匆,打扮隐秘,走小门出了府,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所以当时府兵一半在救火,一半在找人,最后在悬崖下发现的行迹,当时已经……”
“不对,我说错了。”顾长思突然改了口,“有个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朕知道的时候,皇嫂已经坠崖了。”
明德宫里放着一份肃王的讣告,宋启迎一夜没睡,邵翊就陪在他身边,讽刺的是,他居然和顾长思一样,想起的都是淮安王府覆灭的当年。
“暗卫回来报告说,府中上下没有寻到遗诏的痕迹,走时不小心打翻了烛台,这才着了一把火。”宋启迎叹道,“但守在淮安王府的眼线也打探到,那一夜皇嫂带着什么东西离开了,极有可能是遗诏,于是暗卫分了一队人跟去了。”
“可是邵卿啊,或许你也会不相信吧,但是朕真的从来就没有想要过大皇兄或者是皇嫂的命。”宋启迎摸索着龙椅上的龙头,“朕只是想让大皇兄把遗诏交出来,可他先病故了,朕以为这是个契机,可以把遗诏带走,可皇嫂一路走得飞快,暗卫几次跟丢,再追到人,就追到了悬崖边。”
“她就是那样,决绝地、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说,暗卫说她只留下了一个笑容,意味深长,他们看不懂,朕也想不明白。”宋启迎偏偏开目光,“你说,皇嫂当年在想什么呢?”
“或许……是遗诏被她妥善安置了吧。”邵翊斟酌道,“臣愚钝,顾大人心思细密,想来,可能不只是这一层。”
“皇嫂是个人才,当真可惜,但朕真的没有想要做得这么绝。朕当时还想着,只要交出遗诏,朕就给皇嫂官复原职,让长思袭他父亲的爵位,也回到长安来。”
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顾令仪是,顾长思,更是。
如今,就连肃王那草包脑袋,居然都懂了这八个字的含义。
宋启迎越来越想不通,是事情哪里早早地脱离了控制,还是他自始至终都未看清过他们的为人。
邵翊只是道:“陛下,夜深了,您今日多饮了两杯,晚睡怕会加重身体不适,还是早点休息吧。”
宋启迎伸出手,让邵翊把自己扶了起来。
走到窗边,他忽然看见外面的满月,怅然道:“也不知道,大皇兄离世那晚的月亮,有没有这么亮。顾长思肯定记得,他就是不记得被玄林带回来以后的事了,那些年在淮安王府的事,他肯定记得很牢。”
“我只记得娘亲死的那一晚,淮安阴云密布,第二天都没有放晴。”顾长思推开窗,仿佛还能听到肃王府的哭声,“也不知道明天天亮了,长安城会不会因为二皇叔,而下一场雨。”
霍尘给他披上一件大氅:“……你没有想办法,或者,质问宋启迎吗?”
“又没有证据,这些事都是我长大后慢慢才懂的,我也只是猜测。”顾长思摇了摇头,“但能让一个王府付之一炬,却已经查不出任何东西来,除了宋启迎,我想不到第二个人选了。”
“你看,二皇叔的事情也是一样,宋启迎对他的宗亲们,从来都是,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顾长思转过头来倚着窗,“之前我总说跟在我身边会有杀身之祸,你怕是觉得我在吓你,如今你看到了,就是这样的结果。如此这般跟在我身边,你怕不怕?”
霍尘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然后一把把人拉进了怀里:“我们和他斗到底。”
“我相信淮安王和顾大人都在看着你,我,我们,都在看着你。”霍尘咬牙切齿道,“守道之路,再难、再苦,我陪你走下去,一直一直,直到真相都大白于天下,直到淮安王和顾大人可以心满意足地睡去,我都会陪着你。”
第46章 棋局
那一夜长安城彻夜难眠。
皇宫、玄门、肃王府……还有十春楼。
苑长记远远地跟着崔千雀, 她的背影看起来有些仓皇,但步履还是稳的,苑长记刚想抄近路先回到十春楼等她, 做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却看见崔千雀脚步猛地一刹。
“跟了一路了,苑大人, 是有什么事情吗?”她的语气很凉,“更深露重的,苑大人还是早点回家吧,小女子只是要回十春楼,没有别的去处, 大人尽可放心。”
“你……”他话音未落,崔千雀就转过了头, 对他怒目而视。
苑长记后半截话就吞进了肚子里。
崔千雀这姑娘总是一层又一层的, 之前在十春楼装得妩媚勾人是她, 后来封长念来传召顾长思时,那一副不出所料的模样还是她,再后来苑长记去查, 能够跟他来回打机锋、滴水不漏的依旧是她。
她像是个披了人皮的妖,为人处世是什么态度全凭她拔了什么样的皮囊, 可今夜她双目赤红,泫然欲泣的模样,才让苑长记仿佛真正看到了她原本的模样。
是为了肃王吗?
主仆情……如此深重吗?
崔千雀见他欲言又止, 旋即不再搭理他, 一路小跑回了十春楼。
职责在身, 苑长记还是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他断案为公, 一些私人喜恶只能按捺于心,也就没有在那姑娘滴落一滴眼泪的时候递出去一张帕子。
崔千雀真的哪里都没有去,她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哭得无声无息。
她还记得自己最后入肃王府时,肃王端坐在位子上,看见她的时候招了招手,让她过去坐。
他说:“我知道自己是个不成器的,没有雄韬伟略,心胸也怀不下这个天下,人人都笑我,人人也鄙夷我,朝中大臣对我避之不及,唯恐结交我就是污染了他们清贵的门楣,那个时候,也只有……”
“肃王殿下,”崔千雀打断了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沉重,“切莫妄自菲薄。”
“这里就我们两个,你还是如以往那般唤我吧,如此,我也可以叫你一声,小叶。”
崔千雀眼睫颤了颤:“是,世伯。”
“皇帝登基,肃清朝野,我不仅对大皇兄之死作壁上观,也没能……保一保令尊,是我怯懦。为难当时,满堂清流绕路走,唯有令尊不嫌我荒唐,愿意与我说上一二句话。我心里一直很是感激,但我……我真的……真的太无颜面对令尊了。”
“宋启迎当时责难淮安王一党,不是世伯的错。没有世伯,我即使……即使是逃了出来,也难以回到这天罗地网的长安城,难以做我想做的事情。”崔千雀认真道,“况且此次,世伯不是也在为我挡灾吗?”
“是啊,我这一把骨头,荒唐了一辈子,若是连死前,真的做不成一件事,那我才是真的没有颜面去见你父亲了。”
崔千雀一怔:“什么?”
“小叶,你家里只剩你一个人了,隐姓埋名到如今,我大概能知你要做什么,却不知道你要如何做到。”肃王转着手里晶莹剔透的酒杯,那还是他从什么秦楼楚馆里掏回来的,“可是,皇帝势大,有些事终究如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我希望无论如何,你要保护好自己,否则方兄不会心安的。”
“世伯护你最后一次,就当是曾经,我没能站出来护住你的父亲,眼瞧着你全家抄斩、流放,却依旧胆怯,这次,能够略微报偿一二吧。”
崔千雀猝然出手:“世伯!!!”
可太晚了,肃王将那一盏酒一饮而尽,他的眼睛都眯了起来,好像那是什么无上美味,可饮到最后只有苦涩。
当年……当年……
崔千雀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看着肃王喝完毒酒后冲她笑,仿佛又看到了昔日的父亲,在圣旨下达的那一日,先是告诉宣旨之人稍等,自己更衣完毕,自会接旨。
可再打开他房中的门,他已经将一杯毒酒一饮而尽,黑红的血液从他嘴角滑落,他张狂地大笑,整个府中都听得见他掷地有声的呐喊。
“君子坦荡荡!”他盯着那奉旨而来的内侍,眯着眼讽刺道,“小人长戚戚。”
“父亲……”少女的声音和崔千雀小声的哽咽重叠,她的额发散乱,急促地呼吸,“为何人生于世,如此之艰难呢?”
*
次日是个艳阳天。
肃王府的讣告也送到了顾长思的手上,传告的人去定北王府没见到人,只遇见了祈安,于是将讣告交给了他,又由祈安大早上送到了玄门里,顾长思正沉默地坐在窗边发怔。
祈安走到门口,霍尘从他手中轻飘飘地取走了讣告,转而拍了拍他的肩膀。
“还没吃早饭吧,一起吃点儿?”
“我还好,王爷他……还好吗?”
“好多了。”霍尘抖抖自己袖上的灰烬,方才他趁着顾长思还在睡,先爬起来悄无声息地把昨晚那套衣服给烧了,灰烬都扫进了撮箕里,还在外面散了半天味儿才回来,“比昨晚强多了,我跟他说吧,你先去吃饭。”
“用不着,没那么脆弱,丧仪我肯定是要去的。”顾长思回过神来,抽走了那封讣告,打开扫了两眼,撇到了书桌上,“都进来,我有些想法。”
顾长思把讣告放在桌上一角,又摆了一方砚台在第三角:“自我回京,周祺、裴青牵涉玄门被盗案,从而导致周忠自杀,京城震动,三法司下场,最后查出问题症结在于狼族公主明壶,不知何时入了十春楼,在长安城自如行走。”
“周忠死的时候,我以为事情是皇帝做了个套,冲我来的。可后来狼族公主的事翻出来,又好像是大魏和狼族两国之间的旧账,因为皇帝那个人就算是专权,但在国家大事上却从来不敢含糊,不会用江山社稷来谋求自己的皇位安稳。”顾长思敲了敲讣告,“可是,最后,死的却是肃王。”
霍尘沉思道:“肃王看起来像是最无关的那一个,可他一入局,却把整个棋盘都掀翻了。”
“对,因为一盘棋一般只有两方对阵。肃王入局之所以把之前所有的事都掀乱套了,是因为……”顾长思拍上一把破金刀,“有第三方执棋了。”
顾长思那边和宋启迎打得不可开交,你来我往,最后肃王一死,估计也搅得宋启迎睡不好觉。
“小王爷觉得呢?”
“我是一方,皇帝是另一方,至于第三方,我倾向于有崔千雀、狼族公主明壶,”顾长思停了停,“但她们应该都不是最后的那个人,崔千雀只是十春楼老板,她就算有翻云覆雨手,也没办法和狼族公主搅在一块儿,她背后一定还有人。”
祈安不解:“可……肃王死了,到底是为什么呢?肃王爷没有非死不可的必要啊。”
“有的,也是因为有,所以我倾向于第三方执棋者,虽持中立,却对我们态度暧昧,对皇帝持交恶态度。”顾长思站直了,“因为肃王死,所有的人都会联想到当年的淮安王府惨案。”
如他,如昨夜未得安枕的宋启迎,如朝堂上那些知道些风头却不敢多言的文臣武将们。
淮安王府的事,宋启迎一向采取的政策都是明面上能避则避,其实暗地里小动作不断。
肃王之死表面上是意外,细细想,从周忠死谏、三法司下场开始,这件事情就被所有人关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带着走,于是幕后之人便趁众人都沉浸于狼族公主现身于长安城的时候,将肃王抛了出来。
措手不及,意料之外,最容易激发一些回忆。同样是宗亲,同样是意外亡故,哪怕那把火没有烧在肃王府,也会让所有人再度看到十五年前淮安王府上的熊熊烈火。
“诚然,皇帝吓唬过肃王,但估计他自己也想不到,肃王居然真会因为一个青楼女子自己去死,”顾长思将讣告盖在砚台上,“所以说,我觉得崔千雀也是第三方的其中一员,以及,幕后之人一定知道他们二人之间的密切关联,密切到,肃王真的会自尽。”
“但至于二人究竟是何关系……”顾长思摇头道,“还得让长记接着查下去。或许能查到,很多事情就有了一些眉目。”
霍尘突然开口:“我觉得还有一点。可能小王爷有点当局者迷了。”
顾长思和祈安一起望过来。
霍尘拿过破金刀,往砚台讣告上一压:“第三方还有个目的,他不仅要让所有人想起当年的淮安王府惨案,更要紧的是,要你再亲历一遍。”
“除了崔千雀、明壶,我觉得第三方也有肃王,起码他是个愿意配合的态度,否则,他为何昨晚非要让你见证他的死亡,真的要让你警惕,他可以留信,甚至可以提前叫你,为什么在毒发的时候,要知道,崔千雀可在你之前就到了,那样重要的人,也待不到临终吗?”
且看昨夜顾长思的状态,就应该知道,他们成功了。
“话说回来,让你想起来、再亲历一遍,我觉得不是为了击溃你,重复去回忆一件伤心事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是可以……”霍尘抬起眼,目光灼灼地望着顾长思,“激起你的仇恨与愤怒。”
祈安被他话中的霜意冰得一颤。
片刻沉默后,顾长思忽然摇了摇头,自嘲道:“看来,何止是皇帝要留我,这么多人都想看我和皇帝斗个你死我活呢。”
“我们……”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敌人在暗我在明,既然想用我对付皇帝,总不可能一直不露面吧。”顾长思勾了勾唇角,“先继续按部就班往下推吧,狼族公主未亡之事我也得查明,可能去一趟裴府,你呢?”
“之前三法司下场查案,霍大人透露过一二消息,我还未答谢他,晚上约了要请他吃个便饭。”霍尘想了想,“白日的话要去中军都督府报到,你查她怎么没死,我还得查她在哪儿呢。”
“行,一道走吧,裴青今天估计也要去中军都督府复职了,”顾长思捏了捏后颈,昨晚脑子里全是这些事儿,一直没睡好,“祈安,你回定北王府吧,不用紧张,平日该如何便如何,皇帝短期内不至于再找我麻烦了。”
中军都督府佥事裴青大人,经历了除夕夜关大牢、牢狱里着凉得风寒后,终于可以活蹦乱跳地回来复职了。
裴青卷进这场纷争的时候,顾长思百思不得其解,到现在依旧是,毕竟周祺入局是因为有周忠这个仇视他的人在,可他与裴府一向相敬如宾,裴青小时候总来玄门玩儿,一来二去跟他们都混熟了。
至于裴敬将军,那是个战功赫赫、威严无比的将军,从无意于党争,当年只管打仗,近两年从北境都指挥使一职上退下来后,现在只管在家种白菜土豆。
当年狼族公主“身亡”之时,裴敬尚且在北境都指挥使位子上,后来两国交战,裴敬也屡上战场,正因如此,对于顾长思这么一个对当年旧事毫无印象的失忆之人而言,裴敬是个很好的询问对象。
他敲门时裴青刚好吃完早饭出来,见到他亲亲热热地打招呼:“二师兄!”
“谁是你二师兄,你还没娶我们小师妹呢,大言不惭。”顾长思嫌弃地推开他,“令尊在吗?”
“在呢,刚吃完早饭在花园里消食,这会儿——”
“这会儿刚走到门口来,”裴敬扒拉了一下裴青的脑袋,客气行礼,“老臣见过定北王殿下。”
“裴将军。”
裴敬眼风一扫,不由得顿住了:“这位是……”
“中军都督府佥事,霍尘。”顾长思介绍道,“他入职后还未与子澈见过面,正巧今日子澈复职,就寻思着两个人一起去。”
“这样,有劳王爷挂念犬子了。”
裴敬话是对着顾长思,可目光屡屡落在霍尘面上,连顾长思都感觉到了,笑道:“怎么,裴将军是与霍大人有旧缘?”
“没有,之前听说过一些风声,说霍大人是岳太师举荐进入中军都督府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裴敬听顾长思挑破,便也直言了,“老臣有一句话想问问霍大人。”
霍尘忙道:“大人请说。”
“我闻故人有遗憾一件,今日相逢,请问弥补了吗?”
第47章 祠堂
嘉定之役发生在裴敬做北境都指挥使的任期内。
论到与狼族的交手, 裴敬若说第二,无人敢说第一,朝廷派来个刚刚及冠的小子来做这场战役的主帅时, 裴敬嘴上不表,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的。
他听说过霍长庭的名号,封号昌林, 繁荣昌盛、总戈成林,他十五岁那年开始上战场,北境、西域、东海都揍了个遍,他把东瀛将首的脑袋砍下来的时候才十六岁,自此名声大噪, 皇帝说他是大魏难得一遇的将帅之才。
裴敬是军人,战场瞬息万变, 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数十万人的命都会填进去, 所以他无所谓霍长庭到底是百年还是千年难得一遇,他只相信实打实的军功。
无论如何,霍长庭到底还是个年轻人, 有些东西不是只有天赋就能做到的,积累的经验、战场上的直觉、敏锐的五感, 都能在关键时刻救人的命。
但旨意已下,绝无更改之理,霍长庭之前也做过主帅, 稍稍能安一些裴敬的心。
更何况这个年轻人并不如裴敬想象中那般狂傲张扬、目中无人, 相反, 霍长庭很谦逊,依礼彼此见过后, 两人坐下来细细地谈了一场,更多时候是霍长庭在问,包括作战地势、行军方略、敌我双方的兵力粮草等情况。
裴敬一一给他在沙盘上摆了,两人越聊越投入,裴敬那些似有若无的不服气也在霍长庭耐心询问和熟练兵法下悄然化解,等到聊完,已经月上中天。
裴敬看着霍长庭那张朝气蓬勃的脸,忽然笑了:“霍小将军年纪轻轻,又逢皇恩殊荣、声名鹊起,却依旧不骄不躁,谦逊温和,是老夫之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霍长庭爽朗地笑:“裴将军何出此言呢,论军功论经验,我是实打实的晚辈,不敢对将军有丝毫轻视之意,北境作战我是有过几次,但刀剑无眼,一度轻狂那是拿将士们的命在豪赌,我就算再年轻,也知道数万万条人命都在主帅的将令之上,更不敢独断专行。”
“陛下遣我来做这个主帅,一来是为了拿我提提士气,当个吉祥物,二来是为了显示天恩浩荡,陛下的眼睛在看着北边。但我若是真的拿主帅这个身份为所欲为,那是我不懂事了。”霍长庭起身长揖一礼,“以后诸多事,还请裴将军多多提点,晚辈拜谢。”
这话既全了裴敬的面子,也给彼此一个台阶下,裴敬更是对他欣赏了几分,哈哈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霍长庭谦卑地躬身行礼,起身时山河变换、岁月更迭,裴敬只消一眨眼,便已经从嘉定关回到了长安城,对面那人再抬头时已经换了一副样貌,霍尘拱手,眼睛里有着一闪而过的疑惑。
“遗憾?晚辈与裴将军素昧平生,将军怕是认错人了吧?”霍尘温和地笑笑,“晚辈自小到大顺风顺水,若再有遗憾,岂不是太不知足了吗?”
裴敬晃神道:“那是老夫记错人了。霍大人勿怪。”
“不敢不敢。”霍尘用肩膀碰了碰顾长思,“那小王爷,我先和裴小公子走啦?”
裴青立刻道:“好啊,走走走,上次十春楼匆匆一见,我就想与霍公子好好说说话,终于逮到机会了,上我家马车吧,车上有热茶,我们喝两杯。”
霍尘眉梢一挑:“是热茶,不是热酒吧?我可不想被同知骂。”
“放心放心,我裴子澈办事绝对靠谱。”余光里,他爹一记眼刀扫了过来,裴青就像是背后有眼睛,身体一拧躲开了他爹踢过来的旋风脚,拽着霍尘跑了,“王爷,回见啊!”
“我看他也是大好了,要不怎么会这么活蹦乱跳,不是他躺床上咳嗽的时候了。”顾长思笑骂一句,转头却发现裴敬的目光依旧落在跑远的两人身上。
他轻声问了一句:“裴将军?”
裴敬猝然回神:“王爷请见谅,老臣失礼了。”
“不妨事,只是我看裴将军像是认识霍尘一样。”顾长思偏了偏头,“方才裴将军是把他当成了谁?”
苑长记、封长念、秋长若甚至是祈安,疑心到那种地步,却也不敢对顾长思说任何事,裴敬是个局外人,又一向是个直性子,有些话憋在心底不吐不快。
思忖片刻,他直言道:“昭兴十一年,昌林将军挂帅出征,老臣与他并肩作战半年有余,相见恨晚。”
“那位霍小公子身上,有昌林将军的影子。”
顾长思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咚”的一声闷响。
纵然他现在看见霍尘时,已经少有酸涩之意,但当他听见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时,还是难以遏制那种油然而生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和心酸。
还有一点委屈。
可为什么?他明明……不记得大师兄了不是吗?
他想不明白,却听见自己问:“将军说他曾有遗憾一件,是大师兄的遗憾吗?”
裴敬的神色变得戚哀:“……当年嘉定一役,敌军攻势极其凶猛,老臣作战数年,也未曾见过那样凶猛的火力。仿佛那是老狼王哥舒裘的孤注一掷,势要将嘉定关轰出个窟窿来。”
“昌林将军的计策没有错,排兵布阵也没有错,可胜败不全由人自主,我们能做的,只有拼死守城,守到最后发现即将全面崩溃,只能先护送百姓撤离。”
“昌林将军当年……曾经想多守一阵日子,他说虽然百姓已离、金银粮草已空,但他是个军人,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关隘上。”
裴敬长叹一口气,哀声道:“可除了军人之外,他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私欲,他说他不想死在……起码也要、也要过了那一天,他说他不想死在那一天。”
仿佛有个锥子锲在太阳穴,头疼、连带着心脏也疼起来,相比之下那骤然尖锐的腿伤都无足轻重,顾长思紧紧攥着拳,强撑着问出那句“哪一天”。
裴敬不再看他,似是不忍:“腊月十九。”
顾长思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
玄门里面设有祠堂,历代门主与弟子身故后,除了本家之外,玄门也会令设灵位,下面会写明生卒年,后辈进香时,整个祠堂都香火萦绕。
最下边、最新摆的那一座灵位,是属于霍长庭的。
上面写的生年是大魏景宁三十六年七月十九。
卒年是……
*
裴青回来后,霍尘的担子卸了一半,可中午回到定北王府午休时还是累得够呛,原因无他,裴青那小子太能说了。
从上他家马车开始,裴青的嘴就没停过,从他打小如何混迹玄门之内、到死缠烂打求岳玄林收徒未成、再到追着秋长若的裙摆只求美人一顾,到最后无奈只能进了中军都督府就职,洋洋洒洒,连经历带感想说了一上午,巡查的时候嘴都没停,搭着霍尘肩膀说。
“你说,我出身裴府,也是上过战场的铁血军人,论家世论能力,为什么岳大人不让我入玄门啊。”裴青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呢?”
霍尘比了个打住的手势:“你问过岳大人吗?”
“问过啊!他不说啊,只看着我乐,你说他笑什么呢?”
霍尘露出一种极其慈爱的目光:“可能他怕你进玄门,和苑长记两个人能一块儿把屋顶掀翻了吧。”
“啊?”裴青跟他走到定北王府门口,“什么意思?”
“意思说你和苑长记一个比一个吵。”一道女声落了进来,秋长若应该是刚从宫里轮值回来,太医院的官服还没换下,带着幽幽的草药香气,“霍大人头都快被你吵成两个了。”
“阿辞!”裴青跟只小麻雀一样叽喳地蹦过去,见到心上人时眼睛都亮了,“你怎么来了?”
“将军府的大少爷,这么大了还没个正样子。”秋长若伸出一指戳戳他,“叫外人看见成什么了?”
裴青无赖地说:“这里不是只有我们三个吗?没关系的,忙了一上午累不累?哎?你怎么还挎着医箱,沉不沉呀?我来帮你拿吧。”
“不沉,好了。”秋长若推开粘人精,冲霍尘笑道,“让你看笑话了。”
“无妨,郎才女貌,很登对。”霍尘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不过秋大人不回家休息,怎么来定北王府了?方才听祈安说,小王爷今日午间留在裴府了,你若找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秋长若却摇了摇头:“我不找他,我找你的。”
“之前一直说要给霍大人看看失忆之症,如今有了些眉目,这就马不停蹄地过来了。”秋长若侧侧身,“这里不方便施诊,请霍大人移步,随我去玄门吧?”
霍尘微微怔然,他本以为秋长若只是碍着顾长思的颜面嘴上客套两句,却没想到人家真的把这件事情放到了心上,不仅研究了,还深入地为他想了办法。
他有些惭愧,忙道:“怎好劳烦秋大人。”
“身为医者,治病救人是我等天职,霍大人不必在意。”秋长若恬静地笑,然后一巴掌把要跟上来的裴青推开,“回家去,好好喝药,你那嗓子还带着咳嗽,就少说些话吧。”
霍尘顺从地跟秋长若走了。
裴青复职,上午他带着裴青走了一遍最近的公务,下午同知批了他半天休息,算是犒劳他多日连轴转的辛苦。
霍尘正琢磨着,一会儿施诊结束,他去给秋长若买些东西聊表感激,顺带着去一趟城西老字铺,顾长思既然如此钟爱那里的桂花糕,这几日他喝药喝得多,桂花糕吃得快,赶紧再买些。
他跟在后面思考得热火朝天,秋长若在前面不动声色地把人领进了玄门内院的最深处。
霍尘这才回过神:“秋大人,不去屋里吗?”
“不去的,这里光线比较好。”秋长若有几分心虚,但事已至此,也就狠狠心推开了面前的门。
一股香火味儿扑面而来,霍尘微怔,映入眼帘的东西仿佛与他的心脏撞了满怀,咣地一声,连呼吸都滞了滞。
“这里是玄门祠堂。”秋长若的手在医箱上攥紧了,“按理来说不能有非本门弟子之外的人进来,但是……治病要紧,来吧。”
霍尘没出声。
她转过头,看见霍尘的目光定在一块牌位上,她意识到那是什么,霎时红了眼眶。
玄门长字门大弟子,昌林将军霍长庭之位。
生于大魏景宁三十六年七月十九日,卒于大魏昭兴十一年腊月十八日。
第48章 蛊毒
霍尘回过神来时, 他已经走到了牌位面前,手指轻轻地抵在刻字的痕迹中,那一瞬仿佛能透过层层叠叠的光阴, 触摸到写下这些字时刻字人颤抖的呼吸和刻骨铭心的伤痛。
他轻声问:“为什么这块字迹不大相同?”
“玄门的牌位一般都是由门主雕刻,这一块……本来也是要师父刻的。”秋长若顿了顿,“被长思拦了下来。”
“他说他想送大师兄最后一程, 所以上面的字是他写的。师父同意了。”秋长若直直地盯着他,似乎希冀着能从他面上看出什么,“你……应该认识长思的字吧?”
“小王爷和昌林将军……关系很是密切吧?”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苦涩,顾长思惯用刀锋,一双手又稳又狠, 而这灵位上的纹路,连他都能触摸出雕刻时里面颤抖的痕迹, 可想而知当年他有多难过。
就是这样要好的师兄弟, 顾长思却意外地把他忘了个干干净净, 提起来时都没有了涟漪。
造化弄人,昌林将军九泉之下魂魄有知,究竟是会庆幸顾长思忘记了他而不再痛苦思念, 还是会扼腕叹息失去了至交好友。
秋长若沉默下来,对于那句关系密切的问话诡异地没有回答。
霍尘收了手指, 笑道:“是我问多了,还是说正事吧。”
“不,没有。”秋长若示意他坐在一旁的蒲团上, “一会儿我需要施针来诊断你的病因, 可能会有点儿痛, 你跟我说说话,分散一下注意力, 就不会那么痛苦。”
霍尘依言坐下:“不会打扰你行针吗?”
“虽然长记平日里话多了些,但他有些话你得听得信的。”她骄矜一笑,神采飞扬,“我可是五十年来最年轻的杏林医会榜首,闲聊而已,你得相信我的水平。”
秋长若烧了金针,示意霍尘闭上眼,缓缓地又极稳地将针刺入他的穴道。
霍尘在针刺破皮肤的瞬间开了口:“说些什么呢?秋大人不妨同我讲讲昌林将军的故事吧。实不相瞒,之前许多人都说我们二人相像,我自然不敢高攀昌林将军清名,但也实在好奇,这位少年将军是何等的风流意气。”
“长庭哥是最早入玄门的,长思九岁那年淮安王府覆灭,被师父带回来时,长庭哥已经在了。”秋长若抽出第二枚,轻描淡写地开了口,“算来应该也是九岁吧,他是霍韬大人的独子,生下来时带了病,总治不好,风吹草动似乎都能要他的命,无数医师看过都束手无策,断定他活不过十岁。”
“后来有个算命先生云游到长安城,说长庭哥名取得不好,与命格犯冲,最好从此不要叫了,把字赶紧定下来,然后送到寺里度化煞气,如此病症会好。霍大人也是没办法了,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就如那算命先生所说一一做了。”
“长庭哥在寺庙里从三岁待到了九岁,青灯古佛倒是没修,反倒跟武僧练了一身本事,身体也渐渐好起来,于是出来时就进了玄门,当时字也是取得按照玄门长字门的字辈起的,挑挑拣拣起了一个庭字,那算命先生说此字好,就这么定了下来。”
霍尘不敢笑,一笑感觉那些针都在随他颤,于是僵硬着道:“这我听长记讲过一二,还以为是谣传。”
“他那个嘴啊……”秋长若略略停了停,“接下来的一针有些疼,忍着些,不要动。”
霍尘刚刚应了一声,一阵尖锐的刺痛从脊椎上传来,冷汗瞬间爬了他一身,又念着秋长若说的,生怕那金针刺歪一点点的穴道,于是牙关紧咬,硬生生挨了下来。
秋长若也给他时间调整:“……还好吗?”
“还好。”霍尘感觉到有冷汗从额角滴下来,忙道,“那……那小王爷和昌林将军,当时是怎样的?”
秋长若用帕子给他擦干净了汗珠,一面继续行针。
“这些是我听师父讲的,我没有亲历过。长思当时刚到玄门时,因为淮安王府的事,也或许因为水土不服,整日整夜地发高烧,嘴里一直念叨着胡话,”她将金针再入了几分,“那时候师父也没办法一直陪着他,都是长庭哥守着。”
爹娘猝然离世,淮安王府上下二百余人的性命一夜之间消失殆尽,顾长思当年再怎么懂事也只是个九岁的孩子,那些痛苦、那些畏惧、那些委屈和倔强都在他父母的棺椁前被死死压制,因为他是淮安王府最后一根脊梁。
等到岳玄林将他从淮安带走,他才终于不用强撑,那一口气送出来,就被这些日子压着的情绪恶狠狠反扑,烧得他如同身堕阿鼻地狱,前一刻他父母还在对他温柔的笑,下一刻宋启连的嘴角就是艳红的血,连带着顾令仪半边白骨的脸颊,他连叫都叫不出,无数只手从地狱里伸出来,拖住他的手臂、腰身、脚踝,握住他的嘴,按着他跪下。
他跪在明堂上,满朝文武双目虚无,对着龙椅上的人高呼万岁,宋启迎身着五爪金龙的袍子,阴冷地看着他。
而他抬眼,只能看见密密麻麻的灵位,从大魏开国皇帝开始,像一座高耸的山峰摞在眼前,那分量真的如一座高山,摁在他的胸口,让他直不起身。
“我是……顾家人……”高烧中他痛苦地梦呓,“我已经……已经不是宋氏子孙了,为什么……”
一只手轻轻攥住了他。
那只手比他大一点,但没有包裹住他无力的手掌,只是握住了他的一根食指,紧紧地,像那是什么宝贝一样,另一只手绕在他的背后,像是他小时娘亲在哄他睡觉,温和又轻柔。
顾长思潮湿的眼睛睁开,高烧让他双目发红。
然后他看见了霍长庭。
“不怕了、不怕了。”霍长庭的声音很温柔,谁都想不到,少年将军战功赫赫,舞刀弄枪的那双手居然这么轻柔,“阿淮回家了,不怕了,哥哥守着你呢。”
顾长思迷茫地皱皱眉:“哥……哥哥?”
“嗯,我叫霍长庭,是你的大师兄,比你长两岁多,七月的生日。”霍长庭依旧拍打着他,“你可以叫我师兄,也可以叫我哥哥,都好的,我不介意。”
虽然含义都是一样,但哥哥两个字就是会比师兄多了些心安与亲昵,或许是高烧令人脆弱,或许是霍长庭目光太清冽,或许是当年尚且九岁的顾长思还没能练就一身刀枪不入的本事,他鬼使神差地将额头抵在霍长庭温暖的掌心里。
“哥哥,我烧得好难受。”
秋长若敏锐地发现了霍尘不再说话,就在她说完“都是长庭哥守着”之后,就在她于中府穴刺入金针的那一刻。
豆大的汗珠从霍尘额头滚落,他却没如同之前那样压抑住自己的呼痛声,恰恰相反,他仿佛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只是汗水簌簌滚落,像是晶莹剔透的泪珠。
他的胸口突然猛烈地起伏起来。
秋长若捻着金针没敢动,警惕道:“……霍大人?”
“……霍公子?!”
“……大师兄!!!”
“噗——”霍尘猝然睁开眼睛,一口血直直喷了出来,他身上的金针颤颤巍巍地抖动,像是秋风下枯死的叶片,秋长若一把扶住他,看见了他眼睛里翻滚的惊慌失措。
霍尘嘴角血迹未干,鲜红刺目:“你在……叫谁?”
秋长若:“……我先……”
她目光下意识一瞥,当即被震惊得张口忘言。
她将金针匆匆收起,扶着霍尘靠在一旁休息,下一刻提着裙摆跑到了霍尘吐出的那口血边,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个瓶子,又拿金针点了点鲜血放了进去。
她做这些时,霍尘头疼欲裂。
其实方才那句话他不是对着秋长若问的,他根本没听见秋长若在说什么,当金针刺入他中府穴,当秋长若话音刚落,他仿佛骤然看到了一个画面——顾长思、年幼的顾长思团在床榻上,高烧烧得浑身滚烫,而他自己伸出了一只手,握住了他的食指。
他轻轻地哄着他,让他不要怕、让他不要哭泣,他絮絮说了很久,直到顾长思那双眼睛复又睁开,他当时还没有长大,那双眼睛也远没有现在那般凌厉,是难得一见的柔软神色。
他听见自己哄着他说:“我叫霍长庭。”
“是你的大师兄。”
“你也可以叫我哥哥。”
顾长思像是看着唯一一个救命稻草一般将他望着:“哥哥。”
刹那间,世界突然扭曲,什么东西顺着他的喉管爬了上来,他来不及反应,张口便是一片腥甜,但他明显感觉到那东西依旧没有停,落在他太阳穴上突突跳动,直到他迫使自己不再去想这件事,才胜利了似的偃旗息鼓,不再作乱。
头疼。霍尘下意识蜷缩了一下,好疼。
为什么?他为什么会站在霍长庭的视角经历了一遍这件事,明明秋长若只是说了一句都是由霍长庭陪着顾长思,他共情能力再强,可他熟悉的人是顾长思,代入也应该是顾长思的视角,怎么会……
他闭着眼缓缓调息,全然没注意到秋长若已经捏着白瓷瓶子走回到了他的身边。
直到她碰了碰他的小臂,霍尘才睁开眼睛。
秋长若的脸色严肃极了,他认识她以来从未见过她这样的表情,像是自己得了什么疑难杂症一样。
他虚弱地笑了下:“秋大人……”
“你原来都和什么人接触过。”秋长若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告诉我,有没有南疆的人,或者和南疆的人有牵扯的也算,一定要告诉我。”
霍尘被她这样的神色唬了一跳,脑海中迅速划过哥舒骨誓的那张脸,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中秋节时,他和顾长思去渭阳城拦截哥舒骨誓走.私,那些小贩的身体猝然爆裂,而哥舒骨誓得意地笑,指腹一捻,说是一些南疆的小玩意儿。
他敛下眉眼,没有多说。
秋长若蹙眉道:“霍大人,你这记忆根本不是什么头脑受到撞击所致,有人给你下蛊了你知不知道?!”
第49章 身份
下蛊??
霍尘脸色也凝重起来:“什么蛊?”
“应该是浮生蛊。”秋长若长眉紧锁, “至于到底是不是,我还需要一些时间考证。”
大魏自太宗皇帝朝设立玄门,本就是因为当年收复南疆未成, 无数精锐死于南疆蛊毒,所以开设玄门以对症下药,希望有一日能够攻克南疆蛊术之秘。
每一届玄门都一定会有一名医者背景出身的弟子, 这位弟子一般有两位师父,除了门主以外,还有一位这脉单传的老师,秋长若自玄字门廖玄静手里接过蛊术卷宗,成为了长字门钻研蛊术之人。
她天分高, 当年廖玄静就夸过她,于医术上一点即通, 周身七百二十个穴位烂熟于心, 南疆蛊术依经脉生长, 秋长若毫不意外地成为历任玄门中最有机会勘破此道的弟子。
但天分是一回事,她从未去过南疆,蛊术更是秘中之秘, 再多的卷宗都落在纸面上,她能够接触到的东西太有限了。
他们两个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霍尘额发微微有些凌乱,动了动手指,从秋长若手掌中抽过帕子给自己擦了擦。
“浮生蛊的作用会是什么?”
“前尘往事, 浮生如梦。”秋长若的眼神微微变了, 那是种比难过更加悲凉的色彩, “就是失忆。”
霍尘拿帕子按在太阳穴,那里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他心里乱糟糟的。
当年, 当年他自哥舒骨誓的地牢中醒来,前尘尽忘,当然不可能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梁执生带他走后,他花了两年的时间去查霍家父母的死因,也同时在查自己的身份。
他真的是霍尘吗?
一开始哥舒骨誓说是自己告诉他的,后来失忆后,哥舒骨誓也查到他就是霍尘本人,再到后来梁执生也这般叫他。就算、就算哥舒骨誓在撒谎,梁执生在替他圆谎,可是他回到渭阳城见到街坊邻居,同样也这般叫他,才一点一点打消了他的疑虑。
哥舒骨誓本事再大,手也不会伸到渭阳城的平民百姓街头,温知不是傻的,定北王更不是瞎的,更何况大魏境内,哥舒骨誓连进来都要想方设法,哪里来得及为了他算计一圈。
所以他渐渐接受了、肯定了、笃定了自己的身份,直到那天回京前夕,梁执生成了第一个反口的人,才让他又有一点点动摇,不过不多,毕竟很多证据都钉在他面前。
他本以为是另有隐情罢了,但今天,他是真正感受到,或许“霍尘”这个名字的背后,是个更加庞大的秘密。
霍尘清浅地呼吸,阖着眼睛一点一点地盘之前所有的线索。
如果哥舒骨誓没有撒谎,如果梁执生也没有……那么梁执生为什么会在回京前夕突然反口?哥舒骨誓咬定了他霍尘的身份,梁执生是哥舒骨誓安插在渭阳城的眼线,他怎么会突然和哥舒骨誓不一条心?
再加上他失忆前也亲口定论过自己的身份,如果这也是真的。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
他眼前骤然浮现今晨顾长思摆出砚台、讣告和破金刀的桌案,顾长思声音微冷,但很笃定——因为有第三方执棋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
如果他的身份是筹码,他在其中与哥舒骨誓博弈,梁执生突然的反口把棋局搅乱——因为有第三方执棋了,第三方就站在梁执生的背后,或许梁执生也根本不是单纯地听从哥舒骨誓!
那个人、那个人……如果他不是霍尘,那个人却能够给他一个渭阳城的新身份,让他成功地进入霍尘这个因果里,悄无声息又严丝合缝,而梁执生或许就是那个人在渭阳城的眼睛!
他几乎想立刻跳起来回到北境,回到嘉定,向梁执生好好问一遍,问问他是不是按照什么人的命令在行事,那个人或许是北境布政三司之一,温知、褚寒、韩恩;或许更高,就在长安城里,大魏三师,岳峰、周忠、邵翊;也或许还要高,在那万人之上的金銮殿……
可为何要给他一个与岳玄林针锋相对的身份呢?
那么……他到底是……谁呢?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拿下了他的帕子,一点一点地擦在他的唇角,霍尘睁开眼睛,祠堂大门不知何时开了,顾长思半跪在他面前,轻轻拭去他唇角的血痕。
他们一坐一跪,没有人开口说话,顾长思目光落在霍尘那张淡色的唇上,仿佛擦得很专注,勉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去回望霍尘那束欲说还休的目光。
秋长若见状默默退了出去,把门带上了。
终于擦干净了,顾长思手微微一抬,就被霍尘捞住了腕子。
“真狼狈啊,霍尘。”顾长思终于抬起眼,“我听见长若姐说的了,‘普普通通的小捕快’?现在嘉定城的小捕快都会被人用蛊来对付了吗?”
霍尘喉头一滚,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呢?”顾长思专注地盯着他,手指伸出来去碰他的脸颊,“裴将军说你……说你有故人的影子,可如果你真是故人,为何你这张脸我们无一人见过。可如果你不是故人……”
我又为什么会在嘉定城那夜的月色下,猝然感受到辛酸与苦涩。
“总有一天,我会查清楚的。”霍尘任由他在自己的眉骨、鼻梁与下颌上抚弄,意图找出像那十春楼的尸首一样开裂的皮肤,掀下这张假面,“等我查清楚了,我一定会站在你的面前,坦荡地告诉你的。”
顾长思闷声“嗯”了一句,反手把人带了起来:“好点了吗?”
“没什么事,你来之前我已经平复半天了,有秋大人在,你不用太担心。”
顾长思道了一句“那就好”,在一旁的水盆里洗了洗手,然后抽出三支香来点燃摆了摆,端端正正地放进香炉里。
烟雾模糊了霍长庭的牌位,两个人沉默片刻,霍尘才道:“我听秋大人说,字是你刻的。”
“之前没注意过,仔细看是我的字迹。”
顾长思隔着烟雾看了会儿,十的最后一笔似乎格外重,像是当年他拿着刀在那里停了很久,耳边又盘桓起裴敬的话,他不经意地皱起眉,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了些什么,然后才转身扶着霍尘离开。
“真没事儿的,小王爷。”
“抬脚,过门槛。好好看路吧,一会儿摔倒了难不成要我背吗?”
*
霍尘回屋睡熟后,顾长思才起身离开,前去肃王府吊唁。
这几日肃王府大概是最寥落的时刻了,以往肃王走街串巷、呼朋引伴的,往往能和一大堆狐朋狗友去花天酒地,如今他死了,还是在皇帝诏进宫后死的,有些门路的都听说过一二风声,为着避嫌愣是没有一个人前去的。
顾长思到的时候,只有肃王妃搂着年幼的小世子跪在灵前哀哀哭泣。
她听到动静,转过头来,泫然欲泣地跪下:“定北王殿下。”
顾长思一把扶住她:“王妃万万不可,死者为大,而且我是晚辈,断没有受此礼的道理。”
“定北王殿下,这日子……往后可怎么办啊。”肃王妃啜泣不止,“当年、当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啊?这可怎么办是好?”
顾长思不由自主地看向她臂弯里的孩童,肃王的孩子来得晚,今年才不过五岁,瞪大着眼睛哭干了眼泪,只能红肿地望着他叫“哥哥”。
顾长思摸了摸他的头:“……陛下派人来过了吗?”
肃王妃搂着孩子的手更紧了些,孩子感受到母亲的发力,不知是怕的还是疼的,哇的一嗓子又嚎了出来,硬生生挤出了两滴眼泪。
“尚未……”
“因为陛下悲不自胜,一夜未眠,想着要如何做,才能够慰问几分肃王妃的伤怀。”
顾长思回头,邵翊的官府外披了一层素缟,面色戚哀,身后带着看不到尾的赏赐,他稍微侧了侧身,身后第一个小内侍一嗓子就哭了出来,身后队伍接二连三地跪了一地,肃王府刹那间悲哭声冲天。
顾长思不耐地转过头去,邵翊上前两步想同他说话,被他不动声色地躲了。
邵翊也不尴尬,转而向肃王妃和小世子行礼,一样一样地念宋启迎给的赏赐。
看,一条人命,还是亲兄弟的命,落在帝王眼里也就如此了,排场一到、体面一给,金銮殿的那位有没有落几滴眼泪,都是传话人的事了,与事实无关。
顾长思给他二皇叔上了香,躬身拜了拜。
邵翊不着痕迹地拦住了他的去路:“殿下。”
顾长思把要走的脚收了回来抬眼:“邵大人。”
“难得见到殿下,臣有几句话想同殿下讲,还请殿下移步?”
他眼下那颗小痣衬着这双狐狸眼愈发狡黠,在这样悲肃的场合下格格不入,顾长思扫了一眼浩荡的哭丧队伍,皮笑肉不笑。
“邵大人公务未完,要不改日吧?”
“就几句话的功夫,不耽误,”他低声道,“陛下的旨意是至少哭一个时辰呢,这足够臣与殿下说说话了。”
第二次了,这人怎么又亲亲热热地贴了上来。
顾长思瞥了一眼肃王的牌位,心念一转,做了个请的动作。
邵翊欢欢喜喜地跟他走了。
肃王府都是铺天盖地的白色,遥遥一望还以为是深冬落下了皑皑冰雪,可这白色怎么都暖不化,反而将温柔和煦的春风通通拦在了高墙之外。
顾长思和邵翊沿着府邸墙根慢慢地走。
“昨夜听闻殿下来了一趟肃王府?”邵翊先打破了沉默,“殿下还好吗?”
“邵大人消息够灵通的。”顾长思笑笑,“自家叔父离去,总是会伤怀,主要是二皇叔年纪不高,身体也健朗,谁知道能够因为醉酒而暴毙呢,当真是天意弄人。”
醉酒后暴毙——这是皇家给出的体面,将所有的龃龉都藏在暴毙两字之下,让人窥不出什么,但知晓内情的人只消把这几天鸡飞狗跳的十春楼和它幕后财主肃王殿下稍稍联想,就会生出一二分揣度。
邵翊始终落后他半步,是个很恭谨的距离,闻言淡笑道:“的确。”
“邵大人应该不是单纯想与我闲聊吧,之前在宫中那般直白的话都说过了,还有什么不能直言的呢?”顾长思偏头看向他,“你我之间,少些拐弯抹角比较好吧。”
“殿下,臣并非想拐弯抹角,只是在想如何与殿下开口,才算不唐突。”邵翊对顾长思的平铺直叙仿佛感觉到欢喜,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既然如此,臣也就不铺垫了。如今京华是是非时,臣察觉到陛下仿佛不大像放殿下归北境,臣有一计,特来奉上,想助殿下早日归家。”
顾长思平静地望着他,没有任何惊诧和喜悦,也没有任何怀疑和担忧。
他就这么平静地望着邵翊,邵翊微微直起了腰,坦坦荡荡地看回来。
“你要帮我走?”顾长思笑了几声,“邵大人是陛下眼前红人,又如此懂得天心喜恶,怎会不知道陛下对我的忌讳,邵大人要站我这头,岂不是自断青云路。”
邵翊微微垂眸:“殿下就是臣的青云路。”
话音未落,一股大力袭来,邵翊尚未来得及反应,后背就狠狠地撞上了墙壁,咣地一声闷响。
顾长思骤然出手,捏住邵翊纤细的脖颈,邵翊那一瞬的讶异在接触到顾长思盛怒的目光后瞬间偃旗息鼓,他一身素服融于肃王府的白布之下,仿佛是雪地里生出来的妖精,那双狐狸眼因着顾长思的暴起而盛满细碎的笑意。
“殿下不相信臣么?”邵翊被卡得脸颊泛红,“可臣是真心实意的。”
“邵大人这真心实意,来得有多突兀、有多奇怪,邵大人自己心里不清楚么?”顾长思虎口收紧,邵翊呛出两声艰难的咳,“邵大人,当真没有别的话想说了?”
邵翊咳得眼角泛红,但犹带笑意:“殿下想听什么呢?”
“原因。”
“臣与殿下或有旧缘,不够吗?”
顾长思用愈发用力的手指来回答他够还是不够这个问题。
邵翊终于被掐得有些难受了,笑容有些颤颤巍巍的,于是努力去掰顾长思的指节,希望能获得一丝喘息的余地。
“臣……臣……”他挣扎了几下,“臣年幼时立过誓言,无论主君高坐云端还是跌落尘泥,臣……都一生一世陪伴主君左右,誓死不离。”
“如今主君死于宵小之手,为臣者,要为他的身后名誉最后一谋。”
顾长思猛地松开手指,邵翊终于得以畅顺呼吸,捂着脖颈猛烈地咳嗽起来。
顾长思手指有些发抖,但依旧恶狠狠地盯着他:“你究竟是谁?”
第50章 窒息
“昭兴四年, 长安城方郜案,先督察院左都御史方堤与先大理寺卿郜宣通信,暗指今上皇位来路不正, 致使方氏、郜氏两府上下获罪下狱,成年男子斩首,年幼放逐边疆, 妻女没入教坊司为奴,牵连者千二百人,殿下还有印象吗?”
邵翊冲他深深一拜:“我年幼师承方大人座下,方大人曾告诉我,他侍奉了一位真君子, 可这位真君子却死于宵小之手,他就连合眼的那一刻, 都不曾瞑目。”
顾长思沉默下来。
方堤和郜宣都是三法司的人, 以通信暗讽皇帝的罪名下狱, 牵连者甚广,可这都是明面上的。
实际上,方堤和郜宣都是淮安王一党。
当年太子更易, 宋启迎背后有岳玄林和周忠,宋启连背后也有方堤和郜宣。哪怕是他最后成为了败者, 贬黜至淮安,方堤和郜宣都不曾动摇过对他的忠诚,在顾长思的六年淮安生活中, 他们两人甚至每逢年节都会来看望, 有时还带着自家孩子一起过来。
方堤和郜宣年龄都与宋启连相仿, 孩子们的年纪也不相上下,方堤有个女儿, 郜宣有个儿子,每每来了淮安王府,三个孩子都会嘻嘻闹闹地玩做一处。
顾长思清晰地记得,那个时候方伯伯家的女儿总喜欢坐在顾令仪的怀里,小姑娘也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却很认真地摸着顾令仪的发簪,声音脆脆的,说:“等我长大了,也要做顾大人这样的女子,博览群书,才满京华,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才算不负一生。”
郜伯伯家的小子最是嘴欠,这时候总会跳出来:“得了吧,你那诗经背得还没我熟呢,还想和王妃相提并论,你把九歌十一篇都会背了再说吧!”
小姑娘就字正腔圆地骂回去:“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一众大人哈哈笑,顾令仪歪头问他:“那文榭将来有什么打算呢?”
“和我爹爹一样,辅佐淮安王、辅佐淮安王妃、辅佐小世子!”
郜文榭一把扑过来,那时候顾长思还没长起来,总能被他扑一个趔趄,有时候两个人都会滚到泥坑里,浑身都是脏的。
小姑娘就哈哈笑:“他们好像两只泥猴子!”
顾长思拉着郜文榭爬起来,听见他更大声道:“我才不是泥猴子!你见过这么英俊的泥猴子吗?”
“哎哟哎哟可不跟他们闹,走,跟叔叔去下棋,叔叔搜罗了好多棋谱呢。”宋启连光明正大地打圆场,伸手牵过小姑娘的手,唤她,“走吧,小叶。”
顾长思就在父亲和方叶渐行渐远的背影里猝然回神,原来不过是短短一瞬。
邵翊没有抬头,等着他说话。
顾长思按了按心口:“我回到长安城后的事情,就不记得了。后来在玄门修养时翻过一些关于当年旧事的卷宗,郜大人和方大人全家……无一幸免,斩首、流放、为奴。”
他说不下去了。
纵然他不记得,可是他也难以想象,当年那个骄傲的小姑娘会没为官奴、与她心心念念的理想抱负永远相隔千里,当年那个调皮的小伙子会被流放到边疆,飞沙走石又是获罪流放,他有没有活着走到边境,谁都不知道。
而那些大人,早就在残酷的皇权之下,被碾成了碎片,尸骨都捧不起来了,连个碑都没有。
没人知道当年的信是怎么到皇帝手里的,也不知道他们两个到底有没有编排皇位来路,但皇帝说有,那就是有,这就是他的绝对控制和绝对权威,若是敢质疑,那便与方堤和郜宣同罪。
也是从方郜案后,朝堂上的风彻底变了,以往有些倾向于淮安王的人闭上了嘴,成为了中立之人,中立的更加沉默,甚至暗暗投靠于皇帝,交换他们的忠诚,自此,宋启迎这龙椅才算是真的坐舒坦端正了。
邵翊冷冷一笑:“是啊,臣当年也小,可是恩师满门惨死,我本来答应过他,待我学成,待他年老,我便会接替他陪着淮安王殿下的位子,继续辅佐淮安王世子。”
“所以,殿下,之前您问臣为何只唤殿下,因为在臣心里,您不只是定北王殿下,更是……”
“邵大人。”顾长思打断了他,“慎言。”
“殿下……”
“邵大人自称是方大人弟子,那么本王也想请问邵大人,既然如此,为何又要回到长安城,站到皇帝身边去呢。”顾长思压住翻滚的情绪,探究地看着他,“你现在可比岳大人还要得皇帝信任,那么你……想做什么?”
邵翊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殿下猜不到吗?”
“还是说,殿下难道不想和臣做一样的事情吗?”邵翊眯了眯眼,“古往今来,有多少帝王求长生,又有多少,正是折在这上头了呢。”
*
霍尘一觉睡到了黄昏时分。
他醒来时感觉骨头都躺酥了,随意动一动便吱嘎作响,正揉着后颈时,顾长思回来了。
他从肃王府回来后洗了个澡,发梢还有些滴水,走动间都是皂角的清香味儿,只有靠得近了才能闻到熟悉的玉檀花香。
“小王爷,你是真的被玉檀香腌入味儿了。”霍尘从他手里拎过帕子,拍拍床沿示意他坐下来,伸手给他擦头发,“真的很香。”
顾长思任由他动作,霍尘悄悄勾头看了一眼,发现这人把眼睛都闭上了,很疲倦的样子。
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顾长思眼睛下都是淡淡的青黑,甚至他们回到长安还不到一个月。
霍尘用手攥他的发尾:“累了?要不要上来躺躺?”
“霍尘……”
“嗯。”霍尘轻声应他,“在呢。”
顾长思睁开眼睛,把头发从霍尘的手里拎出来,静静地和他对视。
霍尘被他看得发毛:“怎么了啊?”
“你留在长安城吧。”顾长思突然道,“中军都督府本就适合你,我觉得明壶这事儿若是正月里还没结束,应该就会重新移交回京卫了,你也就正式能够接手中军都督府的本职。”
“而且,如果你真的和大师兄、和玄门有什么关联,留在长安城,你还有长若姐帮你解蛊,就有早一日恢复记忆的可能。”
霍尘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五指:“小王爷是……什么意思啊?”
顾长思垂下眼睛:“就是这个意思,我带你回长安,梁执生担心这里波谲云诡的,你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但我看你适应的很好,甚至说不定本身就是这里的人,由此,你实在不该跟我再沉沉浮浮没个定数。”
“你让我离开你。”霍尘眼神彻底冷下来,“是这个意思吗?”
顾长思被他话里的冷意冰到,不由自主也冷肃下来面庞:“对。你当时进我王府当护卫,一直都说不求前程、不慕回报,可我不能眼瞧着有大好的前程却依旧拴着你不让你走,更何况你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霍尘直勾勾地盯着他,似乎想从那眼睛里看出些许动摇。
可是没有,顾长思的眼睛太沉重了,一如他的性格,说一不二,坚硬如冰,今天这段话他也绝不是临时起意,估计从肃王府吊唁回来就开始想了,说不定更早,在他听到秋长若和自己对话的时候,在他听见裴敬说自己身上有故人影子的时候。
可越早,霍尘就觉得越生气。
凭什么啊?自己说过一千次一万次要跟他站在一块儿,定北王是今天和药一块儿囫囵下肚了吗?!
两人沉默地对视,半晌,顾长思先挪开了目光,用脚去勾榻边的靴子要穿上。
霍尘硬邦邦道:“顾长思。”
顾长思一僵,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你叫我什么?”
“顾长思。”霍尘看着他,又叫了一遍,“想说我放肆吗?还是想说我逾矩?我来到你身边大半年,除了王爷、殿下以外的称呼,按照规矩来讲都不该有吧。可我都叫过你什么?”
“我叫你阿淮。阿淮,这两个字,往近数三年、往远数五年,怕是都没有敢这么叫你吧,包括岳大人。”霍尘凑近了他,不由分说地攥紧了他的胳膊,“可你从不反对,从不说我不该这么叫你,你也愿意告诉我,关于你的失忆,你的腿伤……”
“腿伤是你自己执意要知道的。”顾长思打断他,“当夜,我说让你出去,你不走,我说不让老医师看,你也不答应。是你自己执意要知道,不是我要告诉你。”
霍尘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怎么,堂堂定北王,在自家府邸里,真的想做什么,还要听我一个小小护卫的?”
顾长思愣了下神,就这么一不留神,霍尘猝然伸手,勾着他的下巴把人扯了过来:“你也不是这么乖的性格吧?那么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小王爷在欲迎还拒呢?”
他力气大,顾长思被他箍得动弹不得,在北境时霍尘还有所收敛,回到长安他是越来越放肆,上次吃药不提,这次更甚,顾长思挣扎了两下都没甩开,反而发尾的水珠挣了霍尘一脸。
顾长思盯着他眼睫上挂着的一颗小水珠,冷笑出声:“你胆子见长。”
霍尘搂紧了他的后背,让他整个人都扑在自己怀里,无从着力:“小王爷自己宠出来的。”
“本王宠你?”顾长思伸出手去,松松地掐住了霍尘的脖子,“我宠你?喜欢你才宠你,你什么意思?我喜欢你吗?”
“你不喜欢我么?”霍尘感受到他在用力,他越用力霍尘笑容越盛,跟个找虐的一样,张狂得快要不像他了,“否则,你怎么会想要推开我呢?”
“谬论,我喜欢你所以要推开你,我怎么这么没事找事。”顾长思虎口摩擦在霍尘的喉结上,“放开我。”
“皇帝不让你走了是不是?”霍尘搂得更紧,“而你要走,是不是?”
顾长思这次是真的愣住了。
他一动:“祈安跟你……”
“他什么都没跟我说,但这不难猜啊。”霍尘笑眯眯的,映进他的眼睛里,“长安已成混局,而你目前在此局中眼下太过被动,若是想要看清楚,就得稍稍抽身出来,才能静观其变。”
“皇帝叫你回来,绝不是只为了过个生辰,否则周忠之死,他不必那么快就来问你的责任,哪怕是查他都要先把你关起来——他在揪你的错处,既然要揪错,就不可能放你离开。”
“你们二人所求完全不同,而你从肃王府回来突然想让我留在长安,就说明你想动心思走了,否则不必用‘留’这个字眼。让我猜猜,不是你自己想到了破局之法,就是又有第三方之人来向你投诚了,两种情况都有可能,但我倾向于后者,因为如果是前者,你不会这般匆忙。”
“世人大多以利换利,第三方执棋者铺了这么一个大摊子,绝不可能单纯只为了你做什么,他、或者说他们有想要的东西,需要借你的手,才能达到目的,而这件东西很危险,危险到你都有些担忧退路,所以第一件事,是想把亲近之人推开,一如之前在嘉定,你劝告我离你远一些。”
顾长思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霍尘真的了解他,也真的聪明,前因后果他只消知道一点点,就拔出萝卜带出泥,全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的确,他现在没有办法全然相信邵翊说的是真的,也不敢全然相信他真是方堤的弟子,但他给自己准备的身份、他的野心、他对皇帝性命的虎视眈眈,这些让顾长思不得不做准备,真的到了那一步,宋启迎只怕会临死也要反扑一口,剜下顾长思半条命来。
而且邵翊问到了他的心坎上。难道他就不曾想过要将那个人、那个九五之尊的人……拉下来吗?
这世间除了他,怕再没人如此清楚,谁才是最该坐在上面的人。
“不过你真的舍得吗?”霍尘把他松开的五指再度拢在自己的脖子上,带着他的手指发力,“舍得推开我,舍得让我离开你,如果你舍得,现在直接掐死我吧,反正我舍不得,留着我也是空相思,很痛苦的。”
他就是在这样半窒息的感觉下,一点点凑近了顾长思的唇,吐息都喷洒在顾长思的唇缝中:“还是,小王爷来好好疼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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