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翻盘
邵翊气到发抖, 手下人撑了他一把,才发现他双拳捏得死紧,几乎要将指骨掰碎, 甚至连呼吸都在颤抖:“什么时候的事儿?”
“你们……”邵翊一张张面孔扫过去,最后定格在顾长思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上,“你……什么时候知道北境的事儿的?”
“你真以为我去北境是怄气去了?”顾长思勾了勾唇角, “温于别是个人才,北境上下,大到布政使司、小到知县,所有官员的为政纪要,我们温大人都整理得规规矩矩的, 想查一个人可太简单了。”
“不可能!我与韩恩没有明面上的往来——”
“你是没有。”顾长思打断他,“甚至将与韩恩之间的银钱交易用一些不为人知的手段都记到了褚冰深的身上, 可我又不是没去过褚寒家中做客, 他为官清廉, 一丝一毫的奢靡之风都窥不见影,那么多的金银,他又孤身一人无妻无子, 难道要带到坟墓里去吗?”
“那为什么会是韩恩?!”邵翊百思不得其解,“北境大大小小那么多官员——”
“你也说了, 大大小小那么多官员,有几个这么不要命,敢把自己的脏水往直系上司头上泼?”顾长思笑道, “褚冰深是什么官职, 提刑按察司的按察使, 除了同为布政三司的人,还有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不等他继续问, 顾长思又道:“当然、当然,这也钉不死他,可是将他的身世与那上百种兵器放在一块儿比一比,再加上他的那些俸禄……这些东西凑到一块儿,可就不难了。”
“你是个文人,不懂兵器,但没关系,我懂。”
要死就让他做个明白鬼,顾长思点到为止,已经从邵翊那不断放大的瞳孔里明白了他已想通一切关窍。
在发现韩恩有问题后,顾长思几乎是立刻明白过来邵翊的计谋,所有的真相悉数浮于水面,尤其是那块一直未能明晰的哥舒骨誓——
邵翊承诺将北境十二城送给狼族,利益是以此造势,证明宋启迎无德无能,与此同时将遗诏抛出,道义、威名、舆情,一切都会站在顾长思的身后,此时淮安王府的大旗将一呼百应,足以让整个大魏天翻地覆。
所以哥舒冰不能回去,因为狼族与大魏的仇怨不能消解。
所以顾长思必须立刻马上回长安,只有以身入局,他才能够彻底将邵翊捏住,将他的一切动向悉数拢于掌中,与此同时,先去北境先发制人、断掉狼族造的势,再入皇宫护住明德宫与长庆宫,这个国家的根基才不会飘摇。
他以身入局,硬生生凭半身血肉胜过半子,在敌暗我明的情况下硬闯了道先机出来。
如今,形势陡转。
如果不是眼下的情形太过于滑稽,邵翊真的要给顾长思鼓鼓掌。太妙了、太妙了!谁能想到,顾长思真的不怕死,用自己的命跟自己下了一局,既是棋子又是棋手,邵翊还真就凭那些微的疏漏,让他反守为攻。
“郜文榭,怎么样?”顾长思微微露出个笑来,“算计的滋味、背叛的滋味、被别人算计的滋味、被别人背叛的滋味,如何?感受到了吗?”
“宋晞,顾淮。”邵翊怒极反笑,“我亲自双手奉过来的帝位,你居然不要?天下真的有你这么蠢的人吗?”
“我蠢?还是你在张机设阱,只待我被仇恨蒙蔽双眼,钻进了你的圈套。”顾长思凉凉道,“你是要把我推上帝位,还是要将我变作你的傀儡?待我不能掌握之时,一举将我推下高台,粉身碎骨。”
看到邵翊微变的神色,顾长思点头道:“你看,是不是又想问我是如何猜得到的?很简单,你从未在乎过我的想法,我从一开始就说过,但凡你们所谓的淮安王旧党问过我的心思、真的愿意听我的指令行事,今时今日,我们都不会如此这样拔刀相向。”
“你能有什么指令?”邵翊讽刺道,“像你爹一样,委曲求全、苟且偷生,寄居在淮安一带,仰人鼻息,靠着宋启迎的施舍过活?如果不是我的确有二心,顾淮,你的性格可不是这般逆来顺受吧?当真能忍得住不动手?所以,我只是用错了方式,但凡我再装得乖一些,你就是会上钩的,如同当年一样!!”
话音未落,邵翊的手下突然暴起,手持刀剑,自他身后如一道道鬼影一般倾巢而出,刹那间就杀到了眼前。
“长思,刀!”封长念将破金刀一把抛进顾长思怀中,长剑铮然出鞘,雪色的剑光划出一道森然的弧弯,将敌军武器纷纷斩落,剑痕齐腕断开,在一瞬间爆发出一片血色。
剑光方落,数支羽箭凌空而至,苑长记四箭并射,箭无虚发,一支支羽箭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牵引,又如同天女散花,准确无误地捅进每一个人的心口,一箭穿心,顷刻毙命。
下一瞬,秋长若一把抛出怀中金针,中了羽箭的敌人窒息着倒下,露出身后之人清晰的眉心,蓦地,一枚枚金针扎进额间,几乎能够听到刺破头骨的声音,一向医者仁心的秋大人杀起人来气势凛然,衣袂翻飞间,数枚金针便将一人钉死在原地,快到令人来不及反应。
前军杀掉一批,倒下的身体又被后来兵卒的步子踩在脚下,封长念正欲从尸体上抽出长剑,后来者便至,高高地举起手中兵刃要置他于死地。
奇怪的是,封长念甚至都看到了他的动作,却没有丝毫慌张。
要杀他的那人瞬间察觉到不对,但为时已晚,凛然的枪尖刺穿了他的身体,血液流失让他的双手迅速疲软了下去,兵戈掉落,霍尘甩开他的尸身,一把将封长念拽了起来。
来不及许久,如故枪挥舞得如腾云驾雾的游龙,姿态翩跹又凶猛异常,招招式式都往死里打,所经之处尸骸遍地,枪尖划过干涸的土地,几乎都要燃起星星火光,灼热的枪头又被一瞬间洞穿的尸体浇了个滚烫。
就连邵翊都按捺不住,恶狠狠地从尸体上捡起一把长刀,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就往尽头的顾长思身上砍去!
他气愤、他恼怒,他精心布局了多年的计划在这一刻悉数付之东流,而毁灭他计划的人居然会是宋晞,是顾长思,是他从小就发誓过要效忠的主君,如今……他居然会和自己作对!
破金刀与他手中长刀在半空短兵相接,邵翊武功太差,一身野路子反倒让人无从招架,再加上他的恨意滔天,顾长思旧伤未愈,居然也能打得有来有回、难舍难分。
“为什么不当皇帝!”
“为什么要帮宋启迎!”
“你不是最恨他吗!!!”
“为什么还要帮他!!!”
“为什么把他挡在了你的身后!!!”
顾长思没有回答他。
破金刀双刀挥舞,显然他惯用的左手已然缓缓失去了力道,伤口裂开了,这是肯定的,顾长思分明已经感觉到了疼痛和鲜血涌动的感觉,他索性收了短刀,双手握紧那把长的破金刀,猎猎挥舞起来,招招式式要置邵翊于死地。
发现他意图的邵翊更加愤怒。
“我究竟哪里做的不和你意?!”
“是因为我算计你吗?”
“是因为我杀了崔千雀吗?”
“还是因为什么?你耍我,你算计我到如此地步!!!连皇位你都不要,你是在羞辱我吗?!”
“咣——”破金刀斩断了邵翊手中兵刃,顾长思瞬间再度拔出短刀,双刀一绞,锁紧了他的喉咙口。
“都是,也不是。”顾长思声音冷冷的,“因为你动北境了。”
“北境百姓何辜?天下百姓何辜!你做这些事,想过天下人吗?那是芸芸众生,万万条人命。”
邵翊不可置信道:“就因为这个……就因为……这个?你是皇亲国戚,想要他们的性命如同碾碎一只蚂蚁,就是这些蝼蚁……也配撼动你的大业?”
顾长思已经不想与他交谈下去了,这一切全无意义。
于是他只是说:“我没有要羞辱你,你还不够格。”
“我只是单纯的,要替大魏,铲除你这个奸佞,还江山太平、天下安宁。”顾长思一脚踹在他膝弯,秋长若身形一转,数枚金针扎进邵翊的穴道,他手脚立刻酸软,动弹不得,“仅此而已。邵翊,你的春秋大梦,可以醒了。”
大势已去。
主君被俘,所有手下就像是被扼住了咽喉,在这样强悍且不留余地的打击下束手无策,短暂地僵局后,是武器坠地的声音,数百位邵翊手下悉数缴械投降,跪在了这片已经被血迹染得看不清本色的土地之上。
血腥味飘散,顾氏祖宅有那么片刻的鸦雀无声。
皇宫内,焦头烂额的孟声还不知京郊外发生的变故,斟酌再三,还是规规矩矩地带着千机卫守在明德宫门口。
他心里七上八下,慌得过分,可又不敢让旁人看出,只好咬着牙挺住。
直到宋晖带着钟桓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走过。
“太子殿下!”孟声拦住他,“陛下还未苏醒。”
“那就更要我这个做儿臣的侍奉在侧。”宋晖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领着钟桓就要向里去。
孟声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终于爆发道:“殿下!陛下病重,一概事务皆交由邵大人裁夺,作为监国,是他将宫内事务的处置权交给我,因此,若无本官同意,太子擅闯明德宫,乃是谋反死罪!!!”
宋晖猛地站住了脚步。
他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孟声:“你说什么?”
“本官——”
“啪!”一记耳光快速地扇了过去,宋晖一向温文尔雅,从不动手伤人,更遑论是前朝官员,孟声简直被打蒙了,还未来得及分辩,又一记耳光扇了过来。
在明德宫外,孟声就这样被宋晖硬生生地扇了十几巴掌。
“孟声,本宫告诉你。”宋晖收起发麻的手,厉声道,“邵翊此等奸佞小人,乃是趁陛下抱恙,趁虚而入,才得以窃国。而你,与他一丘之貉,还妄想让本宫听你之命?”
“你给本宫听好了,你们都给本宫听好了!”宋晖朗声道,“本宫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子,陛下抱恙,自今日起,本宫便是监国皇太子,东宫卫就在明德宫外甬道上,若再与邵翊孟声一党同流合污,视同谋逆,格杀勿论!”
“至于你……”宋晖阴冷地笑了下,“还不值得本宫动手。”
“什……”话音未落,孟声只觉腹部蓦地一凉!
鲜血涓涓从心口涌动而出,像一条赤色的蛇,迅速带走了他体内的温度。
他的身后,是钟桓握着匕首,沉声道:“中军都督府就在晏清门外,也不介意与诸位千机卫的大人们好好打个招呼。孟声,钦天监监正,魅惑君上,蛊惑君心,酿制大祸,遵监国皇太子之命,就地处决,杀无赦。”
匕首抽出,咚地一声,孟声沉沉地摔在冰凉的宫砖上。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嘉定城牢狱中,裴青毫不留情地一刀抹过韩恩的脖子,为他送了终。
至此,邵翊一党悉数伏诛,阴谋已灭,战局已破,再无死灰复燃之力。
邵翊对于这个结果已然有了准备,但还是不甘心,当着玄门的面,他低低地笑出声来:“我还是……还是想不通……”
顾长思蹙眉瞧着他。
“真的会有皇亲国戚,这种与生俱来的贵族,为了所谓的黎民百姓,愿意低下自己的头颅,放弃自己唾手可得的皇位,以及一些明明可以用来利用的筹码。”
邵翊低垂着头,百思不得其解:“是淮安王教的你这样,还是王妃教的你这样?”
顾长思没有回答,邵翊自顾自地继续道:“是王妃吧……或者说,顾大人,她从小就在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要得民心,要爱护自己的子民,所以她才能在通政司那样受人爱戴,但我从来都觉得那是空中楼阁,觉得她虚伪,没想到,居然真的有人会这么做。”
“我要死了,我知道,从你说出你是玄门二弟子那一刻我就知道,这一局棋,我败得彻彻底底。”邵翊艰难地抬起了头,果真看到了各色异样的目光,“但……我有一件事,算我求你,你告诉我、告诉我真相。”
顾长思问:“你想知道什么?”
“遗诏……遗诏真的有吗?”邵翊悲戚道,“我流浪这么多年,心中唯一所念便是你真的是正统,否则我的努力算什么,我的苟且偷生算什么,我的委曲求全又算什么?!”
“你是正统吗?让我看一眼遗诏好吗?或者告诉我真的有吗?求你告诉我真相,我真的想知道,真的想——”邵翊双手被缚,只能歪歪斜斜地摔在地上,“真的有吗?告诉我,让我死个明白,起码九泉之下见到我父亲,我也好让他明白,起码他……他没有白死啊!”
顾长思沉默片刻,脚步倏然一动。
霍尘立刻捏住了他的手腕,缓缓冲他摇了摇头。
顾长思冲他笑了下:“这件事……压在我心头很多年了,如今说个明白也好。且看他也没什么反抗之力了,再加上无论如何……郜伯父或许也想要个真相吧。”
岳玄林打了个手势,将整个顾氏祖宅清了场,只剩下他们六个人和一个哀不自胜的邵翊。
顾长思深深地呼吸一口气。
太多年了……多少年了,十五年,整整十五年。
说出来吧,无所谓了,反正宋启迎也要死了,邵翊也要死了,经此一役,相关之人或许都要作古,这个心结或许就成了千古之谜,再也没有人会知道了。
于是顾长思开口:“如果你想要个答案,那么我确确实实地、诚心诚意地告诉你——遗诏,的确存在。”
邵翊的眼睛蓦地亮了起来。
顾长思缓缓道:“谎话总要掺杂三分真才令人信服,所以关于遗诏的内容,包括它来淮安的旅途,我都没有骗你,老太监是真的,遗诏也是真的,皇祖父当年想要废掉宋启迎、复立我父亲,都是真的。但藏在顾氏祠堂不是,它不在这里。”
“在哪?!”邵翊疯了一样地挣动起来,“让我看一眼,就看一眼!它在哪,它在哪——”
顾长思抿紧了唇。
时间的流逝在这一刻显得格外焦灼,邵翊的心咚咚跳动,每跳一下似乎都能敲开顾长思那张紧闭的唇,听到他想听的答案。
说出来吧,往事一幕幕闪过,老太监死在淮安王府前眼角流下的一颗浑浊泪滴,父亲临终前那双殷切的眼睛,母亲在头七前夕抚着他头发的柔软双手,宋启迎拐弯抹角、警惕又客气的询问和怀疑……
因为这封遗诏,多少人面目全非,围绕着它而人生变幻,自一条坦途而转成了跌宕起伏的道路。
成百上千条人命被这卷遗诏裹挟坠落,最终成了顾长思心间不能说不可说的一把火。
终于,顾长思说:“遗诏……已经不存在了,它已经被人烧成灰烬了。”
“是淮安王府的那把火?!”
“不是。”顾长思的声音沉着、冷静,却带着难以言喻的畅快,“烧了它的人,是我。”
第122章 真相
昭兴三年三月十六日夜。
“至于第二件事……”宋启连将遗诏推到年幼的顾长思怀里, “爹爹想让你亲自完成一件事。”
“待我死后,将它……烧在我的灵前。”
顾长思大惊失色:“父王!?”
那是证明他身份的唯一标准,没了遗诏, 他们就永远只能是个被废黜的王爷世子,死后葬在遥远的王陵,他日青史一页, 能留下的也不过是个被废弃的太子,寥寥几笔,一语带过便罢了。
再加上遗诏之事风言风语众多,宋启迎早就将他们父子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有了遗诏尚能保有一息反击之力, 若真的没有了……岂不是只有坐以待毙、任人宰割的份儿?!
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宋启连却不由分说地将遗诏往他怀里压了压。
“阿淮……不, 小晞, 听我说。”宋启连挣扎着支起身子, “所以这件事,我要你守口如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待我死后,遗诏下落唯有你一个人知晓, 再不许对任何一个人提起。”
“为什么!?”顾长思几乎手抖得抱不住那轻飘飘的遗诏,“为什么父王,这到底是为什么?你要把底牌交出去, 你没有胜算了!你还拿什么与他争——”
“因为要与他争的人不是我, 是你。”宋启连伸出颤抖的手, 抚了抚顾长思泪水涟涟的面庞,“有些事, 或许你现在不能懂,但我相信将来有朝一日,你一定能够明白父母的苦心。”
“所以……答应我,好吗?”
顾长思攥紧了遗诏没有说话。
“遗诏不能存在,它在一日,这个世上就一定有奸佞之人借机犯上作乱,届时战火燎原、生灵涂炭,若四方蛮夷再伺机动手,那就是满目疮痍、山河破碎,那样的江山,是你想看到的吗?”
宋启连艰难地呼吸着:“可遗诏又不能真的不在,宋启迎此人,敏锐多疑、生性凉薄,不止是我们,所有、所有他的手足兄弟,他都不会放下警惕,他太在意手中权柄,所有对他有威胁的人都要铲除。所以这封遗诏,是给你、给你的皇叔们一道保命之符,让他知道,父皇或许从未信任过他,那么他在这龙椅上一日,就一定要兢兢业业、不敢对骨肉血亲肆意妄为。”
“或许我是懦弱吧,我不愿意起兵戈,不愿意起战事。一国之君无论来路是否受到了先帝的认可,最为关键的,还是要看他能给百姓带来多少福祉,大魏是否能在他手中兴旺。如果我的登基要伴随着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那这个皇位到底有什么意义?”
宋启连重重地跌回床榻,他感觉到自己的油尽灯枯,如同桌上摆着的那一支蜡烛,已经燃烧到了尽头,于是只剩下了一滩蜡泪,还有一点点、最后一点点微弱的光亮。
那道光亮照彻了他渐渐失色的眼眸:“所以……答应我,小晞,我这一生没算计过你三皇叔什么,这一道遗诏,就当是我唯一一次诛心之局,放一把无形之剑在他的头顶,让他进退不得,如此,大局可保,万事可兴。”
“答应我。”宋启连的瞳孔渐渐涣散,“答应我……”
“父王!”顾长思膝行几步扑到他身边,无暇去管滚落在膝边的遗诏,他紧紧抓着宋启连的手指,感觉到那素来温柔的手掌越来越凉,胸口渐渐平息,却还在喃喃着“答应我、答应我”。
“儿臣……明白了。”
“啪。”欲尽的烛火蓦地爆发出一声脆响,就在这样的声音下,蜡烛终于燃尽了最后一丝光亮,整个房间骤然跌暗几度,于是宋启连的眼皮随着那光亮一同垂了下来,临行时唇角还挂着释然的微笑。
“父王……”
顾长思哆嗦着手去碰他的鼻端,果然已经一片寂静。
“父王——!!爹爹、爹爹!!!”顾长思哭喘着说,“我知道了,我一定会的……我一定会的!”
昭兴三年三月十六日夜间,亥时末,淮安王宋启连薨逝。
淮安王府一夜素缟,趁着夜深人静,顾长思从怀中掏出了那封遗诏的明黄色绢布,大把纸钱在火盆里烧得滚烫,蒸腾起的烟雾模糊了灵位上的字迹。
穿堂风拂过,像是他父亲在温柔地注视着他,顾长思紧了紧手中绢布,这一步走出便再无转圜余地,但他还是伸手,与一大把纸钱一起,将遗诏一同扔进了火堆里。
火焰砰地一声蹿高,顾长思脸庞被烧得滚烫,可眼神却是清冽的。
我做到了。
或许我不能尽懂,但是我做到了。
爹爹。
十五年的旧事不过弹指一挥间便想完了,顾长思站在空落落的庭院里,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仿佛还能够感受到火舌舔舐指尖的灼热温度。
邵翊犹在震惊:“烧了……烧了?!”
“对,烧了。”顾长思在他震惊的目光里居然释怀地笑了下,再度肯定,“烧了,这世上没有遗诏了。”
邵翊几乎要扑上来:“为什么!?唾手可得的皇位你不要!名正言顺的正统你不稀罕?!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苑长记和封长念联手把他按住,他只能像一只被捆缚了翅膀的鸟,无助地挣扎着,目眦欲裂地望向顾长思:“这算什么,为什么不想要?你是傻子吗——!!!”
“我要了,能如何?”顾长思平静地开口,“我父亲要了,又能如何?”
“先帝景宁年间,穷兵黩武,景宁四十五年,先帝病危,四方蛮夷伺机反扑,五军都督府中,只有中军都督府拱卫京师、护卫中土,剩下的东南西北四方都在打仗,这时候我父亲若借遗诏出兵,中军都督府?本就捉襟见肘的国库、粮草,究竟该先供给哪一方?”
“好,就算说当时时机不利,往后几年,我父母过世,遗诏留存在我手里,此时大魏刚刚结束四方争斗,战时赋税严重,百姓正需休养生息,我再连同北方都督府造反?重疮未愈、再起兵戈,什么是个头?”
“再者,就如同你说的,皇位捧到我的眼前,我坐上去了,可那背后是什么?”顾长思语速不疾不徐,条理清晰地令人胆战心惊,“你用北境十二城作为筹码,换了一个皇位回来,北境之后是晋州,晋州之后就是祁恒山脉,易守难攻,祁恒山脉后就是京师所在。怎么,你想以祁恒山脉为界,将大好河山拱手送给他人?”
顾长思顿了顿:“我父亲曾经告诉过我一句话,当时我还小,从没能真正懂过,觉得皇位正统来之不易,丢了太可惜。可是——一个君王,一介明主,来路真的重要吗?难道更关键的,不就是他当政时,百姓是否安居乐业,国力是否蒸蒸日上,千百年后,青史一页,要记的不会是一个国君的来路,而是他作为国君的漫漫长路。”
“就算是……就算是当年,我那般痛恨宋启迎,我想杀了他,也从未想过要将战火弥漫于百姓,要将北境十二城作为我复仇的筹码。”他缓了口气,“你方才问我,为什么要护着宋启迎,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不是在护着他,我是在护着大魏,护着大魏的国君。家恨之前,国仇犹在。身为大魏子民,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正午的阳光烈烈升起,明耀地照亮了每一寸土地,颀长的影子投在邵翊扭曲的面庞上,他努力抬眼,就能够看到顾长思沉静的眼睛、微抿的嘴唇、还有那身挺拔的姿态。
好笑。
邵翊的唇角缓慢地开始抽动,继而越来越大,那是他在笑。
好笑、好笑,当真太好笑了。
顾长思……明明与他一样都担着无法堂堂正正屹立于世的身份,明明都是一样的诸多掣肘、无法施展满腔抱负,可锁链能够捆缚住他的躯体,却仿佛从没压碎他的灵魂。
他就这样傲然地、坦荡地行于世间,世人皆说他心狠手辣、阴冷无情,可这样一位为人猜忌、为人忌惮、身世复杂的定北王殿下,却有一颗如雪冰心。
言尽于此,没什么好讲的了,顾长思毫不留恋地转身而去,那一番话压在他心头多年,如今终于讲出,是一种说不出的轻松畅快。
“今日诸般事……”
“哎,”苑长记先举了举手,“我先说,我什么都没听见,今日玄门奉命,捉拿乱臣贼子,出了顾氏祖宅,嘴巴堵死了事,其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其余人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剑拔弩张的氛围一扫而空,顾长思心满意足地闭了闭眼,再度睁开时,霍尘正朝他走来,到了不过几步的距离,像是终于按捺不住了一般,被一把扯进了霍尘怀里。
数日不见的思念被一扫而空,霍尘紧紧搂着他,又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的伤口,深深地在他颈间嗅了一口,依旧是那股熟悉的玉檀花香,一如曾经,一模一样。
尘埃落定,接二连三的分别终于被一扫而空,被霍尘这一抱而粉身碎骨。
顾长思放松地靠进去:“师兄……”
“阿淮,”霍尘轻声道,“你是淮安王和顾大人的骄傲,也是大魏的骄傲。”
有道无术,术尚可求。宋启连说的没错,这一朝的风雨除了宋晖这位国之储君,还有顾长思的一颗道心。
或许他曾经动摇过、怀疑过、迷惘过,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将那颗道心牢牢地守住了,于是雨过天晴,风烟俱寂,天光万顷,照彻山河大地,风光万里长。
两人静静地拥抱了一会儿,霍尘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他,岳玄林等在一旁,看见顾长思目光移过来,露出了一个微笑。
苑长记一拍脑袋:“所以,你们当时那场吵架是……”
“是长思的主意,不以身入局,怎能窥遍全貌,唯恐邵翊身后犹有后手余党,残余不清,恐后患无穷。”岳玄林轻轻地拍了拍顾长思右肩,“苦了你了,好孩子。”
“当时说过一些话,师父别往心里去。”顾长思扯了扯唇角,“属实是……不把师兄瞒过去,只怕别人也不会信,只能说得狠点儿了。”
“行了,都过去了。”岳玄林挥了挥手,“其他的话回玄门再聊,朝堂还要收尾,太子殿下那边应该也已经鸣锣收兵,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别在这里耽搁了。”
闻言,苑长记与封长念一人一边提起邵翊,押着他出了门,路过顾长思身侧时,邵翊猛地刹住了步子,眼中划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
“小晞,我还有一句话,要跟你说。”
顾长思望向他:“什么?”
“我没力气了,你凑近些,我怕你听不清。”
苑长记将他猛地往下一按:“要说什么不能这么说?你是不是还想耍什么花招?”
“咳咳咳……”邵翊身上本来就有伤口,被这么一按险些吐了一口血,喘息道,“苑大人和封大人看着我,我还能有什么手脚可动?不过是一句话罢了,只说一句,而已。”
顾长思略略站近了些:“说。”
邵翊艰难地抬起头。
多熟悉啊,这张脸……他少时曾经一同长大、却越走越远的伙伴、主君,怎么就会到如今这般地步了呢?
他为了这件事,放弃了那么多,放弃了自己的尊严、身份,苦学东海仙药秘术,又在宋启迎手底下委曲求全,步步算计、处处心机,结果竹篮打水,什么都不剩下。
凭什么看着他团圆美满……
凭什么!!
淮安王一党,难道不应该一起死吗?!
他目光中凶色毕现,霍尘警觉不对,脱口而出:“阿淮,后退——!!!”
来不及了。
蓦地,一道血色从邵翊口中喷出,顾长思下意识抬手去挡,一缕血线顺着他的小臂缓缓流下,还没等他放下看上一眼,一道刺痛迅速在右臂炸开,逼得他痛呼出声,捂着胳膊就弯下腰去。
“阿淮!!!”
变故猝不及防,霍尘几乎是一把把人搂紧了怀里,邵翊尖锐的笑声刺破云霄,吵嚷声轰然炸开。
“什么东西?!”
“邵翊你找死!你做了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
顾长思一手死死捂着手臂,明明环境那般吵闹,意识却越来越模糊,只能觉得自己重重地倒在了霍尘怀里,背后是他颤抖的呼唤。
“阿淮,怎么了阿淮,你别吓我!”
顾长思已无力回答。
痛苦的感受充盈了他每一个器官,明明刚开始只是小臂的抽痛,却如同天女散花般迅速游走到四肢百骸,痛得他冷汗津津,连呼吸都会痛得发抖,邵翊噩梦般的声音就回旋在他耳边。
“我要你陪葬顾长思。”
“我要你陪葬!!!”
“让开!”秋长若当机立断抽出三枚银针,甩手封入顾长思的心脉,霍尘一把抱起他,头也不回地钻进了马车里。
“回玄门,立刻回玄门!”
第123章 红尘
“长思——”
“阿淮——!”
“王爷——!!”
颠簸的马车上, 顾长思猛地呛出一口血,顺着下颌流过苍白的脖颈,又被霍尘用手帕颤抖地擦去。
好多人都在哭。
围着他哭。
他躺在霍尘的怀里, 神思昏昏沉沉,时睡时醒,醒来便是无尽的痛苦折磨, 他艰难地喘喝着,用尽全力勾了勾手指,就碰上冰冷得吓人的霍尘的手,随即又被他反手紧紧握住。
“阿淮,”霍尘吻了吻他的指骨, “能说出话吗?”
顾长思摇了摇头,用气音问:“我……怎……”
“蛊毒。”霍尘的声音还算镇定, 可冰凉的手指还有微颤的指尖显示出他心底慌张得要命, “疼就休息会儿, 不说话,我在这儿,小若也在, 会有办法的,你别怕。”
有办法……有什么办法?!秋长若攥紧他的右手手腕, 袖口被剪开,蜿蜒的赤色长线已经到了右侧前胸。
南疆的线蛊,是剧毒之蛊的一种, 施蛊者只需要将蛊毒泼洒在被施蛊者的身上, 线蛊就会顺着皮肤钻入血液, 蔓延出含有剧毒的丝丝缕缕的赤色长线。
只要到左前胸。
中蛊者必死无疑。
秋长若的呼吸从来就没有那么乱过,下针又快又狠, 试图封住气息流动以延缓线蛊蔓延,那条赤色的线却如同有了生命,在他的身体上盘旋游走。
世人皆知邵翊在东海流亡,谁能想到他还学了一手南疆蛊毒——哥舒骨誓当时的浮生蛊、还有渭阳城中那几个被蛊毒炸碎了身体的车夫,怕都是来自于他的手笔。
他到底还是戒备的、警惕的,于是在出发之前将线蛊藏在身上,真的有万一,他就算是死,也要拉着顾长思一起死,他日九泉之下相见,再论今生功过。
可顾长思没有想的那么远。
疼痛席卷了他的神经,他其实不大能够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邵翊意欲何为,唯独在灵台清明中划过的一句话是——
他会死吗?
顾长思不知道,只是感觉霍尘抱着自己的手越来越抖,什么东西砸下来,一颗两颗,和秋长若洒在他右手手腕的好像,只是这次砸进了他的颈窝,灼烫又悲凉。
“别哭了……”他动动手指,摩擦着霍尘的指骨,“我的使命……至今为止,都圆满完成了。”
“此生至此,无憾了。”
“你不许胡说!”秋长若吼他,声音都在发抖,“不会至此的,长思,你给我活下去听见没有!?”
顾长思扯了扯嘴角,挨过一阵痛去,勉强笑道:“医者,也会自欺欺人么。”
岳玄林垂眸久久地看着他,半晌,一滴浑浊的泪珠从眼眶掉落下来。
“长思,此生犹长,不许说傻话。”
他的徒弟们,围绕着虚弱的顾长思哭得撕心裂肺,苑长记狠狠咬着自己的手腕,不让自己哭得发出声音来,封长念的前襟已经湿得没法看,更不用说霍尘——他抱着顾长思,无知无觉地哭泣,不自主地吻着他的发顶,求那点余温不要散去。
那不是妄佞,那是一颗滚烫的真心。
“……长思,师父会让你活下来的。”他轻柔地伸出手,像是小时候从葬礼上牵回他一样,他这次摸了摸顾长思的脸颊,如果仔细看,可以看到那双看尽了人世悲欢离合的眼瞳中有着无限辛酸。
他心疼了。
“师父。”顾长思张张口,“长思此生,无愧于玄门,无愧于大魏,更无愧于……自己。且尽人事,天命不违。”
岳玄林的手收了回去。
下一刻,他推开马车的前门,在什么东西上又急又快地写了几笔,一声哨响,展翅的雄鹰瞬间俯冲而下,落在他的小臂上,衔起字条再度冲上高空,在蓝色的天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转瞬即逝。
“你若死了,我不独活。”霍尘吻着他的指尖,“你听见了没有阿淮,活着,跟我一起。”
你既已知失去对方有多痛苦。
你不能这么狠心。
顾长思艰难地反握了一下,那些话耗费了他太多力气,他真的、真的没有力气了。
眼皮仿若有千钧之重,秋长若捏紧他的手腕,厉声道:“师父!我只能遏制住速度,缓解一二,蛊毒之术我实在不懂,师父,给玄静师父发信吧!”
“我已叫她来玄门速速商议,”岳玄林掀开车帘,看着顾长思昏迷的面庞,几乎呼吸不过来,“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
*
后面的事顾长思已经不知道了。
沉沉睡去的那一瞬间,似乎什么痛苦都感觉不到了,浑身都轻飘飘,仿佛有人在唤他,一回头,便看到富丽堂皇的大魏皇宫,太子打扮的淮安王抱着襁褓中的婴孩,先帝意气风发,正拿着小波浪鼓在逗。
“晞晞、晞晞,皇祖父来看你啦,高不高兴?”
“晞晞瞧着胖些了,你让太子妃也多休息,朕眼瞧着她都瘦了好多。”
“儿臣代太子妃多谢父皇体恤。”
那时候宋启连还是太子,他也还叫宋晞,顾令仪也在东宫安安生生的做太子妃。
他想,多可惜啊,这一幕他还只是个小小的孩子,什么都记不住。
记住了,起码他还有过被所有人期待的时刻,是不是在后来千般痛苦万般怀疑的时候就没那么难过了。
“那个时候你还小,我就想,我的孩子将来长大会是什么模样。”一道清冽的女声传来,顾长思回头望去,通政使打扮的顾令仪就站在他身后,他们生了那样一副相像的眼睛,可顾令仪的更加沉静柔和,像是月光下波澜不惊的海面,温柔地注视着他,“小晞,阿淮,还是……长思?”
“阿娘……”顾长思嘴唇一抖,眼尾便红了,“您一直在看着我,是不是?”
“是。”顾令仪温柔地点点头,“我同你讲过的,我与你的父亲,一直一直都在看着你,这一路走来,你的辛苦、委屈、酸涩、难言,我们都看在眼里。”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顾长思身边走来,伸出手去拍打着他肩头残余的尘灰,像是要将牵绊都轻描淡写地拂去:“其实当时你父亲在做这个决定之前,便问过我:如此这般,我们的小晞注定会成为一名殉道之人——固然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可我们终究不是你,如此残忍地将你留下来面对这个世界,是否太过残酷。”
二十余年的委屈瞬间悉数涌上心头,大抵是最为亲近的人,所以三言两语便能击溃顾长思的心防,令他不得不揪紧了心肠,涩声问道:“阿娘你是怎么说的呢?”
顾令仪静静地望着他:“我说,他或许会怨我们,或许会恨我们,但他一定不会怕,不会怕这个无道的世界,不会怕这个无情的世界。终有一天,或许他会不理解我们所行的道路,转而走上其他路途,但只要他有这颗仁义之心,我就知道他不会走歪,也永远不会惧怕。”
“阿娘很感动,”顾令仪伸出手,缓缓将顾长思抱进怀里,“我的小晞长大了,并真正地理解了他的父母,生出了一颗澄澈之心,护住了万里江山。”
顾令仪身上是很香的,不是那种浓郁的香味儿,而是一种淡淡的、似梅花一般的清冽香气,顾长思自小在这片洁净的气息中长大,时隔多年,他终于又扑进了这片怀抱。
“阿娘……”他哽咽道,“宋启迎如此百般打压、千般算计我,我很难过。”
“我知道。”
“你们都离开我时,我很难过。”
“我知道。”
“腿断了很疼,我很难过。”
“我知道。”
“师兄离我而去,我却留不住他,我很难过。”
“我知道。”
就这样,顾长思每说一句,顾令仪都会温柔地告诉他,阿娘知道,阿娘都懂得,阿娘都明白,但是这些,小晞,这些不是你的错,你做得很好,一直一直都做得很好,你是父母的骄傲。
“阿娘,”顾长思紧紧闭上眼,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慢慢沉静,“所以你是来接我的吗?”
“阿娘是来看你的。”顾令仪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耳根,“阿娘知道大事已毕,以后小晞的人生将会顺顺利利、无病无灾、健健康康、与你所爱之人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可是阿娘,我好像生病了。”顾长思想起他浑身钻心的剧痛,是连梦里都会下意识轻颤的痛感,“他们都围着我哭,我好像这次真的挺不过来了。”
“你要挺过来,你也一定会挺过来。”顾令仪微凉的指尖轻轻点在他的眼睫上,“小晞,从前是为了故去的我们勇敢,从今而后,为了自己的未来而勇敢吧。”
似有所感,顾长思缓缓睁开了眼睛,顾令仪抱着他,两个人站在一片深蓝色的夜空之下,璀璨的星子倒映在他们脚下,天上天下一片虚无,梦幻得不似人间。
顾令仪回首望去:“有人在等着你,等你好久了。”
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远方,在渺远的天际,有人踏碎星辰、沐光而至,他脚步急促、呼吸急促,义无反顾地向顾长思奔来。
是霍尘。
“他为你而归,你也会因为他,重新回到那个尘世间。”
“小晞,不,以后还是叫你长思吧。”顾令仪松开他的手,身影渐渐散去,“这个名字很好听,承载着所有人对你的思念、牵挂、眷恋和不舍,长思,从此以后,你自由了。”
霍尘蓦地伸出手,那一刻,万千星辰破碎,红尘失序,昼夜颠倒,在清晰的碎裂声中,霍尘一把将他抱进怀中,他的掌心温热、心跳剧烈,顾长思讶异地瞪大了双眼,看见满目夜空悉数褪去,旭日东升,阳光自霍尘的身后奔涌而来。
他感到了久违的温暖。
于是他动了动手指,睁开眼,正是霍尘紧紧抓着他的手,满目的担忧与牵挂,都在那一双多情桃花眼里了,而在眼眸的尽头,是他缓缓露出的一个笑容。
“你醒过来了,阿淮。”霍尘喜极而泣,“你挨过来了。”
顾长思没有力气说话,只是动了动手指,用指节轻轻地蹭了蹭霍尘的侧脸。
他的眼睛里隐约有笑意。
阿娘说的没错。
当年霍尘是念着他才从哥舒骨誓的折磨下醒来,从风雪之下的尸山血海里攀了回来。
而这次,是念着霍尘还在等着自己,自己才能从鬼门关外的旧日迷障中被顾令仪唤醒,重新推回爱人的怀抱。
人生漫漫长路,只有他们二人相依相守,才能算是完满。
所以——
“我回来了。”
过去与现在,霍尘与顾淮。
时光倒流,声线交叠,情真意切,我终将为你而贪恋这红尘世间。
第124章 养伤
霍尘没敢抓着他太久, 立刻让位给秋长若看看情况。
他这一闪身,顾长思才发现,他已经回到了玄门的寝屋中, 本就不大的屋子因为站满了人而显得愈发拥堵——除了长字门同门外,岳玄林和廖玄静站在外围。
岳玄林、廖玄静都是玄字门的师父辈了,秋长若就是自廖玄静手中接过的蛊术卷宗, 这次连她也被再度请出山,可见这次是真的险之又险、九死一生。
“没事了,线蛊已经被悉数清理干净,没事了。”秋长若喜道,“不过虽然蛊毒已除, 但还是不能大意,下狱之前的旧伤就没养好, 如今又被线蛊掏空了底子, 贸贸然别下床了, 安心静养为佳。”
顾长思刚想动动唇,霍尘就贴心地将他扶起来捞进怀里,将温水送到他嘴边:“喝点儿, 润润嗓子。”
顾长思抿了一口,从初醒时便叫嚣着干涸的嗓子终于得到了些舒缓, 一口气喝了小半碗,才摇摇头说不要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玄静师叔都来了?”
“简单来说就是,邵翊那小子知道自己难逃一死, 想要拉你一起陪葬。”苑长记解释道, “他用了一种叫线蛊的南疆蛊毒, 此毒毒发快速,而且没有解药, 相当于必杀之招,从顾氏祖宅回来的一路上,长若姐竭尽全力也只能延缓毒发的速度,没有办法,只好请了玄静师叔来。”
“可我也不懂,”廖玄静摇了摇头,“我当年身为玄门弟子时,虽然也翻阅蛊术,希望能够窥破一二,但可惜,我没有那个能力,到最后也只能一知半解,将那些东西都传给了长若。此次我二人合力,也只能再度延缓毒发速度,可得不到根治,毒发只是时间问题。”
顾长思疑惑道:“可我……”
岳玄林叹了口气:“是皇后娘娘。”
皇后……皇后?
皇后娘娘……宋启迎的结发妻子、宋晖的母亲、母仪天下的昭宁宫皇后,靖宓。
竟是她救了自己?
“当时我将救命的消息递了两份出去,一份送到宫内,一份送抵南疆,看看能不能有了解之人出手解答一二,南疆路远,虽然知道的人可能多些,但时间太久,我怕等不到,但宫内……还是太子殿下去找了皇后,她亲自来送的南疆药蛊。”
南疆药蛊可解百毒。在南疆,每一位蛊师都会炼制一枚药蛊放在自己身上,以免蛊术失控,被自己的蛊虫反噬,这枚药蛊可以解所有蛊毒,相当于藏了一条保命的后路在身上。
苑长记后知后觉道:“哎?不对呀,当时只想着救命要紧了,没细想过这件事,皇后娘娘怎么会有南疆药蛊?她是蛊师?”
岳玄林略略一顿,对顾长思道:“总之,这次总算是逢凶化吉,死里逃生了,邵翊一党的诸多后事,我们会去办的,你呢,就好好休息,直到长若能告诉你下床,在此之前,所有的东西祈安都会给你办好,还有……”
“还有我。”霍尘搂着他紧了点儿,“用不着祈安,我一个人就行了。”
顾长思被他抱得发笑:“你堂堂千机卫指挥使,终于把里头邵翊的人肃清了,还不赶紧回去整顿队伍?”
“再说吧,我看这风向,千机卫会不会存在都不一定了。”霍尘吻了吻他的发顶,“再者而言,千机卫指挥使而已,哪有小王爷重要,是不是?”
“啧啧啧——”众人发出一阵嬉笑,彻底放下了心,三三两两走了。
*
接下来的大魏朝堂风云变幻。
太子宋晖彻底成为名正言顺、大权在握的监国皇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整肃朝野,将邵翊一党迅速理清,抄斩的抄斩、削爵的削爵、赐死的赐死。
吏部尚书岳玄林辅政,联动嘉定布政使温于别,一同共审邵翊案,从哥舒骨誓入手,经由玄门被盗、皇帝遇刺、科考舞弊等诸多大案,最终落到邵翊本人,一场轰轰烈烈的窥伺神器、通敌叛国的邵翊案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顾长思对此已经不需过问了,他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于是就这样每天舒舒服服、安安心心地在玄门里躺着……
才怪!!!
午饭过后,趁着霍尘和祈安收拾着碗筷出去,英明神武但身娇体弱的定北王殿下鬼鬼祟祟地瞥见他们两个往后院走去,登时来了精神,跳下床去麻利穿鞋,恨不得让这两人一下午都不在,自己就能够毫无顾忌地出去逛一下午!!
无聊、无聊、太无聊了!
一天到晚在床上躺着,他骨头都要躺软了,再不跑两步他觉得这身板算是彻底废了!
奈何他刚穿好一只脚,还没来得及捞另一只,只听轻快地脚步声哒哒哒响起,那势头直奔他这屋而来,目标明确,轨迹清晰,动作快到不容顾长思腹诽什么,就敲响了房门!
怎么这么会赶时候啊!!!
顾长思满肚子牢骚发不出来,一边慌里慌张说“进”,一边赶紧脱了鞋再度爬回去,老老实实装死。
进来的人是秋长若。
顾长思从被子里悄悄露了个眼睛出来,看秋长若手里端着刚熬好的药,还勾头看了他一眼:“我看长庭哥和祈安刚收拾东西出去,你吃完午饭就直接睡了?”
“嗯……有点儿困。”顾长思这时候心跳还没下去,让秋长若掐个脉肯定立刻能察觉到他刚床上床下蹦跶了一个来回。
那掐的是脉吗?那掐的是他想要自由奔跑的想法。
所以顾长思老老实实按着被子,秉着敌不动我不动的态度,咬死自己犯困,绝不容许秋大人的一根手指头给自己搭脉。
“行吧,那我不打扰你了。”秋长若纵然有些怀疑,但奈何顾长思眼□□虚,嗜睡也不算是太大惊小怪的奇事,“药我放在这里了,一会儿不烫了就赶紧喝,若是凉了就端出去热热,要不更苦,知道不?”
顾长思装乖:“知道了,谢谢姐。”
“那我走了。”
“咔哒”,门被带上,顾长思扑腾两下掀开被子,又贼心不死地去够被自己踹歪了的靴子。
“笃笃笃”,怎么又来!?顾长思叫苦不迭,只好把靴子撇了出去,再度老老实实躺回被子里,老大不情愿地叫:“……进——”
这回来的是封长念。
封大人手里倒是没带什么东西,看他在被子里猫着也不多言语,三步并两步走到他榻边,捞过他手腕就要给他号脉——
“你等会儿。”顾长思收回手,惊恐道,“干什么?”
“我也会一点点医术,给你看看身体怎么样了。”封长念叹道,“今天上午处理邵翊的事情,看见他我就想起那个惊恐的晌午……罢了,虽然我不如长若姐那般医术精通,但基本还是能看一看的,你当定一定彼此的心……”
“嗖”,顾长思把手抽了回去:“不不不……不用了,我觉得我好得很,就是犯困,真的,刚刚长若姐来过了,给我号过脉,说没事的,真的真的,喏,你看,药都在那儿。”
封长念眼风一扫,还真的有。
“长若姐来过了啊,那我就放心了。得了,那你好好睡吧,有什么事情想要交代的就跟我说,我最近在宫里跑得勤,皇宫也好六部也好,都能说得上话。”
顾长思点头如小鸡啄米,心道我就是想出去溜达,但可想而知这个要求上到皇宫下到六部,能说上话的都不会答应的,所以我没什么要交代的,快走快走,我还能再在院子里偷偷逛一会儿。
封长念给他掖了掖被子,也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顾长思三度坐了起来。
好!这次不会有人了吧!这次终于不会有人了吧!这次——
“顾长思!!!我来看你啦!!!”
苑长记一记嘹亮的嗓门先发制人,顾长思手指连靴边都没碰到,只听咣地一声门被推开,苑长记欢快地蹦了进来,手里还拎了只鸟笼子。
顾长思嗖地把手又收了回去,恨得想要捶床。
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一个两个三个!全来了!全来了!!!
苑长记听不见他的心声,拎着鸟笼子跟个大爷似的逛进来,看了眼他不虞的脸色,讶异道:“怎么,你不舒服啊?”
“……没有。”
“我看看。”
顾长思猛地攥紧了自己的手腕,警惕道:“长若姐给我把脉、长念给我把脉,这都罢了,毕竟人家两个都会,你还要给我把脉?那还是算了吧,我怕你给我把出喜脉来。”
“嘿?你怎么还瞧不起人呢?虽然说我真不会吧,但我捏捏怎么了!”
顾长思一脸无奈地望着他,然后认命地将手腕递出去:“来来来来来来,你来,你来。”
苑长记诚惶诚恐地接过,信誓旦旦地把了一会儿,惊了:“……长思。”
“嗯?”顾长思害怕地看着他。
“你怎么没有脉搏啊!?”
顾长思:“……”
顾长思:“因为你捏错地方了。”
“哦哦哦哦。”苑长记不好意思地换了个方向,捏了会儿,才慢吞吞道,“话说回来,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顾长思打了个哈欠:“什么?”
“纵然你说过那些……但我真的想问你,就是没什么感情、很客观地问你。”苑长记期期艾艾道,“你真的……从来、从来、从来没有那么一个瞬间,想过要做皇帝吗?”
顾长思怔了怔,旋即道:“有的。”
“有!?”苑长记惊呼出声,感觉自己发现了个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赶紧压低声音道,“什么时候啊?大师兄假死时?你跪临星宫时?还是……”
“都不是。”顾长思摇了摇头,“你还记得当时我从北境回来,在长安城外的驿站,你们拦我的那一次吗?”
苑长记点点头:“那有什么……”
“那你还记得当时,你拎着我的领子,咣地把我撞上了墙吗?”顾长思想起来就咬牙切齿,“真的疼啊,你一点儿手劲儿都没收。”
苑长记明显有点慌:“我当时……我当时气急了,我……唉,对不住啊,我……”
“你你你你什么你呀你,”顾长思在他肩头给了一拳,“放心吧就那一下还不至于怎么样,我活得挺好,你不用每年都来我这哭一哭生怕我忘了。”
“顾长思!我真心实意给你道歉的!”
“苑长记!那你能不能不把那泪珠子往我前襟上抹!”
“我哪哭了!”
“你快要了!”
“我……”理不直气难免不壮,苑长记缩了脖子,“你是病号,我可不跟你争,老实养着吧——所以这跟我问你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啊,我就是那个时候想当皇帝的。”
苑长记:“?”
顾长思老神在在道:“我当时想,这小王八蛋下手一点儿没收劲儿,要不反了算了,当了皇帝第一个就是把苑长记那缺心眼儿的拉出去斩首示众,真太疼了。”
苑长记:“……”
至此,他终于反应过来,以上所有对话都是顾长思在跟他开玩笑了。
苑长记脸都红了:“顾长思,我看你大好了,还有心情寻我开心!”
“可不是吗,我都要憋死了,你赶紧跟长若姐说说去,我再躺真的要躺废了,整整一个月啊。”
“不帮,老实躺着吧你!”苑长记撂完狠话一转头,“……长庭哥?”
霍尘抄着双臂不知道看他俩斗嘴斗多久了。
“离好远就听到动静了,估计是长记来了,就等了会儿。”霍尘用手背拭了拭秋长若带来的那碗药,入口刚刚好,“怎么,躺不住了?”
苑长记落井下石地跑了。
顾长思看着那碗泛着苦味儿的药汁,试探地道:“还行……没苑长记想得那么离谱。”
“真的吗?”霍尘眼风一扫,“我怎么记得我走的时候,鞋给你摆正了的?”
顾长思一噎:“……”
完蛋!
霍长庭此人最心细如发,蛛丝马迹都逃不过霍大将军法眼,城墙缺了一块他都第一时间发现,更何况是一双鞋。
顾长思自知计划败露彻彻底底,只好偃旗息鼓,装作无事发生:“我……我刚刚渴了想喝水来着,就穿了下鞋。”
霍长庭挑挑眉,唇角戏谑:“真的?”
顾长思点点头,强装镇定:“真的。”
“唉。”霍长庭突然叹了口气,“怎么办啊,小王爷又开始在我面前撒谎,是不是知道自己身体虚弱,我不敢把他怎么样啊?嗯?”
说时迟那时快,霍长庭把药一放,屈膝就跪上了榻,直把顾长思逼到床头,那双桃花眼眉眼弯弯,可威慑力极强,像只巡猎的鹰一样张开了遮天蔽日的翅膀,将顾长思死死圈在自己的怀抱里。
“说不说实话?”霍长庭压低嗓音,“不说就亲你了。”
顾长思:“?!”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霍长庭便又轻又快地啄了他一下。
“到底想干什么?小王爷。”霍长庭欲吻不吻地在他唇边徘徊,撩起一阵痒,“说出来,说不定我就能满足你呢?”
“我没有……”
霍长庭又亲了一口,然后静静地看着他。
“我……”
霍长庭又吻了下去,这次扶着他的后脑吻得辗转反侧,直到让人喘不过气来才放开。
顾长思恼羞成怒:“霍将军这是什么逼供办法?!”
“给你准备的独一门逼供办法。”霍长庭用指腹轻轻擦着他的唇角,“说不说?”
“说说说。”顾长思自暴自弃,“……我想出去逛几圈。”
果然是想往外跑,霍长庭挑了挑眉,没把人放开:“但小若说还不行……”
“我真的觉得没多大问题了,真的,我骨头都要快躺酥了。”顾长思情真意切道,“或者院子里呢,都行啊。”
“主要现在外面冰天雪地的……”
顾长思一只手蓦地扯住了霍长庭的袖口。
在霍长庭微微的怔愣中,顾长思晃了晃,又晃了晃。
那种感觉太奇妙了。霍长庭怔怔地看着顾长思这难得一见的柔软神色,甚至带了些撒娇的意味。
“师兄。”顾长思抬起眼,眼尾飞扬,多日修养让他皮肤变得更加白皙,再加上养回了些肉,人瞧着没那么锋利了,反而漂亮得不像话,“师兄……”
“行,我问问小若,如果没问题,我就挑个温暖天气带你去院子里转转。”霍长庭受不住了,连连告饶,“小王爷饶了我吧,我忍了这么久了,你别勾我。”
顾长思:“?”
我怎么勾你了?
但这话他是不可能问出口的,定北王殿下要脸,于是就这么心满意足地将霍长庭拉进了自己的阵营。
这一日没等太久,药材滋补、食物进补,再加上常年习武的底子都让顾长思的身体状况恢复得很快,步入深冬,眼瞧着又要进腊月,顾长思终于如愿以偿地可以下床出门了。
霍长庭给他准备了厚厚的大氅,确定把人裹严实了才带他出去,甫一开门,就被梅花香气扑了满怀,门口的两株梅花树都开得灿烂缤纷,一派欣欣向荣的好光景。
霍长庭把顾长思圈进怀里,下巴搭在他的肩上:“开心了吗?”
“开心。”顾长思笑,“什么时候能出门逛逛就更开心了,马上过年了,赶一赶集市,想必会很热闹。”
“好好养着,到时候我带你去。”
“一言为定啊,不许反悔。”
“我什么时候反过悔。”
“……”
两人正一言一语地闲聊着,院门外脚步声踏雪响起,宋晖走过垂月门,看到他们两个时一怔,笑了。
“皇兄,霍将军。”
“太子殿下。”
这可算得上是不速之客了,两人行礼道:“怎么今日太子殿下有空来玄门了?”
“早该来了的,邵翊案一直未结,抽不出身,但我一直挂念皇兄挂念得紧。”宋晖顿了顿,目光中缓缓流露出一阵复杂的情愫,“好吧,其实也不只是这一件事,我的确想来看看皇兄,但也是因为这件事才有了理由和时间,得以过来一趟。”
顾长思渐渐敛去了笑容。
“父皇……他醒了。”宋晖望着他,“前因后果,我都与他讲过一遍,他如今身子不好,怕是快要……但他说,他想见你一面,特让我来邀你去明德宫一叙。”
第125章 叔侄
风好像停了, 就连面前的花枝都不再颤动,顾长思感觉到自己大氅下的手紧紧地攥住了拳,霍长庭瞥他一眼, 不由分说地偷偷伸出手指,将他的拳头包裹在掌心里。
宋晖叹了口气:“我知道,或许你不想见, 但……他毕竟是我的父亲,邵翊的那些所谓‘仙药’彻底摧毁了他的身体,如今他只能缠绵病榻,或许不久后就……我没法拒绝,所以还是来问问你, 但你放心,不是旨意, 只是询问, 若你实在不愿意, 我可以想个借口替你回绝。”
顾长思垂下眼睫,霍长庭的掌心温暖,一点一点融化掉他攥起的冰拳, 像一把紧绷了许多年的线,在这样的寒冬腊月、梅花扑鼻香的瞬间, 骤然松散了。
乾坤朗朗,阳光投在白雪上,映出点点微光, 他记得顾令仪说一直一直在看着他, 已故之人都有那么许多话要说, 身为背负了这些父辈恩仇的其中之一,那么想必, 宋启迎也一定是有话要讲的吧。
下定了决心,有些话就没那么难开口,他抬起头,笃定道:“我去便是了,跟你一同回去吗?说来我这一身蛊毒解救,还要多谢皇后娘娘,此次入宫,我便一同都见了吧。”
“好说。”宋晖露出个笑,“马车就在门外,与我一同归去即可,霍将军可要一同?”
霍长庭垂眸看了眼顾长思清亮的眼。
明白了。
他摇了摇头:“他自己有自己想说的话,这毕竟是陛下与他两个人之间的事,我就不去了。”
宋晖也不强求:“好,你放心,日落之前,必定将皇兄好好儿地送回来。”
顾长思猛地发觉有些不对:“你知道……”
我们两个的事情……吗?
宋晖了然一笑:“我有眼睛,也不瞎,这么多年看过来,莫非还不明白吗?得了得了,我就借皇兄一小小会儿,你们俩还没成亲呢,总不至于改口管霍将军叫皇嫂吧?”
霍长庭:“……”
顾长思:“……也行!”
*
说笑归说笑,但看巍峨的宫墙渐渐靠近时,顾长思心里还是不安的。
他与宋启迎上一次的见面还是在地牢里,他将这位九五之尊骂了个狗血淋头,酣畅淋漓,虽然当时是为了做戏给邵翊看自己必反的决心,但与岳玄林那些是假话,对宋启迎的可是实打实的真心。
这么多年的委屈、不满、难过,一股脑地宣泄了出来,不想两人居然还能有心平气和坐在一块儿的时刻,可当那些淋漓尽致的感情都宣泄完了,实话讲,顾长思心里只剩下了深深的疲惫。
真的,疲惫。面对宋启迎的疲惫感,反倒让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宋晖将他送到明德宫门口就停住了脚步,示意他自己进去。
宫殿里拢了许多火盆,外面冰天雪地,内里温暖如春,几乎要熏得人逼出一身汗来,宋启迎躺在榻上,艰难地喘息着,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可他明明还不到知命之年。
顾长思突然有个奇异的想法一闪而过——如果他的父亲好好地活到了这个年纪,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重重的咳嗽声打断了他的思路,宋启迎支起身来都勉强,只能努力地转动脑袋和眼睛,张望着、巴望着:“……是长思来了吗?”
顾长思猛地回神,走上前去:“臣……”
“不必了。”宋启迎摆了摆手,虚弱道,“我今天叫你来,不是以君臣的身份,是以叔侄的身份,所以什么繁文缛节……都免了吧。”
顾长思倒也不推脱,从善如流地收回那个还没有行出来的礼,往宋启迎指着的椅子上坐了。
沉默。
两厢沉默,他们似乎都在等着彼此开口,却又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作为开头。
终于,宋启迎有了动作。
他小臂用力,似乎想把自己这幅病躯从床上拔起来,明黄色的寝衣袖口宽大,露出他里面瘦得如同竹竿一样的手臂来,他消瘦的厉害,听说太医院在邵翊案后给他展开了治疗,可那些药的毒性已入肺腑,再无可能拔除,宋启迎也明白,自己时日无多了。
他艰难地折腾着自己,奈何手臂无力,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跌回榻上,最后还是顾长思实在看不过去,伸手扶了一把,将两三个软垫摞起来靠在他身后,让他能够勉强坐直。
宋启迎无言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扶着自己,又把自己轻轻地扶到软垫边靠好。
宋启迎忽然觉得很荒谬。
这么多年,他集中皇权、大权在握、追求长生,这么多年来做了许多他自己都违心的事,可临了临了,能够扶他一把的,居然是这个跟他斗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的侄子。
“多谢你。”
宋启迎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顾长思明显顿了一下,然后恭谨地退回自己的原位:“臣不敢当。”
“我说了,今次只论叔侄,没有君臣。”宋启迎深深地望着他,“我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也知道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长思,这句谢,是真心实意的。”
顾长思抿了抿唇,似乎想忍,但又忍不住:“……你说没有君臣,只有叔侄?”
宋启迎点点头。
顾长思勾了勾唇角:“可我只知道有一位皇帝,原来,我还有一位……三叔吗?”
这句话几乎是锥心之言,宋启迎快速地眨动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长思,我知道我要死了,人到这个时候总会想走马灯似的把这一生看过一遍,是非功过、人生海海。这许多年,是三叔对不起你,苦了你了。”
顾长思也好、宋启连也罢、甚至是顾令仪,他们有意无意地传达过许多次,无意与宋启迎整个高低,是他执迷不悟,是他利欲熏心,是他不择手段,才导致了如今这个局面。
所以顾长思后来选择缄默,用行动给了宋启迎一记重击,打碎了他所有的不怀好意,让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不是不能争,只是皇位之上,有更重要的东西值得他去在乎,可这个道理,宋启迎用了一生才明白。
太晚了。顾长思垂下眼睫,去看自己的掌纹,事到如今,他们之间的恩怨也不是一句对不住、多谢你能够消散的,故去的人无法回来、逝去的年华也不会倒流,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
宋启迎看他不答,也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心痛地叹了口气。
“其实,这些天啊,我总是在想。为什么我真的那么想要证明那封遗诏到底存不存在呢?我真的只是想铲除异己,保全皇位吗?”宋启迎自嘲地笑笑,“或许有吧,但更多的,我越来越觉得,又不止是这样的。”
顾长思沉默地听他说。
“父皇……也就是你的皇祖父,一直喜欢你父亲,从小我们就被教导,要做一个如同大皇兄一样的仁义君子,这样天下才能安定、国家才能兴旺,我从没有那样真切的感受到,父皇看着大皇兄的时候,与看我们时是不同的,他看的不是臣子,而是他的儿子。”
“后来,说是太子无能,其实就是大皇兄的政见与治国之策同父皇截然相反,那个时候大魏国力鼎盛,渐渐地,我明白,父皇也生出了不可一世的心态,于是渐渐地,他看大皇兄的眼神就与我们没什么不同了。”
“我就是在这个时刻,把握时机,代替了大皇兄的地位的。”宋启迎苦笑了一下,“我以为我得到了父皇的认可,我以为我成为了他最喜欢的那个儿子,可我后来发现,不是的,他只喜欢大皇兄,后来病重缠绵病榻,我在榻前侍奉汤药时,内侍告诉他是太子在侧,没想到病的糊涂了的父皇抓着我的手说,‘启连,父皇错了’。”
顾长思眼睫一抖。
“那一刻我就败了,败得彻底,什么太子,什么储君,他心里一直一直只有大皇兄一人,但那话语很轻,除了我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我是个败者,我就想,我可以当什么都没听到,这样我还是父皇最爱的那一个,天下人眼中父皇最信任的那一个。”宋启迎移过目光,这是顾长思第一次看见他的哭泣,“所以你知道我听到有遗诏的那一刻,我是什么心情吗?”
“他不认我。”宋启迎颤抖起来,“他到死都不认我……那这么多年,我的努力算什么,我的存在算什么,我的兢兢业业、如履薄冰都算什么?”
“所以我要抹杀掉父皇对我的不在意,他不在意我,所以我偏偏要做出个样子来。他日九泉之下相见,是我身着龙袍与他见面,是我牌位与他共享香火,是我在史书上与他的名字永远依存,是我,只会是我,也只能是我。”
顾长思平静地看着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冷静又冷酷地下了结论:“所以,你害得那么多人家破人亡,拿起屠刀,满手鲜血。”
“是啊,到头来,我真的还是只想知道,我的父皇,他到底有没有真正……认可过我?”宋启迎抬起赤红双目,“那遗诏,到底有,还是没有?”
顾长思定定地看着他。
就在宋启迎以为他依旧得不到一句回答时,顾长思开口了:“如果你觉得,我说有,那么这么多年的猜忌与争斗也算是事出有因,你能够心安理得,能让你心里舒服些,那就是有。”
“如果你觉得,我说没有,你起码能够获得你父皇对你的从不厌弃,得到这个位子理直气壮,能让你心里舒服些,那就是没有。”
顾长思轻快地笑了一下:“看,有还是没有,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想,遗诏从来不在于它是否在这个世上出现过,在于的是,它在你心里是否存在。”
宋启迎思考了半天,喟叹出声。
“你说的没错……所以我是个招人记恨的皇帝。”宋启迎捂住脸,“这么多人中,你最恨我吧。顾长思,为什么不跟着邵翊杀了我?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他?为什么宁可把自己的性命几乎都要搭进去也要阻止他?明明他不是遂了你的心意吗?”
“杀了我啊,为你父亲报仇,为你母亲报仇,为你淮安王府百十余口报仇,还有郜氏、方氏,为了那些死了的人,你为什么不动手?”
顾长思自始至终都端坐在椅子上,只是终于在这一刻,他的手指攥紧了:“……你以为我不想吗?”
宋启迎一愣。
“我可以杀了你,借邵翊的手,借葛云的手,借韩恩的手,借孟声的手。”顾长思的语气里有深深的厌恶,“我每次看见你那张脸,我就都想动手。”
“我想到郁郁而终、抱负无从施展的父亲死在病榻上,我该不该杀了你?”
“我想到公正清廉、誓为生民立命的母亲死在悬崖下,我该不该杀了你?”
“还有太多了,二皇叔、千雀姑娘、方伯父、郜伯父、梁捕头……”顾长思一步步靠近了他,双臂在他床边一撑,几乎要咬碎一口牙,“那么多人命,那么多无辜之人,因为你的多疑多思、刻薄寡恩都死了,邵翊案牵扯了多少人命,我该不该杀了你?”
宋启迎怔怔地看着他满目愤怒的双眼,以为他下一刻就要抽出破金刀砍断自己的喉咙。
但顾长思的目光垂下来,低低道:“可是——”
“我又想到天下灯火升平、百姓万家和乐,我该杀了你吗?”
“我又想到粮食满仓满谷、岁岁秋日丰收,我该杀了你吗?”
“我又想到国库无比充盈、国力空前鼎盛,我该杀了你吗?”
宋启迎当政至今十七年,或许如他所言,为了向他已故的父亲证明他比宋启连更加合适,或许是真的有一腔抱负想要大施拳脚,在邵翊将所谓的“长生秘法”带给他之前,官场空前清朗,人人各司其职,大魏在严密的法条和宋启迎的夙兴夜寐之下有条不紊地运行,百姓安居乐业,边境也不惧四方之敌,国力比先帝朝再度攀登了一个顶峰。
否则嘉定之役战败后,大魏不会如此快速地便能重新整顿出一支收复军,宋启迎也没有软弱地向狼族低头,而是不过两年便就将北境十二城再度抢了回来。
宋启迎也没想到顾长思会说出这番话来,一时间愣住了。
“如果你只是宋启迎,我会毫不犹豫地动手。可是,天下万民,上位者不仅与国姓宋氏一家有关,他所牵连的,是万万百姓、万万民众,那样的恩情在他们眼里,就是天恩浩荡,致使五谷丰登、安居乐业、开万世太平。”
顾长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退了几步:“我父王一直教导我的,是立必俱立,知必周知,爱必兼爱,成不独成。他说,你要做的不是玩弄权术,而是要守护好自己的那一颗道心。”
“我做到了,虽然很难,但我做到了。”顾长思释然地冲他一笑,“至于你……”
“你不是个好兄弟、不是个好叔叔、不是个好儿子,但你该庆幸,于天下人而言,起码在昭兴十六年之前,你都是个很好的皇帝。”
“你不必与我道歉,这些年,我无愧,也无悔。如果你真的看清了,真的看清了我的父亲与母亲,真的看清了我,就请你,他日地下相见之时,就向他们、还有那些因为你的疑心而枉死的人们,诚心诚意地低下你那高贵的头颅,至真至诚地,向他们道个歉吧。”
顾长思长揖一礼:“太医说,陛下圣躬还需多修养,就不多叨扰了,臣告退。”
话毕,他转身便往殿外走去。宋启迎这才发现,因着他大病初愈,身上的大氅显得又黑又重,于是露出来的那截脖颈细长白皙,整个人逆光而立,仿若降世的神明。
“小晞——!!!”
顾长思脚步猛地一顿。
宋启迎终于唤出口了,那个名字,那个令他羞愧的名字:“小晞,你告诉三叔、告诉三叔一句实话。”
“你当真从未想过要坐上九五之尊的位子吗?”
“你当真……从未想过当皇帝吗?”
这些问题在宋启迎心里困扰了太久,他有预感,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有机会这样真诚地、毫无戒备心地、毫无算计心地问出口了。
或许也是他最后一次这样坦诚地见到顾长思了。
顾长思的背影微僵,良久,他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说完,他就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明德宫。
徒留宋启迎僵在原地,刹那间,几乎感觉到血液都在逆流。
江南好……
江南好……
一句诗瞬间将他带到了少时的岁月,那时候他不过十多岁,太子宋启连正值圣宠,后宫一派清宁,从未有人敢生出对太子之位的窥伺之心。
那个时候他们还在上书房读书,学到这句诗,还是三皇子的宋启迎缠着他大哥,兴致勃勃地说:“皇兄皇兄,将来有朝一日你封我为亲王,就把我封到江南那块儿吧。”
宋启连温柔地对他笑:“启迎为什么想要去那里呀?”
“因为江南好——”
“风景旧曾谙。”
已经四十多岁的宋启迎与年幼的自己一同念出这五个字,不由得泪如雨下。
宋启连什么都记得,就连顾长思都知道。
忘记的只有他。
只有他。
被自己捆缚后遗忘在岁月与记忆尽头的人,只有他。
第126章 封赏
宋晖惴惴不安地等在明德宫外, 没有听到争吵、没有听到喧哗,等到顾长思都走出来了他还没回过神,不放心地勾头往里瞧。
“说完了?”
“嗯, 说完了。”顾长思拉了他一把,“你放心吧,都好好儿的, 我可不想在邵翊案之后又给自己添一桩罪名,没完没了了。”
他一向有数,宋晖也没那么不放心,点点头:“你要去昭宁宫吗?我同母后说过的,她已经恭候你多时了。”
“好。”顾长思跟在他身后, 在出发前蓦地扯了他一下,“说起来, 我也有一句话还没来得及同你讲。”
宋晖疑惑地回头。
顾长思点了点自己心口上那道偏离了要害的伤疤:“多谢你。当时匆匆忙忙的, 我一直没能当面向你道声谢, 你这一箭帮了我大忙。”
宋晖定定地看着那地方看了好一会儿,才笑出来。
“皇兄。有件事我也一直想告诉你。”宋晖替他紧了紧大氅,“其实我自小听我母后说过, 少时,我父皇与你父亲感情也很是要好, 只是后来世事变迁,一切都不一样了。”
宋晖捏了捏他的领口:“但我觉得,或许, 上一辈的恩怨能够在我们这里了结, 帝王也不尽然都是孤家寡人, 手足兄弟是彼此至亲,我毫无保留地信任你, 哪怕在当时你要逼宫的情况下,我都毫无保留地信任着你,所以……”
他压低了声音:“你愿意同我一起,为大魏开创一个空前盛世吗?”
顾长思看着他那双清冽的眼睛,像是什么都说了,又像是单纯得过分,不由得想起当时淮安王临终前告诉他的,他们这一代,江山社稷不光扛在宋晖的肩头,还在于他的。
如果他们能够携手。
如果真的他们能够相互助益。
宋晖向他伸出一只手。
顾长思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啪地一声,像是隔断多年的血亲之情再度彼此交融于一处,刹那间,似乎天地都放晴。
晖者,山河同耀,日月光。
*
昭宁宫中,皇后已经分好了茶。
顾长思来时温度刚刚好,端坐在主位的女子容貌白皙、眉眼清冷,一身雍容华贵的皇后华服熠熠生辉,怀里还趴了一只纯白色的狸奴,听见顾长思进来的动静,懒散地甩了甩尾巴。
“定北王来了,坐。”
这是顾长思第一次私下里面见皇后,平心而论,他与靖宓之间没有什么交往,大多是不得不一同列席的场合时遥遥打个照面,是以顾长思知道居然是靖宓救了他时,心里的讶异只多不少。
他们没有私交,从关系远近而言,靖宓又是宋启迎的妻子,怎么看都不该出手才对。
靖宓摸了两把狸奴松软的毛,笑道:“怎么不坐?从宋氏来论,我是你的婶母;从玄门来论,我是你小师叔的长姐,亲上加亲,不必如此生疏的。”
“倒不是生疏,是臣失态了。”顾长思长揖一礼,“臣还没有多谢皇后娘娘救命之恩,欠下的这一礼,臣今日特来补上。”
“知道了,无甚所谓的,不必多礼。”靖宓自始至终都在淡淡地笑,“我知道,你心里疑问其实应该挺多的,比如,我为什么会有南疆蛊师才会有的南疆药蛊,比如,我为什么愿意救你,而不是静看事态发展,坐享其成。”
顾长思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
“聊聊也无妨,左右你是玄门的人,对于南疆蛊术也有所了解。”靖宓手指轻巧地拨弄着茶杯盖,“的确,我出身南疆,自小也是一位蛊师,后来辗转来到大魏,再到嫁给宋启迎,入宫为后,渐渐地就不再碰这些东西了——药蛊留着也是无用,送给你了。”
“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或者觉得我是否想要挟恩图报,我也觉得正常,毕竟我是陛下的妻子,也是太子的娘亲,与你的身份对立多年,实在不像是能够主动相帮的人。”
顾长思没想到她会说得这么明白,一时间险些没接住话:“臣……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没有,但皇宫的确是个讲究利益往来的地方,昨日你帮我,明日我帮你,恩与仇、爱与恨,勾勾缠缠,分辨不清,你下意识觉得不对都很正常。”靖宓善解人意地解释,“所以我主动告诉你,不是,你不要有任何的负担,若要真的刨根问底想知道原因,你就当是……我在感谢你母亲。”
顾长思猛地抬头:“我母亲?”
顾令仪和靖宓?她们之间还有一些过往?顾长思从未听顾令仪讲起过。
靖宓想了想:“其实不是什么大事,顾大人是个善良的人,在她作为太子妃时,温和仁善,又气质清雅,满宫女眷都喜欢找她说说话,我是嫁给陛下那日,才第一次见到顾大人。”
“说来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当时嫁给陛下时,彼此都挺不情愿的,陛下觉得我出身不高,不似朝中高门显贵那般自带人脉,对他裨益不多,而我呢,当时刚从南疆来到长安,觉得自己本该快快乐乐、自由自在地一生,却没想到要被囚禁在这里,作为一只笼中鸟。”
靖宓面上浮现出追忆一样的色彩:“我逃婚了,当时花轿都抬进了晏清门,都已经进到宫里可我还是逃了,还是三皇子的陛下带着金吾卫找到我时,正迎面撞上要去观礼的太子妃殿下,也就是顾大人。”
“我当时很害怕,是顾大人保护了我,她清婉地跟陛下说与我谈谈,当时陛下也很给顾大人这位嫂嫂面子,由得我们俩去了。”
顾长思不由得追问道:“……后来呢?母亲她劝你成婚?”
“她不是劝我成婚,她是在劝我……”靖宓顿了顿,“因为我与她哭,我说我喜欢自由,我不喜欢这里,不想当什么皇子的王妃,我想回南疆去,这里太束缚我。她没有打断我,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只是听我哭。”
“末了,她才给我擦干净眼泪,说她明白我,与我一样,她也是嫁进了宫里,没有了自己原来的身份,”靖宓叹道,“我就问她,你不想跑吗?她说,为什么要跑呢?作为顾大人她可以做的事情,难道作为太子妃她就做不了了吗?人为什么要被一个身份框住自己的行为呢?在作为太子妃、皇子后妃、甚至是皇后、太后之前,我先是我自己。”
我先是我自己。
好像母亲能够说出来的话,顾长思不禁笑出来,而一抬眼,靖宓也露出了一样的会心一笑。
“长思,你的母亲是一位很伟大的女性,她开创了许多这个世间、这个王朝的不可能,我甚至敢说,没有她,很多事情,你的父亲可能也不会走得那般坚定。”靖宓正色道,“所以,我把药蛊给了你,就当是为这一番话,我能够略略报偿一二,也当是为了她那份风骨能够延续下去,我不愿意看明珠蒙尘。”
顾长思站起身,坦诚道:“多谢皇后娘娘,臣这下全都明白了。”
靖宓微微笑着瞧他。
顾长思略略迟疑:“那……多谢婶娘。”
“去吧。”靖宓这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好孩子,去吧,你会有很好很好的未来的。”
*
昭兴十七年腊月末,除夕夜前夕,缠绵病榻的宋启迎不知为何突然恢复了精神,破天荒地要亲临朝会。
宋晖作为监国皇太子已经主持朝会几个月了,众所周知的是宋启迎在邵翊案后元气大伤,病得起身都有些困难,因此这一日突然宣布要亲临,诸位臣工第一反应居然是有点新鲜。
宋晖差人把消息递到玄门的时候霍长庭正给顾长思做烧烤。
小王爷心头大石放下,终于恢复了些往日轻快的少年气,最明显的便是有事没事黏在霍长庭身边,原本霍长庭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后来直到他发现自己与师父议事,本来安安生生窝在书房的小王爷不知何时就在外面等着他,还美其名曰路过。
当然,嘴硬撒谎的后果就是被霍长庭以师兄的身份严加管教了,管教内容暂且不提,左右是能消停些。
烤鸡滋滋冒油,顾长思两只眼睛都快掉进鸡翅膀里了,闻言也只是摆了摆手:“知道了。”
霍长庭好笑地觑他一眼:“你不担心?”
“担心什么?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又没告诉他真话,遗诏现在也是个谜,至于其他的,他说对不起我就要说没关系?那不光是对我不公平,对那么多死去的人都不公平……哎呀,你翻个面,烤焦了!”
“没有,看着火候呢。”霍长庭悠哉悠哉翻了个面,“行吧,你这么说也对,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天下的眼睛都看着呢,真要把你怎么样也是不可能的。”
“是的。”顾长思眼睛眨了眨,“不过以他的身子骨而言,也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上朝了吧。”
顾长思猜得不错,昭兴十七年腊月廿八,宋启迎最后一次上朝。
缠绵病榻的皇帝现身于所有人面前时,饶是有所准备,但大臣多多少少都还是倒吸了口冷气,原因无他,宋启迎太瘦了,几乎一眼就能看出来病相,沉甸甸的皇帝头冠压在脑袋上,几乎让人怀疑要把他的脖子压断。
就这样,他还要固执地自己上朝,为什么?
宋启迎扶着太监的手,行三步停一步地走上了龙椅,被宋晖和太监联合着一同掺在龙椅上,尖锐的唱和声随之响起:“上朝——”
熟练的请安过后是漫长的沉默,宋启迎坐在那里,将那些立于大殿之中的人一一望过,才终于开口说话。
“诸位臣工,朕久病不愈,一向由皇太子监国,但今日朕不得不亲自来,是因为朕有几件事情要宣布。”
他已做不到声如洪钟,但还好大殿的构造让他的声音能够传遍角角落落,甚至那语气里蕴藏的虚弱和悔愧都能分辨的一清二楚。
“其一,朕要颁布罪己诏。”
“邵翊案结,诸多罪人下狱,然,背后终归是朕识人不明,错信奸臣,以至于牵连无辜,以定北王为首的玄门诸子连同北境布政使司、六部诸卿联手,朕恐怕九泉之下都无颜面见列祖列宗。”
“是以,朕有罪,当向天请罚,朕已拟好罪己诏,朝会后,由礼部封珩送到祈天殿中供奉,此后百年不得取出,以警醒后世,莫要重蹈覆辙。”
顾长思不由得抬眼,与龙椅上的那人目光相触,一触即收,随众人一同道:“臣等谨遵陛下圣旨。”
“其二,”宋启迎缓了口气,似乎在平复着自己的心绪,“临星宫既已建成,耗材巨大,贸然推倒不是良策,着令工部将其中神像全部请出,临星宫更名为……棠棣宫。”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宋启迎声音几乎要低到听不见,“朕近日总梦见故人旧事,梦见朕的……皇兄,是以,将所有已故兄弟及其家人子嗣的牌位及画像都放进棠棣宫接受香火供奉。同时,于京郊先帝陵墓东侧修建棠棣陵,将淮安王夫妇的遗骨移于此处,朕左思右想,兄长灵魂不得返还故土,朕始终难掩愧疚之心。”
顾长思抿了抿唇,压下心头一阵酸涩,再度随众人拜下:“臣等谨遵陛下圣旨。”
“其三,朕要追封。”宋启迎仿佛实在没了力气,将手中卷轴交给一旁的太监,“名单之上,朕全都要追封,其中尤为重要的,一共有两位。”
“一位是,昭兴十一年嘉定之役,牺牲于嘉定关外的昌林将军,霍长庭。”他目光沉沉落在霍尘身上,望着他,一字一顿道,“虽然事情已过,但昌林将军故时尚且年少,特追封为镇国大将军,其父霍韬因长庭之功,加衔为大魏太傅。”
“另一位是……”宋启迎目光渐渐移了回来,与顾长思两两相望,“淮安王宋启连,淮安王妃顾令仪。”
“追封其为——敬文皇太子,与敬文皇太子妃,棠棣宫内、棠棣陵中,封号皆改。其子顾淮,当年因为国祈福,更名换姓,如今运势已过,特复其名宋晞,重修玉牒,再入族谱。念其劳苦功高,身有旧疾,不必戍守北境,回京居住吧。”
大殿内静默一瞬。
然后砰然炸了锅。
皇帝复立先帝废太子为太子,这是哪朝哪代都没有的规矩,这——
“宋晞。霍韬。”宋启迎主意已定,圣旨早就拟好,这不是商议,而是命令,“接旨。”
与之一起的还有洋洋洒洒的赦令。
“免除当年方郜案后,方氏子孙、郜氏子孙世代为奴,不得考取功名、不得沙场从军的禁制,工部着手复修方郜两族的祖坟,重立百人碑,令其魂有所安。”
内侍已经端着它送到了顾长思面前,轻声道:“定北王殿下,接旨吧。”
那一封沉甸甸的圣旨,顾长思努力了几次,几乎都没能抬起手来。
他想要的……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坦坦荡荡,以及崔千雀梦寐以求的自由、翻案、洗刷罪名……
都在这里了。
全都在这里了。
这么多年的坚持……谁说全无意义。
父亲、母亲、千雀姑娘、方伯父、郜伯父……
我做到了。
你们的清白与公正,我赢回来了。
他咬紧牙关,眼眶通红,牢牢地攥住了它:“臣接旨。”
宋启迎像是骤然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虚弱地撑住龙案,双手青筋毕现,喘息道:“剩下的,就是一些臣子的晋封了,除了官员调动,朕还要特封一个人。”
“千机卫指挥使,霍尘。”霍尘本一门心思都挂在顾长思身上,蓦地被宋启迎点到,连忙收了目光,“邵翊案中,你居功至伟,是以朕破格封你为中军都督府左都督,统领中军都督府诸事,不得有违。”
“此外,朕还要予你一封号,表彰你斩杀狼王、平定贼寇、战功赫赫。” 宋启迎顿了顿,道,“‘成武将军’,朕当年曾想给昌林将军一片土地建构府邸,只可惜天不假年,昌林将军英年早逝,此地也成了空地,如今,便一起赐予你了。”
补偿了一堆,再细心些便可以看出,这就是在以当年嘉定之役昌林将军凯旋而归的准备来进行封赏,他这是要把亏欠的身份与地位悉数补回来。
霍尘了然地行礼:“臣遵旨。”
“以及,朕记得你仿佛无父无母?”
霍尘一愣,旋即看到宋启迎目光快速地瞥了一眼霍韬。
“……是。”
“霍爱卿独子牺牲于战场,你出身北境,又与他同姓,年龄也与长庭相差无几,想来怕是上苍眷顾,重新还了霍爱卿个儿子回来。”宋启迎浅淡地笑,“朕就封你为霍太傅义子,皇天后土在上,你可要好好孝顺你的父亲。”
霍韬险些泪洒当场:“老臣谢陛下隆恩。”
好了。宋启迎看着这来之不易的欢喜团圆,一股遗憾油然而生。
事情都办完了,可如果早一点,如果能够再早一点……是不是一切早就会这样欢喜一堂?
可惜没有如果。
他冲宋晖使了个眼色,宋晖会意,立刻过来扶他:“朕要说的,就说完了,快到年下了,愿诸位臣工,来年顺遂平安,如愿以偿。朕,该回去休息了。”
在诸位臣工的跪送下,宋启迎被宋晖搀扶着,一步一步走出了议事殿。
望着他的背影,顾长思攥紧了沉甸甸的圣旨。
他之前总有种感觉,现在无比确定。
这个朝代要迎来又一场黎明,而名为宋启迎的这位帝王却日薄西山,满身暮色,蹒跚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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