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开局
山雨欲来。
长安城北门外有一处驻扎驿站, 专供旅人入城前歇脚所用,此时驿站中的人已悄无声息地换了一批,秋长若沉默地剁馅料, 菜刀和案板之间发出钝钝地闷响,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音。
剩下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发起了呆,外面车水马龙, 从白天一直热闹到了晚上,眼瞧着城门要关了,巡防的士兵才差人来问他们几位要不要回城。
封长念道谢说不必,算是把人打发走了。
“啪”,苑长记把饺子皮往面粉上一丢:“这都什么事儿!?”
“长庭哥, 我们真的要拦着长思吗?”苑长记望向窗边沉默的人,他也不想明说, 但实在憋不住, “之前让长思服下忘情蛊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否则谁愿意去违逆他,明明都这么不容易了。但我们真的要顺着他的意思来吗?看着他真的回去送死吗?!”
霍尘抱着如故枪,只是沉默地用指腹拭了拭锋利程度。
苑长记懊恼道:“行行行, 一个两个都能忍。”
“好了。”封长念轻轻推了他一把,“过来收拾东西, 大师兄,你同长若姐把饺子下了吧,长思赶不上这顿晚饭, 咱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吃啊。”
看着霍尘和秋长若两个人进了后厨, 封长念才怼了苑长记一把:“大师兄脸色都那样了, 祖宗啊,求你少说两句吧。”
“你不生气吗?这么多年了, 唯二的两次红漆令我都不理解,小师叔和长思到底有什么罄竹难书的罪过?就让皇帝这么容不下?!”苑长记越想越气,“还有,长思真的会回来吗?我心里不安的很,他要是真回来了,我们、我们又该怎么做?”
天地良心,兄弟感情在上、纲常礼法在上,到底哪边对哪边错?
苑长记直觉自己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怄得想一头撞死在长安城门外算了。
顾长思就是在这个时候推开了门。
这一路上似乎下了雨,他的大氅上还沾了些潮意,进来的时候正好撞上苑长记的目光,封长念劝慰的手刚伸出去一半,霎时一怔。
顾长思好像也没料到在这里能遇见他们俩,艰难地调整了一下表情,那一侧唇角刚刚掀起一条缝:“你们怎么都在——”
“这里呢”就被苑长记呼啸而来的一拽堵回了嗓子眼里,顾长思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硬生生被他提着领口撞在墙上,还没反骂他一句做什么,就被苑长记愈发用力地抵在了门板上。
后脑和门板咣地撞了一声。顾长思心里下意识就骂了一句。真疼,苑长记这小犊子一点儿没收劲儿。
苑长记倒是先红了眼睛,恶狠狠的样子:“你真回来啊?顾长思你真的回来啊!?”
顾长思看着他这个模样仿佛是很疑惑,他目光掠过苑长记,看到封长念躲避的视线,还有因着动静太大,从后厨匆匆赶出的秋长若和霍尘。
两个人对视的一瞬,霍尘的眸光就沉了下去,仿佛所有情绪都在冰封之下,就看不见里面的痛苦和挣扎。
苑长记真的要受不了了,他甚至还抱过万一的希望,希望顾长思不要搅进这趟浑水来:“我在问你话!!!”
顾长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敛眸,手指在苑长记的手上轻轻一拂:“三个月不见,好不容易我回来了,你就送我这个见面礼?”
“顾长思你——!”
“憋回去,不许骂人。”顾长思眉头倏尔一皱,又放松开,“你这样抵着我,过一会儿霍长庭吃醋了。”
他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苑长记只觉得想想都要炸了,要么,要么他今晚就要把这个人捆一捆扔回北境十二城,完成什么破红漆令,逼着顾长思打碎了牙和血吞,认了那封狗屁圣旨,老老实实地被卸了权——可怎么想自己都像是在帮着皇帝逼迫顾长思,一步又一步,他绝对不想这样。
可要么,就要遂了顾长思的心,让他进长安,让他到明德宫,让他去质问,但那等待他的就是死路一条,他怎么想都想不出一条路来逃生。
他们四个在这里愁了好几日了,拦对不起良心,不拦更对不起良心,两厢抉择也没有一条活路,简直要把人憋疯。
而这个人……这个人怎么像是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松手吧。”顾长思的耐心彻底告罄,“你再这么抵着,跟抵个犯人一样,怎么,苑大人是想把我拿住,送到哪里去啊?”
仿佛被戳中了什么心事,苑长记的目光瞬间就尖锐了起来。
顾长思心下叹息,但终究还是让苑长记松了手,他理了理领口,一把推开站在原地喘粗气的苑长记,径直走到封长念面前。
他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小盒子。
“北境那边的工匠打的,我记得你跟我提了好几年,我记性不好,一直忘,这次回来终归是记得了。”
封长念接过来,是一块用狼族血玉打造的宝石,嵌在长剑和剑鞘上都好看。
封长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过年不过节的,怎么突然带礼物了?”
顾长思不置可否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头和秋长若的目光对上。
她很慌张似的:“赶了一路累坏了吧,歇歇,饺子马上就好了。”
顾长思看着她很久,忽然笑了:“谢谢长若姐。”
他从包裹里翻翻捡捡,挑出一本册子来:“这个是北境那边的老医师编纂的,有关北境那边的稀有草药图鉴,之前听你说过,这次也给你带回来了。”
秋长若定定地看着那本册子,半晌没动,被顾长思不容反抗地塞进了怀里。
“还有你,臭小子。”顾长思瞥了苑长记一眼,一样从包里翻出一只匣子:“狼族那边的玄铁打造的箭头,你不是也想要来着,正好,一起带过来了。”
说罢,他也没看苑长记的脸色,缓步走到霍尘面前,那人摊着双手坐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顾长思微微低着头,也这么瞧他。
他似乎知道霍尘他们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似乎又不知道,但没有人主动说起,顾长思也选择沉默,倒像是一种默许。
最终还是霍尘败下阵来,他伸出手拉过顾长思的,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拢好:“冷不冷?北境是不是下雪了?”
“走的时候天阴阴的,或许吧。刚刚进来是有点冷,”顾长思任由他给自己暖手,露出了个释然的笑,“不过现在,暖了。”
*
人已经见到了,但到底要怎么做还是没人想好,一顿饭在沉默中吃完了,霍尘拉起顾长思,左右长安城门已经锁了,今夜是肯定无法进城,事情还有和缓的余地。
于是两个人躺进被窝里,明明赶了一天路,身上早已疲惫,但顾长思不知怎的就是睡不着,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斑驳的驿站天花板。
“你们是专门来等我的,对吧?”顾长思主动开了口,“看苑长记那样子,你们都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吧?”
霍尘“嗯”了一声:“所以,你还是会去,对不对?”
顾长思嗤笑一声:“多不公平,当然要去。”
“无诏返京,罪同谋反。”霍尘动了下,原是他侧了过来,深深地望着顾长思的侧脸,“你想好了吗?”
“我活着就是谋反,无非是闹没闹到台上罢了。”顾长思眨了眨眼,“想好了,我可以退,也可以忍,但太多年了,实在是太多年了。人都是有底线的,我再任由宋启迎踩上来,那真就没有路走了。”
他察觉到霍尘的沉默,轻轻笑了下:“放心吧,我又不是傻子,以卵击石、螳臂当车,那是不会的,我有分寸。”
“但你若真有那么大的把握,也不可能今夜给长记他们带那些东西。”霍尘喉头一滚,“……在我面前,还需要伪装这些事情吗?”
顾长思笑容凝了凝:“我只是怕有万一。万一万一,多遗憾呢。”
霍尘眉心一蹙:“阿淮——”
“放心吧,师兄。”顾长思转过身来,用手掌盖住了霍尘那双眼睛,淡淡的香气萦绕而上,意外地让他晕晕乎乎,几乎要即刻跌进梦里去。
霍尘一惊:“这是——”
可他的声音已经发不出来了,嘴唇和舌头仿佛已经被麻痹掉,接着是视线、触感……最后是他的听觉。
意识彻底消散前,他听见顾长思轻声道:“溃疡烂到深处才能拔除、人之将死其言才能够振聋发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总有些事需要人去做,我毕竟还是定北王,是淮安王世子,身上流着宋氏的血……对吧?”
“你会支持我的,对吧?”
“师兄。”
顾长思如法炮制,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一口气撂倒了四个人。
他知道苑长记怒气何在,也知道他们痛苦的根源,但这本就是他的选择,原不该他们来承担那所谓拦与不拦的责任和艰难。
他来替他们选,他知道他自己的归处在哪里。
红漆令都出来了,宋启迎把面子功夫做得足足的,只可惜皇帝自己都不曾想要真的承这份情,更何况顾长思。
他知道皇帝在等他,迫不及待地等他回来,巧的是,顾长思也真的很想让他等自己回来。
他翻身上马,破金刀被他别在身后腰间,一线晨光掠过高耸巍峨的城墙,投下一道金灿灿的光线,只听一声闷响,仿佛有神灵降下一道神谕,大门就在这道光线下由内推开,门缝由窄至宽,先是顾长思一只凛冽的、盛怒的眼睛,再是那张阴冷似冰的面庞,最终是他整个人的身形,都被晨光包裹,发出不敢令人直视的威慑。
“驾——!!”
他一夹马腹,随着一声长长的嘶鸣,他如同一道闪电一般冲进了长安。
第112章 闯宫
皇宫里还沉静一片。
长庆宫的大门轰然打开, 宋晖寝衣都没来得及换,披了一件袍子就急吼吼地驰行在黎明前夕浓重的夜色中,伪装成小太监的钟桓急匆匆跟在他身后, 为了掩人耳目只能把帽子压得低一些、再低一些。
“你拿着我的手令,从西宁门出去,悄悄的, 别声张。”宋晖步子在甬道上一刹,前面陆陆续续走过一队钦天监的大臣,他艰难地攥了攥拳,将手令往钟桓怀中一塞,“多谢你, 霍大人没有看错人,你的消息送来的很及时。”
顾长思以为霍尘真的会坐以待毙, 看着他沉下去?不, 他不会。
纵然他不知道前路何在, 但他尽力争取了一切能让顾长思平安的办法,在红漆令颁下后,霍尘第一时间去找了中军都督府的钟桓, 这小子当时就总在他前后转,是个可以信赖的对象。
他告诉钟桓, 自己会每日辰时、申时、子时在长安城城门底下门洞里塞一张字条,让钟桓勤看着些,只要缺了任何一次, 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混进宫里, 去长庆宫找太子宋晖, 告诉他“回来了”。
霍尘说,你只消把这三个字带给他, 说是我让你带给他,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宋晖从钟桓嘴里听见这句话的那一刻就明白过来。
顾长思被夺权的事情他是知道的,纵然见不到宋启迎,但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当即就明白过来,这是邵翊在背后拱的一把火,是一把足以天翻地覆的滔天烈焰。
“太子殿下,”明德宫的侍卫早已换成邵翊的心腹,宋启迎半梦半醒间签下了诏书,令皇后及太子等后宫一干人等不许靠近明德宫,因此他们拿着这封诏书作威作福,“陛下有旨,若非传召,不得觐见。”
宋晖厉声道:“本宫有要事要面呈天子,让开!”
“太子殿下恕罪,臣等只是奉命而为,还请不要为难。”
“奉命?奉谁的命?”宋晖正色道,“天子抱恙,本宫乃是中宫嫡子、大魏太子,由陛下亲手写下册封诏书,颁布天下,本宫要见自己的父亲,要向谁禀报?!”
“这正是陛下的旨意,太子殿下不是早就听过臣宣读的圣旨吗?”晨光熹微,邵翊从明德宫中缓步而出,孟声跟在他身后,手里还抱着一只空了的药碗,“殿下何事如此焦急?”
宋晖最看不上他那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冷声道:“本宫要与陛下禀告什么,邵大人还不配过问吧?”
“是,但臣毕竟奉令替陛下看顾国事,所以才冒昧有此一问。”
“你不说这个,本宫还忘记跟邵大人论一论。”宋晖上前两步,与他极近距离地四目相对,“本宫尚且在长庆宫里住着,这世上,哪有太子不监国,而让一介鸿胪寺卿看着朝政的道理?”
邵翊不闪不避道:“那这就要问陛下的意思了,如果殿下需要,臣会帮殿下传话给陛下问问的。”
“咣——!!!”明德宫中猝然爆发的碎裂声吓了两人一跳,随即传出来宋启迎痛苦的□□更是让宋晖脸色大变,当即也顾不得那么许多,拨开人就冲了进去。
“父皇!!!”
明德宫大门大敞着,伺候的宫女内侍哆哆嗦嗦跪了一地,宋启迎身着龙袍,鬓发散乱,不住地用头去撞雕刻了龙纹的墙壁,尖锐的棱角磕得他头破血流。
宋晖大骇,连忙冲过去抱住了宋启迎自残一样的行为,惊慌地唤道:“父皇!父皇!你怎么了父皇!?太医!!!有没有太医在——!?”
“啪”,宋启迎一把攥住了宋晖的手,剧烈的头痛让他聚不清视线,模模糊糊的眼神让人毛骨悚然。
他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仓皇地张大了口:“阿晖!阿晖!!他们来了,他们来找朕了!!!”
“什么?什么他们?”宋晖顺着他坐在冰冷的地面,紧紧地搂着他,“父皇,是做噩梦了吗?还是——”
“是你皇祖父!还有你大皇伯。”宋启迎小幅度地颤抖起来,“他们、他们都回来了,都在问我,在问我凭什么身披龙袍,凭什么身居高位,凭什么……”
他突然顿住,眼瞳放大、放大再放大,像是看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回来了,回来了是不是?宋晞回来了!!宋晞回来了是不是!!!他带着他爹娘回来向朕索命了!!!”
“父皇——”
宋启迎眼瞳颤抖着,在那惊慌的视线尽头,邵翊规规矩矩地揣手立在那里,面上的笑容是怎么藏都藏不住的嘲讽:“禀报陛下,定北王殿下确已进城,正往皇宫方向来。”
宋启迎难以遏制地发出一声尖锐的怒吼。
宋晖搂不住他,宋启迎发狠挣开,一把抽出藏在床垫下的三尺宝剑,凛冽的剑光带着毫无章法的攻势,令人退避三尺,生怕被这疯子一剑捅穿心脏。
“去!去!!!”宋启迎目眦欲裂,“宋晖你去!!!”
宋晖惊叫:“父皇!!”
“杀了他!杀了他!!”宋启迎已经听不见了,他满心满眼都是邵翊那嘲讽似的笑容,在他眼中那笑容并不在邵翊的面皮上,而是化成了顾长思的模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杀了他!!!”宋启迎一剑砍进地面,像是筋疲力尽的野兽,从嗓子里滚出危险的低吟,“杀了他,靠近一步,就杀了他,让他有来无回,杀了他!!!”
*
霍尘在梦境里挣扎着醒来。
那迷药不会让人醒来头痛,但这一梦睡得太沉,沉睡的头脑还是让他足足缓了好一会儿,他用手掌抵着太阳穴,频繁且不轻地敲击着那里,像是要从中敲出些东西来。
昨晚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顾长思……对,顾长思回来了……迷药……他回来了!?
霍尘骤然清醒过来,踩着靴子拽下大氅就夺门而出!
糟了!!!
他扯过一匹快马,不顾巡防的警告声一跃而入,策马狂奔,心脏跳得比马蹄声都快,哒哒,哒哒,重重敲击在他的耳膜上。
宋晖……宋晖知道了吗?!他知道了吧!!!
长街上,钟桓迎面而来,在那道身影出现的一瞬间,霍尘眼睛一亮。
“钟桓!”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时刻不由他停下来细细分辨,只能朗声吼道,“事情办妥没有!?”
“办妥了!大人放心!!”钟桓勒住缰绳,霍尘却一夹马腹,直接在他身边一闪而过,一丝一毫与他交谈的意思都没有,“等一下!等一下大人!!”
没办法,钟桓只好跟上霍尘,听那人头也不回道:“论功行赏等我回来,十万火急,你别跟来!”
钟桓穷追不舍:“不行!我有话要跟大人说!!”
“什么话也等我回来再说!!”
“等你回来就来不及了!!!”钟桓不管不顾地冲到他面前,两匹马发出一阵长长的嘶鸣,霍尘努力勒紧缰绳,才堪堪没让自己的马一脚将钟桓踢出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霍尘几乎控制不住情绪:“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卑职受定北王所托,务必将话带到。”钟桓跳下马,单膝跪地,重重地向他抱一抱拳,“卑职从皇宫出来,半路上遇见了定北王,王爷让我给大人带一句话,说务必在您去皇宫之前带到。”
霍尘压抑着焦急:“说。”
“定北王说,去皇宫前,请您想想,他与您说过什么。”
霍尘一怔。
说过什么?
说过什么……?!
顾长思与他说的话太多了,从近到远,驿站里、北境嘉定城的定北王府里、还有出发前的……
等等。
定北王府?
不是嘉定的那座,而是长安的那座,他原来从未细想过,顾长思曾经一直将长安的定北王府视为一个住处,他说过,那不是家,玄门才是家,定北王府只是座空落落的院子。
可他为什么要让祈安留在那里?
甚至祈安受岳玄林之命来北境接他回长安,都是将人带到后匆忙回了定北王府,那里到底有什么需要祈安这等顾长思的心腹寸步不离……?
一些被隐瞒、被隐藏的真相即将浮出水面,霍尘心脏狂跳,毅然决然地调转马头,扔了句“多谢”给钟桓,冲着定北王府策马而去!
他跌跌撞撞跑进定北王府时,祈安正坐在廊下发怔。
霍尘的动静太大了,祈安被吓得蹦了起来,看见霍尘匆忙苍白的样子,一句话没说出来,先红了眼睛。
“霍大哥……”
“东西呢!?”霍尘没有时间听他哭了,他自己都没时间哭,“是不是有东西?阿淮是不是有东西留给我!?”
祈安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昌林将军,”祈安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王爷说,如果在事发前您来了,那就把这个交给您,如果事发后……就不必再看了。小的虽然不敢看内容,但也了解王爷不是个心怀叵测之人,一定背后有什么苦衷难言,您、您看看有没有办法,拉王爷一把吧。”
他颤抖着手奉上那件东西——是一封信。
薄的比不上一件夏装,是顾长思留给他的东西。
那会是什么?
霍尘手指触碰到信封,却想到的是当年自己将绝笔信交给邹云时怀揣的一腔破釜沉舟。
不行、不行……
你不能破釜沉舟,你得给自己留条退路。
霍尘撕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
他的身影一僵。
“……霍将军?”
“好。”霍尘突然放生笑起来,那笑声支离破碎,听得让人崩溃,“好,好好!真好!真好啊!!!定北王真的是好狠的心呐!”
他利索地转过:“我去找他!”
“霍将军!”祈安猛地扯住他,霍尘那样子比顾长思都吓人,“无论如何算是小的求您,您可别再做任何傻事了!若是您有三长两短,王爷可怎么活啊?!”
“怎么活?”霍尘咬咬牙,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他一把拎起他,把那张纸贴在他眼前,“他怎么活!?他还想过活吗?!你家王爷想过活吗?!他想过我该怎么活吗?!”
祈安怔愣地看着那封信。
那封信只比霍尘当年留下的绝笔信长那么一点点。
只长一点点,却让人懂得了顾长思所有的孤注一掷。
既舍此身求启明,不与宵小步营营。
十四个字。
却仿佛是顾长思还坐在嘉定城里,盈盈的月光下望着他,告诉他:我的愿望啊,万家灯火,海晏河清。
师兄,不要责怪我一直不告诉你我的打算,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阻止我用这种方法釜底抽薪,可这实在是最快速、最方便的办法。因为我要的,不是皇位正统,不是皇权倾轧,而是一片开阔安宁的人间。
虽然我知你会明白我,但我还是想说那么一句:我早已决定将我献给这片波澜壮阔的壮阔山川,又怎么会与宵小之辈,同流合污呢。
都是……算计好的。
从和岳玄林闹翻开始,一切……都是算计好的。
顾长思!!!
来不及算账了,那小子究竟会玉石俱焚到什么地步,霍尘是真的慌了。
他将那封信揣进怀里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宋晖也已到了泰安门上。
宋启迎让他带上了孟声和千机卫,没了霍尘的千机卫反而像一把所向披靡的长矛,只是长矛的手柄紧紧落在了邵翊的手中,此时此刻正严阵以待,将泰安门护了个水泄不通。
孟声轻声提醒宋晖:“殿下,你看。”
一线晨光消散,顾长思策马而来,手持破金刀,赫然是一副要硬闯宫门的样子!
宋晖双手撑在城墙上,手掌中被冷汗濡湿。
他该怎么做……他该怎么办!?
孟声先他一步开口:“定北王顾淮,无诏返京,罪同谋反,奉圣上旨意,立刻下马,缴械投降,尚有一线讨饶余地!”
顾长思一勒缰绳,厉声道:“让宋启迎见我!”
孟声和宋晖都是一震:“定北王!公然直呼圣上名讳,你真想造反不成?!”
破金刀已然出鞘,顾长思双手持刀,面若修罗:“让宋启迎见我!”
孟声轻嗤一声摇了摇头,随即抬手,千机卫持械而上,瞬间将顾长思团团包围。
“王爷,得罪了。”
一声令下,千机卫长刀出鞘,与顾长思瞬间打了起来,纵然面对一众千机卫,顾长思那手中的破金刀也丝毫不落下风,双方打得难舍难分、眼花缭乱,不过顷刻间千机卫就被顾长思砍了大半!
“定北王反心已起,断断不能让他靠近一步。”
孟声刚想指挥弓箭手放箭射杀,被宋晖一把攥住手腕。
他吓了一跳:“太子殿下?”
“本宫还在这儿,孟大人越俎代庖,是不是有点太明目张胆了。”
孟声挑了挑眉,没说什么旁的,顺从地退下。
方才那么一抓,宋晖手里潮湿的寒意让他瞬间明白过来,这位太子殿下也没有主意。
泰安门前接承天门,后头就是晏清门,那就是内宫禁地了,顾长思这副模样他断断不能放进去,可任由千机卫拦人,只怕一条命也剩不下什么了。
怎么办……
怎么办!
他到底该怎么办!!!
第113章 下狱
千机卫的人一个又一个倒下, 顾长思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两把破金刀鲜血淋漓,杀得他眼红心颤, 不管不顾地也要冲上前去。
眼瞧着千机卫之人愈发稀少,纵然没有下令,宋晖都听清了身边弓箭手勒紧弓弦的声音。
孟声还在一旁催促:“太子殿下, 再不动手,定北王真要闯过泰安门,进到晏清门中去了。”
宋晖眼珠死死盯紧了那一道玄色身影,蓦地,他一拍城墙, 劈手夺过一旁弓箭手已然搭好的弓箭,引箭搭弓, 整张弓因为过于用力而绷成了一轮满月。
他声嘶力竭地喊道:“顾长思!陛下圣谕, 命尔不得继续前进, 退回承天门外,若抗旨违逆,执意前行, 立刻放箭,杀无赦——!”
最后一个千机卫在顾长思的破金刀前倒下, 顾长思用臂弯擦了一把刀口血迹,明明隔得那么远,可宋晖还是清晰地看到他抬了下头, 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宋晖大气都不敢出, 孤注一掷地看着顾长思身影微微一顿。
旋即抽出擦干净的破金刀, 干脆连马都不骑了,大步流星地向着泰安门疾步走来。
那支箭在宋晖手里搭着, 那就是在场唯一能动的一支箭,弓箭手纷纷按下武器,只能看着这位太子殿下面色惨白,将箭头一点一点对准了顾长思迅疾的身形。
“顾淮!!!”宋晖绝望的嗓音响彻苍穹,“不准动!!!”
顾长思脚步猛地一刹。
与此同时,马蹄声由远及近,焦急地仿佛是战前的鼓点,咚咚敲在每一个人的心口上,所有人都静止了,顾长思也静止了,宋晖也静止了,孟声也静止了,所有千机卫的人也静止了,就连顾长思留下的那匹马的呼吸都停在了半空,一切仿佛定格在此刻。
霍尘的身影就是这个时候从马背上一跃而下,闯进承天门中,又被不知在何处冲出的岳玄林猝然拉住衣袖,死死抱进怀里。
他不住挣扎:“阿淮——!!!”
这句石破天惊的呼唤仿佛一支锋利无比的长矛,将定格的天地刺得支离破碎。
宋晖手指一松,利箭迅疾如风,刮过他的食指与中指,带起弓弦撕碎空气的嗡鸣,一路激起穿云裂石之声,冲着顾长思心口飞驰而去!
顾长思不闪不避,或许是来不及闪躲,或许他早就在等着这样一箭。太好了,他见到宋晖时就在想太好了,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比宋晖更合适射出这一箭,这一箭的力度与方向都令他踏实又放心。
只是有人快要崩溃。
利箭捅穿顾长思心口的那一瞬间,霍尘肝胆俱裂。
岳玄林几乎抱不住他,霍尘不住挣扎着要去接顾长思一把,眼中只有那涌动着从顾长思心口蜿蜒流出的鲜血,那么红,他上惯战场,却也从来没觉得血会那样令他神魂俱灭,让他看都不敢再看一眼。
可岳玄林的手从没有那么用力过,用力到他快要不能呼吸,也无法从那铁钳一样的束缚中挣脱。
他的悲啸仿佛从心底挖出来的一样,声嘶力竭又声声泣血:“顾长思——!!!”
顾长思用尽全力回眸看了他一眼。
他看见了疯魔边缘的霍尘,明白了霍尘一定去过定北王府,于是懂了一切。
越懂就越要缄默不言。
顾长思努力地、用力地扯出一个浅淡的微笑,食指缓缓抬起放在唇边,是一个噤声的动作。
嘘。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疼痛和眩晕将他裹挟,伤口疼,但身体却极轻,像是一根羽毛飘了起来,浮浮沉沉地没有终点。
他重重倒地,破金刀摔在他身边,冰冷的地面将他接住,送他堕入昏迷的沉眠。
*
昭兴十七年九月廿一,定北王顾淮下狱。
宋晖那一箭的力道和方向都极其巧妙,避开了所有的要害,一箭射出遂了所有人的心,既给了顾长思一线生机,也让孟声和千机卫不敢再轻举妄动,唯独做完一切的太子殿下手抖得快要拿不住弓箭,在城墙上缓了好半天才能下来。
得知顾长思下狱的那一刻,宋启迎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只是那笑意还没到眼底,又硬生生停在了半路,他忍着欲裂的头痛,在明德宫转了数圈,拉着宋晖问:“顾淮下狱了?顾淮,宋晞,他、他下狱了?”
宋晖定定地看着他复杂的神色:“是,人已经在刑部大牢。”
宋启迎又转了两圈:“什么罪名?”
“无诏返京,居心难测。”
居心难测?宋启迎头疼后脑子就不大好用,想什么事都容易慢吞吞的,思绪在脑海里打转,也变得慢吞吞的,他一下一下地拍着自己的头,心道怎么会是居心难测呢,这小子明摆着就是要造反啊。
不行,他不放心,那个一向狡猾的顾淮,那个一向桀骜不驯的顾长思,那个一向偏执执拗的定北王怎么可能就这么下狱了呢?这还是他那个就算行礼也会先抬起一双眼睛,冷冷瞥自己一眼的侄子吗?
不行,不行,他不信,他还是不相信,他要亲自看一看,唯有亲自看一看才能够打消他所有的疑虑,否则他不放心。
于是抱病多日的皇帝亲临刑部大牢,太子和邵翊分列两侧陪着,刑部大牢阴暗又潮湿,如今快要入冬,更是给本就恶劣的环境雪上加霜。
顾长思的牢房在最里侧,毕竟是皇亲国戚,郭越接到人的时候险些给顾长思磕一个,但奈何失血过多的定北王殿下依旧在昏睡,没有看到他那张诚惶诚恐的脸。
没事,这次再一次见到了,在郭越将皇帝送进来的时刻。
顾长思身上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人也醒了过来,大量失血让他嘴唇惨白,那双眼睛却极其明亮,淬着怨毒的目光,恨不得在宋启迎身上剜出两个洞来。
宋启迎却跟看见什么奇珍异宝一样,他推开了宋晖小心翼翼地搀扶,甚至示意郭越打开牢门,自己弯腰走了进去,目光一瞬不瞬地恨不得将顾长思的头发丝都数清楚。
直到他走了第三圈,顾长思才歪着头乜他一眼:“你瞧什么呢?”
宋启迎不语,他仿佛头都不疼了,摆了摆手示意其他人退下。
这种境地,纵然郭越已经缴了顾长思的械,但哪里敢让顾长思和宋启迎单独共处一室,刑部尚书警惕心骤起,阻拦的话都到了嘴边,又被宋启迎一眼盯了回去。
“朕有分寸,都退下。”
等到人都散了干净,顾长思才轻蔑地笑了一声:“陛下看了我这么久,究竟在看什么呢?”
“朕从没想到能在刑部大牢里看见你。”宋启迎的声音都带了些颤抖,不是悲伤,而是不可言说的兴奋,“看着你带上镣铐,囚于地牢,身不由己。”
“但你怕是想过很多次了吧,三皇叔。”顾长思嘲讽道,“从我在淮安王府那把大火里逃出来,从我来到长安城,从我自嘉定之役中回来,从我自收复之战中回来,再到现在……你想了太多太多次了吧?”
宋启迎眉心一蹙,反唇相讥:“顾淮,玄林当年给你喂下忘情蛊,给朕说的是为朕的安危着想,现在看来不然,玄林真是竭尽全力地保了你一命。他可真是一位极好的师父啊,是吧。”
他用手捏住顾长思的肩膀,短短几日,顾长思不可避免地消瘦了下去,宋启迎捏着他的肩膀,仿佛直接能够捏到他的骨骼,手劲儿微微大些都会牵动伤口,带出鲜血的痛色。
顾长思不闪不避,冷汗直流也能酿出个笑:“是啊,我第一次进玄门读书,师父教的就是《诗经·小雅·棠棣》,‘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陛下学富五车,怎么会就不懂得,何为亲之又亲的兄弟呢?”
宋启迎脸色猝然变了。
“看看陛下是多么好的一位兄弟、一位叔父啊,”顾长思阴冷地笑,“用手段逼得长兄郁郁寡欢、心力交瘁而亡,逼得二哥战战兢兢,自杀以求赎罪,而作为你的侄子,我,如今被你踩在脚下,你的脸上是快活的神色,藏都藏不住啊。”
他顿了顿:“你哪怕再装一装呢?让那么多人走,是因为怕再晚一刻,那笑容就憋不住了吧?”
“顾淮,你放肆!!谁给你的胆子这么跟朕说话!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朕是谁!?”
“你比我清楚的多我是谁!”顾长思终于忍无可忍,咆哮出声,“我是谁,我不是囿于淮安王府的小小世子,我更不是拘于定北王府的闲散亲王,我是谁?长庆宫、明德宫,你不清楚我该是谁?!你若是真的不清楚,你就不会把我、把你自己逼到如斯境地!!!”
“我父亲死的时候你怕不怕?我娘亲死的时候你怕不怕?我还活着的时候你又怕不怕?当时我娘亲生下我的时候,你担心极了吧,怎么会呢?怎么会让你本要扳倒的、即将失宠的太子哥哥有了血脉、子嗣呢?!”
“朕没有!朕怕什么!?”宋启迎头又开始痛了起来,像是要裂开,他的表情也快要扭曲,“大皇兄的死是意外,他身体不好,劳劳碌碌生了心病,是他自己病重而死,与朕何关?!皇嫂也是,朕从来没有要放火烧了淮安王府,更从没有要逼她从悬崖上跳下!尸骨无存!!这与朕无关!朕怕什么!!!”
“你是没有动手!但哪件事情你没有推波助澜?!”顾长思质问道,“没有你的默许,淮安王府的事情会堆积成山,淮安当地官员与朝廷会对淮安事务不理不睬导致我父亲心力交瘁?没有你的授意,淮安王府会在我父亲尸骨尚未下葬时就遭了窃贼?你在找什么,真当我不知道?若不是你在找那件东西,我娘亲又怎么会坠崖身亡,这一切!和、你、一、点、关、系、没、有、吗?!”
宋启迎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顾淮,你是真的铁了心要忤逆朕,要造朕的反。”
“是你心里脏,别看谁都脏!是你无缘无故撕毁我们的约法三章!!是你把我扣在这里!!!是你逼我的!!!”顾长思手上的镣铐哗哗作响,“你不就是在等着我回来吗?你不就是知道我绝对咽不下这口气吗?!我造反?老子造反用得着自己杀进皇城吗?!宋启迎,你自己掂量掂量,我们到底是谁造了谁的反!!!”
宋启迎眼瞳蓦地一缩:“那封遗诏……当真存在?”
“终于说实话了是吧。”顾长思眯了眯眼睛,“这么多年,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其实那把火,加上所有的一切,比之我父亲,比之我母亲,你更想杀的人是我吧?”
“淮安王只是淮安王,你知道他善良,可你不知道我的性格,你拿不住我,看着我将这条血脉延续下去,你恨死我了,相比于我父亲母亲,你更想杀的人是我!让淮安王绝后!等到我父母百年之后,遗诏之事便再无人知晓,你永远高高在上,你永远是名正言顺的皇帝,这么多年听到我的消息,知道我还好好活在世上,你膈应坏了吧!!!”
酣畅淋漓,这场骂真的酣畅淋漓,句句骂进宋启迎心里最不可触碰的位置,正统、血脉、兄弟、顾长思本人,句句都如同一面镜子折射出他最不堪的一面,然后镜里的人突然伸手,给了宋启迎干脆利落的一记耳光,让他这么多年的皇帝尊荣、虚与委蛇被打碎得干干净净,如一块块镜面碎片,折射着阴冷寒光,他想去捡起来,却只有一手血腥。
所以宋启迎开始颤抖,不只是因为头痛,他的手抖得几乎扶不住顾长思的肩膀,哪怕毫无反应,这依旧阻挡不了他要将顾长思掐死的怒火。
“你懂什么?你懂什么!!!”宋启迎怒吼道,“朕在这个位置上多久,就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了多久!无论朕做得再好、再完美,只要看见你,朕就会想到朕还在被人用手戳着脊梁骨,怀疑、猜忌朕的正统,揣测朕的来路不正,这么多年,大魏在朕的手底下没有兴旺吗?没有富足吗?朕明明都这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要拿这件事情威胁朕?为什么还是要拿这件事情怀疑朕?为什么!?”
顾长思的脉搏在他虎口间跳动,带着无尽的怒气和嘲讽:“威胁、怀疑、兢兢业业、如履薄冰的人,难道只有你吗?原来你也会知道,什么叫胆战心惊、万念俱灰、寝食难安。”
“所以,帝王的胆战心惊,就是带走别人的亲人、爱人、朋友、权势,直到将那人死死碾进土里,你就能够高枕无忧了。”顾长思忽然笑了一声,是自嘲,“难道杀了我,就会有一个太平盛世吗?难道我不在了,遗诏的事情就会到此为止吗?”
“症结在你那里吧,遗诏存不存在,重要吗?关键是你已经相信它就在这是世上的某一个角落,你已经确信自己就是来路不正,不是吗?”
宋启迎颤抖着吐气:“朕没有!”
可他手都疲软到抬不起来。
他硬撑着表面的骨气,但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不断应和——对,顾长思说得没错,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没有错,他就是早就笃定了,笃定了自己被魏文帝、自己的父亲放弃,立而又废,他做了什么,会让父亲立而又废?
他不知道,于是一直在探索,一直在往上爬,一直在战战兢兢地坐着这把龙椅,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九泉之下,他见到自己的父皇时尚且能够说一句,如果真的有遗诏,那么你看走了眼,我比宋启连更合适做这个皇帝,到头来,与你一同进入祠堂受香火供奉的人,是我,年号相连、父子相续的人,是我。
所以当邵翊带来了长生不老的秘方时,他有那么欢喜。
他想用更多的时间做更多的事,有更多的底气,然后可以一身荣光地去见父皇,告诉他他没有看错人,废太子是对的,立他是对的。
但有时候又会转念一想,如果真的有长生,如果真的能够长生。
他都不必再见到父皇了。
那么也无人可以审判他了。
“朕给你一个机会。”吵也吵完了,顾长思气虚地说不出话,最后那些力气都用来声嘶力竭地发泄这么多年的委屈和不甘,到头来只剩下筋疲力尽,连呼吸都带了疲惫和沉重。
宋启迎死死按着太阳穴,他有预感,再不说完他今天怕是又只剩下昏睡了。
“朕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他沉沉道,“把遗诏找出来,交给朕,朕把北境之权还给你,你此次无诏返京,朕也当做从未发生过,朕与你各退一步。”
“各退一步,”顾长思低低地笑,“你是变着法儿的把我往死路上逼,我手里有遗诏,你就不敢动我,怕杀了我之时遗诏问世,你的清名就毁了,可若是没有,你碾死我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且无需理由,无权、无兵,我也根本无从招架。”
宋启迎沉沉看他一眼:“你说的没错,大不了朕与你鱼死网破。你仔细考虑,否则明日午时,朕真的会杀了你。”
第114章 遗诏
邵翊是等皇帝前脚走后就进来的了的。
伤口崩开了, 顾长思抖着右手给自己包扎,本该是顺力的方向却因他天生左利手而变得极其别扭,邵翊在他面前毫不犹豫地双膝跪下, 伸手接过他的绷带,替他重新细细缠好。
“你啊,不见棺材不落泪, 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就没想着跟我商量商量呢?”邵翊带了一股心疼的口吻,“殿下是太冲动了,才把自己囿于陷境之中无法自拔,狼族事务的处决权而已,想要什么, 微臣都会双手奉上,为何要直言冲突、顶撞皇帝, 把自己逼死呢?”
顾长思轻嗤一声:“我跟你说, 你会帮我?”
现在谁人不知, 朝政大权拢在邵翊手里,皇帝这道旨意必定会经过邵翊的手,他若想帮早就帮了, 怎么会等到圣旨下到北境,卫杨人都在嘉定城中, 乃至于玄门都接下红漆令了。
顾长思看得清清楚楚,邵翊就是要再一次让他直面困境,让他知道除了邵翊之外, 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办法为顾长思提供助力, 包括顾长思自己, 一切挣扎、一切谋算,都不过是一些困兽之斗罢了。
“殿下是不信任臣的, 臣一片苦心,只是想让殿下明白,谁才是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对象。”
邵翊给他处理好伤口,双手试探着扶上顾长思的肩:“臣实在不忍殿下孤苦无依,试问殿下,对玄门一片赤子之心,可从出事到如今,玄门那所谓的师生情深、同门情谊,又何曾帮过殿下呢?”
顾长思沉静地看着他,一双眼睛沉甸甸的望不到底,似乎是对他说的早已了然于心,又似乎早已对那所谓的玄门提不起半点热情和怀念。
邵翊最后稳了稳情绪,才终于咬牙切齿道:“殿下,对你而言,他不是良人。”
“郜文榭,你是说公事,还是私事。”顾长思叹了口气,“你是说霍尘还是……”
“我都知道了!他是昌林将军霍长庭,他当年假死脱身,是为了给皇帝找遗诏,你凭什么觉得他不会害你,不是皇帝派来的?!”邵翊不可自控地扶住他的肩膀,“公事私事都一样,而且,臣……”
顾长思看着他眼底情绪涌动不已。
“臣真的很不甘心,明明……明明最早陪在殿下身边的人,是臣,若不是宋启迎,臣会一路陪着殿下,走进长庆宫,走上明德宫,走上金銮殿,大伟太师、吏部尚书、玄门门主……都是臣日日夜夜陪着殿下。”
他那情绪上的霸道和癫狂连藏都藏不住,从眼角眉梢的表情里、从咬牙切齿的语气里,震得顾长思足足好一会儿没说出来话。
顾长思失神片刻:“你说什么?”
邵翊颤抖着手,瞧着顾长思幽暗灯火下如玉的颈子,遏制着自己没有往那里触碰:“臣说,臣嫉妒极了,因此每每看见霍长庭站在殿下身侧,臣都恨得咬牙切齿,愤怒得无法入眠。”
“小晞,”邵翊哆嗦着牵起他的袍角,“我会对你忠诚至极,因为那就是我的位子,我会陪着你一步一步走到属于你的位置上去,相信我,好吗?”
顾长思探究地看着他,希望能够拨开那些狂热情绪后的一丝真相,可邵翊作为奴隶摸爬滚打那么多年,只怕心也封了一层又一层,占有欲也好、手段也罢,他这个人是重重叠叠的伪装,到最后谁都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但有一句话邵翊说的没错——除了我,小晞,谁能将你带出这座囚笼?
顾长思闭了闭眼,下定了决心似的:“你想怎么做?”
邵翊眼中的光骤然被点亮:“刑部大牢不是麻烦事,宋启迎更不是!只要我想,立刻就能让他即刻昏睡,再不用问这天下事,只是有一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造反也好、伸冤也罢,总要有个摆的上台面的、能够上全天下为之信赖的理由。”顾长思不等他开口便道,“比如,宋启迎根本就是用龌龊手段上位的,临死前违背了先帝遗诏。”
邵翊呼吸都乱了:“小晞,那封遗诏——”
“这么多年了,那么多人问过我,我守秘密也守累了。”顾长思摇了摇头,“也罢,你说得对,除了你,我还能信谁呢?我这就告诉你,关于遗诏的一切。”
他眼睁睁看着邵翊的瞳孔不自觉地放大,然后面色都染了一丝红润的笑意——那样的激动人心、按耐不住,连嘴唇的弧度都是他从未有过的张扬狂放。
顾长思收回目光:“那封遗诏确实有。当年魏文帝,也就是皇祖父他临终时,觉得自己晚年穷兵黩武、累得大魏民不聊生,需要一位能够带领大家休养生息的皇帝,所以觉得宋启迎性格还是太尖锐了些,手腕也强悍,怕不是个能够安生的皇帝,因此又想起了我父亲的好。”
“皇祖父一生征战沙场、杀伐果断、能文能武,却在临终前,太过于得意自己手中的权势,已经忘了,江山易主,宋启迎早就成了气候,何止是一封遗诏能够摆平的。”
“因此,当时遗诏撰写时,只有一位负责记录皇帝遗诏的官员,和贴身侍奉皇祖父多年的老太监在,那位官员是宋启迎的人,老太监活了这么多年,眼睛尖,几乎就从他下笔时眼里的锐利中发现了不对劲,于是趁着他名为出去抄录多份、实则要通风报信给宋启迎的时候,一把卷走了遗诏,连夜出宫,赶往淮安。”
“遗诏上除了正文,还有传国玉玺和皇祖父私印两样印章,因此不可能造假,也反过来印证了皇祖父要将江山托付给我父亲的决心,老太监日夜兼程,终于见到了淮安王府的大门,被我母亲迎了进去,可连夜赶路、夙兴夜寐,外加一直忌惮着宋启迎的追兵,老太监只交代完这些,就咽气了。”
顾长思停了停,邵翊正听得起劲,忙不迭追问:“后来呢?那封遗诏去哪里了?为什么宋启迎找了这么多年都找不到?!”
“遗诏为什么没用,是龙椅还是太平,这些太过详细的就不说了。总之,当年宋启迎已经登基,为了打掩护保平安,我的父母想了很多办法,你听到的各种各样关于遗诏下落的流言,都是从淮安王府放出去充当迷障用的。实际上……”
顾长思瞥了他一眼,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到最后其实我也不知道最终所在之地,不过我有线索。当年我父亲病故后,他将遗诏交给了我,我母亲担忧我的安慰,又将它送到了别的地方,我只知道她给我留的线索在何处。”
“在哪?!”
“你先派人去淮安王府遗址,当年大火之后,那片成了废墟,这么多年没人动过,当年我父亲的棺椁停在正厅,正厅上方有一处匾额,匾额应写的是‘德勤怡安’,你派人去摸摸勤字,它藏着机关,打开后,左侧第二支柱子下面会有松动,撬开它,里面应该会有东西,上面就藏着遗诏所在之地。”
邵翊连连点头:“难怪、难怪听说当年宋启迎派人翻遍了淮安王府都找不到,原来重重机关,他们顶多会去翻找匾额,谁能知道会在第二个字后面有文章。”
“事不宜迟,快去吧,至于我……”
“你等我消息。”邵翊看了看外面,“今晚忍一忍不要睡,黎明时分,我会派人来接你。”
邵翊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地走了,离开时步履匆匆,几乎轻快得要飞起来,顾长思望着他的背影久久停驻,等到人彻底消失在拐角,才滚出一道轻声的嘲讽。
这声嘲讽轻得仿佛窗外凄清的月色,静静地飘荡着,又被一只手轻轻拢在手心,停在牢狱的铁栏上,慢慢攥紧了。
顾长思的表情微微凝住。
霍尘扶着铁栏,眼睛是挡不住的凄苦。
方才伪装在邵翊面前的防备与警惕如潮水一般褪去,顾长思下意识往角落里挪了挪,然后又挪了挪,将心口那道伤藏在阴影下,不让那人瞧见。
狱卒的声音带着些困倦:“霍大人,可稍微快着些,这可是陛下亲临的犯人,出了什么事谁都担待不起啊。”
霍尘盯着他拿着一串钥匙稀里哗啦开门的手,声音仿佛是另外一个人发出来的:“多谢,辛苦了。这点心意让大家吃吃酒、暖暖身。”
狱卒捧着银子忙不迭道谢,带着一把钥匙哗啦啦又走了。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顾长思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往里偏了偏。
一只手摸上他的肩膀,他轻轻一颤,没有转过眼。
说起来邵翊和霍尘都这样碰过他的肩膀,可邵翊带着野心将成的激动,他不在乎顾长思的伤,他将顾长思看成了胜利果实一样的存在,看成了自己即将大仇得报的勋章。
霍尘……霍尘只是痛。
仿佛那一箭射穿的不是顾长思的心口而是他的,鲜血也是他的,疼痛也是他的,什么都是他的。他恨不得都是他的。然后就可以把这个人带走,好好地护起来,像少年时那样,他抖一抖大氅就可以把顾长思护在他的怀里,别人想看都只是一点点冒出的发端,和猛然抬起眼时含笑的眼睛。
而他也清楚,顾长思不是金丝雀,他是雄鹰,就该自在盘旋于蔚蓝的苍穹之下。
“给你带了点药和吃的,用点吧。”
霍尘收了手,血渍在指尖捻了捻,又被深深抠入掌心。
顾长思喉头滚动了一下,没动。
霍尘却像是突然发了火,重重地搁下包裹,不由分说地把人扳了过来,自虐一样地盯着他心口厚厚的绷带,捏在他肩膀上的手都在颤抖。
但对上顾长思眼睛的时候,他怔住了。
那双永远飞扬、永远明亮的漂亮的眼睛,涌动着巨大的痛苦和不甘,而那些翻滚的情绪又被千里冰封压在眼睫里,直到把眼尾逼出薄薄的红色。
顾长思望着他:“什么意思?”
换到霍尘愣了:“什么?”
“玄门是奉了皇帝的命令要来杀我吗?”他目光瞥到外面,总有一道影子晃晃荡荡,于是他们只能做戏做足全套,“红漆令都接了,霍大人,还有什么不能直说的?”
不能直说。
不能直说!
都到这一步了,看到他遍体鳞伤、伤痕累累,还不能直说!关心也不能讲,什么也不能问,不能直说!!!
压在他肩膀上的手略略一松,霍尘的神态有一瞬间的扭曲,下一刻,霍尘屈膝而上,一条腿跪在了他的双膝之中。
霍尘咬上他的唇,力道毫不客气。
顾长思的唇色淡淡的,脱水又让它苍白干裂的厉害,被他这样用力的亲吻很快就红肿起来,可顾长思现在身体太虚,根本推不开盛怒与疼惜百感交杂之下的霍尘,霍尘手从他一侧肩膀上移开,狠狠扣住他的后脑。
不行,不能。
顾长思心思千回百转,终于还是一口更狠的咬在了他的舌尖,然后一把推开了他。
囚衣有些松垮,露出顾长思嶙峋的锁骨,他瘦了好多。
“顾长思,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霍长庭看着他气喘吁吁的模样,目光落到他轻轻抽搐的左腿,心底疼的要死。
“我去过定北王府了。”
他不是在问方才那一句,他是在问定北王府里的那十四个字。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要找上他的阿淮。
为什么顾长思就真的舍得下心。
霍尘指尖掐了又松,和眼尾愈发殷红的顾长思对视,千言万语只能压在舌下,什么都不能说出口,于是说话时都带了委屈和哀求,“顾长思,我拦不住你,我只求你,你当我求求你了,行不行。”
“我真的没有勇气,迎接下一个漫漫长夜了。”
顾长思垂下眼,不敢再与他对视。
铺天盖地的心酸和动容让他好不容易筑起的心理高墙险些崩塌,他怕再看一眼,便失了奋不顾身的念头,转头回到滚滚红尘。
可他不行。
都到这一步了,没有退路了。
“走吧。你走吧。”顾长思低低道,“多谢你的东西。”
没了吗?
这就……没了吗?
霍尘没动,定定地望着他。
顾长思的手紧紧攥起:“人这一生有过一段相濡以沫的日子,就不错了,何必……奢望更多呢?”
“你若是真的悔恨,就在嘉定找找故日旧影,”顾长思抬起眼,眸色里划过一丝坚定,旋即又沉了下去,“以慰余生吧。”
霍尘抿了抿唇,不再多言,拎起一旁的外袍,转身踏出了狱门。
嘀嗒。
沉重的铁锁哗啦哗啦响,晃落了眼睛里再也留不住的水汽。
再不能多说、不能多看了。
他知道霍尘会懂得,但有时候,纵然两人都知道是逢场作戏、曲意逢迎的假话,依旧会让人心痛。
顾长思慢慢从榻上挪下来,锁链限制了他的动作,只能一点一点挪过去。
他打开包裹,是秋长若最喜欢的白瓷瓶,还有一个精巧的小食盒。
那里面是桂花糕,长安城西老字铺的味道。
第115章 出征
一切事情随着霍尘离开刑部大牢而暗潮汹涌了起来。
顾长思紧紧地闭上眼, 手心攥紧,桂花糕的香味依旧在唇间弥漫,然后渐渐消散, 紧张的情绪涌动起来,心跳代替着他来数着时间的流逝。
决战的时刻到了,这一刻终于到了。
咚咚、咚咚, 急促地仿佛鼓点敲响。
邵翊敲开孟声的房门,灯火亮起,两人立刻给北境嘉定以及哥舒骨誓写信,时机已至,他将以北境十二城为筹码换天下大乱, 届时民心浮动、遗诏又出,最适合造势而起, 将顾长思推上帝位, 扭转乾坤。
山河变换似乎就要发生在顷刻之间, 寒夜的凉风吹拂在长安城沉默无言的城墙外,邵翊手下的一队人快马加鞭出城,赶去淮安寻找当年顾令仪留下的线索。
邵翊写完密信后亲自蹲在药灶前, 将一瓶蛊扔进了滚沸的汤药里,浓黑的药汁上浮现的是邵翊按捺不住的得意笑容, 而这碗药将在黎明前夕送到明德宫中。
与明德宫遥遥相望的长庆宫里也在此刻点起了灯,宋晖接过钟桓二度递进来的密信,和钟桓换过衣裳, 让钟桓代替自己吹灭了长庆宫的蜡烛, 自己悄无声息的如同一道鬼影子, 没入了宫墙之间,顺着甬道急匆匆往西宁门走去。
夜里寂静的只能听到脚步声, 宋晖转过宫门的同时霍尘正大步跨过玄门门槛,与步履匆匆的封长念撞了个满怀。
“我正在找你。”霍尘拉了封长念一把,两个人脚步没停,语速极快,“苑长记呢?”
“已经出发去淮安了,长思下狱的同一时刻就出发了,没敢耽误。”封长念沉声道,“我也正要去周府,你同我一起吗?”
“来不及,我直接去找裴将军。”霍尘深深地看了封长念一眼,“我走以后,长安城中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长庭哥。”封长念不安地叫了一声,“你还好吗?”
霍尘的手上还有顾长思心口流下来的血,也不是没来得及擦拭,只是那一滴朱砂痣似的落在掌心,仿佛时时刻刻在提醒着他,他深爱的人尚在水火之中,而现在,正是需要他收拾起一腔心疼酸楚,同仇敌忾、步步为营、精打细算、与人博弈的时刻。
霍尘那一抹疼惜转瞬不见:“还好。他在等我,他需要我。也需要你们。”
封长念捏了捏他的肩膀:“交给我们。”
“这江山不仅是宋氏江山,更是天下人的江山,我等身为臣子,食朝廷俸禄,自当为天下计。”
霍尘吐出一口浑浊的气:“我这就去了。”
“你难道不该先回一趟家吗?”年迈的声音响起,霍尘与封长念齐齐转头,霍韬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只箱子,夜晚让他的脸颊显得愈发年迈,他如一棵青松立在那里,深切地望着霍尘。
霍尘唇齿一松:“爹……”
接二连三的变故太多,恢复记忆以来,他甚至都没有好好与霍韬彻夜长谈一次,有的只是清醒后去霍府重重磕了三个头,霍大人年迈如斯,多年未曾落泪的眼睛里缀满了泪光。
“我不是要来阻止你,长庭,你们身上的担子都太重,为父年事已高,可没有老眼昏花,还看得清是非。”霍韬将怀中箱子往霍尘手头一推,“时隔多年,我还有个遗憾未能弥补,今次一并告诉你。”
霍尘掀开箱子,里面赫然是与他当年出征嘉定之役时一模一样的一套战甲!
旧的早已在嘉定关外的风雪下长眠,这一套一模一样的战甲,是霍夫人思念儿子的这么多年里,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原本只是想能够还原一二当年儿子出征时的雄姿英发,而如今,这一套战甲又再度能够披在霍尘身上。
一如当年,意气风发。
“穿上它,然后,活着回来。”霍韬重重地拥抱了一下霍尘,“这次,我要看着你穿着它活着回来,能做到吗?”
“能。”
“能吗?”
“我能!”霍尘咬紧牙关,“我会回来,我会带着哥舒骨誓的头颅一起回来!”
“好孩子。”霍韬欣慰地点点头,“等你回来,把定北王殿下,也带回家来吧。”
霍尘霎时红了眼眶:“哎,到时候,我带着他一起回来吃饭。”
霍尘和封长念分头行动。
封长念去西宁门接到了潜藏于黑暗中的太子殿下,宋晖正焦急地踱着步,看到他来时松了一大口气。
“行,本宫也算是舍命陪君子了。”宋晖半开玩笑道,“胆子真够大的,绕过陛下和邵翊直接去找周祺要兵符,你真的觉得他会给?他和玄门隔着党派之争后又沾了个杀父之仇。”
封长念跟着他往周府去:“长思已经确定,北境有邵翊的手下人,和哥舒骨誓里应外合准备拿下北境十二城,北境布政三司都脱不开干系,那里的兵不能用,只能从北军都督府调兵——调兵,就只能用兵符。”
“没有陛下的手谕,周祺如果擅自给兵符乃是谋反死罪,如今朝廷风雨飘摇,情形虽然不好,但不作为比有作为风险小多了,本宫对他可没什么信心。”
封长念终于拱了拱手,冷冷的月色下,他那抹沉静显得格外令人信服:“如果殿下真的对他全无信心,那么想必,如今也不会与臣走这一遭了。”
宋晖定定地看着他认真的神色,笑了:“这不是给你们的成功添些筹码么?其实别说是周祺了,就算是本宫,擅自用兵符也一样是谋反死罪。”
“那殿下为什么还会来?”
宋晖沉吟一下:“总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
他是太子,明明可以坐收渔翁之利,等宋启迎和顾长思斗得两败俱伤,他顺势而为,直接将他父皇尊为太上皇颐养天年,又替他扫清了后路。
可他今天要做的事,是在斗争之中最蠢的选择,那就是自己下场,甚至站到了顾长思这一边。
但宋晖做下这个决定只用了一个眨眼的瞬间。
这么多年,看着后宫争斗、前朝争斗,他被保护得很好,可也看得太多,在那些倾轧与漩涡之中,永远有输家,永远有一方要死,如方氏、如郜氏、如周氏、如淮安王府。
可身为上位者,不就是应该平衡各方势力,让这盘棋能够走下去吗?
所以他做下这个决定,甚至将自己的前途置之度外,只为了自己肩上那一份沉甸甸的责任——该有个人、有个上位者,为这件事情做个平衡,他知道自己的位置所在,于是甘愿被利用,做那个能够稳定大局的、至关重要的棋子。
两人从小门翻进了周府,奇怪的是,一向戒备森严的周府中鸦雀无声,不知道是不是夜深所致,整个周府寂静得有些骇人。
封长念和宋晖对视一眼,轻手轻脚往书房摸去。
吱呀——木门推开的声音在夜色中有些突兀,封长念打开火折,还没来得及照一照,刹那间,书房灯火通明,猝然到来的光亮令人睁不开眼,宋晖和封长念双双遮了下。
再睁眼,周祺端坐在书房中,双目里犹有血丝,像是一夜未眠,等候在这儿多时了。
他不意外看见封长念,但看见宋晖还是诧异了一下的,起身行礼道:“臣周祺,参见——”
“闲话少叙,本宫要你的兵符。”宋晖摆了摆手,示意他废话少说,“没有陛下手谕,是本宫要用,本宫要调北军都督府的兵将支援北境十二城,是,现在长安城尚未收到军报,但本宫就是能够确定狼族来势汹汹,事后若有任何问责,本宫一概承担。”
周祺被堵了个哑口无言,眼睛在宋晖和封长念两个人之间转了半天,才不确定道:“定北王的消息?”
提到定北王,那些陈年旧怨就不得不翻了出来,封长念心底一沉,但还是实话实说:“是。”
“原来如此。”
封长念急道:“周祺,如今是大军压境,北境布政使司很可能都被蒙在鼓里,届时万一大开城门,数千将士只能束手就擒,数万百姓血流成河——我们甚至没有嘉定之役时裴将军和昌林将军坚壁清野的时间!难道又要眼睁睁看着敌寇侵略疆土,我们只因为皇帝不言而无动于衷吗?”
周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无奈地看了一眼太子,叹了口气:“殿下,封大人,我究竟什么时候说过,我不给了?”
宋晖和封长念闻言一怔。
“周某不才,但身居兵部尚书之职,自然知道利害。”周祺从书桌上拿起两张纸,“这些天长安城动荡,我虽然没有牵涉其中,但隐隐约约能够猜到,我当时还在想,如果顾淮真的要造反篡位,那周某必定要为父报仇,为国除害。但是——”
他手一抖,两张印好了兵符的调令清晰地放在宋晖和封长念眼前。
一封调的是北军都督府的兵,一封调的是晋州都指挥使司的兵。
他早早就准备好了,甚至想得更远,如果北军都督府来不及,那么晋州起码能够就近支援一把,撑个一时半刻。
这东西落在别人眼里都是个死,所以他才会亲自在这里等宋晖和封长念来取,甚至已经做好了如果邵翊先来阻挠他,他以死相逼的准备。
周祺沉声道:“但是,事先说好,我这兵不是借给他顾淮的,而是借给定北王的。愿此战,诸位能够一路顺利,马到成功!”
他与顾长思、与玄门纠缠怨怼了那么多年,本以为他会是最难攻克的一道难关。
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大敌当前,对立如周祺也会敛去一身锋芒,明知皇帝未曾调兵,却也毅然决然地站在了顾长思那边。
“国有蠹虫,人人得而诛之。”周祺说,“家恨前面,先有国仇。”
*
正值黎明前夕有着最浓重的夜色,霍尘前脚踏入裴府,后脚裴府的灯便次第亮起,人头攒动。
对于请裴敬高龄披甲上阵,霍尘是不好意思的,但论排兵布阵以及对北境的了解程度,放眼整个大魏,没有人比裴敬更加合适。
裴敬倒是没有什么微词,其实从定北王回京至今,种种闹剧,种种意外,他不相信会与北境外的狼族丝毫无关,也早就做好了有此一战的准备,也将每次出征都看成了最后一次与家人的告别。
现在一时半会儿都耽误不得,裴敬当即收拾行装要与霍尘一同出发。
“将军,晚辈不得不提前言明,这些事情,陛下都全然不知。”
裴敬丝毫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甚至更快了:“将军守国门,如果所有的事,都等着先回禀陛下再做定夺,那么敌人的长矛只怕已经戳到了眼皮子底下,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说句大逆不道的,真的到了万一时,所有的抉择还不都是将军来决定,信令去而复返要花多长时间?慢的话,一场两军争锋都结束了。”
“如果我真的怕被定为谋反死罪,那我从一开始,就不会披上戎装。”
霍尘被他说得胸膛发热,连连点头:“是,是!您说的没错,是晚辈狭隘了。”
裴敬摇了摇头:“你是怕牵连我,我明白你的苦心,但想周全所有人,太难了,你……”
他话音戛然而止:“子澈?!”
霍尘回头,裴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门口。
令裴敬诧异的是他那一身戎装,穿戴整齐、英姿飒爽,眼神中透露出的坚毅和果敢,与裴敬年轻时一模一样。
“你这是……”
“父亲,儿子请求,此次出征,让儿子与霍将军一同前去!”
“胡闹!”霍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裴敬先大发雷霆,“你从来都只在东海作战,何时去过北境?北境作战要略你明白吗?你能驾驭得了地形吗?”
“凡事总有第一次!沙场历练,永远不能纸上谈兵,这不是父亲一早教会我的吗?”裴青单膝跪地,厉声道,“而且,父亲,您年事已高了。”
“父亲,将军终会年迈,但江山不是后继无人,这时候我辈儿郎若不顶上,难道要等我们年迈时,空谈抱负理想吗?”
裴青的声音缓了缓,坚定地、一字一句道:“一辈人有一辈人的责任。今次时光流转,也该是我等扛起山河的时候了。”
裴敬被他眼里的情绪震得说不出话。
曾几何时,他觉得他这个儿子能够幸福快乐的长大就可以了,这大概是所有父母的心愿,希望他能够顺利一点、少吃点苦、不要重蹈父辈的覆辙。
可裴青几乎是沿着他的人生长大的,少年时参军,跟着东征西战,有时候他自己都出征回来了,也看不到那这小子的身影,就这样兜兜转转,裴青的身影藏在各种行迹之中,慢慢长大了。
他说得对,凡事总有第一次,裴青第一次去东海时也不过十几岁的年龄,照样冲锋杀敌,凯旋而归;霍尘也是十几岁时便第一次指挥作战,照样算无遗策。
时光疾驰而过,裴敬在这两个年轻人面前,忽然生出一种自己真的老了的感觉。
“再者说了,调兵遣将的事,不是还有昌林将军吗?”
霍尘猝然瞪大了眼。
裴青冲他促狭地眨了眨:“有昌林将军在,我可什么都不怕,我就成为昌林将军手底下最利的那柄剑,随你横扫四方,征战沙场。”
第116章 守城
北境嘉定城。
“大人!”
卫杨匆忙步入布政使司, 温知双手交叠在额上,看着送达的军报陷入沉思。
他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怎么会……怎么会呢?!
狼族悄无声息地凝聚了十万人马,此刻已经过了冰川, 还有半日时间便会抵达嘉定关外,兵临城下,剑指北境, 心思昭然若揭。
可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这封军报还是卫杨亲自带人去打探才得到的一手情报,送来的时候手心的余温还没散,温知是个文臣,这辈子没见过打仗,此次狼族来势汹汹, 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北境才安定几年?
顾长思那番话语还在他耳边回响,唯一庆幸的只有, 他当时没有拒绝顾长思, 替他做了那些事, 他现在就希望定北王神兵天降,之前所有的政事纪要都有意义,能够帮着北境再一次死里逃生。
但当务之急仍然是……
“去把韩恩叫来。”
“不必了。”卫杨还未动, 韩恩身后带了两列亲卫,身披铠甲, 大步流星地走进来,身上裹了一层霜雪寒意险些让温知打了个哆嗦,“我人已经到了。”
温知松了口气:“太好了, 你来了我就放心了, 承铭, 狼族兵距离嘉定关已经不到五十里,你带着人先挡住, 我这就打紧急军报上报长安,我们……”
韩恩拦了他一把:“温大人,你先别急。”
“我怎么可能不急!”温知嘴都要急得燎泡了,“兵临城下啊,承铭,百姓还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就算现在如同当年嘉定之役一样,让十二城百姓立刻撤离都来不及啊!!!”
他急声道:“你马上去排兵布阵,这里除了你以外没人能有这个本事,我去找冰深,一面打报告给朝廷,一面向晋州借兵……是不是没有兵符也不行!你能撑多久?!”
韩恩骤然止住声息。
温知真的要暴跳如雷:“说话啊!!!”
“温大人,我来这里不是听你调遣的,而是知会你一声。”韩恩目光沉沉,以往他不苟言笑时,也不会有如今这般戾气横生,“狼族兵到嘉定关后,我不会反抗、不会反击,我会打开城门,迎狼族兵进城,念在我们共事过一场,以及觉得你人还不错的份儿上,劝你一句,该跑赶紧跑吧。否则,谁也不知道狼族兵进城后会做些什么。”
温知一怔,连同卫杨都是一哽。
那一刻脑子里有无数条念头,诸如“他在说什么?”“放狼族兵进城?这是什么新战术吗?”“狼族兵进城后绝对会对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韩恩他……”
温知几乎连舌头都不会动了:“韩恩,你和狼族勾结。”
“是。”
“之所以狼族兵的集结一直悄无声息,都是你压着的!”
“是。”
“你就是要把北境十二城送给他们!!!”
“是。”
“为什么!!”温知猛地掀了桌子,一把揪住了韩恩的领口,攥着拳就重重地打上去,“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也是大魏人,你也是北境人,你也是行伍出身,为什么!!!”
“为什么?”韩恩没有还手,结结实实挨了他一拳,在他想打上来第二拳时一把拧住他的手腕,钳制着他不让他动弹分毫,“温大人,当年嘉定之役你在哪里,哦,你还在读书,还在考取功名,还在纸上谈兵嚷嚷着要让天下太平!”
“你打过仗吗?你带过兵吗?你上过战场吗?!”韩恩的情绪骤然爆发,“我上过,我告诉你那是种什么样的滋味儿。我的哥哥,亲哥哥,死在我面前,他的腿被狼族人砍断了,血流了我一身,依旧重重地盖着我,因为他不能让狼族兵发现我,发现我还活着!所以我才能活下来,活到今天!!!”
“那你不应该更加恨他们才是吗?!你现在又在干什么?!”温知狠狠咬着牙,“你在侮辱你兄长的死亡。”
韩恩一把摔开他:“不是我在侮辱,是他们不配我为他们抛头颅洒热血!!!”
温知脑袋撞在被掀翻的桌案上,霎时嗡嗡作响,什么都思考不了了:“谁?”
“宋启迎。”韩恩胸口猛烈起伏,“他根本就不是要维护江山,他就是要让定北王死,那么多人的死他不在乎,他就是让定北王死!!!于是有了那么多无辜的人!!!”
“你放屁!!!”温知终于破口大骂,“谁给你的胆子,揣度圣上,妄加罪名!!!”
“我亲眼看到他写的旨意!‘北境若请援,拖延三日至’,你懂密令交到我手里、让我送给晋州都指挥使司时,我是什么心情吗?”韩恩胸口猛烈地起伏着,“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可笑,我兄长的死可笑,我还活着可笑,我还妄想为宋启迎保家卫国可笑,我就是一场笑话!!!”
“他那样一个帝王,哪里知道我们的苦楚。”韩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所以,我也会让他也知道什么叫苦楚——我把那张字条,送到了定北王面前。”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他不把我们当人看,谁会给他卖命。”韩恩居高临下地看着卫杨和温知,“温大人,最后提醒你一句,走吧,北境十二城兵力部署皆在我手里,我不动,这个门就只有两个结果,要么规规矩矩自己打开,要么被轰上几个时辰炸开,无论哪一种,结局都是注定的,北境十二城,没了。”
卫杨咬牙切齿地扶着温知:“你口口声声说陛下不把你们的命当命,可你这么做,又何曾把北境百姓的命当命!!!”
留给他的只有韩恩扬长而去的背影。
*
狼族兵如一朵黑色的乌云,在五年之后再度飘到了北境十二城的北方,似乎是连老天都有预兆,暗暗地在天空酝酿一场暴雪,空气是凝滞的,天色是晦暗的,气氛是令人绝望的。
韩恩调出自己的亲兵和门令,前去迎接他的罪孽:“哥哥……我这也算是,替你报了仇了。”
嘉定百姓风声鹤唳,都从那不太平的氛围中嗅到了一丝危险来临,不知道是哪家小子偷跑去城楼上看了一眼,旋即尖叫失声,大叫着从城楼上跌跌撞撞跑了下来,鞋都掉了一只还恍若不觉,任由那些石子将自己的脚心扎了个鲜血淋漓。
“兽头人!兽头人来了!!兽头人来攻城了!!!”
百姓本就在惴惴不安,这句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嘉定霎时炸翻了天。
兽头人是孩子们的说法,北境都知道狼族人会有刺青,就是兽头的图案,因此这句话代表着什么不用过问,城里当即就乱了起来。
立刻收拾起铺盖的小贩、扛着家伙跑回家的伙夫、上了年纪不好快跑只能颤颤巍巍拄着拐棍疾走的老者……孩子一声声的惊叫犹如狂风扫落叶,卷了个人仰马翻,大街小巷四处都是逃命的身影,杂乱无章,混乱无序。
一声骏马嘶鸣响彻长空,韩恩逆流而行,百姓有的见过他巡防的样子,还以为他是派来救民于水火的英雄,却不知道他马上要用双手将他们推入人间地狱。
“韩大人!”
“韩大人救命!!”
“韩大人救救我们!!!”
韩恩充耳不闻。
骏马在城门前一扬前蹄,韩恩扫过那些灼灼目光,对那些殷切的希望视若无睹,冷声道:“开城门——”
百姓面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刹那间,哭喊声喧闹成片。
“韩大人!!你怎么能这么做!!!”
“你要做什么!?”
“这门不能开啊——”
韩恩的亲兵将这帮求生无门的百姓冷漠无情地推搡开,仿佛他们是路边的石头小草,都不配有那么一丝丝的垂怜目光,泛着寒光的武器隔离了百姓炙热的心脏,而就在这样吵嚷的环境中,一道声音清晰而突兀地传到韩恩耳中。
“韩恩!!”是温知,他的身后还有褚寒和卫杨,三个人带着府上亲卫和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的人,围成了一小团人群,将大门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不容北境都指挥使司的人靠近一步。
温大人那一把温柔嗓在猎猎北风下格外坚毅:“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今天你胆敢让狼崽子进入我北境一步,我温于别或许没有那调兵遣将的本事,但我还有骨气和尊严!我身为北境布政使,城破,我以身相殉!”
爱好侍弄花草的温大人平时看着柔软,越是这样的时刻却越能够感受到他骨子里的坚毅和果敢。
韩恩嘲讽地哼了一声,刚想说一句他不自量力,却发现人群忽然骚动了起来,不是冲他,也不是冲温知以身相殉的骨气,而是长街的另一侧。
蓦地,视线尽头冒出两道颀长的影子,韩恩定睛一看,为首的赫然是霍尘和裴青,还有……看不到尽头的军队!!
他大惊失色。
怎么会!?不是说搞定了顾长思但是没有交代自己的身份吗?!为什么霍尘会带着兵马来?!
霍尘唇角一掀,二指勾了勾,包围了温知他们的北境都指挥使司兵马霎时又被反包围在圈里,韩恩眼睁睁看着那些兵将的穿着——北军都督府!!!
皇帝怎么可能——
不由得他反应,霍尘已经慢悠悠将如故枪扛上肩头。
“温大人,以身相殉还是算了吧,这么年轻,屋里的花花草草可怎么办啊?”霍尘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从此刻开始,北境都指挥使司的所有兵马全部替换成北军都督府麾下将士,北境都指挥使职权由本将军暂代,晋州都指挥使司的援兵已经在路上了,韩大人,这儿没你的事儿了。”
韩恩鼻翼翕动,气的:“你凭什么?!”
“凭老子姓霍,名尘,”霍尘眼皮一掀,“字长庭,封号,昌林将军。”
数年不见的名号一经问世,几乎是眨眼间挽救了摇摇欲坠的士气和民心,昌林将军霍长庭,北境百姓永远记得这七个大字,记得是他从永夜之中硬凿出一缕天光倾泻,遥遥指着他们平安的方向。
“霍长庭——”
“还跟他费什么话啊。”裴青慢悠悠地抽出长刀,“通敌叛国的宵小之辈,杀了你还嫌弃脏了我的刀。怎么说,霍哥,上吧?”
第117章 迎战
“韩大人, 负隅顽抗还是束手就擒,结局改变不了什么。”霍尘用手指懒散地拭着如故枪锋利的矛尖,正色道, “今天本将军在,这门就绝对不会开,北境十二城在我手底下是没有办法才丢过一次, 我也绝对不会让它丢第二次。”
“上次哥舒裘那老东西是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我想,这次哥舒骨誓那狼崽子肯定没有想的那么长远吧。”霍尘枪头一转,距离韩恩的心口不过二指之远,锐利地似乎要将他洞穿, “不然我们打个赌,看看我能用几天把他的脑袋摘下来, 告慰五年前嘉定之役的数万英灵?”
大势已去, 真的大势已去。
韩恩攥了攥缰绳, 尚未开口,腹部忽然被重重击打,一阵罡风席卷而来, 又重重地擦过他的面颊,如同一记耳光一样干脆响亮, 裴青刀未出鞘,刀鞘重重地压在他的大动脉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这一巴掌是我替我的父亲、你的哥哥、还有所有牺牲在这片土地上的英雄揍的, 虽然代替不了他们为国捐躯的痛, 但也算给你个教训。”裴青抵着他, 一向带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在场所有北境都指挥使司的人听好了, 北境都指挥使韩恩里通外国、心怀叵测,乃是通敌叛国的大罪,如果有不想跟他一起死的,本将给你们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立刻交代所有你们知道的事情,否则,等着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韩恩突然疯狂地笑起来,“你们以为杀了哥舒骨誓就能够天下太平吗?否则为什么三年前顾淮都把哥舒骨誓带到皇帝眼前了,皇帝不还是把人放回去了?!就是因为后继无人、狼族大乱,届时苦的还是北境百姓!!!”
霍尘奇异地盯了他一眼:“你还知道苦的是百姓呢?”
不等韩恩反驳,他便摆了摆手:“操心操心自己有几个脑袋可以砍吧韩大人,狼族那边的事不劳你挂心,再说了,谁说狼族会乱起来?想的真多。”
霍尘冲裴青赞许地点了点头,收回目光道:“审问韩恩及其北境都指挥使司的事情交给褚大人来做吧,眼下当务之急是守住嘉定关,将那狼崽子项上人头摘下,北境安然无恙——时间紧迫,暂时还来不及处理这么个东西。”
温知已经小跑过来,仰着脸定定地看了霍尘半天:“……你刚才说你是谁?!”
“得了,温大人,叙旧放到以后好吗?这不是你方才那般英勇的时候了。”霍尘翻身下马,在韩恩身上狠狠补了一脚,“带我去看看情况,我还得找个人摆沙盘……”
“我来!”一声带着颤抖的自告奋勇冲破人群,卫杨半跪在他面前,抱着拳的手都哆嗦,“卑职卫杨,见过昌林将军。”
这小孩儿,最后的诀别书、他父亲牵着老黄牛的背影……他是嘉定最后三万兵马中,唯一活下来的那一个。
霍尘张了张口:“你……”
“我熟悉!北境的一切我都熟悉,嘉定关外的一切我也都熟悉!五年了,我没有任何一刻想要放弃过报仇雪恨,嘉定关外的兄弟们在看着我!”卫杨眼眶通红,“我也终于可以,再为将军,效犬马之劳了。”
“好,北境布政使司作为主帐,立刻摆沙盘给我看;褚大人,审问韩恩关于哥舒骨誓的行军消息就交给你,我就不信,两个人除了开门放狗以外什么都没说过;温大人,带我和裴青上城楼,我要看敌军情况。时间紧迫,立刻马上。”
“是!”
*
嘉定关易守难攻,短时间内如果反抗的话还是能够扛一阵子的,但如果一味只守不攻,也只是拖延时间而已,北境拖不起,长安也拖不起,韩恩下狱的消息被扣得水泄不通,他不能给邵翊任何动作的机会。
快,必须快,只能快。
“瞧他们的样子,应该是今日傍晚时分抵达嘉定关外,开始攻城。韩恩最开始大开城门的打算也让他们有恃无恐,人不多,符合猜想。”裴青点了点那片墨色的云,“今晚估计会有暴风雪,严寒情况下我方不宜作战,狼族势力比较高,所以要么扛过今晚再作打算,要么换个思路。”
“北境这地方下起雪来没个头,等不了那么久。”温知摇了摇头,“如果人不多,不妨各个击破?”
裴青反问道:“各个击破?怎么说?”
“哥舒骨誓带的人不多,证明他们打的不是持久战,但人总要吃饭,再快的速度也不可能一顿口粮都不带。”温知仔仔细细地思考,“如果能够断其口粮,派兵埋伏到他们供给运输的必经之地,让他们后继也无力,这样彻底切断,等到他们无力作战,再大力反扑?”
“温大人是个周全法子,只是——还是太慢了。”
霍尘眯了眯眼:“今晚攻城,城内反击时哥舒骨誓一定会觉出不对劲,他生性敏感多疑、又自大自负,俗话说打蛇打七寸,我们何妨不将他对症下药?”
裴青眉心一蹙:“你的意思是——”
“今晚北军都督府全部换上北境都指挥使司的装扮,全力守城,只守不攻,不能让一个狼族兵豁开这个口子,此时哥舒骨誓必定觉得与此前商量不同。毕竟,就算韩恩想装装样子,也不可能装着反击那么久,等到他疑心大起,就是我们反击的时候了。”
三人从城墙上急急下来,转阵到北境布政使司中,卫杨已经将沙盘摆好,霍尘指着上面的几个凹陷处道:“按照他急功近利的性格,绝对今晚攻不下就会着急,找个信使放消息出去,就说韩恩约他在此处相见——北境事务有变,需要紧急另寻对策。”
“届时,夜幕降临,狼族兵需要休整,必定会班师回营,人不多,营不大,再加上狼族人长久活在风雪中,对风雪的预判比我们准确得多,因为为了取暖,大概率会选在这个位置。”霍尘点了几处避风港,“我带人去围攻哥舒骨誓,不会让他活着走出这片雪谷;子澈,你带兵和我同时出发,兵分两路,如温大人所说,切断其后路,我们来一招瓮中捉鳖,寒冬腊月,包个饺子给大家助助兴。”
温知有些不放心:“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呢?”
“战场上意外多得很,所以我们需要提一提现在这些猜想的胜算。”霍尘抄起双臂,抬了抬下巴,“胜算来了。”
刚走到门口的褚寒被几束目光一望,愣了愣:“……除了韩恩咬死不说话,都指挥使司那帮人的供词都在这儿了。”
“这不就来了么。”
霍尘接来,一目十行地扫过,重新将沙盘摆了摆,赫然确定了狼族的兵力分布和驻扎情况。
“此次狼族兵多带火.药,估计是奔着屠城来的,杀千刀的东西。”裴青恨恨道,“想杀害无辜百姓,老子弄死他们。”
“带兵放火烧粮草,今晚有暴风雪,估计难度会大,而且应该避免不了交锋。”霍尘捏了捏他的肩膀,“虽然哥舒骨誓不在,可该注意还是要注意,你带的兵都无条件信任你,所以,你也要为他们负责,更要为自己负责。”
“是。”裴青肃穆道,“霍将军。”
“诸位,我再度重复一遍今夜的计划。”霍尘拍了拍桌,“我会带人先守城,等到夜幕降临,狼族攻势过一轮后发现速战速决的打算未能成行,我与裴青兵分两路,一路带兵包抄哥舒骨誓、一路断其粮草储备。温大人,百姓人心浮动,安稳人心是你布政使之职,战时非常时,更要稳住,我们大后方不能乱;褚大人,为了防止节外生枝,北境都指挥使司之人务必看好,前不能去找哥舒骨誓通风报信,后不能传递小道消息送到长安,信息封锁务必严之又严。”
“明白。”
“还有……”
“将军,我与你同去。”卫杨赫然出声,霍尘一怔,“我说过的,我一定要亲自护着你,如同五年前,你护着我,一样。”
“好。”霍尘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同意下来。
其实围杀哥舒骨誓,何尝不是了了他一直未了的心愿?他看见卫杨,就好像看见五年前那些鲜活的生命,他们虽然打了败仗,可没有任何一个人有怨言,而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做了北境最后一道屏障,护住了百姓一条通往存活的大路。
卫杨说得对,他们在看着他,他们都在看着他,五年后,那些未能完成的心愿,总要有人替他们了结掉。
“诸位。”霍尘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北境十二城,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人一城,都是我们的,如今兵戈再起,我不会再说什么想要我们的东西至少也要剥掉一层皮之类的话,因为今时不同往日了,今天,我要说的是——他哥舒骨誓胆敢打我们的主意,那我们就让他,有来无回。”
第118章 雪恨
入夜, 嘉定关外的攻势减缓,风雪飘落,寒冷迅速席卷了这片冰川, 霍尘最后交代好了事项,几人纷纷领命而去,嘉定城中灯火通明, 像是一双双殷切的眼睛,目送他们出征而去。
霍尘选定的地方名为飞鹄川,山谷呈扇形,像一翼飞扬而起的翅膀,这里常年冰雪, 冰冻异常,韩恩不情不愿地写了信, 被一路快马加鞭又佯作隐秘地送到狼族营中, 不多时, 裴青派人传来消息,看见哥舒骨誓带着一队狼族兵往飞鹄川去了。
霍尘示意所有人压下动静,安安生生地等待猎物自己落网。
卫杨趴在他身边, 一面紧张地盯着那狭窄的山谷口,一面时不时总会瞟霍尘两眼, 仿佛那是什么新鲜玩意儿似的,怎么看都带着几分打探和欣喜。
霍尘抱着如故枪轻声笑:“怎么?我脸上有东西?”
卫杨浅浅地摇了摇头。
“我看你对温大人鞍前马后的,按理来说你奉皇帝旨意来此处, 最不济也与他们平级, 怎么反倒成了他手下兵了?”
“德不配位的事情, 我心里明白。”卫杨用白雪擦了擦自己的长刀,“我是一枚棋子, 用来制衡定北王和北境布政三司的,要不然此等好事怎么会落到我一个小小断事官来,好拿捏、好摆弄罢了。”
“但我对定北王有敬意,不敢拿着这道圣旨在他头顶作威作福,因此想着,能够帮着温大人一点是一点。”卫杨眼睛亮亮的,“等到定北王殿下归来,我便把东西如数奉还,轻轻松松交差,回去陪我爹。”
霍尘伸手在他脑后摸了一把:“令尊还好?”
“还好,我把他接到了长安里同住,他每年都念叨你,清明节也会给你多上几注香。”
霍尘:“……”
卫杨猛地发觉这话不对劲儿,但憋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拍了拍自己的嘴巴:“将军,我说错话了,你罚我吧。”
“罚你干什么,往前推个半年,我也给我自己上过香。”霍尘再度揉了揉他的头发,“但以后就不用了,心意领了,省着点儿钱回去给你爹买补品吧。”
“好。”卫杨重重地点了点头,复又叫了一声,“将军。”
“嗯?”
“一直没能当面跟你说过谢谢,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机会,是卑职的荣幸。”卫杨抓紧了刀身,“真的……谢谢。”
霍尘微微一怔,卫杨的神色让他无端想起了葛云——那个在地牢里撕心裂肺地说,“如果你不是他,谢谢你能够让我再见他一面;如果你真是他,谢谢你能够让我再见你一面。”
那些恩与仇、情与怨,交杂在一起,才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他。而对于他的感谢,不同的人选择了不同的方式,于是走向了不同的人生,他们的生命旅途相互交织,又各自往前,千百张面孔后,铺满了大魏昭兴十一年到十七年的岁月。
那是无数人的人生啊。
而往后的日子,他只想简单些,再简单些,抛去那些乱七八糟的身份与谋算,与顾长思两个人,安安心心地在一起,哪里都好,只要他们在一起。
阿淮……
霍尘唇角微抿,只听风雪略略停了一瞬,山谷谷口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不多时,身披毡帽的哥舒骨誓从风雪中冒出头来,他面色难看至极,空荡荡的袖口如同他漂浮不定的心思,在风雪中猎猎晃荡着。
总觉得心中七上八下的。哥舒骨誓气愤地想,他们明明已经计划好了,就算是装装样子,也该在今夜入夜前夕攻破嘉定关的大门,他投了绝大部分的火力进去,怎么硬是没能炸开这道关隘?
到底是他低估了韩恩的本事,还是低估了温知的本事?
“韩恩!?人呢?出来!!!”他的语气含着怒意,“今次的事你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恕我直言,狼王殿下,你想要韩恩的说法有几分难。”
一把沉缓的嗓音穿透风雪,破空而来,哥舒骨誓一怔,手下人纷纷戒备,可风雪漫天,他看不清那个缓步前来的人长着一副什么面孔,只能看到他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手持长枪,猎猎披风红得滴血,成了天地间唯一一抹刺眼的色彩。
那服饰是——!?
没人看得见毡帽下哥舒骨誓的眼睛,他眼睛骤然瞪大、瞳孔收缩、呼吸急促,那是紧张的象征。
他认得这幅盔甲,也认得这人的身形,嘉定之役里,这个人就是这样站到了最后,他手中的大魏旗帜不曾倒下,身后的披风鲜艳如血,在遍地尸骸中屹立不倒,那一仗打得哥舒骨誓仍心有余悸,时隔多年,午夜梦回,还是会看到霍长庭的影子在他梦里招摇。
哥舒骨誓失声叫道:“你是人是鬼!?”
“我?”那身影顿了顿,笑了,“怎么,狼王殿下连自己的胳膊是怎么没的都忘了吗?”
哥舒骨誓一怔,旋即咬牙切齿道:“霍、尘,你怎么在这里装神弄鬼?!”
拨开雪沫,露出霍尘那一双温柔的眉眼,但他手持长枪、面露凶色,给那温柔眼上添了丝英挺和厉色,微微上翘的嘴角更是把这人的嘲讽之色彰显得淋漓尽致。
“装神弄鬼?是你把我认错了,还是认对了?”
“少废话!韩恩呢?!”
“他来不了了,今天约你来这里的人,是我。”霍尘一挑枪尖,隔空指住了他,“我今天不只是要来粉碎你和邵翊、韩恩的阴谋算计的,更远的账,本将军还要跟你算一算。”
“我今天站在这里,就是要为嘉定之役中死去的弟兄们讨一份公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哥舒骨誓,狼族欠我们大魏的血债,该血债血偿了!!!”
哥舒骨誓眸色一晃:“你是——”
刹那间,飞鹄川光亮一片!
狼族人匆忙往上看去,那不是忽然泛起的天光,而是无数把雪亮的武器,将这飞鹄川围了个严严实实,唯一的幽光在成千上万把武器中映照,刹那间就成了极其明亮的一片明带。
中计了!
哥舒骨誓失声道:“你到底是谁!?”
“哥舒骨誓!”霍尘在一片惊呼中冷声开口,“当年狼族刑罚杀不死我,是你和你那老狼做的最蠢的一件事,我当时就发誓,只要给我一条命、一口气,能让我爬回人间,我迟早要亲自来向你讨这份罪孽!今天,就是我跟你算总账的时候!!!”
“霍长庭!!!”哥舒骨誓目眦欲裂,“你居然没死!!!”
“贼寇不除,焉能阖目。”
霍尘右手缓缓抬起,数万兵马自飞鹄川上落下,那条明带携了催命的意味,瞬间将飞鹄川围了个水泄不通。
哥舒骨誓就是用膝盖想也知此次插翅难飞,他咬牙切齿,心脏狂跳,一双眼睛打量着四周,可飞鹄川只有一道出口,就被拦在北军都督府的兵马之后。
“霍尘,霍长庭,我杀了你——!!!”
那就鱼死网破!!!哥舒骨誓被逼得双目赤红,就算,就算今天死在这儿,他能拉一个是一个,能拉两个拉一双,总之不能让霍长庭得意那么久。
手下败将,当年没折磨死他,今天就一并算个干净!!!
哥舒骨誓手中长刀冲着霍尘直直劈来,他当机立断,一脚踹在马后一跃而起,骏马长长地嘶鸣一声,前蹄一扬与哥舒骨誓的长刀踢了个正好,下一刻,霍尘已经落在哥舒骨誓身后,挥起如故枪就冲他刺了过来!
哥舒骨誓立刻从一旁扯过来一个狼族兵,只听噗嗤一声,如故枪洞穿了那狼族兵的心口,又被哥舒骨誓如同破娃娃一样随手丢在一边,趁着霍尘拔枪的空档,再度挥刀砍了上来。
他一招一式都带着不死不休的意味,北军都督府的刀剑冲他挥来,他也只知麻木地格挡,目光所及之处唯有霍尘一个人,手中的刀锋所指之人也只有霍尘一人。
他太恨了,几乎要咬碎一口牙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他满心满意只剩下要将霍尘一起拖下地狱,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如故枪也不是吃素的,一柄长枪随着霍尘的身影步调挥得虎虎生风,风雪在他身侧都变了轨迹,雪花落在枪尖又被它割裂,冰冻的霜意顺着霍尘的攻势遍布哥舒骨誓的五脏六腑,又被那一腔熊熊恨意烧灼殆尽。
仇恨,只有仇恨,他们两个似乎都已经忘记自己带了军队而来,满心满意只有亲手杀了对方才能泄愤。
哥舒骨誓的眼前不断闪回昔日里霍长庭被囚于狼族刑狱之中的模样,越想越气,越想越恨,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时候他就没能够亲手掐死他,就算当时梁执生证明他动脉已停、生机全无,他也应该狠狠补上一刀才对!
霍尘也在想,但他想的不是哥舒骨誓,而是那些长眠在风雪之下的将士们。
昭兴十一年的正月十七,他带着顾长思与数十万的弟兄,一路浩浩荡荡来了北境嘉定关,与裴敬会和,本以为是能够襄助裴敬一臂之力,却不曾想回到家的只有他、顾长思和卫杨。
他们都二十岁左右,有的还没及冠,十多岁的孩子,人生还没开始,就在风雪里长眠。
至今为止霍尘都清楚地记得他们刚来嘉定关时,战况尚未急转直下,他们还能沉浸在乘胜追击、节节胜利的欢愉里,北境的天还没有那么冷,于是他们就在夜晚闲暇时聚在一起喝酒聊天,谈他们本以为的漫长人生路。
当时顾长思靠着他,十多岁的少年们聚在一块儿比武、喝酒、划拳,热热闹闹,好不快活,篝火照亮了每个人的脸,胜利的喜悦充斥在他们绯红色的脸庞上,那么幸福,那么荣耀。
“霍将军!以后回了长安,可要给我们加官进爵啊!”
“我要当大将军,像霍将军一样!沙场征战,保卫边疆!!”
“还有我还有我,我想去五军都督府,哪里都好,可以练兵打仗,看不同地方的四时好景!!”
“我喜欢江南,让我去南军都督府吧!”
“霍将军!”
“霍将军……”
那些喜人的绯色渐渐凝结成霜,变成灰败的白,被风雪覆了一层又一层,在寒冰之下匆匆步入沉睡。
“霍将军,我回不去啦,我可不可以写封家书让他们带回去,没别的,就是想告诉我娘,我回不去啦,请她不要哭好不好?”
“霍将军,我有点怕,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会很孤单吗?”
“霍将军,我是不是这辈子都去不了江南看看了……”
在他们或喜或悲的呼声中,霍尘攥紧了如故枪,猛地一脚踹开伺机偷袭的哥舒骨誓。
他肩头被砍了几刀,血流如注,那样的血红只会越来越将他拖入故日的旧影中,他无数次地想起那些兄弟,想起那些战友。
风雪漫漫,每一缕风都好像是他们在为他振臂高呼。
“哥舒骨誓,”霍尘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向我的兄弟们,谢罪吧。”
哥舒骨誓猛地一惊,可那一脚将他腹部的伤口扯得更开,鲜血如注,他实在没力气站起,只能下意识挥刀格挡,意图再一次瓦解掉霍尘的攻势。
可霍尘不管不顾,像是根本都没有看到那雪亮的刀锋已经对准了自己的心口一般,如故枪被他双手高举,尖锐的枪尖在雪色中凝成一颗极亮极冷的光,背后是霍尘恨意滔天的眼睛。
不、不知是他,是哥舒骨誓欠了累累血债的将士们,一同睁着这双快意的眼睛,目送他的死亡。
“想我死,我也得带你走——!!!”
长刀倒转,就在如故枪落下的一瞬,哥舒骨誓狞笑着将长刀送上霍尘的腹部,枪与刀在半空短暂地摩擦过,各自冲着自己的敌人狠狠刺去——
“刷——”
长枪捅穿哥舒骨誓心口的同时,一阵剧痛从手腕传来,泼天血色灼伤了哥舒骨誓的眼,那柄刀和他齐腕断开的手掌一起跌落在雪地里,而他来不及呼喊,就被如故枪更深地扎入心口。
“嗬……嗬……”鲜血从他的唇边漫出来,他抓紧如故枪的枪缨,只能徒劳无功地扯下几缕如他鲜血一般艳红的穗。
他要死了。哥舒骨誓重重地喘息着,可嗓子里喘不出一句话。
他们狼族都说,人死的时候,会有神女唱着歌来送亡灵至彼岸,为什么……为什么他只能听见冷漠的寒风在耳边呼啸,其他的什么都听不见了。
叮咚。
叮咚。
不对,哥舒骨誓即将涣散的眼睛微微一凝,他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熟悉的、亲切的、像风铃一样的……
“哥哥……”
是旧时的影子吗?他好像看见了哥舒冰提着裙摆,赤着脚从河流上踩着水跑过,脚踝还挂着清冽的水珠,那是狼族难得的夏,他的妹妹穿着雪白色的长裙,像是一只精灵,纯洁、高贵、不染尘埃。
怎么会想到她呢……
哥舒骨誓艰难地挣扎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对自己说。
他已经没有妹妹了。
为了与大魏交战,他默许着父亲派人杀了妹妹,又在听说妹妹归来时将她拒之门外,然后选择了和父亲一样的道路。
杀人嗜血,真的会让人面目全非,他最开始的时候,还是很疼爱这唯一的妹妹的……
都是……报应。
哥舒骨誓从嗓子里咳出一声带血的笑,旋即整个人一抽,重重摔在血泊之中。
他死了。
霍尘仿佛才回过神来,缓缓从如故枪前撑起身子,方才那一刀出得快,手还有点儿发抖,他手指随着神思一松,匕首就重重地跌在了雪地里。
“将军。”卫杨面上还沾了一丝血迹,但笑容是风雪都挡不住的爽朗,“狼王已死,残余部下悉数伏诛。”
“将军。”卫杨的声音在轻颤,话还没说完,泪水先掉了下来,“我做到了,你做到了,我们都做到了,我们……报了仇了。”
霍尘伸手,重重地拥抱住他,任由卫杨扯着嗓子哭得翻天覆地。
“他们都看见了。”霍尘哽咽道,“都看见了。”
第119章 藏匿
与此同时, 狼族营帐猝然火光冲天。
这把火起得太突然了,几乎所有的人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发生的,灼热的火舌便卷走了大半粮草, 狼族兵吵吵嚷嚷着要去引水灭火已经来不及,冲得最快的那个被不止从哪里钻出的一刀斩于火前,刹那间身首分离。
艳艳血色在火焰的炙烤下泛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光泽, 裴青缓缓从火焰背后走出,高举大魏旗帜,如阎罗再世般横起手中长刀,面色冷肃,寒风卷过他阴冷的嗓音:“谁敢再上前一步, 问过我手中兵刃,斩无赦!”
裴青与身后兵将的出现太过于猝不及防, 以至于本就群龙无首的狼族兵骤然慌乱了起来, 面面相觑间, 居然真的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只能看着那火焰愈发浓烈,烧得天地一色, 仿若地狱重现。
嘈杂间,一匹骏马在冰天雪地中蓦地出现, 如一道流星一般撞入裴青的眼瞳之中,他眸色微冷,攥紧了手中兵刃, 待到近了, 却发现是一名女子。
那女子裹着厚厚的披风, 只留下小巧的下巴和苍白的嘴唇,骏马长长地嘶鸣一声, 狼族兵调转方向,见那女子缓缓从长袍中举起一只手,手中握着的正是狼族公主的贴身玉佩!
“冰公主……”有狼族兵喃喃出声,仿佛是应了这一声呼唤,哥舒冰掀开披风,她面色苍白,带着些哀痛的影子,但依旧一片镇定,隔着黑压压的狼族兵与裴青两厢对望。
“我是狼族公主哥舒冰,”哥舒冰攥紧缰绳,“奉狼王之命,前来带你们返还家乡。”
哥舒冰翻身下马,为表自己全无敌意,甚至解开了身上的披风,举起双手,朝着裴青走去。
走得近了,她低声道:“裴将军,今次你烧了我们的粮草,就当给我们个契机,结束这场没有意义的杀戮,我会带他们返还家乡,还请你……放过他们。”
裴青并不敢全然相信:“公主殿下,我不是将军,不过也是听命行事,你让我放过你们,又有谁能够放过我们?”
他这是在暗指两族之间经年累月的血海深仇,究竟是握手言和还是放虎归山,裴青不敢保证,于是便不能后退。
他退了,受伤的便是他的百姓,他的同袍。
“我已与定北王达成约定。”哥舒冰紧紧攥着披风,像是隔着披风攥紧了自己的心脏,“大魏与狼族都要休养生息,我以狼族下一任狼王之名向月神起誓,作为新一任狼族的王,我会重新与大魏商定物资交易协定,再不骚扰北方边境,带领族人休养生息,重新修复已经千疮百孔的王国。”
“可以相信她。”
裴青眼瞳一动,火焰灼灼,将霍尘与卫杨一行人的模样照得明明暗暗,他们身后是弃甲投戈的狼族兵,卫杨手里拖着一张草席,盖住了里面的身影,可目光掠过的一瞬间,哥舒冰眼眶就红了。
那一瞬间,伤心、悔恨、气愤……五味杂陈,数种情绪快速划过哥舒冰深邃的眼睛,转瞬又如烟雾消散,她垂下眼睫,不再去看。
霍尘用张草席遮盖住了哥舒骨誓的遗体,没让她直截了当地看到,作为敌人来讲,已经仁至义尽。
“走吧。”他这话是对着哥舒冰说的,“带着他们走吧,希望下次见到公主,不必再兵戎相见了。”
“你们的敌人不仅在嘉定之外的冰川。”哥舒冰抬起清亮的眼,“霍将军,我希望届时两国停战的协议,会是定北王来亲自与我签。”
霍尘没有说话。
哥舒骨誓的死亡只能让他释怀那么一时片刻,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无力和担心。哥舒冰说得对,敌人不仅在嘉定之外的冰川,而这一切也不过是刚刚开始。
月色西沉,长安城迎来了第一缕曙光。
钦天监后院的小屋里,袅袅炊烟升起,邵翊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配了些精致的酱菜,甚至还心情颇好地摆了下盘,这才往卧房走去。
顾长思靠在窗边,眼睛轻轻闭着,晨光给他高挺的鼻梁披了一层薄纱,整个人笼在缥缈的亮色里,邵翊脚步不由得放得轻了些,但走近了一瞧,他的眼睫在晨光中微微颤动,像是只破茧而出的蝶。
他没睡着,邵翊靠近他,那双眼睛倏然睁开,里面没有半点刚睡醒时的茫然。
顾长思定定地看着他,眼睛里波澜不惊:“有事?”
“一晚上没睡么?还是住不惯这里?”邵翊没有介意他语气中的淡漠,殷切地将手中的饭菜推到他面前,笑道,“委屈殿下了,毕竟从刑部大牢中将你带出来,不好抛头露面的,待遗诏问世,我们立刻逼入明德宫,天下就是我们的了。”
顾长思摇了摇头,伸手拿起勺子在粥里翻搅了几下,居然从碗底翻出来两颗煮得软烂的红枣:“住哪里都无所谓,没有住不惯,伤口疼而已。”
邵翊一下子紧张起来:“哪里疼?我看看。”
宋晖那一箭是没伤到要害,但到底扎透了胸口出了血,再加上天气寒凉,刑部大牢里又冷又阴,伤口没有得到好好养护,出来后虽然邵翊找了医师,可终究不是秋长若那等国手级别的大夫,顾长思身体又有旧疴,一来二去,将人拖得脸色都不大好看,苍白苍白的,没有血色。
“不必。”顾长思不着痕迹地躲开他,“有人找你。”
邵翊一怔,孟声便敲了三下门,急匆匆地进来了。
看他的模样是有急事需要禀报,但邵翊之前下了严令,所有人不得打扰顾长思修养,这间屋子除了他以外,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出,如今孟声贸然敲门,甚至没有等屋里人回话便不请自入,如此没有规矩,邵翊还是板起了脸。
“阿声,我说过什么?”邵翊厉声道,“惊扰殿下修养,你是有几个脑袋?”
“臣万万没有此意。”孟声激动地手都在抖,“实在是太过急切来找邵大人,大人勿怪。”
邵翊没有答复他,他便自顾自地解开了手中捧着的东西,凑上来时双手还有几分颤抖:“八百里加急,从淮安送回来的,当年淮安王妃留下的遗诏线索。”
邵翊眼瞳蓦地放大,一把将他扯起来:“给我看看!”
“还是给我看看吧。”顾长思咽下粥,平静地开口,“毕竟我母亲不可能明晃晃地将地点写在纸面上,论对她的了解,普天之下还存活于世的,也就只有我了。”
邵翊忙不迭地将纸递交给顾长思。
他甫一展开那片泛黄的纸张,眉头便紧紧地蹙了起来,气血上涌,逼得顾长思骤然呛了下,消停了几日的喘咳也铺天盖地地反扑回来,咳得撕心裂肺,险些要呕出血来。
邵翊当机立断扶了他一把,给他不住地拍着背,一面吩咐孟声道:“去把窗户开开。”
孟声赶紧去了。
“怎么了?可是地方有什么不妥?”邵翊一面给他拍背一面急吼吼地问道,“还是淮安王妃所指之处难寻,没关系你尽可以告诉我,我们是自己人,你别担心。”
顾长思摇了摇头,短暂地说不出话来。
孟声心领神会地端过来一杯水,放在他颤抖的指尖暖了一会儿,才听他的咳嗽慢慢止住。
“不难寻,我只是没想到,居然会在那里。”顾长思眼尾咳得泛红,仔细看连泪花都被咳了出来,给本就孱弱的身体雪上加霜,“母亲她……居然会选择把遗诏藏在……”
邵翊不留神捏着他的手腕重了些:“在哪?”
“顾氏祠堂。”顾长思讽刺地笑了一声,“顾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之下。”
顾令仪这位传奇的女子,放在朝堂之中,可以算是没有什么出身的。
不比苑氏、周氏一族世代在大魏做官,也不比封侯拜相的边关将军、六部尚书那样与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顾氏往上数三代,只有顾令仪的祖父当年做过东宫的太子太师。
顾家世代都是读书人,才子佳人每每总有顾氏身影,等到顾令仪这一代,其实本与朝堂没什么关系了,于是她才能清清白白地入了通政司,实现她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满腔抱负。
顾令仪是顾家唯一的血脉,等到她亡故后,顾长思也再没有了顾氏这一脉的亲人,祠堂也渐渐尘封,安静地坐落在长安城郊。
这是个好地方,因为就算是宋启迎也想不到,这封遗诏最终会落到他的眼皮子下面。
邵翊立刻就想出发,但念及顾长思的身体还是堪堪憋住了兴奋的神色,道:“你是修养几日,还是……”
“走吧,不必修养,夜长梦多。”顾长思瞟了他一眼,“再说,我看文榭你已经迫不及待了,那就闲话少叙,先办正事。”
“我这就去准备马车。”邵翊吩咐道,“阿声,你陪着殿下出来,将兜帽带好,长安城快要入冬,天气寒凉,不能着风。”
“是。”
邵翊风风火火地出去了,孟声送完主子,转头一看,顾长思已经自己摸索着下了床,连日折腾让他本就消瘦的身体愈发形销骨立,孟声赶紧去撑了他一把,简直怕捏碎他的骨头。
“殿下,当心……”
“你叫孟声。”
顾长思突然开口,他见到孟声这么久了,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与孟声说话。
孟声吓了一跳,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跟自己聊天:“是。”
“钦天监前任,不,应该是前前任钦天监监正,我记得也姓孟,”顾长思回想了一下,“他是你什么人?”
孟声手一抖,低声道:“是臣的父亲。”
“哦,”顾长思意味深长道,“你的父亲。”
“殿下!”孟声扑通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悲怆道,“臣知道,当年说殿下命主不祥,逼您改名换姓、挪出玉牒的人是臣父亲,但当时、当时是宋启迎逼迫他的!”
“臣之所以今天会站在这里,就是因为当年天象案后,您被迫改名换姓,可宋启迎怕世人知道他的险恶用心,于是暗中杀害了父亲,对外造出暴毙假象,可臣见过父亲尸骸,那分明是中毒而死!”孟声心痛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臣会站在殿下这一边,还请殿下不要责怪臣的父亲,他也是被逼无奈、含冤而死啊!”
他那模样太过于狼狈可怜,明明都怕得要死,但还是壮着胆子揪住了顾长思的袍角,泣不成声。
顾长思垂着眼睛,轻声道:“起来吧,我只是随口问问。”
“殿下……”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顾长思勾了勾唇,“说的挺好的,难怪郜文榭会把你留在他身边,当他的心腹之人。”
这八个字有什么好值得回味的,孟声最后也没弄清。
顾长思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扯回自己的袖口:“走吧,再这样下去,郜文榭还以为我临时反悔,把你怎么着了似的。”
“殿下,可以走了。”说谁谁到,邵翊推开门,用目光示意孟声稍微等一下。
顾长思假装看不懂他们之间的机锋,披好大氅从善如流地出了门。
“你现在立刻进宫一趟,守着明德宫那老家伙,别让任何人靠近。”邵翊将自己的令牌拆给他,“北境那边迟迟没有动静,我本来想和那边一同起势的,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罢了,不等了,只要看好明德宫,此事一定可成。”
孟声领命正要离开,邵翊又一把把他扯住。
“大人还有何吩咐?”
“那个蛊毒,你确定没有解药吧?”邵翊深深地望了一眼顾长思消瘦的背影,如今关心情切不再、嘘寒问暖不再、伏低做小不再,有的只是深深的犹疑和警惕,“虽然已经表明忠心,我也不想这样,但人心隔肚皮,既然已经有事情脱离了掌控,那么不得不留个心眼以防万一,真出了纰漏,我们也得赚回来些什么,对吧?”
第120章 归来
顾家祖宅, 顾长思下马车的时候狠狠地恍惚了一下,这座承载着顾氏世代先人的房屋随着顾令仪离京而彻底沉寂下来,据说她离开前结算了所有府中下人的工钱, 嘱托那位在这里洒扫数十年的老翁临走前挂上把锁,也算是这座院落的一个终结。
现在想来,怕是那时, 顾令仪便已经能够预见自己客死他乡,无法再回故居看上一眼的未来了。
“大人,锁开了。”
邵翊没有顾长思那样近乡情怯的心情,焦急地望着手下将那把铜锁捅开,尘灰扑面而来, 他硬生生遏制住自己猛地迈出的脚步,转头冲顾长思做了个“请”的动作。
“殿下, 臣手里有布巾, 需不需要戴上些, 遮挡尘土?”余光里瞥见顾长思用手抵住了鼻端,邵翊立刻殷勤道,“房屋老旧, 是有些难闻,但眼下只能快, 我们……”
“不必了。”顾长思推开他,“走吧,我带你们去祠堂。”
进了主院, 迎面是一湾已然干涸了的池塘, 年久失修的围栏在经年风吹日晒下变得残破不堪, 依稀可辨曾经规整如新、有人架杆在塘边垂钓的模样。
顾长思率先踩过石子路,伫立在一片静默封尘的主厅前。
一清如水。在遥远的淮安王府中, 顾令仪曾抱着他坐在书房里,一字一句地读:“一清如水,是指为官廉洁清正,在阿娘未出阁的时候,家中匾额上高悬的就是这四个字,是你外祖亲自提笔写的,顾家家训,也是如此。”
他当时问:“阿娘,那我什么时候能够亲自去外祖家看一看?”
顾令仪略略沉默了一瞬:“外祖父母已经故去了,只留下一座空空的宅院,等小晞长大了些,阿娘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时过境迁,站在这里的也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四个字写得苍劲有力、笔走龙蛇、一气呵成,邵翊见顾长思长久地凝视,还以为遗诏就在那后头,刚想打个眼色,就被顾长思伸出的手挡了。
“说在祠堂就在祠堂,不在这里。”
邵翊快没了耐心:“殿下,等到事成,将这里所有的遗物整理后送到皇宫都行,但眼下,臣实在是怕发生变故——”
“嗖——”
羽箭之声破空而来,邵翊警觉,一把扳过顾长思的肩膀下压,利箭擦着他的发丝飞过,转瞬削下半缕。
邵翊惊魂未定,压着顾长思没松手,还未发现什么端倪时,又听几声短促的暗器之声划破半空,定睛一看,密密麻麻的细线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如蛛丝一般隐秘又泛着冷冽的光,几根金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住他的手臂,秋长若手腕一翻,数十条长线倏然勒紧,将他的手硬生生从顾长思身上撕了下来。
“邵大人,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做防不胜防啊?”
苑长记踩在墙头,漫不经心地从身后箭筐中抽出一支新的,引箭搭弓,整张弓都绷成了一轮满月。
门口,玄门与邵翊手下两军对垒,已然双双亮出了兵刃,在玄门护卫的保护下,秋长若十指攥着系了韧线的金针,死死拽着邵翊的那只手,而一旁从来深居简出的岳太师也破天荒地出现在顾氏祖宅的门口,沉默地看着邵翊脸色短时间变了好几个颜色。
“玄门?来得真快啊。”邵翊手腕一翻,从腰间划出一道短匕,雪亮的刀光一闪,将秋长若缠着他的丝线尽数斩断,金针失了力道,七零八落地摔了一地,“怎么,没有陛下旨意,你们擅自出动,难道不算是一种拂逆上意吗?”
“谁说我们没有陛下旨意?”
马蹄声一阵高过一阵,随着一声长长的嘶鸣,封长念自马背上一跃而入,一抖手中之物:“玄门红漆令在此,命玄门长字门肃清逆贼,一切生杀大权听从门主岳玄林吩咐!”
邵翊斜睨着眼睛看他:“封珩,你打量着蒙我是吗?陛下病重,已然昏迷多时了,在陛下圣躬抱恙期间,一切朝政交由本官处理,本官从未给玄门再下过红漆令!”
他厉声道:“假传圣旨,罪加一等,现在束手就擒还来得及!”
“‘又’?”封长念将红漆令揣进怀中,十拿九稳地露出个笑容,“所以之前的红漆令,是你下的?”
邵翊一怔,下意识去瞥了一眼身旁的顾长思。
顾长思根本没有看他。
他目光很空,似乎在看那已经破败的庭院,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是安静地待在那里,像是在等待什么,或许是一个人,或许是一个契机,更或许是……
“当时陛下病重,是本官代为签发的,但是是陛下的意思。”
“哦?那如此说来,邵大人倒是事事听从陛下旨意了。”封长念遥遥一指,“那从刑部大牢中带走定北王,四处搜寻文帝遗诏,也都是陛下的主意了?!”
“封长念——!!!”
“还是说,”封长念讽刺一笑,“陛下早迫不及待希望让定北王殿下宣读遗诏,向全天下宣布,自己的皇位来路不正,逼死兄长,提防手足,与他平素的仁义之名全不相符?”
“谎话编多了总是要露马脚的,邵大人,驴唇不对马嘴的事情少说几句吧,”苑长记眯着眼睛,将箭头盯准了他的眉心,“束手就擒的是你,还是你还在做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春秋大梦呢。”
邵翊眸色一凛。
仿佛看懂他在想什么,秋长若开口道:“如果你是在想宫内的情况,我劝你,还是先顾一顾自己吧。”
*
皇宫内。
千机卫将明德宫保护得水泄不通,所有要面见宋启迎的大臣被拦截在晏清门外,孟声轻声细语地讲:“陛下圣躬抱恙,需要安心静养,诸位大人有何事,报知下官便可,下官定会如实记录,待陛下身体好转后如实禀告。”
“孟声,你打量着蒙谁呢?”
六部之内,吏部尚书岳玄林不在、礼部尚书至今空悬,户、刑、工三部尚书年事已高,能扛起大梁的唯有兵部尚书周祺,他站在百官之前,义正言辞地问道:“若是陛下圣躬抱恙,自有太医院院使告知诸位同僚,你一个钦天监监正,未免管的也太宽泛了些!”
孟声挂着一张带笑的面皮道:“周大人这话说得……”
“大人!”内侍小脚倒腾得飞快,转瞬就到了宫门口,附在他轻声说了几句,险些击碎了孟声那张挂笑的面皮。
周祺勾了勾唇角:“得了,臣等就在这里等着,端看孟大人能带着千机卫,守在这里守多久。”
孟声攥了攥拳,硬撑着施了一礼,匆匆跟着内侍回了宫禁。
原因无他,方才那内侍鬼鬼祟祟地来禀告,说长庆宫本来没什么动静,但不知何时,东宫卫突然自北角门入城,悄无声息,令人猝不及防,请孟声快快去拿个主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他还没来得及跑到长庆宫外,又有千机卫来禀告。
“中军都督府的人来了!”那千机卫气喘吁吁的,“就守在晏清门外,大人,不是说一切变故都在无声无息之中,为何……为何连东宫卫和中军都督府都惊动了!?”
为何……
为何?
他哪里知道为何?!
孟声慌乱中一阵一阵的头晕,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为什么当时邵翊临行前,要突然地问起那瓶蛊毒。
邵翊对意外的嗅觉过于灵敏,或许在出发的那一刻,或许在北境迟迟没有传来消息的那一瞬间,他就明白了,有些事情已经渐渐地脱离掌控,无论是北境、还是长安,一场悄无声息的争斗已经开始。
而这一切,注定不会悄无声息的结束。
*
如秋长若所说,邵翊已经没有心思去想宫里的事了。
岳玄林、苑长记、封长念、秋长若都在这里,玄门带着人如此声势浩大地来,就代表着此事不会善终,要么杀掉这些人冲出去,要么高举遗诏,风风光光地让这些人在自己面前下跪求饶。
他得抓住他能抓住的——
“殿下。”邵翊胆怯地伸出指尖,拽着顾长思袖口轻轻扯了扯,“小晞,你看他们,他们都恨淮安王府,他们都看不得我们起势,他们想让我们一辈子都在宋启迎的阴影下抬不起头来,小晞……”
顾长思这才如梦初醒,他先是看了眼昔日的师门,再度看了一眼被拽住的袖口,歪了歪头:“你叫我什么?”
“小晞!!!”邵翊斩钉截铁道,“你是宋晞,是淮安王府的世子,你姓宋名晞,就该住在长庆宫里,然后一步步进入明德宫,成为天下主,这是你的命,这才是你的命!!!小晞!宋晞!!!”
顾长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就在邵翊眼中刚刚生出一丝希冀的光彩,他便叹了口气:“你叫错人了。”
他一把攥住邵翊的手腕,一寸一寸地将邵翊的手腕剥离开来,狂风骤然席卷在这座空落落的院子,将顾长思眼中每一种情绪都吹得分明。
其中最清楚的,便是怒火。
“我不是宋晞。我是顾淮。”顾长思一步步后退,“如果要再加一个身份的话,那我就是——”
“玄门二弟子,顾长思。”
最后一步踏定,岳玄林伸出手掌,轻轻压在他的肩头,像是一种无声的支撑,那一刻顾长思眼睛都亮了几分。
“弟子幸不辱命,一切阴谋、一切算计、一切违逆都浮于水面,如今国之蠹虫悉数现世,师父,该到我们动手的时刻了。”
下一瞬,门外骤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长.枪快到挥出残影,如故枪所掠之处一片血腥,霍尘身披甲胄,还带着北境嘉定外的风雪寒凉,一路如同杀神一般疾风过境,为玄门淌开了一条鲜血大道。
烈烈长风送来熟悉的气息,顾长思在风中回头,与那荣膺加身、凯旋而归的人四目相对,刹那间魂梦颠倒。
如果不是那封遗诏、如果不是当年的战败、如果不是这些所有的阴差阳错、天不遂人愿,那么早该在昭兴十二年的初春,这个人就该这样凯旋而归,带着尤为褪去的风雪,回到他的身边。
不过终归是,故人,归来。
他们明明分别没多久,却好像分别了好多好多年。
“我回来了。”霍尘指腹在顾长思眼下略略一蹭,旋即敛了那眼中柔情,换上一双冰冷目光,望向摇摇欲坠的邵翊,“邵大人,啊不,还是说郜大人,北境那边你就别惦记了,你的老朋友,狼崽子哥舒骨誓,已然被我摘去头颅,所涉谋逆之罪的韩恩等人,也悉数下狱,只待裴青一一清算干净。”
他长枪一挑:“如今,我们该来算算总账了。”
“玄门长字门接红漆令。”岳玄林负手而立,朗声道,“玄门密旨,大魏太保邵翊,居心叵测、图谋不轨,勾连乱臣贼子,通敌叛国,罪无可赦,命尔等诛杀国贼,清理奸佞!执此令者,霍长庭,顾长思,苑长记,封长念,秋长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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