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解蛊
十春楼付之一炬、皇帝病重交权、忘情蛊解药被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送进了顾长思口中……
接二连三的事情向玄门砸来, 五六月份炎热的天气也染上了一层凉意,有汗滴从额间滑落,霍尘来不及去擦拭, 把顾长思急匆匆放在榻上。
“小若——”
秋长若早已等候多时,当即给他诊脉,又从医箱里掏出数枚金针, 利落地封进顾长思的心脉。
“是解药,就是解药。”秋长若的手稳稳地搭着顾长思的脉,语气却起伏得厉害,“忘情蛊已解,等他醒来, 他就……”
什么都知道了。
霍尘懂得她的弦外之音,半蹲下来握紧他的另一只手, 抵在唇边吻了吻。
发生这么大的事, 说没有预谋是不可能的, 崔千雀一死,代表着淮安王旧党正式入局,她那句临终前的“我忠者杀我”, 将表面维持的所有伪装悉数扯下,拉着所有人下了水。
自此, 再也没有幕后之人,大家一起上了棋桌,生死胜负, 各凭本事。
秋长若收了东西:“你陪陪他吧, 他醒来希望见到的第一个人肯定是你, 我去看看长记,长念在陪着, 好像情绪不大好……”
“崔千雀死了。”霍尘艰难地说,用手摸了摸顾长思白净的侧脸,“她将自己悬上了房梁,为了大局,为了传递消息,把自己赔了进去。”
秋长若一怔,怅然若失道:“千雀姑娘么……我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罢了。”
她记得当时因公事曾去找过苑长记一趟,和裴青一起,正好遇见从十春楼出来的两个人。
苑长记支支吾吾还来不及互相介绍,崔千雀倒是大大方方地拂开他,冲秋长若施了一礼:“小女子姓崔,名千雀,见过秋大人。”
她那双明眸善睐的眼睛里涌动着绚烂的华彩,秋长若当时不明白那是什么,现在想来,怕是……羡慕。
歆羡她能够以女子之身入太医院,以一身医术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那是崔千雀这一生遥不可及的梦想,和再也追求不到的愿望。
秋长若把药方递给祈安,吩咐他煎好。
“王爷醒来大概……大概需要多久呢?”
秋长若看了看天色:“黄昏时分吧。”
“恢复记忆,如同将过去种种再次亲历,那是一场漫长、折磨的梦境,只要醒来,就能够解脱了。”
*
记忆走马观花,事情接踵而至,顾长思睡得并不安稳,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平缓,眼珠在眼皮下不安地滚动,像是在躲避着既知的危险。
霍尘别无他法,只好紧紧攥着他的手,让他手指颤抖时不至于无人依靠。
他梦见自己如一只折翼的鸟,自高空坠落,跌进一片火海之中。
那片火烧得他好疼,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在焚烧、破碎,他在那场火里失去了一切,爹爹、娘亲、家人……一双手自门前伸出,是岳玄林那张悲悯的面庞,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怔愣地将他望着。
“我带你回长安,以后玄门就是你的家。”
然后梦境里的他从疼痛中挣扎睁眼,年少的霍长庭趴在他的床边,正给他低声地说话:“我是霍长庭,比你年长两岁,也比你早进玄门,就是你师兄了,或者,你也可以叫我哥哥。”
“哥哥……”
一滴泪骤然破碎,跌落在青青草叶的茎身,如露珠消散,踏雪和追风自草地上疾驰而过,少年身形长开了些,露出英气的前额,额带随风舞动,像是一片猎猎旗帜。
“哥,东海战况如何?”
“大获全胜,我是第一队鸣锣收兵、回京复命的。”霍长庭策马扬鞭,笑声爽朗,“我这次去东海,见到了无数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年,他们睿智、勇敢、为了大魏不顾一切,捍卫属于大魏的所有。阿淮,你且看着,国泰民安、兴旺昌盛,这大魏泱泱江山,代代传承,未来会交给我们来守护!”
霍长庭长鞭一扬,势头却偏了一寸,蓦地卷住顾长思的腰身,来不及等他错愕,便被霍长庭一个用力拽了过来,稳稳地落在了踏雪的马背上。
“等到国家富足、天下安定,我就带你走,天高海阔,自在翱翔。你不必再忍受皇帝的猜忌,我也不必……只做一把刀。”
胸膛猛烈跳动,那些欲说还休的爱慕和疑虑被风灌了满怀,他们在马背上接吻,草长莺飞,就连天上翱翔的雄鹰都成为了他们的护卫,顾长思紧紧揽住霍长庭的脖颈,唇齿分离,顾长思却哭了。
“阿淮,怎么了?”
“别走……”顾长思去吻他的眼睛,“不要走……”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霍长庭尚未说话,一阵大力自腰腹袭来,刹那间,迎面的春风变成凛冽的霜雪,冻得他手掌龟裂,马蹄声杳杳,顾长思刚想爬起,便被人按在了地上。
“师兄!!!”顾长思满手都是雪,“你答应我的,不走的,不会走的,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
又是那片夕阳,又是那片残阳,又是那片风雪地。
顾长思声嘶力竭地吼:“师兄!师兄!霍长庭——!!!”
骗子。
都是,骗子。
霍长庭没有回头,封长念也没有松手,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霍长庭奔赴那明知是必死的结局,满手霜雪、满手鲜血,也阻碍不了既定的事实,霍长庭就那么吝啬,连最后一眼都没有留给他。
头疼,头疼得要命。
顾长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呼吸都变成奢望:“吾爱长思,生辰喜乐。”
“狗屁的喜乐!!!”瓢泼大雨如注,顾长思左手攥拳,狠狠捶打着自己的心窝,“再也没有了,你走后,每逢腊月中旬,都是一场艰涩的病重,高烧、发热、喘咳、昏迷,每一场病都想把我带到你身边去,可我从来没见过你。”
只有……只有那次,当哥舒裘令人作呕的鲜血喷涌而出,当饿狼几乎囫囵吞下他的一整条腿,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又回到了数年前的嘉定关外,这次霍长庭没有走,而是坐在马背上,向他伸出了手。
“师兄……”
手落了空。
苑长记、封长念、秋长若的面孔挤满了他的视线,喜极而泣的表情告诉他,他活下来了,就算腿伤难治,但性命却保了下来。
他却开心不起来。
因为他不明白这一路坚持到底是为了什么。
从小到大,至亲至爱与他一直在别离,淮安王临终前告诉他要坚守道心,顾令仪临行前摸着他的脸说做你觉得对的事,霍长庭临别前给了他一个吻,让他好好活下去。
可还有什么,能让他有必要再坚持的呢?
那样踽踽独行的一条道路,到底怎么样才算是解脱?
他沉甸甸地闭上眼睛,记忆如潮水一样涌来,将他拉入水底,堕入窒息,即将陷入沉眠。
那些失去的记忆太沉重,沉得他喘不过气,令他几乎忘记挣扎,便想任由自己坠下去、坠下去、坠下去……
蓦地,一道声音亮了起来。
“张大人啊。”
“更深露重的,张大人好逍遥啊。”
顾长思猛地睁开眼睛。
没有潮水、没有窒息、没有沉眠。
嘉定城的月光清冷又温柔,那个人单手撩开轿帘,顶在轿子上头,痞里痞气地将他望着,隔着薄薄的幂篱,依旧能够看到那双陌生又熟悉的眼睛。
顾长思的灵魂都在颤抖。
如果没有忘情蛊……
他试探着伸出手去。
如果我还记得所有……
轻柔地、缓缓地,摸上了霍尘的面颊,温热的、生动的、鲜活的。
那么我一定会在第一眼后,就认出你那张陌生皮囊下,故人的灵魂。
“你回来了……”
“霍、长、庭。”
梦境戛然而止。
顾长思猝然睁开眼,玄门的屋子里透露出一股浅淡的药香,刚刚熬好的汤药摆在桌上,夕阳的余晖洒进来,镀了一层温柔又梦幻的光晕。
霍尘背对着他,正用勺子搅着汤药,让它能够变得温度适宜、更好入口。
顾长思张了张口,竟然没有发出声音。
大概是有所感应,霍尘转过头来,果然对上了那一双刚刚苏醒的眼睛。
“你醒了,阿淮。”霍尘连忙走过来,“哪里痛吗?哪里不舒服?我去给你找小若,给你看看好不好?”
他刚想动,就被顾长思一把拉住了手腕。
霍尘脚步一滞,衣摆都跟着荡了荡。
“霍长庭……”顾长思虚弱但清晰地叫他,“霍、长、庭。”
霍尘背影僵直,几乎都忘了动作是怎么发出。
顾长思的手缓缓滑落,快要脱离他的手掌时,又被霍尘一把捞住,把他冰凉的手攥进手心。
“哎。”霍尘坐回他对面,盯着他的眼睛,笃定地说,“我回来了。”
顾长思猛地坐起,一口死死咬上了霍尘的肩膀。
痛!那一口下了十成十的力,霍尘倒吸一口凉气,硬生生忍住了脱口而出的痛呼和下意识的挣扎,淡淡的血腥味儿弥散,顾长思是真的下了死口,还没等霍尘看看肩膀,那处的力道又收了起来。
顾长思将额头抵在那里,缓慢地开始颤抖。
他在哭。
霍尘忍着疼,用手轻柔地摸着他的头发,哄劝道:“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我走以后,你受了好多伤,受了好多委屈。是我回来得太晚了,让你那么难过,对不起。”
“霍长庭,”顾长思哽咽道,“你不是死了吗?你怎么还会活着回来呢?”
“我等了你,好多、好多、好多年,把你忘记了还在等。”顾长思将声音埋在他的颈窝,“每次中秋、除夕、上元,我都会烧空笺,后来我忘了所有的事情,我还是会烧,因为我依旧觉得,有人在等我——你在等我。”
“对不起。”霍尘紧紧拥住他,“对不起。”
“你怎么那么狠心呢?他们都说我封定北王后冷心冷情,我看比起你来我还不到十分之一。”顾长思咬牙道,“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那些淋漓伤痛换做一个恨字,霍尘理解他。
他缺席了顾长思的五年岁月,自他离开而始,自他归来而终,是顾长思最为艰难的五年,被雕琢勾勒,从一个温润的小世子变成冷酷无情阴冷沉默的定北王。
“恨吧,没关系。”霍尘吻吻他的发顶,“我爱你,无论是霍尘还是霍长庭,这件事始终如一,你知道就可以。”
“你爱我?”顾长思渐渐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他脸上还带着刚刚恢复记忆的脆弱,泪痕斑驳,霍尘用手替他一一抹去。
“是,爱你。”他笃定道,“情深万里,死生不及。”
顾长思脱力一般地闭了闭眼。
霍尘犹疑着伸出手去,还没触碰到他,顾长思骤然睁开双眼,一个翻身便把他压在榻上,颠倒之间,霍尘看见了顾长思眼中那猛烈的、汹涌的情意。
“我要……”顾长思拧住他领口的扣子,居高临下地发号施令,“立刻,马上。”
第102章 缠绵
顾长思刚刚恢复记忆, 还不知身上的蛊毒是否对他身体有影响,霍尘刚想推拒,触及他目光的一瞬又被那样汹涌澎湃的情绪噎得说不出话。
顾长思是火, 一捧不死不休的火,这捧火种自他背负这样的命运时就开始熊熊燃烧,后来先被玄门以情意包裹成玉, 后又被忘情蛊以忘却包裹成冰,可那都不是他的真面目。
他是热烈的,愿意燃烧的,哪怕飞蛾扑火也要壮烈辉煌的,这样一个人呐。
霍尘的手就不由自主停住了, 然后顾长思利落地拧开那上头的两颗扣子,一路行云流水地剥下来。
衣襟掉落, 顾长思的吻随之落下, 他的唇还有些刚苏醒时的冰冷, 还带着些如梦初醒的颤抖,霍尘在他的攻势下渐渐坠落,一手绕到他脑后, 将人狠狠扣了下来。
长发散落,衣摆轻抖, 像是盛夏时分外面葳蕤的枝叶,被风拂过带起斑驳摇晃的光影,借着明明暗暗的光影, 顾长思一身雪白里衣上压着墨色的发, 雪色颈子上喉结颤抖不已。
霍尘撑在他身上, 用一种战战兢兢的情绪欣赏着他的情绪和脆弱,情绪失控和失而复得。那一双长腿交叠, 腿上的疤痕清晰可见,粉色的伤痕像是朵花一样开放在完美无瑕的玉石上。
他手指下落,没由来想起幼时跑马,树梢上一只孤零零的果子。
有鸟飞来,张开细细长长的喙,将那颗泛红的果子一口咬住。
汁水四溢,一口吞不下,于是那鸟便多咬了几口,直咬得那果肉里头都泛起了红,才终于将果子连果带核一起吞入腹中,拍着翅膀飞走了。
顾长思眼睛里蓄满了水光,霍尘攀回来去吻他的眼睛。
“不哭,我在。”霍尘追着他的眼泪啄吻,“我回来了,我在的。”
“师兄……”顾长思轻轻地吮着他肩膀上被自己咬出来的伤口,“霍长庭……哥哥……”
霍尘一颗心被喊得酸胀无比。
他俯下身去,任凭顾长思对自己又吸又咬、又吻又啄,任由他发泄自己那五年的委屈和苦涩、孤单和冷清,霍尘要他看着自己,扳过他的脸去揉搓他的唇角,拽着他更加坠入红尘三千的深渊。
没有过多的情话、没有试探的询问,只有一次又一次彼此的触碰和交缠,用眼睛、鼻端、唇舌、耳鬓、手指、双腿去感受对方的存在,顾长思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手掌抵上潮湿的胸膛,霍尘本以为是要狠了,结果发现他摸的是心窝的位置。
他在触碰这个人的心跳,以此来确定这个人的生命和鲜活。
霍尘干脆拉着他的手按在那处不动,一面起伏得更加厉害,那颗心脏跳得猛烈,几乎要从胸膛挣脱而出,直往顾长思掌心里钻,才能让他家阿淮渐渐从失去感中抓住一点依靠和真实。
“霍长庭。”顾长思被他抱起来跪坐在腿上,双手捧住他的脸,额头相抵,顾长思闭上眼睛,“祝我,祝福我……”
霍尘呼吸一滞,用阖眼压下那一阵汹涌而来的悲伤。
他捏住顾长思潮热的后颈,偏头啄了下他的唇角:“十八岁了,生辰喜乐。”
“十九岁了,生辰喜乐。”
“及冠了,生辰喜乐。”
“二十一岁了,生辰喜乐。”
“二十二岁,生辰喜乐。”
“二十三岁,生辰喜乐。”
“二十四岁。”霍尘用手指抹去他的泪水,“阿淮,我回来了。生辰喜乐,吾爱,长思长相思。”
他抵着顾长思压回被衾,在泪水和汗意交织中带他飞上云霄又坠入海底,人被搂得紧紧的,心跳隔着肌肤跳动,爱意像是汹涌的海浪,他们是两条搁浅的鱼,一阵又一阵浪潮缓缓平复着他们的呼吸。
“你知道么……”顾长思嗓子沙哑,“这几年我其实一直在做一个梦。”
霍尘听着他的心跳:“嗯?”
“我梦见我跪在金銮殿上,四面是群臣面无表情地像宋启迎朝拜,我站在那里,不跪,就是我的罪。”顾长思缓缓道,“于是我跪下了,却不是对他,那金銮殿上的,是大魏开国以来历代皇帝的牌位。”
“那样高的牌位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我好像被人按着后脑磕头,可一拜落下,瞬间就被一阵罡风卷上了天,我又没有羽翼,怎么可能不坠落呢?”
“天真的很高,我一开始还挣扎,可浮云空空,什么都抓不住,所以后来就放弃了,任由自己笔直地坠落。”顾长思侧过头,唇畔触过霍尘的发顶,“直到一只手,蓦地把我抓住,又一把把我抱进他的怀中。”
“是我。”
“是你。”
他们同时张口,霍尘抱着他缓缓轻笑。
“失忆的时候不知道是你,看不清面庞,后来在嘉定关遇见你,那张面孔才慢慢清晰。”顾长思淡笑道,“我当时还在想,为什么初次见你,我就会对你全无防备,甚至愿意毫无保留地相信你。”
“不是因为你爱我,是因为我爱你。”顾长思叹息似的,“很早了,很早了。早在我遇见‘霍尘’之前,我就爱你。”
顾长思实在是累极了,最后几个字如雾飘散,他的呼吸渐渐平稳,霍尘缓缓支起身,看着他熟睡的侧脸,轻手轻脚下床打热水,给他擦拭身上的痕迹。
把一切都收拾好外面天色已经黑透,霍尘重新又把那碗凉透了的药再度放回炉子上温着。
“我也是。”霍尘重新躺回他的身边,“无论前路如何,无论我是谁,我都会毫无保留地和你站在一起。”
*
这一日昼夜颠倒,卯时初两个人就醒了,在榻上躺了好一会儿,终于挨不过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又不好打搅旁人,霍尘于是点燃了蜡烛,披衣起身,准备看看厨房里有什么就简单做一点。
顾长思抱着被子窝在床角,懒洋洋地觑着他:“我有件事忘记问你了。”
霍尘回头,看见他跟只猫似的,那神色是精神的,可语气还是带着一股子慵懒的调儿:“当年,收复之战,你是不是在嘉定。”
霍尘愣了一下,一些被忽略的细节碎片渐渐浮现,如实答道:“在。”
然后他就看见顾长思的唇角慢慢勾出一个微笑。
“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不开心的时候,你总会给我吹笛子听吗?”顾长思眼中跳跃着如豆火光,与霍尘异口同声道,“长安调。”
那个时候他满心满腔的恨意,骑马前往北境的时候治下的兵将都不敢与他对视,模样阴沉、目光狠戾,却在进攻的前一个夜晚被一阵笛声打乱了思绪。
彼时他正在看布防图,烛火悠悠,万物寂寥,祈安怕他伤了眼睛,又点燃了一支蜡烛送进来,撩开门帘的时候一阵风吹过,送来一阵清朗的笛音。
“大半夜的谁吹笛子呢?”祈安这么想着,却忽然听见毛笔落地的声响,顾长思那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此时此刻再也不是那般赴死的模样。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帐外,连一件外袍都没有披上,寂静的夜空中,篝火兀自在燃烧,其他人早已进入梦乡,只有他,外加后面抱着大氅的祈安,在空无一人的土地上,听那笛声如泣如诉。
“你听见了吗?”顾长思问道,“祈安,你听见了吗?”
祈安只得回答:“听见了。世子,可有什么问题吗?”
“这是长安调。”他的声音都在颤抖,“是长安调,是霍长庭曾经吹给我听的长安调。”
祈安已来不及震惊,就被顾长思一把扯过去:“给我查!哪里来的笛声!哪里来的!给我去找,找到那个人——”
可就在戛然间,笛声消失了。
晚风吹乱了他的鬓发,祈安红着一双眼睛,看见顾长思的目光由怔忡转为失落怅惘,扑通地跪了下去:“世子,夜深了,还请您休息吧。”
他看不清顾长思的表情,或许是因为他低下了头,或许是因为月色太暗,又或许是他连看都不敢看顾长思一眼。
仿佛过了很久,祈安头顶才传来一声苦笑,顾长思叹道:“是了,该休息了。”
否则怎会如此魔障,连一阵笛声都听不得,都怀疑……是不是你回来了?
而另一边,北境的边陲小镇上,霍尘靠在窗外,目光幽幽地看着伸手拿过他那根竹笛的人。
梁执生把玩了一番:“哪里来的笛子?”
霍尘答道:“我自己做的。”
“怎么忽然想起吹笛子?”
“……就是忽然想了。”
梁执生深深地看他一眼:“你还在想下午见到那小世子的事?”
霍尘抿住了唇,梁执生以为他不会再回答。
“我只是忽然觉得,应该送他一支曲子。”他忽然开口,“什么都好。”
梁执生的目光变得琢磨不透起来,良久,笑了一声。
“挺好的,那小世子与你不过遥遥一见,阿尘便能如此用心,倒也是有缘分。”
霍尘摇摇头,不知道是不同意他说的哪一句。
“对了,这曲子叫什么,挺好听的。”
“没什么名字,随便乱吹的,非要起个名字的话……”霍尘再度倚上了窗,月亮白白的,又圆又大,“长安调吧。”
霍尘去下了两碗面,给顾长思的那碗单独卧了个荷包蛋,端着热气腾腾的面碗回屋时,顾长思正在绑头发,那一把墨发都束成高马尾,霍尘目光一瞥,就看见他后颈星星点点的痕迹。
“咳,你半披发挺好的,怎么忽然扎起来了。”
“热,”顾长思言简意赅,“今天洗澡洗得够多了,就别再吃一身汗出来,还要洗。”
原来如此。霍尘做贼心虚地给他提了提领口,把那碗有荷包蛋的推过去,和他面对面坐下开吃。
顾长思卷着面,慢条斯理道:“所以,当年狼族断手,也是挑衅所致?”
“肯定。”霍尘把一双手都摆在他面前,“都好好儿在这儿呢。当时被哥舒骨誓抓了,那狼崽子太贪了,估计就是那个时候把手上的骨戒给我卸了,可惜。”
顾长思眼睫一颤:“还会疼吗?”
“嗯?”
“狼族刑罚,特别疼吧。”顾长思蹙眉道,“我之前听老狼王说……很痛苦。”
“阿淮。”顾长思应了一声,就被霍尘用一只手轻轻抬起脸,“五年里我没有记忆,对当时的事情记不分明了,如今悉数找回,只觉得这五年谁都不比谁轻松,谁都很痛苦,所以不要再思索了,伤心也好、痛苦也罢,都过去了,我还在这儿,我回来了,就是好事。”
顾长思唇角缓缓酿出一个笑:“好。不提了。”
“但赶明儿还是把那瓷瓶扔了吧,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拼成的手骨,狼崽子能有好心眼儿我才不信,早扔早太平。”霍尘愤愤道,“真有够恶心人的。”
顾长思但笑不语。
“等到天亮了,让小若给你再看看忘情蛊之事,之后我们一同去看看长记。千雀姑娘的事对他打击太大了。”
顾长思笑容凝了凝。
霍尘敏锐道:“怎么了?”
“没有,你说得对,等天亮了就这么办吧。”顾长思慢慢将一卷面吃完,“……但见完长记之后,我想单独去和师父谈谈。”
“什么事儿?”
“私事。”顾长思渐渐攥紧了筷子,“一点……是非。”
霍尘直觉顾长思不像是有什么好事要与岳玄林谈,但再多的顾长思避而不谈,只是沉默,如此,霍尘也不好逼他,只能遂了他的意。左右玄门是他的依靠,岳玄林是他敬重的长辈,不会出什么大事。
应该吧。
他心里一直惴惴不安,从天亮了后请秋长若过来号脉、到确定他身体无恙、再到去看苑长记,一路霍尘心底起起伏伏没个定数,总觉得顾长思的笑影淡薄薄的,除了对他有些真心实意之外,其余时间都带了些抽离的淡漠。
他没见过秋长若她们所说的,嘉定之役后濒临崩溃的顾长思是什么样子,但旧仇新恨席卷而来,顾长思心头多了很多东西,霍尘感觉得到,所以他直觉,他当年那副样子怕是也没有如今这模样来得让人胆战心惊。
如履薄冰,仿佛下一刻就能打碎那单薄的笑影,露出下面滚沸的情绪。
他送顾长思到岳玄林书房外,自己转了半天,又觉得是有些多心,转而打算去找苑长记了。
路上正遇见从礼部回来的封长念,如今科举舞弊案告一段落,礼部尚书空缺,人人都在猜封长念会继任礼部尚书一职,那可真是大魏开国以来第一位如此年轻的礼部尚书,因此恭维之人络绎不绝,封长念才抽出个空,急匆匆来看他受打击颇深的三师兄。
两人刚迈进苑长记的院子,只听一声巨响从后院砰地传来,霍尘心里一空,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祈安连滚带爬地穿过垂月门,几乎是扑进了霍尘的怀里。
“霍哥!你快去看看,王爷他和岳大人——”
第103章 争执
打起来了。
两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顾长思勃然大怒,直接掀了岳玄林面前的棋盘,黑白棋子叮叮当当滚了一地, 岳玄林怒不可遏,抄起还有滚沸茶水的壶就往地上掷去,砰地一声, 四分五裂。
“顾长思,我养你这么多年!你就今天这么跟我说话!?”
“难道不是吗?”顾长思猩红这一双眼睛,“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一切?!你真的是怕我被宋启迎伤害,还是担心我真的会拉着宋启迎同归于尽!什么托孤、什么恩义,你是宋启迎的人啊, 从小到大都是他的心腹啊。你把我带回玄门,难道不是要拘着我、看着我、生怕我哪一天带着遗诏回去把宋启迎轰下高位吗?!”
岳玄林气疯了:“顾淮, 我早就知道, 当年封了你的记忆是最明智的举动, 还能让你表面和善的假面孔维持几年,看看,看看!果然!你听听自己说的话, 有良心吗?有良知吗!”
“你如果真的为我,真的带着我父亲的遗愿照顾我, 为什么不查清当年收复之战那张字条上的真伪,为什么不去诘问他为何要这么对我!?战场的三日,那是多少人的性命, 他宁可用这么多人性命, 只为了要借狼族的刀杀了我!他比狼崽子还恶毒!!”
顾长思凑近了他:“不, 不止我。性格懦弱如肃王,不照样是死了?普天之下、皇亲国戚, 他会放过哪一个?这么多年,无论我失忆不失忆,在长安还是在北境,难道他真的有一日放过我吗?!”
“我已经去北境了,我已经发誓我再也不会回来了,难道你的忘情蛊,没有经过宋启迎的首肯吗?”
顾长思一掌拍到木桌上,任由滚烫的水将掌心烫得通红,那些刺痛都不比他话语里的绝望和痛彻心扉,他将木桌拍得砰砰作响,撕心裂肺地质问:“我只是想好好活着,有错吗?”
“我只是想好好地和霍长庭一起好好地活着,有错吗?!”
他眼前一黑,身体被一个人猛地从后面抱住了,霍尘的气息四面八方涌上来,紧紧地裹住他,那双握惯了长.枪的手兀自颤抖,盖住他潮湿的眼睛。
“没事了,阿淮,没事了,不说了。”
顾长思好瘦,那样宽厚的大氅下是消瘦的身形,他早已不那么健康,他才二十四岁,可他早已不再健康。
“我的父亲没了、我的母亲没了、我的腿没了、我的爱人没了、我的记忆没了……”顾长思冷声数着那些罪孽,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他说得平静无比,可越是这样越像一把刀在心头凌迟。
“我把我的所有,能给的、不能给的,我都送给了北境十二城、送给了大魏、送给了宋启迎,我用我的全部换了一片安宁江山,换了忠心一片,可他信吗?”
“他到底怎样才能放过我?到底怎样才能……”他的双肩抖动起来,霍尘愈发用力地抱住他,听他小声地问,“到底怎样才能放过我们?”
岳玄林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们。
霍尘咬了咬牙:“师父,他刚记起事,情绪波动的厉害……言语无状之处,还请师父原谅,我先带他回屋去吧。”
“回什么去?他不是觉得我这玄门是害他的地方吗?”岳玄林冷冷道,“他有自己的王府,何苦在我这里受委屈?”
霍尘心一紧:“师父——”
“出去!”岳玄林长袖一挥,“我早告诉过你,此情妄佞,不可久留,你看看你,再看看他,今时今日闹到这个地步,都是笔孽债!偿不尽的孽债!”
“对,是冤孽,我早就该算一算,但不是对岳大人。”顾长思扒下霍尘的手,轻缓地点着头,“而是对宋启迎。”
“说了多少次了,皇帝的名讳你也敢直呼,几个脑袋,是不是不想要了!?”
顾长思挣开霍尘的桎梏,拔步就走。
“阿淮!”霍尘人拉不住,那边岳玄林又在气头上,两边都跟吃了枪药似的气急败坏,他一个人在中间被懵了一头雾水,只好冲岳玄林急匆匆地行了一礼,去追顾长思了。
顾长思干脆利落地收拾东西。
祈安缩在角落里,抱着那些笔墨纸砚,动都不敢动,看见霍尘来了如蒙大赦,趁顾长思搜罗柜子里的东西时一溜烟跑了出来,拽着霍尘的衣袖就开始哆嗦。
“怎么了这是?”祈安频频瞥着顾长思盛怒的背影,“王爷九岁入玄门,十五年了,从来没和岳大人吵过架,怎么今天……”
这件事就是透着说不出的诡异,霍尘二指下压,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也不知道,他说找师父有事,没想到会吵起来。”霍尘长眉紧蹙,想不出个缘由,“不知道他们之前在说什么,但阿淮性格,不像是会……”
“对啊,我从没见过王爷这样对自家人过,”祈安说着说着就开始眼圈泛红,“我本来以为霍哥回来了,记忆也都恢复了,什么都好起来了,怎么反而……感觉要出大事了呢。”
“祈安。”顾长思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进来帮我把过冬的衣服一起收拾了。”
过冬?
霍尘眉心一跳,一脚先跨进了门,反手落闩,整个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顾长思揪着冬衣在叠,霍尘凑过去,他叠好一件放进箱子里,霍尘就往外拿一件,放一件拿一件,顾长思忍无可忍,砰地关上箱子,压着怒气看向霍尘。
“衣服还我。”
“出什么事了?”霍尘手掌压着那一沓冬衣,大有不说不给他的意思,“之前还好好的……”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顾长思去够那些衣服,“人总有忍无可忍的时候,我忍了十五年,也该是个头了。”
霍尘挡着他:“你甚至从没跟我说过什么。”
“这是我和宋启迎之间的事,嘉定之役的教训还不够吗?”顾长思撩起眼皮,“我再也不会把你和我与宋启迎扯到一块,师兄,这对你太不公平。”
“我都没觉得不公平,你怎么就觉得不公平呢。”霍尘劝道,“皇帝是天子,我是臣子,将军在外打仗,胜负难免,生死难料,这是天灾,你怎么也和葛云一样,把这件事情归咎于皇帝呢?”
“收复之战他都能写下‘北境若请援,拖延三日至‘,嘉定之役他有没有写过,谁知道。”
“就是说,谁知道。”霍尘按着他坐下,“阿淮,我知道你气,但你不是个没有分寸的人,当年因为我的离开,你盛怒之下觉得嘉定之役说不定也有蹊跷,这个很正常,但如今尘埃落定,你细想想,当年情形如此危急,就算是陛下有密令,上下那么多官员,难道都是拎不清的吗?”
“可当年援军就是没有到。”
“这件事情当年一定也有定论,嘉定战败,那是大魏举国之殇,若是皇帝真的用它来摆弄权术、铲除异己,那他这个皇位都不用纠结来路,直接就可以遗臭万年了。”霍尘揽着他,“皇帝那么个精明的人,不会那样做的,你也知道。”
“退一万步讲,这件事情我们可以后续查明,抽丝剥茧,但与师父那样激烈的争吵,你又扬言要离开玄门,不就是跟自己赌气吗?”
顾长思阖了阖眼,霍尘忙继续道:“所以……”
“我真的要走,而且不是从玄门走,是从长安走。”顾长思睁开眼睛,“皇帝病重,郜文榭统领朝纲,没有机会比现在回到北境更合适的机会了。”
霍尘一怔:“你……”
“皇帝迟迟不放我离开,不知道在做什么打算,自北境归长安半年多以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件件猝不及防,又鲜血淋漓,死了那么多的人,足可见我身在权利争夺之中,有多么的惊涛骇浪。”
顾长思隔着衣料抚摸着自己左腿伤疤处,思忖道:“所以,我想回去,长安城的水彻底浑了,再不走,真的一点主动权都没有了。郜文榭不是想推我上位么?我总得看看他的诚意吧。”
“阿淮!”霍尘不可置信道,“你明知道郜文榭心怀恶念,他绝不可能对你有绝对忠诚,你还想试探他,还想借他的手……”
“他是不可能对我有忠诚,但不妨碍我们彼此互相利用。”顾长思起身,将那些冬衣一件一件地放进箱子里,“他想要报仇,想要翻身,想要争一口气,而我的想要很简单,我想要宋启迎死。当今这世上,也只有郜文榭一个人才能够悄无声息的办到。”
“你这不就是与虎谋皮?!”
“是就是吧,除此之外,我想了很久,觉得葛云他们说的还有一句话挺对的。”顾长思合上收拾好的衣箱,“反,是唯一的路,否则宋启迎活着一日,我就不会被他放过。”
“郜文榭和狼族做交易,狼族又一向意图染指北境十二城,他们的野心从未退却,你如果遂了郜文榭的心,真的要与他……”霍尘猛地止住话,“不对,不对。”
顾长思短促地瞧他一眼:“什么不对?”
“阿淮。”霍尘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和师父一同合谋好了什么?”
*
临近乞巧节,长安城中热闹喧嚣,万家灯火。
皇帝的病重没有惊扰长安城的繁华,只是临星宫不再有昼夜不息的灯火,郜文榭和孟声一同把皇帝送回了皇宫,明德宫内戒备森严,除了他们二人,就连皇后与太子都不得探视一二。
“可笑皇帝一直攥着那皇权不放,以为只有自己能做好,孟声,你看看,没了他,日月轮转依旧,百姓生活安宁,什么都没有变化,什么都不会被惊扰。”
结束了一天俗务,郜文榭与孟声在聚仙楼顶层点了一桌好酒好菜,借着夜色往下望,能看到一条明亮长街,车水马龙,欢声笑语,好不欢快。
“是,大人距离所愿之事更近一步,不用到这个冬天,想必就能够得偿所愿。”
“能不能到这个冬天,关键不在我,而在……”郜文榭眼眸一转,“他。”
聚仙楼下,一辆马车停在门口,顾长思扶着祈安的手下来,电光火石间,仿佛有感应似的,他抬头一望,正撞见郜文榭单手晃着酒杯,冲他含笑点头的样子。
顾长思收敛了目光,面无表情地进来了。
孟声很是惊诧:“大人?”
“我订的是一张三人席啊。”郜文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今晚的第三位客人,到了。”
第104章 诚意
说话间, 顾长思已然到了门口,孟声惶惶然站起来给他拉开了椅子,郜文榭替他斟酒, 又是拿筷子又是递食单,殷勤得很。
顾长思推开菜单和酒杯,懒懒散散往椅子上一靠, 漫不经心地翘起腿:“都是熟人,多余的话和客套就不必了,今夜邵……郜大人相约,你是东家,点了这许多菜, 就不必再添什么了。我们开门见山,有话直言。”
“殿下快人快语, 臣谨遵殿下之命。”郜文榭施施然落座, 笑道, “我是听闻殿下仿佛与岳大人闹了些许不愉快?”
顾长思斜睨他一眼:“那是些许?既然都知道闹了不愉快,一些没有必要的形容就不必硬往上凑了。”
郜文榭谦恭道:“是。恕臣直言,岳大人本身就是皇帝之人, 若是真的有意拉扯淮安王府一把,当年王爷和王妃殿下或许便不是那样的结局……殿下仁慈, 从前念着教养之恩,如今看来,可不是不值得么?”
顾长思转着酒杯没接话, 郜文榭贴心地续道:“不过也是, 这么多年殿下对岳大人孝敬至极, 也把他当成世上唯一长辈,难免会有寒心和伤心, 微臣也都理解。”
“过多的情绪只会影响接下来的判断,过多的犹豫就是会变成优柔寡断,长安城里风波不断、波谲云诡,一时失察便是一世衰落,这道理我再不懂,亲历了父王母妃之死与我自己的事,如今也尽懂了。”
顾长思直接说:“郜文榭,我实话讲,与你多年不见,没想到你藏了这么大的礼等着我,你让我现在一下子能够完全相信你,也是不可能的事。”
“是,臣明白。”郜文榭似乎早有准备,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布帛,顾长思一眼扫下去,分别写着玄门被盗案、皇帝遇刺案、科考舞弊案,下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人的名字。
“臣这就从头细细与殿下讲这些事情的始末,殿下听完后,便知臣的诚意有多重。”
郜文榭先指向玄门被盗案下的哥舒冰、周忠、肃王与崔千雀的名字。
“首先臣要与殿下道歉,是臣之前欺瞒了殿下,因为臣深知殿下与狼族之间的血海深仇,不敢让殿下知道臣与狼族公主来往密切,其实臣当年以邵翊身份回到长安时,便已与哥舒冰达成协议,她帮我起势,我帮她名正言顺、风风光光地回到故土。”
“玄门被盗案,明面上的确偷盗的是狼王冠与降书,但我与哥舒冰都清楚,玄门戒备森严,必不可能成事,所以只是借殿下归京的东风闹出些动静来,实则是为了殿下忘情蛊之解药。”郜文榭手指缓缓划过那些名字,“得手后,臣无意于纠缠裴子澈与周颂祥,实话讲,在臣眼里,他们不过是卒子,真正的目标,臣早就瞄定在肃王身上。”
“臣希望殿下能够不要沉溺于荒诞的想象,无论是任何人,只要威胁到皇帝的权威,宋启迎心里是不会有任何骨肉亲情的,更何况殿下情况更加特殊,因此肃王之死,臣便接近了殿下,提醒了殿下,连肃王一介草包纨绔都免不了死于皇帝猜忌,更何况身披军功的先太子遗孤呢。”
顾长思点点头:“行,与我猜测的差不多。然后呢?”
“皇帝遇刺案,臣与葛云达成了交易,他深恨皇帝,以为是皇帝摆弄权术,所以误打误撞害死了昌林将军霍长庭,他又一向记着昌林将军少年时的恩情,一来二去,便答应与我一同谋划。”邵翊点了点霍尘的名字,“霍尘来路不明,臣想推殿下上位,不可能有任何有阻拦计划之人存在,所以既是推了霍尘一把,也是逼他亮出底牌。”
顾长思以手支颐:“所以你的结论是什么?”
“他应该和岳玄林甚至是皇帝有牵扯,此人不能为我们所用。”郜文榭眼中划过一丝锐利的光,“有牵扯就有恩情,随时有倒戈之嫌。”
顾长思点点头:“继续。”
“但臣万万没想到葛云那个蠢货会反咬您一口,多亏您急中生智,才摆脱了疯狗的指控,此事是臣之过失,臣有罪。”
“人心难测,算无遗策的人也会有失手的时候,无碍。”顾长思摆摆手,“接着说。”
“接下来是科考舞弊案,正是因为刺杀案中臣发现霍尘身份有疑,才顺着继续查下去,发现他与何吕似乎有某种关联。何吕本身手就不干净,炸一炸便抖落了一干二净,也顺带着拔出萝卜带出泥,将霍尘的身份明晰了。”
“本王可是知道,散播谣言那事儿是哥舒骨誓派人做的。”顾长思不想听那些废话,“这事儿你知道吗?”
“臣知道。”郜文榭状似为难地支吾了一阵,居然真的认下了,“臣是为了……”
“为了把我和皇帝的矛盾激化,毕竟平静的水面下,谁会愿意铤而走险,放着安生日子不过,非要造什么反呢?”顾长思二指撑住太阳穴,懒散地望着他,“是不是?”
“殿下。”郜文榭扑通一声跪下了,“当时您记忆有失,对于宋启迎对您的猜忌和杀意感知不深,臣不得不除此下策,一石二鸟,让您警醒些,不要沉溺于小情小爱中。退一万步,就算当时没有宋晖来救场,臣也会力保殿下无恙。”
“毕竟……”郜文榭抬起脸,“毕竟殿下是我唯一的主子。”
“非常时期所以用非常手段,”顾长思点了点筷子,“交代完了吗?”
“还有一件事,”郜文榭咬了咬牙,“关于小叶的死……”
“啪”,顾长思刚刚拎起来的筷子拍在了桌面,郜文榭瑟瑟发抖:“臣实在是不得不为之,小叶与我们一同长大,若是有别的路走,臣怎么会逼死她!”
“所以呢?”顾长思眼底淬了冰,“到底为什么?”
“有些事不是她想的那样!我想让她不要乱说,可谁知道苑大人也在,这件事就算是臣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情急之下才派人围了十春楼,没想到手下人没个轻重,一把火燎了十春楼,小叶她……”
郜文榭剩下的话被一阵啜泣代替,孟声僵在座位上,连个大气都不敢喘,只能偷偷去窥顾长思的脸色。
顾长思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风幽幽一扫,孟声便立刻把头低了下去。
顾长思抿了抿唇:“说起来我们三个,你和方叶在一起的时间比我与你们在一块儿的时间多得多。”
“臣无颜下黄泉见方伯父,更不敢奢求殿下原谅。”郜文榭声泪俱下,“只求殿下先留臣一条命,等到殿下荣登大宝,臣也算功德圆满,自当以死谢罪,告慰小叶的在天之灵。”
顾长思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放在桌下的那只手紧紧攥起,极力遏制着自己的情绪。
“所以,你还有别的想说的吗?”
郜文榭哭着摇头:“没有了……”
“那本王有话要问你。”顾长思盯着他哭得泛红的眼睛,“你与狼族达成了什么协议?你许诺了什么,让哥舒骨誓愿意帮你的忙,派人进来造我的谣,还功成身退,悄然无息地走了。”
“殿下——”
“说!”顾长思眯了眯眼,“莫非这就是你的诚意吗?”
“是。”郜文榭跪伏在地上,“是……臣答应了哥舒骨誓,若愿意帮我这个忙,我会将玄门中收着的狼王冠和降书,带出来送给他们,让他们不必再对大魏俯首称臣,没了那两样东西,便不再受大魏束缚。”
顾长思没说话。
郜文榭也不敢抬头,就这样跪在地上,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结成冰,冻得桌上热气腾腾的菜都慢慢凉了下去,顾长思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文榭,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顾长思叹道,“你原来不是这样的,工于心计、善用手段。”
这一声文榭唤起了好多回忆,年少时在淮安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如江水一般滚滚翻涌了起来,郜文榭险些又声泪俱下,委屈地擦了擦眼睛。
“殿下。”他泪眼婆娑地抬头,膝行几步揪住顾长思的袍角,“臣当年被发配到东海,他们都欺负我,我被打、被骂、被侮辱、被欺负,连条狗都敢在我头上撒尿,我过得不是人的日子!”
“你看看我的脸。”郜文榭挣扎着去撕自己脸上的面具,“他们说我是小白脸,用海边尖锐的石子一点一点刮花了我的脸,如今我出门,要么是带上面具,要么是用这东西换张面皮,我甚至不能用自己的面孔活着了,殿下……”
“从那一刻我就发誓,我不会再被任何人欺负,我堂堂郜氏子孙,明明该是吏部尚书、太师之位的后备,却沦落到如斯境地,我要回来,我要带着殿下从尘埃里站起来,我要将他们通通踩到脚底下!”
郜文榭咬牙切齿道:“所以我活着,我没有因为屈辱而自尽,我回来了,我学遍了东海那边的仙药传说、也学过外邦的秘术传承,我知道宋启迎贪得无厌,必不会经受住长生的诱惑,所以我带着新的身份、一些求仙问道的学成之术回来了,果真诓得宋启迎团团转!我知道,我们的时候到了!”
他情绪激昂,几乎要咬碎了一口齿贝,顾长思只是沉静地瞧着他,半晌才问道:“所以……为什么要改名叫邵翊?”
“邵是我外祖母的姓,至于翊……意为辅佐,”郜文榭迎上顾长思的目光,痴痴道,“我回来,就是为了辅佐殿下的,我这一崭新的命运,就是为了辅佐殿下而生的。”
他那目光里除了忠诚之外还有些别的情绪,一些仿佛要把人吞进去的情愫、一些如深渊一样暗色压抑的气息,看得顾长思有些不舒服。
于是他别开目光,摆摆手示意让郜文榭起来,还没开口,便听郜文榭急切道:“殿下,我知道,兹事体大,你还需多多思虑,没关系,多久臣都等着您。”
“这个是臣最后一份忠心,也是臣能够做到的最体贴的一件事。”郜文榭目光一扫,一旁沉默半晌的孟声连忙掏出东西,双手奉上。
余光里,那些东西被推到顾长思手边,上面的通关文书四个大字尤为醒目。
郜文榭笑出一口白牙:“臣知道,殿下与玄门闹僵,长安城也波澜横生,殿下必定是想抽身而出,才能看得清楚明白,于是臣向皇帝要来了这份文书,殿下想回北境,随时启程。”
顾长思这次是真的有些惊讶了:“你管他要?皇帝不是病重么?”
“一些长生不老药的小把戏罢了,殿下不必挂心。”郜文榭殷切道,“长安有我,殿下只管走,等您回来时,臣必将用双手,将皇位奉上,迎您继承大统。”
*
这一顿饭到最后也没吃什么东西。
星光点点,长安城陷入了沉眠,顾长思疲惫至极,再加上腹中空空,身上一阵一阵困乏,只想赶紧回去好好休息。
轿子晃晃悠悠到了定北王府门口,他从上面下来,没能先看见自家匾额,先看到了门口一道颀长的身影。
霍尘抱着双臂阖目靠在门口,不知道等他多久了。
顾长思心下一酸,走过去轻轻戳了戳他的脸:“怎么不进去?”
“你回来了?”霍尘应是打了个浅浅的盹,眼里还有些发红,“我等了你很久,见你真的不回玄门了,只好来这儿等你。这不门口么,想来能够最早看见你回来的身影。”
他看了看顾长思疲惫的脸色,用手轻轻捧住揉了揉:“更深露重,夜黑风高,我怕你回来会觉得冷清,孤孤单单一个人。”
顾长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头埋进霍尘的怀抱里。
霍长庭没有问他的去向,顾长思也没有提起,就这么在夏季微热的晚风中静静相拥了一会儿,才足以支撑顾长思说出下面的话语。
“师兄。”他瓮声瓮气道,“我要走啦。”
霍尘一顿。
“我要回北境了,你不要跟来。”
第105章 告别
霍尘没有回答他, 顾长思也没继续说这个话题,那句“不要跟来”就仿佛一缕烟尘,随风而消散在渺远的夜空之中。
祈安带着人知情知趣地退下了, 定北王府里本来就没几个人伺候,宋启迎病重,大半宫人都调回了宫内轮值, 定北王府更显得空空荡荡,走在屋内都仿佛有空旷的回音声。
“饿了吧,给你下碗面吃,要不要?”
霍尘去摆弄厨房灶火,还好, 东西都有。
顾长思候在一旁,看他熟练地将火折子点燃, 找了张纸引燃剩下的柴火, 然后一个一个塞进炉灶里, 长年握枪的手拉住了风匣手柄,呼呼啦啦地推扯起来。
很快浓烟就飘了出来,霍尘回头看了一直默默无言的顾长思一眼, 露出个笑来:“别在这儿站着啦,多呛啊, 出去等着吧,我还能让你吃凉的?”
“我不想吃面。”顾长思拖过来只杌子,也不顾滚滚浓烟呛得慌, 故作任性道, “我想吃烧烤, 就是当时在北境,你偷偷摸摸做给我吃的那种。”
霍尘挑了挑眉:“当时偷偷摸摸的, 现在还要偷偷摸摸的,我们定北王殿下想吃顿烧烤就不能光明正大了?”
顾长思刚想张开嘴反驳,就被霍尘用左手摸了摸头,爱怜的、宠溺的。
“行,我们小王爷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就是要我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烙饼也给你烙。”霍尘去翻食材,“不过鸡的话还真没有了,王府里面没养鸡——退一万步讲,就算养鸡了,大半夜的我也不好逮,咯咯哒的让人以为天亮了呢。”
他叮叮当当地找:“我看看,有些蔬菜,还有些处理好的牛肉,没什么味道,应该就是水煮了一下,都给你烤烤吃了,这些够不?”
应该是烟太呛了,顾长思觉得嗓子痒,连带着眼睛都发酸:“嗯,够吃,我不饿,我就是馋了。”
“嗯,上次你也是不饿,结果还没挖苦我两句,肚子就叫了。”霍尘调侃他,“忘了?”
顾长思悻悻地闭嘴了。
很奇怪,霍尘恢复记忆之后,其实很少跟他讲在北境时作为“霍捕快”那段日子和他的相处,包括他自己的感觉也好、当时对顾长思的印象也罢,他一般都不怎么提,反倒是少时那些事提得多些。
之前顾长思记忆未恢复时没能琢磨过味儿来,现在这么一品,感觉北境那段日子反倒显得无忧无虑了起来。
他们都对前事不知,也不晓未来之患,于是失去了前尘的昌林将军和定北王就能够在北境那段片刻岁月里偏安一隅,他们就做一对再普通不过的伴侣,霍尘会费尽心机哄他开心,而顾长思也会在所有怀疑之外孤注一掷。
顾长思拄着头,不由自主地问道:“所以你当时到底是怎么看我的呢?一见钟情?霍长庭什么时候也会一眼定乾坤,就死心塌地地爱上一个素未谋面、凶名在外之人。”
霍尘摆弄蔬菜的手一顿,就听顾长思继续道:“而且我也与少时的我不像……吧。或许不像,他们都说不像。我也觉得。”
“嘉定夜初遇,只是初遇,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霍尘把蔬菜放好,又丢了牛肉进去,火光一跳一跳地映着他的侧脸,显得他瞳孔里都仿佛着了一把火,“昭兴十三年,收复军入北境,过定宁一路往北,在定宁,我第一次见你。”
当时裴敬一马当先,举着“魏”字的大旗,身后便是帅前先锋,旁边那人霍尘已经没有印象了,可他一眼就看到走在左侧的、当时还是淮安王世子的顾长思。
一路大捷,所有人都在雀跃,百姓夹道欢送,裴敬威严的面上也挂着淡淡的笑,更别提后面士气高涨的将士们,可只有顾长思一个人,他没有看四周的百姓,只是看着前方无尽的大道。
他的眼神像是淬了冰,阴沉、凛冽,像是嘉定关外昼夜不息的风雪,冰封千里,霍尘被冻了一个哆嗦,一旁的梁执生按了按他,示意他不要有太多动作。
当时霍尘已经改头换面,也落到狼族手里,被哥舒骨誓喂下了浮生蛊,前尘尽忘,可在那层层叠叠的人群中,在那些坚不可摧的铠甲中,他还是第一眼就看到了顾长思。
“那个人……”他手指下意识地动了一下,又被梁执生挡掉,让他不要乱看,“为什么所有人都在笑,只有他一个人不开心?”
梁执生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或许有太多的不甘心吧。怎么,你对他有印象?”
“没有。”
“那你那么激动做什么?”
是啊,为什么那么激动呢?
霍尘当时回答不出来,只能看着身披玄色甲胄的世子殿下策马远去,人群散尽,他仿佛也被记忆遗落在了角落里。
“我只是……想告诉他。”他喃喃道,“不要难过,该多笑笑的。”
懒得回去再吃了,烤好的蔬菜和牛肉被放在灶台上,霍尘一手拉风箱一手用筷子戳,可惜左手怎么都不灵光,正想胳膊打个交叉用,顾长思轻飘飘地夺过了他的筷子,给他喂了一口沾好了酱汁的牛肉。
霍尘垂眸看着他找了张帕子出来,给自己沾了沾唇角,那下垂的眼睫,微微上扬的眼尾,比眼前所有的东西都要更令人心潮澎湃、难以遏制。
“嘉定初遇,是我第一次站到你面前。”霍尘轻声道,“我也第一次正视了你的眼睛。虽然我当时拦截张府的轿子是意外,但幂篱那道细细的缝中,正露出你一双眼睛,那一刻,我就知道那个人是你。”
“我没有忘记过你的眼睛,我还认得你的眼睛。”
“纵然一个人经历波折、人生大变后,总会性格上有所变化,或变得冷漠无情,或变得开朗活泼,或变得刻薄寡恩,或变得慈悲众生,但我看到那双眼睛,我就会认出你的灵魂。”
*
再之后,两个人谁都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无言地分着吃完了烧烤,霍尘把东西收拾干净,确认无误后方才拉着顾长思踩着夜色回屋。
定北王府的寝屋端的是比玄门的宽敞很多,但长久不住人也实在是凄清,幽幽烛火映照,收拾好的两只枕头倒是有一股相依相偎的缱绻意味。
霍尘刚喝了口水,顾长思两只手交叠一缠,从后面猛地抱住了他。
“师兄……”顾长思的声音闷闷的,“我想熄灯。”
霍尘二话不说直接扣掉蜡烛。
四周黑暗一片,霍尘的声音才徐徐响起:“阿淮,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是当年那个连兔子都不敢捕捉的小世子,如果可以,我宁愿你一生都不要手染血腥,不要身陷囹圄,不要图谋算计。但我知道,你生来就在危墙,手段、心计、布局,不学会就是活不下去。”
“但有一样我很清楚,你心中自始至终有条红线,这是你自己悟出来的也好,是淮安王与王妃耳提面命给你立下的也好,我知道,你就是不会去做越界的事情,所以很多事,我不问,不探究,不探索。”
他顿了顿:“你曾经对我说,‘纲常礼法为基,你所做之事若非自愿,不必告知于我’。如今,我想告诉你一样的话。”
“你所做之事若非自愿,不必告知于我。甚至我不必用纲常礼法作为约束,因为我知道,你心中自有计较。”霍尘终于转过身来,将他紧紧拥进怀中,“所以你要去北境,那就去吧,你要我不跟,那就不跟,你与师父恩断义绝,那就按照你们所思所想去做,放手去做。我只有一句话,阿淮。”
他的心脏重重锤击在顾长思的耳畔,霍尘哽咽了一下,才道:“阿淮,嘉定关的黑夜刚刚迎来黎明,我没有勇气、也没有力量迎接下一个黑夜了。”
顾长思在漆黑的夜色里动了动,什么东西攀上了霍尘的唇畔,仔细辨识才发现那是顾长思的手指。
顾长思双手揽着他的后脑,微微仰头,吻上了他的唇。
不同于之前的爱.欲浓重,亦或者是蜻蜓点水,顾长思用唇在吻他,甚至是用一颗沸腾的心脏去吻他,去感念他的理解与毫无保留的相信,与触碰那深处不可言说的眷恋和不舍。
既然什么都不好明说,那就用吻吧。
既然什么都扑朔迷离,那就只吻吧。
所有的欲言又止、欲盖弥彰、难言苦涩、纵横捭阖都在这吻里了,霍尘感受着顾长思的温度和柔软,伸手把人圈紧了自己的狩猎圈,迫使他的头扬得更深,眼睫抖得更快,唇舌也更加柔软。
他摸索着顾长思身上冰冷的腰封,又触碰着含了昙花花瓣的香囊,想要掰开了揉碎了,让他如那一缕浅淡的昙花香一样融入玉檀香之中,亦或者融入顾长思的骨血里,缠绵悱恻、纠缠不清。
这样他其实才放心,才能够有勇气看着顾长思、陪着顾长思往着未知的前路而去。
好像一切都反过来了。
霍尘手指抚过顾长思的耳鬓,去揉搓那发红发烫的耳垂,又拨弄过略略坚硬的耳骨,将顾长思细碎的哼声和苦涩的泪意悉数吞下,迷迷糊糊想起当年仓促的嘉定一吻中,好像也是这样,缠绵不舍却又酸涩难过。
只不过那时他是离群的纸鸢,顾长思是被啄断了风筝线的人,只能看着他飞远、飞远,消失在视野尽头,再也不见。
都是……报应。
霍尘轻缓地从他唇齿间退出,用指腹摸过略略红肿的唇角,擦去了那一丝暧昧的水光。
都是报应。
他低声问:“所以……还会回来吗?”
“或许一个月,或许两个月,不会很久。”顾长思深深地看着他,“皇帝……或者说他们,都不会让我在北境逗留太久,我去北境,也是要先埋一颗种子。”
“好。”霍尘替他抚了抚额发,“有什么我能做的?”
“你现在是千机卫指挥使,离邵翊也就是郜文榭远些,千机卫直属于皇帝,如今皇宫反倒是最危险的地方。”顾长思顿了顿,“还有,如果有余地的话,看顾下……”
“好。”没等他说完,霍尘就了然于心,“什么时候走?”
“明早。”
“京城交给我。”霍尘吻了吻他的眉心,“把后背交给我,那些人,都交给我。”
“师兄。”
“嗯?”
“师兄。”
“嗯。”
“霍长庭……”顾长思用力地回抱他,“这里,这儿,就在这里,是我最后的依靠了,我会让祈安留在这里,如果……记得来这里找我。”
“还有,你的手艺真的很好,当时过生日时我就想说,真的很好吃,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顾长思认真地说,“等我回来,我还想再吃一次。”
霍尘却不止于此:“等你回来,我们就成亲吧。”
第106章 弈棋
顾长思出发的清晨, 郜文榭端着皇帝的药施施然进了明德宫。
他心情不错,因此看见那些慌慌张张跑出来的宫人时,说话的语气都可以称得上是春风拂面:“怎么了这是?”
“邵大人, 您可算来了。”小宫女啜泣道,“陛下又发火了,这几日病着不舒服, 里里外外好多宫女内侍被拖出去杀了,奴婢、奴婢实在害怕……”
“哎哟喂,真是可怜见儿的。”郜文榭温和地托起她的下巴,心满意足地欣赏那张布满泪痕的娇俏面庞,用指腹擦去她的眼角泪珠, “好了,都退下吧, 明德宫内由本官看着便是, 其他人在这儿, 让陛下见了也是心烦。”
“多谢邵大人,多谢邵大人。”小宫女忙不迭地道谢,托着被打碎的琉璃碗急匆匆走了。
郜文榭呼出一口得意的气, 与那鱼贯而出的宫人相向而行,悄然进了内殿。
内殿里一片狼藉, 宋启迎摔了几乎所有能听响的东西,到处都是琉璃片、碎瓷片,一个不小心就能扎透宫人轻薄的鞋底, 郜文榭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一片, 下一刻眼前就被砸了一只枕头。
他抬眼, 宋启迎头疼欲裂地敲着脑袋,那模样疯癫又憔悴。
“邵翊!朕到底是怎么了!!!”
郜文榭把枕头拾起来, 轻柔地拂去上面不存在的灰尘:“陛下别担心,我们凡人以常躯求长生,自然需要付出些代价,这不过都是一些正常的反应罢了。”
“朕之前吃了药后猝然昏厥,醒来后又头疼欲裂,这就是正常反应???”宋启迎狠狠地提溜起他的衣领,“长生?朕看你是在催命!你若是敢欺瞒朕,那你就是欺君之罪,论罪当诛!”
“陛下,臣可万万不敢。”郜文榭都能从宋启迎放大的瞳孔里看见自己浅笑的面庞,他说着不敢,手上却将自己从宋启迎手里挣了出来,“臣岂敢欺瞒陛下,陛下之前有心悸气短之症,难道现在不是都没有了么?除了头痛外,岂不是百病皆消?”
“之所以会头痛,是因为最后一味药就是要打通陛下的百会穴,与诸天神明互通,实现真正的长生不老,如今尘世浊气皆聚于此,自然痛苦不堪。”郜文榭指了指一旁的药碗,“臣这不是来给陛下送药了么?”
“好,好好。”宋启迎咬牙切齿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顾长思又是怎么回事?你趁着朕昏厥放他离京,岂不是放虎归山?!你甚至都未曾跟朕请示,怎么,朕是昏迷不假,但朕还是天子!还在这个龙椅上!就没有你邵翊越俎代庖的份儿!!!”
“臣可万万不敢呐,陛下,臣明白陛下是想寻个合适的机会杀掉定北王,可如今时过境迁,形势变转了。”郜文榭扶着他的手臂,缓缓劝道,“陛下,想必岳太师还没来得及禀告陛下,定北王身上的忘情蛊已然痊愈,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宋启迎大骇:“你说什么?!”
“是,昔年定北王殿下如何您是知道的,臣斗胆,为陛下谋了一计,一定可以将定北王一举拿获,届时我为刀俎他为鱼肉,还不是任陛下拿捏么?所以,事态紧急,他越早走越好,一个人只有在到了高处,跌下来的时候才能最痛最重,也最万劫不复。您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郜文榭阴冷道,“届时,就以淮安血脉,为陛下祭天奉神,恭祝吾皇万世不朽、千秋永存。”
*
北境三司一早接了消息,远远地,顾长思便看到那北境与晋州接壤之地站了个熟悉的人。
温知晃着双臂,全然没有布政使的端庄样子,雀跃道:“王爷!王爷!!!臣温于别恭迎王爷回北境!!!”
“行了行了,不必那么大声音,我听得见。”顾长思还没等马车停稳,便先一步跳下了车,温于别小跑而来,险些连靴子都跑掉一只,一副兴冲冲的样子,“温大人,做什么这么高兴?此行匆匆,我可没有给你带花种子回来。”
“那都是小事,终于见到王爷平安归来,臣能不高兴吗?”温知当时临行前说希望顾长思能尽快回来看第一茬花,却没想到一语成谶,当真是没能顺遂归来,好不容易把人盼回来了,忙不迭地往自己马车上请,“臣虽在北境,但消息却也是知道的——玄门被盗、陛下遇刺、科考舞弊,桩桩件件牵扯甚广,我在北境都替王爷捏了一把汗啊。”
他从车上翻翻找找,拿出一本小册子:“喏,本来想连夜送到长安,结果后来科考舞弊顺利结案,我这殷勤也没献上,只好当个马后炮,给王爷表表关心了。”
“这什么……”顾长思翻了翻,讶异道,“何吕当年在渭阳的为政纪要?”
“可不是,当时查他科考舞弊,我就翻到了相关事宜,担心捶不死他,本来想连夜送去的。”温知连连摇头,“科考舞弊啊,真的是,那么多士子寒窗苦读,十余年的岁月光阴啊,人这一生有几个十余年。可恶,可恶至极。”
顾长思把本子拍回他怀里:“知道温大人为人正派,放心吧,作奸犯科者,终有落网的那一日,这不是得到报应了吗?九族抄斩,我朝关于科考从未有过如此刑罚,如今也算是警示后世了。”
“是是是。”温知踌躇了一下,还是道,“我看那相关案情的霍氏夫妇……好像和霍捕快……哎,他没跟你回来啊?祈安也没有。”
温知小心翼翼地觑着顾长思的脸色:“其实人家也未必就是为了这个事儿才要跟你回长安的,我看他挺喜欢你的,真的,只要有你在,霍尘那两只眼睛滴溜溜就跟你转呢。”
顾长思应和他:“嗯,是,还有别的吗?”
“别的?不是,你这反应也忒平淡了些,我以为以你的脾气,不得觉得他忠诚不足,让他滚蛋啊?他这次没来……呃,不是真走了吧?我跟你说啊王爷,咱们做人还是要留一线的,咱……”
“温于别。”顾长思比了个停的手势,“本王在你眼里就那么冷心冷情、六亲不认?”
“呃……”
他那个犹豫就很能说明问题,顾长思抽回他怀里的那本册子,咣当一声敲在他脑袋上:“别给我瞎按罪名,人家在长安待得好好的,是我自己有事回北境一趟,没那么些个恩断义绝,你平时摆弄摆弄花就算了,少看点话本!”
“我这不也是关心你么……”温知捂脑袋,“所以,何吕死的时候,他是不是很痛快?”
顾长思沉吟了一下。
其实那天霍尘没有去刑场,但是行刑之前在刑部大牢里,霍尘和何吕见了一面。
当时何吕已经被折磨得体无完肤,但肿胀的眼睛勉强能够认人,看见霍尘来,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你凭什么代他们问我的罪?你有什么资格?”
霍尘告诉他:“就凭我真心实意地给霍氏夫妇磕过头,真心实意地在坟前叫过他们爹娘,就凭我在玄门中选了一处风水宝地,为他们立了牌位,以后人身份日夜供奉。”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等到你身死而后见到他们,就算在九泉之下,也合该双膝跪地、三跪九叩,向他们忏悔你的罪行。”
“是吧。”顾长思唇角扬起一个笑,痛快的,“是的。”
“那就好,总算是谢罪了,虽然那些故去的人,也没有机会重来一次了,但起码也是一个告慰。”
顾长思拍了他一下:“行了,别长吁短叹了,一会儿我直接去你府上。”
“我府上?干什么?”温知警惕道,“你又对我昙花感兴趣了?!”
顾长思:“……”
顾长思:“我们温大人厉害得很,就连何吕这等去了六部为官的旧时为政纪要都能找到,那么想必,在任的更是轻巧得很。”
温知脸色微微一变:“你是说……”
“对。”顾长思正色道,“我要所有北境官员的为政纪要,包括去年年底北境大清扫后新官上任的,长的短的都无所谓,有一个算一个,我都要看。”
温知被他这模样激起了一层冷汗,试探道:“殿下,这可不好查,动作一大,万一让长安知道了,还以为要干什么呢。”
顾长思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温知咬了咬牙,直觉这祖宗要往火坑里跳:“像这种查为政纪要的,大多都是从中捞一些漏洞出来,拿捏在手里,上一个这么干的还是前朝的摄政王,后来靠着这一笔为政纪要一路打上了金銮殿,高坐明堂,您这……”
顾长思不上钩,反问道:“怎么,你害怕?”
这怎么可能不怕!!!
“温于别,我知道,做官有时候有些事,的确像是在站队,而站队会害死人。你看方堤和郜宣两位大人,因着淮安王府的覆灭而被牵连;再看周氏,因为站队站得好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像工部苑家、刑部郭越,都是因为中立而未受过多波及,其实真的绝对中立吗?也不是。”
顾长思倚在马车壁上,悠哉悠哉地闭目养神:“所以你会有顾虑,这很正常。我知道,你也是个中立的,但现在我要说的话你听好——我是抓漏洞,但不是抓所有,我只抓一个。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这次回北境,就是来抓蚂蚁的。”
“这件事或许会让长安知道,让他们知道后也或许会将你打成我一党之人,但我还是这句话,我是来捉蚂蚁的,信不信随你,干不干也随你,反正布政三司不止你一人,我能用的也不止你一个。”
“顾淮!我可真把你当朋友!!要不怎么会这么千里迢迢来接你!!!”
“温知,我也真把你当朋友,所以我开门见山地告诉你这些,就是因为信任你。”顾长思睁开眼睛,锐利的目光将他逼得无所遁形,“北境有内奸,而且不是皇帝与我之间的争端,是大魏与狼族的,而且这内奸甚至干得要比去年年底的走私案更大,信不信,随你。”
温知手都开始哆嗦,目光飘忽。
“靠!”温知狠狠捶了车壁,颠簸的马车都跟着晃了晃,“干!听你的!我听你的还不行吗!!!哪只蚂蚁敢在老子眼皮子下面打洞,老子碾死他!!!”
*
温知效率奇高,要不说这人本身就很有本事,不进六部真的很屈才。
可惜人家志不在此,就喜欢在北境养花逗鸟,乐得清闲,但在关键事情上从不掉链子,从布政三司到知州知府知县,就连自己的为政纪要也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大有查吧,我怕你查,我清清白白你随便查的洒脱。
定北王府里见顾长思回来,本忙上忙下的要准备接风宴,但看祈安不在、霍尘也没回来,便知顾长思怕是此行匆匆,再看他内敛的神色,估计也是有事压在心头,一群人抱着花乌泱泱地散了,但还是烧了一桌好菜给他接风洗尘。
查这些为政纪要需要很久,顾长思除了吃饭外几乎就在屋里翻看卷宗,夜以继日地过着这样的生活,全无乐趣可言,时光也匆匆忙忙地过去,从盛夏跑到了初秋,又从艳阳高照跑到了夜色深处。
不留神已经到了子时,定北王府的灯都未熄灭,没了祈安,就少有人提点着顾长思熄灯休息,霍尘更不用说,在的话直接把人抱床上睡觉。
因此无人管束的定北王殿下堂而皇之地熬夜翻卷,烛火啪地响了一声,惊了他一跳,蜡泪沉甸甸地堆在底部,干涸凝固,顾长思便拆了一支新的重新点燃,代替原来的那根尽职尽责地燃烧着。
灯火交替,明暗一瞬,顾长思桌案前骤然现了一道影子。
定北王眼睫都未眨,对于不速之客仿佛毫无察觉,自顾自地将蜡烛摆正,才撩起衣袍坐回原位。
不速之客开口了:“你仿佛丝毫不诧异?”
“我有什么诧异的,你都坐我面前了。”顾长思淡淡一笑,翻出两只茶杯来,“来者是客,不过夜深就不饮茶了,本王这儿有些烧好的凉白开,就委屈公主殿下将就着喝两口?”
第107章 交易
哥舒冰看着那杯还冒热气的水, 忽然笑出了声:“顾淮,你胆子真的很大,见到我, 不说叫亲卫也就算了,居然连破金刀都没有准备,就不怕我一枚暗器飞过, 你就身首分离了吗?”
顾长思将卷宗分门别类地放好,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那公主殿下就不必现在坐我对面说这些话了。”
哥舒冰被他说得一噎。
“不是吗?”顾长思终于抬眼,“公主殿下一向最烦啰嗦,能动手绝对不多说一个字,如今都坐到我对面了, 那么想必是有话要跟我谈,说说话而已, 何必搞得剑拔弩张、刀光剑影的, 显得本王多小气。”
他那话大大方方的, 让哥舒冰反驳都没有气口,本来就不善言辞的狼族公主被堵了个严严实实,脸都憋红了, 末了,才愤愤地抢过水杯, 一饮而尽。
顾长思看她喝完,才毫不走心地提醒:“烫。”
哥舒冰咚地一声放下杯子,滚烫的热水滑过喉咙、落进胃里, 说出来的话都带了三分烫意:“我要光明正大回狼族。”
“北境和狼族接壤的门在西北角, 去吧, 不送。”
“顾淮。”哥舒冰咬牙切齿,“你当真不清楚我的处境?”
“本王一向很清楚。”顾长思十指交叠, 悠闲地搭在下巴处,“是之前公主殿下不清楚,那么现在看来,公主殿下终于明白本王当时没有骗你了?”
太气人了。
顾长思就是看准了自己理亏,句句往她心坎上戳。
当时哥舒冰逃出刑部大牢,被郜文榭安排着一路送出了长安城,终于回到了暌违已久的故乡,她兴高采烈地直奔王宫,当年她离家失踪时才十多岁,相貌早已不同往昔,因此护卫干脆利落地把她拦住了。
哥舒冰急匆匆去翻自己的玉佩,请他们务必转交给哥舒骨誓,见到这枚玉佩,她的哥哥一定会接她回家的,说不定还会举办一个盛大的仪式,来庆贺公主归乡。
可她等了一炷香、两炷香……她起初还安慰自己是哥哥国事忙碌,一时搭不上话也是有的,到后来从白天等到黑夜,狼族境内入夜温度骤降,冰冷的寒风往她骨子里钻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或许她哥哥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开心她回来。
甚至于……他不想让她回来。
因为没有得到回音的狼族公主只能先找个地方安歇一夜,明日再作打算,可夜深人静,王宫的刺客将她那间房屋围了个水泄不通,说是奉狼王之命,有人冒充已故公主,有辱王室威严,就地处决,杀无赦。
哥舒冰那一套野路子是在大魏摸爬滚打多年练出来的,一次又一次虎口脱险的经历让她勉强能够死里逃生,但心痛、心寒,真的从未有过的触感从心脏的地方缓缓流动而出,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的刀会挥向自己的同伴,她的哥哥会将刀锋对准她的心脏。
“呵呵。”顾长思毫不留情地戳穿这件事的本来面目,“大魏与狼族交战数年,在老狼王手里才好不容易有了停战的影子,因为大家都打累了。但这停战并不是老狼王的想法,他一直想要拿下北境十二城,无论和大魏开战多久。停战是狼族士兵的想法,哥舒裘那老东西知道穷兵黩武的狼王容易失去民心,也就只好答应了停战请求。”
顾长思摊开手:“那么怎么办呢?战争他想继续,否则染指不了北境,但又毫无理由,于是他就将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儿女,不,我说反了,转向了自己的女儿,也就是你。”
“王族公主在大魏境内失踪,下落不明,觉得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杀害,自然会激起民愤,哀兵必胜,他又拿到了一个失去明珠的心痛父亲形象,一举多得的买卖,他为什么不做?”
如果是原来,哥舒冰绝对会暴起,用手中的刀、或者是面前的空杯瓷片来割烂这么说她父亲之人的嘴,在她的心里,她父亲一向对她关爱有加、呵护备至,在她出行之前还去和他玩闹过,哥舒裘还安慰过她不必想家,很快就会回来。
可一切假象都被拆穿,在哥舒骨誓派杀手前来取她性命的那一刻,所有的温情面具都被撕裂后,只剩下阴谋那张可恶可憎的本来面目,温和的父亲、热情的兄长一夕之间变成冷漠无情的陌生人,哥舒冰终于相信当年的事故绝非意外。
她无力地坐在那里,听顾长思继续道:“至于狼崽子的想法,更容易理解了。如今边境紧张,正值关键时期,你突然出现回来了,那狼族和大魏的旧仇还有没有,这仗还打不打,为公主的复仇不成立,那么就没有了出兵的道理。”
“你早就算到了,是不是?”哥舒冰冷冷地抬眼,“在你知道我和邵翊有牵扯之后,在你知道我一心想回家之后,你是不是就在这里等我呢?”
“顺带着一起等等公主殿下而已,本王还有别的事,不过也考虑到毕竟邵翊他天高皇帝远的,在北境的手怕是伸不了那么长,所以特意来等一等。”顾长思话锋一转,“还是说,公主殿下除了定北王府,还有别的求助去处。”
“你少诈我。”哥舒冰讥诮地眯了眯眼,“你和邵翊之间、和大魏皇帝之间的破事,我不想掺和,和我也没关系。”
“那公主殿下怎么知道我会帮你。”顾长思一撩眼皮,“我们之间有旧仇,能够把我们绑在一条船上的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我们有共同的、更加强大的、不得不一起面对的敌人,要么你手里有我抗拒不了的合作条件,否则我反手将你扭送北境布政三司,是功绩一件啊。”
哥舒冰沉默下来。
“如果公主还没想好的话……”
“我的条件是,我要跟你说一番话。”哥舒冰攥了攥拳,“一番能够让你与我合作的话。”
这条件稀奇,顾长思自诩这么些年听过的三教九流之言多如过江之鲫,他倒想听听这狼族公主能从什么地方翻出花来。
哥舒冰深吸一口气:“我想问问你,你有没有想过,停止大魏和狼族之间的战争。”
顾长思整理桌面的手一顿,再抬头时眼底划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
哥舒冰没有注意到,她渐渐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中:“从进入大魏颠沛流离、到此次回到狼族故土,我越来越明白,有些事情是久居上位的狼族王室看不到的,所以他们不会明白。”
“他们不会明白,年幼的孩子因为寒冷的天气而高烧不止、早早夭折;为了争夺食物、火源甚至是其他生存材料的狼族人彼此大打出手,刀剑相向;无数狼族人背井离乡,或融入西域、或融入大魏,为了活下去,他们不得不抛弃自己的家园,最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子民的生活已经如此水深火热,可狼族王室依旧在穷兵黩武,看不见下面人的悲伤、痛苦和疲惫。狼族自古以来所处环境并不好,往西是多黄沙的西域、再向北是更冷的冻土,向东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冰川,所以,更需要领导者能够带领他们安居乐业,而不是大肆发动战争。”
“顾淮你是皇室子孙,自然看过兵书很多、史书很多,那么想必也能够明白,子民的流血往往只在上位者的一句话之中,这些年我看清了,大魏一向以子民的休养生息为主,看到百姓承欢膝下、共享天伦、丰衣足食,不必在风霜雪雨中艰难求生,那么这个国家就会安定。这是多好的事情,可狼族不是,明明已经风雨飘摇,却还在做不切实际的梦,而去忽视近在眼前的苦。”
哥舒冰深深地看向他:“那种平稳、富足、安定的生活,不止大魏人需要,父亲、母亲、丈夫、妻子、孩子、朋友,至亲至爱、手足骨肉……也不止大魏人有。”
她这番话情真意切,顾长思沉默地听她说完,伸手给她添上了水。
“可惜,你哥哥和你爹可没你那么能够为民考虑、也不愿意对子民的生命负责。”顾长思讽刺地勾了勾唇角,“急功近利蒙蔽了他们的眼睛,就连我被皇帝刻意边缘化的人都知道,大魏六部曾经拟过与狼族加大力度通商的提案,我们从未吝啬过对狼族施以援手,可他们还是选择了发动战争。”
顾长思重重地拍桌道:“你也说了,平稳、富足、安定的生活,我们需要捍卫自己的平稳、富足、安定的生活。这时候的怜悯和慈悲就全无用处,妄图伤害染指我江山社稷之人,只有一条路,死。”
哥舒冰看着震荡不休的水面,叹气道:“大魏与狼族都需要休养生息了,这场战争打下去全无意义。除了流血以外,什么都得不到。你说得对,从我的父亲到我的哥哥都看不清,狼族人死伤无数他们看不见,是对胜利的不甘与欲望蒙蔽了他们的双眼。”
“如果是我掌权。”哥舒冰话锋一转,“我会还给所有人一个清净世界。”
顾长思一怔,旋即笑了。
“说来说去,公主殿下的筹码,原来在这里。”
哥舒冰反唇相讥:“你也料到了,不是吗?”
“我是想听听公主殿下如何想的,也想过,如果公主殿下与令尊令兄一样,那今夜就当我与公主闲谈一二,旁的无需多言。”顾长思勾了勾唇角,“但如果公主殿下说到这里了,那事情,就有些意思了。”
“他们打着为了‘子民’而抛弃我的旗号,大肆出兵,我觉得我如今依旧打着‘为了子民’的旗号,推翻暴君,还狼族一个太平日子,依旧是师出有名。”
哥舒冰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如何?送我回狼族,这个条件,定北王接受吗?”
“虽然我也不清楚,你做了狼王后会不会出尔反尔。”顾长思坦言道,“不过……总比你那狼崽子哥哥要好得多。”
*
哥舒冰来去如风,顾长思换了一盏灯的功夫,那姑娘就又不见了,灵活得像是一条蛇,难怪在大魏这许多年都未曾漏过什么马脚,还能在十春楼那种龙蛇混杂之地潜藏埋伏得如此妥帖。
顾长思刚将蜡烛点上,后知后觉夜已深了,剩下的卷宗也不必再看,还是早些歇着为妙。
他熄了屋内蜡烛,懒懒散散地转了转后颈,与骨头轻响一起响起来的是一声微弱的“嗒”,像是谁一脚踩在门外的空地上,不留神压到了一颗小石子,在寂静的夜里才有这么一道声响。
顾长思警惕心大起——定北王府中的府丁平时起夜也不会逛到这里来,深更半夜,谁在外头?
总不至于是哥舒冰去而复返,前脚达成合作,后脚又反悔,觉得恩是恩、仇是仇,无论如何还是来上一刀才痛快?
他熄了所有的灯,渐渐适应了屋里的暗度,轻手轻脚地绕过桌椅,摸索到了门边。
外面的人似乎也到了门口。
门从里面被拉开、同时从外面被推开,开门的一瞬,破金刀从长袖中骤然划出,顾长思左手反持刀锋,凛冽成一道弧度的月华,又快又狠地划了过去,那人机灵得很,瞬间往后一仰,躲开了那大出所料的一刀。
他身法很灵,趁着顾长思一击未成,一步跨到了顾长思身后,顾长思当即曲肘相击,那人仿佛对他的招数了如指掌,不动声色化掉了那肘击的力道,转而捏住顾长思的手腕、揽住他的腰,让整个人都撞进自己的怀里。
这胆子也太大、太放肆了!
顾长思怒火中烧,刚想挣脱出来,但还没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瞬间又被一缕熟悉的香气惊得一动不动。
黑暗的夜色笼罩在寂静的书房里,门被关上,于是这里密不透风,只有身后那人沉沉的呼吸,喷洒在顾长思的耳畔。
“两三个月不见了,怎么见我就大打出手,都不想我的么?小王爷。”
第108章 思念
咚咚。
咚咚。
顾长思急促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 霍尘揽着他的腰,掌心的温度贴着衣料慢慢渡过来,像是长安尚且残余的夏日炎热, 慢慢吹拂到了已然步入萧瑟凛冽深秋的嘉定城。
顾长思没有说话,霍尘自顾自把人圈得更紧了些。
“嗯?真不想我啊?怎么不说话?”
“明天是九月九重阳。”顾长思终于开口了,“六月廿八我从长安离开, 迄今为止,我们分开了两个月零十一天。”
霍尘一怔,眼前的人就转过身来,将头深深埋进了他的怀里。
“师兄。你怎么会来?”
真的是……霍尘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发,深秋霜露重, 嘉定又靠北,整个天气都冷得多, 顾长思的发沾染了深夜的寒意, 摸上去怪凉的。
这人一句不提自己的思念, 却能将别离的日子数得清清楚楚。
“我是带信来的,长安城风云变幻极快,太子信不过别人, 让我跑一趟嘉定。”霍尘顿了顿,“也是不放心你, 想来看看你。这么久了,也没一封信送回来,我挂念极了。”
顾长思习惯于将什么都埋在心底, 闭口不言, 将一切爱意付诸行动之间, 霍尘却不然,他习惯于一字一句、反复强调他对顾长思的爱意、思念、牵挂。
这实在是少年时就留下的习惯, 多舛的命运让顾长思把所有的事情都藏在心里,但霍尘明白,顾长思实在太需要安稳和确定,所以他耐心地一遍、一遍又一遍将他的存在和不离不弃讲给顾长思听。
顾长思果然很受用,他没有理那封信,甚至止住了霍尘要去掏信的动作,转而把人推一下、再推一下,最后直直把人推上了书桌边。
顾长思眼尾一挑:“夜深了,我烛火都熄了,这代表什么你知道吗?”
“代表你要休息了。”霍尘扫他一眼,果然看见他耳垂开始渐渐弥漫上了红色,“那小王爷推我干什么,你的床又不在这儿,还是说……这也可以是你的床?”
在耍嘴皮子这方面,面对霍尘,顾长思是真的只能甘拜下风。
给出暗示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他也有思念、也有爱恋,那些情绪在堆积的事务中越积越多,沉沉地压在胸口没有抒发之处,如今日思夜想的人凭空出现,惊喜之外便是愈发汹涌的情愫,迫切地想去拥抱、接吻、缠绵。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恼怒地甩开霍尘的手,又被霍尘拽住胳膊,一个用力就把人卷了回来。
“这地方平时谁打扫?”
顾长思不明所以:“我自己,里面卷宗重要,不让人进。”
“那就好办了。”
霍尘掐住这人越靠越近的腰,一把将他制在桌上,书房里涌动着淡淡的墨痕书香,反倒让那一丝暧昧与缱绻变得愈发大逆不道,也愈发隐秘刺激。
“现在王爷该睡了。”霍尘凑近他的耳朵,一面直接摸索着他的腰封动手拆人,“当然了,怎么睡,睡多久,能不能解乏,那就要看我的本事了。”
他死死地压着顾长思,不让人挣动,从外裳开始剥起,像是剥落玫瑰花瓣那样,一层、一层又一层地拆他的衣裳,顾长思咬紧牙关抵着他的肩,不过多时就被扒了个一干二净。
霍尘瞥了眼堆在脚踝旁的衣服:“就穿这么少?嗯?不冷?”
顾长思要憋死了:“你……你能不能不废话?”
“你看,我们小王爷也是食髓知味的么。”霍尘哼笑两声,直接俯身从他的锁骨上开始啃,像那是什么需要唇齿来衡量的东西一样,一寸一寸地吻过骨骼,然后再叼上顾长思的唇,将那几乎遏制不住的喘息封存在深深的吻里。
“在我面前不用羞涩,直接说给我听。”霍尘用舌尖去触碰他的唇,手指不安分地动着,顾长思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块桂花糕,软糯又会在霍尘的力道下轻颤不已。
霍尘在接吻的间隙里发号施令道:“说你想我……”
一定是太累了,也积累了太久的思念,所以才会昏了头跟着他说。
顾长思含糊道:“我想你。”
“说你想要我。”
“我想要你。”
“说你需要我。”
“我需要你。”
霍尘的舌尖趁机探进去攻城略地,吻得顾长思七荤八素,手指紧紧蜷着抓住他的肩膀,像个没有依靠之处的浮萍,于是只能紧紧扒着霍尘,只有这样他才能活,只有这样他才会活。
“乖。”霍尘的衣裳被他扯崩了两颗扣子,“我在这儿。”
长夜寂静,书房处远离其他屋舍,像是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狭窄的天地里,除了思念与爱恋,只有他们两个人。
顾长思眼睛淬成了水,眼尾红红的,像是展翅欲飞的蝶,他攀霍尘攀得紧,咬紧牙关不肯发出声音,霍尘不过片刻便发现了他的倔强,轻声笑了一下。
“又没人看得见。”霍尘去摸他的唇,“还是说……哥舒冰不至于去而复返吧?”
顾长思几乎立刻就紧张了,霍尘猝不及防地“唔”了一声。
“这么担心我看见?”他稳了稳身形,让顾长思抓桌沿抓好,“你怕什么?怕我误会你?怕我怀疑你?”
“我没……”顾长思艰难地开口,“我没紧张。”
“没紧张?”霍尘掐着他的腰用力了几分,“小王爷,骗人是不好的,尤其是对我更不好了,因为——”
他一把将顾长思捞了起来,顾长思惊慌失措,紧紧地搂紧了他的脖颈,几乎要碎了:“你别!放我下来,你快——”
“因为你骗人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嘴上再怎么厉害,眼睛不会骗人。”霍尘把他放在椅子上,“所以,不要把自己置于险境。”
“我觉得……”顾长思愤愤不平地望着他,“我现在就在险境里。”
“骗人总要有点儿小惩罚,你知道我不忍心对你怎么样,但还是要让你记得的。”霍尘俯身去咬他的耳朵,轻声说了句什么,“……怎么样?”
顾长思眼瞳蓦地放大:“霍长庭!你个混账!!!”
“混账就混账吧,”霍尘痞里痞气地笑了,“反正现在,你也跑不了了。”
*
晨光熹微,书房里的动静才停下来。
顾长思气喘吁吁地瘫在椅子上,两人的衣服乱七八糟地堆在脚踝边,根本分不清到底哪件是谁的,暗色的腰带在此时显得格外刺眼,顾长思用力地闭了闭眼。
太乱了……这一夜,也太乱了。
他的思路断断续续的,也不知是一夜未眠的缘故,还是太过酣畅淋漓的缘故,他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微醺的状态,动都不想动,什么都不愿想,直到霍尘把他抱进热水里,舒舒服服的热水一泡,那些阻滞的思路才慢慢流动起来。
霍尘坐在他背后给他洗头发。
“师兄。”顾长思把头搭在浴桶边缘,回头懒散地瞥了他一眼,“你这次来,有定归期吗?”
“怎么?撵我啊?”霍尘抓着他的头发开玩笑,“放心吧,我偷偷出来的,没人知道,所以没定归期。但也是因为偷偷出来的,所以不能久留。”
“哦。”顾长思虽然心里早有预料,但还是不免有些闷闷不乐,“长安如今是什么情况了?”
“皇帝醒了,但朝政大权还在郜文榭手里抓着,千机卫现在也不许近皇帝的身,但我曾偷偷溜进去看过一眼,皇帝现在精神不大好,总是头痛,除了熟睡能舒服些,清醒过半个时辰就开始闹毛病,因此迁怒了许多无辜宫人,杀了很多人。”
霍尘给他轻柔地梳发,看着那墨色的头发如一尾游鱼在浴桶中游荡:“不知道郜文榭给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汤,都这样了皇帝还能被他说服、相信自己能长生不老,也可能皇帝真的疯魔了。”
“那药里应该有些能让人言听计从的成分,或许有蛊,或许有毒,或许有其他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秘术之法,”顾长思顿了顿,“不对啊,我现在可是在试图与郜文榭达成合作,你怎么把和我一个阵营的人往贬义里讲,万一我转述了呢。”
“哦,那我还真是很害怕。”霍尘的语气甚至连点儿起伏都没有,“好担心小王爷去告密啊,也好担心郜文榭要杀了我啊。”
顾长思实在没忍住,笑了。
“别抖,一会儿扯头发给你扯疼了。”霍尘抓着他的头发,慢条斯理道,“我依旧还是那句话,虽然目前你还不愿意告诉我到底和师父说了什么,但我依旧相信着你,我也永远会在你身边。”
顾长思敛了些笑模样:“……玄门……不是,长记如何了?”
“千雀姑娘的事对他打击属实有些大了,前几日在玄门茶饭不思,后来苑大人亲自来提人,给人领回家了。”霍尘在水底下去抓人的手,“我来之前,听长念说长记缓过了些劲儿,正和苑大人商量,要选个吉利日子成亲。”
顾长思声调蓦地拔高:“成亲??”
“对,成亲。”霍尘抚摸他的手指,“苑长记说,他要和崔千雀的牌位成亲,将千雀姑娘以妻子身份请入苑家祠堂,今生今世,他只有千雀姑娘一个女人,一位妻子。”
“至于千雀姑娘的墓,由于最后也没找见千雀姑娘的遗骨,只有衣冠冢,他打算苑氏祖坟中立一个碑,将来等他自己百年之后与其合葬,然后如果还能找到方氏祖坟,那就再在方氏祖坟中立一个,让千雀姑娘能够与亲人团聚。”
“……”
百感交集,顾长思居然不知道能说什么。
“我记下了,”末了,他说,“只怕在方伯父下狱时,总有些见风转舵、落井下石的人,将方氏一族都迁怒其中,祖坟之地也……但我记下了,等到有那么一天,方伯父、方姑娘都可以在一处团聚,我记下了。”
“嗯。”霍尘攥紧了他的手指,继续道,“长念最近也是一边在安抚长记的情绪,一边在挑礼部的事,但他是玄门的人,如今朝政在郜文榭手中,礼部尚书之位到底会不会落在他手里还不一定,估计郜文榭也是暂且没有可用之人,于是先空悬着,事情就自然而然堆到长念手里了。”
“最近因着皇帝病重,太医院也忙得够呛,小若身为院判,已经从轮值变成了日日在那里值守,担心她熬不住,裴青总会差人送进去些补品,偶尔三更半夜小若回家歇息时,裴青也会陪着。她压力大,近日也少回玄门,我轮值的时候会去看看她,人都瘦了一圈儿。”
“再有就是师父……”霍尘长长地叹了口气,“大概是身体不舒服,师父又是皇帝难得知根知底的人,就总会叫他入宫,有时候跟他聊些少时往事,那时候两个人的情绪还好,但有时候就是单纯地诘问他,诘问他……曾经的那些事情,师父回来后总是一日一日地不说话,皇帝喜怒无常,连带着师父思绪也重。”
他挨个讲了一遍,顾长思一言不发地听着,等到他讲完岳玄林的处境,顾长思才后知后觉地补一句:“……我不过问了一句,再说,我和岳大人又不是师徒了,你给我讲那么清楚有什么用,我又不关心。”
“哦,好,那是我讲多了。”霍尘睁着眼睛说瞎话,明明方才,他讲一个人的事,顾长思的手指会下意识蜷一下,尤其到了岳玄林,水下面交握的那只手几乎都快被顾长思抠出了血道子。
这局棋一定很大。虽然这件事霍尘早就猜到,但还是再一遍又一遍地加深他对这件事的认知。
大到顾长思连他都不能多说什么,只能缄默不言,将所有的心思藏在水面下。
顾长思转移话题道:“……所以,你知道阿晖有什么事吗?”
霍尘沉默一下,扯下袍子将自己裹住,去那堆衣服里翻找出缝在衣服最内侧的书信。
他擦干净手,将那封信展开,一目十行地扫完,语气都不免带了些沉重:“太子说……”
“皇帝在和郜文榭商议,调整北境布政使司的官员部署。”
顾长思闻言一怔,旋即冷笑道:“迫不及待,冲我来了。”
第109章 重阳
宋晖身为太子, 在皇帝病重的那一刻理应挑起大梁,太子监国名正言顺,可郜文榭将朝政全都捏在手中, 美其名曰是皇帝的意思,宋晖岂能不知是他有心算计,但明德宫里外都是郜文榭的人, 他就是想见一面都难如登天。
太子平素在长庆宫是温文尔雅,但不是个没脑子的草包,相反,他太懂得韬光养晦、厚积薄发的道理,此次事件一出, 他几乎立刻就想到昔日葛云之死,怕不光是郜文榭用来扳倒霍尘的一步棋。
更要命的是, 葛云死了, 千机卫名存实亡, 皇帝的安危就真的落到了郜文榭一人手里了。
宋晖在信里写的情真意切,让顾长思万万当心,此等大厦将倾之际, 如果有任何能提供助力的,让他尽管开口, 不必客气。
末了,宋晖还写道:“社稷江山之重,或许真的到了压在我们这辈人身上的时候了。”
顾长思让霍尘把信烧了。
“你与太子一向关系不错, 我看他深得你信任。”
“是不错, 阿晖虽然是宋启迎的儿子, 也学得他那帝王心术,但好在他还有善良本心, 从皇后那里耳濡目染,有一副仁义心肠。”水快凉了,顾长思抽过袍子将自己的身体掩住,“但他不也是不放心么?最后那一句就是在试探我,看看我这肩膀上,可不可堪那千钧之重。”
“他猜到郜文榭的图谋?”
“猜不猜得到,他都能明白,最想要扳倒宋启迎的人是我,如果郜文榭对皇帝不利,最好的办法就是举起我这面大旗,最不济也能用我来扯个正义之师的名号——太子精着呢,你当他想不到?”
霍尘直接把人抱走:“所以,你要回信吗?”
“回。”顾长思垂下眼睛,“但不是现在,有些事眼下还急不得。师兄,去歇一会儿吧,今日是重阳节,嘉定也有重阳登高的习俗,自从……我们没有一起来过嘉定关。失忆之时不算,彼时你不知我、我不知你。如今,我终于能够和你再度并肩,再度立于嘉定城头了。”
两人补了个悠长的觉,再醒来时都到了午饭时分,霍尘行踪隐秘,顾长思也没有动让他和府里人见见面的意思,于是推脱说事务庞杂,把午膳都端回屋去吃。
吃过午饭,顾长思给霍尘翻箱倒柜掏出来一件斗笠,把人遮了个严严实实,才放心地带出门去。
嘉定关外依旧留有昔年的伤痕,霍尘熟门熟路地走到一块城砖边,用手敲了敲,果然在下面发现了个小洞。
“这是什么?”顾长思讶异道,“我来北境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城墙下面居然还有小洞?”
“是当时梁师父用来和玄门传递消息的地方。”霍尘掏出来一张泛黄的纸张,上面用着符号歪歪扭扭地画了几笔,那是梁执生刻意做过伪装后的笔迹,“我当时被他从狼族救出来后听他说过,结果后面被下了浮生蛊,他也不敢与我讲什么了。”
他的手指怀念地抚过纸面:“我也是突然想到会不会有一些遗物,毕竟梁师父的东西太少了,甚至风波未平,玄门都不能为他立碑,到现在嘉定还以为他只是出门游历未归。师父客死他乡,我却只能暂且忍耐,不能为他收敛尸骨,想想也挺不孝的。”
“终会有那么一日的。”顾长思伸出手,轻轻地在他肩上捏了捏,“终会有那么一日,梁捕头、方姑娘,所有所有因为这些事而魂无归处之人,一定会有一天心满意足地、在九泉之下安息。”
“不说这个了。”霍尘将东西收好,故作轻松道,“走吧,我们去放纸鸢,放放晦气,希望此行一帆风顺,小王爷马到功成。”
因着重阳佳节,嘉定城一大半的街道小贩都在卖纸鸢,另一半在热热闹闹地卖菊花酒,顾长思买了一壶在怀里,分给霍尘一只酒杯,边走边喝,顺带着寻哪家风筝好看些。
“对了,”顾长思凑近他,“我第一次见你时,看你腰上别着酒葫芦,我记得你对饮酒一般,并不是那么热衷,怎么反倒当捕快的时候日日挂着。”
“掩人耳目啊,我那酒葫芦里也就是挂着看看,很少喝。”霍尘笑笑,“当时我是梁师父一手带进来的,总会有人或多或少不服气,那我也不能那么不合群。小捕快们也没什么喜欢的,平日比较忙,就躲闲的时候喝两口,投其所好嘛。”
“再者而言,有时候的确很好用。”霍尘在幂篱下揪住顾长思的指尖,“那晚见你,如果我不喝点酒,岂不是更失礼?相比于莽撞不守礼的人,还不如酒后撒酒疯,你也看我没那么不顺眼不是?”
“我……”顾长思哑口无言,“……我哪有看你不顺眼。”
“那你是对我一见钟情了?”霍尘笑得更促狭,“巧了,我也是。”
“你——!!!”
两人嘻嘻闹闹还没说出个所以然,迎面就撞上布政三司巡查市集。
温知眼睛尖,一眼就认出了顾长思的身形:“王爷!你也来逛市集啊,好巧。”
他身后赫然是许久不见的按察使褚寒和都指挥使韩恩。
三人齐齐上前,再躲更显得奇怪,索性顾长思带着霍尘大大方方地迎了上去:“温大人、褚大人、韩大人。”
褚寒客气道:“王爷这是买的菊花酒,好香。”
“是,就在身后不远处,褚大人若也有兴趣,可去买来饮一壶。”
温知眼风轻飘飘的,识人最毒,一眼就看出来他身后还跟着个默不出声的人,笑问道:“王爷,这位是……”
“他是……”
“小人是如意楼的人。”
纵然他捏了嗓子说话,但那谎言顺得无比自然,确有其事的样子让顾长思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霍尘唯恐天下不乱地又补了一句:“承蒙王爷垂怜,有幸陪王爷度过重阳佳节。”
顾长思被截了胡,如意楼这个词太遥远了,遥远到有几分陌生,所以等他反应过来那是个什么地界后,心底倏然蹦出一句震耳欲聋的:你说什么玩意儿?!
对面三个布政使司的大人也显然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遭,温知的脸更是变了三个色,一把扯过顾长思的袖子,客气地说着借一步说话,但那嗓音是一点儿都不小。
“你什么情况?!”
顾长思木着一张脸:“就……嗯……”
我也没想到还有这种情况。
温知频频瞥着霍尘被拢于幂篱下的身影,道:“不是,你、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去如意楼了?你不是不沾这种风月地方么?”
谢谢,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我沾这种地方的。
“你这样……呃,霍侍卫知道,岂不是会很伤心?”温知痛心疾首道,“他对你多认真多专一啊,你怎么能找人陪你过重阳节呢?把他一个人孤零零丢在长安,他多寂寞啊!”
顾长思试图挣扎:“我……”
“你把人家带走了,然后自己又跑了,让他无依无靠地在长安孤苦伶仃,说不定正想念着你,想要和你一同登高、共放纸鸢、同饮菊花酒,你倒好!你在这里干什么!!”
顾长思简直要冤死了:“其实……”
“得了,言尽于此,你是上位者,你是王爷,那霍侍卫本就是你的下属,他当然不能苛责你什么,他得大度、他得有容人之量,但你也得心疼心疼他,真的要找人陪,你也得知会他一声,我看那小子满心满意都是要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顾长思沉默了。
他真的很想告诉温知,首先,首先他没有沾花惹草、招蜂引蝶,要不是霍尘那个惯会给自己找身份套的混账扯出如意楼,他都忘了嘉定还有那么个地方。
再次、再次他嘴里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可怜儿,昨晚压着他要了五六次,到现在那腰带估计洗都洗不出来了,他身上还有没消退下去的痕迹,所以到底谁要心疼谁啊?!
可惜他哪句都不能说,只能愤愤不平地吞进了肚子里,在韩恩那一副“原来你是这样的王爷”的目光里,扯着霍尘就要开溜。
“对了,王爷。”韩恩忽然反应过来,叫住了那个头顶几乎都要冒热气的定北王,“近日边防不稳,想请您公务不忙之时,来北境都指挥使司一趟,下官想与您看看军营,以及商量排兵布阵之法,以防不测。”
顾长思胡乱地点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正事不要掺在这种事情里面说,他都不好意思回头!
终于将那三个人甩在人群之中看不见了,顾长思扯着霍尘拐进了一条小巷里,外面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里面空无一人,两侧的房舍阴影投下还有些冷。
顾长思完全感受不到,纯粹是气的:“你胡说八道什——”
霍尘拨开幂篱,搂着他就吻了上来。
薄纱下两个人吻得难舍难分,那轻如月华的罩子恰好将这一幕唇齿交融遮盖得严严实实,霍尘的手紧紧圈着他的腰,不管顾长思的挣扎,追着他缠吻,直把人往墙上推,最后被迫仰着头乖乖被攻城略地,骂不出话来了。
“你……”一吻毕,顾长思用手背抵住泛红的唇,眼睛里还有偃旗息鼓的怒意,“你怎么突然……!?”
“我是如意楼的人啊,这不得伺候好小王爷么。”霍尘调笑地蹭他,“说,小人有没有很尽职尽责?”
“霍长庭,你是真的很会给自己找一些身份套上。”顾长思眯着眼睛给他数,“霍家公子、玄门大弟子、中军都督府右都督、昌林将军、嘉定捕快、定北王贴身侍卫、中军都督府佥事、千机卫指挥使,如今你又给自己在如意楼谋了份差事,你真不嫌累啊?”
“好说好说,侍奉小王爷哪里会累。”
“油嘴滑舌。”
“是情不自禁。”霍尘叹道,“你知道吗?幂篱偶尔会露出一条缝,你的眼睛就在这里望着我,就和我与你在嘉定重逢的那一夜一模一样,其实那一夜的一见钟情,我就很想这么做。”
他凑过来又啄了下顾长思的嘴唇:“如今,景是旧景,人也是故人,就情难自禁,想要吻你了。”
顾长思听得耳朵烫得慌:“……知、知道了。那你也……吓我一跳,你看温知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由此可见我此情昭昭,连温大人都知道我喜欢小王爷,坚贞不渝,想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霍尘笑得更放肆,“吾心甚慰。”
顾长思咬牙切齿地给了他一脚:“甚慰甚慰,别甚慰了!赶紧去找风筝,一会儿就没得卖了!”
等到放完风筝回来已经入了夜,闹腾了一天惹了一身汗,顾长思自然而然地要去洗澡,霍尘把风筝给他搁置好,擦着关门的尾巴就与他一同溜进了浴池。
不多时水声阵阵,顾长思整个人都要被烫红了,懒懒地没什么力气,霍尘餍足地给他收拾好,抱着人塞进被窝里。
顾长思昏昏欲睡,还是强撑着道:“师兄,真的,作为师弟我觉得很有必要和你交代一句。爱惜身子,要节制,真不能在这几天就……我们都得控制控制,明白吗?”
“明白明白,遵命遵命。”霍尘把人揽进自己怀里,“昨晚就没休息好,不闹你了,快睡吧。我——”
“笃笃笃”,熟悉的敲门声响起,顾长思几乎是一下就清醒了,与霍尘四目相对,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讶。
“这种敲门手法是……”霍尘不确定道,“祈安?”
“他不是在长安么?我让他守着定北王府,怎么……”
霍尘已经披衣出去开门了,漏夜之下,果然是祈安那张熟悉的面孔,他焦急地踱着步,身上还有风尘仆仆的影子,显然是一路奔波,刚刚到的嘉定。
“你怎么会来?”
“来不及细说了。”祈安往里探头看了一眼,顾长思也披衣出来了,“王爷,我是受门主……咳,岳大人之托,来叫霍大人赶紧回长安的。”
霍尘最后一丝笑模样也消失不见:“你来叫我?师父可说了阿淮他……”
“未曾。”祈安复杂地望着他,“只说要你速速回京,不得有误。”
“可是……”
“没什么可是,”祈安咬了咬牙,顾长思才是他正经主子,但此时此刻这些话怎么听都像在胳膊肘往外拐,“岳大人说,现在回京,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前功尽弃。”
第110章 密令
“回去吧。”顾长思在他身后轻轻推了一把, 打破了难以描述的沉默,“祈安急匆匆地来,都没有要歇脚的意思, 估计是要连夜回去。什么事情需要连夜来连夜走,怕是真的很紧张。”
霍尘蓦地转身,屋内暖洋洋的光晕勾勒出顾长思只披了一件外袍的身影, 显得愈发形销骨立、形单影只。
岳玄林没有叫玄门任何一个人来,而是劳动了祈安,到底是玄门也不敢轻举妄动,还是实在是分身乏术、难以招架,这些都很难说, 皇帝的情况江河日下,郜文榭又是个城府深沉的, 这时候就是看谁棋能够下得又快又准, 才能从这场博弈中厮杀出来。
只是, 这次就连祈安都要被带走,把顾长思一个人抛在这里了吗?
他心下不忍,往前轻轻挪了下, 没想到顾长思猛然间察觉到他的动作,蓦地往后撤了一大步, 退回了门里。
“阿淮……”
“回去吧,师兄。”顾长思的语气笃定且不容置疑,“我现在就给阿晖写封回信, 你帮我交给他, 他看了信自然就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顿了顿, 才无奈地笑了一下:“怪我乌鸦嘴了,昨日才问你有没有定归期, 没想到就如此匆忙。罢了,总之无论前路如何,起码还有一晌贪欢,在这刀光剑影、风雨飘摇的情况下,已经是难得的幸事了,以后就算……想起来也会很快乐。”
“王爷你别瞎说!没有什么就算的!”祈安咬了咬牙,泫然欲泣道,“要不你和我们一同回去吧,就算岳大人真的和你闹翻了又怎么样呢?有什么事是大家在一块儿挨不过的啊?”
顾长思摇了摇头,再度退了几步,手指攀住门扉就要关上它:“我还有事情没做完,你们先回吧,夜路危险,多留神些脚下。”
“阿淮。”霍尘叫住他,眼睛里的情愫和悲伤几乎要溢出来,随着暖光缓缓流淌,“记得我说过什么,等你回长安,我们成亲。”
“我会秉明父亲、师父,再去淮安王与王妃灵前长跪,求他们把你许给我。”霍尘定了定神,那股子不祥之意压着他舌根发苦,“除了他们之外,你也……一定要答应我。”
顾长思怔了怔,旋即露出个浅浅的笑来:“我早就答应你了,在嘉定关外,你匆忙那一吻落下,我就当你是求婚了,我也……早就答应你了。”
*
霍尘与祈安昼夜不息,一路上心脏狂跳不止、惴惴不安,才紧赶慢赶回了长安,巍峨的城门在他们身后关闭,像是一只张着嘴沉睡多年的巨兽,终于从睡梦中苏醒过来,于是闭上了嘴,睁开了充满杀气的眼睛。
他来不及换衣服,急急忙忙冲进了岳玄林的书房,苑长记、封长念、秋长若都在那儿。
人这么齐,他心底的不安更重了。
“人到齐了。”岳玄林没有问他从哪里回,好像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那我就开始正式说了。”
“这是陛下下给玄门的密令。”岳玄林掏出一封印了玄字章的密令,上面用红漆封了,一般皇帝下给玄门的令分为黑青红三种,其中红漆封印又叫做红漆令,属于等级最高、秘密程度最高、强制性也最高的密令。
就连上次霍尘隐姓埋名去狼族王陵找遗诏都是青漆令,还未到红漆令的严肃程度,追溯过去,最近一次下给玄门的红漆令是逐玄字门的小师弟出玄门,并永远放逐出大魏境内不得返还,但凡踏足一步,大魏人士皆可杀之。
因此那封红漆令一出,几个人脸上都挂了些沉重的神色。
“陛下密旨:”岳玄林沉声道,四人匆忙跪下,“北境官员调动,调中军都督府断事官卫杨为北境巡抚,全权接手北境狼族相关事务,凡定北王经手之事,皆由卫杨裁夺,定北王顾淮不得插手狼族之事。”
霍尘猛地抬起头。
卫杨?卫杨!?
中军都督府的断事官去接定北王的权,这种赤.裸.裸的侮辱,这种明晃晃的羞辱,但……但这也不就代表——
“这不就是要把长思架空?!”苑长记脱口而出,“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实权,手里也没有兵权,当年因着军功,所以才将狼族事务交给他,为什么?为什么要剥夺掉他的权利,那是他用一条腿和半条命才挣来的权利啊!!!为什么!?”
“苑柯。”岳玄林深深瞪了他一眼,继续道,“为防定北王闻此官员调动之令而生变,又念其是玄门长字门弟子,勒令玄门自长安城外看守,不得令定北王踏进长安城一步。”
那熟悉的语调,当年在玄字门小师弟身上说的是——
“但凡踏足一步,大魏人士皆可杀之。”
而这封令旨上说的是:“但凡定北王入京一步,以无诏回京罪名论处,视同……”
谋反。
谋反。
谋反。
鸦雀无声。
一缕刺痛唤回了些霍尘的神智,他才发现自己攥拳攥得太紧了,手指几乎都要掐破掌心的皮肤,留下斑斑血迹。
岳玄林合上红漆令:“接令吧。”
依旧鸦雀无声。
“红漆令不得抗拒不领,这件事我从——”
“师父!”苑长记霍然站起,“那是你从小带到大的顾长思啊,那是我的师兄,我们的师兄弟啊!我们怎么可能接!这不就是陛下太欺负人了吗?!这和他小时候屈辱地被夺走姓氏名字、夺走属于他的一切有什么区别?!”
“不……”苑长记喃喃道,“比这还过分,姓氏名字是父母给的,但他手里唯一有的权力是他自己拼来的,为什么要夺走他最后一点东西!?如果他没有了这些权利,那他只能任人宰割,他还有什么可以傍身的依仗?!”
“师父。”秋长若膝行几步,抓住岳玄林的衣袖哀求道,“求求情吧,我知道陛下最近身体不舒服,喜怒无常也是有的,但、但不能这样啊,长思已经恢复记忆了,要么就是把他往绝路上逼,要么就是把他往反路上逼,他没有好路可以走了啊!”
“以长思的性格,他绝对不可能坐以待毙,绝对会要回来问个清楚。”封长念沉声道,“陛下下这封红漆令,不就是知道长思必定要回京讨说法,为了万一时,好让我们能劝住他吗?如若不然,就直接杀了他。这封红漆令和当年一样没道理。”
“够了。”岳玄林怒喝一声,震得屋内落针可闻,“玄门就在皇宫背后,你们如此言语陛下是非,是真的嫌自己命长吗?”
“但是——”
“没什么但是,红漆令下,不接者就是死,陛下可以在对顾长思动手之前先砍了你们。”岳玄林怒道,“……霍长庭,你怎么不说话?”
霍尘依旧跪在那里,其他几个人劝的劝、问的问,只有他一个人仿佛是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无言地、沉默地、几乎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纷乱和争端。
半晌,他才沙哑道:“我接了。”
“长庭哥?!”
“我接了,不是因为我觉得这封红漆令是有道理的,而是我在遂阿淮的心。”霍尘拍了拍膝上的灰尘,连日奔波让他面色发暗,形容沧桑,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疲惫感,“是吧,您和阿淮两个人,早就料到会有这封红漆令了吧?”
这次轮到岳玄林张口忘言了。
“他什么都没跟我说过,您也别管我是怎么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的,我只有一句话要说。”霍尘二指夹着那封红漆令,明明就是薄薄的一张纸,却沉得他几乎抬不起手,“我是……我是为了一些事情,不顾一切豁出过命的人,我知道那滋味有多苦。如果可以,师父,我想求你,如果可以不那么拼命就能达到目的,转圜些,转圜些,哪怕让我以身相替,都可以。”
“您还记得我出征嘉定之前,书房里,我跟您说过的话吗?”
——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作别故土,苦不堪言。稍疑,信仰崩塌,稍念,性命危悬。门中弟妹大多年幼,我身为长兄,理应率先承担。
——更何况,我生来就是玄门最利的一把刀,陛下当年将我从十二营中捞出,又给了我霍大人独子的身份,不就是为了用在最容易见血的刀锋上吗?
“他不是我,”霍尘颤抖着吐出一口气,“我既不想让他信仰崩塌,更不想让他性命危悬,最不想当年旧事重演一遍。我们没有那么多个五年了。”
说完这些,霍尘便推开门走了出去,直到外头他才猛然发觉,长安城的阳光刺眼得令人眼眶生痛,几欲落泪。
顾长思,他的阿淮,是大魏高悬的月,就算不能如同朗朗明日般永照天空,纵然阴晴圆缺都要尝遍,但他永远在那里,清冷的、无悔的,永远在那里。
阴云蔽空,欲遮月明。
*
调动旨意很快就传到了北境,温知手一抖,险些砸了案几,在一片沉默中,顾长思猛地推门而入,盯着那脸上挂着假笑的内侍,几乎要给人烧穿个洞。
“皇帝的意思?”
“回王爷,是。”
“皇帝是要削我的权?”
“回王爷,是官员更迭,陛下担心您辛苦,将事务交给卫大人,您也松快些。”
“皇帝凭什么下这道旨意?”
“回王爷,陛下说,听闻狼族公主近日在嘉定出没,那女人与王爷一向势同水火,为了您的安危,还是暂且先避一避。”
顾长思盯着他的脸,眼睛危险地眯了眯,字正腔圆又声如洪钟地说:“宋启迎当真是个阴、险、小、人。”
温知魂都要吓飞了:“王爷!陛下名讳不可直呼!!!”
话音未落,破金刀铮然出鞘,手起刀落,内侍手里捧着的圣旨刹那间断成了两截,无力地垂在半空中。
内侍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颤声道:“王王王……王爷?!”
“我就叫了,他奈我何?”
顾长思收刀归鞘,一把推了人就走。
内侍尖锐的嗓音刺破苍穹:“王爷这个意思,难道是想要抗旨不遵?!”
“让宋启迎当面给我解释!”顾长思乜他一眼,“一封圣旨就想让我就范,他真当我还是当年的懵懂稚子,任人宰割?!今时不同往日了,他也配!!!”
温知忙道:“王爷!慎言!!!”
“王爷!”内侍扯着尖锐的嗓子警告他,“陛下不曾下旨,你现在回京就是无诏返京,罪同谋反!这是您当时答应陛下的!您不能走!回来!!!”
“铮——”破金长刀刹那间横在他颈侧,森然的刀光如同顾长思那双杀气四溢的眼睛,“回来?我真是太给你脸了,谁给你的胆子,对我大呼小叫、呼来喝去?!”
手腕倏然一动,血线凛然一道喷洒而出,内侍还来不及尖叫,鲜血蓦地喷满了那本就惨不忍睹的圣旨,他抽搐着倒在血泊里,至死还不敢相信定北王真的会杀了他。
他可是皇帝派来宣旨的啊!他居然会被杀!!!定北王当真疯了吗!!!
意识即将消散,他听见顾长思阴冷的声音徐徐响起。
“我答应他?是他当时害怕我会拉着他同归于尽,不得不答应我!”顾长思阴鸷的表情映在他即将涣散的瞳孔里,“宋启迎的狗也配在我面前大呼小叫,真以为自己能爬起来做人了吗?他也配?你也配?你们也配?”
“宋启迎自己撕毁了当年我们彼此答应对方的三条规则,违约的是他,该死的人,也是他。”
温知被这一变故吓得哑口无言,只能瞪大了眼睛,看见顾长思盛怒的背影扬长而去。
他像是才缓过来一口气,明明腿都软了,但还是艰难地绕过这一摊狼藉,扒在门上喘息:“王爷,不、不行!”
“你细想想,这一切不对劲,说不定皇帝就是在等你回去,就是逼你回去!”
“你一旦回去就没有回头路了啊!!!”
顾长思的脚步一刹。
“回头路?”他冷笑一声,“我从来不走回头路。我倒想看看,宋启迎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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