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遗忘
这场争吵以顾长思实在挨不住腿伤的疼痛而告终。
苑长记把人掺到床上, 小心翼翼地帮他脱下靴子,看着那一圈血迹辛酸道:“长思,师兄, 旁的先不论,身体是自己的,你这双腿这样下去还怎么好啊?”
顾长思垂下眼睫, 颤抖的眼尾坠下一颗泪珠,他像是累极,跟岳玄林肝肠寸断地剖析完自己的心境后便再也没了力气争辩,于是就干脆跌进梦里,不看不听, 不闻不问。
哀声叹了口气,门口秋长若静静地守了一会儿, 等到人睡着了才和封长念一同往外走。
拐过弯看到祈安缩在墙角哭得厉害, 秋长若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用手帕给他擦干净了脸:“好孩子,别这么哭,让长思看见了不是更难受。”
祈安哭得一缩一缩的, 鼻头眼睛都红了,瓮声瓮气道:“我就是觉得、觉得太难过了。世子殿下和……和昌林将军都是那样好的人, 为什么非要遭此灾祸,天人永隔,不公平……这一点都不公平。”
不公平吗?是不公平, 但这件事能够找谁评理呢, 秋长若也不知道, 只能摸了摸他的头发,聊表安慰。
“长若姐。”封长念脸色有些不好看, 手中拿了道圣旨,“师父让你过去一趟。”
苑长记眼尖,失声喊道:“这是什么?”
“陛下刚拟好的旨意,给长思的。”封长念道,“师父刚接了旨,让我去宣给长思听……罢了,长若姐,我看师父挺着急的,你赶紧去吧,我先去找长思了。”
“是什么?”秋长若颤声道,“是……不好的事情吗?是要清算他军前抗旨之罪吗?!”
“不是。”封长念笃定道,“放心。”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淮安王世子顾淮,收复北境,战功赫赫,于社稷有功,于宗庙有德,特赐顾淮亲王之位,封号定北,望卿允公允能,镇守北疆,平四海之乱,开万世之宁,钦哉。
宋启迎到底还是扛不住悠悠之口,在赏罚之间抉择再三,还是选择了个赏赐——有功当赏,但传闻中顾长思疯了一样的恨意与杀气腾腾也实在让宋启迎不寒而栗。
他一早知道顾长思不是个温顺之人,看,伪装久了也会有破绽,顾长思骨子里的那种凛冽到底还是被激发出来,将那温和的假象扯得粉碎,可眼下此人不能杀,于国家社稷有功之人,又抱恙在身,偏生还命大的没死在北境,让宋启迎拿他毫无办法。
岳玄林不愧是最了解宋启迎的那个人,他一早知道,不是顾长思那条断腿替他挡了灾,还真以为宋启迎能够忍到什么时候?
但只赏是不可能的,顾长思那般模样,放在长安那就是君王枕畔酣睡的猛虎,虽然断了腿也遏制不住他那锋利的爪牙,更何况还有秋长若那等医道高手替他医治。于是宋启迎选择了一个折中之道,封他当定北王,远离京城,去镇守北境一线边防,无诏不得回京。
当然,顾长思远调后,宋启迎也必不可能松懈,一旦发现任何不对的征兆,即刻以谋反罪论处,也解了皇帝一桩心病。
可宋启迎千算万算没算到的是,顾长思对这道旨意欣然接受。
他拖着病体入宫,看见那张充满算计的脸就烦,根本不想行礼,幸亏他腿伤未愈,宋启迎免了他的见礼,才没在一开始就感受到这人日益凸显的锋芒。
“我本来就打算替他们守着嘉定关外那片风雪墓,但有三件事情,只要答应,都不用等我腿伤好了,我立刻就走,绝不拖延。”
宋启迎巴不得,甚至没有纠缠他口气中的不敬,忙道:“但说无妨。”
“第一,我不成家;第二,我要求以后历代狼王所有子嗣一律送入长安为质;第三,我不插手北境十二城相关事务,但涉及北境狼族之事,我必须有第一处置权。”顾长思一撩视线,“就这三件事,我这辈子不回长安都可以。”
“你……”宋启迎皱了皱眉,最终都化成了一道叹息,“小淮,你真的很恨狼族。但将所有子嗣一律送入长安为质,未免显得过于落井下石、强人所难,不若将世子送进长安即可,其他的……”
“不行。”顾长思猛地打断他,宋启迎惊诧于他居然敢打断自己的话,还未说什么,就见顾长思扬起下巴,几乎是挑衅一样地讽刺道,“若是只送一个孩子来,那谁会保证那狼崽子不会抱着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想法?万一他为了自己的野心,父母双亲、手足兄弟、血脉宗亲、天道人伦统统不顾了,谁能按得住他这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谁?!”
宋启迎拍案而起:“顾淮!你在骂谁!?”
他怎么可能听不出,顾长思那句话到最后根本不是在骂狼族,而是直接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八个大字直接砸在了他头顶,羞辱像是一记狠厉的耳光,迎面狠狠地扇了过来。
宋启迎气得脸颊通红:“你是不是真当自己——”
“陛下。”岳玄林疾步赶入明德宫,将顾长思往后一揽,代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长思大病初愈,还未将养好,病中高烧,难免胡言乱语污了陛下清听,臣这就带他回去,好生教养,必不敢再打扰陛下。”
宋启迎直接将一卷书砸了过去:“滚!!!”
顾长思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被摔得折页的书本,脚下生风地走了。
他刚出去没走几步,就被岳玄林拉了一把,左腿那一伤伤了根基,顾长思体质本不差,经此一祸后再也经不起折腾,稍微见风就容易出毛病,故而岳玄林也不敢拉扯他太厉害,只让他堪堪站下了。
他绕到顾长思面前,满肚子话到嘴边,最后都被顾长思那无所顾忌的神色堵了回去。
两人对峙着在宫门外站了好一会儿,岳玄林先败下阵来:“长思,心病易生心魔,会毁了你自己。”
顾长思目光四处游离,飘向没有目的的远方:“是吗?求之不得,甘之如饴。”
“非要如此吗?”
顾长思没有回答他。
回到玄门,岳玄林一言不发地进了祠堂,像是心照不宣地知道某些事情,等到门一关,光影都黯淡下来,岳玄林才闪身进了一道暗门,与外面的牌位山不同,这里只有两座牌位,纤尘不染,看上去总是被擦拭。
他净了手上了三炷清香。
“长思的心魔愈发重了。”烛火悠悠,岳玄林站在刚刚供上的香前,面对着的赫然是淮安王宋启连和淮安王妃顾令仪的排位。
“……王爷,王妃,是玄林没有照顾周全,可事到如今,我不能看着长思自毁。”他的手指在左腿上轻轻地晃动了一下,“您泉下有知,应当也能明白臣的良苦用心。”
“师父。”秋长若在祠堂外面恭恭敬敬地一拱手,“我听小厮说您找我。”
岳玄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闪身去了外面,沉吟着站定,方道:“长若,进来吧。”
穿着素色衣衫的姑娘低着头,岳玄林转过头来,就知道她在哭。
这几天玄门上下士气低迷,顾长思虽然能够下地走路,但那伤口和了无生气的模样看着也让人心里揪着疼,秋长若又是他的主治医师,每天要看无数次。
“我从南疆找了个人,托他给我送回来一些东西。”岳玄林叹了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一会儿去给长思送药的时候,把它带上。”
秋长若一怔:“……南疆……?”
她抬手拿过那个白瓷瓶,刚刚打开个缺口,就被里面一扫而过的尾巴惊了一跳。
蛊!
“师父!?”
“顾长思已入心魔,为师必须帮他斩除祸根。”岳玄林的表情冷硬如铁,“忘记,是最好的选择。”
秋长若捧着白瓷瓶的手直哆嗦:“不要……不要吧……师父,那是大师兄啊,长思忘了他,那是……那是十年的情意啊,十年哪。他不会同意也不会服下的。”
顾长思还没及冠,霍长庭在他人生中占去了一半还要多,忘记是好的选择,但要将它拿掉,与剜心何异,又与剔骨何异?
“我不是在商量。”岳玄林想起顾长思今日种种就觉得后怕,“这是玄门令,凡玄门弟子必须接令,不得有违!”
“师父——”
“他被仇恨蒙了眼睛,我总不能看着他往深渊里跳!他这个样子,就算去了北境,你以为陛下能饶他到几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顾长思现在口无遮拦、行无顾忌,去了北境只怕要更无法无天。”岳玄林痛心道,“不如此做,能怎么办!”
秋长若沉默下来。
“忘了吧,尘归尘土归土,起码他还能安安稳稳地去北境,我也会告诉陛下长思伤重、忘了一切,也让他少些猜忌和担惊受怕,这样日子才过得下去啊。”
*
秋长若带着蛊和苑长记、封长念一起来到了顾长思的屋中。
午睡方醒,顾长思坐在床上发怔,正午的阳光透过轩窗洒了一片亮色,他盯着那亮色出神,不过一会儿就觉得眼酸,用手背抵着闭了闭眼。
秋长若他们就是这时候敲门进来的。
“祈安,我们有些事找长思,这儿不用你守着了,也去歇一会儿吧。”
祈安对秋长若的话不疑有他,但见他们三人面色凝重,以为是什么大事要商讨,连忙离开了。
顾长思放下手:“姐,你们来了。”
“嗯,来给你送药。”秋长若打起精神,露了个笑容出来,“最近怎么样,腿好些了么?”
几人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秋长若那笑容有多勉强一眼便可知,再加上一向聒噪的苑长记都不出声,顾长思敏锐地眯了眯眼,目光放在那碗看不出底色的药汁上。
他动了动手指,抓住了被褥:“……我午饭后便吃过药了,这又是什么药?”
“就……帮助愈合伤口的药,我是大夫,自然知道药力轻重,加一次药有利于身体恢复。”秋长若慢慢靠近了他,“喝吧。”
顾长思目光下瞥,乌黑的药汁映着他审视的目光,他动都没动,反而防备道:“从来煎药都有味道,怎么这碗药寡得跟水一样?”
“不过是药材的原因……”
“长若姐,”顾长思盯着她,“这到底是什么?”
秋长若话到嘴边还没说出来,眼睛就先红了。
顾长思大惊失色,防备性地往角落里缩了缩:“是什么?”
“我不会害你的,长思,把它喝了,就什么都……什么都过去了。”秋长若端着药往前推,“真的,有时候、有些事,不必记得的,除了伤怀,除了把你往火坑里推,还能怎样呢?”
顾长思眸子蓦地放大了。
“不行!”他一个激灵爬了起来,奈何左腿伤势依旧在牵扯着他,说时迟那时快,苑长记和封长念一拥而上,一左一右将顾长思拉回榻上,压着他的肩膀不让他挣扎。
“长思,长思,我们也不想的。但陛下已经动杀心了,你不忘记,你永远揣着恨意,你怎么活下去啊。”封长念咬紧牙关按死了他,“听话,真的,没关系的,什么痛苦都没有的,睡一觉就好了,真的。”
“封长念,苑长记,放开我。”他奋力拧着自己的手臂,可完完全全捍不动一丝一毫,气血亏空、身有旧疾,哪里是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对手,“封珩!苑柯!他也是你们的师兄啊!你们就忍心吗?!就真的忍心吗?!”
“不忍心,可我们也不能……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秋长若颤抖着伸出手去,按住了他的下颌,“真的不痛的,你相信姐姐,睡一觉,过去后,又是好人间。”
“放开我……放开我!!”顾长思挣扎无果,几近嘶吼,“我不想忘记,我不想忘记——”
我只有“吾爱长思”了。
我不想连这点东西……都没有了。
“我不想忘记……我不能忘记的……”大半碗药汁顺着他的喉咙灌下,秋长若没有骗它,那东西毫无味道,像一碗水一样无声无息,可落在他嘴里像是穿肠毒药,疼得他五脏六腑都要灼烧。
“不——!!”最后一点被他一把掀翻,满榻狼藉,顾长思鞋都没穿,跌跌撞撞地要往外跑。
可到门口,那蛊毒便发作起来,他的视线模糊不清,头脑也变得昏昏沉沉。
“我不能忘记……我不想忘记……”他扒住门扉,一点一点滑落在地上,“师兄……霍长庭……我怎么能……”
忘了你。
第92章 弥补
“是我的错, 你要怪就怪我,是我逼他们的。”
霍尘听完那些事,早已泪流满面。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在他以为风平浪静的玄门里,藏着顾长思的自毁和绝望,他不怪那一碗药让顾长思忘了自己, 正如岳玄林所说,真要这样下去,顾长思迟早会被心魔吞噬殆尽,早早入了黄泉,随那个嘉定关外的昌林将军而去。
但是, 怎么可能不心疼呢,又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我去看看他。”他只能摆手, 其他的话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一定……我得……”
话音未落, 他撞开门,向顾长思的屋子狂奔而去。
他慌慌张张不成个样子,甚至手腕上还带着勒痕, 看上去像是从地狱里好不容易才挣扎求生而出的游魂,但霍尘已经顾不上那些了,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顾长思房门口,又急刹停下了。
心跳砰砰乱响,他扒住门扉, 忽然迈不动步子了。
他要怎么说……他要怎么才跟顾长思说……
说自己回来了, 说让你难过了, 说以后自己不会离开了?
可那些伤痕都被忘情蛊压了下去,像是被海浪冲刷过的沙滩, 那些痛彻心扉的沟壑被抚平填满,掩藏得完美无缺,弥补早就无从谈起。
顾长思还在睡着,清浅的呼吸均匀而绵长,只是眉头微微蹙着,不知梦里梦到什么恼人的场面,令人连睡个觉都不得解脱。
霍尘拖着沉重的步子,一点一点从屏风后挪了过来。
他挨着顾长思坐下,动作轻得一丝声响都没有,想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可那只手悬在半空颤抖不已,又被他缓缓地收了回来,他又想看看他腿上的伤,又怕惊扰了他的梦境。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让他爱到骨子里又心疼到骨子里呢。
上一面他们还在嘉定关外的风雪里,他用长.枪那样狠心地将顾长思推下了马,听着那样声嘶力竭的呼唤也咬紧牙关不回头,下一面他们就在五年后的嘉定城中,双双失忆,是他主动挑起了顾长思的轿帘,清冷的月光照亮那一双冷冽的眼,那不是一见钟情,那是久别重逢。
他不敢动顾长思,每一处他都能想起顾长思那不为人知的过往。
看到顾长思那双漂亮的眼睛,他会想起顾长思泛红的双眼,苦苦哀求自己——“我不想再送走任何一个人了。”
看到顾长思那张俊秀的面庞,他会想起顾长思掷地有声地诘问,问天问地问自己——“霍长庭到底有什么错!!!他是替我去死的不是吗?!”
看到顾长思那双搭在外面的手,他会想起那双手曾经那样用力地扒过嘉定关的雪地,双手通红、皲裂,也拽不住霍长庭的衣角——“师兄——师兄——霍长庭——!!!”
看到顾长思那双藏在被褥下的腿……
霍尘想不下去了。
心脏翻搅着作痛,他痛到呼吸不过来,他是见过那伤疤的,为什么,为什么宁愿不要自己的腿也要手刃仇人,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要抱着那样强烈的、玉石俱焚的自毁之心。
就因为……我吗?
其实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真的、真的很想好好地告个别,再不济,也真的、真的想要拖过腊月十九的那一天。
多可笑。
日后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定北王,人生信仰崩塌的这一日,是十七岁的最后一天。
泪水滴落,顾长思几乎立刻就听到了有人在哭,警惕快于一切,放在枕下的破金刀骤然出鞘,带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上了身边那人的喉咙口。
他刚刚从梦中惊醒,神思尚未回笼,目光一点一点凝聚后才发现那人是霍尘,正坐在自己身边,他哭得好伤心,双眼都红肿得不像样,身上也有许多挣扎后留下的伤痕。
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他想起来昨夜发生了什么。
梁执生刺杀岳玄林。
霍尘与岳玄林有不共戴天之仇。
霍尘和哥舒骨誓早早勾结在了一起。
想通这些,本来要放下的破金刀再度被他握紧,依旧抵在霍尘的喉咙口,划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霍尘对那锋芒毕现的短刀毫无察觉,而是自顾自地将手覆在顾长思的左腿上,颤抖着唇,颤抖着声音问出一句:“疼吗?”
顾长思眼中划过一丝疑惑,没有说话。
霍尘哭得更厉害。
他不是在仅仅问顾长思那一条腿,或者不仅仅是问眼前的顾长思,而是问五年前的顾长思,疼不疼,悔不悔?真的到了如此地步,原来伤心欲绝不是一种夸张的形容。
他艰难地倒了两口气,听见顾长思冷声问他:“你来这里,是把事情同师父算清了?梁执生的事,哥舒骨誓的事,刺杀的事,你能给我个答案了?”
霍尘直视他的双眼,悲伤的情绪顶在喉头,他说不出话,只能用手点了点、再用力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我是……霍长庭。”
顾长思偏了偏头:“什么?”
“我是霍长庭。我回头了。我听见了。”霍尘一下一下戳着自己的心窝,“我是霍长庭。阿淮,我回来了。只是好像……”
好像……回来得太晚了。
看着顾长思疑惑的目光,他忽然明白过来,眼前的顾长思没有之前的记忆,没有霍长庭的回忆,于是他的伤心无处可寻,就算他是霍长庭,眼前的顾长思也根本理解不了,那所谓的回头与听见是什么含义。
“昭兴十一年,隆冬,北境大雪。”
霍尘低下头去:“……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我回来得太晚了。”
“吧嗒”“吧嗒”。
不同于他自己流下的泪水,那两颗离顾长思格外近,霍尘猝然抬眼,带着惊讶和希冀,发现顾长思也同样讶异地微微瞪大了眼睛,晶莹的泪滴一颗一颗从他眼眶里滚落,而他本人仿佛无知无觉,根本意识不到为什么会哭泣。
“我这是……”他用手背去碰了碰那滚落的泪水,“怎么了?”
为什么会哭啊?
为什么听到他终于说出“我是霍长庭”五个字时,我会哭啊?
他整个人还懵懵的,霍尘却再也忍耐不住,不顾那破金刀锋利的刀刃,一把把人揽进了怀里。
细细的一道血线划在他喉结上方,顾长思最后关头动了手,任由对方把自己紧紧地抱进怀里,泣不成声。
我知道啊……霍尘将头埋进他带着玉檀香的颈窝。
我知道的,我懂得的,我明白的。
这是五年前的顾长思在跟我说:“我等了你好久啊。”
裴敬曾经问他:“我闻故人有遗憾一件,今日相逢,请问弥补了吗?”
霍尘如今只想否认,弥补不了的……如何能弥补得了。
奈何永夜朔风扫北境,注定此恨无绝期。
*
等到岳玄林将这件事细细地讲清楚时,已经到了正午时分。
秋长若心有余悸地抚了抚心口:“所以……他的回来根本就不是师父一早安排好的,其实更大的可能是,大师兄根本就回不来。”
如果当年哥舒骨誓的刀再偏上一二寸。
如果当年梁执生见到的是历经酷刑折磨而死的霍长庭。
如果当年霍长庭的伪装身份被哥舒骨誓发现。
还有那么多细碎的巧合和运气,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霍尘回来的这一路又何止九死一生。
九死一生的霍尘并不知道他的师弟师妹在膳厅里长吁短叹,此时此刻人正忙着在顾长思的屋中给他事无巨细地讲这一切的经过,包括他为什么会选择霍尘的身份,以及他和岳玄林之间的约定。
定北王较起真来无人能敌,霍尘除了老老实实招供以外别无他法,等到他把一切都讲清楚,英明神武的定北王来来回回想了想,确定没什么纰漏和逻辑不顺之处,才大发慈悲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当时在北境接近我,是因为……”
“阿淮!”霍尘急了,“我说过无数次了,我当真、当真、当真没有一点因为你和师父的关系才要攀上你的念头,我承认之前没见到你的时候的确是给你也打成了师父一党,但我对你一见钟情,就想给你最好的最干净的感情,这才能配得上我们干干净净的小王爷啊。”
顾长思被他突如其来的表白砸了个面色通红:“油嘴滑舌!你小时候也这样吗?在玄门里也这样吗?我怎么之前看长记他们对你的评价是个温柔的兄长,哪里有这么碎嘴。”
“那是他们,我对你能一样吗?”霍尘得寸进尺地挨过去,“虽然你不记得了,但没关系,这次我记得了,我可以把我们原来的事情一件一件讲给你听。”
顾长思往后挪了挪:“比如?”
“比如——你小时候不爱哭,我们那个时候总要一块儿背书写字,学不会的时候师父就打我们掌心,你怎么打都不哭,还是我教你要嚎两嗓子。结果……”
“结果怎么?”
“结果谁知道你只打雷不下雨,我说小祖宗你小时候也这么轴啊,师父前两次还没发现,后来发现了就知道你小子耍他呢,转而一想就知道这坏主意谁出的,然后把咱们两个捆一起打,打我打得比你更重,你害我害惨了。”
“我……”顾长思哑口无言,全然不想相信小时候自己还有这么一段,只好生硬道,“不是,你哪来的那么多叫法!”
原来还只有阿淮、小王爷呢,怎么现在又蹦出来了新的!
霍尘勾了勾唇角,笑嘻嘻地凑近了:“那还是没失忆的我会玩,那个时候我仗着咱俩最亲,什么都敢叫,失忆了后收敛多了,之前没失忆的时候,我还叫过你小祖宗、小殿下、小世子、小心肝、小师弟……”
他越凑越近,然后趁着顾长思没回过神来,凑上去叼了一口他的唇。
“现在还想叫你……小阿淮,小长思。”
顾长思的手虚虚推在他的肩头,整个人就被霍尘揉进了怀里,满腔爱意迸发而出,霍尘追着他的唇吮吻,无论顾长思怎么挣扎都不放开,将整个人护得牢牢的。
这份情意缺席了那么久,他当年偷了一吻后把亘古寂寥都甩给了顾长思,现在只想好好把人护着,这人再冷心再冷情再锐利再锋芒毕现也是自己爱着那么久的人,霍尘知道,顾长思永远都是那个纯澈的小世子,后来的心狠手辣也不过是一层盔甲,他从来没有变过。
霍尘追定了他,顾长思躲无可躲,整个人顺着床头往下滑,一点一点跌进被衾里,霍尘一手撑住枕头,一手把他的脸摆正,铺天盖地地吻了下来,直吻得顾长思呼吸凌乱、中衣散乱,才把人放开。
他用手指抹了抹顾长思泛着水光的唇,哑声道:“昨晚是不是生了好大的气。”
“你气死我了。”顾长思瞪着他,可惜这时候实在没什么威慑力,“你自己不知道你有多气人吗?你答应过我——”
霍尘又吻了下来,这次落在他冷白的颈侧:“没骗你,你看,我真的没骗你,而且我以后也不会了,我什么都告诉你,我也不会让你再等我,以后我们坦坦荡荡,再不分离。”
他的吻蜻蜓点水地掠过顾长思的喉结,本要振翅飞走了,可被那软骨勾引回来,又吮着那处舔了舔,直把顾长思舔得声音都不对了,喉结滚动着,被霍尘追上来又追下去,他一把攥住霍尘的领口。
“我……我……”顾长思揪着他,不知道是要继续还是要换个更亲密的姿势,殷红的唇翕动着,就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霍尘那眼神愈发幽深莫测,看上去迫不及待。
“阿淮……”他的手顺着腰摸下去。
刚刚扯住腰带,还没来得及动作,门外就传来了梆梆梆拍门的动静。
“长庭哥——长思——起来吃饭啦——”苑长记抻着嗓子叫唤,“师父说了,一个气了一夜,一个折磨了一夜,现在早上也不吃中午也不吃,怎么,记忆能当饭吃啊——你们不吃我们还饿呢——快出来——”
霍尘的手僵在那里。
尴尬。
尴尬至极。
第93章 情浓
暧昧的气氛在两个人之间流连半晌, 霍尘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刚要从这人身上跨下来。
顾长思屈膝,立刻挡住了他的动作。
“他叫你什么?”霍尘惊喜地回望过去, 却见顾长思眼睛眯了眯,支起胳膊坐了起来,中衣松松垮垮的, 不用刻意去瞧就能看见那突兀的锁骨,“长、庭、哥?”
霍尘抿了抿唇:“嗯,知道我是谁,就按照原来那么叫了。”
顾长思垂下眼睫,心底划过一丝莫名其妙的不痛快。
所有人都知道, 就他不知道旧时事,那个时候苑长记管霍尘叫长庭哥, 那么自己呢?按照霍尘的说法, 自己当时与他极其亲密, 那是情投意合、两厢情愿,霍尘给自己花名起了一堆都不生气。
那自己叫他什么?总不可能也是大师兄、长庭哥这种称呼。
但更亲密的……
顾长思揪着被褥不说话,心情跌宕起伏被拧成了麻花, 蓦地,霍尘朗声冲外面喊了一句:“我们还有些事要讲, 你们去吃吧,不必等我们了。”
话音未落,霍尘二指抬起他的下巴, 勾着人看上来:“想什么呢?”
顾长思拍掉他的手:“放肆。”
霍尘突然笑了:“真的很久违了, 小王爷跟我说放肆, 再说一句,给我听听看。”
这人是不是找揍!?
顾长思提起一拳就要砸过去, 被霍尘一掌包住,使了个巧劲儿压下去,一手勾住了顺势倾过来的顾长思后脑,揽着人就翻了个身。
上下颠倒,顾长思双腿跪在霍尘身体两侧,惊诧之余还得担心自己会不会压死他。
“你干什么?”
“你是不是想知道原来你叫我什么?”霍尘勾着人往前送了送,像是逗弄小猫似的挠了挠下巴,“这有什么可吃味的,我跟你讲就是了,等会儿出去再跟师父要一下解药……”
顾长思眼皮一挑:“什么解药?”
得。霍尘手指顿了顿。忘了这人还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失忆的呢,玄门对外宣称是杀哥舒裘伤势过重,才丢了记忆,那些微弱的时间差异被忽略不计,于是也就顺得通了。
他不愿这时候还要让顾长思添一层堵,自己都回来了,岳玄林想必已经在准备忘情蛊的解药了,多说无益,徒增伤怀。
于是他只凝固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然后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笑道:“我说了你原来叫我什么,你真的会听么?又真的会叫回原来的称呼么?”
顾长思敏锐地觉得这事儿不大对:“……你先说说看?”
“好说好说。”霍尘在这些无伤大雅的事情上总是顺着顾长思的,只是那双手却极其不老实,趁着人注意力都在前面,他的手指悄无声息地挑开被褥,轻描淡写地解着腰带。
跪趴的姿势的确不容易感受到腰上的动作,等到顾长思反应过来时,长裤已经被松松拨下,霍尘的手掐着他的大腿根,那张唇带着蛊惑人心的声调。
“你叫我哥哥。”霍尘摸上他腿上的伤痕,“乖,给哥哥看看。”
“霍尘你——”
霍尘猛地掀翻了他,好端端一张床,被两个人翻天覆地地折腾两次,弄得像是在上头打了一架,顾长思抬脚欲踹,又被霍尘另一只手拉住脚踝,这样两条腿都被霍尘紧紧抓在手里,动弹不得。
这可太过分了,顾长思恼羞成怒:“霍尘!你个混账!!!”
“嘘、嘘——我真的想看看你的伤。”
霍尘按住他,目光仔仔细细地从他左腿的旧伤处逡巡了一次又一次,哥舒裘太阴毒了,他知道自己绝不可能逃出顾长思和裴敬的包围圈,于是想来个玉石俱焚、同归于尽,故意说那些话让顾长思气愤难当,血腥味激怒了困顿多时的饿狼,奄奄一息的自己和生命力十足的顾长思相比,自然是那个活蹦乱跳的更有吸引力。
每每想到那场战争会有多激烈,顾长思面临饿狼缠咬和手刃仇人的抉择时,抱着必死之心也要为霍长庭报仇雪恨的决心有多强烈,霍尘就心疼难当。
一个连兔子都不敢捕射的小公子,却能够揪着哥舒裘的头,短刀反持,划过他的脖颈,喷了自己半身血。
霍尘颤抖着俯下.身去,吻了吻他的伤处。
顾长思本在挣扎的动作忽然就停止了。
那吻轻飘飘的,还不如方才两个人接吻时来得激烈,可就让他没理由地一抖,从脚底一路酥麻到天灵盖,麻得他顿时手足无措,只能愣愣地看着霍尘。
霍尘发现对方不挣扎了,才抬头:“怎么……”
这一眼可了不得。
他算是知道为什么方才顾长思挣扎得那么激烈了。
顾长思偏过头:“能松手了吗?”
霍尘被他这一句险些说得鼻血喷涌。
魅惑,霍尘第一次在顾长思身上会看到这种气质,他平时待人接物偏冷,因此这种气质令人有些不敢置信,而有趣的是,这不是他刻意捏造的,而是一种无意为之,就显得更加令人兴奋。
霍尘突然开口:“我饿了。”
顾长思回过头,寻思着这话题怎么就转到了这里?
“饿了就别在我身上杵着,下去吃饭,长记不是来叫过。”顾长思斜睨他一眼,“不是你自己不去的?”
“冤枉啊,我不是看小王爷也不想去才这么说的么。”霍尘压抑着眼底翻滚的欲望,像是看到猎物的野兽,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于是只能将身子压低,换上一副无辜的嘴脸,“小王爷饿么?现在去也不迟,那我们这就去吃饭?”
“你……!!!”
这人怎么竟会在这种时候扮无辜装纯洁?!
顾长思说好也不是、不好也不是,霍尘将他的手腕扯到唇边,一下又一下地啄吻着,从指尖到指骨,再到掌心、手背、腕骨,他这种吻法太要命了,顾长思闭了闭眼睛。
终于当霍尘咬住他的腕骨时,顾长思开了口。
“做……”
霍尘叼着他的手腕一顿:“……什么?”
顾长思心一横:“做你想做的。”
去一边的礼法仪态。
他想要,他也知道霍尘蠢蠢欲动,那就要!
话音未落,他被霍尘一把翻了过去,胸口撞上松软的床褥时还有些懵,还没来得及支起身回头看一眼,霍尘的胸膛和吻就一起落了下来。
“阿淮、阿淮。”他情动地吻着顾长思耳尖,“交给我,好不好?”
喘息和低语密密麻麻地连接成片,逐渐在顾长思大脑中搅成了一滩浆糊,仓促中顾长思只来得及叫他一句名字,就觉得下面一凉,两个人彻底坦诚相见。
霍尘叼着他颈后那块肉不断研磨,磨得顾长思泪水涟涟,像是一团火蹿在体内,到哪里都得不到个出口,寻不到个解脱,只好更加难耐地呼吸,而全然未察觉到那为非作歹的手一路往下、往下、再往下,然后——
“不……等一下……不对……”
顾长思蹙起眉,试图往前爬,又被霍尘捞了回来。
“小王爷莫怕啊……”
这人真的是……
这个时候就不要叫什么小王爷,太羞耻了!
霍尘明显觉得他整个人都敏感了几分,了然地笑了笑,得寸进尺地唤:“小王爷这么敏感吗?那可太——太好了。”
“唔!”顾长思眼里的雨簌簌掉落,又被霍尘用手掌接住。
顾长思胡乱地叫他的名字,连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霍尘、霍……霍尘。你先等、等等……”
“多生分呢。”霍尘循循善诱道,“我告诉过你的,你原来叫我什么,叫一声。”
“你别太过分……”顾长思转头瞪他,眼尾都是一片迷蒙的红色,显得他眼睛愈发漂亮,不是锐利的漂亮,而是像月季花盛放后,那样清冷孤高,后来又被人攀折下来,在指腹中轻拢慢捻抹复挑,将那娇嫩的花瓣碾成一指嫣红色,满手都是艳艳的、成熟的色泽。
两人从床头折腾到床尾,床边玉檀香燃得兴起,模糊了两道纠缠的影子。
平日里霍尘对顾长思百依百顺,唯独在这个时候那是铁石心肠,怎么说都不好使,带着他沉沦放纵,肆无忌惮地去欺负人,到最后终于从铮铮铁骨的定北王嘴里撬出了一句“哥哥”,听得霍尘精神抖擞,三魂七魄都要直冲九霄云外。
末了,顾长思被轻轻地放回被窝里,霍尘贴心地新找了一床被子,刚想给人盖上,又被顾长思挡了挡。
“先……先洗澡。”他嗓子都哑了,说话时自己都吓了一跳,“……水!”
把人吃抹干净的霍尘听话极了,立刻端过水来给人奉上。
“你……你可真是。”顾长思恨恨地指了指霍尘,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以后再……再在这种事上不许叫我小王爷,知不知道?!”
霍尘不大服气:“我看你不是也挺……”
一件外袍兜头罩下:“闭嘴!!!”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我闭嘴。”霍尘给自己唇前打了个叉,“我去让祈安准备一下?”
顾长思瘫回床上,累得连手指都不想动,闻言冷笑道:“行,然后你再顺道跑去膳厅,告诉师父他们,说我们为什么不去吃中午饭,不去吃午饭的时候我们都在干什么事儿,说他大徒弟恢复记忆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师弟给要了——谁家大中午打热水洗澡,你是怕苑长记他们不知道?”
“好好好,小祖宗,都依你,我去打水。”霍尘俯身过去吻了吻他的唇,“我可不可以理解成为你害羞了?”
顾长思一肘敲在他胸口。
“跟我还羞什么,就咱俩呢,你不跟我说我怎么改进啊?”霍尘大言不惭地低语,“是欺负你欺负得有些过头了,但你说实话,欺负得舒不舒服?嗯?”
顾长思咬了咬牙,耳尖一点点红了。
霍尘再接再厉道:“你不说话我当你承认了?那看来我们阿淮喜欢凶一点儿的,明白了,下次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保证让小王爷满意至极……”
“我求你了,”顾长思一把捂住他的嘴,脸红的几乎都快要滴血,“你别说了,赶紧去烧水,我身上要黏死了。”
“得令。”霍尘神清气爽地蹦下床,三两步捡好了衣服,出去前将手指在唇上一抹,反手贴在顾长思的唇上,隔空接了个吻,他花孔雀似的摇着尾巴走了。
德行。顾长思摸了摸左腿上的疤,他记得清楚,方才在最迷离的那一刻,霍尘依旧抚着这里,滚烫的唇贴在疤痕上,贡献了混乱中唯一一丝不带情欲的亲吻。
第94章 钓鱼
直到晚饭时分霍尘和顾长思才姗姗来迟。
两人双双出现在膳厅, 远远地,就看见两人倚在门廊那里,霍尘应是发现顾长思领口有褶皱, 再三提醒顾长思整理也未得平整,干脆自己上手,将那领子一点点抚平了。
做完这一些, 霍尘抬头,与顾长思相视一笑。
苑长记候在门口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被这亲昵气氛砸了个劈头盖脸,佯装阴阳怪气地转过头去:“师父,怎么回事啊?你说同门之间应该互敬互爱, 满门上下同心,怎么我瞧着有的人那水明显端不平呢?”
岳玄林见怪不怪地瞟了一眼他:“他那水自始至终端得平过吗?”
霍顾二人进门时就听见岳玄林这么一句, 秋长若在一旁摆筷子, 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儿。
“师父, 别打趣我成吗?”霍尘不好意思地刮了刮脸,“我这不是……这不是……”
“得了,找不到那个理由就别硬找了, 长庭哥,落座吧。”秋长若拉开椅子, “一会儿吃完晚饭,我再给你把把脉,昨晚折腾得够呛, 怕蛊毒对你身体造成损害, 还得养一养才是。”
“好。”霍尘一撩衣袍坐下, 不觉得是个什么事儿,反正他记忆已复, 还活蹦乱跳的,那就没有大事,反倒看顾长思面色有异,于是伸手拽了拽他袖口,“愣着干什么?”
“长若姐。”顾长思已经学会了在这件事上不问霍尘本人,“他那蛊毒解得很痛苦吗?”
“呃……其实挺凶险,那枚解药我再怎么炼制也只有六成把握,并不是能够保证长庭哥完全恢复,你看他手上的淤痕,都是解蛊时药力凶猛,身体疼痛导致不住挣扎导致的。”
她刻意忽略了霍尘冲他挤眉弄眼的暗示,秋院判铁面无私道:“其实本来不该这么急,但事情都赶在了一起,长庭哥以命相搏,挨了过去,若是挨不过去,那可真是,唉……”
霍尘这下明白当时顾长思拦着挡着不让秋长若说自己腿伤是个什么心思了,勉强笑道:“小若,太夸张了,真没有这么吓人……”
“你不是说你手上淤青是不小心碰的么?”顾长思果断挡在秋长若面前,令他直视自己的双眼,“还骗我?”
“怕你担心,真没事儿,小若都说了,挨过来就好了,是吧是吧是吧。”霍尘双手合十,秋长若无奈扶额,只好点了点头,“你看,所以说别担心,都熬过去了,什么都会好的。坐下,吃饭。”
苑长记也凑过来:“就是啊,一天没吃东西,真不饿啊,你俩中午干什么呢?连饭都不吃,真有情饮水饱啊。”
顾长思刚刚拎起筷子的手凝固了。
偏生苑长记还好死不死地跟一句:“哎?长思,你怎么坐姿怪怪的,哪里不舒服吗?”
“食不言寝不语。”霍尘只想把碗扣在那个没眼力价的三师弟脑袋上,“苑长记,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
苑长记就又开始嚎:“师父,你看长庭哥——”
岳玄林依旧是端肃的模样,口中却道:“这何止是端不平,这已经按瓢泼水了。”
顾长思面上没说什么,可耳朵又一点点红了起来,难为定北王殿下一向冷心冷情铁面无私,短短一天之内泛红的次数快要赶上比他前二十三年总共的数量了。
这顿尚不完满的团圆饭就这样热热闹闹的结束了,说是不完满,因为还差一个人,顾长思还问岳玄林科考舞弊之事进展如何,岳玄林却只是摇了摇头。
“长念短期之内不会有事,目前矛头都指向何吕,三法司也查的很清楚了,当年渭阳霍氏冒名顶替之事确有其事,但这次的事却有点扑朔迷离,捕捉不清。”
苑长记收敛了嬉皮笑脸的模样,正色道:“因此刑部不敢放人,只能先拘着,但郭越何等人,官场上的小心思他最有了,不会对其他人怎么样的,据说还特意送了干爽的被褥进去,特别吩咐了不许虐待礼部其他官员,一日三餐也是单独吩咐了人好生做的。”
岳玄林打断了霍尘的思绪:“你短期内先别去看长念了,刑部大牢之内眼线复杂,万一被人听见个什么,就不大好。”
“师父打算什么时候跟陛下讲清楚霍……”顾长思顿了顿,“讲清楚师兄归来之事。”
岳玄林摇了摇头:“再看看吧,长庭的身份牵扯甚广,梁执生、狼族、还有一些其他事,都不好说,我之前已经跟陛下讲明,说长庭失忆之事不可焦急,他同意了。”
他四两拨千斤地把当时他是如何跪秉此事,让皇帝不要过分为难霍尘的事情掩了过去,岳玄林是这样,他不是个多么平易近人的老师,小时候教他们读书习武甚至会到了一种近乎严苛的地步,但这五个孩子,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他不心疼的。
父爱如山,岳玄林没做过父亲,却将所有父亲的爱都给了他们五个人。
“对了长庭,吃过晚饭,你先别去长若那儿,先来我这一趟。”岳玄林递给霍尘一个眼神,“当年匆匆走了,很多东西都是我给你保管的,如今你既然回来了,该物归原主了。”
“那一会儿你跟我来一趟。”苑长记点了点顾长思的手背,“之前大师兄的事儿挡着,我不敢打扰你,现在……”
顾长思偏偏头,看见他那表情就大概猜得到是什么事:“千雀姑娘?”
苑长记点头如小鸡啄米。
*
酒足饭饱,几人三三两两散了,霍尘跟着岳玄林回了书房,时过境迁,五年之后,他还能坐到昔日的位置上再度与师父面谈,感慨之余除了幸运以外没有别的想法。
幸运他活下来了,幸运他回来了。
“坐。”岳玄林抬手斟茶,“明日一早别忘了回霍府,虽然我看霍韬大人早就看出了你的身份,但一直也没敢挑明,无论是不是亲生,你都是霍家公子,于情于理,都该回去看看。”
“是,这个自然,师父你不说我也是明早要去的。”霍尘道,“其实在我心里没有什么亲生之别,我姓霍,是师父、霍大人一起给的姓氏,每当我说出这个字,就代表我的感激和孝心永远不会被磨灭。”
“你一向是个孝顺孩子的,”岳玄林用茶盖刮了刮茶沫,“所以,此去狼族境内,你找到遗诏了吗?”
还是来了。霍尘摇了摇头:“没有,不是因为我想保护阿淮才这么说,真的没有。”
“我知你心思,不会觉得你骗我,遗诏找不到对于长思而言百利而无一害,你应该也尽可以放心些。”岳玄林若有所思,“但是现在……局面有些不明朗。”
霍尘问:“怎么说?”
“但从失忆这件事情而言,不同于你,长思的失忆一方面是因为当年他锋芒太利,为了你报仇,自毁性太强,才不得已而为之,但另一方面,是因为陛下。”
“长思当年口口声声说,在收复之战中亲眼见到了陛下的亲笔密信,信上说,陛下秘密下旨,‘北境若请援,拖延三日至’,且不说这封密信到底是不是陛下亲笔所书,直说眼下,长思忘了这件事,尚且与陛下之间针锋相对、勾心斗角至此,若是想起来……”
霍尘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语。
眼下长安局势混乱,之前的种种矛头都在挑拨着宋启迎和顾长思的关系,这还只是当年旧仇尚未增添,一旦顾长思想起来,那么淮安王旧党会不会立刻起势,趁着顾长思这把恨意燎起来之时再添一把火,把人彻底拉入自己阵营。
顾长思会不会造反姑且不谈,但形势逼人,真到了那一步,让顾长思知道皇帝的利剑早早就逼到了喉咙口,他真的还会听得进去昔日淮安王夫妇临终前的嘱托吗?
“前行之路崎岖难行,信仰、道义、权术、国事,每一样都可能会左右人的选择,而每一次的选择背后,都是一场自我煎熬和觉醒,”岳玄林幽幽道,“我不否认长思是个好孩子,但将心比心,在长思入玄门后的十年之中,遗忘的只有这一件刻骨恨意吗?”
“您的意思是……”
“遗诏下落无踪,长思一直对外、包括对我、甚至包括对你说的都是他不知道,他这个不知道,究竟是假的,还是与你一同真的被遗忘了。”
霍尘倒吸一口冷气。
如果顾长思想起来的记忆里甚至包含了遗诏下落的真相,再加上宋启迎咄咄相逼,反未尝不是一条路。
他不仅想起葛云说的,反,是唯一的路。
他攥了攥拳,干涩道:“这就是您在纠结,要不要把忘情蛊给他解掉的原因吗?”
“不。”岳玄林抬起眼,“我刚才就说了,局面现在不明朗。”
“何意?”
“当年忘情蛊是南疆那边的人给我的,与蛊毒一同到的是解药,不然我不可能贸贸然让长思服下,但现在的问题是……”岳玄林叹了口气,“解药被偷了。”
“什么?!”
“就在昨天晚上,我意识到你可能会恢复记忆,就去找了解药,因为我总觉得,你和长思的失忆,这两件事情之间总有一种冥冥之间的联系,为防不测,想要先备下。可是我发现,安放的解药的密匣中被人撬开,换成了另一种普通药丸,狸猫换太子。”
“玄门守备森严,再加上有长若姐炼得奇香作为追踪利器,怎么会……”霍尘眸子一缩,“明壶……哥舒冰!?”
“贼不走空啊。”岳玄林犯难地捏了捏睛明穴,“当时所有人注意力都在狼王冠和降书上,谁知早就换了目标,而且安放忘情蛊解药的地方丝毫踪迹都没有,百密一疏。”
“哥舒骨誓乃至哥舒裘都对南疆蛊毒很了解,看起来南北两地跨过大魏勾连不小,那么哥舒冰能够识别出解药,也不是什么难事。”霍尘一颗心紧紧揪起,“而哥舒冰似乎和淮安王旧党之人走得很近,但邵翊和崔千雀皆说只是短暂的交汇,不存在长期合谋,目前来看,此事还是需从长计议,不过千雀姑娘不知情的可能性要远远大过邵翊。”
“都不是省油的灯。”岳玄林摇了摇头,“所以,眼下,只能看你师父的本事了。”
岳玄林从来不在他们面前自称“你师父”,乍一听到还有些新奇,但这新奇劲儿还没让他撑开个笑,他便立刻反应过来。
“……梁师父?!”
*
夜深人静,刑部大牢里一片沉寂。
梁执生坐在角落里,浑身上下没有受伤,也没有用刑,目前科举舞弊案重心犹在何吕那处,他这旁边煽风点火造谣的还没那么重要,因此刑部也只是按照岳玄林吩咐关了人,没有动作。
他孤零零一个人关在朝南的牢狱里,和何吕他们是两个方向,和那边惨烈的血腥味儿不同,这边格外寂静也格外干净,还能让梁神捕闲着没事儿摆弄小石子儿玩。
打更声响过,子时已到,梁执生没等到想等的人,迷迷糊糊犯起了困。
就在这时,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骤然响起。
他眼珠一动,耳朵敏锐地听着动静,一般人到五六步后都会左拐,那是去何吕他们的方向,可这个人没有,他径直向前,走到深处——是冲着他来的。
梁执生赶紧闭起眼睛,佯装睡熟。
脚步声由远及近,嗒地一声在外头站定了,梁执生这才像是被打搅了困意一样,缓缓地睁开眼皮。
“杀鸡焉用牛刀啊,没想到一些吹吹风的小事,狼王殿下居然会劳烦你这位神捕亲自下场。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还真不敢相信。”那人戴着兜帽,只留下下半张脸,“你做得很好,我会想办法把你捞出来的。”
梁执生眼底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你是谁?”
那人抬手掀下了帽子,借着稀薄的月色,能看清他的脸。
“你是……”
“梁捕头不在京城当差,不认得在下也是正常。”邵翊笑道,“在下姓邵,名翊,特来亲自感谢梁捕头于此事上的鼎力相助。”
第95章 山雨
“邵翊……”梁执生复述了一遍这个名字, “我听说过你,大人明明是陛下身边最得圣心的红人,又为何要挑拨陛下与定北王之间的是非, 还与狼王殿下达成了同谋呢?”
邵翊轻飘飘地笑:“这些事情就无需梁捕头操心了,北境那边我自会安排好,让温于别看不出端倪来, 保证梁捕头顺顺利利回到故土。还是说梁捕头想要在京城高就?以你的本事,进三法司也未尝不可。”
梁执生深知,自己在邵翊那里,就算有一点信任,但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小卒子, 他们身为上位者,身为棋局背后的那只手, 是没有必要对一个回不了头的兵卒多费口舌、谈论布局棋法的。
今天邵翊能够来这一趟, 已经是听说梁执生亲自下场鼓动士子跪定北王府, 惊讶之余才做的最铤而走险的打算了,他不是个冒进的人,更不是个目中无人、狂妄自大的性格, 相反,这个人隐忍、聪明、坚韧、最会审时度势, 顾长思、皇帝乃至整个玄门有这么个对手,想要胜过他不是件易事。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梁执生所能做的, 就是一点一点地弄清楚他到底是何盘算, 有多少算多少, 也不敢奢求太多。
他垂下眼,轻轻吐出一口气:“多谢邵太保好意, 不过不必了,我在嘉定生活了半辈子,早已习惯那里,长安背井离乡,我不习惯。”
“那么,本官倒是还有个问题。”邵翊斜斜靠在栏杆上,“哥舒骨誓渗透在北境的势力众多,怎么接到消息,你就自己急匆匆地来了呢?”
“定北王回京前,曾经和布政三司一起来了个北境大清扫,在这次清扫中,几乎所有的官员,大大小小,都被揪了出来,能够用的人不多,在下不才,算是最方便也最好用的了。”
邵翊来了兴趣:“略有耳闻,听陛下讲过,要不他为什么非要让定北王急匆匆回来呢。所以,你又是如何躲过的?”
“卑职一早向定北王投了诚。”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是他的风格。”邵翊笑了笑,“可惜,我们这位定北王就是太刚正了,谁说他心狠手辣的,我看他太心慈手软了,对于自己人太过于相信了,殊不知有时候当断则断,否则反受其乱啊。哦,我不是有骂梁捕头的意思。”
“不敢……”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邵翊一个哈欠打断。
“行了,既然如此,我也明白了,委屈梁捕头在这里过一夜,明天,最迟明晚,我一定把梁捕头送返家乡。”邵翊摆摆手,“歇着吧,告辞了。”
三更半夜,长安已入宵禁,邵翊复又戴上了兜帽,像一道鬼影一样直接融进了夜色里。
拐过一个弯,他步子猛地一刹,那些笑容一点一点淡了下去,唇角只留下一个冰冷的、下垮的弧度,他猛地转头,再度深深地看了一眼刑部大牢。
……莫非……不对!
邵翊也在想自己是不是太过于警惕了,但那疑虑只短短地出现了一瞬,又被他更加阴冷的想法吞没:“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人不会骗人,而我也只相信这种人——死人。”
他眯了眯眼:“不好意思了,梁捕头,如果你是冤枉的,九泉之下,我会给你烧纸的。”
邵翊离开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梁执生睡意全消。
方才邵翊离开那眼被他瞧了个正着,多年刀锋舔血的生活让他立刻被看了个激灵,那眼神绝对不对,或者说,绝不是个饱含善意的目光,邵翊那人心思太深也太毒,只怕……
越来越温暖的夜间硬是如同一瞬入了盛夏,逼得梁执生簌簌掉落了一后背的汗。
“来人!来人!!!”他猛地爬起来,用手拍着铁栏,睡得正酣的狱卒被惊醒,带着一股怨气冲他这边走了过来。
“有劳!我要见岳大人!!”
“这大半夜的,岳大人也早就休息了,哪里能是你能见的,”那狱卒被惊了梦,语气十分不好,“再说了,那风言风语可传遍了,你不是还试图暗杀岳大人来着么?先别急着反驳,无风不起浪,你想见人家,大半夜的我还怕担责任呢。”
眼瞧着那狱卒就要转身走,梁执生急得跟个热锅上的蚂蚁,邵翊必定是起了杀心了,眼下拼的就是时间,大半夜的,他不可能让人半夜来刑部杀人,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告诉皇帝尽快处置自己,等到自己的名字报到皇帝那里,他见谁都难了。
他不怕死,这一趟来长安他就没想着能够活着回去,正如棋局上的狱卒一样,过了这座桥、过了这道河,他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但是他决不能、决不能让这一步成了无用之棋,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年他与岳玄林的谋算和计策。
“封长念——!!!”梁执生突然开始撕心裂肺地大喊,“封珩——!!!封长念!!!长念!!!”
夜晚的牢狱静极了,因此他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如同一道惊雷直接劈在了整座刑部大狱中,另一侧的封长念本就没睡安稳,被这嗓子喊得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坐起来。
“你吼什么?!”狱卒愤愤地用长矛枪身去捅他,被梁执生躲开了,“大半夜的,你折腾什么?疯了是不是!?”
他还在大喊,躲着狱卒的谩骂喊,嗓子眼都喊出了丝丝血气,终于看见另一个狱卒急急跑来,拦了门口那个一把,比了个闭嘴的手势。
“封大人听见了,让我来问问是怎么回事。”
封长念是礼部侍郎,身上的冤屈洗了个七七八八,这些狱卒多少还是拿他当半个官看待,不敢不听他的吩咐,只是碍于还不能堂而皇之放人,封长念只能差人来看看。
梁执生焦急道:“告诉他,我现在就要见岳大人和霍大人,立刻、马上!”
狱卒将原话一字不落地回禀,封长念不由得犯了难。
一来,他不比霍尘清楚岳玄林和梁执生之间的关系,梁执生又不可能让狱卒说明白自己的身份,这不外乎是自爆底牌,所以对于这个人,他也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所以他对于梁执生要找岳玄林做什么一无所知;二来,如果以他的名义把岳玄林叫了来,出了什么事,只怕他自己良心也难安。
“封大人,要不就算了吧,我看那姓梁的疯疯癫癫的,要不……”
“不对。这事儿不对。”封长念蹙着眉思考,一个口口声声要杀了岳玄林的人,在今夜突然暴起,疯了一样要找岳玄林和霍尘见面,端看这件事,怎么想怎么诡异。
他问道:“梁执生那边,今夜有什么异样么?”
“没有,一切正常。”
封长念垂眸思考片刻,动手从身上解了玉佩。
“封大人?”
“拿着这个玉佩去玄门,就说是我找的,让师父与霍大人立刻来这一趟,出了什么事,我担着。”封长念眼睛幽深漆黑,“记住,自己去,不要让第二个人知道我要让你做什么,对外,就只说我当梁执生风言风语,没有理会,直接睡下了。”
“小的明白了。”
*
封长念这一步关键之至,岳玄林听到消息,当即就明白过来,事情推进的比他想象中要快得多,玄门忙着失而复得、喜极而泣之事,狼族和那长安城的幕后之人却只想加快这件事情的节奏,越快、他们越措手不及、顾长思才会越动摇。
夏日明明温热,梁执生推开门,只闻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所有的线索都开始浮上水面的时候,各方势力都开始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时候,就代表着最后的那一战不远了。
封长念派出去的狱卒带岳玄林和霍尘走了侧门,消无声息地潜进了大狱,嘱咐道:“岳大人,霍大人,这一处是平时我们换班走的小路,几乎无外人知晓,不会有旁人看见,您们进去转弯就是梁执生的囚牢,小的还要去当差,扯了拉肚子的慌,不好耽搁太久。”
“多谢。”岳玄林这边刚送别完,霍尘一个箭步就跑了出去。
梁执生急匆匆找人,不会是什么好兆头,霍尘心底七上八下,也有太多事情想问,终于在牢狱中看见梁执生那张安然无恙的侧脸,才能呼出一口气。
他抓住栏杆:“师父。”
梁执生抬起眼,目光慈爱地在霍尘身上一拂,旋即落在身后的岳玄林身上:“是邵翊。”
霍尘一把攥紧了栏杆。
“他警惕性太高,见一面已经触及到了他的底线,他最后走的时候看我的那一眼我觉得不对劲,怕横生波折,只能匆匆把你们叫来。”他叹了口气,“之前还担心封大人不会相信我,现在看来,是我赌对了人。”
“我知晓了,多谢你。”岳玄林思忖道,“此事到此为止吧,为保万全,我这就派人想办法救你出去,北境你暂且先不要回去了,可以一路向南,我在南疆有旧识……”
梁执生眼底划过复杂的情绪,耳朵敏锐地一动,意料之内地叹了口气:“只怕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只见漆黑的牢狱尽头狱卒开道,簇拥过来一道颀长的身影,那身影长发高挽,一身低调华服,就算半夜三更被敲起来,礼仪气度也丝毫挑不出错,端方而立,典雅大气。
“臣见过太子殿下。”
宋晖没有疑惑为何岳玄林和霍尘深夜会在此处,只是略略蹙了蹙眉,抬手一挥,狱卒便匆匆退下。
霍尘上次见宋晖还是顾长思跪临星宫的雨夜,能够得顾长思信赖的人,宋晖给他的印象还是不错的,因而心底稍稍放宽了些。
“太子殿下怎会来此处?”
宋晖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陛下连夜召见,特命本宫来处理妖人作祟一事。”
他沉声道:“梁执生,妖言惑众陷害亲王在先,图谋不轨刺杀太师在后,如今妖孽横行、京城动荡,本宫奉陛下旨意,判妖人梁执生于午时斩立决,以儆效尤!”
宋晖从来没有这般严肃地下过令旨,就连那日在定北王府前也未曾这般凝重过。
他一字一顿道:“关于本宫的判罚,诸位可有异议?”
第96章 执生
“有!”霍尘脱口而出, “为什么太子殿下判罚会那么快速,明明三法司都还没有录过口供,就连刑部都未曾有供词画押, 如此判刑不符合规制吧?”
梁执生伸出手,试图去拉霍尘的衣摆:“阿尘……”
霍尘直视着宋晖的双目:“太子殿下为什么会漏夜赶来,陛下白日里对此事丝毫不知, 如何大半夜突然想起刑部还有这号人,而且要被冠以妖人之称?殿下,此间种种,难道不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本宫可以解释,是因为今时今日站在这里的人是本宫, 不是陛下。”宋晖坦荡地回望,“如果是陛下亲临呢?霍大人也要如此问吗?”
“那是一条人命……”霍尘一点一点地攥起拳, “就算是陛下, 也得讲几分道理吧。”
“没有道理, 陛下就是道理。”宋晖顿了顿,方道,“本宫不知前半夜发生何事, 只知道陛下在拜神祈福,不沾杀戮之事, 于是此事便漏夜送至宫内,令本宫速速处理干净。”
“送到本宫手里的消息其实本不是什么刺杀权臣、散布谣言,而是陛下说, 钦天监夜观天象, 发觉长安城中有妖邪横行, 如今妖魔入笼,需尽快除之, 以绝后患。”
宋晖拢着袖子:“陛下不愿予人口实,言说怪力乱神之事,于是叮嘱本宫彻查此人行迹,给出合理之由,尽快判罚。”
“钦天监?”霍尘明白了,“邵翊……我想过他动作会很快,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说完迈步就走,被宋晖一把拦住。
“殿下?”
“霍大人,我再提醒你一次,没有道理,陛下就是道理。”
霍尘挣开他的手:“邵翊勾结外邦,里通外国,如今哥舒骨誓的爪子因为他的缘故已经打到长安城内部了,陛下还要不闻不问吗?!”
宋晖深深地看着他,刚想说些什么,岳玄林突然道:“如果陛下真的还如几年前那般,今时今日出现在此处的,就不会是太子殿下了吧?”
宋晖沉默下来。
他也是今晚才突然惊觉,他好像不大认得父皇了。
宋启迎虽然对骨血宗亲心狠了些,但那是因为先帝遗诏留下的祸根,他从小看见宋启迎在皇位上战战兢兢,有时候会同自己的母后悄声说,觉得很担心,觉得先帝一直在盯着自己,他不满意。
宋晖是他的儿子,这一脉的皇位来路有多惶恐他感受得到,否认他父亲就是否认他自己,他对此没有什么可说的。
但从邵翊出现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个年轻人带回来了长生之秘,言说能够炼制不死药,给予宋启迎长生不老,一旦实现,那么宋启迎就可以超越大魏所有的皇帝,真正成为万万人之上。
他就是天,他就是神,他就是大魏的至高无上,无人能敌。
宋晖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此事真实性,但那邵翊不知喂了宋启迎什么迷魂汤,宋启迎深信不疑,觉得那一定能够成功。
“阿晖,如果朕当真能够长生不老,何必拘泥于眼前的一城一瓦,十年八年,”他兴奋地说,“朕有着千年万年的机会可以一展宏图,只要能够长生,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失去的土地总会被朕拿回来,朕还会将大魏的疆土继续外扩,那才是千秋万代,生生不息。”
皇帝无比信任邵翊,在他眼里,邵翊是神使,带着钦天监一起来是来实现他的愿望的,皇帝就是道理,他的信任就是一把无比锋利的剑,如今被邵翊握在手中,无往不利。
霍尘焦急地望着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没有。为了防止生变,明日邵翊会亲临现场,替陛下监刑。”宋晖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但你今天的这番话,本宫记得了。”
霍尘简直五味杂陈。
他一时想说你记得有什么用,眼下皇帝压制太子压得死死的,还能从他手底下救人不成?而另一方面他也清楚地知道,宋晖在这场局里是个至关重要的角色。
邵翊一面紧紧扒着皇帝,一面背着皇帝搞动作,如果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证明他要谋反,什么狼族、盗窃、谣言,估计宋启迎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沉浸在那长生的美梦里无法自拔。
淮安王旧党中,邵翊应是个举足轻重的地位,虽不知他和郜文榭之间有着什么关联,但从崔千雀的描述中,估计两个人就是一二把手的位置。
另一头,便是玄门,邵翊上位,岳玄林都受了冷落,徒劳地将这些事情看得分明却听不进去,他身后还有个顾长思,劝得多了也容易让皇帝不满意。
唯有宋晖,他不属于任何一方。
他是大魏太子,是大魏未来的希望,但同样的,太子之位太过艰难,宋晖如果过分倾斜于玄门这派,容易被邵翊打上个谋反罪过,届时让宋启迎父子相残,可他如果中立,其实就是变相站在邵翊那边,太子不闻不问,邵翊便可更加肆无忌惮。
所以端看宋晖如何权衡,又如何做。
而谁都明白的是,宋晖不闻不问对于他自己而言是最安全的选择。
没有人会将自己的前途弃之不顾,尤其宋晖自小就是当成下一任帝王培养的,他表面的确纯良,顾长思也的确信得过,但在事关前途性命的抉择上,又有几个人能经受住考验。
霍尘无声地看着宋晖,亟不可待地想知道他的答案。
可宋晖只是浅浅地摇了摇头,留下了四个字:“爱莫能助。”
“太子殿下。”梁执生突然笑起来,爽朗道,“既然卑职都要死了,那说几句话总是可以的吧。”
宋晖垂下眼:“……今夜本宫来宣判,不曾看到过任何人。”
“多谢。”梁执生露出一口白牙,冲霍尘招了招手,“阿尘,你过来。”
霍尘顺从地在他面前蹲下,梁执生伸出手,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唉,其实当时,对着你这张面皮,我还有点下不去手,我当时想,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啊,改了模样,消了记忆,换了名姓,就真的不存在了。”
“我亲手送走了霍长庭,如今由你来亲手送走梁执生,这都很公平。不要悲伤,不要难过。”
“师父……”霍尘紧紧抓着栏杆,在他作为霍尘的那五载岁月里,一直都是这个长辈陪着自己,他教自己如何打猎,如何抓鱼,倾听了他有的没的那么多心声,与岳玄林那样的严父式长辈不同,梁执生更像个年长的朋友,温柔地包裹了他所有的心事和跌宕。
而好笑的是,岳玄林是文臣,梁执生是个手满鲜血、杀伐果断的捕头。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姓梁,名执生,北境嘉定人。当年玄门需要一个在北境安插的眼线,兜兜转转,选定了我。”梁执生浅浅地笑,“你之前问过我,为什么对玄门的事这么清楚,为什么这么关心定北王,原来总不好说,如今都可以说了。”
“前者方才跟你讲过了,后者……”梁执生声音低沉下来,像是陷入了回忆里,“是因为……顾大人。”
“我无父无母,少时也没有人管我的死活,后来嘉定天降大旱,民不聊生,朝廷的赈灾粮和银两一层层克扣下去,所剩无几,能到我们手里的,也不过是一碗连果腹都难的粥。当时身边的人都想上奏,但都拖家带口,不敢与官府直面相抗,但我没关系,我孤身一人,不怕牵连,于是写了折子,一封又一封,不出意外地石沉大海。”
“是顾大人救了我,救了我们。”
“当年朝廷派特使下灾区,通政司派人一同来了,顾大人当时刚刚升为通政使,却纡尊降贵地来了这里,我的折子本被压在最下头,可她眼睛毒,一眼就看见了。”
“我至今都记得她当时的话,她说——身为通政使,就是要替黎民说话,查百姓之事,万万人都靠着我们这一张嘴、一支笔,企图得到一条通天之路,如果连我们都坐视不理,那他们还有什么去处?”
“那时候的顾大人,清贵、骄矜,以女子之身入朝堂,却有仁爱众生的心肠,这样一个奇女子,我怎么可能不印象深刻。而且她言出必行,我们的上奏被她送到了皇帝案前,终于,上下清肃,灾害得以平息,我们也活了下去。”
当时他们几个人商量好一同去了长安城,带着北境嘉定人的感激和礼物,只为了见顾令仪一面,而这位通政使挽着寻常女儿家的装扮,在城外接见了他们,没有什么繁琐的礼仪,他们像是最寻常不过的老友,在茶棚中一壶凉茶,聊聊心事。
顾令仪没有收任何礼物,只是临别时收了那副表达感谢的信,双手交叠在身前,屈膝行了一礼:“小女不过是做分内之事,诸位太平安康,便是小女心愿。其余便不必了,更不必歌功颂德,小女一介凡人,略尽绵薄之力而已。这也是我入朝堂之心愿,诸位安然无恙、平安康顺,便是对小女最好的报偿。”
说罢,她裙摆微漾,转身告辞,在夕阳西下的余晖中,顾令仪的身姿清雅,气质婷婷,像是落于人间的仙子,不染凡尘又飘逸雅致,发间的步摇坠着一颗青蓝色的宝石,缓缓微荡。
“我本以为她会是国母,可变故都来得太快了,后来我也想,这样污浊的尘世,她那样高洁的性子,的确不该沾染太久。”梁执生颤声道,“可她还是有牵绊在人间,定北王殿下……太苦了,我是真的很想,能为她做一点事,也算略略报她当年的救命之恩。”
“播散谣言不是我的本意,我接到哥舒骨誓的密旨,知道此事若是有一点差池,定北王殿下就会万劫不复,如此,倒不如由我来,想要把局势看清楚,必须以身入局。”
“阿尘。”梁执生遗憾道,“之前在北境,迟迟不说你的身份,是因为局势不明朗,除了你要刺杀岳大人之外,我不知道哥舒骨誓还跟你说了什么,我怕我贸贸然告诉你,万一你不相信我,反而会被一网打尽了。”
“我之前就想好了,我来此地,就没想着活着回去,一来以身入局,破哥舒骨誓与长安之人勾结之谜,二来以命开局,送昌林将军平安顺利再度返回故土、再见故人。”
霍尘抓住他的手,自己的手反倒更冰凉:“师父……”
“所以,阿尘,不要为我难过,你我身处乱世,早就有将命运交付家国的决心。我以我的命换来邵翊这一条消息,很够本了。”他反手握着霍尘的手指,“只可笑我这辈子办案无数,立功无数,没死在被捕之人的寻仇里,反而在破案中送了性命。”
“师父,我刚刚才和玄门相认,我还没能和你一同回北境看看,我答应过你要回去的。或许……我们还有办法的。”霍尘戚哀道,“你能不能……先别放弃。”
梁执生笃定地摇了摇头:“岳大人。”
岳玄林应了一声。
“感谢你把这么好的徒弟送给我,让我占了五年的师徒情分,我没有家人,长庭算是我唯一的孩子,这五年,我没有把他带坏吧。”
岳玄林郑重地长揖一礼:“这一拜,岳某替长庭、替玄门、替大魏,感谢梁捕头。”
“那就好,那就好。”梁执生爽朗地笑起来,“那我此生,再也没有遗憾了。”
他看向霍尘:“师父与你的师徒之缘直至今日,到此为止了。能够有你作为我的徒弟,是我这一辈子的骄傲。以后的路,大胆地、不要回头地往前走吧。”
“走吧。”
“走吧……”
“走吧!”
霍尘被岳玄林拉起,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猛地又站住了脚步。
他转身下跪磕头,一气呵成,咚地一声磕在地面,震耳欲聋。
“徒儿送师父好走。”霍尘咬紧牙关,“若有来生,徒儿必定……”
“不来啦,这辈子就是鳏寡孤独的命,没有你,就要终日与长刀为伍,无甚意趣。”
梁执生洒脱地摆了摆手,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最后一眼,是霍尘泪眼模糊地望着他的背影,看他负手而立,望着那小小窗口外稀薄的月光,朗声道:
我以己身照前路,去时赤血满乾坤。
第97章 刺杀
后半夜, 临星宫内依旧灯火通明。
宋启迎跪在神像前双目紧闭,似乎在诚心诚意地忏悔自己的过失,又好像是在诚心诚意地向神明诉说自己的心愿, 希望自己能够真的得到一枚长生不老的丹药,超脱尘世,万寿无疆。
邵翊去而复返, 手中捧着一只锦盒,守在门外的钦天监监正孟声与他对视一眼,轻手轻脚拉开了内室的门。
“陛下。”邵翊双膝跪下去,“这是服用长生药之前的最后一丸,请于寅时三刻服下。”
宋启迎睁开眼, 与以往的兴致勃勃不同,他没有立刻动作。
邵翊乖顺地跪在那里, 举着枚锦盒, 像一只乖巧不过的猫儿, 宋启迎用手抬起他的脸,是一张好相貌。
“妖人之祸办得如何了?”
“禀陛下,太子殿下已经去了刑部大牢, 宣了斩立决的令。”邵翊微微仰着脸道,“妖人之祸, 起于国之根基动荡,臣来之时卜了一卦,文人动乱、祸起萧墙, 三法司将何吕一脉查得清楚干净, 若是以此脉之命镇压妖人之祸, 此事尽可平。”
“是与梁执生一同斩了的意思吗?”
“不仅如此,罪魁祸首应当严惩, 否则平不了神明一怒,也于陛下福报有损。”邵翊垂下眼睫,“臣斗胆进言,请陛下夷何吕九族,满门抄斩,以绝后患。”
宋启迎沉默下来。
科举舞弊乃是国之大罪,但依旧够不上九族抄斩的重刑,而且不知是他年岁大了还是如何,他总觉得自从定北王归京、除夕夜一过,围绕着他身边的祸事不断,一直在死人。
邵翊捧着锦盒不说话,锦盒上绣着金龙图腾,五爪金龙在云雾间腾挪盘旋,似乎下一刻就要脱离而出,直冲云霄。
半晌,宋启迎还是道:“便如此,传旨下去,此事令郭越监刑,其余人等明日午时后悉数释放吧。”
话毕,他打开锦盒,从里面拿出一枚留有淡香的药丸,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
邵翊唇角勾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躬身退下了。
孟声在他身后阖上门,跟着他走了一段,见四处无人,方才道:“大人之前不是答应了何吕,保他妻儿无恙,怎么突然……”
邵翊轻嗤一声:“骗他的,否则那蠢货还抱着能够瞒天过海的美梦呢,毫无胜算的人,如同一块鸡肋,不榨取些剩余价值,直接死了又太可惜,但他也就值这几句话了,真让我给他保护妻儿,他还够不上称。”
“夜长梦多,何吕是个傻的,他妻儿留着也是祸害,”孟声应和道,“不过大人怎么今天就献上最后一枚药了,之前不是说等定北王离京后再出手,那药可是……”
剩下的话他不敢说完了,只能留个余音,邵翊听得懂。
“对方出手快了,我们不能慢于人后啊。”邵翊将指尖放在鼻端,轻嗅着那残留的淡淡幽香,“霍长庭回来了。”
“昌林将军?那定北王——”
“所以,我再不燎上一把火,可就要前功尽弃了,时机、动念,这可太有讲究了,我不能让定北王觉得还有依靠,霍长庭回来又能怎么?他能依靠的,只有我。”
孟声急道:“为何不告诉陛下?那岂不是——”
“陛下?”邵翊勾了勾唇角,“没必要让陛下知道这些事,他需要做的,就是潜心钻研长生,对外全权相信我,就可以了。”
“不过话说回来,霍长庭按理来说不会放弃定北王殿下的,有他在,定北王永远不会像两年前那般义无反顾、视死如归。”孟声思忖道,“可我们需要他对一切都不管不顾……”
他渐渐止了声音,因为邵翊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邵翊道:“阿声,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我其实特别、特别、特别讨厌看见霍长庭和小晞站在一起。”
察觉到他称呼的转变,一种巨大的、可怕的猜想在孟声心底浮现,几乎令他僵直了身影。
邵翊说完这句话就恢复了正常,他拍了拍孟声的肩膀,悄声道:“时机已至,恩怨将起,且等着看,我会让定北王在最合适的时候想起一切,到那时,皇帝、玄门、乃至整个长安,都会是他的敌人,那么他只能选择我,选择我们,最终走上我们为他选好的既定路途。”
*
顾长思自霍尘走后就没再睡着。
漆黑的夜色里,他没有点灯,霍尘走得匆忙,没留下只字片语,但看他神色匆匆,顾长思能够猜到多半是梁执生的事。
所以他不问,终归是他们师徒的事,但也架不住他担心,再加上晚上苑长记跟他提的崔千雀之事,一来二去都放在脑海里,就扰得人睡不着了。
今夜苑长记把他叫过去,先是问了顾长思对崔千雀有多信任,顾长思沉吟一下,说七分。
“七分,不错了,到底还是有方伯父的情分在。”苑长记感慨,“我知道,“方姑娘终究是郜文榭那一方的人,但看眼下的架势,只怕郜文榭也有不少事情瞒着她,方姑娘本来就只是单纯想扶持你上位,发现郜文榭有二心,于是想跳船,也能理解。”
“是,剩下三分也在于她和郜文榭之间的情谊深浅我尚不得知,过去太久,一切如过眼云烟,我不敢保证对他们都能够了解至深,所以有些事还是不敢尽信。”
“如果……我是说如果,”苑长记沉吟一下,“如果方姑娘说的都是真的,她对你的忠诚是真的,她对郜文榭的无知无觉是真的,很多事情不知道也都是真的……那将来尘埃落定后,她有置身事外的可能吗?”
顾长思顿了顿。
置身事外,现在来看真的是很美好的四个字,能够远离纷争、不染尘世,就不会有如此多的为难和痛苦。
崔千雀自身除了充当郜文榭的眼线外,没有什么大罪,顶多就是顾长思刚回京时,玄门被盗案知而不报,对明壶的假死与逃亡进行了隐瞒——在她并不知道明壶就是狼族公主哥舒冰的情况下。
所以……
“我这边好说,她的身份我也会为她保密,但郜文榭我不敢说。”顾长思坦言,“如果郜文榭真的搭上了狼族,且未曾告诉方姑娘,那么只能说郜文榭对她也不信任,一个将她一手拉进阵营的人、一个让她知道一些秘密的人反手又将她推出了核心情报网,我不认为他会对方姑娘的抽身离开而视若无睹。”
“我会保护她。”苑长记攥紧了拳,“我会看好她,直到尘埃落定的那一日。”
顾长思看他的模样,笑了:“你真的很喜欢她。”
“从前我不懂,总觉得情爱之事虚无缥缈,可真的遇到了,才知道自己有多渺小、有多惶恐。”苑长记不好意思地笑笑,“就像长庭哥对你,他原来跟我讲过,他发觉喜欢你时,只担心自己的力量不够、能力不足,无法护着你平平安安,我之前觉得他异想天开,毕竟你的处境之艰难,我们都看在眼里,那可是陛下……但现在又觉得,何该是这样的。”
“再艰难的处境、再为难的抉择,也无法阻碍想护住对方的一颗真心。”苑长记以茶代酒,“希望我们都成功。”
“叮当”,茶杯碰撞的轻响让顾长思回过神,夜风将窗户吹开了一道细细的缝,溜进来一道清冽的月色,顾长思刚想去关上,门就被推开了。
霍尘出现在门口,他没有开口说话,可顾长思就是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悲伤和凝重。
“怎么……”
“邵翊。”霍尘哑声道,“和哥舒骨誓勾结,让哥舒骨誓送人进长安散播消息的人是邵翊,梁师父怕其他人来,事情会变得更加不可控,于是他亲自来了,万一生变,好及时向玄门传递消息。”
“事不宜迟,邵翊知道梁师父怕是要泄密,估计会有所防备,当务之急,最好赶紧联系崔姑娘,问问她知道与否,并且是否能够根据这个线索挖出更多人来。”
霍尘语速很快:“淮安王旧党里面人员错综复杂,或许崔姑娘能够知道,里面还有多少人与邵翊一样,想打着你的名号与狼族做交易,又有多少人与崔姑娘一样,都被邵翊蒙在鼓里,还有郜文榭,据崔姑娘所言,她和郜文榭应该是整个淮安王旧党的两大核心,如果郜文榭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可以通过他们拿下邵翊这个狼子野心之徒。”
“陛下暂时无法指望,他太依赖邵翊,就连太子、师父都避之不及,只怕在陛下那里邵翊早就想好了托词,所以现在就是拼快的时候。谁快、谁知道的多,谁就有更大的主动权。他们的最终目标还是你,你不能被拖下水,到最后被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
“还有什么……”霍尘静了静,“让我想想还有什么——”
蓦地,一道人影撞进了他的怀里。
顾长思一把将他抱进怀里,双手交叠覆在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地摸着他的脊背。
“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别想了,你先休息一下。”顾长思的声音一直是冷感的,在这个夜色里显得格外清冽,“我都知道了,我会安排好,你先别说话了。”
霍尘哽了哽:“我不累。”
“但你很难过。”
短短五个字瞬间击溃了霍尘一路回来做的心防,顾长思紧紧拥着他,甚至不用看清他的脸色表情,顾长思就知道他很难过,就能够立刻察觉到那些掩藏在平静下的惊涛骇浪。
“你很难过,发生什么了?”顾长思声音不疾不徐地安抚着,如同身上的玉檀香,清幽的,一阵阵拂在霍尘的鼻端,“我在这儿,你可以讲给我听。”
霍尘缓缓抬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人紧紧抱在怀中。
“阿淮。”他把头低下,微微弯腰,埋进顾长思的颈窝里,“阿淮,霍尘的师父没有了,霍捕快没有师父了。”
顾长思眼瞳微微放大,旋即立刻明白过来。
“梁捕头他……”他没有说完,双手攀上霍尘的后颈,将他更用力地往下压了压。
有些悲伤是无法用言语劝慰的,有些话语也是不必说出口的。顾长思紧紧抱着他,霍尘高大的身影在这个夜晚像一只迷路的兽,那五载北境岁月像是意外闯入霍长庭生命的一段镜花水月,除了他自己,只有梁执生。
如今,梁执生离开了。
那个救他性命的人、听过他所有心事的人、见过他跌宕起伏的人、改名换姓的人,带着这段过往,头也不回地走入了万丈深渊。
顾长思无言地摸着霍尘的发,霍尘跳动的心脏就砸在他的胸膛,带着强烈的悲伤,顾长思毫无保留地悉数接纳过来,他知道多说无用,那就沉默相伴,让霍尘有人可依,让他知道他并非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霍尘才缓缓地放开他,借着天边的那缕鱼肚白,顾长思终于看到霍尘那双泛红的眼睛。
“抱歉,我……”
顾长思用力地揉了一把他的面颊,什么也没说,绕过他想去吩咐祈安打水洗脸,以及派人去找崔千雀。
刚拉开门扉,一缕光亮映入眼帘,顾长思尚未抬眼,那一缕光亮猝然一闪,瞬间变得锐利冰冷,带着凛然杀意,裹挟着尚未褪去的黑夜残影,直冲他心口而来!
“阿淮——!!!”
第98章 离间
如故枪和破金刀一起出手, 和一双刺客的短刀兵刃相接,霍尘把顾长思往后一拽,先行一步掠了出去。
短短讶异后是更快的反击, 顾长思抽出那把长刀,双刀出鞘,也踏入战局。
在玄门中还能遇刺, 还挑的这个长夜将尽、黎明已至的时分,委实胆子不小,那一双刺客配合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有备而来,顾长思和霍尘抵下一波攻势, 互相迅速地交换了个了然的眼神。
一对一。
霍尘一□□出,将刺客之中亲密无间的配合打乱, 随后反手一枪挑走其中一个, 不由得他来得及挣脱, 如故枪如蛟龙出水,掀起滔天巨浪,势如奔雷地砸了过去。
那刺客手持短刀, 本不是远距离作战的好手,又近不得伙伴的身侧, 只好见招拆招,想先破了如故枪的攻势,奈何霍尘这个用枪高手根本不让他靠近丝毫, 一招一式横扫千军, 砸得刺客眼冒金星, 不得不连连退后。
“阿淮——”
顾长思交手正酣,听他这一声唤中不带丝毫焦虑, 心下大定,长刀划破刺客胸前的夜行服,同时足尖一点掠直半空。
霍尘一手将那刺客横扫出去,回枪之时枪柄刚好出现在顾长思足下,顾长思下落,如故枪上抬,借着这一势头,霍尘双臂用力,直接将顾长思高高抛起。
短刀被他正握在手中,自上而下地向刺客俯冲而去,刺客刚想抬刀格挡,就被那长刀先一步打碎在半空,手筋被凌空挑断,划出一道森然的血线,就在此时,短刀顷刻杀至,当即断了他一条臂膀。
鲜血如注,刺客来不及呼一声痛,就被一个漆黑的身影砸了满怀,双双撞上危墙,咣地一声巨响,原是另一个刺客被霍尘一招抡了过来,两个摞起来摔在一处,好不狼狈。
顾长思将长刀一掷,正正好捅进两人脖颈之间,差一分就能捅穿两人的喉咙。
霍尘甩了甩手,看向顾长思:“腿疼么?”
那一个下坠之势的冲击力不小。
顾长思摇头,径直走向那两个人,卸了二人的下巴,防止咬舌自尽亦或者暗□□药。
“我知道现在问你们,你们也不会说什么,所以我干脆不问,你们也干脆别说了。”顾长思转头,刚好瞥见隔壁听见动静的苑长记匆匆披衣而来,“少卿大人,两个人交给你了。”
苑长记瞪大了眼睛:“这什么情况?”
“刺客,刺杀,冲我来的。”顾长思言简意赅道,“背后之人、意欲何为,两件事查清楚,我去跟师父说说,玄门的防卫最近是有点薄弱了。”
话毕,他才长舒一口气,转头冲霍尘柔和道:“昨夜忙了一晚上,快去补一觉吧。其他事情交给我,你且放心。”
*
岳玄林一晚上也未得好眠,早早就醒了。
祈安将遇刺之事转述了一遍后,急匆匆去了十春楼蹲崔千雀,另一边,苑长记已经把人审了个七七八八,整个地牢里充斥着难闻的血腥味儿,顾长思带着些茶点走进来时,玄门护卫刚提着一桶水进来打扫残局。
“这地方你还带吃的,我可吃不下。”苑长记瞥了一眼,摆摆手,“差不多撬松了,你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吧。”
顾长思颔首道:“辛苦了,知道吃不下,所以带的不是吃的,就是些茶水,去去腥气,大早上起来的,难免败了一天的胃口。”
“我们小王爷还是很贴心的。”苑长记冲他促狭地笑,“干什么,瞪我干什么,许长庭哥叫不许我叫,你们互相端不平水,别总拿着我当那个旱死的啊,我多冤呢,再说了,刚给你干完活。”
话毕,他捞过一张椅子坐了,开始摆弄那些茶具。
顾长思收回目光,活动着手腕朝着其中一个刺客缓步走去。
那刺客被加了刑具,无法咬舌自尽,牙齿里藏着的毒药也被苑长记搜刮了干净,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狼狈至极地悬在那里,顾长思借着灯火看了看,是一张生面孔。
“谁派你来的?”
“啧。”那刺客呸出一口血水,凉凉道,“定北王何必明知故问,这世上想要你命的人又有多少?”
顾长思慢慢蹙紧了眉头:“临星宫?”
刺客嘲讽地抬眼瞧他:“看来定北王也知道自己有多不招人待见啊。”
“哎。”苑长记敲了敲桌子,威胁道,“好好说话,问一句反问三句是干什么呢?信不信我再走一遍刑罚,让你牙都掉干净了,你就老实了是不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另一面被吊住双手的那个突然放声大笑,“可笑啊,真可笑啊。苑柯,你父亲、祖父两代聪明人,苑家能够在朝堂上屹立不倒多亏了有他们前人在先,否则靠你个蠢货岂不是迟早要完蛋。”
苑长记当即拎起一只干净杯子,砰地砸在他额角:“你嘴巴放干净些!!!”
“我说错了吗?”鲜血顺着他额角淋漓流下,让那刺客的表情变得阴森可怖,仿若会吃人的妖魔鬼怪,“苑柯,你以为你父亲有多忠心,你以为你祖父又有多少会站队么?你错了。”
“苑家能够在当年陛下和淮安王夺嫡之时屹立不倒,不是因为他们选了陛下,而是因为他们是棵墙头草,懂得见风转舵,淮安王还是太子时对淮安王言听计从,淮安王倒台后便立刻对陛下俯首称臣,这才是聪明人。”
“再看看你。”刺客眯起眼睛,“你这是干什么呢?帮着外人来讨伐陛下,审问陛下的人,你也敢,你也配!信不信你现在把我们杀了,明日你爹那工部尚书的位子、还有你那大理寺少卿的位子,便都烟消云散!”
“放屁!!”苑长记暴怒,“我爹、我祖父都是忠臣,他们忠的是大魏,谋的是百姓福祉,关那朝堂捭阖什么事,又关那墙头草什么事?身负才能,为民请命,便就该在他的位置上,这不是由上位者决定的!”
“愚蠢。”刺客冷冷道,“那为什么陛下不用顾令仪?”
苑长记顿了顿,还没说出个所以然,只见一直未曾动作的顾长思身形一闪,朝着那刺客的脸劈手就扇了过去。
啪地一声,在整个地牢里都清脆得令人不忍卒听。
顾长思脸色阴沉似水:“我母亲的名字,也是你能提的?”
刺客被打偏头去,阴冷地笑笑,转过头来道:“顾、令、仪。”
“啪——”
一颗牙直接被扇掉,刺客动了动唇,又想再说些什么,顾长思已经懒得听他废话,二十几记耳光扇过去,直扇得他口中鲜血直流,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反正本王有两个人,一个人能说话就得了,”顾长思掐住他的颧骨,“实在不行还有一双手,我想让你交代什么有一万种方法,你别激怒我,要不我现在可以把你杀了。”
话音未落,他一拳击上刺客下颌,后脑与身后的刑架发出一声巨响,那刺客晃了晃还是垂下了脑袋,陷入了沉沉的昏迷之中。
顾长思揉了揉手,掐着另一个刺客的脑袋转过来:“别说那么多有用没用的,激怒我没有好下场,就算你打着皇帝的名号,苑大人不方便动手,我方便,苑大人是忠臣之后,我不是,我什么都敢做。”
刺客胸膛剧烈起伏,眼瞧着自己的同伴被硬生生打碎了两颗牙,痛苦地嘶吼起来:“顾长思,你护着顾大人无可厚非,你凭什么护着苑长记护着玄门?”
顾长思阴冷地望着他。
刺客口不择言道:“他们是什么好东西吗?你以为他们都是什么好东西?!你把岳玄林当师父,霍长庭当师兄,苑长记、封长念、秋长若当师弟师妹,你护着,好!你护着!可他们是真心护着你吗?!”
“如果真的是,为什么他们现在不给你解蛊?!”刺客目眦欲裂,“因为他们怕你想起来一切,怕你会和当年屠了狼王窝一样,伤害陛下,顺带着屠了他们玄门!!!”
苑长记猛地站起,手上弓弩翻转,直直射进他的肋下,惹得刺客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你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拔了你的舌头!!!”
“顾淮,你知道你中了蛊毒吗?你怎么不问问蛊毒是哪里下的?你为什么不问问当年霍长庭北境五年到底是去干什么了?你敢问吗?你敢知道吗?!”
苑长记暴跳如雷,抽出一支短箭就要捅进刺客的嘴里。
顾长思长臂一伸把他拦住了。
苑长记震惊和担忧兼具:“……长思?”
“陛下为了维护自己的位置,视你为眼中钉,又有什么错。”刺客奄奄一息道,“如果你早交出圣旨,哪里还有那么多事情,霍长庭、淮安王、淮安王妃,陛下说不定会饶你们一命的……”
顾长思看着他渐渐虚弱的声息,沉吟半晌,抬起手。
“长思——”
噗。
苑长记眼睁睁看着他拔出那把短箭,然后毫不犹豫地捅进了刺客的心口,了结掉一个,他又从地上捡起一把行刑用的弯刀,干脆利落地捅进了另一个昏迷过去的刺客胸膛,让他在睡梦中走得痛快。
做完这一切,他从身上摸出一张帕子,仔细地把五指上的鲜血擦干净了。
帕子轻飘飘地坠落在地,苑长记一句话都说不出。
旁的……旁的也就罢了,为什么那刺客会知道顾长思是因为中蛊毒所以才失忆的事情?
他不是不相信顾长思,可是忘情蛊解药丢失,秋长若做不出一枚一模一样的,于是一切解蛊事宜不得不延后。只是信任之间最忌讳有欺瞒,他只怕顾长思真的对玄门失去信任,不是怕他做什么,只是单纯怕他失望、怕他伤心。
他怕当年那件事会伤了他们之间的情分,虽然当时是不得不为之,令顾长思忘了霍长庭,但论迹不论心,事情做了就是做了,他违背顾长思的意愿让他失忆,他心底永远有愧。
顾长思沉默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有问他关于中蛊的事情,拔步就往外头走。
“长思。”
顾长思抬头,终于得以释放的封长念站在门口,不知已经听了多久了。
苑长记简直如同抓住了根救命稻草一样:“长念!”
封长念露出个疲惫的笑:“我来找你们……师父说要用早饭了。”
顾长思一言不发地收回目光,抬脚一步步走上了地面。
封长念猝然伸手,拉了他一把:“长思,关于蛊毒的事情……我们会解释,你别担心,我们不会伤害你,那刺客就是在胡扯,我们怎么可能会像狼崽子一样害怕你对我们做什么,从小到大,有什么事情一直都是一起面对的,对吧?”
顾长思静了静,旋即终于露出个笑:“刚回来就操心,你还真是操心的命啊封长念。”
“赶紧走吧,再等一会儿早饭就凉透了,师父年纪大了,吃凉的多不舒服,再加上你回来了,估计有的给你接风——长若姐会不会大早上给你熬锅鸡汤补补啊?看你感觉瘦了很多。”
封长念露出个酸涩的笑意。
“得了。”顾长思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苑长记,把自己洗干净了再过来吃饭,我给你带的那些喝的拿上,我可不想让我那好茶好杯都在下面泡着浸血味儿,以后不能喝也不能用了,多浪费啊。”
第99章 连环
一夜未得好眠, 顾长思吃完早饭便回去休息了。
他一走,膳厅里的气氛瞬间松了不少,封长念和苑长记纷纷叹了口气, 秋长若古怪地看了他们一眼,给岳玄林默默地添了一碗热汤。
“怎么了这是,”霍尘放下筷子, 好整以暇道,“长念刚回来,怎么就面露难色,累着了?要不赶紧回去歇歇。”
“不是,哥。”封长念对霍尘久别重逢的喜悦完全被早上那两个刺客冲得干干净净, 还没来得及抱着他长庭哥捶上两拳、抱头痛哭,就被深深的无力感裹挟了, “方才审问那俩刺客, 出了些岔子。”
“那俩刺客告诉长思他失忆是因为中蛊。”苑长记叼着筷子, 有气无力道,“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感觉怎么解释都是欲盖弥彰, 忘情蛊解药不在,但凡说错什么我都不够找补的, 姐,当真没有解药能配出来吗?”
“当年忘情蛊和解药都是加密送过来的,除了给长思服下, 我没有给长若过眼。”岳玄林思忖道, “再要一颗也不是不可, 只是发去南疆的消息如投石入水,都没有了回音。”
封长念猝然抬头:“什……”
岳玄林警告似的盯了他一眼, 才道:“知道就知道吧,纸包不住火,忘情蛊解药丢失的时候,就早该想到他们会在这上头做文章,挑拨离间么,常用手段了。”
“我真的没有想伤害长思的意思,但我真的怕他……”
“别怕。”霍尘伸手拍了拍苑长记的肩膀,又捏了捏封长念的手背,“我去看看,你们先吃。”
顾长思说是回去休息,是真的回去休息,他太困了,一晚上劳心劳神再加上早上又被地牢血腥气熏了一下,早饭都吃得无精打采,勉强果腹后便匆匆离去。
祈安还没回来,那些胡思乱想被他抛在脑后,掀开被子就躺了进去,睡意几乎是立刻吞噬掉了他的神思,拽着他跌进沉甸甸的梦境里。
恍惚中,他好像又回到了那片炼狱火海一样的淮安王府门前,祈安被他牢牢地护在怀里,两个小小的孩子抱成一团,岳玄林的眼睛里是慈祥和心疼。
“跟我回去吧。”他伸出手,试图让顾长思小小的手掌搭进他的掌心,“岳伯伯带你回长安好不好?”
“不好。”顾长思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祈安,胆怯和害怕都被他压在酸涩的鼻音下,又透过那双眼睛流露出来,“我知道你,你是三皇叔的侍读,是他的心腹,我不跟你走,我怕你。”
为什么惧怕已经不用多说,一个九岁的孩子能够明辨是非也能够察觉到那些暗潮汹涌,岳玄林蹙紧了眉,不是生气,只是怜惜。
“别怕,我不是你三皇叔派来的,是我自己来的。”岳玄林蹲下来,耐心地哄着他,“淮安王殿下生前对臣也多有照顾,臣不忍他唯一的孩子流亡天涯,于是特意来接你回京。”
“撒谎。”顾长思咬牙切齿道,“三皇叔不会同意我回长安的,他恨不得我……”
“小晞。”岳玄林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以后这种话不能再在外人面前说了,知道吗?”
顾长思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手攥得更紧,应该是把祈安攥疼了,小孩子浅浅地呼了一声痛,让顾长思回过几分神来。
“世子殿下,我冷,我饿,我害怕……”祈安攥着他的衣襟,“我们是不是没有家了。”
“不用担心,祈安,你还有我。”顾长思挺了挺脊梁,“我会保护你,无论如何我还活着,淮安王府的血脉还没有流尽的那一天,于情于理,王侯之位都是我该继任的,除非……”
他恨声道:“除非有人能够在我及冠前把我杀了。”
岳玄林无奈地摇了摇头:“孩子话。”
“难道让我在他眼底下卑躬屈膝、苟且偷生?”顾长思眼中恨意毕现,“他杀了我父亲杀了我母亲,怎么,岳大人难道还能当他不敢杀了我?!”
“世子殿下,”岳玄林眼瞳中流露着难以遏制的悲伤,“既然世子如此坚持,那么臣只好给殿下看看这个。”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玦,缺了的那个口正好露出岳玄林的一只眼睛,他在夜色下晃了晃,然后拉过顾长思的手,不由分说地放进了他的掌心。
“这是……”
“当年文帝时期,淮安王还是太子,文帝因为太子嫡长子降生而开怀,特意将此块玉佩赠与还是太子妃的顾大人,”顾长思摩挲了一下上头的缺口,听岳玄林缓缓道,“后来夺嫡之乱……淮安王与王妃离京前往淮安,临行前,将此块玉佩摔了个缺口,交给臣下。”
“若有朝一日,我等撒手人寰,望玄林能念昔日之谊,拉扯一把我儿。我儿年幼,身为父母未能给他个安稳人生,却依旧希望他能够存正念、行正道,天下才子诸多,唯玄林为最,恳请玄林能够收他为徒,不让他行于歧路。”
是他父亲的口吻,顾长思攥紧了那枚玉玦,眼泪一颗一颗地砸下来。
岳玄林伸手去他拂去:“臣不敢有负所托,来接世子了。若是世子当真不想跟臣回去,那此块玉玦就交给世子裁夺,臣也算是尽力劝过了。”
顾长思却只是仰起脸,问了他一个问题:“我的父亲……当真懦弱吗?”
岳玄林怔了怔,旋即笃定地摇了摇头:“他是一位真正的君子。”
或许是那块玉佩寄托着父母最后的期盼,也或许是岳玄林那样毫无怀疑的回答,顾长思揽着祈安,最终还是愿意跟他回了长安、进了玄门。
他一回长安就发起了高热,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了这一生都无法放开的人。
而眼下,他又在这里。
霍尘就坐在他身边,用小扇子给他轻轻扑着风,见人幽幽醒转,方才笑道:“醒了?我看你一直在出汗,是不是热?”
“我失忆是因为蛊毒,这件事情你知道吗?”顾长思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不是责怪,只是讲述,“师父待我好,我当年被他排除万难回了长安,才知道他去皇帝那里跪了多久。”
“风吹日晒、电闪雷鸣,他为了显示自己的忠心,为了保我一条命,在明德宫外跪了一个月,每日下朝就去,宫门下钥方归,玄门中人文武兼备,师父为了我,跪废了一双腿,再也不能拎起重剑,霜雪天气也无法行走自如了。”
霍尘端着水杯的手一顿:“阿淮……你想起来了?”
“没有全部,只有一点点。”顾长思搁了手臂放在眼睛上,挡住了他的视线,“我从不怀疑师父对我的好,我也对长记、长念、长若姐毫无怀疑,所以若是真的他们下了蛊毒于我,我也不会觉得他们是想谋害我,只是觉得可能大家真的当时已经被逼到了绝路,我也是,他们也是。”
霍尘舌根泛苦,说不出什么。
何止是逼到了绝路,当日在祠堂里他们东拼西凑凑出顾长思的十八岁到二十岁,简直是苦不堪言。
“事到如今我没有别的想问,我只想问一句——那些事,那些被我遗忘了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吧?”
霍尘点点头,后来想起他看不见:“知道。”
“真的……很苦吗?”
“苦。”霍尘紧紧捏住茶杯,“苦到我恨不得能够回到嘉定关外,要么遂了你的心意,让你陪我一起走;要么什么都不管,就我们两个人,逃了算了。”
顾长思轻笑一声:“你不会的。你都不会的。”
霍尘既不可能让顾长思陪他去死,也不可能放下那北境十二城的战局与江山。
他们走到这一步,是时局,是命运,但凡其中一个能够抛却忠肝义胆,能够抛却社稷江山,能够抛却压在肩上的使命和责任、道义和本心,他们都走不到这一步。
时也命也。
可他们爱彼此的,就是这份舍不下、抛不掉。
不止是霍尘有,顾长思也有。
之前秋长若问过霍尘一个问题——你知道为什么长思有那么多大氅吗?
一来是因为他不愿意身上裹得东一层西一层,像是个球,行动不便,无奈他身体不好,受不得寒,所以用大氅来挡风。二来是因为,大氅能够将他身上的少年气遮挡得严严实实,显得他肩膀愈发宽厚。
如此这般,像是有依据了似的,他便可以一个人扛起北境数十万里的边境线,给边关百姓一个安居乐业的定心丸。
“挑拨离间我不会上当的,我也不会怪他们,只是会有点担心。”顾长思放下了手臂,清凌凌地望着他,“担心我想起一切,会不会恨不得把你抽一顿,以解心头之恨。”
“估计会的。”霍尘苦涩地笑,“但没关系,我抗揍,你恢复记忆后,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
夏季晚来清爽,十春楼热闹如旧。
楼下叫“千雀姑娘”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一身青蓝色长裙的姑娘舞步盘旋、身姿翩跹,在木制栈桥上手持团扇翩翩起舞,一旁的姑娘们洒下纷纷扬扬的粉紫色花瓣,更把场子炸得热火朝天,觥筹交错、丝竹管弦,叮叮当当构成了一副奢靡的十春楼夜景。
一舞毕,崔千雀收回水袖,施施然冲楼下敛襟行礼,踩着下一首舞曲的调子轻巧地回了房间。
霍尘、顾长思、苑长记正在屋里等她。
一见人进来,苑长记蹭地蹦起来,扯过一旁的披肩往人身上搭:“不冷么?我看下面用了不少冰,你又出了汗,仔细冻着。”
“哪里那么娇贵了。”崔千雀睨他一眼,“说正事吧,想瞒着人把你们送过来不容易,之前关于邵翊之事,我已有想法,特邀你们过来说说看。”
苑长记还是不由分说给人搭上了,霍尘和顾长思相视一笑,道:“姑娘说说看。”
“邵翊的心思,我不确定郜文榭是否清楚,但此事不宜拖得太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的想法是,由我去打探一番。”
“不行。”苑长记几乎是立刻反驳,“万一他们都知道呢,你之前不是说过郜文榭了解你的想法,你不会同意的,那么一旦你知道,他们肯定怕你走漏风声,届时……”
“我自会小心,殿下,你仔细想想,由我来其实是最安稳的。”崔千雀摇了摇头,“之前殿下也试探过邵翊,邵翊不会告诉你实话,满口还是哥舒冰之事只是凑巧,对于我,他不知我真实想法,或许还有一二分可说的余地。”
顾长思不置可否:“你打算怎么问?”
“问蛊毒解药之事。”崔千雀沉吟片刻,笃定道,“蛊毒解药是哥舒冰偷盗玄门时带走的,既然邵翊背后早与狼族勾结,那么想必解药现在就在邵翊手中,且看郜文榭知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以文榭的性子,不会对来路不闻不问,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如果他知道,却放任邵翊继续,就代表他默认了,为了推翻宋启迎可以不择手段地选择盟友,甚至可能默许了拉狼族下场的举动。”霍尘点头道,“是个思路,但千雀姑娘,恕霍某直言,按照你的说法,郜文榭也是个狡猾的,你提起此事,虽然有理由,却也难保他不会妄生揣测,令你身处险境。”
“对啊,或者这样,你们聊,我在暗处守着你。”苑长记道,“总之不可能让你孤身一人面对郜文榭,太危险了。”
“如果连这点儿险都不敢冒的话,那我当年也不必从南疆回到长安,更不必放那把教坊司的大火,改名换姓,只为了如今。”崔千雀摇了摇头,素白的手攥成拳,然后又摊开,掌心朝上,指甲在皮肉上留下几道浅浅的痕迹,“在我最初的计划里,我可是连皇帝都敢想着要去刺杀的人,你们不必担忧。”
“敢不敢是一回事,但能不能是另一回事。”顾长思把茶杯推了回去,“你也说了,最初是你单枪匹马,可你现在有了我们,我们是不可能放你一个人孤身犯险的。我觉得长记的想法还不错。”
苑长记忙不迭点头:“你们要在哪里说话,我就带着大理寺的人躲在旁边的柜子里、或者窗户下,一旦有不对,也好及时抽身,不就是撕破脸么,谁还没有几个兵了?”
“嗯,千机卫也可以调动,十春楼和临星宫相聚不过几条街,届时出现什么不对的地方,我可以以护驾之名及时赶到。”
“千机卫就不必了,倒不是嫌弃霍大哥,只是宋启迎和邵翊牵连甚密,一旦千机卫动了,只怕邵翊也反应过劲儿来,那便出大乱子了。”崔千雀摆了摆手,转而冲苑长记柔声道,“那好吧,看见那个衣柜了吗?一会儿你就躲在那里就好。”
顾长思长眉一挑:“一会儿?你约了郜文榭来?不是说还要商量么?”
“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了,殿下。”崔千雀俏皮地眨眨眼,“先斩后奏嘛,但也是危机时分,平日里小女子哪里敢呀。”
“那我们也不走了,这就调大理寺的人过来,长记你在这里守着。”霍尘勾勾手指,苑长记从善如流地将令牌扔在他手里,“我们这就去大理寺,长记陪着你,万一有不对,长记放弩箭为号,我们立刻带人冲进来。”
*
亥时末,十春楼成了长安城里唯一一处热闹之地,一辆马车在迎来送往的小二面前停下来,一只手交了令牌出去,小二会意,连忙清出一条路。
面具公子,郜文榭。
他施施然下了马车,迈步进了花红柳绿的十春楼大厅,绕过身姿款款而动的舞娘歌女,颔首冲抱着琵琶笛子的乐伎示意,轻车熟路地跟着小二上了五楼,看那做派,十足像极了一个风流纨绔来风月场寻欢作乐。
小二把他带到门口便停下了,屋内崔千雀已经备好了茶,撩起眼皮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大衣柜,苑长记躲在其中,握紧了自己的弓弩,大气都不敢出。
“吱呀——”是郜文榭推门进来了。
透过细细的衣柜缝,能够隐约看到郜文榭一身月白色长袍,衣领高竖,带着半张面具遮掩,勾起的唇角温文尔雅,长发用一支木簪固定,俊秀之余又添了些风流。
“小叶,上次不欢而散后我一直很苦恼,想要当面见你好好说说。”郜文榭在她对面坐下,语气中是十足地放低姿态,“霍长庭之事,是我太急了,也是我当时太气了,所以才口不择言,我只担心会伤了儿时的情分,小叶,能原谅我吗?”
“我不是个记仇的人。”崔千雀垂下眼帘,“舌头与牙齿还有打架的时候,更何况人呢,情分与否,你不必在意,我也不会因为这件事就如何的。”
“那便好,那我便放心了。”郜文榭温和地笑,“我还以为你把我叫来是要揍我一顿呢,你看,我连赔罪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东西七七八八地扔上桌面,有精细绣制的荷包、有打造精巧的发钗、有清新雅致的团扇、有栩栩如生的雕件、还有……
崔千雀端茶倒水的手一顿。
一块令牌藏在那些小玩意儿之中,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玄铁寒光,突兀又奇怪。
“小叶?小叶??”郜文榭探头过去,歪着脑袋瞧她,“茶溢出来了。”
崔千雀如梦初醒,抬起壶嘴,茶水顺着桌面滚落下来,一点一点打湿了她的裙摆。
“可惜了,这裙子这么漂亮,青蓝色,一向很称你。”郜文榭拾起一只空杯子把玩,眼角眉梢都是戏谑的神情,“怎么了?小叶看到什么了这么出神,竟然被吓到言语全失,连一丝神情都端不住了?让我想想,哦,是它吓到你了。”
郜文榭伸出两指,从那摊茶水中夹起令牌,盯着崔千雀惊恐的眼瞳,毫不在意地甩了甩。
“大魏太保的令牌,小叶第一次见?也是,是我之前没能跟小叶说清楚过。”郜文榭翻转手腕,递到她眼皮子下面,“是小叶自己一个人听,还是和衣柜里的苑大人一起,听一听我到底是谁啊?”
第100章 火焚
说时迟那时快, 弩箭自衣柜中迸发而出,郜文榭旋身一躲,短箭迸在木柜上, 炸开一阵噼里啪啦的木屑灰尘。
连珠炮似的弩箭接二连三,郜文榭手中折扇翻转,叮叮当当挡拆了一大半, 剩下的都被躲开,苑长记箭无虚发,准确无误地落在郜文榭背后的展柜上,只听砰地一声,展柜被崩断了一脚, 歪着就要朝着郜文榭砸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苑长记一把揽过崔千雀, 两人几乎要夺门而出, 一把玄铁自苑长记颈侧划过, 带着森然的寒气,钉在他们眼前的门扉上。
是那枚太保令牌。
崔千雀那双翦水秋瞳瞪大了,不可思议道:“郜文榭, 你是……是……”
不必问了,还需要问什么!?
不必问什么他知不知道邵翊和狼族勾结了, 也不必问他到底是谁了!
大魏太保,鸿胪寺卿,前钦天监监正, 邵翊, 就是郜文榭!
她、哥舒冰、孟声、何吕、肃王、葛云都被他瞒了过去, 他左右逢源、圆滑至极,将他们的需求摸得清清楚楚, 他们都是棋子,他们都是桥,没有什么共同的目的,都是郜文榭、或者说邵翊谋算中的一步罢了!
“小叶,我早就跟你说过,你我二人的情分,我是真的不想伤害。”郜文榭幽幽地开口道,“可你居然会联合玄门来对付我,你真当玄门对殿下是一心一意吗?”
“总比你狼子野心,要害殿下于不仁不义之地来得好!”崔千雀忍住眼眶潮热,讽刺道,“郜文榭,你就是邵翊,你把我们都骗得团团转,好,真好!”
“郜伯父当年就是这么教你的,你忍辱负重多年,原来就是为了卖国窃国的!”
“什么叫卖国窃国,话讲的不要太难听。”郜文榭脸色难看至极,“这叫谋略,这叫计划,若不是我,难道殿下要一辈子做一个小小王爷?难道淮安王的荣光就要在这一脉葬送?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郜文榭。”苑长记将崔千雀护在身后,“大理寺里明明白白记着你的档案,当年方郜案后,你被流放至东海戍边,什么时候回来的?东军都督府从来没有你的战亡记录!”
“是啊,他们当然没有,他们怎么可能会有!”
郜文榭一把将面具扯下,在地上恶狠狠地踩了几脚,面具后的那张脸令人胆战心惊,面皮上纵横交错了七八道伤痕,将原来温润的面庞悉数毁去,只留下一张见之可怖的皮相。
“我在东海过的是什么日子,谁知道?他们看我是罪人,知道我无家无人、无依无靠,尽可能地羞辱我、凌虐我,我是被他们打晕后扔进海里的!他们怎么敢讲我失踪?又怎么敢真的让京城知道他们的罪行!?”
“我不是人吗?就因为我姓郜,我就要受到如此虐待?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错的人明明不是我!!!”郜文榭倒吸了一口凉气,神经一样地咯咯笑了起来,“罢了,罢了!我跟你一个从小锦衣玉食、受尽宠爱长大的公子哥儿有什么好聊的,得了,既然话都说开了,那我们也不必废话了。”
崔千雀失声道:“你要做什么?!”
话音未落,只听楼下咣地一声巨响,正中间的吊灯被人蓦地击落,桐油烧着熊熊烈火滚烫砸下,下面的人惊叫着四散奔逃,火焰坠地的瞬间点燃了地面的长毯,滔天火海转瞬即起,追着楼梯上挂坠的饰品猝然蹿高!
眨眼间,十春楼陷入一片汪洋火海。
苑长记当即抬手对着郜文榭连射几箭,他准头极佳,郜文榭用身边一切能遮挡的东西挡住攻势,也免不得被划破了衣衫,他瞥了一眼断裂的丝线,轻嗤一声。
“这可是我最喜欢的衣服,特意来见千雀姑娘最后一面的。”
“老子才见你最后一面!”苑长记掏出短匕,射出几箭后整个人都扑了上去,郜文榭没带武器,赤手空拳挨了他好几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在掌心横贯,刹那间血流如注。
“蠢货。”郜文榭一脚踹开他,反身打开窗户,晚风蓦地灌入,着火的气息、死亡的气息笼罩而上,郜文榭单膝跪在窗边,冲着屋内两个人摆了摆伤了的那只手。
“再见了,苦命的鸳鸯。”
话音未落,他便纵身一跃跳了下去,苑长记追过去急匆匆补了好几箭,可浓烟滚滚,他根本看不清身影,只能盲目地乱射一通,最后狠狠地拍了下窗户。
“长记!!”崔千雀抵住门扉,火焰尚未着到五楼,但郜文榭手下的人显然追了上来,正在外面砰砰砸门。
两个人不可能敌得过郜文榭早有预谋安排在这里的杀手,苑长记一面替她挡住门,一面悄声安慰她。
“没关系,没关系,长庭哥和长思就在楼下,他们会上来救我们出去的。”苑长记柔声道,“出了这么大乱子,大理寺的人肯定马上就来了,再坚持一会儿。”
“火太大了,要么是这扇门先被砸开,要么是火先蹿上来,”崔千雀眼睛里含了一丝水光,“等不到的。”
“相信我!”苑长记感觉到她话中的悲凉,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方姑娘!你相信我!!”
“苑大人,你是个好儿郎,其实这些事情与你最无关。”崔千雀死死抵着门,外面的砸门声一阵高过一阵,甚至她清楚地听到了有刀刃出鞘的声音,“你快走,从这里跳下去或许还能活命,三楼有个小平台,能缓一缓坠势,你快走!”
“要走也是你走!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
“你还不明白吗?!这是我们的孽,是我的孽!”崔千雀咬紧牙关,“我从南疆回到长安,就没想过能够有善终,如今能够帮到殿下,也算我得偿所愿,死而无憾。”
“方叶!”
“我不是方叶!方叶早就死在教坊司了!我是崔千雀!是十春楼的崔千雀!”
崔千雀的狠厉声线让苑长记一愣,只见她伸手一压,一柄长刀擦着他们头皮而过——外面的人显然是等不及了,于是打算强行拆了这扇门!
“走!”崔千雀推了苑长记一把,“赶紧走,别回头!我们两个不能都死在这儿,告诉殿下,邵翊就是郜文榭!他狼子野心,连皇帝都被他算计了!殿下有危险,赶紧想办法脱身!!”
“方叶!!!”
“走吧!走!走!!!”崔千雀声嘶力竭又孤注一掷般地抽出长剑,背对着他,面对那遥遥欲坠的大门,像是一人可抵千军万马的将军,“你再不走,我就自刎于你面前,我们谁都不要活了!”
“我不能……”苑长记刚动一步,崔千雀便利落回身,用剑抵上自己的脖颈,“我不能,方姑娘,崔姑娘!千雀姑娘!!我当年就有旧话没有说完,你不能让我——”
“什么旧话,我都明白了。”崔千雀眼睫一眨,便有一颗泪珠晶莹剔透地掉落,“我对你只有一句话——走!!!”
“轰——”十春楼的承重柱子抵不住烈火燃烧,轰然倒塌,整栋楼都震了震,跌宕间向一侧缓缓倾斜,崔千雀抓住桌面,趁着苑长记脚滑的瞬间,拎住他的领子就把他从窗口一把推了出去!
“方姑娘!”
苑长记扒住窗口,浓烟滚滚间,他看见崔千雀雪白的肤色沾染了灰烬,唇角酿出一抹倾国倾城的笑:“难道你是好儿郎,我就是恶娇娥?”
那是崔千雀和苑长记初见时说的话。
却不是方叶和苑长记的。
“顺势下去就好了,下面就有平台接着你,不会疼的。”崔千雀咬紧牙关,一掌拂落他的手。
与此同时,霍尘和顾长思带着大理寺的人冲上了三楼。
三楼与五楼之间有着直通的栈桥,如今被火焰舔舐得摇摇欲坠,顾长思刚想动身,就被霍尘拦了一把。
“太危险了,上面还有敌人,我去。”霍尘目光一扫,“你去看看苑长记。”
顾长思猝然回头,才发现平台上跌跌撞撞落下来个影子。
那一下摔得不轻,苑长记扶着腿冲进来,不管不顾地要冲回五楼,顾长思哪里还能不明白,一把把人拉紧了。
“冷静,苑长记,冷静!”他低吼道,“你不能去,听见了吗?你不能去!!”
“为什么!?可她还在里面,她不是被杀死就是要被烧死,长思,你不明白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吗?!”
苑长记嘶吼道:“让我去带她出来,她没过几天好日子啊!她明明该是平平顺顺的一生啊,一生啊!!!”
霍尘踏着他的怒吼声挥着如故枪冲上去,郜文榭安排得都是死士,将五楼护得水泄不通,霍尘踩着摇摇欲坠的栈桥,几乎杀红了眼,死士的尸体一波又一波坠落在一层的火海里,又有一名又一名死士再度冲上来。
“王爷,不行,栈桥要塌了。”大理寺的人低语道,“上头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要不就……”
“怎么没有!?”苑长记猩红着眼眶,“要不什么?!”
“轰——”栈桥的中间砰然碎裂,几乎踩上一脚就要当空折断,霍尘望着那明明不过十步远的门扉,居然毫无办法。
毫无办法……难道真的毫无办法!?
“长庭哥……”苑长记紧紧扒着顾长思的手,“让我去!生死由我,她是我的人,不要你们陪!!”
“咣——”
就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下,那扇紧闭的门终于开了。
崔千雀亭亭站在门口,手中不再是那逼迫苑长记离开的三尺长剑,而是……
苑长记骤然崩溃:“崔千雀——!!”
一条白绫。
那是一条上吊用的白绫!
“小女无意让任何人为小女赔了命,霍将军,不要往前,殿下,不要往前,苑大人,也不必往前。”
“回去告诉你们邵大人,我崔千雀就是死,也绝不是死在他的刀下,”她扬起下巴,朗声道,“我为我心而死,死得其所,死而无憾。”
“走——!!!”
“崔姑娘!!!”
“小叶!!!”
那条白绫如一条水袖,像是她平日踏歌而舞那般,纷纷扬扬地穿过房梁,她登台似的一立,将手中白绫打成死结,最后抬眼的那一瞬间居然有释然和解脱滑过。
她将自己挂上房梁,攥着白绫,掷地有声道:“我忠者杀我!!!”
那一声震耳欲聋,就在苑长记泪眼婆娑抬头时,崔千雀却放软了声音:“我早就不生你那颗冬枣的气了。”
苑长记一怔,旋即心如刀割。
那是方叶和苑长记的初见,他其实很小就认识方叶了,世家大族的宴饮,他们总是会出席,而那些小姑娘里,苑长记一眼就看见了坐在那里看书的方叶——她最漂亮。
一个小丫头就坐在那里,面前放着一碗冬枣,斯斯文文地吃,安安静静地看书,发间只别了一朵青色的绢花,女先生一样的打扮,他以为他看到了小神仙。
他那时不懂事,不知道如何讨女孩子欢心,但看她喜欢吃冬枣,就把面前的一颗冬枣扔进了她的碗里,可失了准头,一不小心,就砸到了她的肩膀,她从桌前抬眼起来瞪他,苑长记一下就慌神了,手足无措的,可她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只是收了自己的东西,轻飘飘地走了。
这一走,就是好多年,苑长记一直想问她,还生不生那颗冬枣的气。
如今,他终于得到答案了。
一行人趁着十春楼倒塌的前一瞬匆匆跑出,轰地一声巨响,藏了无数歌舞升平、挥金如土夜晚的高楼骤然倒塌,尘土飞扬间,苑长记呆呆地跪坐在废墟前,半晌痛哭出声。
顾长思和霍尘一脸肃穆,静默半晌,纷纷抬手,冲着那堆废墟长揖一礼。
这一拜,长久不起。
红尘三尺见千雀,恰如空谷落青鸾。
送千雀姑娘一路好走。
半晌,顾长思伸出手去想要拍一拍哭得失声的苑长记:“我们……”
“阿淮!!!”
一颗药丸在顾长思面前砰然炸开,淡香顺着夜风缓缓飘散,顾长思还没来得及分辩那是什么,一缕刺痛在太阳穴骤然炸开,像是有一把刀深深锲入脑袋,心脏都跟着翻搅着痛。
霍尘一把抱住他缓缓倾倒的身体,仓皇间他只来得及说一句:“疼——”
“是什么……”霍尘脸色惨白,“回玄门,快!”
混乱、无序,这个夜晚的长安城终于乱了起来。
郜文榭包扎好自己的那只伤手,在隔壁高楼上看着苑长记痛不欲生、顾长思昏迷不醒、霍长庭心急如焚的模样,满意地勾了勾唇角。
“时机已至。”是孟声。
“那便走吧。”郜文榭丢了剩下的绷带,带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向临星宫而去。
“请陛下服药。”郜文榭深深地拜下,龙椅上的皇帝目光凝滞,带着深深的信赖,将那碗药一饮而尽,“臣恭祝陛下,早登极乐。”
“咳!咳咳咳!!!”药汁顺着喉管滑落,宋启迎痛苦地揪起胸口衣襟,猛烈的咳嗽后,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大片大片地染了龙袍前襟,将那五爪金龙都染得赤红一片。
“陛下有旨。”郜文榭直起身子,“朕突患重疾,需安心静养,一切国事交由太保邵翊抉择,列位臣工尽心辅之,钦哉。”
“奴婢谨遵陛下旨意。”
“卑职谨遵陛下旨意。”
“臣等谨遵陛下旨意。”
临星宫跪了里三层外三层,孟声将皇帝扶回内间,郜文榭用手指轻缓地拂过龙椅,唇角凝着一缕淡笑。
“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也开始这一切了。”他眼中划过一丝雪亮的光,“我那未失忆前的定北王殿下啊,快回来吧。”
“臣把解药真的都送到你嘴边了,就等着你与我,共谋大业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