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暴露
“不行!”
梁执生的双刀铿锵有力、接二连三地砸下来, 霍尘左拆右挡,一颗心几乎要被掰成了八瓣,终于反守为攻, 挥着千机卫配备的长刀便撞了上去。
“师父,你不是跟我说过,是非恩怨, 或许是真的,但并不在我身,我如今已经明白了,我也见到何吕了,或许我根本不是霍尘, 一切即将水落石出,为什么这个时候要逼我呢?!”
梁执生不语, 只是更用力地砍向他。
夜色宁静, 短兵相接的金石之声格外刺耳, 岳玄林屋中的灯火成了唯一的光源,映在三把利刃上像是三束清冽的月色,刀刃相接, 刀锋相抵,厮杀得眼花缭乱。
不知为何, 一向警醒的玄门守卫今夜一直没有反应,霍尘无暇顾忌,拼死护着梁执生不让他向岳玄林房屋靠近一步, 他大开大合地阻拦掉梁执生的攻势, 左右包抄令他一退再退, 心中的痛苦和纠结都化成了一腔悲愤的招数。
不能杀梁执生,也不能直接拿他去见顾长思, 更不能让他真的杀了岳玄林,否则才是真的万劫不复,退无可退。
“师父!到底是为什么?!”霍尘一刀狠狠劈断了梁执生手中一把薄刃,厉声质问,“为什么来了长安,为什么要散布流言、鼓动士子去跪定北王府,你之前也很心疼顾长思的不是吗?!”
“是你说的,你是真的希望,时过境迁,这次命运能够垂怜一次淮安王府唯一的一丝血脉。”霍尘那些情绪骤然决堤,攻势猛烈汹涌,“你到底是谁的人,你到底为什么又要这么做,这就是你的垂怜,这就是你的希望,这就是你的真心话吗?!”
铮——长刀猛地砍向梁执生,梁执生根本没有回答他,甚至对他的所有诘问置若罔闻,那身影如同鹞鹰一般闪躲开来,错身之间,岳玄林的身影自桌边站起,梁执生瞅准这个空隙,将最后的薄刃用力狠狠一掷!
如同一柄利箭带了离弦之音,霍尘脑中的理智骤然崩断,惊慌之下几乎要以身相扑,可那薄刃速度太快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破纸糊的轩窗,冲着岳玄林的影子直直而去!
惊呼死死按在喉咙口,霍尘登时整个人冻僵在原地。
梁执生缓缓收了手,终于开口回答他:“很多事,你不明白。”
霍尘骤然回头,那一直沉寂的玄门府卫仿若才苏醒过来一般,抄着武器重重围绕过来,瞬间将院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霍尘抖着手,听见梁执生不动声色地补完他的话:“没关系,马上,你就要全明白了。”
“吱呀——”岳玄林拉开大门,手里拎着那柄薄刃,缓步走了出来。
他毫发无伤,梁执生武功再高也不可能隔空就能够将岳玄林钉死在桌前,更何况有窗户遮挡,当薄刃刺破窗户的那一瞬间,岳玄林就从善如流地起身了。
薄刃钉在他的桌面,他垂眸看了一会儿,用力把它拔出来捏在手里,终于正面了这对师徒。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霍尘根本已经反应不过来了,梁执生根本没有反抗的意思,直接被守卫拿下,几把长刀横在他的颈间,他一动不动,被一脚踹得跪在岳玄林面前。
岳玄林淡淡地瞥了一眼霍尘,踱步到梁执生面前,将薄刃递下去:“你的?”
霍尘失声道:“岳大人!”
“我没问你,”岳玄林眼睛眨也不眨,“我在问他。梁执生,嘉定名捕,鼎鼎大名,怎么会沦落到作为一个杀手来刺杀朝廷官员的地步了?”
梁执生不语,岳玄林将薄刃用拇指指腹拭了拭,遥遥地点了下霍尘:“霍尘是你徒弟,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来的长安?”
霍尘舌根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一时竟然什么话都说不出。
“昭兴四年,渭阳科考舞弊,顶替了霍家学子的会试之名,何吕能够全身而退,岳太师,你功不可没。”梁执生勾了勾唇,“如今,还不许缘悭一面的熟人见见面吗?”
“所以,”岳玄林转过头,他淡定的模样像是个假人,似乎一切与他毫无关联似的,波澜不惊道,“霍尘,我是你的仇人,你是来……杀我的。”
“咚。”一声重重的脚步声跌落在门外,是闻讯赶来的苑长记和秋长若。
玄门守卫不由分说将霍尘反缴了胳膊,重重按下,至此,一切遮掩在霍尘身上的迷雾大白于天下,秋长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苑长记先矢口否认。
“不可能!他明明……他明明是——”
“是什么?!”岳玄林重重地看向苑长记,“谁也从来没有说过,霍大人是个清白人吧。”
秋长若几乎要站不住:“师父,会不会是误会了……”
“有没有误会,我说了不算。”岳玄林走到霍尘跟前,用薄刃抬起他的脸,“要不,你自己讲一讲?你来到长安,是为了什么?你跟梁执生之间不能说的事,你黑户的事,是不是真相就是这样?”
霍尘望向一脸错愕和期待的苑长记与秋长若,一颗心直直坠了下去。
“是!”他忽然生出一股悲怆,就这样吧,把所有的事都摊开讲,从揉碎了的片段里期待真相,他的身份支离破碎到如此地步,难道还有什么完满可说吗?
“昭兴十二年,我失去了记忆,狼族世子、师父、还有渭阳城大大小小的邻里邻居告诉我,我叫霍尘,父母双亲死于一场阴谋,渭阳城前任知府何吕,收受贿赂,找人冒名顶替了我父亲的会试资格,父亲母亲皆死于何吕与另一人为了洗白而谋划的诡计之中,那个人,就是大魏太师、玄门门主、吏部尚书,岳峰,岳玄林。”
苑长记颤声道:“怎么还有狼族世子的事?”
“哥舒骨誓看中了我与岳玄林之间的私怨,巴不得大魏的高位官员都不干净,于是迫不及待地告诉我我的身份,让我成为一把刀,一把能够替他杀了岳玄林的刀。”
都说完了……霍尘闭上眼睛。
都说完了。
“霍哥……”秋长若死死攥住了苑长记的胳膊,指甲都掐进了他的肉里,“怎么办……怎么办啊?”
旁的不论,顾长思知道……一定会气疯的。
“你不是已经知道自己不是霍尘了吗?”苑长记眼泪就在眼圈里打转,艰涩道,“你不是已经有了决断吗?为什么还……”
他是有决断了。
可有时候,有些事,不是他想怎样就能怎样的,他对岳玄林的仇恨随着身份的迷障而渐渐消退,可梁执生不放过他,哥舒骨誓不放过他,他今夜站在这里,梁执生逼他说出了所有隐情,他没有退路了。
岳玄林只是沉沉地盯着他:“霍尘下狱吧,不必送到刑部了,刑部最近事多,此事也算是玄门内部事宜,关进玄门地牢即可。至于梁捕头,听说之前怂恿士子跪定北王府之事也是你的主意,此事与科考舞弊案有关,那么就请梁捕头区刑部走一遭吧。”
“师父……”
秋长若还想说什么,岳玄林拦了她一把,示意让她听自己说。
“那枚药,有多少分的把握。”
秋长若一惊:“……多番删改,比之前好一点,但也不是全然有把握,或许……有六成。”
“准备好吧。”
意识到这句话背后意味着什么,苑长记和秋长若整个人一愣,旋即都细密地颤抖起来。
*
顾长思这几日的作息有些紊乱,霍尘走后,他一觉睡到了戌时初,然后再也没了困意,索性爬起来拿了卷书看。
烛火幽幽,可那书上的字怎么也看不进眼,不知为何,他心里乱糟糟的,一页书盯了半天,字都模糊成了一个点,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只是在发愣。
不看了。
他把书丢在一边,摸索着下床寻思着走动走动,沾沾地气。
“王爷,王爷!”祈安本在熬药,接到消息的时候险些把手里滚烫的药罐子给砸了,急急忙忙熄了火跑来,一开门就与正喝水的顾长思错愕相视。
顾长思放下杯子:“怎么了,慌里慌张的?”
祈安哆嗦着,一时不知道从哪里开口,索性衣摆一掀,扑通一下跪下了。
顾长思惊了一跳:“你干什么……”
“霍大人被岳大人关进玄门地牢了。”祈安说着就哭了起来,“梁执生今夜行刺岳大人未成,将自己和霍大人一起暴露在玄门守卫眼下了,梁执生什么都说了,他说岳大人……岳大人是霍大人的杀父弑母的仇人,说霍大人来长安本来就是要刺杀岳大人的,只是因为身份不明朗才耽搁了,而且背后……”
祈安深深拜下,几乎不敢看顾长思的脸色:“而且霍大人背后,还有哥舒骨誓的手笔,是他告诉了霍大人身份,也是他鼓动霍大人来杀人,他想让霍大人成为自己的一把刀。”
“咣——”
茶杯从顾长思僵直的手指间跌落,炸在地面,四分五裂。
原是如此……
原是如此!
原是如此不可言说,不可坦诚!!!
顾长思怒极攻心,一股痒意顺着喉管往上蹿,随即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王爷。”祈安膝行几步去替他顺气,“是小的办事不力,是小的没有查清楚霍尘的身份,王爷……”
顾长思只是摇头。
与你无关……祈安,与你无关。
他说不出来话,整个人单薄得像是一片纸,风一吹就要飘落,祈安紧紧地撑着他,顾长思一掌狠狠拍向桌案,茶壶茶碗在激荡之中叮咣掉落一地,都摔成了一片。
“我要去刑部……”艰难地喘息后,顾长思吐出几个字,“现在就走。”
“王爷,深更半夜,太凉了,您身子骨还没好,您……”
“走!”顾长思眼眶赤红,“我去见何吕,我要听听他怎么说,我要知道霍尘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他又知道些什么,我要知道全部的真相。”
第82章 破蛊
“王爷!王爷!!夜间不得探视囚犯, 王爷!!!”
郭越一个头两个大,算起来这是顾长思第二次闯刑部大牢,上一次是哥舒骨誓, 这一次是何吕,都是两个仇家,顾长思凶恶的表情让郭越一缩肩膀, 没有由来地与三年前闯牢看哥舒骨誓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又是谁惹到这个人了……
顾长思直奔最内而去,封长念盘查无果后被换到了何吕隔壁的囚室,看见顾长思怒气冲冲地进来,本来昏昏欲睡的整个人都精神了。
“长思,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顾长思没理他, 直接从腰间抽出破金刀,顺着囚牢的铁柱就搁在了何吕颈上。
森然的刀光照亮阴暗的牢笼, 所有人纷纷吓得倒吸一口冷气。
只有封长念还敢开口:“长思, 冷静, 何吕是朝廷钦犯,三法司不上奏都定不了他的罪过,不能杀……万万不能杀。”
顾长思喘着粗气:“霍尘的事, 一五一十,讲明白了。”
何吕被本破金刀骇得瑟瑟发抖, 闻言一怔,旋即扯了扯血淋淋的唇角,露出个讽刺又可怖的笑容来。
“你知道了?”何吕赤红着眼睛, 有疯魔的痕迹一点一点弥漫上来, “你都知道了, 是不是?他兑现诺言了,他兑现诺言了!!!”
“告诉我真相!!!”
何吕狗爬着落到狱边:“无论霍尘是不是别人, 但他这层皮披的就是和我有旧缘的人……我、我当年,我的确,我收受贿赂,我找人顶替了他父亲的科考名额,为了息事宁人,我趁着方郜案空缺,求了陛下,把我提到了长安为官。”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我把霍家人,都杀了。”何吕抓着他的破金刀,鲜血淋漓流下,“他们说霍尘是遗孤,是我没有察觉到的尾巴,是我留给自己的把柄,但不可能的,我都杀干净了……”
“不、不。”他诡异地摇了摇头,“都没关系,反正霍尘信啊,他一来是为了杀我,二来是为了杀把他亲手提到长安的岳玄林。”
“背后……背后还有哥舒骨誓的事情。他当年,走投无路,又是黑户,只能靠盗墓为生,胆大包天,偷到了狼族人的王陵里,被哥舒骨誓抓到了,哥舒骨誓当然不信他的身份,于是给他下了蛊,又多加盘问,多加追查,才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一把送上门来的、免费的刀,谁不愿意要,哪怕有国仇在前,但毕竟家恨也有啊,况且,杀个我,杀个岳玄林,并不足以让江山倾颓,霍尘为什么不做呢?”
——狼族与大魏一样,流行土葬,陪葬品众多,有兽骨也有金银。兽骨坚硬,可以改造成工具;金银那便不用说了。我知道大魏对于盗墓一事法治严厉,可两国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我挖点儿狼族的墓,王爷,就别追究了?
——霍大人,你这记忆根本不是什么头脑受到撞击所致,你知不知道有人给你下蛊了?!
——我的确有事……不好与你讲,但请你相信我,我不愿意说只是因为不想让你再卷进来,此行回长安还不知是何等龙潭虎穴,我不愿你为难。
不愿你为难。
好个不愿你为难。
顾长思紧紧地抓着铁栏杆,任由冰冷的触感自掌心蔓延,一路几乎都要冻到五脏六腑深处。
何吕添油加醋,唯恐天下不乱地道:“怎么样啊定北王殿下,连我都知道,殿下同狼族是血海深仇,我看霍大人对王爷用情至深至纯,想必也是因为如此,才不敢告诉你,他早早和哥舒骨誓勾搭在了一起,情爱算什么东西?比得上父母养育之恩,比得上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吗?!”
“哥舒骨誓也知道啊,他早知道霍尘喜欢你,你也真把人留在身边,他们密谋的时候你撞见过吗?或许也撞见的过吧!可霍尘敢告诉你吗?他不敢,他只能瞒着,他什么都不敢跟你说,他怕你怪他!”
何吕啐了一口:“贪心,谁没有贪心,我也贪,霍尘就不贪吗?!我贪,下场是我完蛋了,我要被处死了,我那些烂账被翻出来了。可霍尘又好到哪里去?!他情也想要,恩也想要,爱也想要,义也想要,最后下场只能是和我一样,甚至比我悲惨!我就等着他遭报应的那一天!都是报应,都是报应!!!”
封长念厉声道:“你把嘴闭上!长思!这一切不过是‘霍尘’的事,霍尘没动手,他也在一直怀疑自己的身份,你别气急攻心,遇到狼族的事就冲昏头脑了,一切听听他怎么说啊!?”
不一样。
这不一样。
顾长思呼吸都急促起来,几乎连破金刀都拎不住。
对于一个总是疑心的人来说,信任是最难的事情,比要了命都难,霍尘一步步是如何撬开他的心防,一步步是如何走进他的心底,顾长思现在对每一幕都那么清晰。
越清晰,就越难过。
岳玄林是他什么人啊?那是他的师父,是他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亲人了。可他带着霍尘回来见岳玄林时,霍尘想的是什么呢?
霍尘看着自己对岳玄林陪伴尽孝的时候,霍尘想的又是什么呢?
他当真没有把自己当成是复仇的手段之一吗?!为了靠近岳玄林、为了接近玄门,难道这其中就没有半分私心吗?!
顾长思越想越怒,越想思绪越激荡,用力地抽了一把栏杆,收回破金刀,用尽最后的力量走出了刑部大牢。
封长念犹在劝阻:“长思!长思!!!”
顾长思根本什么都听不见,也听不进去了。
他脑海中嗡嗡作响,乱成一片,顾不得还在生病,在门口扯过一匹马,二话不说地疾驰而去。
这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玄门里宁静如死。
秋长若瘫坐在椅子上,面前摆着刚刚做好的药丸,她按照最新的方子制出来的,六分把握,要么破蛊,要么即死,她行医多年,第一次对日日草拟的药方有了忐忑之感。
苑长记无声地站在她身边,出神地想着。
怎么会呢……
霍尘,种种证据指向他就是霍长庭,又怎么会和一家与师父有血海深仇的人扯上关联呢。
明明霍尘笑起来那样温柔,嬉笑怒骂都带着一副风流相,抛却身份不谈,也是个那样好相处的、善心善意的人,怎么会是个背负血海深仇,隐忍了那么多年的人呢。
门外一阵嘈杂,两人纷纷回过神向外看。
顾长思一身玄色大氅,面色不虞,谁说话也不听,直接冲着地牢而去。
糟了!
秋长若和苑长记对视一眼,急忙跟了过去。
玄门地牢不比刑部大牢,只是个关押人的地方,没有那么骇人的刑具,可霍尘被绑在椅子上,却觉得这里比那刑部大牢还要冷上三分,冻得他几乎都不会思考,也不想再思考。
顾长思会知道么?
他会恨自己吗?
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呢?
大门被一脚踹开,霍尘没来得及抬头,顾长思一阵风似的就卷到了他面前。
霍尘抬眼,张了张口,就从顾长思面上的表情获得了一切他想问的答案。
顾长思都知道了。
一切,所有的一切。
他费力地扯了扯唇角,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依旧是无限柔情:“更深露重的,身体还没好,怎么就来了这种阴冷的地方?”
顾长思用那双眼睛无声地质问着他。
“晚上的药吃了吗?苦不苦?”霍尘泪光闪烁,“我之前买了桂花糕,是长安城西老字铺的,就放在我屋里,让祈安给你去拿点儿,压一压,药要吃,你身体不好,别犯倔。”
“霍、尘。”顾长思一字一顿地叫他的名字,“这就是……你的不可言说。”
霍尘猛地闭了嘴。
“这就是……你的不愿让我为难。”
“这就是……你回答过我的,与大魏、北境、嘉定,都无关,”顾长思点了点自己的心口,“我是没问你和我有没有关,我真的以为会和我无关的。”
“岳玄林是我的师父,是我九岁没有家了后唯一的亲人,他养我、教我至今十五年,就算他是宋启迎的左右手,就算我和宋启迎闹到不可开胶,我都从来、从来不会怀疑他对我的真心、对我的爱护,可是霍尘……”
顾长思弯下腰来:“你要杀他。”
“你要和狼崽子哥舒骨誓一起杀他。”
顾长思猝然出手,一把拧住霍尘的喉咙,整个椅子蓦地往后一仰,重重地撞在墙壁上。
“我有多信你。”顾长思缓缓发力,手指收拢,捏得他喘不过气,“我又有多爱你……”
霍尘艰难地喘喝,硬生生逼出一个笑容,他依旧对着顾长思在笑:“我是狼族派来的一把刀,我爱你。”
“这两句话只有一句是真的,你猜猜是哪一句?”
顾长思抿住了唇,盯着他的眼睛,自己却先泪意汹涌。
霍尘缓声道:“我不是哥舒骨誓的刀,我知他对大魏的虎视眈眈,更知国之重远远大于家之责。我不会成为他伤害大魏的利器,更没有和他沆瀣一气、同流合污、狼狈为奸,我没有、也不会听他的话。在发现自己的身份存疑后,我就没有那么着急动手了。”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阿淮,我知道我说不清的事情很多的。”霍尘深深地看着他,“所以我着急了,我想恢复记忆,就能说清了,我就能清清白白地见你了,可师父先来了,事情变得我控制不住了。”
顾长思两只手都放在了他的脖子上。
“霍尘,你……你当真好极了。”顾长思咬紧牙关,“你要我还怎么信你,我还怎么信你!!!”
“长思——!”
岳玄林一声厉喝,苑长记的动作快成了虚影,一把拉开了顾长思,死死搂住了他的肩膀。
“师父!”顾长思怒不可遏,“这事儿你别管,让我问个清楚!”
“已经够清楚了,还要问什么?”岳玄林快步走来,抖了抖袖子,拨弄了一下霍尘的脖子,“……祈安。”
祈安立刻道:“在。”
“送长思回去休息。”
“师父!人是我带回来的,怎么处置也该归我!你不能……”
“身体还没好,逞什么强?!”岳玄林语气愈发冷肃,“定北王府不想回,就在玄门睡一觉,霍尘的事我自有决断,你不必管了。”
“师父……”
“你就听师父的话吧。”苑长记按着他,“师父心中已有定夺,有什么事我一定来告诉你行吗?”
“我开了安神散,祈安给长思熬了去。”秋长若往祈安手里塞了张方子,快步走到顾长思面前,“此事还有其他牵扯,今夜……怕是就能够水落石出,长思,我知道你将霍尘看得重,给他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可以吗?”
顾长思只是无声地看了眼霍尘,霍尘也在悲伤地望着他。
末了,顾长思轻轻一挣,从苑长记手里挣扎出来。
“好,”顾长思一抹泪痕,“我等着明早的结果。”
祈安扶着他快步出去了,岳玄林默默地站了会儿,对秋长若伸手道:“长若,东西带来了吗?”
霍尘眼中猛地闪过光亮,看见秋长若将一枚药轻轻地放在岳玄林手心。
岳玄林走过来,在他面前半蹲下,近距离看着他:“这枚药,长若已经尽力去改药方了,但还是没有十成的把握能解了你的蛊毒,你如果愿意,吃了它,六成的可能会想起一切。”
“如果不愿意,就再等等,或许以后会有更好的方子……”
“给我!”霍尘往前一蹿,又被束缚的绳索按回椅子上,“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让我吃吧,六成足以,我会熬过来的,我会等到明天的太阳,我会清清白白地去见长思的。”
岳玄林将药抵在他唇边,霍尘想也不想,一抬头便吞了下去。
药效缓缓发作,岳玄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们去祠堂吧。”
秋长若留在最后,脚步略略顿了顿。
“霍哥……”她略带哽咽,“如果你真的是……我们其实,都等这一日,等了很久了。”
霍尘无声地垂下头去,仿佛坠入了一场沉眠。
秋长若拭了拭泪,把门带上了。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
玄门中人声渐止,可一场长达二十年的旧梦,才刚刚拉开序幕。
第83章 长庭
昭兴十年, 冬至,长安落大雪。
今年长安城的冬天仿佛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北境在打仗, 那股来自北方的寒风像是把肃杀的萧瑟都刮到了千里之外的京城,包子铺的老板揭开蒸笼,冷风瞬间把热气冻在半空。
他又赶紧拣了两个包子出来, 把蒸笼盖上了。
“客官慢用。”小二端着盘子送上来,桌子前面是一个中年人,看上去胡子拉碴的,不修边幅。
“老板,要两个包子, 一碗豆浆。”不修边幅的中年人对面坐下来个青年公子,搓了搓被冻得发僵的手, 感受到对方在看着自己,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 “都坐满了,兄弟,跟你拼个桌。”
他俩单看外貌都能差个辈分, 中年人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又闭上了嘴。
那青年倒是像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道:“今年可真冷,兄台这副打扮看起来也不抗冻啊?我家离得不远, 要不要借兄台两件衣服?寒冷冬季, 日子可不好过。”
包子上来了, 那中年人拿手向他那边一推,颇有想让他闭嘴的意思, 言简意赅道:“不必,多谢。”
青年耸了耸肩,没说什么,拎出筷子来对齐。
就在这时,中年人面色一凛,本拿着筷子的手一顿,霎时挪到了一旁的短刀上。
青年人看着他的动作,勾了勾唇角:“怎么?兄台出来吃个早饭,还要带防身的兵器啊,警惕性够高的。”
中年人无暇搭理他,因为他说这话时,四周的商贩纷纷掀了斗笠,各个面色凶恶,持着兵刃,将他们这桌团团围成了个圈儿。
青年自说自话:“怎么还不搭理……”
“闭嘴。”
中年人手中寒星一亮,短刀脱鞘而出,还不等那些人冲上来,身侧的木桌骤然被人自下踢翻,滚烫的豆浆泼了那中年人半身。
那中年人显然未想到有此变故,愣怔的一瞬,一柄长刀自那翻起的木桌背后刺来,持刀的人手腕一翻,木桌刹那间被炸了个七零八落,露出青年人星子一样锐利的眼睛来。
短兵相接的声音铿锵有力,不过短短片刻,两人已经过了好几十招,青年手中长刀翻了个花抛在一侧,旁边包围的人影一闪,一柄长.枪如颗流星一般落入青年手中。
中年人大惊失色:“中军都督府?!”
“中军都督府右都督霍长庭,奉令抓捕狼族细作。”霍长庭勾唇一笑,“兄台,旨意已下、命令已领,束手就擒吧。”
霍长庭换了长.枪,与持刀时候完全是两个打法,那柄枪到了他手中如虎添翼,他整个人身形都快了几分,进可攻退可守,中年人饶是左右开弓也未能近他身体半分。
长.枪落在他右手里掉了个个儿,在中年人还未站稳的那短短一瞬,霍长庭又准又狠地用枪柄抽了他的膝弯,只听一声巨大脆响,中年人痛苦地嘶吼了一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包围的人抓住机会一拥而上,将那中年人七手八脚地捆严实了。
收兵。
大清早来了个开门红,霍长庭心情颇好,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吓坏了的店家手里,歉意道:“事出突然,只能出此下策,今早的损失算我头上,哦对了,我还要四只包子,不要豆浆了,要两碗红豆粥,都带走吃……”
他还没点完,整个人就被撞了一个趔趄,一转头,苑长记搂着他的肩,正抬眼笑嘻嘻地冲他乐。
“好帅啊大师兄,你枪法又进步了。”
“好意思说,你今年十五了,苑大人放你进大理寺历练,就今早这个情况,你身为大理寺官员,在这里起码也要配合我们抓人,保护好百姓,而不是看我耍枪,知道吗?”
霍长庭一面损他,一面接过早饭道谢,拎着东西就要走。
苑长记嬉皮笑脸道:“知道了知道了,这不是只有一个人,而且你们的人围得很严实么,肯定不会有问题的,再说了,我这不给你带枪来着,要不能这么快拿下吗?这包子我就当谢礼——哎?!”
霍长庭举高了东西,他比苑长记大三岁,比这个才十六岁的小公子高了一个头:“用刀我也照样,只不过用枪是我的长处,再说了,别巴望着这些,玄门里有早饭,这不是给你的。”
“你就偏心!就给长思带!!怎么都是师弟,你就宠他!你都说玄门有早饭了你还给他买,怎么我、长念甚至长若姐都没有这待遇啊!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
就这么一路聒噪着回到了玄门,封长念在院子里练功,人还没到,他就听见苑长记那大嗓门,简直要把石狮子上的雪震掉。
“得了得了我的祖宗啊我的耳朵!”霍长庭抵住一只耳朵,“救了大命了,长念!你快点儿,去叫师父管管这泼猴!这从哪家水帘洞里钻出来的,就知道闹我。”
“师父一大早就入宫了,不在玄门。”封长念忍俊不禁地扫了他们一眼,“忍着吧,谁让你是大师兄呢。爱莫能助。”
霍长庭骂道:“你这小子——”
“饭好啦!”秋长若脆生生地在膳厅里唤她这些师兄们,“再不来吃我一个人包圆了啊!”
“别别别!姐!你是我亲姐姐!!我要饿死了给我留口!!!”
苑长记当时就放弃了霍长庭手里那三瓜俩枣,拽着封长念一阵风似的就跑了进去。
霍长庭长长地松了口气,还是师妹好,师妹贴心,不像那俩师弟一个两个的能把他扒层皮……
“咳咳。”
霍长庭当即挺起腰杆,向声源处望去。
顾长思抱着双臂站在廊下,正歪着头朝他笑。
他应是刚起,寒冬腊月的,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袍子,可眼里那些光芒令人望之惊心动魄,彼时他不过十七岁,十七岁的顾长思身上还没有后来饱经风霜的锐利和锋芒,整个人温润得像是一块触手生温的美玉。
“哎哟我的小祖宗!”霍长庭瞬间把那几个抛在脑后,一阵风似的扑了过去,还没等顾长思说话,解开自己的大氅把人围了起来,“大冬天的就穿着点儿出来瞎晃,不冷吗?!”
“我身子骨好得很,不至于的。”顾长思笑眯眯的,“有股血腥味儿,抓到人了?”
“你这鼻子也太好用了。”霍长庭给他解了也不是,围着也不是,“抓到了,北境打仗,牵一发而动全身,京城也肯定不消停。”
“没事不嫌弃,就这样吧。我包子呢?”顾长思接过热气腾腾的包子,被霍长庭一直抱在怀里,硬是没降几分热度,“从狼族公主在大魏境内身死后就没消停过,各大都督府都忙,你注意些身子。”
“关心我啊?这么贴心要不来霍家当媳妇?聘礼我让我爹给师父送来。”
“滚蛋。”
次日就是大朝会,霍长庭作为中军都督府右都督,顾长思身为淮安王世子都要上朝,于是霍长庭干脆就没回家,在玄门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好说歹说把顾长思从被窝里哄了出来,顶着萧瑟的冷风和岳玄林一同上朝去了。
其实昨天岳玄林从宫中回来时脸色不大好,霍长庭是玄字门里年纪最大的,也最早入官场,看得懂的东西自然比弟妹们多些,但岳玄林没有说的意思,他也没有追问,琢磨着八成是战事不顺利。
果然,朝会上鸿胪寺先例行禀报,几个流程走下来,到了议事环节,皇帝将北境战役提了出来。
“如今北境战况胶着,狼族攻势愈发凶猛,令人不得不担忧。”宋启迎道,“北境都指挥使裴敬与狼族作战多年,敌方对他的行军布阵、为人品性也有了一定了解,怕是不够出奇制胜,朕想派个新的主帅,年后前往北境支援,打个狼族措手不及,速战速决,众卿意下如何?”
“陛下。”太傅周忠行了个礼,开口道,“不知陛下是否已有人选。”
“有。”宋启迎手中摩擦着龙纹玉佩,“中军都督府,霍长庭。”
霍长庭猝然抬眼,被点到时还有几分震惊。
他的确带兵打过几次仗,也作为兵卒跟着上过北境战场,但主帅分量之重,再加上北境打了一年多,已经有几分疲于作战,粮草、弹药都有些亏损,这样的情况让他一个新人做主帅,的确有些冒险。
“陛下。”霍长庭本人还未来得及表态,他爹霍韬就先一步站了出来,“霍长庭今年才十九,怕作战经验不足,北境之战兹事体大,臣担心……”
“霍爱卿担忧儿女之心朕也能体会,但朕做此打算有几个想法,其一,北境之战陷入胶着境地,破局是当务之急,年轻人敢拼敢闯,破局是最好不过的选择;其二,大魏有名的将领就那么几位,之前的战役与排兵布阵之法怕也早就被揣摩多次,要想出奇制胜,就得启用新人;其三……”
他顿了顿,冲着霍长庭露出个欣慰的笑:“长庭几次三番上战场的功绩朕是看在眼里的,他有将帅之才,从古至今,有名的将领十多岁声震寰宇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朕对长庭有信心。”
四下皆静,视线若有若无地都落在了这个被架在高处的少年将军身上,霍长庭手持笏板,冒着宋启迎期盼的目光出列,深深一拜。
“臣,不敢负陛下所望,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
“哈哈哈哈好!自古英雄出少年,长庭,朕对你很是信任也很是期待。”宋启迎抚掌大笑,似是欣慰似是感慨,“玄林啊,朕知道玄门人才辈出,兄弟亲厚,你和霍爱卿能够为大魏为朕培养出个将帅天才来,朕真的不知道如何奖励你们。”
岳玄林和霍韬忙道:“臣不敢居功。”
他快活极了,却猛地一转话锋,道:“说起来,小淮也刚刚过了十七岁生辰了,朕知道你和长庭一向感情好,愿意不愿意和长庭一同出征北境,沙场历练?”
他笑音的尾巴还在大殿中回荡,笏板后,霍长庭的笑容猛地收了回去。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所有人屏气凝神,都不知道皇帝是如何将算盘又打在了顾长思身上的。
淮安王世子,若他一辈子无声无息,也就是个袭爵的普通孩子了,他身份敏感,所以入玄门后,岳玄林就三令五申地告诉他,不可有建树,不可有军功,不可有结党营私之嫌,才能在宋启迎眼睛底下活得安稳。
顾长思也一向很听话,从他跟岳玄林回来起,他收敛了自己的锋芒,除了玄门之内,几乎没怎么参与过官宦之间的交往,大朝会也是身为淮安王世子点个卯,从来不出言。
今天宋启迎破天荒地把话头递到他嘴边,顾长思目光微微偏移,看见了霍长庭偷偷投向自己的目光。
不可有军功。
但真的甘心吗?
其实还是不甘心的吧,他捏了捏笏板,没有人不希望和自己的心上人一起驰骋疆场,并肩而立,一同扛起大魏的一线江山,将后背放心大胆地交付给对方,在情爱之上,又多了一层患难与共、不离不弃的生死之交。
当时他和皇帝的矛盾还没有尖锐到后来那般地步,因为当年顾长思还小,皇帝对他的忌惮没有那么深,再加上畏首畏尾不是他顾淮的性格,既然皇帝主动邀请,他又何必退而又退。
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出列行礼道:“……臣愿意。”
*
出征日期定在上元节后,昭兴十一年正月十七,顾长思被留下来与太子一同用早饭了,霍长庭无事可做,本想跟回玄门补一觉,可岳玄林步履匆匆,甚至连霍韬都没捞着自家儿子,先把他叫上跟自己走了。
岳玄林直接把他带回了玄门书房,门一闩,把送早饭的下人都打发去了膳厅。
“怎么了师父?”霍长庭打着哈欠,“我还想补一觉吃饭呢。”
岳玄林的脸色格外不好,霍长庭歪了歪头,走过去从善如流地给他师父捏肩膀,好声好气道:“怎么啦?师父,是不是因为阿淮答应皇帝跟我一同出征的事所以担心他?我看未必吧,陛下说不定也是想缓和关系,再加上还有我在,不会让阿淮出什么事的。”
“长庭。”岳玄林捏住他的手,“我不是担心长思……陛下既然都这么说了,不可能众目睽睽之下还给他下什么圈套,陛下还不至于用这种手段去对付一个十七岁的孩子。”
霍长庭绕过来在他对面坐下:“那是怎么了?还有别的事让师父愁成这样?”
岳玄林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很多:“长庭啊,我是担心你。”
“我?”
“陛下昨天召我入宫,此次让你挂帅出征,或许他……”岳玄林顿了顿,“或许他不想让你再回来了。”
第84章 颓势
霍长庭定定地看着岳玄林, 似乎有那么一个瞬间没能够理解他师父在说什么。
岳玄林垂下视线,从棋盅里拎出一颗黑子,轻轻放在棋盘上。
“渭阳城那个直升礼部的官员何吕, 你还记得吗?”
“有点印象。”
霍长庭迟疑了片刻,还是拎出来一颗白子挨着黑子放下了,师徒两人心照不宣地下棋起来, 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压在了最下头。
“何吕当年能够得到陛下青眼,是因为知道了当年淮安王府大火后,淮安王妃顾大人有可能将遗诏秘密遣送至狼族王陵,陛下知道这个消息,暗中打探了数年, 终于确定了。”
不过片刻,棋盘被下得半满, 岳玄林终于继续道:“先帝遗诏有可能在狼族境内, 但此事毕竟涉及到皇位正统, 更涉及天家威严,陛下不放心交给旁人,想让玄门走一趟。”
“此事在狼族境内, 因此不敢冒险让任何一个玄门弟子前往,万一身份泄露, 所有的筹谋便功亏一篑了,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
霍长庭接话道:“就是有个玄门弟子假死,改头换面, 换个身份, 悄无声息地进入狼族境内, 伺机摸到王陵,探查遗诏下落。”
他一子堵住黑棋气口, 抿着唇将四颗黑子一个一个挑拣出来,长眉微蹙,眼睫低垂,一向温柔的桃花眼也带了三分萧索和凄凉。
捡完了,他摊开五指,掌心里的棋子温润冰凉。
岳玄林在情绪中挣扎着说:“其实我想过另派人……”
“还是我吧。”霍长庭笑了一下,带着几分无奈和疼惜,抬起眼睛,“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作别故土,苦不堪言。稍疑,信仰崩塌,稍念,性命危悬。门中弟妹大多年幼,我身为长兄,理应率先承担。”
“长庭……”
“更何况,我生来就是玄门最利的一把刀,陛下当年将我从十二营中捞出,又给了我霍大人独子的身份,不就是为了用在最容易见血的刀锋上吗?”
他说的句句都和宋启迎一模一样,岳玄林无声地望着他,只能长长地叹一口气,动手收拾棋局。
“难怪师父会有如此一言,我明白了,此次与狼族一战,胜败与否,我都不能回来。后世史书上,只会写着霍长庭死于嘉定关,年仅二十岁,为了大魏安定,为了陛下清白。”霍长庭倏然一笑,“怎么回事,自己这么说自己还有点儿奇怪,古往今来,我怕是第一个这么清楚自己死因和享年的人吧?”
“长庭。”岳玄林打断他,“活着,就能够回来。”
“那也不是‘霍长庭’了,将军死于战场,青史留名,挺好的归宿。”霍长庭笑容凝了凝,“既然是改头换面,隐姓埋名,有一件事,我需得与师父商量好。”
“你说。”
“改头换面而后,怕是亲近之人也不会认出,为了防止生变,也为了防止有心人利用我的身份大做文章,我与师父相约,若是师父看见‘霍长庭’回来了,便开口说‘回来了’,”霍长庭顿了顿,“如果回复是‘我与大人,从未相见,谈何回来’,那便说明是我真的归来了,若非如此,就算是我本人,也万万不要漏了破绽,我自己都说不好那时的自己会是个什么心思。”
岳玄林沉重地点了下头:“我明白你的担忧,知道了。出发前我也会给你留一枚蛊术印记,改头换面、刮骨剃肉都不会消磨的印记,这样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认出你。”
“扑通”,霍长庭一撩衣袍跪下:“师父思虑周全,在师父身边十年,希望长庭还有能够承欢膝下、侍奉尽孝的日子。”
他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只是……弟子还有一件不情之请,师父,能不能求求陛下,不要让……不要让阿淮随军了吧?”
霍长庭嘴角的苦涩藏都藏不住。
他的阿淮才十七岁。
三岁失去了自己天之骄子的身份,七岁失去了自己的姓名宗室,九岁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双亲……短短十七年,他有一半多的年纪都在失去,如今难道又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霍长庭……
霍长庭是谁呢?是顾长思失去了所有后会握着手陪在他身边的兄长,是会像娘亲一样拍着他入睡的哥哥,是无论何时何地他回头、都会在背后接住他的爱人。
至亲已经没有了,难道至爱也要……
“长庭啊。”岳玄林喟叹,“我之前就同你说过的。”
“此情妄佞,不可久留。”
霍长庭是宋启迎一手选出来的人,一手淬炼的刀,他不能有情不能有爱,如他自己所言,要用在最容易见血的刀锋上,那些感情尤其不能是对着顾长思,那个与宋启迎的皇位相悖的人,那个时时刻刻威胁着宋启迎地位的血脉遗留。
如果让宋启迎察觉到二人之间的感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霍长庭会怎么样,顾长思又会怎么样。
“再不可留也留了这许久了,情生了根,怎么,陛下还能派人给我剜出来不成?”霍长庭紧紧攥住心口,“我从不觉得是妄佞,阿淮那么苦又那么好,我心疼还来不及。”
“天地间,他不陪着我,我只是一把没有感情的利刃,可我有了他,我才是个真正的人,一个有了牵挂、有了软肋、有情有爱、有日思夜想之心的人。”
他从来都以为自己是一个足够心狠的人,从进入十二营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他生来就应该是大魏的刀,不带任何恩怨纠葛,锋利刻薄地来,了无牵挂地走。
然而有一个人是例外,他从地狱中拉出来的少年,终于眼中恢复了从前的神采,报之他的是最纯真最无瑕的感情。
恩情之间,他这一把刀舍不得出鞘了。
“所以师父,我不求你让陛下不派我去,不求你让陛下能够另择他人,我只求能不能别让阿淮眼睁睁看着我走。”霍长庭几近哀求,“我怕他受不了,他真的受不了,他真的会受不了的。”
这一纸圣旨到底是没有被求来。
据说岳玄林去明德宫待了很久,宋启迎也只是沉默不语,两人一坐一跪,皇帝连个抬眼的意思都没有。
等到他批完了才站起身,此时香炉中的香都燃尽了,才拍了拍自己多年至交好友的肩膀。
他微微俯下.身道:“回去吧玄林,还记得当年你把长思带回长安,朕跟你说过的——”
他压低了声音:“玄林我自是放心,只是人心终究难测。你可不能给我养出一匹狼。”
岳玄林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上元节都会放灯祈福,出征在即,替你的弟子们放一放,保保平安,祈愿万事顺遂,凯旋归来吧。”
*
万家灯火。
祈天殿难得准许百姓进入,顾长思一早占了个好位置,手里提着两盏天灯,望着成群结队的公子小姐们,目光闪动着温和的气息。
出征后假死离开的事压在霍长庭心头难以纾解,直到这一天了他眉眼中还有化不开的忧郁之色,他姗姗来迟,祈天殿外已经开始放焰火,在这样缤纷的天空下他听见有人在唤他。
“师兄!”顾长思看见他,抱着天灯疾步跑过来,霍长庭连忙把心事藏好,接了个满怀。
“哎哟我的小世子啊,慢着点儿慢着点儿。”霍长庭拨了拨他的额发,接过两盏天灯,“这么多人呢,万一撞到人家姑娘怎么办啊。”
“你当我是苑长记啊,那么不靠谱。”顾长思冲他笑,“后天就出发了,第一次和你一块儿上战场,写个祈愿,祈祷祈祷战事顺利,马到功成吧。”
霍长庭眼中划过一丝不忍,强打精神捏了捏顾长思的面颊:“你不是一向不信这些的吗?”
“那得分对谁了,对你,我总是希望好东西能够多给你一些,再给你一些。”顾长思笑盈盈的,眼睛都盛满了细碎的亮光,“许个愿吧,然后点了它,据说这样神明就能够收到,一定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霍长庭被他拽到摊前沾墨,小小一张字条居然会提笔忘字,一时无法落笔。
顾长思已经几下写好了:“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他一瞥,奇道:“你怎么没写?”
“不比你学问好,琢磨话呢。”霍长庭揉了揉他的头发,沉吟片刻,写道,“归来今夕岁云徂,且共平安酒一壶。”
“难得啊,霍将军不念战场念战后,迫不及待要饮庆功酒吗?”
顾长思打趣他,霍长庭脸色变了几变,在烟花五颜六色的映衬下没让人看出来。
顾长思抱起两盏天灯,走了几步,又猛地抱住了他。
“我们会平安回来喝庆功酒的,师兄,你别怕,”他的唇在霍长庭的耳畔轻声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你身边。”
就这么一句话,险些击溃了霍长庭好不容易垒起的心防。
众人都在说说笑笑,祈求团圆,就连顾长思也是,只有他一个人不知团圆知离别,也只有他一个人祈愿今朝,不敢展望来日。
他等不到来日了。
霍长庭紧紧回抱住顾长思:“阿淮……”
我该如何告诉你,我还能把什么留给你。
我不想看见你哭,也不想看到你崩溃的样子,可好像……都实现不了了。
天灯慢慢升入漆黑的苍穹,同数万盏天灯汇集在一处,流成一条蜿蜒的河。
霍长庭揽着顾长思慢慢看着它们远去,怀中的顾长思眼睫颤了颤,慢慢闭上,至真至诚地许了个愿。
于是自然也就看不到霍长庭眸中涌动的泪光。
霍长庭注视着那远去的明灯,心中默念道。
诸天神明啊,如果真的能够收到我们凡人的祈愿,能不能求求你们保佑保佑他……
保佑保佑他,在我走后,不要哭泣。
他不怎么流眼泪的,我不想最后唯一看到的几滴泪,是流给我的。
*
正月十七,霍长庭挂帅出征,淮安王世子顾淮随军,王师北征,一路浩浩荡荡越过祁恒山脉,跨过晋州,深入北境腹地,进而来到边塞。
战场刀剑无眼,那些事情不能够也绝不能影响主帅的判断,霍长庭甫一见到裴敬便虚心地请教了个遍,大敌当前,两人时常探讨局势、分析敌军作战方略,顶过了一场又一场突袭和围攻。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一战没有能够如宋启迎所料速战速决。霍长庭接管北境战场后,的确靠着出其不意打了好几场胜仗,大魏士气愈发高涨,但战报一一送回主帐,霍长庭和裴敬却都隐隐地感觉到了不安。
按理来说,几番轮攻下去,照着之前的经验和对狼族的了解,应该粮草和弹药都所剩无几才是,可不光是大魏这边越战越勇,狼族那边三番两次吃了败仗后反倒不气不馁起来,甚至有好几次的火力之猛令他们怀疑是强弩之末,结果下一次反扑却愈发凶狠。
“这不对劲。”裴敬撩开帘子进帐,霍长庭抄着双臂,正对着沙盘百思不得其解,“我派人去捡了炮弹碎片,狼族人用得根本不是他们自己做的土.炸.弹。”
霍长庭神色一凛:“什么意思?”
“大魏绝对有内奸。”裴敬指给他看,“这弹药是今年京城兵器司刚造出来的,绝无可能被狼族偷学了去,除非走.私进了狼族境内……他们根本不是在攻城,他们是佯作攻势,只为了引我们弹尽粮绝,令国库空虚,无后继之力时,那才是他们反扑的机会!”
裴敬狠狠地捶在沙盘上:“而最大的问题现在在于,我们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底牌到底有多少了,这次狼族是真的打算跟我们耗到底,哥舒裘对北境十二城志在必得。”
这场仗拖下去对大魏有弊无利,隆冬将至,那是狼族擅长作战的季节,而他们又不知道从哪输了大血,就连裴敬这种多年老将都好久不曾遇见过这般难缠的局面,一时噤了声。
“不能坐以待毙,”霍长庭点了点几处关口,“试试看吧。”
昭兴十一年十月初,大魏突袭敌营,烧掉粮草库,狼族惊慌失措,大魏乘胜追击,斩杀敌军三万人。
昭兴十一年十月既望,狼族士兵卷土重来,人数增至八万。
昭兴十一年十月廿九,大魏大败狼族士兵于嘉定关,狼族两团全军覆没,总体人数锐减,
昭兴十一年十一月初六,狼族士兵东山再起,人数增至十三万。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股坚韧如原上草的敌人给大魏打懵了,裴敬从军多年都没见过这架势,狼族人跟鱼似的一肚子一肚子甩籽,人数激增到令人瞠目结舌的程度,这种看不到尽头的绝望席卷了整个北境,霍长庭和裴敬用尽解数也没能够挽回一二。
胜仗、败仗都挽不回的颓势。
昭兴十一年十一月中旬,战场局势开始逆转,随后急转直下。
狼族人终于等到了大魏的疲态和倦意,开始了漫无止境的反攻和炮轰,嘉定关外狼藉一片,火势愈发凶猛,不分昼夜的火炮令人焦虑不安,霍长庭熬了几个大夜,脸色迅速地难看下去。
“这场仗注定要输了。”
夜深人静,狼族人进攻的炮火短暂的休止,霍长庭和裴敬趁着月黑风高去查看城墙情况,坚固巍峨的城门被轰出了一块又一块漆黑的烙印,像是这个国家受到的创伤,会长久地留在北境边防之上。
裴敬斩钉截铁又无不悲伤地下结论:“准备准备,带着百姓撤离吧。”
霍长庭用手掌摸了摸:“我会留下来断后,再抵御一阵子,给你们留充分的时间带着百姓和东西走。”
他的手指一点一点抠进弹灰的尘土里:“如果给我留三万人,依将军的经验,能撑多久?”
“至多三日。”
“今日何期?”
“腊月十六。”
“十六。”霍长庭手指一蜷,“三天……”
裴敬沉默着没说话。
“还能……多撑一二天吗?”
“我们想撑,可那些个狼族兵,能让我们撑吗?”
没人懂得霍长庭沉默下的悲凉和痛苦,更何况是张牙舞爪虎视眈眈的敌人。
“你还年轻,”裴敬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由我……”
“不,我是主帅,就算有人要为国捐躯,也合该是我先来,不该由您。”霍长庭迟缓着摇头,“我不怕死,只是愧疚,对大魏……还有对一个人。”
他原本的期望很简单,既然注定要走,那就期望他们能够凯旋,期望这个凯旋的日期一定要在腊月十九以后,这样他们离别的日期就一定会在腊月十九以后,他就可以陪顾长思过完这个十八岁的生辰再离开,就可以再看着顾长思又长大一岁,哪怕只是再吃一碗他的长寿面,然后他就可以坦然地看着顾长思带着军功与荣耀回京,而他会从容地踏上他既定的旅途。
可直到这时霍长庭才发现,自己的私心已经远远超过了预期。
没有腊月十九,不止腊月十九,他想要的是岁岁年年。
少年将军掰碎一块城墙土,尖锐的石块扎进他的掌心,疼得刻骨。
他之前总是想着,或许,或许顾长思也能够明白,战场刀剑无眼,生死各自有命,这样得到噩耗的时候就不会那么痛苦。
可真到要走了,就会发现,不是刀剑无眼,不是生死有命,离别就是离别,任何的言辞都没有办法纾解越来越近的离去,如果可以,他有多想嘱咐顾长思好好活下去、继续向前走,不要难过、不要悲伤,就算没有他,一个人也要足够坚强,就如同之前那样。
但他什么都不能说,或许顾长思还抱着能够和他一同回家的期望。
要如何开口,等不到期望的那一天的。
甚至于离别的日期也被早早写就,就在你十七岁的最后一日,就在你十八岁的第一缕晨曦之中。
如果注定要离别……
为什么命运又要在痛苦之上,再为离别增添那么多的悲凉呢?
第85章 诀别
撤退事宜安排得很快。
百姓们拖家带口, 带着自己的家畜与粮食,在北境三司的安排下连夜撤离,霍长庭至今都记得有一个中年的汉子, 他只有一头老黄牛,上面背着重重的粮袋,离开家时, 向着那些黑压压的士兵队伍深深地看了一眼。
只一眼,泪光闪烁,他叹了口气,转头牵着老黄牛涌进人潮之中。
后来霍长庭才听他手下的一个士兵说,那是他的父亲。
那个士兵作为守城三万人之一, 最后那一眼,他们彼此都知道那就是永别。
“没事的将军, ”士兵露出一口白牙, “我们会看到他们回来的, 对吧?”
“对,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 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到属于我们的故土, 重新捍卫属于我们的家园。”
浩浩荡荡的黑夜被人群裹挟而去,黎明将至,天边泛起鱼肚白, 一声炮响轰开了寂寥的夜色, 又一轮猛烈的攻势卷土重来。
霍长庭没想到会在前线再度看到顾长思。
他没有走。霍长庭眼瞳都颤栗起来。他不愿意走。
前一夜顾长思质问援军誓死不退的铿锵誓言仍在他脑海中回响, 炮火接二连三打响,视野所见之处雪沫杂乱飞溅, 他言简意赅地布置好防守战略,然后将守在炮筒边上的顾长思一把拽了下来,拧住他的手腕就要把他往楼下扯。
“师兄!师兄!!”顾长思死命地挣着,“我不走!我要守在嘉定关!我不离开!!!”
霍长庭紧紧拧着他,用力之大几乎让顾长思感觉到手腕都错位,两人跌跌撞撞地来到城墙拐角,顾长思被一手怼进凹陷处。
霍长庭深深地看着他:“裴敬将军最后一批走,跟着他赶紧离开,这是军令!”
顾长思仍旧在不住挣扎,霍长庭厉声道:“顾淮!这是军令!我是主帅!战场上所有大小事情一应都听我指挥,你在这里你是军人,怎么你想抗命?!”
“那你呢!?”顾长思猛地甩开他的手,目眦欲裂地问他,“那你呢?你让我一个人走,你呢?!留守三万人什么意思,那是必死的结局,霍长庭,你别把我当傻子,你想干什么我心里有数的很!!!”
霍长庭从未见过如此声嘶力竭的顾长思,漫天纷飞的战火几乎都没有他那摇摇欲坠的模样骇人,顾长思的胸膛不住起伏着,好像不大口大口呼吸,就要窒息而死。
“我不想再送走任何一个人了,师兄。”顾长思声音软下来,“我宁可死,真的,我宁可死。我也不想再看着任何人离开了,活人要承受比死者更多的痛苦,所有后果都由活着的人担负,我不想……我受不了了。”
他闭了闭眼,坚定道:“我陪你守城,城在我在,城灭我灭,我不会走,就算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块儿。”
霍长庭迟钝地看着他因为眼泪被遏制而通红的双眼,那些泪水被顾长思忍住又在霍长庭的心间坠落,霍长庭张了张口,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风雪冻住了他的嗓音,他想说不是的,从头到尾、自始至终我就是必死的结局,我们注定是分道扬镳的收尾,我早就知道,师父也是、陛下也是,不知道的只有你,只有你。
只是此次战局失利,才给了你机会陪我一块儿死。
不对,你怎么能死呢?
你才十七岁,今天已经腊月十七了,马上就到腊月十九,你就十八岁了,还没有及冠,还没有成人,怎么能死呢?
你还那么年轻,那么小,已经吃了那么多苦头了,难道还不够吗?
还不够吗……
“轰——”炮火骤然炸起一片白雪飞溅至墙根底下,霍长庭几乎是下意识的,一把揽过顾长思,将他紧紧地护在了自己的怀里,冰雪交加之间,天地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只有怀里的顾长思依旧清晰,飞扬的眼尾殷红一片。
“师兄。”顾长思揪着他的袖口,“你说过的,你期盼过的,归来今夕岁云徂,且共平安酒一壶。上元节天灯很准的,它不会骗我也不会骗你的,玄门里,师父他们还在等着我们回去,我们会回去的。所以不要赶我走,我们一定、一定都会回去的。”
他们两个人头顶都是纷纷扬扬的大雪,在嘈杂缭乱的背景下,霍长庭听见自己的心脏重重地跳动,咚咚、咚咚,那样重又是那样的清晰,恨不得把它挖出来,鲜活地、红艳艳地跳动着陪着顾长思走。
但不行。
“阿淮。”霍长庭重重地闭了下眼,用手拂去他头顶的雪粒,描摹着他的眉眼,“我也算看过你白发的样子了。”
话音未落,他双手猛地捧起顾长思的脸,顾长思双手还虚虚地搭在他的小臂上,就这样,在如此生死一线又千钧一发的时刻,霍长庭捧起他的脸,吻了吻他干裂的唇。
不带丝毫情欲的一个吻,却饱含那样多的不舍和难过,决绝与离别,顾长思瞪大了眼睛,满眶的泪水再也忍不住,骤然汹涌而出。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吻。
也会是最后一个。
因为霍长庭在道别。
在对他道别。
“不……”蜻蜓点水的一个吻,一触即分,顾长思慌乱地拽住他的手臂,又被霍长庭狠狠推开。
“师兄!”
“传我军令,开门迎敌!”霍长庭一下又一下地推开他,顾长思一下又一下地去拽他的手。
“我也去,别丢下我!”
“带淮安王世子走!”
“别丢下我!!!”
“长思——!”
马蹄声杳杳,混乱间无数个人来拽他的手臂,掰他的手指,强迫他从霍长庭身边离开,恍惚间似乎听到了封长念的声音,顾长思根本听不见,只能眼睁睁看着霍长庭从自己的手指中挣脱出去,一把牵过副将牵来的马,翻身上去。
“让开!”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顾长思一把掀翻拉开他的人,不由分说地扯过一匹马,急匆匆地翻身上马,城门大开,远处依稀可见狼族兵的影子,如一团密集压迫的黑云倾轧在皑皑白雪的平原之上,带着必杀之势冲着嘉定关裹挟而来。
霍长庭的身影立在最前方,反手持长枪,宽厚的肩膀挑起那最后的防线和骄傲,寒风抚过他的头顶与发尾,整个人孤高又无畏。
“回去。”霍长庭连个头都没有回,但顾长思听清了,“这是军令,事不过三,再让我重复一遍,以军法处置。”
顾长思紧紧地挽住了缰绳。
霍长庭看都不看,反手持枪柄,一把将顾长思从马上扫了下来!
跌落的疼痛、被推开的疼痛在漫漫霜雪里几乎可以消散不计,顾长思刚想起身,一把被人扑在地上,于是他用手去抓去闹,用尽一切力气往前够。
“长思,长思,听话。”封长念紧紧拉着他,“听话,长思,我带你回去,走啊,听话!”
顾长思什么都听不见。
“师兄!”
他如泣如诉地唤,霍长庭自始至终都不曾回头,那柄扫落他的长枪重新调转了方向。
“师兄——”
霍长庭双腿一夹马腹,浩浩荡荡的大军整装待发,奔赴既定的结局。
“霍长庭——!!!”
那声嘶力竭的一吼,那孤注一掷的悲啸,被朔风扯破了嗓音,又被悲伤绝望灌了满怀,顾长思匍匐在地,冰雪冻住了他的掌心,他的手指开始僵硬僵直,够不到了,真的够不到了,他没有办法了,他动不了了。
别走……
别丢下我一个人……
再回头、回头看看我吧……
霍长庭身影僵了僵。
顾长思努力地瞪大眼睛。
那个人的身影是僵了僵,但也只是僵了僵,似乎踌躇了一下,但那微不足道的停顿不足以让他回头,更不足以让他回来带上顾长思和自己一起奔往前线。
他走了。
顾长思的手掌无力地攥住白雪,又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从指缝间融化坠落,越握越坠落,到最后满手都是湿淋淋的雪水,什么都没有留下。
霍长庭也没有留下。
最后一眼,不过是霍长庭略略侧了侧身子,稀薄的天光勾勒他的侧脸,风雪又为他带上了一层面纱,模糊不清、分辨不清,他甚至都不知道最后霍长庭那双眼睛,到底在看向何方。
不会再有人回来了。
风雪之间,不会有人再回来了。
大军在他身边走过,封长念紧紧地揽着他,顾长思跪坐在那里,已然哭不出声音,他像是无根浮萍,又像是被人抛弃的一粒尘埃,手掌被坚冰凛风划出一道又一道道鲜红的口子,动一动手掌都疼得撕心裂肺。
十指连心。
他的心脏鲜血淋漓。
*
裴敬说得分毫不差,霍长庭带着三万将士拼死抵抗,最后真的只有三天。
腊月十八夜,弹尽粮绝,霍长庭心知不能让这些兄弟死得无声无息,拉了个士兵过来,他看着那士兵的面庞,灵光一现,想起了那个牵着老黄牛的中年汉子。
“回去报信,说城破,我们抵挡至此,只希望大家都平安,而我们都不再归来了。”霍长庭拍了拍他的头,“小子,回去看看,能不能再见到你的父亲。”
那士兵哭得脸都皱在了一起:“将军……”
“叫什么名字啊?”霍长庭抹了抹他的脸。
“卫杨。”士兵挺直了胸膛,“我叫卫杨。”
霍长庭拍拍他的肩:“好,卫杨。好名字,好好活下去,替我们三万人,都好好活下去。”
或许是天意,也或许是他父亲那深深的回眸一眼令霍长庭自惭形秽,他将唯一的活命机会交给了这个少年,他读懂了那一瞬的目光里,有多少的眷恋和不舍,有多少的希冀和别离。
所以他不敢回头望,他怕顾长思读懂,也怕他读不懂,于是连那回眸一眼都吝啬,只能虚虚地用余光再掠一眼,再多望一眼,他怕他就舍不得死,更无法舍生忘死了。
“把这个交给淮安王世子,说我……”霍长庭顿了顿,想用手掌擦去绝笔信上的血迹,可越擦越花,到最后只能罢休,“说我贺他,十八岁了。”
那就是那封绝笔信,那封后来被玄门封存起来的,霍长庭最后留给顾长思的东西。
也只有这些了,一个吻,一封绝笔信,一句道贺,希望他往后余生要勇敢地往前走。
卫杨把绝笔信带给顾长思时,北境一线全面溃败,霍长庭没有如他所愿一般慨然赴死,而是被哥舒骨誓生擒了回去,见到了那传说中的狼王哥舒裘。
瞎了一只眼的老狼王坐在兽皮椅上,百无聊赖地看着霍长庭:“你就是那个……昌林,霍长庭?”
霍长庭缄默。
“不说话?不说话以为本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哥舒裘手中盘着两颗白色的骨头,不知道是什么,“北境十二城成了空城,本王费尽心思攻打、击溃,结果什么都没得到,也让本王没有后继之力,继续攻打潜峒关,进军祁恒山脉,拿下晋州大地。”
“真阴损啊,”哥舒裘用手指抬起霍长庭的下巴,“所以你以为不说话,本王就会放过你吗?”
霍长庭讪笑一下,默不作声地瞥开了眼睛。
“好,你有骨气,我看你能有骨气到几时。”哥舒裘松开他的脸,“带下去,行刑。”
狼族用来磋磨人的法子比大魏要阴狠得多,短短三天过去,霍长庭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鲜血如一条溪流般自囚牢中蜿蜒流出,牢里阴冷,他浑浑噩噩地发着烧,意识浮浮沉沉,时有时无。
他低估了狼族的手段,现在想来,还不如死在嘉定关外,一了百了。
哥舒裘一定要他说出潜峒关攻克的方法,或者是其他任何地方,可霍长庭跟个被锯了嘴的葫芦一样,无论问什么都是不说,除了沉默、沉默就是沉默,只有疼得狠了会嗫嚅一二句什么,可除了他自己之外谁都听不清。
他会在那些沉浮的梦里看见顾长思,一时是顾长思站在玄门中抄着双臂向他笑,笑容那样清亮,一时又是顾长思在嘉定关外通红的双眼,那样的悲伤难过绝望。
估计他不会原谅我了……霍长庭钝钝地想,最后那一枪把他扫下去,不知道会不会疼,可他没有办法了,顾长思跟得那样紧,他推不动,赶不走,手上的缰绳被顾长思勒得那样用力,除了用枪扫下,霍长庭一点办法都没有。
“别怪我,别哭了,师兄错了。”泪水滚过开裂的皮肤,又是一阵密密麻麻的疼,“可我好像……弥补不了了,再也……弥补不了了。”
他最怕的就是顾长思会因为他的离开而哭泣。
可到最后他还是搞砸了,顾长思都不仅仅是哭泣,而是绝望,那眼睛里溢出来的绝望让他心疼得快炸开,他还是让阿淮伤心了。
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牢房里暗无天日,令人不辨晨昏,只是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人在推他,霍长庭从顾长思落泪的梦境中醒来,看到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那张面孔有一张普通的相貌,却有一双锐利的眼睛。
“霍将军。”那人如此说,“在下梁执生,是北境嘉定城捕头,奉命卧底于狼族,眼下北境生变,岳大人已经提前布置好一切,特意安排我来接应您的。”
第86章 换脸
霍长庭不知道梁执生是如何摸进来的, 又如何能够给他救出去,他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昏睡远远大于清醒时分, 只觉得迷糊中梁执生掰了他的嘴巴,给他塞进了一颗药丸,之后人就彻底昏死过去, 仿佛心脏都不再跳动。
再度睁眼已经是好几天之后的事情了。
他嗓子干渴的厉害,嘴唇刚刚动了动,就有温润的水流慢慢淌进来,不疾不徐,刚刚能够缓和他嗓子的疼痛后就止了下来, 一张雪白的帕子覆上他的前额,一点一点给他擦干净。
余光里那张帕子上都是血, 霍长庭记得分明, 狼族明明没有动手刮他的脸, 怎么会有那么多血迹。
而且……这是哪儿?
昏昏沉沉的意识终于彻底醒来,他勉力睁开眼睛,发现那个男人侧对着他清洗手帕, 清澈的水已经被血色铺满,男人把帕子拎出来拧干, 终于开了口。
“霍将军,还好吗?”男人将帕子搭在手上,“我是梁执生, 你还记得吗?在牢狱里太过匆忙, 前因后果没说清楚就带了你出来, 现在感觉如何?”
霍长庭动了动手指:“……疼。”
哪里都疼。
身上仿佛所有的骨骼都被人打碎重组,酸涩得让他提不起一点力气, 不仅是身上,脸也是,他只是用气音说了一句“疼”,就感觉面皮要开裂似的,火燎燎的痛。
梁执生搭了他的脉,细细分辨了一会儿,长舒一口气:“无碍,既然能醒过来,就说明鬼门关过了,能活。”
霍长庭的手被他塞回被窝里,梁执生转过身不知道在翻找着什么,片刻后过来时,手中赫然多了一张铜镜——霍长庭瞪大了眼睛,镜中的自己是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霍将军,你身体未愈,有些话不必问,我自己说。”梁执生端着镜子,徐徐道,“我叫梁执生,北境嘉定人,是一名捕头,同时,也是岳门主安排在北境的一颗棋子。”
“我既然已经称岳大人为门主,想必你也能够猜到,每届玄门都会择机向外散布‘种子’,替玄门监督三教九流、搜集讯息,我就是其中之一,之前的任务是帮着玄门、帮着大魏、潜入狼族、盯紧动向。”
梁执生牢牢地把着镜面:“昭兴十一年正月十七,昌林将军霍长庭挂帅出征,支援北境,但玄门同样接了密令,玄门大弟子霍长庭假死脱身,前往狼族王陵,搜寻魏文帝遗诏,我奉命在此接应将军,为将军改头换面,更名换姓。”
“可惜,谁都没想到,这场战争会输得如此惨重,昌林将军最后下的军令是弃车保帅,坚壁清野,岳门主千里迢迢传急讯,告知我,狼族怕是要留霍将军活口,命我想尽办法保你一命。”
“‘昌林将军霍长庭牺牲于北境嘉定关’,长安城已发讣告,所以我给你换了脸,之前岳大人给你准备的身份,没想到从玄门密令变成了保命的法子,也一应都准备好了,你大可放心。”
梁执生看到霍长庭起伏的胸膛慢慢恢复下来,知道他已经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沉默地端着镜子立在那里,像是个无悲无喜的支柱。
半晌,霍长庭迟疑着伸出手,长时间的久卧让他身体吱嘎作响,酸痛与无力感一拥而上,他咬紧牙关,摸上镜面中自己的脸侧——完全不一样的两张面孔,曾经的那张脸上少年气十足、神采飞扬,总挂了些痞气,唇角一笑也带着些风流。
这张脸不是,准确地说,这张脸很温柔,俊秀又儒雅,那双桃花眼配着这张脸更显整个人气质温润如玉,就是眼下病重,遏制不住的虚弱病气四散而出,带了些美人灯似的脆弱。
霍长庭扯了扯唇角,脸上还是疼。
梁执生适时开口:“将军,现在面颊上刀伤刚刚愈合掉疤,还是少做些面部表情,有利于恢复。”
“我只是单纯觉得很好笑,”霍长庭摸过镜中人的眼角,像是在抚摸一个陌生的人,“原来一个人的抹杀,就是这样简单,换张皮、换个名姓,再由上位者发布一封讣告,一个人的一生便就这样过去了。”
“将军……”
“不必再唤将军了,昌林将军已死,我也不是霍长庭。”霍长庭眼睛偏了偏,“所以,我现在叫什么名字?”
“霍尘。”梁执生道,“岳门主说,你原来的名字叫‘阿尘’,渭阳城曾经有一人家姓霍,孩子的名字并不为外人知,再加上你本身的名字也没有外人可知,便将这个名字还给你了。”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这下我是真的无根无蒂了。”霍长庭不敢笑,一笑怎么都不舒服,从唇齿间飘出短暂的气音,就算是讽刺过了,“我还有多久能恢复?”
这次轮到梁执生愣住了:“将军……咳,霍公子有什么事?”
“事情可太多了。”霍长庭意味深长道,“失去的土地要收复,死了的弟兄要复仇,既然我没有和他们一起死,我就得替他们堂堂正正地活、讨回公道地活。”
“你的意思是……”
“既然没死,那就把事情做完吧,左右脸都换了,该查的事情也该查清楚,否则如何能爬回长安,我们这位陛下看不到自己想要的,又怎么会养一个废人。”霍长庭推开镜子,笃定道,“我一定会回到长安,也一定会再度挂帅,直到将失去的北境十二城收复,将蛮人的爪子驱逐出境,恢复边境安宁。”
梁执生单膝跪地:“卑职听从公子差遣。”
“捕头起来吧,不是差遣,是有劳你帮我的忙了,这条命也是你救的,无论是不是玄门有令,这份情义我铭记于心。”霍长庭顿了顿,“……长安城,有什么动静吗?”
“没有……呃,说是没有也不算,陛下听到战败的消息,还是很伤心的,为昌林将军风光大葬,也让裴将军告老还乡,就算他日北境收复,他也不必再去过刀尖上舔血的生活了。”梁执生试探道,“公子是担心……陛下会因为战败而怪罪吗?那大可不必,陛下已经颁布了罪己诏,而且无论是陛下还是百姓都明白,此事是天灾,将军已经尽力将伤亡压到最低了。”
他解释了许多,可没有从霍长庭眼中看到丝毫喜色,反而像一颗入水的石子,慢慢地沉了下去。
梁执生的声音渐渐迟疑起来:“……公子是想问……”
“玄门中呢?”霍长庭喉结动了动,“有什么……有什么消息吗?”
“岳门主说,一切丧事妥当,牌位也入了祠堂。”他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岳门主密信里提到了一件事,说,如果你醒来问起,可能会在意,但我不明白那句话的含义,密信里也没有什么前因后果,只有一句话。”
霍长庭眼神猝然亮起来:“什么?”
梁执生抿了抿唇:“……他再也不过生辰了。”
这话真的没头又没尾,梁执生看到的时候甚至没能反应过来信里的“他”指的是谁,可话音未落,他就看到霍长庭眼瞳一缩,随即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公子!公子!!平心静气,万万不可如此激动。”梁执生忙扑上去给他顺气,霍长庭疼得想蜷缩起自己的身子,可太疼也太虚弱了,他无力支撑自己的手脚,只能像一条砧板上的鱼一样抽搐、抖动,到最后一口鲜血涌出,濡湿了枕头。
“公子!!!”梁执生又怕又急,连忙给他施针,可刚扎下去第一针,就发现那枕头上的血色晕染开来,像是一盏盛放的红莲花,刺目又惊心动魄。
霍长庭哭了。
失去了身份时、九死一生地活下来时他都没有哭,可在这样一句几乎可以算是没有什么语气的话面前,霍长庭泪如雨下,情不能已。
那一刻梁执生冥冥中感受到了什么,但也无暇去问,只能听见他恍惚地念叨着:“他不会原谅我了。”
“他再也、再也不会原谅我了,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
那些钝痛如影随形,直到后来他慢慢恢复好了身子,梁执生才从他那里明白了所有的语焉不详和情难自禁。
梁执生和他藏身在潜峒关外的山岭中,养伤的日子悠闲无事,霍长庭在木屋里躺着养伤,梁执生就在外面给他摘脆甜的果子,两个人一躺一坐,梁执生一边打磨他捕鱼的叉子,一边听霍长庭讲“自己和那个人”的故事。
梁执生听说,霍长庭十一岁那年和岳玄林一起从淮安把顾长思领回来,夜幕之下,断壁残垣伫立在熊熊烈火中,年仅九岁的顾长思自己拽住了自己的袖口,一旁的祈安抱着他低低啜泣,都是那样的年纪小,可顾长思从那个时候就懂得不哭,有着倔强的一双眼睛,他那时就想起不倒的胡杨树,坚毅的、顽强的、挺立的。
梁执生听说,岳玄林为了顾长思的事前前后后去和宋启迎说过好几次,霍长庭当时不懂那些事,就被留下来在玄门里陪着顾长思,他那个时候才知道这个小家伙还会哭泣,但只会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哭,明明他都在身边,顾长思却也不去向他诉说、向他索求依靠,或许是因为短短一夕之间无依无靠,所以顾长思不再尝试,只抓着自己。
梁执生听说,霍长庭几乎用尽浑身解数,才把顾长思从一个封闭、内敛、警惕、草木皆兵的性格里抢出来,其实自己也不是个多开朗的人,但为了顾长思,自己先学会了如何开解、如何与这个对他并不公平的世界和解,然后才去感化顾长思,所以,他也说不清,到底是自己拯救了顾长思,还是顾长思反过来拯救了他自己。
“然后……就好多好多年过去了。”霍长庭抓着果子,因为只顾着说话,那些果肉都微微泛黄,“我本来想好了,等他及冠了,我就去找师父求求,看能不能给我们俩凑一对儿,如果不能,那就不要将我们指婚于旁人,我答应过他,我会陪着他,他无依无靠,但是有我,所以他以后一定有依有靠。”
他顿了顿:“我食言了,我如他父王、母妃、祖父、叔叔一样,将他变成至亲至爱之人,又将他孤身一人抛下了。”
雪亮的鱼叉打磨好,梁执生才闷出一句:“这不怪你。”
霍长庭苦涩地垂下眼:“我不敢想象他的模样,或许我……愧对他的心酸和苦涩。之前师父讲,此情妄佞,不可久留。是我偏要留下,任由它生了根发了芽,可那后果却只留给他一个人了。”
“那就一定要回去,从尸山血海里爬回去,从面目全非中爬回去。”梁执生重重将鱼叉插.进土地,“只是若有文帝遗诏你才好归去,但有,对世子殿下来说可不是个好事。”
“我不会伤害他,我自有办法。让我堂堂正正地回去,做我想做的所有事。”
那时候的霍长庭丝毫不知,原来所谓人生坎坷,根本不止嘉定之役的生死一线,他的回京之路也早就没有那么平顺。
等他修养好身体潜入狼族王陵,等待他的不是文帝遗诏,而是无数的陷阱机关。
那里阴冷、潮湿,常年封死的陵墓中气味难闻、令人作呕,下面不能贸然点燃火把,于是只能摸索着一点一点前进,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一无所获。霍长庭到了墓穴深处,发现根本没有外来者的痕迹,更遑论什么大魏遗诏,心底一沉的同时又松了一口气。
变故就在他好不容易钻出去的那一刻陡然发生。
他在掀开草皮的那一刻,看到了哥舒骨誓阴森的目光,有那么一个瞬间,仿佛他又回到了那人间炼狱般的狼族囚牢,哥舒骨誓也是这样拿着烙铁,逼着他说出潜峒关的秘密。
他还来不及反应。
一旁的狼族兵举起一颗硕大的石头,对着他就狠狠拍了下去——
——嗡!!!
昭兴十二年八月十四,狼族王陵,霍长庭被哥舒骨誓擒住,被喂浮生蛊,前尘尽忘。
昭兴十七年三月廿九,大魏玄门,霍长庭时隔近五年之久,终于睁开了那双恢复记忆的眼睛。
外面,晨光大作。
他坐在玄门的地牢里,冷汗濡湿了他的后背,手腕因为疼痛挣扎而留下一道道殷红的痕迹,可那里不同,心,心脏才是最疼的。
他想起来了全部。
他是霍尘,字长庭,玄门行一,前尘已死,在无数人阴差阳错或有意为之之下,九死一生,历尽千帆,他终于回到了故土,见到了故人。
第87章 相认
第一缕晨光晃亮了沉寂的祠堂。
苑长记和秋长若坐在蒲团上, 岳玄林已经负手在香炉前枯站了一夜,前半夜两个人还能跪一跪,后来岳玄林看不下去, 这么跪膝盖都要跪废,让他们捞着蒲团当垫子坐了。
几个人心事重重,没有人开口说话, 沉闷至极。
“天亮了。”苑长记说话时嗓音粗哑,自己都吓了一跳,“……还没出来,会不会……”
秋长若不言,只是手指无意识地在裙摆花纹上滑动。
六成把握, 她拄着头,钝钝地想, 她从医以来就没干过只有六成把握的事情, 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更何况还可能是……
“师父。”苑长记索要秋长若答案未得,只好把头转向了权威者,“你给句准话吧, 守了一夜,说实话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真的是大师兄吗?如果他是,为什么之前您不跟他相认呢?他当年真的走了呀,陛下、玄门、霍府都发了讣告, 办了葬礼的呀, 他怎么就回来了呢, 怎么就……”
他克制了一晚上不想哭,但泪水就是止不住往下掉。
真的会有死而复生吗?那他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呢?如果他一直没有死, 为什么不回来呢?旁的不论,他难道不知道顾长思会很伤心的吗?
为什么呢?
兜兜转转,苑长记脑子里就只有四个字。为什么呢?
岳玄林也没有回答他,僵直的手指动了动,相互摩擦着指节。
他们都在赌,苑长记和秋长若在赌他真的是霍长庭,希望下一刻晨光大作,这扇门被人推开,霍尘会以霍长庭的身份缓步走进来,解答所有的“为什么”。
香炉里的清香一点一点地燃尽,香灰从上头摔下来,跌在炉底。
外面忽然想起了脚步声。
一步、两步……缓慢地、沉重地,然后在祠堂门口停下了。
秋长若和苑长记猛地回头向门口看去。
“吱呀——”门推开了。
逆着晨光,霍尘迈步走了进来,从这个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那视线复杂地扫过苑长记和秋长若的面庞,手足无措似的,然后动了动干裂的唇角。
“长记,小若。”
憋了一晚上的泪水骤然决堤,苑长记都还没反应过来,秋长若已然提起裙摆飞扑了过去,因为踉跄而摔到霍尘身边,霍尘慌张地想扶起她,她已经抱住了霍尘的腿。
那句压抑了五年之久的呼唤脱口而出:“哥——”
秋长若哭得不能自已,清越的女声带了从未有过的悲伤,霍尘扶她的手顿在半空,因为她这句话而颤抖不已,慢慢落在了她的背上。
“我以为你死了!我真的以为你死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秋长若抱着他哭嚎,“五年啊,整整五年,谁还能报什么希望哪?我们连你的尸骨都没有啊,什么都没有啊!!!”
霍尘揽着她,一下一下给她理着长发顺着气,他是哥哥,他是兄长,秋长若是那三个师弟的姐姐,可也是他的妹妹,他走了之后秋长若成了长姐,一个小师妹扛起了如父如母般的职责。
“师兄。”
苑长记一步一步靠近了他,霍尘抬起猩红的眼,被苑长记虚虚握紧的拳头轻轻怼在了颈窝,下一刻,这个最小的师弟把额顶在自己的手背上,也遏制不住哭嚎了起来。
“我就说你是的,你怎么可能不是呢?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我怎么会不了解你呢,嘉定城,定北王府,我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回来了。”苑长记抽噎道,“可谁能相信呢?谁敢相信呢?一个人没死,却不和家人团圆,为什么呢?”
“我们真的为你哭了好久,伤心了好久。”苑长记缓缓地摇着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霍尘重重地把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肩上,任由泪水蜿蜒淌了一整个颈窝,两个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一手揽着秋长若,一手拍着苑长记,终于能够分分神,看向岳玄林。
岳玄林终于转过头,背后是刻着霍长庭之位五个大字的牌位,他没有哭泣,没有伤悲,面上看着一派淡定,可声音还是颤抖着问出了那一句。
“……回来了。”
这句话他说过三次,本来是为了万无一失,没想到真的会出那么多的曲折和误解,霍长庭知道他在等的是什么,缓了缓气息,让那些话能够说得更清楚、更清晰。
“我与大人,从未相见,谈何回来。”
秋长若和苑长记放开了他,他也仿佛失去了支撑的力气,重重地磕在地上:“弟子霍长庭,复命来迟,师父恕罪。”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岳玄林蹒跚着走上前,用手摸过霍尘因为被解药折磨而散乱的发,又落到他面上,去摸那张崭新的面皮,“孩子,你受苦了。”
“师父……”霍尘握紧他的手,摇头道,“为什么要给我‘霍尘’的身份,为什么让梁捕头跟着我一起来安排刺杀你,我差点儿真的会杀了你。”
“因为我挑挑选选,实在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身份了。”岳玄林慈爱道,“你改名换姓,想要回来的途径有很多,但我身为大魏太师,如果你是我的亲信,那么想必会更加困难重重,因为想折断我臂膀的人太多了。有恨呐,孩子,只有恨会让人把你往我这里万无一失地推。”
岳玄林抹去他的眼泪:“我以性命设局,只为了我的孩子如果真的还能幸存于世间,那么恨也好仇也罢,我也一定要让他回到我的身边。”
“我赢了。”他轻轻拍了拍霍尘的侧脸,“这不是终于把你盼回来了吗?”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师父。”苑长记捂着自己通红的眼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梁捕头又是怎么回事啊?”
“对,梁捕头。”霍尘抓着岳玄林没松手,“他是你的人,师父,他既然是狼族卧底,那么说明他散布流言陷害阿淮,是因为狼族也下场了?哥舒骨誓在京,且和揭示何吕罪行的人勾搭上了,一箭双雕,引出我的身份、陷害阿淮落得陛下猜忌……”
他顿了顿:“可,梁捕头是无辜的,他真的救了我的命,师父,他现在下了刑部大狱,您有办法救他出来吗?”
“梁执生的事,还有他的使命没有完成,你不必着急。”岳玄林扶起他来,对苑长记和秋长若摆了摆手,“走吧,尘埃落定,别在祠堂待着了,换个地方说说话,长若你给他看看,那解药是扛过来了,但不知道有没有落下什么病根。”
“对对对。”秋长若抓过霍尘的手腕,眼睛肿得像两颗小核桃,“哥,我高兴过头了,都忘了给你看看,六成把握的解药啊,真吃啊,就不能再等等吗?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原谅自己。”
“等不了了,那样的情况,怎么能等。”霍尘没有跟着岳玄林往外走,而是站在了原地,“小若,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一会儿再来同你们讲我这五年的事情,我得先去看看阿淮。”
不知为何,他这话一说,几个人的身影都僵了僵。
“我答应过他,当我身份明晰之时,一定会先与他说清楚。”霍尘哀声道,“因为我的失忆,因为浮生蛊,很多事情我都不能向他坦白,如今,我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诉他所有的事情了。”
秋长若不动声色地收了手,勉强笑笑:“目前是没什么问题,但以后还是要小心些,南疆蛊毒之秘太深,我怕有什么残留。”
“好。”霍尘应下,继续道,“说起来我还想问问你们,阿淮到底是怎么失忆的,当年我走后,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和五年前我走时相比,他性子变了很多很多。”
话音未落,苑长记率先回身,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他这一举动让霍尘惊骇不已,还没来得及拉人,一旁的秋长若也直直地在他身边跪了下去。
他眼疾手快地捞住了秋长若的臂弯,没让她跪到底:“怎么了?!”
“大师兄,长思的失忆不是什么在收复北境、斩杀狼王时受伤所致。”秋长若的呜咽随着嗓音而破碎,“而是……是……”
“是我。”
霍尘困惑地望向岳玄林,岳玄林叹道:“不怪他们,是我。”
“长思失忆,你不觉得太巧了些吗?从九岁入玄门到十九岁收复北境,一共十年的记忆,身边人来来去去,走走停停,唯独完整剥落了一个你。”
霍尘的眼瞳颤抖起来,他以为只是巧合,没想到……
“是我让长若拿了玄门里唯一的忘情蛊给长思喂了下去,抹去了那十年的记忆,是,就是为了抹去你。”
霍尘瞳孔蓦地缩紧:“……为什么?”
他那话音里有无奈有惋惜,从苑长记和秋长若的表情与反应来看,那想必不仅仅是无奈惋惜能够概括的。
在他改头换面、更名换姓的五年里,顾长思又是怎么过来的,他是怎么从一个不得有军功的淮安王世子,变成亲自挂帅出征、斩杀狼王的定北王的?他的腿、他的记忆、他从长安迁到嘉定……
越想越乱,他攥了攥手指,感受到一片冰凉。
——没有人敢直面霍长庭死后的顾长思,包括岳玄林,包括他的好师弟师妹们,甚至包括金銮殿上的九五之尊。
脑海里轰然炸响昔日牢狱中葛云说出的话,当时他沉浸于自己和昌林将军之间的渊源中,竟然漏掉了一句最为关键的、最能够解释顾长思失忆这件事的话!
当年他“死”后,他“死”后……
“当年我把阿淮从马上扫落,长念把人带回潜峒关了。”他抿了抿嘴唇,忽然呼吸又开始难过起来,“……后来,我就没再听到过关于阿淮的事情了,都、都发生了什么。”
“如果非要给那个时候的顾长思定个性。”岳玄林看着霍尘的眼睛,目光中是沉甸甸的悲哀,“……我只能说,那阵子他疯了。”
第88章 绝笔
昭兴十一年腊月十八夜, 定宁大雨。
北境百姓被晋州布政三司顺利接进了城,晋州都指挥使紧急调兵,派人驻扎在潜峒关外定宁城中紧急待命, 北境将士分了一拨人与其一同留守潜峒关,以防不时之需。
顾长思就在这些等候支援的士兵之中。
裴敬劝过他,封长念也劝过他, 宋启迎已经知晓北境一线全面溃败之事,勒令立刻将精锐调回,及时止损。顾长思的大名赫然列在其中,皇帝还特意将旨意下给了玄门,岳玄林急匆匆叫回礼部当差的封长念, 让他亲自把人带回来。
封长念紧赶慢赶赶在了最后一刻,圣旨上没有说让霍长庭回来, 玄门也没有, 嘉定关战场那般纷乱, 除了圣旨与玄门令,就连霍长庭本人都让他带顾长思走,他除了听命以外没有别的办法。
但短短两日, 他不止一次在思索,是不是自己做错了。
他从没有见过顾长思那般模样, 也没见过霍长庭对顾长思那般绝情,顾长思整个人都滚在雪地里,封长念扑上去搂住他时, 发现他手指都是鲜血, 那是扒雪地扒冻土硬生生扒出来的血迹。
他是如愿把人带离了嘉定关, 可从嘉定关回来后,顾长思不吃不喝、一言不发, 已经这么枯坐了两日了。
他双眼无神,鬓发散乱,像是丢了魂儿一样,封长念看着心里难受,端过一碗米粥,慢慢走到他身边蹲下。
“先吃点儿东西吧,就这么不吃不喝,身子骨熬不住的。”封长念用手慢慢摩擦他的膝头,“先别那么悲观,说不定呢,大师兄那么有本事,万一他扫断敌人追击,带兵藏身起来,等着过两天就回来和我们团聚了。”
顾长思眼睫眨了一眨,眼尾都带着红色。
他像是个懵懂幼儿,又像是漂浮在大海上的流亡者、好不容易才抓到了一截浮木,抓到了一丝希望:“会吗?”
“会的,会的。”封长念把碗往上送了送,“狼族人那些脑子,哪里能跟大师兄比,大师兄是谁,是我们大魏百年、千年难得一遇的将帅之才,陛下都这么说的,人人都这么说的,他会平安的,别怕。”
顾长思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对不对?你之前不也说吗,我说话最靠谱了,我也最不会、最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了,所以我说的都是真的,一定都是真的。”封长念拿起勺子,“喝一口吧,等大师兄回来看见,看见你这样子,连带我一块儿要挨骂的。”
顾长思这才迟钝地低下头,慢慢捧起了那碗粥,小小地抿了一口,封长念心底长舒一口气,随即又密密麻麻地疼了起来。
还好还没有消息,还好还没有消息……
“几时了。”
“快过子时了。”封长念道,“马上腊月十九了,新的一岁,一定什么事情都心想事成的,所以,大师兄一定会回来的。生辰那天,不许有不好的事情发生的。”
“外面下雨了。”顾长思喝了两口粥,眼底也有些神采出来,“得多备些雨具,他们肯定受了很多伤,不能再淋雨了。”
“备着,都备着,晋州布政使人可好了,都备着。”
“等回了长安,得辛苦长若姐看看了,他这几日瘦了好多,肯定需要好好养着。”
“给看,都给看的,我来之前长若姐就已经在准备滋补的药材了,就等着你们回去,什么都有。”
“快到过年了,新的一年,就可以把不好的事情都挡在外头了吧,然后又会到了春天,养精蓄锐,北境十二城还是能夺回来的。”
“放心吧,陛下已经和师父还有六部商讨相关事宜了,还拉上了通政司、鸿胪寺一同商讨,战败是天灾,不是人祸,我大魏精兵强将,不出三年,必定一雪今日之耻,还百姓一个安宁家园。”
顾长思这才扯了扯唇角:“那就好,那就好。”
“再喝两口,然后睡觉,眼睛都熬红了。”封长念站起身来,“我去看看给他们备的雨具够不够。”
顾长思闷闷地点了点头。他现在像个受伤的小动物,只敢蜷缩在椅子上,脆弱、易折,眼底都是惊慌失措和不知所措,抱着一碗粥乖巧到像是跌回了垂髫之年。
封长念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肩膀,起身刚要离去,外面梆子声便穿破雨幕,遥遥地响了进来。
封长念顿住脚:“十九日了。长思,生辰喜乐。”
他回头努力地勾出一个笑,却发现顾长思蓦地一怔,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封长念刚要问一句怎么了,粥碗从他的手心骤然跌落,泛着热气的粥跌在地上,咣地一声摔了个粉碎。
“怎——”
“你听到了吗?”顾长思眼瞳都颤抖起来,“你听到了吗?”
封长念大骇,他什么都没听见:“什么?”
“脚步声。”顾长思望进漆黑的雨幕里,“有人回来了。”
封长念凝神细听了一会儿:“……没有啊,长思,你是不是太紧张了,所以……”
“报——”一声凄厉的通传震碎寂静,一道穿着北境军服饰的小兵自大雨之中狂奔而来,雨水将他全身上下浇得湿透,他跌进帐中,一抹脸上的雨水,才发现那早就和眼泪混在了一处,越抹越含糊。
实在抹不干净了,他跪在地上,咣咣咣磕了三个头:“末将北境军卫杨,奉霍将军之命前来禀报。”
那一刹似乎连呼吸都停住了,顾长思紧紧抓住扶手,怔愣地听他给自己下判决。
来吧,告诉我,说出来,那个真相。
卫杨再度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世子,世子……霍将军他……牺牲了。”
“狼族兵歼灭了最后的三万弟兄,霍将军让我带着东西和一句话告诉世子殿下,让你带着人立刻回撤,不要支援,不必支援,他们也……等不到支援了。”
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只布包,埋首下去将其高高举起:“东西在这里。”
那布包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硬是没有被雨水淋湿,他的声音那么悲伤,可逻辑清晰、口齿清楚,每一句都让顾长思听得明明白白,然后又令他泛起了糊涂。
顾长思脑海中一片空白,原来人在最悲伤的时候,是什么都想不了,也说不出的。
他只能勉力支撑着自己站起身,一步步地接近了那只布包,然后动手把它拆了个七零八落,直到露出里面薄薄的一封信——上面还有森然的血迹,带着血腥味的残忍。
他面无表情地拆开这封霍长庭留给他的绝笔信,心底突兀地冒出一句:“他会说什么呢?”
没有感情,没有情绪,只是一句疑问。
然后他展开了信纸,不愧是薄薄的一封信,上头只有八个字。
“吾爱长思,生辰喜乐。”
顾长思忽然发觉自己的唇角开始抖,然后是手,整张纸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在他手中颤抖得厉害。
吾爱长思。
生辰喜乐。
连个年龄都没有,真省事儿啊霍长庭,生辰喜乐,就不只是十八岁了,还有以后的十九岁、二十岁……岁岁年年,就都囊括了。
那你呢?
那每一年的……你呢?
原来这封祝祷的意思,不是平安归去、生辰喜乐,而是请你往后余生,都要好好过。
信纸从他手掌间滑落,他整个人像是抽去了灵魂,跌跌撞撞地要往外走,封长念连忙去拉住人。
“长思……”他这样子太吓人,悲痛和惊恐一起萦绕上来,封长念几乎快要不知道如何是好,“你做什么去?”
顾长思空洞地看了他一眼:“下雨了,我去找伞,接人。”
“我们先不了,好大的雨,我去好不好?”封长念虚虚地护着他,“你先去休息一下,好不好?”
顾长思摇了摇头,用手推他:“我得亲自去。他能推开我,可我不会推开他。我得亲自去。”
封长念收紧了手臂:“长思,别吓我,长思……”
“他说过的,”顾长思开始小动作地挣扎起来,“他说过会回来的,他不可能骗我的,你知道的长念,他从来不骗我的。”
封长念只是垂着泪把人渐渐圈紧了,感受怀里的人越来越挣扎,越来越崩溃,那些紧绷的情绪一点一点溃散,然后如同雪崩一样分崩离析,声音都变得嘶吼挣扎起来。
“他从来不骗我,他说他会回来的,他说他不会离开我的。他怎么能推开我呢呀?他从来对我都不狠心的,他从来答应什么都不会食言的呀,长念,你知道的呀!”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他才二十岁啊,他才刚及冠啊,他才那么年轻啊,到底为什么啊?!”
封长念从背后把人紧紧抱住,最终遏制不住,也将额头抵在顾长思背后,跟着他哭起来。
为什么,没有人能告诉他为什么,谁都说不出为什么。
“我只剩下唯一一个爱的人哪,唯一一个啊!为什么他骗我,为什么就连他也要离我而去啊!!!”
瓢泼大雨倾落,顾长思的哭嚎声令人不忍耳闻,封长念只能紧紧抱着他,哽咽着安慰他,一遍一遍地说,没事了,没事了,都会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让我再看看他一眼吧。”顾长思把头埋进臂弯,“我连个尸骨,都看不到了吗……让我回去吧,长念,求求你了,我想再见见他,哪怕是尸骨也行,我怎么能留他一个人在嘉定关外呢?”
那个地方那么冷,那么寒,那么孤独,霍长庭不会喜欢的。
终究是……等不到了。
*
霍长庭死讯和北境丢失的消息一同传回长安城,举国哀痛,宋启迎罢朝三日,并为其安排了亲王规制的葬礼,就在这样忙乱的时节,昭兴十一年潦草落幕,迎来了十二年的晨辉。
顾长思自从回了长安后就把自己锁在霍长庭的屋子里,谁叫也不出去,饭菜都被送到屋里,可整个人还是不可避免地迅速消瘦了下去,直到玄门中要给霍长庭办葬礼时,他才从屋中出来。
按照惯例,每任门主会为玄门已逝之人亲刻牌位,供在祠堂,岳玄林选了一块上好的木材,就在拿起刻刀时,这个数日不曾开口的二弟子说话了。
顾长思哑声道:“师父,大师兄的……能不能让我来刻?”
岳玄林深深地看着他,他自从把顾长思从淮安带回来后就没见过他这样消沉了,之前霍长庭还同他讲过,说顾长思没有安全感、敏锐又警惕,他好不容易才把人性子哄得开心了些,不知道是不是从根上修复好了他的创伤。
现在看来,新伤叠旧伤,他整个人愈发的冷冽起来,像是一块寒冰紧紧冻住,快乐与悲伤、坦诚与警惕,都在里头了。
岳玄林将东西交给了他。
顾长思跪在蒲团上,一笔一笔地刻,刻霍长庭的身份地位,刻他的名字,刻他的生辰八字,刻他的……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呢?顾长思的刻刀诡异地停了一停,那段记忆太过鲜血淋漓,他总是不愿意去回想,可这个时候不得不去思考,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呢?在哪?死时身边有谁?痛苦吗?
他的刻刀久久在昭兴十一年腊月后不能落笔,纠结半晌,还是落下了个“拾”。
就在他自虐一般想写“玖”的时候,秋长若叫住了他。
她说:“腊月十八,一定会是腊月十八,不可能是腊月十九的,长思,他怎么会……怎么会忍心呢?”
“好。”顾长思手指颤了颤,一笔一划地刻下“捌”。
最后一笔洗完,他手一抖,刻刀摔在地上,整个人心痛得直不起腰身。
“我再也不过生辰了……”顾长思低声道,“再也没有生辰喜乐了。”
这就是为什么,后来顾长思每当生辰到了时,总会生病,就算是失忆了也会,像是身体都记住了那个腊月底的刺骨冰凉和身心重创,失忆后的他不明白为什么,祈安他们就找了个算命的理由,骗骗他哄哄他,也就过了。
其实不是,其实并不是。
顾长思从小到大的生辰都过的,小时候有父亲母亲,后来有霍长庭,到后来……他们都走了。
于是每到生辰之际他都会生大病,那场酣畅淋漓的冬雨从昭兴十一年一直下到如今,浇毁他的精神,淬灭他的灵魂,连忘却都无法遏制的悲伤与痛苦。
只有……只有霍尘回来的这一年,他安然无恙。
因为即使不相认,他的灵魂深处也明白了这样一件事——他回来了,那个消失在风雪之中的人,虽然晚了五年,虽然认不出他的模样,但他还是回来了。
第89章 断腿
昭兴十二年的初夏还发生了一件事。
玄门收到了来自狼族的一个密匣。
此时距离北境十二城失守已经过去快四个月, 没有人知道那个密匣是如何到的玄门门口,岳玄林通晓大魏、南疆、北境、西域、东海诸多语言,一眼便辨认出匣子上用浆糊粘好的一封信, 言简意赅的狼族话——送你们的礼物。
两国是世仇,更何况又叠加新恨,此匣必定来者不善, 众人犹疑半晌,最终把匣子固定在墙角,由长字门中最善弓弩的苑长记远远射掉锁扣。
苑长记端正箭弩,手一抖不抖,离弦之箭铮然出鞘, 将那匣子锁扣炸了个分崩离析,连带着上头的匣盖都崩了个七零八落。
……什么也没有。
封长念抢身上前, 只一眼, 就愣住不动了。
“师父……”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师父,那是……”
岳玄林看到了,眉间深深地烙印出一个川字。
那是一截手骨, 右手手骨,白骨森森地放在匣子里, 若是如此倒还认不出那是个什么,要命就要命在这只手骨的食指上带着一块骨戒,因为长期握枪, 骨戒内侧有着深深的磨痕——那骨戒是霍长庭第一次凯旋回朝, 霍韬送他的生辰贺礼。
狼族大摇大摆地送来了他的断手, 在霍长庭葬礼已过的三月末,做这一举动的含义不言而喻。
苑长记当时就怒了:“欺人太甚!!!”
秋长若揪着他的袖子, 颤声道:“师父……把他好好葬了吧?先别……”
她话还没有说完,面无表情的顾长思已经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他出现得神不知鬼不觉,这几日总不见他的影子,冷不丁一瞧他整个人形销骨立,脸色惨白,却没有苑长记的暴怒,也没有封长念的惊诧和秋长若的悲伤,他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似的,只是在那匣子边上蹲下了,可谓虔诚地伸手下去,想把那指骨捧出来。
封长念拦了他一下,挑挑拣拣才从身上找出一张帕子:“……万一……狼族太狡诈了,防着些。”
顾长思不置可否,平静地扯过帕子,将那断手仔仔细细地包好了,然后捧起来护在怀里,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在呵护一株脆弱的茎叶,亦或者是一朵娇嫩的花朵。
“我来处理,可以吗?”顾长思走到岳玄林面前,平视着他的师父,语气平静到可怕,“交给我吧,可以吗?”
岳玄林深深地望着他,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可他想说的又不止于此,但千言万语涌在喉头,只好先点点头,允了这件事。
“多谢师父。”顾长思恭敬地欠了欠身,抱着断手就走了。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一炷香,可他身上凝集着重重的阴云,压得人喘不过气,连带着一股死气沉沉一起扑面而来,等到他走开才能够得到一丝喘息。
“他现在这样不行……”秋长若凝着他的背影,哀声道,“你们看他的样子,他还不如大吵大闹大哭大叫一场,那些情绪积压在心里,会出事的,早晚会出事情的。”
岳玄林何尝不知道,他试过去找顾长思聊无数次,连带着苑长记、封长念、秋长若都去过,可每次都是无功而返,顾长思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他听不进去他们的话,也不跟他们吵,整个人像是一片枯叶,了无生息的样子看着让人胆战心惊。
秋长若说的没错,是会出事。岳玄林心头惴惴不安,可他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猝然爆发。
但终究会爆发。
昭兴十三年三月十八大朝会,养精蓄锐一年半的大魏终于养足了精神准备反击,五军都督府、六部、通政司、鸿胪寺、钦天监联合上书,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皇帝兵符一动,数十万大军倾巢而出,必定一洗嘉定之辱,令北境十二城重归故国,百姓重归故土。
不止是朝廷等着一日等很久了,举国百姓也等着一日等很久了,由裴敬将军亲自挂帅、披甲上阵,东西南北中五大军都督府各自抽调精锐,组成一支收复军,剑指北境。
满堂摩拳擦掌之际,顾长思猝然开口:“陛下,臣有事启奏。”
宋启迎雄心壮志仍未消退:“讲。”
“臣请命,与裴敬将军共赴疆场。”
岳玄林猝然回头,如此变故也让皇帝始料未及,笑影都僵了僵。
“长思,”岳玄林暗示他,“此事……”
“请陛下恩允!”顾长思手持笏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掷地有声道,“臣立军令状!要么凯旋班师回朝,要么战死埋骨北疆!”
他眼底的恨意和痛苦被压了一年多,他永远都忘不了那一日霍长庭是如何离开的他,更忘不掉刻刀落在牌位上时有多么的刻骨铭心,最忘不掉的还是那个匣中的断手,但痛苦积攒到一定程度时,整个人已经麻木掉了,他脑海中已经没有什么伤心难过,那都没有用。他要做的只有四个字,手刃仇敌,霍长庭是怎么死的,他就要让他们百倍千倍地还回来!
宋启迎沉吟片刻,顾长思那掷地有声的军令状立刻将收复之战的豪情万丈推至顶峰,不明白岳玄林顾忌的人纷纷出言,支持顾长思以皇亲国戚的身份随军,涨我军气焰,唯有皇帝和宋启迎越来越沉默。
末了,宋启迎大笔一挥,命顾长思为裴敬手下第一先锋,随军出征,收复失地,不得有误。
只是到退朝时,最为明白彼此的君臣一坐一站,岳玄林听清了皇帝的那一句喃喃自语:“你到底……还是长成了一匹豺狼。”
顾长思眼中的锋芒太利,接二连三的失去让这个小世子飞速成长,那不是一种温和地长大,而是一种视死如归的壮烈生长,他要不撞南墙不回头,就算是死,也要做完他自己该做的事。
*
昭兴十三年四月初五,大军出发,裴敬时隔两年再度见到了顾长思。
“瘦了,高了。”裴敬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听说你立军令状的事了,年轻人有气魄是好事,但战场不能只想着舍生忘死,听军令是最主要的,莫要一门心思只想着报仇,而置大局于不顾。”
昔日里眉眼弯弯的小世子只是勾了勾唇,那双漂亮的眼睛沉甸甸地垂着,恭谨道:“我是将军的手下,不敢有违将军之命。”
裴敬收回了手,探究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不止是高了瘦了,顾长思整个人都变得有点不一样了,原来他气质柔和,触手生温,怎么看怎么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随军路上还会笑,笑的时候眼尾都飞扬起来,像是明媚的三月天。
可现在他的气质冷了下来,像是被人把玩在手里的璞玉露出了里面玉质的尖锐棱角,怎么捏怎么都是生硬的,他笑的时候眼睛里也不再有那样璀璨的明媚,整个人笼了一层肃杀的倦意和恨意,像是一把出了鞘的长刀,锐利得令人不敢直视。
裴敬叹了口气,生离死别的确会给人的心性造成巨大打击和扭转,尤其霍长庭的身份和牺牲的境遇,他一个外人听着都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一路向北至北境,百姓夹道相送,再加上当年没给狼崽子留任何东西,反而白白消磨了狼族的兵力和士气,这场战争打得顺遂非常,军队士气高涨,一路乘胜追击,从定宁一路往北,安凉、净岩、蛟河……捷报频传,失地纷纷收复,到最后只剩下嘉定和渭阳二城,成了狼族最后的负隅顽抗。
“嘉定和嘉定关我来打。”
出兵前一晚,裴敬正在犯难嘉定和渭阳的兵力部署,虽然嘉定是北境布政三司原本所在之地、狼王也住在嘉定城,但如果回撤,渭阳才是最后一道防线,狼族兵力不会弱。
最好的安排是双线并行,前后互相包饺子,只是带兵之人裴敬犹豫不定,一路从未发表看法的顾长思猝然开口,这是他此行的唯一一个要求。
给顾长思并不是不行,只是裴敬担心他的状态,虽然士气一路高涨,频频大获全胜,但是他分明感觉到这人的气场越来越冷,眉宇间像是凝了一层冰一般,怎么捂都捂不化,就连笑起来都是冷的。
裴敬想跟他聊聊:“世子……”
“交给我吧,”顾长思拿起一颗棋子摆在沙盘中,“我是最好的选择,您也清楚,不是吗?”
裴敬咬了咬牙:“好,就这么定。”
整支队伍分成两队,漏夜前行,分别对着嘉定和渭阳浩浩荡荡地奔涌而去。
顾长思手持双刀,骑马走在最前,远远地已经能看到嘉定城巍峨的城门,另一头就是当年仓皇而逃的嘉定北门,通称嘉定关的兵家要地,也是、也是……
顾长思左手开始颤抖起来,那是即将要报仇的激动。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他吻了吻颈间搁着的小白瓷瓶,小小一只,穿了链子挂在颈间,“我终于回来了。”
*
昭兴十四年五月初四,裴敬率军攻破渭阳城,大败敌军,切断敌方回撤之路,将剩余残兵围困于渭阳、嘉定二城,只待最后总攻。
昭兴十四年五月初六,顾淮率军大败狼族兵,哥舒裘带着世子哥舒骨誓仓皇而逃,裴敬收到消息,立刻率军回围嘉定关,两军最终对垒。
败也嘉定关,成也嘉定关。大魏终归是要一雪前耻,在这块鏖战数日终究攻破的关隘前,城头上终于再度树起了大魏的旗帜。
那一仗打得极其痛快,裴敬几乎杀红了眼,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生擒哥舒骨誓,数把长刀压在他的颈间,若不是宋启迎一早下过命令,对狼王与其世子只许活捉,裴敬都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报——”不待裴敬笑开,顾长思带领的军队中有人急报,连马都没停稳就摔了下来,着急道,“裴将军,不……不好了!”
“怎么了?”裴敬一惊,“不是已经收网了吗?还能出什么事!?”
“大体无恙,嘉定收复,但是……但是世子殿下没有来和我们会合!”
裴敬脑子一懵,被这个消息砸了个眼冒金星:“什么意思!?”
“方才大军得胜,哥舒裘和他的亲卫从小路逃了,世子殿下独自一人……独自一人去追杀哥舒裘那老狼王了!!”
独自一人!!!他是要去送死吗!!!
裴敬险些被吓得吐出一口血,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是从顾淮单枪匹马去追杀入手,还是该从皇帝三令五申不许杀哥舒裘和哥舒骨誓开口,他原地踱步了三圈,奈何此地不能没了他统筹,才懊恼地捶了捶头。
“真要出事。”裴敬右手攥拳,狠狠捶打着自己的左手手心,“去,派一路骑兵立刻去打探世子下落,无论如何,不能让世子出了事,知道吗!!”
“是!”
*
那边厢,顾长思已经解决了哥舒裘的亲卫,一路追着打回了布政使司中,在北境失守的几年里,哥舒裘鸠占鹊巢,将它作为了狼族的王宫,端看里面的建筑摆设,就知道时间虽短,但哥舒裘的确在北境过得舒舒服服。
他一脚踏进正殿,哥舒裘疲惫地坐在兽皮上,鲜血从他的手臂上蜿蜒流下,不知是什么时候弄出来的伤,正逼着这位老狼王狼狈地给自己包扎。
“你还真追过来了。”哥舒裘哼哼一声,“顾淮,我知道你,淮安王世子,文帝废太子遗孤。”
顾长思不言,只是抽出破金刀,抽一把扔一把刀鞘,雪亮的兵刃相互摩擦出脆响,他反手持短刀,长刀刀尖虚虚点在地面,像是阎王在点卯。
哥舒裘继续说着:“你身份显赫,不在前面指挥大局,偏偏要孤身一人追我至此地,你这么恨我,为什么?”
顾长思依旧不答,只是眼底的恨意翻涌得愈发浓烈。
“让我猜猜,你字长思,霍长庭是你什么人?应该有几分关系吧?想不想知道他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想不想知道他尸骨在哪里?想不想知道我们用了多少种刑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前方局势已定,胜负已分,你的命无关大局之变。”顾长思猛地攥紧了破金刀,“所以现在,是你我私仇的时刻。”
话音未落,顾长思整个人身形一闪,以看不见的速度掠到了哥舒裘的背后,老狼王眼中划过一丝惊诧,当即从兽皮下抽出一把长刀与其相对,破金刀势如破竹,一把将那长刀拦腰斩断,哥舒裘只好仓皇一滚,眼睁睁看着那王座被劈了个四分五裂。
哥舒裘意犹未尽道:“好小子,有点东西,看起来我说准了。”
顾长思捏紧长刀,转瞬闪身迎头劈来!
哥舒裘从一旁摸出铁棍,拦住了那虎虎生风的攻势,看着顾长思愈发冷冽的目光和凶恶的脸色,哥舒裘反而笑了。
“那我再多讲一些吧,反正你也找不到他的尸骨了。”哥舒裘边挡边快速道,“霍长庭是被活活折磨死的,他没死在嘉定关,被我们带了回去,各种酷刑走了一遍,只有你们大魏想不到,没有我们做不出的。”
“鲜血流了一地,他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还有那张脸——真不错,长得真好,因此看着就很心烦,偏生他还爱笑,问什么都不说,于是我就让人一刀一刀刮花了他的脸,从眼角到鼻子,从脸颊到嘴巴,啧啧,你说那脸到最后还能看了吗?!”
“咣——”双刀带着排山倒海的架势狠狠砍下,顾长思终于暴怒,压制多年的情绪烧红了他的眼睛,反扑到他的长刀上。
“哥舒裘,我今天要你死在这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哥舒裘的笑声如同鬼魅一般在顾长思耳边反复萦绕,左一声右一声,让顾长思摇摇欲坠的精神雪上加霜,满心满眼都是一个字——死。
蓦地,哥舒裘绕到他身后,悄声道:“猜猜,最后他有没有叫你的名字。”
顾长思眼瞳猛地一缩。
下一刻,长刀被顾长思反手一捅,将哥舒裘腹部捅了个穿,趁他怔愣之际,顾长思松开嵌入他腹部的长刀,一把拧住他杂乱的头发,往后狠狠一掀——
哥舒裘瞪大着眼睛,跪在地上,腹部的鲜血带着疼痛蜿蜒流出,他仿佛感受不到似的,用手紧紧卡住了顾长思揪着他头发的手臂。
哥舒裘目眦欲裂,又阴测测地笑了:“他、有、哦。”
话音未落,哥舒裘的手不知在何处一拧,一声猛兽的嘶吼响彻云霄,一匹饿狼从哥舒裘暗藏的兽笼里猛地扑出,顾长思的刀和饿狼的牙同时发出了夺人性命的光芒。
“噗。”
破金刀剁进哥舒裘颈窝的时刻,那匹狼一口咬住了顾长思的左腿。
撕扯、吞咽、咀嚼的痛感齐齐涌上,顾长思死死把着破金刀,看见哥舒裘那双快要瞪出来的眼珠子,伴着这老狼王阴森的气音:“我死……也要拉你……陪葬。”
“刷——”
顾长思手腕一拽,哥舒裘的血喷涌而出,浇了他半身血色,满脸血迹,饿狼嗅到血腥味更加兴奋,两只前爪都扒住了顾长思的腿,似乎恨不得立刻从那块肉和骨头一起囫囵吞下。
哥舒裘死了。
结束了。
这时顾长思才发出一声痛呼,想要用手去掰那饿狼的嘴,可杀掉哥舒裘耗费了他太多的力气,他的手臂手指都在颤抖,堪堪拿起破金刀,可那疼痛就愈发猛烈的反扑回来,疼得他几乎要失去意识。
那就这样吧……顾长思看见了那匹饿狼里自己的样子,知道自己难逃此劫。
起码我亲手报了仇,嘉定关外风雪里,我也终于能够走进去了。
就在他用尽最后力气将破金刀捅进饿狼喉管时,一柄利箭破空而来,重重地射进饿狼的眼睛里,那狼吃痛地松了口,顾长思趁机将腿抽出来,森然的血洞冒着汩汩鲜血,看上去就让人心惊胆战。
接二连三的箭矢纷纷射进饿狼的眼睛与脑袋中,一道剑光自天而降,将那饿狼的头颅一把砍下,顾长思尚未反应过来,便传来了一声石破天惊般的尖叫:“长思——!!!”
长若姐、长记、还有长念……顾长思想,自己的模样一定很吓人,否则为什么就连医人无数的秋长若都会流下泪水来。
但没关系了。
我好累。
从昭兴十一年的嘉定关外回来后,就一直很累了。
如今,我终于能够,好好地、放心大胆地睡一觉了。
破金刀从他手中挣脱,争先恐后地摔在地上,顾长思眼中的世界缓缓倾斜、模糊、漆黑一片——他跌进了沉沉的梦境里。
第90章 爆发
顾长思的腿就毁在那一天。
封长念把顾长思背出北境布政使司, 他身上的血味儿混着硝烟的味道直往鼻腔里钻,逼得人几乎要掉下眼泪来。
苑长记托着他那伤痕累累的左腿,都不敢问秋长若一句还能不能救, 那左腿在他手里都软绵绵的提不上力气,秋长若当机立断先草草包扎了一下,然后紧着往营里赶。
“长记, 去跟裴将军说,长思重伤,我已经到了,立刻开始施救。”秋长若一抹眼睛,镇定道, “长念,立刻去照着我说的方子抓药, 回来的时候打盆水来, 他这腿再不能拖, 再等一时半刻只怕真的要废了。”
两人匆忙应下纷纷抽身而去,秋长若拿起小剪子将顾长思的裤子破开,那被饿狼咬出来的伤口狰狞猩红, 她用帕子擦了擦,本该很痛才是, 可顾长思已经陷入深度昏迷,对所有的疼痛无知无觉。
“长思,你等了这么久原来是在等这么一天……”秋长若抽出绷带、金针和药粉, 喃喃道, “但你不能死, 一定要给我撑住,我就是拼尽这一身医术, 也会把你抢回来的。”
顾长思身上的大小伤口在腿伤映衬之下都相形见绌,被秋长若交给了封长念去处理,自己专心致志对付着那不断涌出鲜血的左腿咬伤,点穴、扎针、敷药、止血、缝合……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人眼花缭乱,秋长若嘴唇抿成一条线,动作分毫不差,可她心底却已经慌慌张张地哭成了泪人。
但她再慌,手不能抖,心不能乱,眼睛不能花,她是大夫,她是行医之人,现在顾长思一条命就是握在她手里,如果她先垮了,那才是真的无可救药,没有转圜之地。
顾长思一直昏睡,躺在榻上没有反应也没有知觉,苑长记趴在他耳边高高低低地叫他的名字,什么反应都没有,吓得苑长记几乎要哭出声,又担心打扰秋长若,只要自己拎了块帕子咬死了,紧紧抓着顾长思的手不松开。
折腾了大半宿,就连裴敬都从前线布置好收尾工作赶了回来,还没进帐,就被门口血腥气熏得眉心一蹙,内心大叫不好。
秋长若剪断缝合的线,吐出一口浑浊的气,居然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好了。”
“长若姐。”封长念扶了她一把,“如何?”
秋长若却摇了摇头:“还是抓紧回长安,北境刚刚收复,百业待兴,再加上气候贫寒,药材短缺,我先给他处理好,起码这条腿是保住了,但最好还是尽快回京,才能够得到更好的治疗。”
“事不宜迟,抓紧走,我安排快马和马车。”裴敬一撩营帐走了进来,虽然有所准备,但还是被触目惊心的血色吓了一跳,再看床榻上顾长思那张没有血色的脸,说他已经故去都不会有人怀疑,“我已写信通报陛下,军报八百里加急,提到了世子重伤之事,太医院和玄门必定会有所准备,赶紧走吧。”
封长念扶着秋长若坐下,长揖一礼:“有劳裴将军。”
“罢罢,也是我没看住世子殿下,他非要领兵打嘉定,我当时虽然对他的动机有所顾虑,但也知道除了他之外没有更好的人选,现在……唉,多说无益,快快回去。”
*
顾长思再醒时,已经是收复北境的半个月后了。
他迷迷糊糊地醒来,目光所及之处是熟悉的帐顶,昏睡多年的头脑还没来得及转一转,就被苑长记的惊呼催着醒了过来。
“长思!长思你醒了!!!”苑长记一个箭步冲到了顾长思榻边,又碍于他身上伤痕累累,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到最后只好攥住了他放在外头的手,语无伦次道,“终于醒了,终于醒了,你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
顾长思动了动唇,嗓子哑得厉害,只有一阵意味不明的单音。
“喝口水润润,不能太多。”秋长若听到动静急匆匆赶了进来,端起一旁晾好的温水,一点一点地给他顺进喉咙里,“没事了,长思,是不是哪里疼?但你别担心,这都正常的,不光是我,师父还请了玄静师父来一同给你看了伤,其他都不要紧,就是腿伤还要好好养一阵子,都会好起来的……”
她轻声细语地安慰着,顾长思喝完了水,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嘶……死了吗?”顾长思被抓着的那只手一点一点攥成了拳头,“哥舒裘,还有他那个崽子,都死了吗?”
“哥舒裘已经死了,被你杀了的,一刀毙命,当场就咽气了。至于哥舒骨誓……”秋长若顿了顿,“我不大清楚,接你回来后就没再过问那边的事了。听话,先别想了,当务之急是养好伤,身体最重要啊。”
“那就是没杀。”
点点滴滴的恨意慢慢凝结成冰,顾长思本想用力,可奈何刚刚醒来,手指还没有力气,只能徒劳地捏一捏苑长记的手掌,苑长记被他掐得倒吸一口冷气,意味不明地看了眼秋长若。
秋长若接收到了他的眼神,劝道:“你先别想这些事,长思,你听姐姐说……”
“为什么不杀了他?为什么!!!宋启迎到底在等什么!!!”
“不一定,不一定,说不定杀了,真的,你先别激动,裴将军前两天刚刚到京,要不这样,我去问问他,好不好?我去问问他,我去问问裴子澈,我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好不好,你现在不能生气不能急,长思,冷静下来。”
顾长思仿佛是被人触到了逆鳞,连呼吸都像是只破风箱一样直喘,但还是消不掉那熊熊燃烧起来的猛烈恨意,秋长若看着实在害怕,还不等她接着劝解,顾长思怒极攻心,猛地咳了一口血出来。
“长思!!”苑长记赶紧给他拍背顺气,直到这时秋长若才明白,为什么封长念当年将顾长思带回来后会思考是不是自己做错了,因为她也能够将顾长思从鬼门关前抢回来,如同封长念那样,可他们抢的只是这个人的身体,他的灵魂一直饱受煎熬,留在那场风雪之中从未断绝过。
一颗心死了的人,到底怎样才算是真正的解脱呢。
秋长若只是医者,救得了疑难杂症,却剜不出一个人心底的沉疴。
本以为顾长思刚刚恢复些精神,有些事情会记不分明,于是本想宽慰着先打马虎眼过去,再做定夺。结果等到顾长思有力气下床后,这人一声招呼都不打,直接闯进了刑部大牢。
淮安王世子重伤的消息传遍了朝廷,郭越看到他面若修罗地出现在刑部大牢时真的险些给他跪下,顾长思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郭越也不敢拦,生怕给他那还没怎么痊愈的身体雪上加霜。
于是在刑部大牢的深处,顾长思当真看到了哥舒骨誓那张令人牙根痒痒的侧脸。
真的没有杀……宋启迎真的不打算杀哥舒裘和哥舒骨誓!
如果他没有抗旨,难道就让这两个凶手逍遥法外?难道就要将他们放虎归山?难道这就是宋启迎兢兢业业谋算出来的帝王心术吗!?这就是他作为帝王的魄力和能耐吗?!
如果不是那铁栅栏横在面前,顾长思真的会冲进去拧断这人的喉管,如同他那该死的爹一样,不,不止于此,哥舒裘临死前那一席描述霍长庭临终前的话语像是有什么魔咒,远远近近地一直缠绕着他,每每听见就恨不得将这两个人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再到黄泉之下打个魂飞魄散,让他们生生死死都永无宁日!
可是……
郭越为首的刑部官员们里里外外跪了三圈,今天顾长思和哥舒骨誓但凡一个在这里头出了事,他们这些人都脑袋都别想要,因此郭越暗示那狱卒死死捂住腰带上的钥匙,万万不能让那崩溃边缘的世子殿下窥见一丝一毫。
好说歹说才将这尊祖宗请走了,顾长思走的时候脸色惨白,郭越本以为是气的,结果追出去才发现不是——地上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迹,蜿蜒着随着顾长思的身影而去,那血迹正是从他左腿上流下来的,因为他穿了一身黑才看不出来,但靴口的素边已经被染成了一片殷红色。
顾长思回到玄门时左腿疼得几乎都不敢动,坐立难安的苑长记和封长念几乎是在他进门的一瞬就一左一右给人架住了,可顾长思走了几步,忽然想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转头又要走。
“干什么去?!”岳玄林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目光瞥见他颤抖不止的左腿和一片血色的靴口,又落到他惨白的脸色上,心中疼得要命,“……伤还没好利索,你又要去哪?”
“我要进宫。”顾长思咬牙切齿道,“我要去找宋启迎。”
直呼圣上名讳,顾长思是真不要命啊!!
还不等苑长记去捂他的嘴,顾长思就一把推开了他的手:“我要去找宋启迎问个清楚!嘉定之役死在关外的将士算什么?嘉定之役丢弃边疆的屈辱算什么?这两年的隐忍蛰伏又算什么?”
他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为什么不杀了哥舒骨誓?!为什么押那狼崽子进京只是扣在刑部大牢?为什么不把他午时抄斩、五马分尸、以儆效尤!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
“顾长思!”岳玄林语气不变,只是音调高了些,“越说越不像话了!”
“我说的有错吗!难道不是吗!他怎么就会对自己人残忍,反倒对外人那么仁慈呢?他是个仁君吗?还是他想立仁君的名声啊?他配吗?!他有资格做个仁君吗?!那还在这儿装什么呢?!”
“哥舒骨誓是哥舒裘唯一一个儿子,狼族最看重血脉王位传承,一旦这一脉都死绝了,你以为狼族还能安生的活在北境之外吗?不会!他们都死绝了,那就是把狼族所有人逼上绝路,届时只有杀出一条血路,再选出一个狼王!我们是痛快了,然后呢?北境刚刚收复,百姓刚刚重回故土,届时再起干戈,是裴敬花甲之年三度挂帅,还是你顾淮真想把第二条腿给他们咬断啊!?”
岳玄林厉声道:“谁都想报仇,但千秋大业!国家不是一朝一夕的痛快就能够安定的!我们要的是什么?是把北境收复,国祚绵延,百姓安居乐业,谋的是万万人的福祉!狼族之地迟早要臣服,但现在是契机吗?顾淮,用你那读过四书五经兵法的脑子仔细想想,能杀吗?能杀吗!”
顾长思气得嘴唇都在哆嗦,怨恨地看着岳玄林。
“我知道你伤心,霍长庭死了,是!谁都伤心,不止你一个,所以很多事情我根本就没有管你。我之前一再跟你说过,你不能有军功,不能有政绩,不能与任何官员走得过分近,背后的是是非非你自己清楚为什么!可你现在呢?立下军令状也要去前线,忤逆皇帝不得砍杀哥舒裘之命也要宰了他,皇帝已经对你很不满了,你还要去闹他,你真的嫌自己活得太长了是不是!”
“那就来啊!!!”顾长思失声吼道,“他早就动手了不是吗?他早就按耐不住了不是吗?!你以为他没有啊?你以为他还忍得到我军前抗旨斩杀哥舒裘啊?”
他隔空狠狠地点了点那金碧辉煌的宫城:“这次出征,宋启迎早就下了密令,若不是那天被我发现了,我至今都不知道这场仗、上次的嘉定之役背后到底是什么!”
“我们那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亲笔下令,秘密送到晋州都指挥使司,写的什么?‘北境若请援,拖延三日至’。什么意思?你听听他是什么意思!他觉得自己胜券在握,所以想要一石二鸟,他不是不想要北境之地,他是想要我死在那儿!干脆就别回来了!!!”
岳玄林被他突如其来的指控惊得哑口无言。
顾长思逼问道:“我可以死,没关系,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也知道他忌惮我。可我不明白,可我现在真的不明白,当年嘉定之役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那场战争里他让我随军,是不是也藏了这个心思,所以嘉定之役才失败,所以霍长庭才死在了那里!!!”
“这就是我们英明神武的陛下,这就是费尽心思也要上位的好皇帝,这就是你维护的英明君主,他配吗?他真的配坐在那个位置上吗?我现在真的想知道,如果天下人都知道他的这幅面孔,他在龙椅上还坐得住吗!?”
“长思!顾长思!顾淮!你越说越放肆了!”
岳玄林紧紧盯着他通红的双眼,一遍又一遍地试图打断他,可顾长思的语速越来越快,他根本打断不了他那喷薄而出的怒火和怨气,还有压抑了二十年的委屈。
“如果我的出生、我活在世上本身就是错,那他有气有怒冲我来就好了!我可以死可以废,可以进三法司受尽酷刑!只要他能解气,只要他能让所有的罪孽都给我一个人承担!可是为什么!霍长庭何罪?霍长庭何辜!霍长庭到底有什么错!!!他是替我去死的不是吗?!”
“他十五岁带兵打仗、十六岁称帅封将,他是大魏的忠臣,是大魏的良将,是大魏难得一遇的将帅之才,可是因为我——”
“因为我,他死在了嘉定关外昼夜不歇的风雪里,连尸骨都找不到,至今长安城、玄门、霍府里只有他的衣冠冢。这就是当今皇帝的胸襟!这就是当今皇帝的气魄!这就是他言之凿凿、信誓旦旦要守护的王图霸业!这就是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要守护的帝王之位!”
“他配吗?他配吗!他真的配吗!如果当年不是我父王一时心软,如果当年不是老太监死在了淮安王府前,如果当年那封遗诏真的——”
“啪——”
岳玄林当即冲着他的面颊甩了一巴掌。
巴掌声又脆又响,突如其来,顾长思被活生生打懵了,胸口猛烈起伏,尚未回过神。
岳玄林双目发红,沉声道:“清醒了吗?宋晞。”
仿佛被针扎了一般,顾长思浑身一抖,犹不死心地看回去。
“宋启迎,他不配当皇帝。”
岳玄林当即抬手又要打,秋长若猛地蹿了出去,一把跪下抱住了他的袍角。
“师父,师父!别打了,不能再打了,长思重伤未愈打不得的呀。”她哭泣道,“长思他只是恨呀,您不恨吗?你也是恨的呀!塞外狼族夺走了大师兄的生命,那是您的徒儿,是您一手带大、养了十年的孩子啊!十年、十年哪!”
岳玄林紧紧攥住拳头,半边身子都在颤抖。
“说话。”他沉声道,“顾长思。想没想明白你到底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以后最好别让我进宫。”
“顾长思!”
顾长思骤然阴恻恻地笑了一下:“否则我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来。”
他转身推开扶持他的封长念,一瘸一拐地往屋里去。
岳玄林的声音无奈又痛心:“顾长思,淮安王与王妃拼尽全力保了你这一条命,你就是这么糟蹋的吗?!”
顾长思身体一僵。
冷冽的风吹过他的面颊,被掌掴过的地方火辣辣的痛。
他用舌尖顶了顶伤口,转过身来,不复方才那般疾言厉色,甚至面色戚哀。
他刚想说话,豆大的泪珠先一步掉了下来。
“师父,你告诉我,这一条命,有什么不能糟蹋的。”
岳玄林微怔。
“爹爹死了,娘亲也走了,淮安王府被一把火烧得什么都不剩,就剩下我和祈安两个人了。我的至亲都走了,至爱……甚至可能是受我连累,璀璨年华尚未开始就步入万丈深渊。至亲至爱全都没有了。现在你问我要这条命有什么用处,我也不知道。”
岳玄林心痛得无以复加:“……长思啊,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可我生来,就在危墙。”
岳玄林想,他会永远记住这一天,记得顾长思说这最后一段话时的表情,他在转头的那一瞬间唇角勾起了讽刺的笑,可眼睛里闪烁着令人不忍相看的泪光,他那么单薄消瘦又那么形单影只,秋风萧瑟,他就像离群的鸿雁,孤清又伤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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