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风起
远在天边的嘉定捕头梁执生骤然入京, 是因为在那日换班后接到了哥舒骨誓的密令。
狼王殿下进京,入北境的关隘还是梁执生打通的,说是京城有人相邀, 剩下的路不必梁执生再管了,而远在嘉定的梁捕头没等到接哥舒骨誓低调出境,反而先接到了他的亲笔密信, 梁执生被上面的字眼看得如坠冰窖,明明开春后天气渐暖,却依然感受到了刺骨寒凉。
“安排一人速速入长安,计划有变,风从定北出。”
风从定北出。
梁执生不知原来的计划是什么, 但他却当即明白了,不管先前, 总之最新消息是长安城有人同哥舒骨誓达成了某种协议, 要从定北王身上开刀。
天子脚下, 哥舒骨誓嚣张至此,同他达成协议的那个人势必也不是善茬,梁执生心里惴惴不安,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走这一趟, 于是他向温知递交了告假的文书,只说是有个远方亲戚要去长安城探一探,日夜兼程地来了。
哥舒骨誓藏身的地方很隐蔽, 梁执生为了以防万一, 特意等着入夜后才去找他, 狼王殿下心思深沉,对梁执生从来都是从上对下的调令, 多一句话废话没有,也不会将底牌摊给梁执生看。
因此,梁执生虽然并不知道他来京城是谁为他周转了一切,但瞧着哥舒骨誓落脚之处,就可以猜想到这人的地位绝对不低。这地方是间老房子,应该曾是显赫人家的住所,只是人去楼空,无人问津,但里面已经打点得很是舒适,纤尘不染,甚至还能给狼王殿下备上两杯薄酒,供他小酌。
梁执生抬高斗笠,推门走了进去。
哥舒骨誓翘着脚给自己倒酒,见来人是梁执生时并不意外,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会亲自走这一趟,开门见山道:“你那徒弟,到底是怎么捡的?”
梁执生悚然一惊,立刻镇定道:“不是王上您当时审霍尘发现他身份没有问题,又发现了他与岳玄林、何吕的血海深仇,所以打算借他的刀杀了岳玄林,才把他交给我的……吗?”
哥舒骨誓不说话,只是探究地看着他。
梁执生活了三十多年,饶是抓捕了那么多逃犯与恶徒,却也从未面对过如此凶狠的目光。
半晌,哥舒骨誓才咬牙切齿道:“你最好真的没有骗我。”
“卑职不敢。”梁执生试探着开口,“王上,可是发现什么不妥了吗?”
“霍尘待在长安城已经够久了,却迟迟不对岳玄林动手,究竟是他优柔寡断,还是出了什么问题?我更倾向于后者,毕竟优柔寡断四个字和那小子搭不上边,他砍我胳膊的时候可丝毫不手软。”哥舒骨誓冷哼道,“所以,或许是你那好徒弟把我们所有人都骗了。”
梁执生无言以对,生怕哥舒骨誓一根筋没搭对开始耍酒疯,于是沉默下来。
“得了,别垂着个苦瓜脸,既然你说不知道,那么其余事你自不必管,本王自有决断。”哥舒骨誓收敛了穷凶极恶的表情,敲了敲桌子,“你既然来了,想必是明白了我密令中的言外之意,因此,有些事,我需要你去做。”
“本王身份敏感,不方便在长安城中抛头露面,这里面有详细的、周密的计划,梁执生,你向来是个聪明人,看完后自然知道要怎么做。”哥舒骨誓二指夹着一张薄薄的字条,阴沉的目光在烛火下锐利非常,“长安城里,各方势力斡旋,你死我活,纵横捭阖,你小心着些自己的身份。”
“是。”
梁执生刚伸出手,哥舒骨誓却又抬了胳膊。
“你的好徒弟也在长安城,但本王现在不相信他,所以,你最好不要把你来了的事情告诉他。”哥舒骨誓冷冷道,“我虽然不方便出面,但我有很多种方法来看着你,如果让我看到你和霍尘,甚至是顾淮说话、见面……”
他顿了顿,倏然笑了:“顾疯子应该不知道你与我,还有霍尘与你与我之间的关系吧。”
梁执生眼睫一抖:“王上……”
“自己好自为之,我在暗你在明,你永远都不知道我在哪里看着你的。”哥舒骨誓将字条放到他的掌心,推着他的五指合拢,“如果我发现你也有什么花招要耍,本王不介意用各种方法告诉顾疯子,霍尘、你和本王之间的关系。”
“不用说你,且说顾疯子和霍尘之间,他现在应该挺信任霍尘的吧?”
薄薄的一张纸像是一把利刃,割在掌心是鲜血淋漓的痛。
“你可真别觉得他们之间全无嫌隙,这件事情我清楚,你清楚,霍尘也清楚,可顾淮并不清楚。”哥舒骨誓拇指和食指快速搓动,脸上的笑意嚣张至极,“我其实很期待看见这件事,砰,炸开花,是什么样子的。反正有人现在想要你那小徒弟的命,我琢磨着,顾淮亲自动手的话,所有人都会很满意的吧。”
*
顾长思和霍尘次日方归,明明花朝节时还是万里晴空,第二天天气就翻了个脸,阴云密布,压在长安城上,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模样。
霍尘一马当先,用手在眉骨处遮了遮:“这春季的天是多变啊,只怕过一会儿就要下雨了。”
“下雨也好啊,昨天晚上霍哥不是还跟我们吹,说曾经在北境想要雨中给王爷耍一套枪法,结果没成行吗?”裴青拉着自己和秋长若的缰绳,晃晃悠悠地打趣,“可盼着见霍哥再展英姿呢。”
昨晚大家都玩得很尽兴,说说笑笑间,什么王爷、指挥使、院判、侍郎、佥事的身份都抛到了脑后,大家年纪相仿,话题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倒,兴之所至,封长念还和霍尘起身浅浅比试了一场。
封长念善用剑,他的剑术师承大魏第一剑客,招招式式舞得漂亮,如云中之鹤,翩然潇洒,霍尘那柄如故枪也终于可以拿出来练练手,身姿如游龙般游弋自如,看得裴青跃跃欲试,最后提着自己的长剑也上了场。
顾长思没去,就在台下慢悠悠地喝酒,看着他们笑。
秋长若阻止了他:“看你半天了,喝多少杯了?”
“今夜难得开心,少喝点儿没事的。”喝了酒后的顾长思眼睛比以往还要明亮,“真的,姐,放心吧。”
秋长若怒其不争地戳了戳他:“拿你没办法。对了,长记怎么没来?”
顾长思略略沉吟一下:“他最近……大理寺里有案子要查。”
“我看他忙好几天了,这么辛苦,是有什么大案子吗?”
顾长思欲盖弥彰地喝了口酒。
他日前有一次偶遇到了匆匆忙忙的苑长记,不过也只是匆匆一瞥,他的神色有些憔悴,怕是崔千雀的事有了些眉目。
苑长记是苑平的独苗,从小到大二十三年顺风顺水,一点苦都没有受过,是以纵然进了大理寺看遍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可那颗心依旧是灼热的、欣喜的、年轻的。
苑平把他保护得很好,玄门之中他又年纪最小,无论是当年的霍长庭,还是如今的顾长思、封长念、秋长若都对他有求必应,到哪里都是被宠着的。
这还是第一次,意气风发的苑少卿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顾长思想到这件事就心头发涩,只能化成一道叹息。
他转移话题:“对了,这几日,我听霍尘说也找过你几次,施针、吃药,都试了,消解蛊毒还是没有太好的效果吗?”
“没有,”秋长若抿了口酒,“我在努力,只是南疆蛊毒玄之又玄,门道太多,否则也不会穷尽几代玄门之力,依旧只有个入门的头绪。不过……”
顾长思望着她:“不过什么?”
秋长若踌躇了一下:“我其实炼出了一枚药,但药性猛烈,不敢轻易给霍大人用,甚至我只有五成的把握能够消散浮生蛊的毒性,剩下的五成……他必死无疑。”
顾长思捏着的酒杯晃了晃。
“所以我觉得……还是算了吧。”
“嗯。”顾长思望向他矫健的身姿,出神道,“其实我有时候觉得,他还在我身边,在我们身边,就很好了。”
秋长若爱怜地摸了下他的头发。
她漫无边际的回忆被霍尘的轻嗤声唤回,下意识抬手就抽在了裴青背上。
裴青“哎哟”了一嗓子:“阿辞你怎么打我。”
“让你胡说八道,霍哥不是讲了吗?当时都闹出多大笑话了,你就成心让人下不来台是不是?”
“开玩笑而已啊!霍哥你别生气啊——”
不是多大事,霍尘当然不会放在心上,但还是顺坡下驴,立刻敲了裴青一顿聚仙楼的饭,才心满意足地晃慢下来,往封长念身边去了。
封长念乜他一眼:“你不去亲近你家小王爷,跑我这儿来干什么啊?”
“这不是有事想问,昨夜人多眼杂的不方便。”霍尘和他齐头并进,“你之前跟我说来京郊围场你或许能看出一二,如何,看出来什么了?”
封长念瞟了一眼打马在前的顾长思。
他后背依旧是直立的,整个人都往霍尘那边倾了倾:“踏雪。动物认人,这些年除了大师兄以外,谁骑它都会被掀下来,就连之前陛下想试试,刚近踏雪的身就被那烈马尥了蹶子,没有人能降服,你是第一个。”
霍尘抿了抿唇,没有吱声。
封长念见怪不怪地瞥了他一眼:“怎么,别告诉我你被掀下来了?我看你进来时,踏雪那模样活像是八百年没吃过饭后见到一盆鲜嫩的草。”
“你才是草。”霍尘笑骂他一句,“被掀下来倒没有,它的确挺亲近我,不过我也确实没怎么骑它。”
“没怎么骑?”封长念转念想到他与顾长思一路黏在一块儿,还有什么不懂的,无语地一勒缰绳,策马跑到顾长思身边缓下来,“王爷,师兄,求你个事儿。”
顾长思偏过头来:“怎么?”
“你让你家霍尘收敛点儿吧,真的,我看他都快成开了屏的孔雀了,再这样下去,百兽园的孔雀阁真的缺个他。”
顾长思:“……”
一路说说笑笑回到了长安,几个人交了私传进城,甫一进来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正在门口搭着的凉棚下坐着,仿佛是在等什么人。
封长念先开了口:“何尚书。”
是礼部尚书何吕,毕竟是封长念的直隶长官,他率先出言方显尊重,顾长思也看见了,马蹄渐渐停了下来。
“何尚书。”
“定北王殿下。”何吕赶忙站起来行了个大礼,“下官叩见定北王殿下。”
“不必了,我们几个就是花朝节出来踏青,不是什么公事,也不是什么隆重场合,何大人太客气了。”
何吕来估摸着是来等封长念的,怕是礼部有私事,他们几个不好旁听,这就打个招呼要离开。
“王爷。”何吕拦了顾长思一下,目光游离地从他身后的霍尘身上拂过,心虚感更重了,“王爷,下官是想跟王爷道个歉。”
“道歉?”顾长思讶异道,“道什么歉?”
“之前葛云那个逆贼诬陷王爷,模仿王爷的笔迹,是下官有眼无珠,错把那逆贼模仿的字迹当成王爷亲笔,还险些害王爷锒铛入狱,若非王爷聪慧过人,及时洗刷冤情,此事岂非是下官的过错。”何吕深深再跪再拜,“下官心中一直不过去这道坎儿,是以在此等候王爷,请求王爷的原谅与责罚。”
原来是这事儿。
顾长思把玩着手里的短鞭:“本王还当是什么,何大人起来吧,葛云那字迹模仿得是很像,没看出来也不是何大人的问题,本王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王爷不计较,是王爷宽宏大量,下官当真心底有愧。”
顾长思突然道:“何大人,你的歉意我心领了,我也的确没怪你,但你跟我说话,跪的时候也是跟我道歉,可你目光一直瞟霍指挥使是怎么回事儿?怎么,莫非你也有对不起要跟他讲?”
霍尘脸上一丝笑模样都看不见了,目光沉沉地盯着那个跪倒在地的身躯,似乎恨不得从他身上剜出两个洞来。
他或许不是真正的霍尘,但他到底还是在唯一存在的记忆里做了五年的“霍尘”,眼前的这个人是他杀父弑母的仇人,五年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如何才能见到这个人,才能啖其血肉,为父母报仇雪恨。
“下官……不曾见过霍指挥使。”何吕颤颤巍巍地抬头,和高头大马上的霍尘对视,“但是下官之前在陛下遇刺案中看过霍指挥使的身份户籍,是个渭阳城的黑户,而当年正是臣在渭阳城做知府的时候……”
霍尘声音骤冷:“你想说什么?”
“臣想请问霍指挥使。”何吕定定地瞧着他,“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一些旧缘?”
第72章 宽慰
霍尘没有立刻回答。
何吕一颗心沉了又沉, 他是今天早上起来时,不知道谁来送公文,一摞厚厚的文书里夹杂着一张单薄的信封, 他狐疑地拆开,里面的内容让他坐立难安。
“霍氏夫妇九泉之下犹未安息,何吕你夜中当真能安枕吗?”
“你会遭报应的。”
在官场上一路爬上来, 何吕并不是个双手干净、凭本事上位的人,他手底下的冤魂、贿赂数不胜数,乍一看时尚未能够反应过来那信中所说是何人,直到看到背面用暗色的朱砂写就的五个字,像是有谁用鲜血铸就。
狸猫换太子。
当年的科考顶替!
何吕彻底清醒了, 当时的事是手下人去做的,他并不清楚杀了的霍氏夫妇姓甚名谁, 现在才知道那人家姓霍。
他脑子极其聪敏, 几乎立刻就想起之前皇帝让他来指认的关于霍尘的黑户身份。
年龄、姓氏、祖籍……都对得上。
何吕彻底坐不住了, 听说霍尘与顾长思他们去了京郊,早早地侯在门口,只为了能够跟霍尘说上一句话, 只要一句,他有这个自信能够分清霍尘对他到底是陌生的无视, 还是怀恨在心的蔑视。
他看见霍尘那双桃花眼微微垂着,眼底情绪翻滚复杂,他一颗心直直地坠了下去。
莫非真的……
“何大人说笑了。”霍尘突然笑起来, 之前眼睛潜藏的阴翳一扫而空, “我当年也不过是个普通孩子, 哪里有机会结识知府大人这样的贵人呢,更何况是旧缘, 实在是惭愧。”
“如此……”何吕后背濡湿,“既然都是渭阳同乡,有机会我可想请霍大人一同吃杯酒,再谈谈户籍之事,怕是当年手续出了什么差错,你放心,我一定为霍大人办妥。”
霍尘紧紧攥着缰绳,逼着自己露出个笑:“何大人盛情相邀,霍某却之不恭,如此便有劳何大人了。”
*
顾长思和霍尘回到定北王府的时候,祈安已经贴心地在屋子里备好了两桶热水,整个房间都暖意十足,顾长思先解下了外袍,刚要解腰带,霍尘忽然出手捏了捏他的手腕。
他有些疲惫地笑了下:“你先洗,我有点儿乏,等你洗好了我再洗。”
顾长思没应下,只是探究地看着他。
从遇到何吕之后,霍尘的情绪就不大对,顾长思有意想问,但看他不大好看的脸色,又吞回了肚子里。
“好。”顾长思换好了衣服,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你先喝口茶歇歇。”
顾长思的身影绕过屏风,只留下了一道清瘦的影子渐渐没于水中,霍尘隔着屏风默默地注视着他,下意识伸出手去,却只摸到了屏风布料的丝滑触感。
他一瞬不瞬地点在那里,手指所指之处是顾长思突出的喉结,一点一点,仿佛自己的心也跟着滚沸了起来。
那点好心情因为何吕的出现而荡然无踪。
一方面,那些恨意、埋藏了多年的深仇大恨压着他喘不过气,只想让他挥动身后的如故枪,将这个罪魁祸首捅个透心凉,再告诉所有人,这个人究竟做过什么丧尽天良的恶事。
而另一方面,何吕问他的时候,顾长思也在看着他。
他唯一对顾长思的不够坦荡、那么一点点的无法言说,都与何吕有关,纵然顾长思说过他有不说的权利,可随着两个人关系拉近,这句话已经不能抵挡他心底的羞愧和惶恐。
何吕说的旧缘他怎么会不懂,那是在拐弯抹角地试探他,试探他是不是当年被冒名顶替了的霍氏夫妇那九死一生活下来的孩子,可当着顾长思的面,他又该如何剖白。
以及……何吕怎么就突然琢磨过来这件事了呢?
他坐在那里不知多久,久到顾长思已经洗好了,换上寝衣,缓缓向他走过来。
屋内防风又防光,室内唯一的光源是一盏幽幽的烛火,就放在桌上,照得顾长思侧脸暖洋洋的,飞扬的眼尾也带了些柔和的弧度,他就这样安静、沉默地在霍尘身边坐下。
蜡烛猝然爆开一盏灯花,霍尘被惊了一跳,缓过神来搓了搓脸,看见顾长思沉默地望着他,不动声色又默默相伴,像是霍尘梦中一处不可触碰的镜花水月,美好得令他屏住呼吸,不敢贸然打破。
“阿淮——”
“先去洗个澡吧,我看你情绪不大好,有什么事等你平复平复再讲。”顾长思从桌前起身,只是说,“一会儿水凉了。”
“好。”霍尘喉头发涩,听话地脱了外衣,除了长靴,伸手在热水里试了试温度,冷热正好,他把衣服除得一干二净,把头深深地埋在水里。
顾长思话虽然那么讲,但其实还是放心不下,霍尘在他面前一向是欢快跳脱的,嫌少这么沉默,他想不明白缘由,偏了偏头,却发现刚刚还冒个头的人影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长思吓了一跳,绕过去看才发现是这人潜进了水底,墨发飘散在水面,还不等他伸手捞人,霍尘也实在憋不住气了,猛地从水中一跃而起,溅了顾长思半身水珠。
他目光微讶:“你、你怎么过来了?”
“还以为你洗着洗着把自己淹死了。”顾长思抖了抖衣袖,伸手抚上他因为热水而滚烫的皮肤,“我还以为何吕给你这么大的打击,居然会想不开。”
霍尘扯了扯唇角:“那倒没有。”
顾长思半开玩笑的话起了些效果,他微微笑起来,在水里转了个身,怕在浴桶边盯着顾长思看。
“阿淮,你帮我揉揉太阳穴好不好?”水珠从他的小臂上一点点滑落,“可能昨天去京郊围场被风吹到了,有些痛,你帮我按按。”
“得寸进尺了啊,怎么还让我伺候上你了。”顾长思笑骂他,但还是实诚地伸了手,靠在浴桶边给他揉捏着太阳穴,“霍尘,你现在是越来越懂得怎么拿捏我了。”
“哪有,难道不是小王爷拿捏我拿捏得厉害吗?”霍尘闭上眼睛,状似无意道,“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尽快解开蛊毒。”
顾长思手一顿,莫名想起秋长若的话:“怎么突然着急了?”
“只是有时候觉得,我自己缺失了记忆,却对很多人都不公平,”霍尘道,“我来长安后,那么多人都说我是霍长庭,可那个渭阳城的霍尘去哪里了呢?如果我占了霍尘的命数,那么他又去了哪里,总觉得怪不厚道的。”
顾长思沉默了一下:“南疆蛊毒,大魏对它的了解还是太少了,没有什么好办法,只怕再急要损伤你的身体,要不还是算了。”
“好吧。”霍尘闭着眼睛,于是顾长思就看不到他复杂的心绪,“等等看吧,我还想……还想多陪陪小王爷,想再多些时日,能够和小王爷在一块儿呢。”
“会的。”顾长思轻声道,“会的。”
“好了你快去歇着。”霍尘推了推他,“我没那么脆弱,被何吕两句话就气得想不开,真的只是乏了而已,我一会儿洗好了就过来休息,你别站着了,当心站久了腿疼,本来昨天出游就够累的。”
顾长思不置可否,他左腿用多了还是会微微泛酸,那种从骨子里生出的疼痛感不是很舒服,再加上霍尘脸色的确好多了,于是没多推辞,先回床上等着霍尘洗好了出来。
不多时,霍尘擦着长发出来了,顾长思瞟了他一眼,还没等说些什么,这人直接长腿一跨上了床,不由分说地捞过顾长思,将头搁在顾长思的大腿上。
做完这些,他寻思了一下,还不是很满足,于是拉过顾长思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
顾长思忍俊不禁:“在外面时候你孔雀开屏,回家变本加厉?”
霍尘闭着眼睛叹道:“这算吗?可我真的好累啊。”
他没有等到顾长思来反驳,反而是肩膀上传来轻轻的拍打动作。
霍尘微微睁开眼,看见顾长思眸光温柔,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一下、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在他的肩头,那双握住破金刀的手在今天无比温柔,五指像是在弹一首曲子,拢着他肩膀上,默默地将顾长思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来。
“霍尘。”
“嗯?”
“你真的很讨厌何吕吗?”顾长思慢慢地拍着他,“还是说,他所说的旧缘,真的与你有关,你的户籍,你的身份,是不是都会涉及到他,甚至还有一些不堪的过往,都与他有关吗?”
霍尘枕在他膝头一僵。
“没关系的,都没关系的,”顾长思不会像霍尘那杨插科打诨地逗他开心,他有一分便讲一分,有十分便讲十分,这就是他的真诚,这就是他的真心交付,“如果你需要我,你可以告诉我,不堪也好,仇恨也罢,我都会陪着你跟他斗到底。”
就像你也陪着我面对皇帝的揣测忌惮一样。
在这样波谲云诡的漩涡中,他们像是两只断翅的鸟儿自天空迅疾地坠落,失重、眩晕接踵而至,一个人会被吹得流离失所、颠沛流离,而他们能够做的,就是拉住对方的手,再将彼此紧紧地抱紧,将额头彼此相抵,用来抵御身边凛冽的寒风。
霍尘浅浅地哽咽了一下:“阿淮。”
“嗯?”
“如果有一天……”他顿了顿,自嘲道,“罢了,言说未来事不好,我不给自己下什么谶语,否则说准了算谁的。”
顾长思依旧轻柔地拍着他:“神神叨叨的。”
“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记住,我爱你,此情不渝,无论我是谁。”霍尘枕在他腿上,安稳地感受来自顾长思身上的那股玉檀香,混着淡淡的昙花清香,“无论是昌林将军,还是嘉定城的小捕快,你眼前的这个人,对你是十足的真心爱意,拼上性命也要保你无恙、不顾一切也要护你周全。”
顾长思没有说话。
继而,霍尘的脸颊处传来肩膀上的温度,顾长思双手捧着他的脸颊,将他摆正了过来,使他能够看清自己的眼睛。
“好了,现在我记住了。”顾长思手指摩挲在他的下巴上,“也请你记住,不论你是谁,你眼前的这个男人,也都爱你。”
霍尘眼睛一酸,简直要被顾长思难得一闻的甜言蜜语激得溃不成军。
他涩声道:“小王爷……”
我想吻你。
顾长思看见了他眼底翻滚的情意,松开手,任由霍尘跪在自己的双腿之中,捧住自己的脸颊,虔诚地、不带一丝情欲地吻上来。
霍尘扣住顾长思的后脑,辗转着、深入地吻他,穷尽眷恋与爱意,还有一些不舍与奋不顾身。顾长思抓着他的肩膀,手指微蜷,抓得他有点疼。
阿淮,我该如何告诉你呢?
霍尘捞起他的腿挂在自己的腰侧,辗转亲吻他的同时隔着寝衣轻柔地抚摸着他左腿上的伤痕。
我该怎么才能权衡一切,成全一切。
霍尘最后在顾长思唇角咬了一口,才恋恋不舍地结束这个吻。
“阿淮……”他声音微哑,盯着顾长思水光潋滟的殷红唇色,“我一见钟情、珍之重之的小王爷。”
“王爷——”祈安骤然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这份短暂的旖旎氛围,他嫌少有这么慌乱的时刻,迅疾的拍门声像是一场瓢泼大雨,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刑部郭大人急报,狼族公主哥舒冰越狱了!”
第73章 挑拨
“你们是做什么吃的!!!”
明德宫里东西被砸了一地, 宋启迎怒不可遏,眼睛都气成了骇人的红色,他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瑟瑟发抖的郭越, 怒骂道:“刑部大牢,大魏开国百年,从无一人越狱先例, 到你这儿给朕开了先河了!?”
“怎么的,郭大人,觉得自己捉拿狼族公主有功了?觉得自己无往不利了?觉得自己能够睥睨朝堂是大魏第一权臣了?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骄兵必败,乐极生悲, 你现在难看至极又狼狈至极。”宋启迎顿了下,机敏地转了转眼珠, “你听见了什么吗?”
四下里因为皇帝的暴怒静悄悄一片, 哪里有声音。
宋启迎将砚台狠狠地掷了下去:“哥舒冰在嘲笑你!在嘲笑朕!在嘲笑大魏!她在笑我们自鸣得意, 却不知人家在刑部大牢依旧来去自如,能够将大魏的底线放在脚底下踩来踩去,毫无顾忌!!!”
郭越跪在那里哆嗦得跟只鹌鹑。
他今天听到消息的时候人都吓跪了, 哥舒冰那双狼爪子太锋利了,趁花朝节守备放松, 打晕了独身一人来巡视的狱卒,并喂下随身携带的毒药,威胁他不交出钥匙立刻就毒杀他, 逼得小狱卒不得不就范, 而她喂给他解药后立刻打晕了人, 转瞬消失在漆黑一片的夜色里。
郭越两条胳膊都在抖,冷汗大颗大颗地砸向地面:“陛下, 臣……”
“陛下,”邵翊适时为宋启迎捧上一盏热茶,“陛下,郭大人是有罪,但眼下狼族公主越狱,只怕狼族在边境也蠢蠢欲动,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这些年郭大人也算是兢兢业业,若是过于严惩,只怕于舆情不利。”
宋启迎犹有余怒,这次是邵翊都开解不了的:“那你说怎么办?!”
“当务之急是抓人回来,留郭大人一条性命,才能将功补过。”邵翊循循善诱道,“陛下觉得呢?”
宋启迎只想把邵翊手里的茶换成滚沸的水,泼到郭越的脑袋上。
“罚俸三年,其他的刑罚待后续看看能不能捉拿哥舒冰回来再论。”宋启迎重重地搁下杯子,终于把目光放到一言不发的顾长思身上,“……哥舒冰越狱,怕是要找你算账,长思,最近府上加强些防卫,夜里也要注意安全。”
“多谢陛下挂怀,臣一定注意。”顾长思垂着眼,看不清他眼睛里的思绪,“臣也会尽力,将哥舒冰再度缉拿归案。”
“嗯,回去吧。邵翊,替朕将定北王好生送出宫去。”
发生这样的事,宋启迎自觉颜面无光,顾长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哥舒冰逮回来,结果人在刑部没了,谁不知道郭越是个墙头草,当年夺嫡之争靠在自己这边靠得死死的,如今出了这样大的纰漏,简直是当着顾长思的面在给自己打耳刮子。
顾长思没说什么,欣然地接下了皇帝这来之不易的关怀,和邵翊一前一后出去了。
夜已经黑透了,宫中只有长街上每隔几丈远摆着的宫灯发出些幽微的光芒,顾长思从臂弯里取下大氅给自己披上,刚想系好带子,丝带就被一双手揽了过去。
邵翊走到他面前,慢条斯理地给他系带子。
“殿下能够回来,臣是真的没想到。”邵翊和他身高相仿,因此打丝带的时候要微微垂着视线,“只是为了霍大人吗?”
顾长思避而不谈:“当时出京匆匆,没来得及当面谢过邵大人,我知是邵大人同孟大人一起为我行了方便,多谢。”
“殿下这是折煞臣了。”邵翊打好了丝带,将双手重新拢回袖中,“殿下,臣是你这边的,自然以殿下事事为先。只是不知,殿下接下来的路想要往哪里走?”
“邵大人有何高见?”
“殿下,主心骨是您,我等不过臣子,主君说如何走,我们才知如何去走。”邵翊瞧着恭谨极了,“当日臣说的一切,都还作数。”
“那不妨邵大人给我透个底,葛云也是你们之中的一员吗?”顾长思淡笑道,“可我怎么看他攀咬起我来,一点儿都不犹豫啊。”
邵翊诡异地顿了顿。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殿下不必挂念他。”邵翊抬起眼,“此事葛云是自作主张,才会将那张攀咬的字条矛头对准了您,计划中本没有这一切,您不要因为他一人而怀疑我们的忠诚。”
“是吗?”顾长思依旧挂着那抹淡笑,猝然伸手,捏住了邵翊的下巴,“邵大人,你说他自作主张才将攀咬的矛头对准了我,那么原来这封信的矛头对准了谁?”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霍尘是么?”
邵翊眼神变得有些惊慌:“殿下……”
“霍尘是我带回来的人,也是自己人吧,你们为何要对他动手?嗯?”顾长思步步紧逼,邵翊没有办法,只好一步步地向后退去,“还是说,邵大人没有跟我说实话,那么此心到底有多诚,本王可要怀疑了。”
“殿下。”邵翊后腰抵上了冰冷的宫墙,他在顾长思冷硬的气场和凝视下无所遁形,只能硬着头皮看回去,“……是因为我们相信您,可并不相信霍大人,所以想试他一试。”
顾长思的气场没有收敛,只是捏着他的手劲儿变大了。
“我……我们。”邵翊疼得咬了咬牙,“我们发现,霍尘或许和王爷想象中的并不相同。”
“为了保证王爷安全,我们排查过了所有您亲近之人的身份,霍大人他太可疑了。”邵翊抬手握住顾长思的小臂,“他不是简单的嘉定捕快,否则怎么会在这件事下这么快地全身而退,哥舒冰连审都没审,陛下就这么痛快地放过了他,您熟知陛下秉性,他是个宁可错杀都不肯放过的性格。”
顾长思的眼神已经冷了下去:“所以呢?”
“所以,我们现在怀疑,他可能的身份有两个。”邵翊一鼓作气说了出来,“要么,他是昌林将军霍长庭;要么,他就是个身份行迹成谜的嘉定捕快,他来的长安的动机甚是可疑!”
“可无论哪一个,都对殿下不是件好事。昌林将军是陛下心腹,一旦他知道您有任何不臣之心,您要如何自处——”
不等他说完,顾长思手指一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利落地反手抽了邵翊一记耳光。
这记耳光来得太快太准,给邵翊直接抽懵了,耳边嗡嗡作响,震惊地望向面色冷硬的顾长思。
“我你都敢查,胆子不小啊。”顾长思活动了一下手腕,“下一步呢?打着我的名义起势?逼我上位?然后呢?你们还想干什么?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你们替我做了不少的主啊。”
“邵翊,这个长安城中谁都自顾不暇,手别伸得太长,以免自断臂膀。”顾长思冷冷地凝望着他,“我不知道你们背后到底在筹谋了些什么,但我自己的事情自有我自己来承担,就算霍尘有问题,也不必你在这里挑拨离间,真当本王听不出来?”
“臣等一片赤子之心。”
“若真是赤子之心,怎么就没有任何一个人来告诉我你们要做什么,又没有一个人来问过我,我想要怎么做?说着等我的指令,我看你们已经铺开了很大的一张网,只等着我来钻。”顾长思警惕地眯了眯眼,“邵翊,我不是个任人捏圆捏扁软柿子,更不是个能被你们左右的傀儡,如果你们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来的,趁早打消这个想法。”
邵翊用手背贴了贴灼热的脸侧:“臣不敢。”
“十春楼崔千雀,钦天监监正孟声,还有那个死有余辜的葛云,都是我们的人。”邵翊轻声道,“我们只为了一件事情,将本该您拿到的东西,原封不动地还给您。”
“葛云是你们的人,那他回护哥舒冰,也是你们的意思?”顾长思敏锐道,“你们和狼族也有关系?”
邵翊心脏猛地一跳,矢口否认:“没有。葛云虽然愿意帮我们,但并不与我们完全一心,我们是为了殿下,可他是为了昌林将军,所以,只在万寿节之事上达成了同谋。他不满霍尘顶替昌林将军之名,臣等觉得霍尘此人有问题,于是……想以绝后患。”
“葛云一直坚信当年昌林将军之死是皇帝之意,是人祸不是天灾,所以对狼族并无多少恨意,加上哥舒冰武艺高强,对大魏皇帝恨之入骨,于是私下里联络了此事,让我们不必多问,也不必插手。”邵翊语速又轻又快,“……就是这样。”
“结果没想到……葛云会在最后下不去手,反而对殿下反咬一口。”
“殿下,臣等对殿下的忠心天地可鉴,若有半句虚言,便九族抄斩,永无翻身之日。”邵翊的眼睫颤了颤,“如此毒誓,殿下还不相信臣吗?”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顾长思斜睨着他,“崔千雀,到底是什么人?”
“她不是南疆崔家女,苑长记那大理寺少卿之位又不是靠混日子上来的。”顾长思逼视着他,“我最后问你一次,崔千雀,是什么人。”
“是……”邵翊用舌尖顶了顶依旧有余痛的腮,“是我恩师方堤大人的女儿,方叶。”
“殿下就算不相信我,难道连方叶姑娘都不肯相信吗?她是十春楼之主,都对哥舒冰的身份毫不知情,这难道不是证明我们和狼族没有勾结的最好证据吗?”
*
哥舒冰逃逸之事在长安城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定北王府被加了足足一倍的人手来保护顾长思的安全,霍尘也变得愈发忙碌,每日在宫里当差,就担心什么时候那神出鬼没的狼族公主会探出头来,给皇帝再来个致命一击。
风声鹤唳,霍尘好不容易抽了个空见到封长念的时候,封侍郎正忙着张贴杏榜。
长长的卷轴铺开,那上头是这些人十年寒窗苦读的最好证明,也是大魏未来的国之栋梁,后辈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看得人心情颇好,连带着哥舒冰带来的阴翳也驱散了几分。
“长念。”霍尘单手揽住他的肩膀,“好几天没见到你了。”
那日何吕出现之后霍尘没说什么就走了,封长念看他情绪不佳,本来想上门探望,结果何吕后脚就把他按在了礼部,春闱放榜之事繁琐复杂又是国之大典,一时竟然没有抽开身。
“霍指挥使不是也很忙么?”封长念笑笑,“春闱放榜是国家大事,这几天礼部忙得很,对了,长思最近如何?我听说陛下派了不少人手保护他的安全,最近几日门都不方便出。”
“是,定北王府里三层外三层围着,难得陛下对他的安危那么上心。”霍尘漫不经心地扫过那些名字,“他一直想去十春楼一趟,可守着定北王府的人要日日通报他的行踪,他想了想还是作罢了,于是转念想将苑长记叫来,但是哥舒冰的事让三法司忙疯了,根本抽不出空。”
“那你今日找我,是——”
“我这几日在宫里当差,遇到过几次秋大人,喝了她开的方子,也扎了几次针,但好像都收效甚微。”霍尘垂眸道,“我有点着急,有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能够刺激记忆也好。”
封长念想了想:“不过硬要刺激记忆得以恢复,恐怕会很痛苦吧。”
“多大的苦都受得住,只要能想起来。”霍尘的声音带了一丝冷,“封大人有没有什么高招?”
封长念沉吟片刻:“那你这几天若是得空,来玄门找我一趟吧。”
第74章 舞弊
入夜, 长安城一片静悄悄,杏榜张贴在皇城脚下,白日里引来无数文人士子瞻仰, 到了夜间反而显得有几分寂寥,再加上哥舒冰逃逸之事满城风雨,人人自危, 宵禁之后大街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但总有些不怕鬼的人,妄图以人力搏天命,以人事改乾坤。他慢悠悠地停驻在杏榜前,负手而立,半晌, 伸出手指,一寸一寸抚过那写撰写齐整的名字, 唇角露出了些艳羡的微笑。
蓦地, 他想到了什么, 唇边那抹笑便又一寸一寸地冷了下来,带了些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狠厉,屈指成爪, 在几道名字前狠狠划过指甲的痕迹。
一场风暴悄无声息地凝结于夜幕,如那指甲留下的痕迹, 在天明时销声匿迹,无影无踪。
霍尘早早就起了。
封长念太忙了,他只能起个大早去玄门逮人, 起身时顾长思还在熟睡, 不知怎的, 他的腰带被顾长思抓在手心,他一动, 腰带被抽离,顾长思就被闹醒了。
“吵到你了。”霍尘俯下身,在他眉心温柔地啄了啄,“我去找长念有事,中午应该可以回来同你吃午饭。”
“好。”顾长思呓语似的应了一句,“我跟祈安会说备你的饭。”
“多谢小王爷。”霍尘又在他额前吻了吻,套上衣服匆匆走了。
玄门离礼部比封长念自己家近多了,这几日他全宿在玄门,霍尘来的时候和门口守卫轻车熟路打了个招呼,直奔膳厅而去。
封长念正端着刚打好的粥:“来得够早的。”
“为了逮你连饭都没吃一口呢,有没有多的。”
封长念冲他扬了扬下巴:“自己盛。”
大概是念着封长念近日辛苦,岳玄林人不在这里,但吩咐玄门后厨准备了丰盛的早点,流食准备了粥和汤,包子和馒头热气腾腾地摞在一块儿,小巧精致的点心放的稍微远了点儿,但依旧能够嗅到清甜的香气。
霍尘从善如流地拣了包子和米粥坐下:“你昨天跟我说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啊?”
封长念不语,慢条斯理地咬着包子,手却挥了挥,示意身边的人都退出去。
霍尘笑了:“这么神秘?”
“大师兄的遗物。”封长念咽下包子才道,“当年……出于种种原因,大师兄的遗物被我们收起来了,其中有一封他给长思的绝笔信,我觉得,或许对你能够有点用。”
绝笔信,那是霍长庭能够留给顾长思的最后一样东西,里面写的内容有多刻骨不言而喻,霍尘被噎了一下,瞬间有些食不知味。
“……阿淮没看过?”
“当年看过,失忆后就没有了,没人愿意揭人伤疤,除了你这个自讨苦吃的。”封长念瞥他,“我昨天忘问了,你怎么这么着急。”
“早点恢复记忆早点了了一桩心结,秋大人医术是高,但药是真的苦,快受不了了。”霍尘打了个哈哈算是掩饰过去,“东西在哪儿?”
“你就这么急,不能等我吃完这一口……”
封长念骤然顿住了。
霍尘不明所以,顺着他怔愣的目光望去。
玄门外本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入春后已经抽了嫩绿的新芽,可这生机盎然的景色里突然闯入一股肃杀之意,一队卫兵悄无声息地出现,看起来像是三法司的人,各个面色不善地守在门口,将玄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封长念缓缓放下勺子。
“这也不像是苑大人过来吃早饭的架势啊?”霍尘挑了挑眉,“我怎么觉得来者不善呢?”
“我觉得你的感觉没有错。”
封长念刚站起来,刑部侍郎便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最近刑部被皇帝痛斥,上下几乎都憋着一股火,这几步路走得仿佛能将玄门的土地蹬出火星子来,他目光严肃凝重,一甩手里的通缉令。
“臣奉命来此,拘捕疑犯。”刑部侍郎面色严峻,掷地有声道,“请礼部侍郎封珩跟我走一趟三法司。”
“等会儿。”霍尘和封长念俱是一愣,“封长念犯了什么罪?三法司现在不是在搜查哥舒冰的下落吗?”
“没错,哥舒冰是要找,但这不耽误其他嫌犯疑案的罪证搜查。”刑部侍郎刚正道,“经人举报,春闱出现作弊之事,礼部上到正二品尚书下到正六品主事,通通带回去审查,违者格杀勿论。”
仿佛一道惊雷劈下,封长念脸色骤然惨白。
科考舞弊乃是国之大忌,数万名学子寒窗苦读十年才能换来一条通天之路,因此历朝历代都非常重视科考的公正严明,每次科考,礼部上下严阵以待,万万不敢出现任何错漏。
怎么会……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人代考?有人夹带?还是有人打通关节进行行贿?”封长念眼神发直,但思路却极其清晰,“何人举报?又举报了什么?”
“封大人,话不方便在此处说,请跟我回三法司吧,那里自有人回答你的问题。”刑部侍郎冲霍尘点了点头,“打搅了,告辞。”
霍尘哪里还有心情问他关于遗物的事。
封长念整个人被套上了枷锁,一路押出了玄门,霍尘心里直蹦,科考舞弊四个字像是一把利剑,明明与他无关,可冥冥中总有种感觉,这件事他依旧逃不脱。
何吕当天跪在城门口问他“是否有旧缘”的样子浮现在他眼前,在那所谓的旧缘里,他的父亲是因为科举被冒名顶替、去讨公道不得而亡,而当时的罪魁祸首是何吕。
如今,以何吕为首的礼部上下因为科考舞弊入狱。
霍尘心思敏锐极了,何吕刚刚对他的身份产生怀疑,就在这个节骨眼,一些旧案再度复现。
是有人故意的吗?
故意复现,为了……让他的“霍尘”身份大白于天下吗?
还是说……只是为了让顾长思知道。
他扔下粥碗,顾不得当差迟到,直接去找了苑长记。
苑长记这几日去十春楼寻崔千雀而未得,愁得直上火,结果又撞见封长念被缉拿,这下什么都顾不上了,迅速向大理寺卿讨要了所有相关卷宗,越看脸色越白。
霍尘就是这个时候跑进了大理寺。
他开门见山道:“怎么回事儿?”
“科考有人冒名顶替,官宦世家的子弟顶了普通民间士子的身份。”苑长记眼睛还在盯着卷宗,“麻烦大了。”
“证据确凿吗?”
“数十名士子在联名书上按了手印,”苑长记呼吸越来越沉重,“这件事已经闹得主考、所有参试之人都知道了,陛下龙颜大怒,把追捕哥舒冰的事情再度移交到了中军都督府,三法司尽全力处理此事,秉公执法,不得包庇任何一个人。”
“霍哥……”他放下卷宗,语气有些茫然,“我怎么觉得,这几日不仅是天气要山雨欲来风满楼了呢?”
霍尘心乱如麻。
国之重典牵涉甚广,这下六部五寺谁也别想脱身,更要紧的是那群士子义愤填膺,已经上了联名书,再往下还会有什么变故,谁都不知道。
“已经给何吕动刑了,不知道能说出来多少东西,只希望不要屈打成招。”苑长记抄起双臂,“还有长念……罢了,你还是先去当值,陛下本就在气头上,你别再惹他,惹祸上身,不值当的。”
霍尘动了动唇,没说出什么来,苑长记却懂了他的欲言又止:“这里有我。”
*
霍尘匆匆赶去当差,不过半日,皇帝又发了好一通脾气,宋启迎登基十数年,第一次从除夕开始诸般不顺,恼人的事接二连三,让他那本就大病初愈的龙体雪上加霜。
到最后他实在是受不了了,下旨请邵翊和孟声进宫来,两人测算半晌,说是紫微星动,是天神有灾降下,若想破解需得皇帝搬到临星宫去居住,日日对着神像祈祷,能够好转一二。
宋启迎当即就收拾东西搬了,宫里一应大小事留给了太子宋晖,当天中午临星宫层层守卫,皇帝陛下算是正式开始了顿顿斋戒、天天祈祷的日子。
霍尘筋疲力竭地回到定北王府时,顾长思真的给他留了午饭,甚至饿着肚子等他回来一块儿吃。
“回来了。”顾长思拿着棋谱自己跟自己对弈,“听说皇帝搬到临星宫去住了,这一上午想必很是折腾。”
“是啊,天气越来越热了,临星宫比宫里凉快,也算是个避暑的好地方,我跟着沾沾凉气。”霍尘不愿意带倦意给他,强打精神,扫了一眼桌子,“都是我爱吃的啊,阿淮这么有心。”
“怕你心情不好,”顾长思从棋局上抬起头来,“我听说了长念入三法司的事,上午去看了一下,他还在等候提审。”
“他是礼部侍郎,这事儿没完前,只怕他都无法抽身出来。”霍尘不动声色地拎起筷子,“何吕审得怎么样了,有什么说法么?”
“目前何吕受了刑,说话颠三倒四的理不清楚,但大概承认了他曾经收受贿赂,让人顶了白身士子的科考名额,但他没说明白其中细节,还不知道乡试会试哪里出了问题,如今还在查证。”顾长思坐到桌前,发现霍尘的手不动了,“你怎么了?”
“没什么,”霍尘眨眨眼,“只是诧异,他认得倒是快。”
顾长思专心致志地低头挑姜丝:“何吕这个人,不能说没本事,但放在六部是有点不够看。六部之中,有人是凭真本事上来的,有人是凭站对了阵营上来的,何吕就属于后者。”
“我看过他的履历,在渭阳城不算有什么作为,别说和温于别这个布政使比了,和张觉晰比也只是堪堪好一点儿而已,只是当时方郜案后,朝廷出现大量空缺,六部五寺官员变动很大,才把他提了上来,现在想想,估计是合了皇帝当时想要一个听话走狗的心,要不然也不会选他。”
顾长思絮絮说着,霍尘听到一半神思却不由自主地飘走了。
昭兴四年,京城有方郜案,渭阳有乡试案,当真是个不太平的年份。霍尘的父母也是死在昭兴四年。
而犯下罪过的何吕抓住了方郜案后的空缺,究竟跟皇帝说了什么,才让他离开了那片是非地,又有岳玄林打通关窍,让这桩案子埋入深渊。
“霍尘。”顾长思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你从看见何吕后就一直不大对劲儿,想什么呢?”
“我……”霍尘喉结动了动,“我想去三法司看看何吕。”
顾长思蹙起眉,为什么三个字就在舌尖萦绕。
“我可能……我可能知道他说的科考顶替案的一些隐情,让我去问问他。”霍尘紧紧攥着手指,“有些事情我得亲自问问他。”
第75章 何吕
霍尘刚站起身走了一步, 顾长思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
从他回头的角度看不到顾长思的表情,只有一张薄唇抿得紧紧的,几乎都没了血色。
霍尘僵在那里:“……阿淮。”
“科考舞弊, 乃是国之大忌,数千万名学子寒窗苦读十年的清白和仕途在前,你说你知道隐情。”顾长思抬起头, “你知道什么隐情?”
手腕上的力道渐渐大起来,顾长思捏着他,像是攥着他的心脏。
“现在礼部上下都撇不清,到底何吕收了多少贿赂,怎么顶替的, 又是如何顶替的,千千万万种说道, 一个走不对就是死。霍尘, 你刚从大牢里被捞出来, 迫不及待地往回钻,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霍尘猛地攥起拳。
“你早知道何吕当年干过什么,是不是?”顾长思那双眼极其明亮, “所以你根本就不诧异,所以你在听见我说他承认了受贿之事时会沉默, 可你怎么知道的?你又怎么会知道的?昭兴四年,那年你才十二岁。十二岁、科考、黑户……”
“阿淮!”霍尘猝然出言与他对视,试图打断他的思绪, 可四目相对的那一瞬, 他才发现顾长思的眼睛如霜雪般透彻, 他根本就没有去思考,他甚至都不想自己去想, 仿佛自己去想就是在怀疑霍尘,他在等着霍尘自己说。
霍尘艰涩地对视着他的眼睛:“我现在还不能……”
蓦地,他手腕上的那只手松开了。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霍尘猛地转身、弯腰,一把将顾长思搂在了怀里,惊慌失措得像是一只迷路的水鸟。
“我不能说,是因为我身份不清,我不敢说何吕的那些事到底与我、与我的黑户之事有没有关系,我曾经以为他是我这辈子不共戴天的仇人,可后来发现不是这样的,或者说不一定是这样的,那些仇恨与恩怨或许不在我身上。”霍尘语速快极了,“阿淮,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你的处境已经够艰难了。”
“所以……”顾长思的声音在短暂的沉默后响起,“所以你当时在嘉定城,和梁执生在那间酒肆里说的事情,就是与何吕有关,对不对?”
“对。”霍尘咬了咬牙,“所以我着急,我想快点知道我是谁,我才今天早上起了大早去找封长念,却没想到会发生这档子事,礼部上下被捕,我担心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更或者是一箭双雕之计,我慌极了,我要找何吕问清楚。”
“明白了。”顾长思缓缓抬起手,在他的后背上安抚似的拍了拍,“去吧。”
“阿淮……”
“去吧。”顾长思推开他一些,“我也说过,纲常礼法为基,在此之内,你所做之事,若非你自己愿意告诉我,否则可以不说。”
霍尘没动。
顾长思果然抬手,掐住了他的领子往前一拽:“但有一点,今时不同往日了,当年我那些话是对侍卫霍尘说的,不是对我的心上人讲的。”
他拽的用力,霍尘感受到一阵轻微的窒息。
“对我的心上人,我只能够忍到你恢复记忆的那一天。”
霍尘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瞳里:“好。”
*
霍尘前脚进了刑部,后脚瓢泼大雨就砸了下来。
这还是开春以来第一场瓢泼大雨,电闪雷鸣间,雨点噼里啪啦地坠落下来,砸在人身上都带了些疼,明明暗暗的闪电将本就阴森的刑部大牢劈得如同人间炼狱,何吕瑟缩在角落里,一阵刺目白光后,面前出现了个人。
霍尘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地俯视着他。
何吕浑身都是伤,鞭痕、烙铁,几乎把这个礼部尚书折磨得体无完肤,他鬓发散乱地萎在墙角,看见霍尘的时候不敢相信般地拨了拨乱发,张口间,白牙上都覆了一层血色。
“是你……是你……”何吕干裂的唇翕动着,“你来了,你真的、真的来了。”
“什么?”一场大雷过去,霍尘没听清他仿佛喃喃自语般的低吟,侧了侧耳朵,“我没听清。”
何吕已经屁滚尿流地爬了过来。
他紧紧地扒住铁栏,脸都扭曲变形,落在霍尘眼里是说不出的丑恶:“你来了,霍指挥使,是陛下有旨意要放我出去了吗?是我要官复原职了吗?”
霍尘嫌恶地退了两步:“……你想得真美。”
何吕的笑容猝然凝固。
半晌,他又疯了似的转动着浑浊的眼珠,叨叨道:“不、不!陛下、陛下不能处置我,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告诉他,告诉他遗诏的事,告诉他淮安王妃和遗诏落入狼族的事,他怎么、怎么会……”
霍尘一把薅起他:“你说什么?!”
他那串疯话乱七八糟的没有逻辑,但霍尘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淮安王妃”“遗诏”几个词,那一刹他心神俱震,他本以为何吕牵连的是自己,却没想到千算万算,莫非……他还是早早地掺和到了皇帝与顾长思之间?!
他又知道什么?他又干了什么?!
何吕已经吓疯了,由此更疯癫,鬼叫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放开我,霍——”
像是卡了一口痰,他嗬嗬地咳嗽起来,霍尘捏着他的领子,任由他咳了个山崩地裂,到最后一口血沫被吐出来,何吕终于倒过气来,连眼神都清明了几分。
“霍尘……”何吕低着头,缓缓地、缓缓地平复呼吸,“霍尘……霍指挥使,霍佥事,霍捕快。渭阳城黑户……”
他的语速正常了许多:“……那天,你没有跟我说实话吧。”
“何吕,你胆子比我想的大得多,你的手伸得也比我想象中的长得多。”霍尘恶狠狠道,“你方才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别急,别急。”何吕含糊道,“我岁数大了,很多事,我都……我都记不清了。”
“但我依旧能够记得清的是,当年渭阳城,我的确收了贿赂,让一个官宦之后,顶了一个白身之人的科举名额,进入会试,”何吕目光略带挑衅,“你是来问这个的,对吧?”
他眯着眼:“你是谁?你到底……到底是谁!?”
“你先说你到底做了什么!”霍尘卡住他的脖子,“不然我现在就送你去见阎王。”
“你送啊,你送我去见阎王,你就永远都不知道当年的真相,而我,会把你和哥舒骨誓意图刺杀岳玄林的事都捅出去,来啊,谁怕谁啊!!”
何吕阴森地笑:“怎么了?怎么不再用力了?霍大人,你的本事不小,跟哥舒骨誓一条心还能亲手断他臂膀,怎么,你是上演苦肉计,还是断尾求生,只为了还能有脸在顾淮面前晃悠啊?”
不对……不对!
何吕的笑容愈发张狂,霍尘松开他,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
他怎么会知道哥舒骨誓的事?!又为什么突然站出来要核实自己的身份?!
不能被他激怒后完全跟着他的思路走,否则全乱了。
霍尘缓缓退后两步,盯着何吕那鬼魅一样的表情,定了定神:“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又是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这些。”
“你不知道?”何吕跪坐在地上,“你知道,你不敢承认罢了。有人都告诉我了。”
何吕歪歪斜斜地靠在那儿:“我被算计了,被那么多人算计了,但没关系,霍大人,你也被算计了。”
他这么说着,目光却开始发虚,不过是半天的拷打,已经让他痛不欲生,他后悔过,却不由得想起那日他收到密信,从礼部匆匆追出,一路剥丝抽茧,终于摸到了公文的来路。
而他见到那个人时,他才惊觉,不是他能够找到那个人,而是那个人等着他来找自己。
邵翊坐在聚仙楼中,已经恭候他多时了。
“邵大人……”
“恭候何大人多时了,我查到了些东西,估计何大人会有兴趣,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何大人了。”邵翊慢条斯理地摇着他手中那把素白的扇子,看上去像是要羽化而登仙,“何大人来此,想必也是有话要与我说。”
邵翊是何等人,一路摸爬滚打走到现在这个位置,就用了短短的这几年,无论是心计还是聪慧,何吕自知远远不及,只好沉默。
“下官不太懂邵太保的意思。”
邵翊一点都不诧异他会嘴硬,毕竟在这老匹夫心里,当年事发时自己也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拿不到什么证据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他也不急,从桌上拿了个橘子慢悠悠地剥。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何大人当年敢偷梁换柱、瞒天过海,就没有想过有今日?”邵翊一瓣一瓣地掰着橘子肉,“何大人当年上密折,告诉陛下说当年淮安王妃坠崖乃是幌子,实际上在坠崖前安排了人,遗诏偷偷从渭阳城出,送到了狼族王陵之中,陛下为了佐证这件事,也为了让你能够在这件事情上继续出谋划策,于是趁着方郜案后官宦空缺,才让岳玄林调你过来。”
何吕脸色骤然惨白,邵翊知道的比他想象中详细又准确得多。
他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陛下这是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好事,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这么眼巴巴地要离开渭阳,还以为你是急于升官而已。嘶——要是陛下知道了,你主要是为了逃避因科考舞弊而杀人的祸根,才递了那道密折,借岳玄林的手逃离是非地,你会怎么样呢?”
“扑通——”,何吕比邵翊足足大了两轮之多,但跪得极其痛快且没有骨气,邵翊也好不心虚,坦坦荡荡地受了。
“还请邵太保指点迷津,下官当时只是……”
“一时糊涂。”邵翊替他把剩下的话说完,“可你手脚不干净,留了祸端,知道吗?”
“祸端……”邵翊眼珠转了转,“不、不会!我听手下人来报,说那一家三口都死得透透的,那孩子被他娘亲放在井里,想让他逃过一劫,但还是被发现了,也杀了。”
邵翊眼睫一抖:“哦?孩子杀了?”
“杀了!千真万确!”
“那就奇了怪了。”邵翊歪了歪头,“如今有人顶着这孩子的身份回来了,到底是你手下人办事不利,还是……有人来对付你了?”
轰隆一声巨响,何吕睁开眼,霍尘犹在盯着他看。
“霍大人,别总盯着我看,看到底你也看不出什么花来。”何吕虚弱地靠在墙壁上,“你也被算计了,我当年下手很干净,你不可能是霍氏夫妇的儿子,你被人用来对付我了,我也是,技不如人,只能甘拜下风了。”
邵翊给了他一条死路,却给了他妻儿一条坦途。
他答应何吕,只要让何吕听他的,对霍尘要说什么话,对顾长思又要说什么话,这些话说完,他就护送何吕妻儿隐姓埋名,平平安安地过好余生。
霍尘咬紧牙关:“何大人倒是对自己的罪孽清楚得很。”
“人是能够记得自己有多缺德的,好事不见得记得深,坏事一定,尤其是人命。”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曾经我也辗转难眠过、愧疚过,多了,就淡了。”
霍尘偏了偏头,牢狱外瓢泼的雨点顺着窗户飘进来:“但就不必替别人数着了,尤其是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我不接受,也从未和哥舒骨誓同流合污过。”
“有没有你自己清楚得很。”何吕阴森地笑,“不过我还是信告诉我一切的那个人。”
霍尘一颗心沉了又沉,那一句“是谁”被他吞回肚子里,转头就走。
何吕已经知道他的身份,兜兜转转还是这些话,也不会有什么别的了。
不过,既然有人告诉了何吕哥舒骨誓和自己的事情,说明这个人起码和哥舒骨誓有一定联络,而这个人在长安……得立刻告诉顾长思!哥舒骨誓的手已经伸到了这里,下一步……
“霍大人,你是要告诉定北王,哥舒骨誓和长安城中之人有联络的事吗?”何吕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劝你别白费心思了,定北王殿下现在……”
霍尘脚步一刹:“什么?”
何吕拢起袖子:“定北王殿下现在,想必自身难保。”
第76章 青衿
会馆里已经吵翻了天。
义愤填膺的年轻士子们痛斥何吕的罪状, 几乎要写上成百上千篇诗文来痛骂宵小,何吕收受的贿赂、找过他疏通关节的名单被钉在墙上受百人唾骂。
“同袍们,此人一路升至礼部尚书, 上下沆瀣一气,我等数十年苦读圣贤书,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笑话!”有一年轻士子振臂高呼, “如今三法司下场,但何吕此人奸诈,刑部又与礼部同属六部之内,难保那刑书郭越会不会官官相护,为今之计, 不如我们直接面呈天子!请陛下做主!必不可能放那宵小过去!”
“可是,当年何吕乃是陛下一手提拔, 说何吕这些腌臜事陛下丝毫不知, 我是不信的。”有人阻拦道, “若是如此,万一陛下包庇贼人,我等岂不是更无出头之日了。”
“那怎么办?难不成就这样等着三法司裁决, 什么都不做吗?万一真的轻轻放过,公理何在?!”振臂高呼那个不屑道, “古人有云,生,亦我所欲也;义, 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 舍生而取义者也。此等宵小绝不能被草草放过, 我就是如周太傅那样一头撞死在承天门前,也要讨个公道!”
“莫急莫急, 公子莫急。”人群中蓦地冒出来一道声音,“我有个主意,愿意与同袍们分享,不知是否能有所助益。”
“你有何高见?”
那个一直不作声的道:“我听闻,文帝朝先太子、淮安王宋启连在世时就分外爱惜人才,曾与白身士子一起泛舟湖上,吟诗作对,淮安王妃也曾经是为民请命的通政使顾大人,公正廉洁,光风霁月,二位虽然仙逝,但风骨犹存,定北王依旧在京,想必会为我们主持公道。”
“传闻中,那定北王与陛下水火不容,怕是不好——”
“就是因为水火不容,所以若能得到他的支持,陛下也不得不看在定北王的面子上,亲自审理此案。”那人神秘兮兮道,“放眼朝堂,敢和陛下对着干的,也只有定北王殿下了吧。”
*
霍尘走后,顾长思就没再动过午饭。
直到一桌子都变成了残羹冷炙,祈安才小心翼翼地凑过来,问他要不要再喝些。
顾长思攥起拳头,在眉心重重地抵了抵:“都撤了吧,不吃了。”
他不得不承认,哪怕当日他狠狠地抽了邵翊一记耳光,哪怕他言之凿凿说自己相信霍尘,但有些事情一旦开了口子,心底的疑窦就会丛生,再配上霍尘接二连三的反常,那团疑云就像鬼影子一样,在他头脑中徘徊不去。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更何况是两个心意相通、两情相悦之人,他与霍尘之间建立了信任,就不该再在上头增添伤痕,可是……
顾长思敲了敲额头。
可是他生来并不是个多么开阔疏朗的性子。
年少时淮安王府的跌宕、皇帝的敏感多疑让他注定不可能相信无私奉献,相信世界上有纯真的善与爱,霍尘是那个唯一的意外,可照样也有一些不敢让他窥见的暗影。
他尊重霍尘,但不代表他能够一丝一毫都不担忧。
定北王府是待不住了,顾长思自暴自弃一样地出了门,去玄门陪秋长若晒药。
秋长若平日里不当值就在玄门里,尤其是接手了霍尘的失忆之症后,几乎把自己泡在了药罐子里琢磨南疆蛊毒之谜,如今春来天气正好,她也想换换脑子,便把挑拣出来的草药一一摆出来晒干,准备研成粉后制成药丸。
顾长思满头疑云出门的时候,天气骤然下起暴雨来,秋长若刚刚把摊子铺开就撞上了变脸的天气,只好认命一样地往回搬。
“你怎么来了?”秋长若放下药材筐,转头就看见了雨幕里的顾长思,“最近哥舒冰的事闹得凶,听说陛下第一次如此回护你,给你安排了不少府卫保护,说你在家待了很多天吧,偏偏下雨的时候出门,腿疼不疼?”
顾长思一言不发地拎过一筐草药,二话不说开始帮她往里搬。
秋长若挑了挑眉:“心情不好啊?和霍大人吵架了?”
“没有。”顾长思闷闷地,“他能跟我吵架?”
“也是,他见到你就乖得不行。”秋长若偏头看着他,“那是为何?我看这几日陛下也没有找你的麻烦。”
“心里乱。姐,你和……”顾长思抬眸时撞进秋长若清亮的目光里,他想到秋长若与裴子澈之间本就知根知底、全无保留,又想到自己与霍尘秘密缠身,就又把询问吞了回去,“罢了,没什么。”
“跟我你还藏着掖着。”
秋长若这么说他,却也不逼着他,只是拎起另一筐放在他身边,两个人沉默地忙碌起来。
片刻后,秋长若望着外面的雨幕温声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学医吗?”
顾长思停下来:“因为你有天赋?”
秋长若很轻很轻地摇摇头:“为医者,父母心。金针入穴、抚腕断病,可当血染山河、万里悲哭之时,医者同样束手无策,唯愿我能一针封病灶、手起刀落除根患,朝堂芸芸百余人,都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效力,不是效力为一人,而是效力为脚下这万丈河山。”
有风拂过她的长发,她挽了一下,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这是我当年拜在玄静师父门下时,她问我为什么要学此道,我告诉她的话。我当时想,我从医,就是要救人命,挽山河。可她只是摸了摸我的头。”
“后来我才明白,医者救人命,人心却难测。”秋长若晃了晃手里的那筐白术,“我能够诊治失忆之症,但我窥不破记忆之中有什么,同样的,我能够给你的腿伤诊疗一二,却难医你真正的创伤与悲痛。这时候你需要的不是我这个大夫,而是你自己。”
顾长思看着她发愣。
秋长若很温柔地劝导他:“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觉得,霍大人是好人,他对你也好,是真的喜欢你,有些事情你们可以开诚布公地谈谈,两个人彼此坦诚信任,才能够走下去,不是吗?”
“可我不知如何开口。”顾长思脸上浮现一丝懵懂,“他也不知,横贯在我们之间的东西太多了。”
“那就一件一件来。”秋长若理顺了他的长发,“别怕,长思,师父与我、长记、长念,我们都陪在你身边,不要着急,一切真相都会水落石出,总有一天,误会会解开,冤屈会洗刷,你们、我们、天下的所有人,都会知道的。”
“我知道你想要完全相信一个人很难,但霍尘是个好选择,或许你可以试试。”秋长若鼓励他,“试试,完完全全地、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试试吗?
其实他一直在试的,包括他告诉霍尘不必将所有都告知于他,那都是他的真心实意,可每当触及那些不可言说时,理智告诉他要相信,总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声音在问为什么不能说。
这种拉扯感太难受了。
秋长若仿佛什么都明白,只是劝他,你再试一试,再勇敢一些,有时候毫无保留地相信一个人,也是需要一种莫大的勇气的。
外面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可秋长若一席话如同温泉水,淋漓在顾长思那被风雨吹得冷飕飕的心间,一阵泛着热气的暖,直到他回了府中都没能消散,进屋的时候起码脸色终于好看了些。
他在外面受了风,腿上后知后觉带了些酸痛,祈安心知肚明地给他提前放好了热水,让他进去泡一泡。
顾长思宽衣解带进屋,抬头看见了等候的霍尘。
霍尘脸色不大好看,几缕发丝潮湿地搭在额前,用手试着水温。
顾长思呼吸一滞:“你回来了?”
“今天中午——”
“今天中午——”
两个人双双开口,又不约而同一顿。
霍尘做了个你先讲的手势。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顾长思艰难地措辞,他想起秋长若说的,勇敢,要勇敢,“我……我不是不相信你,我会相信你有处理好一切的能力,你只需要大胆去做,我会耐心等你的答复。”
霍尘焦急的目光一寸一寸软了下来,起身过去主动拉他的手:“你心急是应该的,怀疑也是应该的,我知道对于你来说,疑云都飘在眼皮下,不去探究实在是很难,但你放心,我会尽快给你答复,好吗?”
他的语气也软下来:“别生我气就好。”
顾长思摇摇头:“没有,没生你气。”
“今天真是吓死我了。”霍尘搂着他,“何吕说你自顾不暇,我当时都快吓疯了,你……你没遇到什么事情吧?”
“自顾不暇?”顾长思歪歪头,从他的怀里挣扎出来,狐疑道,“没有啊,我今天什么都没做,就去了一趟玄门,跟长若姐说了会儿话,然后就回来了。宫里……也依旧没有什么动静,按理来说有麻烦的不是他吗?关我什么事。”
“那就好,我就说那个人疯疯癫癫的,说的都是些半信半不能信的。”霍尘沉声道,“但有件事,我还是得告诉你一声,你心里有个底。”
“怎么?”
“何吕说——”
“王爷!!!”祈安猛地撞门摔了进来,屏风后的两个人吓了一跳,赶紧出来看,发现祈安浑身湿透,显然是着急地连伞都忘了打。
“何事如此惊慌?”顾长思上前把人扶起来,“慢慢说,别着急。”
“士子……士子!”祈安吞了口唾沫,“参加会试的士子,现在齐刷刷地都在……都在……”
“在哪儿?”顾长思眼神凛冽,“他们怎么了?!”
“都在王府门口!”祈安慌得语无伦次,“他们都……那么大的雨,他们都齐刷刷地跪在门口,说让王爷替他们主持公道,替他们向陛下陈情,替他们向陛下要一份公正清明。你不答应,他们就一直跪,直到你愿意替他们做主为止!”
第77章 雨幕
电闪雷鸣, 暴雨如注,定北王府外黑压压一片。
士子们跪在大门紧闭的定北王府门前,雪亮的闪电划过苍穹, 照亮他们年轻又坚毅的容颜,雨水顺着他们的鼻梁滑落,滴进身前的水洼里, 叮叮咚咚,像是顾长思杂乱无章的心跳。
他没由来地一阵眩晕,伸手撑了一把屏风,又被霍尘稳稳托住。
霍尘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说是求王爷发扬淮安遗风,将当年淮安王和顾大人爱惜才子、宽悯众生的风骨发扬光大, 垂怜他们。”祈安哆嗦着手,“他们一路从会馆浩浩荡荡走到定北王府, 京卫怕出事派人跟着来了, 这样的事情, 怕是……怕是陛下也有所耳闻了。”
这才刚刚消停了多久!
顾长思脑子里嗡嗡作响,淮安遗风,宽悯众生, 这八个字处处戳在他和宋启迎之间最敏感的地方,他们堂而皇之地来跪定北王府, 是觉得圣上不仁,还是觉得当年先太子不复立是大魏的举国之憾?
士子最是纯澈无暇,拳拳爱国心下是一片赤忱热血, 此番举动想必想不了太深, 那么背后一定存在有心之人鼓动扇风, 在幕后纵横捭阖。
谁?何吕?!还是谁!?
不过现下已经无暇去想这件事了,祈安扑通一声跪在顾长思面前。
“王爷, 这件事情已经闹了起来,陛下绝对是要龙颜大怒的……您还是赶紧着想想怎么办吧?”
“想要抽身出来,要么就把罪责推到士子头上,但陛下加重疑心和忌惮是必不可免的了,但如果不把罪责推走,王爷,你就是骑虎难下、左右为难啊。”
顾长思终于开了口:“士子……年轻的士子,寒窗苦读数十年,才走到这一步,祈安,你知道他们是什么吗?”
“他们是大魏的未来,是大魏的希望,是大魏最纯净、最有生命力的血脉,是以后朝堂上冉冉升起的新星。”顾长思涩声道,“这不是什么淮安遗风,而是我本身就清楚,身为皇亲国戚,我们得保护好天下读书人,才能不使希望断折,血脉流干,朝堂才能纯澈清白。”
“但是……”
如果保护了他们……
霍尘握着他肩膀的手紧了紧。
那你怎么办?
顾长思定了定神,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其他事先放下,祈安说得对,这件事必得在皇帝发作之前压下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于我于他们都是这样。”
他仿佛下定了决心:“我去临星宫。”
“王爷!?”
“阿淮!?”
“这件事情既然皇帝已经知道了,装聋作哑不是我的风格也不是皇帝的风格,先发制人,且看能不能成吧。”顾长思心念百转,“祈安,你现在即刻去教坊司,去替我请一队舞姬来。”
祈安不解,但还是应下了。
“霍尘,”顾长思掏出自己的令牌,“帮我去一趟东宫,找太子殿下,你把事情告诉他,他会懂得我的意思。”
霍尘迟疑着接下了令牌,担忧道:“我的身份去皇宫倒是方便,但太子能向着你吗?他毕竟是宋启迎的儿子,而且我去了东宫,你自己一个人去临星宫吗?”
顾长思按了按他的手腕:“我自己去,放心,我有数,你且去。”
“阿淮——”
“霍大人还是听殿下的吧。”一道清亮的女声打破了屋内沉闷,灯光一晃,苑长记和崔千雀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殿下,教坊司涉及官府,只怕明日更加沸沸扬扬,小女明白殿下之意,若是信得过小女,小女调一支十春楼的歌女舞女过来,一样能够达成殿下想要的局面。”
已经顾不上为何苑长记和崔千雀会赶过来了,顾长思盯着她眼中熠熠闪动的微光,点点头:“有劳崔姑娘。”
外面依旧下着瓢泼大雨,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十春楼的姑娘们袅袅娜娜地抱着各式乐器翩然走向了定北王府,越过那一派黑压压的坚毅士子们,视若无睹地叩了门。
崔千雀亲自打开门,脆亮的声音越过重重雨幕:“总算来了,让定北王殿下好等。”
她柔弱无骨地倚着门:“快进去吧,里面好酒好菜都备上了呢。”
姑娘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热热闹闹进去了,门外的士子在雨幕里打了个寒颤,把目光投向一旁的守门人。
“王爷什么时候才肯出来见我们?”
“哟,公子且先等等,已经让人通传了。”崔千雀一甩水袖,扑了那守卫一脸,给人扑得晕头转向,好半天才续道,“这不是……王爷府上有客人。”
府上有客的定北王殿下就是趁这个乱,急匆匆和霍尘与祈安从后门溜了出去。
几个人在后门分离,顾长思撑开伞,临走前又被霍尘拉了一把。
“别冲动,保护好自己。”霍尘深深地盯着他,“我不想我们再在牢狱里相遇了,行吗?”
雨水砸在他的眼下,像是一颗泪珠一样闪烁不定。
顾长思伸出手,替他抹去了,顺势摸了摸他的面颊:“你放心。”
*
临星宫因着圣驾至此,从人迹罕至的奉神之所变成了人群簇拥之地,已经深夜了,临星宫还亮着灯火,一层层照上去,成了长安城中一座灯楼,在漆黑的夜色里格外耀目。
侍卫脚步一动:“何人?”
“我。”顾长思微微抬高雨伞,伞面下是一双深若寒潭的眼睛,“本王有要事,想要面见陛下,劳烦通传一声。”
“定北王殿下。”几个侍卫面面相觑,“这……”
“很为难吗?”顾长思目光盯着整座楼的璀璨灯火,“我看陛下仿佛还没歇息。”
“王爷,不瞒您说,卑职刚刚听见屋里有东西砸翻的声音,”其中一个侍卫神秘兮兮道,“……怕是又有什么人惹陛下不高兴了,卑职劝王爷一句,还是避避风头吧。”
顾长思闭了闭眼,心道,是,这不惹他不高兴的人还送上门来了吗?
“劳烦通传一声,本王今夜无论如何都要见到陛下,的确是十万火急之事。”顾长思不多加解释,只是道,“有劳了。”
“王爷何必去触这个霉头呢?”侍卫劝道,“这几日陛下多烦心,您也是知道的呀……”
“有劳了。”
“……”
胶着间,临星宫大门轰然打开,内侍捧着一卷圣旨急匆匆地扯了一把雨伞要走,顾长思目光一凛,侧身拦住了他。
“王爷!?”内侍很是惊诧,“你怎么会在……”
“这么晚了,陛下有何事如此焦急。”顾长思钳住他的胳膊,“雨夜都要急匆匆下旨,事情想必不小。”
“这……”内侍为难地支支吾吾,顶着顾长思锐利的目光,自暴自弃道,“王爷,恕奴婢直言,今夜陛下有什么要紧事……您不清楚吗?”
顾长思攥得他更紧:“恳请公公为我通传,此事我有话要讲,这道圣旨还请缓一缓。”
“这……”内侍道,“陛下还真不愿意见您……”
话音未落,顾长思猛地扔了雨伞,瓢泼大雨瞬间砸至他的身躯,滂沱大雨中,他一手钳着内侍,另一手一掸衣摆,飞扬的衣袂如同雨中睡莲一般翩跹而落,扑通一声,他跪在滂沱雨幕里。
“王爷!?”
“臣顾淮,漏夜前来,打扰圣上歇息,是臣有罪,但臣恳请见陛下一面,望陛下恩允。”
他后背挺得直直的,雨水在他膝下积成水洼,寒冷的潮气沿着他的膝头弥漫上来。
临星宫的灯火闪都没闪,那句恳求落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只有手足无措的侍卫和内侍在沉默中陪着他。
“臣顾淮,漏夜前来,打扰圣上歇息,是臣有罪,但臣恳请见陛下一面,望陛下恩允。”
这是顾长思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不为着礼法、不属于请安,而是真正对宋启迎屈膝而跪,大雨沾湿了他的眼睫,雨珠挂在那里欲坠不坠,他的左腿旧疴也跟着凑起热闹,从骨子里泛着酸痛。
临星宫依旧鸦雀无声。
“臣顾淮,漏夜前来,打扰圣上歇息,是臣有罪,但臣恳请见陛下一面,望陛下恩允。”
内侍实在看不下去,轻声道:“王爷,奴婢为您去通传一声吧,您这样喊,只怕陛下是听不见的。”
听不见?怎么可能听不见。
顾长思心中暗讽,他明明在这小内侍闪身出来的瞬间,看到了一楼大殿中一闪而过的明黄色龙袍。
宋启迎心中有气,对着士子们发那就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对着自己发那就是看顾长思心有多诚,宋启迎不可能因为这件事而下令对顾长思赶尽杀绝,但这股气若是不出,顾长思才算走进了死局里。
此后每走一步,都是错。
所以他跪在这儿,就没想过一跪就能把人跪出来,他就是要把这份心诚送给宋启迎,顺带着把降罪于士子们的圣旨拦下来,这就是他今天来临星宫的目的。
至于什么时候能见到皇帝,打消些因为这事儿而生出的忌惮和揣测……那就真的只能看天意了。
顾长思不动声色地揉了揉作痛的腿,勉力摇了摇头。
“方才通传不了,这会儿又有什么用呢,劳公公陪我一会儿了。”顾长思脸色在短短一刻钟内瞬间惨白下来,“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臣子候着陛下是应该的。”
“您的腿……”
“无碍。”顾长思撑着膝盖,“我会等到陛下愿意见我的那一刻,无论是今夜,还是明早。”
“那您也撑把伞吧。”内侍把吹飞在一旁的伞给他捡了回来,“这样冷的雨,冻坏了可怎么好。”
顾长思依旧还是摇头,做戏做全套:“不必,顾着你自己吧。”
内侍看他沉默地跪在那儿,不着痕迹地往旁边退了退。
顾长思眼风如刀:“不许走。”
内侍被吓了一跳,只好像个鹌鹑一样站下了。
天地间寂静无声,只有大雨哗哗坠落,顾长思全身都湿透了,贴着身体的那一层衣服一阵一阵地发寒,春天的雨还是太凉了,冻得他指节发白,蜷缩都带着些僵硬。
他感觉到自己额头好像在发热,用手背抵了抵,却发现手背已经太凉,感受不到正常温度了。
脑子里混沌起来,临星宫在他眼前变得影影绰绰,他一时恍惚觉得自己还跪在雨里,一时好像又回到了淮安王府,亦或者是皇宫中的长庆宫。
城楼上,他的父亲抱着还年幼的他,指着城根下那群年轻的、朝气蓬勃参加殿试的士子们道:“小晞,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他们是未来的国之栋梁,每个人都清清白白,干干净净,饱读圣贤书,要为这个国家贡献自己的力量。”宋启连温声道,“我们要保护好他们,科举清白则仕途清白,仕途清白则朝堂清白,朝堂清白则国家清白,记住了吗?”
“记住了。”顾长思眼皮愈发沉重,掐着自己苏醒过来,“我……我一直记得的,父王。”
一道闪电重重劈下,白光晃过,不知道跪了多久,紧闭的临星宫大门终于打开。
顾长思紧紧攥住拳,纵然那般难受,他的身姿依旧笔挺,就这样跪着了身子,看着临星宫明亮的灯火前,邵翊撑开了一把雨伞,身前是披了一件外袍,面色沉重的宋启迎。
终于……
顾长思唇角浮现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
终于肯见我了。
我赌赢了。
第78章 高烧
邵翊扶着宋启迎, 悄声道:“陛下,留神脚下,有积水。”
宋启迎面容冷峻, 没理他这句话,一脚踩进了水坑里,鞋袜湿透, 他仿若不觉般一步一步走进雨中,凑近了冻得发抖的顾长思。
顾长思奋力抬眼,嘴唇都是青白色。
“冻成这样是要给谁看?”宋启迎伸出一根手指,勾着顾长思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知道跪了多久了吗?”
顾长思艰难地摇了摇头, 又迟钝地点了点头。
宋启迎蹙眉道:“什么意思?”
“跪到……陛下终于愿意见臣了。”顾长思脸色惨白,唯有眼尾泛着红, “臣多谢陛下宽仁。”
“宽仁?那不是你爹你娘么?关朕何事。”宋启迎丢开手, 瞪了一眼缩在一旁的内侍, “朕让你去传旨,你是手脚被剁了还是耳目被蒙了?话都听不明白,是想抗旨吗?!”
内侍悚然跪下:“奴婢不敢!!”
“是臣不让他去的。”顾长思浑身都在抖, 太冷了,腿也太疼了, 他根本遏制不住身体的本能,于是显得更加可怜苍白,“臣是为了陛下, 才拦了他的。”
“为了朕?”宋启迎逼视着他, “顾淮, 花言巧语不是你的长处,有时候当心话说多了, 反而露拙。”
“臣不是在花言巧语,陛下,臣是在实话实说。”他循循善诱道,“士子参加科举,为的是大魏,为的是效忠于陛下,如今是非已生,天下读书人本就处于心寒之畔,若真的再多加罪责,只怕真的要伤了大家的心了。”
“臣仍是大魏子民,就必须要为国负责、为家负责,陛下龙颜震怒,是因为臣之过,是因为士子焦心而走投无路选错了投靠之人,但这不代表他们不相信陛下,恰恰相反,他们是担心扰了陛下清宁,这才转而来找了我。”
顾长思微仰着头,任由雨水垂落在他冰冷的面颊上,看上去是那么无助又无辜:“淮安遗风,宽悯众生。说的不只是淮安王,而是大魏宋氏皇室风骨。陛下细想想,您久居长安,可威名德风遍布宇内,才使四海臣服,八方来朝。若非您珠玉在前,怎会有淮安王上行下效,让士子文人明白,朝堂爱才惜才,不拘一格降人才,国家才会昌盛,天下才会太平。”
宋启迎无声地注视他的眼睛。
太难得了,顾长思以一种示弱的姿态跪在自己面前,太难得了。
他的脊梁好像永远不会弯折,他的头颅好像永远不会低下,宋启迎自始至终都记得,每每他叫这孩子起身时,顾长思从来都不是直起腰,而是先抬起那双漂亮的眼睛,那所有的不屈、骄傲、自矜,都在这双眼睛里了。
弯腰是为了礼数,可那双眼睛永远替他在向上看。
这是第一次,顾长思仰着头,向自己露出那纤弱的脖颈,好像自己伸出手就能掐碎他。
“照你这么说……”
“三皇叔。”顾长思睁着眼睛,清凌凌地望着他。
宋启迎一怔:“你叫我什么?”
“皇叔。”顾长思眼尾愈发红艳,泫然欲泣的模样,“三叔。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就是再蠢,也一直都明白,您是我的亲叔叔。”
宋启迎发出一声情不自禁的叹息。
“罢了,罢了。”他一拂衣袖,“长思,多少年了,朕没听过你叫一声三叔,多少年了。”
“规矩礼节在上,长思不敢僭越,”顾长思暗中紧紧掐住虎口,“陛下是天子,长思只是人臣。”
“天子亦有血亲。”宋启迎语焉不详地瞥了他一眼,“……你此番出来,那些士子知道你为他们来跪朕了?”
过了。
顾长思心底长舒一口气。
对于宋启迎这种人,吹捧与恩义并施是最好的手段,但也只能到此为止,他们之间亲情本就不多,简单提一二那是怅然,过多地提就要适得其反了。
言尽于此,顾长思收起那副小辈的谦卑,拿出臣子一样公事公办的态度来。
“不知。”顾长思摇了摇头,“臣从后门出来的,为了掩藏踪迹,请了十春楼的姑娘来。陛下是明君,何须用臣来跪,臣只是担心陛下一时因臣而气昏了头,才特来请罪的。”
“倒是朕错怪你了,当真思虑周全。但你如此行径,倒也不怕那帮士子们出了什么差错,万一有要夜闯定北王府的,亦或者京卫按捺不住上去拿人的,你怎么办?”
顾长思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坦然道:“这是陛下的恩典,臣又如何能与陛下的雄韬伟略相提并论?”
宋启迎微愣。
与此同时,跪在定北王府门口的士子终于忍不得屋内的莺歌燕舞之声,不知是哪个冲动的,猛然站了起来。
“王爷!国贼当前,岂能耽于享乐?!让我等进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本就紧绷的气氛瞬间如火上浇油,骤然炸了锅,蛰伏许久的京卫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按住那几个闹事的士子,拖着拽着要往下按。
“定北王!!!你忘了你父亲的风骨了吗?!你忘了你母亲的教导了吗?!你把我们这些走投无路的人晾在这里,你于心何忍!?!?”
混乱,无序,人仰马翻,乱作一团,混着雨水的嘈杂声闹成一片。
蓦地,一声暴喝响彻云霄。
“住手——!!!”
只见一辆马车从街角尽头疾驰而来,霍尘头戴斗笠,一勒缰绳,马车稳稳在众人面前停下,不等他再说些什么,一个人从马车中钻了出来。
士子与京卫面面相觑:“这是——”
那人素白的手一晃:“东宫。”
“太子殿下!”
宋晖接过霍尘递来的雨伞,从容地下了车,他身穿四爪蟒袍,在阴冷的雨夜中仍旧贵气逼人,令人不敢直视。
“本宫听闻此事,急急便来了。”宋晖一瞟京卫,“士子乃是我朝栋梁之才,你们大呼小叫地要拿人下狱,将本宫放在哪里?又将陛下置于何地?!”
“太子殿下……”
“本宫今夜的话便是陛下的心意,你们听好。”宋晖冷冷地扫视过每一个人,“陛下为国祈福,长居临星宫,可心一直挂念着科举舞弊案,每日三令五申,必要三法司查个清白,不放过任何一个贼人,若敢维护或暴毙,与国贼同罪。”
“同样的,陛下心爱人才,明白士子们今日不过是操之过急,不会追究,但也请各位稍安勿躁,三法司必定给诸位一个满意的交代。”宋晖高高举起令牌,“本宫向各位保证,若此事偏袒任何一人,尽管来找本宫,本宫会亲审此案,绝不姑息。”
好一番恩威并施的话,京卫、府卫、士子三方各个没了声息,宋晖见效果达到,放缓了语气道:“好了,下了这么大雨,本宫也来了,还在这里杵着不睡觉做什么?真打算明天一个个的着了风寒便顺心了?赶紧着,京卫把士子们送回会馆,府卫也把残局收拾清楚,早早歇着。”
这下没人再敢说“不”,纷纷行礼道:“是。”
宋晖这才长叹一口气,众人纷纷散去,他后撤几步,转头看向霍尘:“满意了?”
霍尘当即低头:“臣不敢。”
宋晖皮笑肉不笑,不是怪罪,而是他想起这人今晚急急忙忙地敲了东宫大门,还以为宫里闹了刺客,霍尘言简意赅地说完,他就忙不迭地来了。
顾长思那厮倒是真的会找人使唤!!!
宋晖暗自磨了磨牙,面上还是露了个笑:“那咱就……”
“殿下回去吧,路上慢些,我给您找车夫。”
宋晖:“怎么,你不跟我回去?”
“我要去找阿淮。”霍尘的担忧已经要溢出来了,“他现在还在临星宫,这么久还没回来,我放心不下。”
*
霍尘急急忙忙赶到的时候,顾长思刚被内侍扶起,一点一点地往外挪。
他浑身湿淋淋的,全靠内侍撑着才能走几步,走路时跛得厉害——他那条腿今夜在雨里泡了这么久,早就闹腾得厉害起来,几乎连走路都会发疼。
霍尘看见他惨白的唇色,当即怒火就蹿了起来。
顾长思先一步按住了他,虚弱地摇了摇头。
霍尘焦急道:“你伤到哪儿了?”
顾长思没说话,只是对那内侍打了个手势让他回去,整个人从善如流地靠进霍尘敞开的怀抱里,那股热浪瞬间笼罩了他,暖得他几乎潸然泪下。
他今晚说了好多违心的话,说了好多连自己都恶心的话,腿疼,头也烫,现在什么都不想说,只想回去换身衣服睡一觉。
霍尘心疼地不知道怎么搂他,恨声道:“他打你了?还是怎么了?”
顾长思再度摇了摇头,说出话来嗓子都有点儿哑:“就是……就是跪久了。”
他那腿能跪吗?!
霍尘怒极,几乎要直接冲到临星宫去。
顾长思扯住了他的衣襟,缓缓、缓缓地摇头:“你别去,你……你陪陪我。”
他瞧着好憔悴好虚弱,霍尘只觉得一颗心都快被他这副模样打碎了,紧紧地环着他:“好、好,我陪着你。”
“我想、我想回家。”顾长思往他颈间缩了缩,“我好冷,怎么这么冷,今天雨怎么这么冷。”
霍尘已经把大氅给他裹严实了,闻言二话不说脱了自己的外衣,再度给他披了一层,口中不住安慰道:“不冷了,不冷了,我们回家,回家就不冷了。”
“腿……腿疼,每一步都好疼。”
顾长思肤色本就白,被雨淋的仿佛一尊放置在雨中的瓷器一样,用的力气稍大些仿佛就能把人弄碎。
霍尘低声道:“我带你回去,抱紧我的脖子。”
顾长思依言照做。
霍尘一手举着伞,另一只手使劲儿一托,把人拦腰单手抱了起来,他也顾不得会不会被谁看到,就这样一手撑伞一手抱人,再度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流光溢彩的临星宫,转头走进了滂沱的雨幕里。
*
“热水!衣服!快点儿!”
霍尘把人刚抱回定北王府,顾长思的额头就滚烫地烧了起来,这病来的又急又凶,霍尘唤了他几声都叫不醒,吓得祈安赶紧托人去请秋长若。
定北王府中的姑娘们演完了戏散了,只剩下一片繁华过后的宁静,还带了些潦草的寂寥,顾长思被霍尘放进浴桶里,又一口一口地哺下去一碗姜汤,才把人擦干净了换上干净舒爽的寝衣,抱回被子里。
霍尘身上犹有雨渍,苑长记劝他去换一件,他浑然不知,只是紧紧地攥着顾长思的手,那只手骨感又冰凉,连指尖都带了病重的苍白色。
“长若姐来了。”
苑长记匆匆把人带进来,秋长若显然是梦中惊醒,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只往床上看了一眼就赶紧抽出脉枕和金针,拨开其他人坐下。
霍尘依旧紧紧攥着他的手。
秋长若眉心微蹙:“霍哥,我这样没有办法诊脉。”
霍尘如梦初醒,轻缓地将顾长思的手放开。
却不料他手刚刚离开顾长思的掌心,本就睡不安生的顾长思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吓了所有人一跳,秋长若刚想伸手去摸他的眼皮,就听他浑浑噩噩地说起了胡话。
“哥……哥……!”他语气无助极了,“别走,别走!你回头、回头看看我。”
他那声音太过悲怆,听得在场的人几乎瞬间红了眼眶。
秋长若当机立断,抓过霍尘的手再度塞回了他的手心。
那样急促的呼吸才渐渐平缓下来,一颗滚烫的泪珠在顾长思眼角慢慢凝聚成型,顺着眼尾滴落下来。
“你别离开我……我不想、不想再一个人了。”顾长思紧紧抓着他,手指都陷进他的皮肉里,“爹走了,娘也走了,若是连你也走了,我又该……又该何以为继啊?”
“我到底还在坚持些什么?我又该在坚持些什么?”
霍尘俯下.身,把他揽进自己的怀里,微凉的脸颊贴住他滚烫的额头,让自己滚落的泪不要留在他的面上。
“我不会留你一个人的,阿淮。”霍尘郑重地承诺,“梦都是反的,醒过来,我就在你身边。”
顾长思梦中含糊地哽咽了一声,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什么,任由霍尘托着自己的手腕递给秋长若。
“秋大人,劳你辛苦。”
秋长若用手背抹了抹眼角的泪:“霍哥……如果你当年……”
霍尘抬起猩红的眼看向她,依旧把顾长思揽得紧紧的。
秋长若摇了摇头:“先诊脉吧,我还带了药来,祈安,一会儿赶紧去煎药,长思身体底子本就不好,不能真让他旧伤复发瘸了腿。”
第79章 宋晞
顾长思昏睡中梦得浑浑噩噩。
梦里一时是他还被母亲抱在怀中, 长庆宫头顶的天是一片澄澈的蔚蓝色,四四方方的,他从顾令仪的怀中望出去看不到另一侧的宫宇, 门吱呀一声,魏文帝宋治那张苍老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儿臣参见父皇。”
“起来起来,太子妃刚出月, 还得细心调养着。”宋治的声音宽厚、低沉,带着说不出的威严,却有着慈祥的尾音,“这孩子生的真好,皮肤雪白的, 可惜不是个女儿,要不怎么也是个倾城佳人。”
“宗人府拟了几个字, 朕觉得都不好, 孙辈取名从日, 日者,天之明。朕想到有个字极好。”宋治拉过顾长思尚且娇嫩的手臂,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给顾令仪看, “晞。天刚明,曙光欲成, 一日初始。我希望我们小晞能够成为大魏一缕曙光,照彻天地,开万世太平。”
顾令仪抱着他行礼:“宋晞多谢皇祖父赐名。”
他出生在寒冷的冬日, 在一年将尾的腊月十九, 可名字却饱含希望和黎明, 他的名字得于一个万物复苏的春天,魏文帝话音将落, 有喜鹊便从枝头翩然飞起,直直飞到红墙的另一侧。
转瞬即逝,喜鹊娇俏的尾音还未消散,梦境陡然变化。
他跪在明堂之上,宋启连和顾令仪跪在他的前方,宋启迎身穿龙袍,手握尚方宝剑,目光阴阴沉沉地压在他们的肩头。
“钦天监今日来禀,说小晞的生辰八字这个字与昭兴年犯冲,为了国祚安稳,有劳皇兄想个办法。”宋启迎的声音比魏文帝更带了一丝威慑和恐吓,“国家大事为先,就算皇兄一番慈父心肠,也先请牢记肩膀上的职责。”
“臣愿为犬子改姓换名,抹除玉牒,此生不再是宋家皇室之人。”宋启连温润的声音响彻大殿,“既然命格不祥,那自然也担不起先帝赐予的祝福和希望,就从母姓为顾,名……淮。”
顾长思猝然抬起低伏下的头颅,可宋启迎的身影骤然消散,留在他面前的不是什么金玉高堂,而是一座沉默的、威压逼人的宋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山。
从开国皇帝垒起,密密麻麻压了一层又一层,最下面刻着宋启连的名字,然后是肃王宋启运,在最末尾,他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宋晞。
那无数双牌位像是无数双眼睛,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就这样高高在上又漠然无情地看着他。
“我明明早就不是宋氏子孙,从昭兴元年起我就被抹除宗室,为什么这些要我来承担?!”顾长思仰着头,死死地咬紧牙关,逼问道,“你们在天有灵,看到这些,为什么就不能睁开眼睛,任由子孙后代相互残杀,相互逼迫,兄弟阋墙,血脉相残。这就是你们想要看到的吗?!”
“江山为重,社稷为重,子民为重!道心、仁心、善心放在己身,可我到底怎么选、到底怎么做,才算是对,才不算是错!你们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寂静,数百个牌位只是在香火之后沉默地伫立,无人应答他的嘶吼。
顾长思渐渐蜷缩起来,抱住自己的头,他听见那么多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小晞。
长思。
淮安王世子。
定北王殿下。
阿淮。
顾长思猝然睁眼。
一炉安神香已经燃尽了,外面天光大作,霍尘趴在他的床边握紧他的手,眼底下都是淡淡的青色。
见顾长思醒来,他释然地露出个笑,哽咽着又唤了一声:“阿淮。”
顾长思呆愣愣地看着他面上的笑,嗓子还干渴的厉害,说不出话,只好动了动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唇角。
“我在,我在的。”霍尘紧紧地握住他的指尖,“你睡了好久,这都第二天下午了,你别担心,秋大人来的及时,烧已经退了。腿也给你好好诊过了,不会有事,只需要好好养几天,就可以恢复如常。”
“苑长记还送来了一张轮椅,这些日子你就别用腿走动了,我给你铺张毯子,你要去哪儿我就推你去。”霍尘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你吓死我了,我从来没见你病得那么厉害过,我怎么叫你都叫不醒,你一直在梦魇,到后来根本听不懂在说什么了,只知道你难受,想救你却又不知道怎么救你。我……”
顾长思食指挣了挣,压在他喋喋不休的唇上,缓缓地摇了摇头。
“和你没关系。”顾长思沙哑着开口,霍尘连忙给他端来温润的水,“你别怪自己,兵行险着罢了,若非如此,这关难以过去,放心,我都心里有数。”
有数就有数到发高烧昏迷。
霍尘不忍心反驳他,用手抵了抵他的额头:“还头疼吗?”
“不疼,就是累得慌,整个人往下垮。”顾长思喝了水舒服多了,躺回温暖的被窝里,“我好久没有生病了,所以发作格外凶险了些,你别怕。”
他往里挪了挪,示意给霍尘留了个地方,让他躺过来。霍尘叹了口气,挨着他躺下了,怕给他扇来冷风,说什么也不肯进被子里,只是贴着他在外面躺着,用手环住了顾长思的肩膀。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霍尘低声道,“昨晚我看见你那样子,你不知道我有多想……”
“有些话不能说出口,放在心里别让人知道。”顾长思打断了他,用力地闭了闭眼,“这事儿在皇帝那儿是过了,但在我这里还没有,谁在鼓动士子,这件事从头到尾到底是什么样的,我会查个一干二净,这亏我必不可能就这么咽下。”
他说到动气,一股痒意蹿上喉间,止不住地咳起来,霍尘连忙爬起来给他顺气拍背,一面安抚道:“行了行了,我的错,不该提的,你先把身体养养好,暂时别想这些糟心事,我这边即刻动手去查,你放心。”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顾长思之前鲜少生病,这次算是深刻领会到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被霍尘安抚着睡了一会儿,起来后又闷闷地咳嗽起来,还有些发低烧,秋长若来枕过脉,说是风寒犹未褪尽,还需静养,又开了方子让人盯着煎好。
夜间霍尘把窗户检查了个遍,确认严实后刚想熄灯,就听门被叩了两声,崔千雀的影子摇曳生姿地落在门外。
顾长思当即要下床,又被霍尘止住了。
“得了得了,小女子知道殿下有感激之情,心里记着了,殿下要是挣扎着下床再着了凉,那霍大人只怕能把小女子生吞活剥了。”崔千雀闪身进来,还不忘重新检查一下门有没有关好,“行了,小女子可关严实了。”
顾长思只是敛眉道:“小叶。”
崔千雀身影一顿。
“没认出来你,是我之……”
“免了。”崔千雀神色恢复如常,不见外地坐在靠窗的圈椅上,伸手给自己斟茶,“当年教坊司一把火后,方叶就烧死在里头了,这里没什么方家大小姐,只有一个南疆姑娘崔千雀,殿下不必以旧时称呼与我说话了。”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顾长思追问道,“教坊司那把火,你是如何活下来的,又是如何变成崔千雀的?”
这话听着耳熟,崔千雀转着杯盖,嗤笑了一声,当时苑长记好不容易堵到她人,张口也是这么问的。
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当年教坊司那一把火是我放的。”崔千雀盈盈地抬起眼,“教坊司那种地方,我不喜欢,一辈子只能为奴为婢,倒不如拼一把,说不定能闯出来一条别开生面的路,所以我放了一把火,趁乱逃了出去。”
其实她运气不是很好,教坊司大火乱作一团,她顺利逃了出去,一路向南,却赶上了南方洪灾,当时她藏身在一间小小破庙中,眼瞧着外面的河水暴涨,她一路冒雨往高处跑,却跑不过那汹涌的河流,像是伸出了一只手,一把将她拖进了水底。
她不会凫水。
或许这就是报应……她烧了教坊司,九死一生捡了命,可这终究是要丢掉的,于是又遇到了洪灾,便再也逃不脱这命数。
她在水底失去知觉,又被一只姑娘家的素手推醒。
“醒醒,醒醒,你还好吗?”
她睁开眼,一张娃娃脸出现在她的眼前,看见她苏醒时,那姑娘的脸颊上还有小酒窝:“终于醒了,姑娘,你还好吧。”
此后种种便如苑长记之前听闻所言,名叫崔千雀的南疆姑娘救了来自长安教坊司的方叶,而后那名心善的姑娘死在了瘟疫之中。
那南疆婆婆不知道的是,最后方叶是为什么顶着崔千雀的名字回到长安城的呢?
是因为临终时,崔千雀握着方叶的手,虚弱道:“方姑娘,我知你非池中物,心中有自己的执念和舍不下,我人至将死,有些事也看得透彻些。”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这世道既然不公,那我们想要什么就自己争,女儿家的手不比男人差,也要闯出个名堂给他们看看。我……我没什么能帮你的,最后一样东西,希望能替我长长久久地陪着你。”崔千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无声地说,“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你的身份。
从此,你要光明正大地走在世间,替我看遍春秋冬夏,走遍风霜雨雪。
*
一室寂静,崔千雀手中茶已温凉。
“罢了罢了,别做这种伤春悲秋的表情了,都过去了。”崔千雀合上茶杯,清脆的一声响,“殿下好好休养着吧,我就是过来看看,既然已无大碍,我就放心多了。”
“那日夜间多谢千雀姑娘伸出援手。”顾长思撩起眼皮,“无论如何,我尚未亲口道一声谢。”
崔千雀笑笑:“殿下就不想问我为什么会主动帮忙吗?可不是苑大人劝我来的哦。”
顾长思摇了摇头,刚问完人家的遭遇又质问人家的心思,怎么琢磨都有些怪:“姑娘愿意讲,我就愿意听,如若不然,我只当姑娘是因着昔日旧情了。”
“不是的,昔日旧情只是出发点,我这么做,是为了向殿下投诚。”崔千雀沉声道,“我知道殿下一直疑虑我的身份和立场,想必殿下也猜得到,如今京中,在你与皇帝的针锋相对之外,还有第三股势力,这股势力便是我们。”
她话锋一转:“但我只能说,我的投诚只代表我自己,不代表我们所有人,因为我发觉……这股势力背后真正的图谋,我现在也揣测不清。”
“我能够告诉你的是,我不是这股势力中最有话语权的那个,权利至高者,也是你的旧识,就是郜文榭。”
顾长思眼睫一颤:“他也在京?”
“是的,但他没有身份遮掩,所以行踪我也捉摸不透。”崔千雀叹息道,“我能够告诉殿下的是,我一开始本以为他是想要扶持你登基,匡扶淮安王府的血脉,如父辈一样,我与他来辅佐你,但……”
“但我觉得他行踪成谜,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他的图谋到底是什么,我看不透他。”崔千雀神色挂上了一丝忧虑,“这次的事情,我不清楚背后郜文榭有没有推波助澜,亦或是纵横捭阖,但我觉得,我的血脉、我的身份让我必须站出来,帮你度过难关,这是我的诚意,如果你还信得过我的话。”
顾长思没有即刻作声。
高烧让他的思路有些迟缓,半晌,他才慢吞吞地道:“所以之前狼族公主之事,你也并不知情?”
“不知情,真的不知情,这也是让我动摇的原因,”崔千雀攥紧了袖口,“我担心,郜文榭的胃口比他说得大多了,他名义上是要匡扶殿下,可你我都知,这再怎么样也是大魏内部政事,可狼族公主被牵扯了进来,这真的是无意吗?我不敢保证。”
“殿下,我也是在顾大人身边养过多日的,有些事情郜文榭或许不懂,但我懂。”崔千雀郑重道,“龙椅之上的事,再怎么闹,也是宋氏一脉的江山,可狼族不同,外族入侵,山河不复,那是通敌叛国,将祖宗江山毁于一旦,其罪孽深重,还不如令我直接溺毙水中。”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邵翊仿佛也是你们的人。”顾长思反问道,“他跟我说,狼族公主的事请是你们无意的。你知道他的身份和图谋吗?他说他是你父亲座下的学生。”
“我不清楚,邵翊这个人和郜文榭一样,都属于我很难揣摩的类型,城府深,心思重,我劝殿下也当心些,他说的不一定是真的。”崔千雀沉声道,“至于是否是我父亲原来的学生……我并不知道,方郜案时,我还很小,父亲门生很多,我记不清楚了。”
“我明白了,”顾长思不再追问,有些事情只消他自己慢慢琢磨了,“多谢你。”
“不必,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殿下尽管吩咐。”
崔千雀起身,恭谨地拜了一拜,霍尘却猛地开口道:“崔姑娘,既然你人都来了,眼下倒还真有件事情,不妨与我一同去办一遭?”
崔千雀狐疑地扬了扬眉毛。
两天后,十春楼中。
霍尘交了班,趁着中午时人多眼杂,从小巷中穿到十春楼后巷,脚步轻快地直接掠到楼上,崔千雀刚摆好午饭,一桌子美味佳肴,令人食指大动,听到霍尘迅疾的脚步声,她也只是撩了撩眼皮,有些犯难的表情。
她这副模样可太少见了,霍尘进去时顿了下,甚至还退了两步,看看自己是不是走错了。
“没走错,进来说话。”崔千雀指尖点了点桌面,“你要的东西到了,不看看吗?”
霍尘一笑:“我就知道崔姑娘有本事的很。”
他身为千机卫指挥使,苑长记身为大理寺少卿,查起东西来身上总有诸般掣肘,三教九流的事情也不能打听得详尽。
可崔千雀不同,她身在红尘里,来来往往鱼龙混杂,想要知道什么比他们的门道要多得多。
因此他拜托崔千雀同他一起去查当夜士子跪定北王府一事的幕后隐情,短短两天,崔千雀就发了消息给他,让他今日中午来十春楼一趟,事情有了眉目。
霍尘刚想从她手中拿过来那封信,崔千雀指尖一抬:“霍大人,你可想好了,真要看吗?”
“这有什么的?”霍尘一愣,“不是我请崔姑娘去查的吗?怎么关键时刻我反倒会不敢看。”
“事情可能有些匪夷所思,但我已经经过诸般查证,真相的确如此。”崔千雀担忧地眨眨眼,把信放在他手心里,“希望你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吧。”
霍尘奇怪地接过信封。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几乎是在看到的那一刻,他眸子蓦地放大,瞳孔颤抖,不可思议。
崔千雀纠结道:“他们说,鼓动他们的士子背后,是听了一个北境人的怂恿,眼下那人也在京中,只是行踪不定。”
“怂恿他们的人……叫梁执生。”
第80章 行刺
“据我所知, 霍大人原来在北境嘉定城,师从梁执生,你这位好师父千里迢迢来到长安, 你知道吗?”
定北王府中,崔千雀警惕地盯着霍尘的表情变幻:“他背地里搞这些事,是受何人指使, 你知道吗?”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你知道吗?”
霍尘看向沉默不语的顾长思,对方一点一点把纸条攥紧了。
“霍大人,我提醒你一句,我帮你查案, 是因为你是殿下的人,那么同样的, 我发觉你身上可能会有对于殿下产生威胁的嫌疑, 我照样不会把你当成自己人。”崔千雀目光冷下来, “但同样的,因为我也不相信你对殿下的情分都是假的,于此, 我才没有直接越过你去翻出梁执生的行踪,而是想先听你讲讲, 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我的确……”霍尘眉头皱了皱,“我的确不知道他为何会来京。”
崔千雀霍然起身,快速地往门口走去。
霍尘忙起身拦她。
“我是说不清, 有些事情我在北境的时候就不明白, 这也是为什么有些事我没有告诉王爷的原因, 错综复杂,短时间理不清楚, 谁都不知道最后那只手在哪里。”
他语速快极了,可根本没有崔千雀的步子快,她一路绕过屏风绕过八仙桌,直直往雕花门走去——她要回十春楼,立刻调动她所有的耳目,在极短时间内将梁执生控制住。
霍尘闪身挡在她面前:“崔姑娘大张旗鼓要去找人,可你瞒得过郜文榭吗?万一梁执生和郜文榭有关系,岂不是打草惊蛇,你以为他们会坐以待毙吗?!”
崔千雀终于抬起眼皮看他一眼:“你说你有事情讲不清楚,可你之前知道、或者是殿下知道,梁执生会陷害他吗?你们都不知道,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梁执生那老匹夫根本没有表面上那么好相与,甚至对殿下虎视眈眈,有可能会害死他。他是你师父,是救了你命的师父,真到迫不得已,你要杀师吗?”
崔千雀转身坚定道:“殿下,这件事情还是交给我来办吧,我会小心,不会惊动郜文榭,我路子广,三教九流的事都有涉及,只要梁执生还需要正常吃饭睡觉休息,偌大的长安城,总有蛛丝马迹能让我找到。”
顾长思伸出手,将那张字条凑近蜡烛默默烧尽了。
他面上还有病色,天气回暖依旧拢着后被窝在榻上,长发半披下来,顺着他的动作垂落在胸前,更添了几分气色不佳的疲态。
那些邵翊刻意扎下的怀疑又在翻滚,顾长思盯着那纸条一点一点消失殆尽,才将情绪妥帖地放回胸腔。
“别争了,各有利弊的事情,倒不如一块儿接着去查。”顾长思沉声道,“梁执生此人,我在北境总打交道,身家清白,也是个名捕,我与他之间更没有旧怨,想不明白他千里迢迢跑来陷害我是个什么心思。”
“但他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到底揣了个什么心思……”顾长思瞟了一眼僵直的霍尘,知道他与自己一样,登时想到了回长安前夕那一场并不坦诚的相遇,“既然都送上门来了,那就一起查个一干二净吧。”
霍尘一颗心瞬间提起。
顾长思并没有着急说接下来的话,霍尘知道,他是在给自己一个机会,想听听看自己有没有什么可讲的,哪怕是一点点,但是……哥舒骨誓、岳玄林、何吕,哪一样都是不能讲的。
他们立场在那时本就相悖,针锋相对,是他一直控制自己去忽略,也是他曾经信誓旦旦告诉梁执生,若真有东窗事发那一天,他就陪顾长思到那一天,之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可人总有贪念,有了一日便想再多一日,有了两日便想再多四日,久而久之,那些贪念就会变得无边无际,让他竭力去遮掩那些本就存在的裂痕,不想让这一日到来。
顾长思亲近他,信任他,爱慕他……一幕幕场景走马灯似的掠过,堵得霍尘心头发涩,等到他回过神来时,发现顾长思已经收敛了目光,不再等待他的回答。
覆水难收。
霍尘攥了攥拳,听顾长思继续说:“查出来了什么立刻告诉我,科考舞弊案尚未过去,只怕越拖越久,波澜不断,有些事情不得不防在前头。”
崔千雀瞥了一眼霍尘难看至极的脸色,心中默默地叹息,但还是颔首道:“是,我明白了。”
“崔姑娘先行一步,我下午不当值,与你一同去查。”霍尘盯着那摊烧落的灰烬,“我看王爷吃完药再走。”
崔千雀点点头,把门带上了。
那碗药已经放凉了,酸苦的药汁更加难闻起来,霍尘挨着顾长思坐下,把药端到他跟前,还没等说什么,就被顾长思轻飘飘地端走了,随即一饮而尽。
“又不是小孩子,怕我不吃药啊。”顾长思淡淡地笑了下,把空碗放在一旁,“喝完了,你……”
霍尘却猛地扶住他的脸,顾不得药汁苦涩,重重地吻了上去。
那一吻太凄苦,含了一缕生离死别般的不舍与难过,他专注地吻着顾长思,用唇舌去感知他的温度和存在,他吻得忘情又痴情,全然没看到顾长思的眼睛颤了颤,却根本没有阖上。
末了,霍尘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他,吐息交缠在刚刚分离的唇间,别样的缠绵悱恻。
“我走了。”霍尘眷恋地用指腹去摸他的眼睛,“好好休息,别劳心劳神,病重忌多思多虑,好不容易养出了些血色,才听说了几句,脸色又不好看起来了。”
“霍尘。”顾长思只是叫了他一声,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看得霍尘心中一阵难过。
“哎,在呢。”霍尘努力地挤了个笑出来,“你想叫我,我随时随地都在的。”
顾长思问他:“明明病的人是我,为什么你的脸色比我还要难看。”
“因为想到一些难过的事。”霍尘故作轻松道,“但我心澄澈,一直一直,请你相信我。”
顾长思没有回答。
“我的阿淮太苦了,希望这件事平息后,以后的路就会顺顺利利的了。”霍尘的手从他的发顶落下,一路抚到他的肩膀,“我会平息这件事,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会还你个公正与清白。”
话音未落,他猛地起身,似乎不忍再去看上顾长思一眼,可顾长思的手依旧攥在他的手腕上,随着他的离开手臂绷成了一条直线,发尾都随之晃了晃。
那一刹那,他瞬间就读懂了。
或许害怕真相大白的不止是他自己,一直在装聋作哑不闻不问的也不只是他自己。顾长思那么聪明,有些端倪、有些细节,他或许早就知道,可依旧选择相信。
拼上性命也要保他无恙,不顾一切也要护他周全。这是霍尘的爱。
而顾长思的爱是——
纵然我天性因深陷泥沼而多疑多思,不相信毫无理由的殷勤与讨好,不相信世人口中的爱情,不相信毫无私心的奉献。
但我相信你。
我愿意去违背我的本能去相信你,用尽全力地去信任你,毫无保留地去爱你。
霍尘缓缓抬起手,用力攥了攥他的手掌,然后拉住,一点一点从自己的手腕上推了下去。
然后他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再也不曾回头。
*
顾长思的言外之意其实已经很明显了,崔千雀知心知意地对霍尘行了个礼,告诉他若需要帮忙自己会来寻他,抓梁执生的这件事,还是交给她来办吧。
霍尘没有办法说不:“好,有劳千雀姑娘。”
崔千雀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霍大人,在一切查出来之前,什么都还来得及。”
“我知。”霍尘已经下定了决心,“我会尽快。“
两人分别后,霍尘直奔玄门而去。
他知道秋长若手里已经有了一丸药,只是效果未成,可能会损及人命,所以才没有对他讲,秋长若瞒他瞒得很好,但他总被她诊治,渐渐也摸出了些门道,那一天偶然在她配药的时候看到搁在桌角的一颗药丸,下面压着的药方同秋长若为他几经删改的底稿一模一样。
他明白秋长若的善心与苦心,但实在来不及徐徐图之了。
梁执生都来了,何吕甚至都清楚他、梁执生与哥舒骨誓背后的渊源,所有的势力都搅弄在长安城中,混战之势将成,乱象风云已起,想要拨云见日,那么只能有人先劈出一道裂痕。
恩与情横贯在他的面前,他能够牺牲奉献的只有自己。
秋长若今天不当值,正抓着那颗唯一的解药底稿反复删减,查阅古籍,霍尘来的时候卷起了一阵风,惊得她连忙把东西往里藏,霍尘长臂一伸,直接去抓那小瓶子。
“你做什么!?”秋长若大骇,一指戳在霍尘的麻筋上,趁他一抖一把将解药抢回来,“霍大人,你疯了?”
“我知道秋大人已有解药,只是不确定药性,没关系,我愿意以身犯险,赌那一丝的可能。”
秋长若更惊诧了,一面躲着他一面问道:“谁跟你说的?你胡乱地猜在什么?这是药,是药三分毒,吃出什么毛病来你怎么办?!你跟谁哭去!!!”
“我自己承担。”霍尘撑着桌子,“来不及了,秋大人,算我求你了,是生是死我不管了,真的管不得了。”
秋长若一脑门子官司:“长思知道吗?!”
不提还好,一提霍尘眼眶霎时红了:“别管他,给我!”
“我——”
“吵什么。”一道森严的声音传来,秋长若如蒙大赦,三步并两步躲到了岳玄林身后,将那瓶药妥帖地藏好了。
岳玄林目光沉沉地看着霍尘:“霍大人,今天不当值么?怎么来这儿了。”
霍尘收回目光,呼吸犹未平复:“……我来找秋大人有要事相谈。”
“那也不成个样子,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急不能闹,”岳玄林蹙眉道,“我看长若仿佛也不答应你,怎么霍大人还要来土匪那一出,强买强卖吗?”
算算他到长安以来,这是第二次和岳玄林正面交锋,霍尘不欲与他多加纠缠,告了一句罪过,便想先抽身离开是非地。
“慢着。”他走到岳玄林身边,两人肩膀相抵,岳玄林叫住了他,“事情在玄门发生,长若又是我的学生,无论如何我也得教一教霍大人规矩。”
霍尘复杂地看着他。
“玄门中有书房,去抄三遍《道德经》静静心,”岳玄林的语气不容置喙,“我会在这里,直到陪着你抄完。”
三遍《道德经》没能让霍尘平复一身的怒气,反而炸出了他更多的烦躁,这一抄从下午一直抄到了夜幕降临,最后一缕天光收敛在西山后,天色擦黑,岳玄林进来给他添了灯。
霍尘动了动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岳玄林就又带上门走了,根本没有要留下来跟他说什么话的意思。
……更憋气了。霍尘重重地握着笔,几乎要捏断那上好的笔杆。
等到他饥肠辘辘,好不容易把那三遍道德经拎着出屋,已经到了戌时四刻,玄门一派寂静,无人问津,只有岳玄林的主屋还盈盈透着些光亮。
霍尘抄得头昏脑涨,用手重重地抵了抵眉心,拖沓着步子往岳玄林屋里走。
刚过垂月门,他耳朵敏锐地一动,听见了房梁上传来一声诡异的响动。
他猛地抬眼,只见一道黑色的影子如鬼魅般在墙头浮现,那人身穿夜行服,脸带黑色面罩,只留下一双锐利如鹰隼般的眼睛,动作轻快极了。
只一眼,霍尘即刻就认出了那人的身份。
是梁执生!
……糟了!!!
霍尘立刻拔足狂奔。
不要……不要!
梁执生知道霍尘和岳玄林的纠葛,此时此刻除了霍尘这个本不该出现在玄门之中的人,偌大玄门只有一个岳玄林!
他要干什么?他想干什么!
是哥舒骨誓着急了吗?因为自己来了长安,却迟迟没有对岳玄林动手,所以梁执生要推一把?!
不……不!!!
梁执生从高处轻巧落下,从袖中掏出两把闪着寒光的短匕,月黑风高,他一步步靠近岳玄林的主屋,甚至都能够从轩窗上看到岳玄林伏案的影子。
他往前踏了一步。
一道风迅疾地从他身边刮过,他下意识抽刀砍去,短兵相接,他看见了霍尘那双焦急的眼睛。
“师父……”霍尘用刀挡下了他的攻势,转而挡在岳玄林的门前,“你怎么会……”
“怎么会?”梁执生倒也不再遮掩,用手一拉面罩,语气似乎有些遗憾,“阿尘,师父对不住你,这就要先斩后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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