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公主
明壶至今记得昭兴八年的冬天, 狼族境内迎来了百年难遇的严冬。
狼王帐里烧着滚烫的酒,哥舒裘坐在火堆边一言不发,任由那酒香飘了满帐, 明明暗暗的火光映在他陈旧的疤痕上——他瞎了一只眼,刀疤自眉心劈下一路划过左眼,停在左颧骨上方。
他像一只孤独的、沉默的狼王, 端坐在属于他的王座上,守着那摊篝火,听外面的风雪胡乱地吹拂,簌簌寒风掀起荒野上的雪粒,撞在帐上噼里啪啦地响。
“猜猜我是谁?”
一双手骤然捂住了他的眼睛, 哥舒裘那威严的侧脸上才生出一丝松动,露出些父亲的温柔来。
“阿冰, 不要闹了。”他将女儿的手抓下来, 他的手掌粗糙、宽厚, 比小丫头的宽大了好多,可以完全包裹住她白皙的小手,“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真的是, 父王怎么都不陪我闹一闹。”明壶,或者该称为哥舒冰, 她穿着狼族服饰,羊毛毡的衣裙上挂着五彩的小石头,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她在哥舒裘的膝边蹲下来, 将脸颊贴在父亲膝盖搭着的厚厚毛毯上, 盈盈地望着他,“都收拾好啦, 明天哥哥说要送我到嘉定关,父王,我一点儿都不想去,只想在父兄身边,就不可以不去吗?”
“事关两国邦交,你是我的女儿,唯一的女儿,是我狼族最珍贵的掌上明珠,是月神赐予我们的无上宝物,大魏不敢对你怎么样的,你不要怕,过几日就回来了。”
“我才不是怕,我们狼族的女儿,没有怕这个字的。”哥舒冰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只是会想家,想爹爹和哥哥。”
哥舒裘的手指不为人知地一顿,旋即将她的发丝拨回耳后:“很快的,很快就会回来了。”
昭兴九年正月里,哥舒裘送女入大魏,北境布政三司严阵以待,计划中,由时任北境都指挥使的裴敬亲自护送狼族公主一行入晋州,再由晋州都指挥使接替护送之责,翻过祁恒山脉,就可以顺利抵达长安。
变故出在北境与晋州交界。
顾长思当日去裴府,裴敬仔仔细细地讲了事情的始末,据他所言,当年他们尚未见到晋州来人,就在两地交界处的山谷中突遇山体崩塌,滚滚山石落下砸碎了公主的轿子,他当时去救人,却遇到了接二连三的刺杀。
狼族公主入境是两国修好的一个契机,一旦崩塌后果不堪设想,裴敬当时第一反应便是护驾,可当他从刺杀中抽身而出,想要把公主从轿子里拉出来时,却不见公主影踪。
裴敬说:“当时我看得很真切,那队刺杀的人并不是大魏人,虽然他们穿着大魏服饰,拿的也是大魏的兵器,但后来将那些刺客的遗体进行翻查,发现他们身上都有狼族刺青。”
狼族刺青那种东西虽然可以仿造,但他们纹身手段特殊,属于狼族一脉的独门秘法,大魏再厉害的刺青师傅也做不出那样的纹身,裴敬与狼族多年打交道,是真是伪一看便知。
但公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事情是不可能瞒住的,必须上报,折子快马加鞭送到长安城,尚不等宋启迎做出批复,哥舒裘听说女儿罹难的消息,先行发难。
战火一触即发。
裴敬就是有一万张嘴,都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有着狼族刺青的人会刺杀他们自己的公主,当年这事儿褚寒查了许久,最终得出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结论——或许,这本来就是哥舒裘的一场局。
一场以自己亲女儿的性命为饵,为了出师有名、令两国交锋的局。
裴敬其实很不能理解:“虎毒不食子,哥舒裘膝下一儿一女,总不至于拿自己的亲生女儿来换取这样一个名正言顺的资格。”
顾长思翻着那些卷宗,缓缓摇了摇头:“裴大人舐犊情深,自然不能理解一些人家里亲情淡薄。”
他很坦然地看向裴敬:“天家之中,比血缘更重的是权利,是无上的功绩和子民的性命,将军且看我,便也能明白一二。”
“狼族公主,复姓哥舒,讳冰,与哥舒骨誓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哥舒骨誓的母亲是狼族人,可哥舒冰的母亲是大魏人,哥舒裘对于大魏的态度一直敌对,对于这对母女的态度其实还是很微妙的。”
“哥舒裘不可能承认弃女之事,大魏也拿不出有力证据,再加上开战过后,缘由就不再重要了。”裴敬叹道,“哥舒裘那个老东西,狠的时候是真的狠呐。”
“狼族生存环境恶劣,北境一向是块肥肉,只可惜,公主殿下当年才不过十四岁,连及笄都未到的年纪,”顾长思将卷宗递回去,裴敬的面庞在接过卷宗后缓缓褪去,渐渐幻化出明壶那张发白的面孔,背后的神明慈悲地垂目,看着她僵直的背影,“可惜她偏偏生于帝王家。”
明壶,或者说哥舒冰颤抖着握紧手中长刺,青筋都爆了出来。
“公主殿下,我不是在戳你伤疤,只是想告诉你,或许答应你能够让你全身而退、返还家乡的那个人,在骗你。”顾长思目光在她发抖的手背上一触即收,“看着公主这般模样,怕也是心里猜测过的吧。”
哥舒冰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那个人答应我的是,会送我返还家乡?”
顾长思但笑不语。
哥舒冰的诉求太好猜了,她一个敌国公主,又是没有公主身份、被故乡承认已经身死的敌国公主,自然不能在长安城一呼百应,抛却国仇,那便只有家恨了。
回家。顾长思几乎是在弄清楚她的身份后即刻就明白了她与幕后之人达成的协议。
哥舒冰咬紧了牙关。
当年、当年山石滚滚而落,护在她身边的侍女挺身而出,替她挡下了致命的山石,就在她挣扎着想要逃出来时,一柄利刃捅穿了残破的马车车壁,距离她的鼻尖只有一指宽的距离,她再往前一点点,就会即刻刺破她的喉咙。
人在极度恐慌时是没有思考能力的,十四岁的哥舒冰根本无暇去管到底是大魏反悔了还是什么,她唯一知道的就是逃——外面的狼族护卫杀掉了那自天而降的刺客,将手递给她,从车厢里拉了出来。
四处都在混战,她下意识想去找裴敬,她知道他是最有权威且最安全之人,可山崩地裂之间,根本看不清裴敬的位置,她只好把信任交给救她的狼族侍卫,混混沌沌地被他带走,掩藏在一块巨大的山石之后。
可很快,他们的行踪就被暴露,越来越多的刺客冲他们涌来,侍卫拉着她沿着山谷疯狂地跑,箭矢扎透了侍卫的后背,他拼死反击,与刺客同归于尽,才保下哥舒冰一条命。
幽幽山谷间,十四岁的小丫头站在遍地尸骸的山谷深处,天地何其渺远,她孤身一人,飘然无依。
她从刺客手里拿出残存的兵器,紧紧地抱在怀中给自己增加一些依靠,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这时的思绪才缓慢转动,思索着到底发生了何事。
是大魏翻了脸,还是有人从中作梗,挑拨两国关系?
她无从得知,只知道她要先活下去,平安地活下去,不要再往长安去了,这一路千里迢迢,裴敬一行人不知所踪,又不知是否会有其他埋伏,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回到北境,然后连夜赶回狼族。
那个时候她就算再小也能知道,她的失踪或死亡一定会给本就交恶的两国雪上加霜,她一定要快些回去,战火纷飞下最无辜的是平民,战场上浴血奋战的战士也是千千万万人家的骨肉血亲,她要回去,或许还能力挽狂澜,阻止这场灾难。
但她没有如愿以偿回到北境。
山石滚落炸出了深居山谷之中的匪帮,见到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姑娘,又出落得如花似玉,穿金戴银,当即就捉回了寨中。
后来……后来……
她学会了自保、学会了反抗、学会了用自己稚嫩的牙齿去撕咬仇恨之人的皮肤,让自己的爪牙渐渐锋利起来,竖起坚实的屏障。
等她真正走出那匪寨时,两国已然开战,她的父亲没有来寻她,直接以她身死之名,掀起了征伐的“正义之战”。
所以她不曾猜测过吗?猜测过的。若是大魏设局阻挠,若非没有狼族那边的暗中默认,她怎么会回不到遥远的故土,只能日日夜夜眺望着北方。
从匪寨走出的哥舒冰已经不是天真烂漫的狼族公主,而是手染鲜血、艰难求生的明壶姑娘。
她不再不谙世事,也不再纯良到看见宰杀牛羊都要捂上眼睛。
只是有些事情,猜测是一回事,被其他人告诉,是另一回事。
如果真的她的父亲都不希望她活着回去,那她真的……再也没有家了。
“公主殿下,我今天敢来找你,就不是自己一个人,屏退其他人告诉你这件事,就是顾念到它可能会非常残忍。”顾长思深深地看着她,“我也是皇亲,我也知被亲近之人放弃是何感受,所以,我现在是来跟你谈条件的。”
哥舒冰讽刺地勾起一抹笑:“你又会有什么好心?”
“我可以送你回故乡,但我需要你为我作证,证明你除了葛云、还有答应你事成之后会送你回家的人之外,再无旁人的瓜葛。”
“顾淮,”哥舒冰笑出声,“你以为我会相信吗?你恨狼族入骨,为什么要放过我?”
顾长思只是浅淡地笑:“我是定北王,与狼族有关之事先过我手,我可全权处置,怎么,除了我,难道答应你可以送你回家的那个人,居然也有此等本事吗?”
哥舒冰沉默下来。
然后猛地抬头,看到了顾长思眼中精明的算计之意。
糟了。
哥舒冰下意识往后轻挪一步。
中计了。
如果她答应顾长思,那么且不论顾长思能不能履约送她归去,只怕她进了大魏人的手心,就有更多的事情会被牵扯出来,比如当年哥舒裘为女征战的正义之师,他的威名与仁义就会顷刻崩塌。
如果她不答应……
那就是变相承认了,对,那幕后之人就是有此等本事。
本事何来呢?
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与哥舒骨誓有勾连。
无论如何回答,顾长思要么能够得到一份证明霍尘清白的供证,要么能够得到一个他顾虑良久之事的答案。
他赚翻了。
“顾淮,小人!”
顾长思点点头:“好,我就当你不答应了。”
话音未落,临星宫的白纱骤然激荡起层层波浪,数十名身穿大理寺官府的人自四面八方一跃而入,将哥舒冰团团包围!
哥舒冰大惊失色:“顾淮!?”
“我的确问过你的选择。”顾长思笑了下,“可是我没有说过,我希冀听到什么答案,公主殿下的回答我明白了,可惜我不是很满意,那就只能委屈公主殿下跟我走一趟了。”
“顾淮!我就不该听你的废话!我就该杀了你!!!”哥舒冰凶狠地骂道,“你等着吧,就算如此,你也别想听到想要我说的话,我会咬死他的罪名的,我一定会的!!!”
顾长思看着她:“嘴长在公主身上,公主说什么是什么。同样的,嘴长在我身上,我会如何驳斥公主殿下的供述,证明霍尘的清白,那就不劳公主殿下费心了。”
哥舒冰心底猛地一沉。
她怎么就忘了呢?能够在宋启迎的忌惮、猜疑和打压下活这么多年,他顾长思又能是什么良善之辈。
或许他根本就是来抓她的,不是为了供词,只是抓她,只要抓到她,顾长思自有一套办法,无需她张嘴,只需她在场。
一行人压着哥舒冰浩浩荡荡地自临星宫走下,迎面却撞见了个不可思议的人。
是岳玄林。
顾长思停下来:“师父?更深露重的,你怎么来了?”
岳玄林脸色有些凝重,瞥了一眼哥舒冰:“在临星宫捉到的人?”
“是啊,费了不少力气。”顾长思想到什么,忽然笑了,“您不会是来告诉我,因为我在临星宫捉人,所以碍到了皇帝陛下的福祉,他派你来带我回去教训我的吧?”
“不是。”岳玄林摇了摇头,“霍尘之事陛下暂时顾不上了。”
顾长思眉梢一挑:“为何?”
“葛云的府邸搜查有了新的结果,刚刚刑部发现过后,加急送进了明德宫,陛下正在等你。”岳玄林沉声道,“是一封密信,写信的那个人告诉葛云,若他想刺杀陛下,务必要警惕太子宋晖,唯有先拿下太子,才能够一劳永逸,一箭双雕。”
顾长思试探性地道:“写这封信的人……”
“是你的笔迹。”岳玄林直言,“方才陛下叫我去,就是为了拿玄门中遗留的你的手书,让何吕做笔迹对比的。”
第62章 笔迹
“陛下, 臣……”
半夜三更,何吕被一封密旨紧急召入皇宫,他今年年过半百, 亏心事做了不少,因此接旨的时候险些从床上滚到门口,最后胡乱地穿戴好进宫, 才发现跟自己无关。
明德宫灯火通明,缠绵多日的皇帝陛下脸上终于有了些血色,看上去没那么奄奄一息了。
太子宋晖也在,看样子这位皇太子殿下也是从睡梦中匆匆赶来的,眼神中带了一丝大梦初醒的混沌, 但在皇帝咳嗽出声时,还是赶紧奉了一盏茶上去。
宋启迎喝了, 沉声道:“何卿师承书法大家, 据说长安城中笔墨之事无人出你之右, 你仔细看着这两封笔迹,若是光不够朕再找人来添,你务必看仔细了, 有什么话都直说便是。”
何吕哆嗦着手接过那两份书信,一目十行地扫下去, 眸子蓦地瞪大了。
其中一封是简单的习字帖,临的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另一封则是……
何吕越看手越抖, 宋晖退回去坐, 眸色淡淡一扫, 轻描淡写道:“何大人目光如炬,长安城之中若是你都对比不出字迹, 那怕是三法司都束手无策了,陛下信任,你可要仔仔细细地看清楚了。”
何吕扑通一声又跪了回去。
那一刻他心中千回百转,悄悄地从皇帝那不辨喜怒的面上挪到太子宋晖的脸上,宋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抬手的同时瞬间瞟了他一眼。
何吕就又不敢再看了。
宋启迎问道:“看出什么来了?”
“陛下,臣……依臣所见,这两份笔迹,应是出自同一个人。”
“咣当”,宋晖放下茶杯的动静有些大,连皇帝都不免觑了他一眼。
宋晖立刻起身告罪:“方才手指抽筋了,惊了陛下,儿臣有罪。”
“得了,坐着吧。”宋启迎显然没心思搭理他,继续问道,“何爱卿,你确定吗?”
何吕艰难地吞咽了下。
他大概能够猜出这封手书来自于谁,能够将这一手字送到皇帝眼前、还是惯用左手写字的人,普天之下,也只有淮安王留下的那一位了。
他又不傻,那密信里讲的都是谋逆之事,皇帝这是要给顾长思定罪。
何吕虽然算不上是个天才,但在官场上摸爬滚打那么多年,也琢磨出些生存之道来,顺皇帝者昌、逆皇帝者亡,顾长思于之皇帝有多么如鲠在喉,他还是清楚的。
所以,他揣度着,皇帝是想要听到肯定的答复的。
但太子方才那一下茶杯摔的……
“何尚书?”皇帝见他半天不答,语气稍稍急促了些,“在朕面前,莫非你还要诳朕不成?”
“陛下!陛下!!臣万万不敢!!!”何吕急忙把两封手书按在地面,把脑袋紧紧磕在上头,“兹事体大,臣不敢妄言,是以看了又看,想了又想,依臣愚见,这的确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皇帝好半天都没了动静。
半晌,才幽幽道:“既然如此,太子,此事也涉及到你,便由你去将葛云提出来,带到明德宫吧。”
宋晖连忙起身:“是,父皇。那……”
“朕已经让玄林去了。”皇帝深深地盯了他一眼,“这就是你说的,兄弟血亲?”
宋晖脸色一白,急匆匆去了。
*
二月十六子时末,长安城都沉寂在安宁的睡梦里,本该紧锁的皇宫却破天荒地开了门,去提葛云的宋晖和顾长思一行人在泰安门前相遇,脸色都不甚好看。
顾长思先退了半步:“太子殿下。”
“皇兄。”宋晖摆了摆手,示意让刑部的人先推葛云进去,“这位就是狼族公主么?”
哥舒冰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是,本以为总能够了了一桩事情,没想到枝节横生,真是半点都不由得我。”顾长思笑道,“正好,刑部的人压完葛云进来,再把公主殿下送回刑部吧,来回不走空。”
“你还真是有心情。”宋晖凑近了两步,顾长思明白他意思,从善如流地往旁边一起挪了挪,“我问你,是不是与你无关?”
“要是真的与我无关,我就不会出现在这儿了。殿下懂得的。”顾长思摊摊手,“想必何大人应该已经承认了,那两份手书是出自同一人吧。”
“你有没有想过,谁能够模仿你的字迹模仿得那么像?”宋晖看上去急得够呛,像是被指控了的人是他而不是对面那个看起来丝毫不慌的顾长思,“何吕,他那个墙头草,八成就是猜着陛下的心思才这么说的,能信?”
“皇帝信就够了。”顾长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得了,赶紧进宫吧,再耽误一会儿你都不知道在皇帝面前怎么解释了。”
“哥哥啊,你就一点不着急?!”
顾长思偏头冲他一笑:“弟弟啊,说实话,你要是隔三差五来上那么个几次,你也不着急了。”
宋晖被他气得面有菜色。
顾长思这回笑得更开心:“好了,你隔三差五来不了那么一次,都是有你哥哥我给你扛着呢,皇太子殿下,请吧。”
宋晖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也被他戳中了心事,果然不再固执地追问下去。
顾长思落后他半步,本该盘算着如何脱身的脑子里居然白茫茫一片,只是盯住了宋晖身上蟒袍的四爪。
他一直记得淮安王临终前嘱托他的话,太子是国之根基,太子定则天下安,太子仁则社稷宁,可是这一朝的根基并不在宋晖一个人身上,还在他顾长思的肩上。
宋启迎特殊的继位让顾长思和宋晖同时站在了社稷的另一头,皇帝生性多疑敏感,天性凉薄,大魏有了这样一位皇帝,其实和太子之间其实是不会有什么安宁日子过的。
亏得有顾长思。宋晖自己也明白,亏得有顾长思。
顾长思成为了宋启迎心里那个觊觎皇位的完美人选,完美到太子都在这样的怀疑下消失不见,一方面宋启迎顾影自怜着自己来之不易的皇位,一方面又将自己抱有缺憾的情感投掷到太子身上,不想让他成为第二个自己。
起码他是堂堂正正的皇太子,不会有人来分他的权、夺他的位。
这也是为什么宋启迎儿子众多,但宋晖的太子之位稳如泰山的缘故,所有人都丝毫不敢动夺嫡的心思,腥风血雨的前朝和风调雨顺的后宫形成了极具讽刺的对比。
这不就是顾长思所说的——有你哥哥我给你扛着呢。
他这么想着还自嘲地笑了下,宋晖听见了,表情更加复杂。
这人怎么这么开心呢?!
终于到了明德宫,葛云已经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顾长思进来的时候,他嘴里还在气若游丝地骂着什么,宋晖快步上去,利索地给了葛云两记耳光,又不知从哪里揪过来一张帕子,塞住了他的嘴。
顾长思收回目光:“臣参见陛下。”
宋启迎没有接话,只是沉沉地看着眼前的两封手书。
岳玄林开口道:“陛下,手书之事,臣已经同定北王大致讲过了。”
“讲过了还敢来,而且瞧着还挺磊落的。”宋启迎终于动了动,“想必话术也想得差不多了吧?”
“回陛下,臣没有什么话术,如果非要说,臣只有一句,不知道什么手书,也不曾与葛指挥使交流过。”顾长思拱手道,“不过臣也知道,区区几句辩驳,在铁证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宋启迎挥了挥手:“你自己拿去看看。”
顾长思从内侍手中接过来手书,细细地分辨了一下。
不得不说,若不是他十分确定自己没有写过这东西,单凭这封手书上的字迹,是他自己都会怀疑的程度。
太像了,不,就是一模一样。
他在这边仔细地瞧,那边宋启迎三步并两步晃了下去,然后缓缓抬脚,重重地碾在了葛云的脑袋上。他的动作看上去还有些大病初愈后的吃力,但力道之大都能听见葛云痛苦的呻.吟。
“朕要你仔仔细细地讲明白和定北王之间的事,不许说其他,否则朕也不在乎你后面到底是什么人了,现在就拔了你的舌头,听懂了吗?”
话毕,他才松开脚,让宋晖扯掉他嘴里的布料。
口涎落了一地,葛云艰难道:“定北王……事情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说是同谋他还不够资格,但也不清白无辜。”
顾长思放下手书,随手递给一旁的内侍。
“他临出长安前,说要送陛下一份生辰大礼,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误打误撞地,他知道了我要行刺的消息,于是同我讲,他改变主意了,不想要单独送了,要与我一道。”
葛云身上皮开肉绽,说两句话便会有伤口崩开,鲜血从那里流出来,弄脏了明德宫的毯子。
“他说,要想行刺,最难的不是皇帝,而是太子,太子坐在左下首,那是个无论如何安排刺杀计划都会很轻易地冲出来阻止的位置,所以,他让我……先给太子的酒里下软骨散。”
葛云攥起拳:“只是谁能想到,太子他那一夜身体不适,没有饮酒。可箭在弦上,我也只能拼死一搏,果然,如定北王所言失败了。”
宋启迎看向顾长思:“你同他说过这些?”
顾长思只是回望。
“何大人……”葛云突然又开口道,“何大人是书法大家,如果连他都能看走眼,试问长安城中有谁能够偷天换日到如此地步?定北王,于情于理,你都很有理由的,不是吗?”
众所周知这个于情于理是指什么,刹那间宫中极静,宋晖怒道:“放肆!!!”
“我都放肆到同狼族公主一起刺杀皇帝了,还在乎这一句两句吗?”葛云阴冷地笑,“皇帝陛下,你也知道,于情于理,你都占了人家的位置,不是吗?!”
这是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敢直接跟他将遗诏的事捅出来讲!
宋启迎暴怒,一脚踹在葛云肩头,只听清脆的一声响,那本就伤痕累累的右臂瞬间以一个扭曲的姿态吊在肩膀上,葛云痛苦地大叫了一声,冷汗簌簌滚落,捂着断掉的胳膊不住颤抖。
“你竟敢……你竟敢!!!”宋启迎目眦欲裂,“你是真不怕被朕拔了舌头,那朕如你所愿!!!”
“父皇——”
“还有你!”宋启迎双目充血,“顾淮,他说了这么多,朕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当真没有任何话要为自己分辩了吗?!”
顾长思垂下眼:“臣看了,那些字,的确与臣的笔迹如出一辙。”
宋启迎的表情瞬间很复杂:“……你是认了?”
第63章 清白
顾长思顿了一下, 才开口道:“臣没有写过这封信,但在笔迹上连何大人都看不出伪造的痕迹,所以臣也觉得很奇怪。”
宋启迎紧紧盯着他:“你是什么意思?”
“陛下, 给臣一柱香的时间。”顾长思说罢,便不再看皇帝那怒火中烧的神色,转而走到何吕面前, 伸手把人拉了起来。
何吕哆嗦着擦汗:“王爷。”
“何大人别慌,我不是要怪罪何大人说这两张手书出自同一人,的确,就连我自己都看不出什么区别。”他将那密信重新细细卷好,搁在何吕的手心, “只是我身在其中,说什么都显得有几分诡辩的意思, 所以想请何大人帮个忙。”
何吕赶紧拜下:“不敢, 王爷请说。”
“何大人在书道上是大家, 想必应该也能学几分本王的字迹,如此,辛苦何大人模仿我的手书, 重新写一封密信,试图向陛下还原一下, 我是如何写出这封密信的,又是如何交给葛指挥使的。”
顾长思笑了一下:“当然了,后面如何交给葛指挥使的就不劳何大人费心了, 只需要写出一封来, 不知何大人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这……”何吕偷偷地觑宋启迎的脸色。
皇帝一甩长袖:“他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朕也很想看看,定北王到底是真冤屈还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依旧在狡辩。”
不多时,内侍就抬着桌案和文房四宝走了进来,那封密信铺平摊在何吕的左手边,他颤颤巍巍伸出左手,拎起毛笔沾了沾墨,落下了第一个字。
整个明德宫落针可闻。
顾长思天生左撇子,吃饭写字用刀都是左手,何吕却是个右利手,因此模仿顾长思笔迹的时候需慢之又慢,慎之又慎,他不自在地托着袖子,几乎写一笔就要瞄一眼一旁的笔迹,宋启迎去看顾长思的侧脸,发现这人倒是丝毫不着急,静静地瞧着他写。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间,短短几个字让何吕写了一身的冷汗出来,他搁下笔,跪倒在地,向皇帝行了个大礼:“臣有罪,写此大逆不道之言,请陛下赎罪。”
“得了,别马后炮跟朕哭丧了,方才让你写的是朕,怎么,难道朕也要给自己两刀赎罪吗?”宋启迎翻了他一眼,伸手抽过那张纸抖了抖,在烛火下眯着眼睛瞧了瞧,“嗯,这字是像,但还是能看出来一些落笔时的颤抖,看得出是生疏了,不似那两份一气呵成。”
宋启迎在将它拎到顾长思面前:“你想说什么?”
“回陛下,臣也看出来了,与前两份相比,这一份的确模仿虽像,但犹有破绽。”他在宋启迎发难之前继续道,“只是,臣让何大人做的事,还没完。”
他轻轻地从皇帝手里抽过纸张,递给何吕:“何大人,方才我说,希望你模仿一下整个事情经过,现在,劳你将它卷起来,然后交给我,再由我来重现一下是如何交给葛指挥使的。”
何吕彻底被他弄懵了,看见宋启迎沉默的神态,只好拿过来,重新又卷好,再递到顾长思手中。
顾长思又冲内侍抬了抬下巴:“有劳,原件也重新卷好给我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宋启迎耐心彻底告罄,“顾淮,朕已经没空听你说三道四了。”
“陛下别急,”顾长思将两卷递到宋启迎面前,“臣的清白这就来了。”
满宫人俱是一怔。
骤然,一旁艰难喘喝的葛云笑出了声,他捂着脱臼的手臂,歪歪斜斜瘫在地上,讽刺道:“定北王,你是黔驴技穷了吧?两封一模一样的手书,岂不是正是坐实了你的罪名。何大人是书法大家,连他都模仿不出十成十,难道长安城内,真的能找出第二个人模仿得如此像吗?”
顾长思唇角漾起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深深地望进葛云的眼睛里:“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葛云一愣:“我说什么了?”
“正是这一模一样的手书,才能证明臣的清白。”顾长思朗声道,“因为臣的清白,并不只在字迹上,还在手书本身。”
“陛下请看。诸位请看。”顾长思展开其中一个,“人的字迹可以模仿,可以练习,可是一些下意识动作模仿不了也骗不了人,当然,也不容易让人察觉到。”
顾长思指了指纸张的卷曲弧度:“这张纸,是从右往左卷的。”
他信步走到书案前,左手拎起毛笔沾了墨,边写边说:“我自小是左利手,这件事天下皆知,无需赘述,模仿的人是想到了要用左手写字才能将字迹仿个十成十,但他却忘了,我这个左撇子可不光写字要用左手。”
“人的下意识都是要倾向于自己的惯用手的,因此,我就算写完,要卷起来手书用来便于传递,那也是这样卷。”他搁下毛笔,将纸的左侧靠近自己,然后慢慢卷了起来,“左手是我的惯用手,因此卷纸时是先卷左边,而不是右边。”
他将自己那封手书放在左手掌心,又将那作为罪证的放在右手,全然相反的纸张卷曲方向明了清晰:“这是方才葛指挥使说的,何大人此等书道高手都难以模仿,那么,究竟是谁费尽心思学我的字迹嫁祸给我,又是谁言之凿凿迫不及待地往我头上泼脏水。”
“葛指挥使,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更何况在场这么多人亲耳听到你的一字一句,都这个时候了,众目睽睽之下、天理昭然在上,你就别想着再抵赖了吧!”
葛云的脸色骤然惨白。
顾长思将三卷手书悉数扔在他狼狈的发上,那几张字条就如同小石粒一样簌簌滚落,砸得他根本抬不起头。
顾长思深呼吸一口气,重新看向宋启迎:“陛下,臣要说的,只有这么多了。”
宋启迎瞠然无言。
顾长思可太清楚了,他跪也好、求情也罢,就算他说一万句宋启迎都不会相信他的,于是他选择不说,对于宋启迎咄咄逼人的质问他也根本不急,而是在脑中盘算对策,没有把时间浪费在与宋启迎做口舌之争上。
他就这样傲然而立,不卑不亢,就算面对指责与质问都不曾撼动他半分,他笼着袖子站在那里时,一时像他母亲以女子身入朝堂时的骄矜自持,一时又像他父亲被废时依旧不肯弯折脊梁的背影。
不。宋启迎暗暗地攥了攥拳。他只像他自己。
他不得不承认的是,无论是宋启连和顾令仪自小对顾长思的言传身教,还是岳玄林将他领回玄门后的善施教化,这些都把他养得很好,就算自己不喜欢他,可面对上位者的忌惮和猜疑,在他身上也看不到一点儿怯懦的影子,颇有任尔东西南北风的骨气。
这是第一次,宋启迎在顾长思面前尝到了挫败的感觉。那是在他父母身上都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平视着顾长思,却依旧觉得顾长思在俯瞰他。
内侍将那三卷手书重新奉到他手上,宋启迎拿起那个顾长思写的,目光一扫,只有短短一句话。
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宋启迎这时真的觉得哑口无言。
半晌,他避开顾长思的目光,平静又带了一丝恼怒地望着面如土色的葛云:“你又有什么话好说?”
“葛云,朕待你不薄,当年朕选中你,又提你进金吾卫,就是因为你不是个薄情寡义的人呐。”
“薄情寡义……”葛云喃喃着四个字,在舌尖上嚼了四个来回,忽然狂笑出声,“薄情寡义!!宋启迎,这世上有谁比你更能配得上这四个字!!!”
“你问我为何报复你?可你又如何对霍长庭的呢!!他明明是我大魏最有威慑的一支枪,你为他加了无上的尊荣,告诉所有人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将帅之才,可你对他做了什么!?你杀了他!!!”
“朕没有!!!”宋启迎眼睛都瞪圆了,那一瞬,顾长思敏锐地察觉到宋启迎极快又极轻地瞄了自己一眼,“你从哪里听来的无稽之谈?!五年前嘉定之役是天灾!你别把朕想的那么卑鄙,无论如何,朕也不会拿江山社稷开玩笑!!!”
“有没有你自己知道,要不然,你为什么不告诉顾——”
宋晖猛地蹿了出去,在他把话说完之前一拳狠狠揍在了他的面颊上,一声巨大的闷响,鼻血自葛云灰败的脸上喷涌而出。
“葛云,你是真的找死吗?!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论罪当株连九族!”
“九族?”葛云痛苦地哭笑,“我哪里有九族,要不然你的好父亲为什么嚷嚷着要杀我这么久,却从不提株连九族之事呢?我有没有九族,我是个什么身份,你的好父亲最懂得了,不是吗?”
“事到今日,我的确无话可说。”葛云调整了下姿势,渐渐凑近了顾长思,“我死无所谓,但是,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霍长庭了吗?你不要、不要忘了他啊……”
“他原来总跟我讲,今天你多吃了两口桂花糕,是长安城老字铺的,明天你又多喝了两口聚仙楼的忘忧饮,说它喝完后唇齿留香……你的字帖、你的喜好,我都是从他那里知道的,他记得你这么多事,你可不可以,不要忘了他啊。”
他跪在顾长思脚边,艰难地一下、一下磕头:“是我的错,我想报复你,我替他不甘心,我怨恨你不记得,是我一个人的错,和长庭没有关系,如果他有机会入你的梦,你也不要怪罪他拿了你的字帖,是我偷来的,都是我自己的主意。”
“他是个特别、特别好的人,不该被你忘记的。”
“好不好啊,求求、求求你了……”
岳玄林猛地把出神的顾长思拉到身后来。
“葛云,刺杀陛下在先,嫁祸皇亲在后,罪犯滔天,罪无可恕。”岳玄林捏紧了顾长思的手,“陛下,臣进言,请于明日午时立刻处斩,他已然开始攀咬无辜之人,不必再审了。”
宋启迎仿佛累极,摆了摆手:“就这样,都下去吧。”
“陛下,臣还有一言。”顾长思感觉到自己的手在被岳玄林收紧,但他还是问出来了,“狼族公主已经捉到,是否需要审问,证明霍尘清白?”
话音未落,葛云像是被触碰到了什么一般,猛地爬了起来,又被宋晖按了回去:“他到底是不是?他到底是不是!!!宋启迎!皇帝!!陛下!!!霍长庭他,是不是还活着,他是不是回来了!!!”
宋启迎远远地指了指他:“封住嘴,带下去,喂哑药,朕不想再听到他任何疯言疯语,滚。”
“陛下!!!我有一句谢,一直没能对他亲口讲,你见到过的,你明白的,我念了一辈子,一辈子啊!!!”
他撕裂的嗓音沉寂在如霜的月色里,十指被他的挣扎抓得鲜血淋漓,拖出长长的血迹,一直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顾长思望着那斑驳的血迹,心里闷痛得厉害。
求求你……别忘了他好不好啊。
“长思,”岳玄林捏了捏他的手指,强迫他回过神,“回去歇着吧,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了。”
顾长思这才彻底清醒过来,胡乱地吸了口气:“那霍尘……”
“我会和陛下一起审狼族公主的,你放心。”岳玄林的语气不容置喙,“回吧。”
终于,宫内的人三三两两走尽了,宋启迎才跟被抽干了力气一样,跌坐在龙椅上迟迟回不过神。
“玄林,你想跟朕说霍尘的事,对吗?”宋启迎疲惫地捏着睛明穴,“之前你不肯说他的来路,朕知道你有顾虑,可如今种种,究竟如何,你都可以讲了吧?”
第64章 平定
“之前你同朕讲, 你不清楚他的身份来路,不敢确定他是不是长庭,所以才要留他在身边, 再做定夺,朕准了。”宋启迎的语气低沉,在夜色深重之中有着化不开的倦意, “如今,你能确定了吗?”
岳玄林拱手道:“臣能。”
宋启迎的眼神骤然变得锋利起来。
岳玄林清晰吐字:“他的确是。”
宋启迎彻底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脸上都带了些自己没有察觉到的欣喜和惊讶:“当真?!你确定么?那当年朕吩咐他做的事——”
“陛下,”岳玄林大胆地打断了他的话, “陛下,恕臣直言, 现在还不能问。”
“为什么?!”
“陛下, 臣直说了, 当年长庭回不来的缘由,您是清楚的。”岳玄林的语气有着不容置喙的笃定和沉稳,“狼族大举攻城, 我方战败,三万将士为了守城死在嘉定关外, 是意外。可长庭回不来,并不是意外。”
“计划中,长庭的确会在改头换面、更名换姓后, 自狼族境内带回来陛下想要的东西, 可战败打乱了当年谋划, 长庭意外失忆,这是谁都无法预料之事。”
“臣怕他的失忆背后仍有阴谋, 所以不敢贸然将他带来面见陛下。”
皇帝脸色稍稍和缓了些:“尚无解法?”
“长若已经在炼制解药,但南疆蛊毒之术错综复杂,若强行破蛊,担忧长庭身体受不住。”岳玄林解释道,“所以,唯有徐徐图之,以解蛊毒,但人既已归,当年之事真相大白也只是时间问题,还请陛下再耐心等等。”
宋启迎沉默下来,那张脸在烛火下显得有种近乎凌厉的残忍,因为咬着牙关,所以连太阳穴都紧绷了起来。
半晌,他动了动唇,刚想说些什么,岳玄林便突兀张口。
“陛下,臣还有一言,要奏明陛下。”他一撩衣袍跪下,伸手将冠帽取掉放在一旁,冲宋启迎行了个大礼,“陛下,臣自陛下十岁那年入宫,成为陛下侍读,迄今为止陪伴陛下已有三十年,三十年中,臣身份几经更易,从一个懵懂稚子到登科及第,再到如今大魏太师之位、玄门门主之职,臣不仅仅只是陛下的侍读,也是旁人的老师了。”
“臣永远记得十七年前,陛下初登大宝,从一种暗卫人选中择出霍长庭一人,告诉臣,要臣做他的老师,说此子聪慧仁义,又有武学天赋,他日必成我大魏利器。自此,臣一日不敢忘陛下所言,教他行仁义事,做良善人。臣未曾成家,也没有儿女,所以门中五个弟子,臣真的都当自己的孩子看待。长庭入门最早,陪伴日子最久,又没有双亲,臣曾经是真的把他当上天怜悯臣与他俱孤苦无依,于是赐予给彼此一个慰藉,臣身为人师,又身为长辈,怎能不爱护。”
岳玄林顿了顿:“陛下当年,也很是爱护长庭的,您还记得吗?”
“臣请陛下再跟臣些时间,也给长庭一些时间。蛊毒之术千难万难,想要破除,非旦夕努力就可成,一着不慎,整个人就毁了。”岳玄林哽咽道,“臣是看着他长大的,陛下又何尝不是呢?他本就如无根浮萍,父母亲族都无人在世,身后无祖籍亲朋,他的新生是陛下所赐,若是陛下再舍弃他,他真就要逐水飘零了。”
宋启迎缓缓放下要掺他起来的那只手。
他何尝不懂,岳玄林陪他整整三十年,生活中、朝堂上,都是他的左右手,都是他的心腹,他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岳玄林就明白他要说什么。于是就在他刚要脱口而出能不能尽快破解蛊毒的时刻,岳玄林察觉到了他那一闪而过的残忍和急切。
岳玄林殷切的目光灼烧着他,迫使他渐渐想起,是了,之前在霍长庭还没有对顾长思动心的时候,他对霍长庭的喜爱与恩宠,那是连太子都无法与之比肩的。
一个行军打仗的天才,一个身世清白的孤儿,一个由自己亲手培养起来的孩子,看着他如何一点一点地满足自己的期盼,超出自己的期望,那种滋味儿,宋启迎也是父亲也是长辈,怎么会不为之自豪呢。
宋启迎长叹了口气,僵在半空的手指搓了搓,还是伸手将岳玄林掺了起来:“朕明白你的意思了,不催你便是。”
“臣代长庭多谢陛下。”
宋启迎将帽子替他戴上:“只是长思……”
“臣未敢告诉任何一人,包括长若,只说是为了治疗他的失忆之症,没有告诉他们,霍尘的身世来历。”岳玄林任由皇帝给自己正了正帽子,垂眸道,“这些分寸,臣还是有的。”
“朕知道,只是担心。”宋启迎双手拍了拍他的肩,“毕竟三年前长思的模样,朕不想再看见第二次他如此失态的样子了,朕知道,玄林也不想再见到的吧?”
*
顾长思当然没那么听话地回玄门或者定北王府,他直接跟着押送哥舒冰的人回到了刑部大牢,那时候,霍尘正拎着根草棍儿在地面上练字。
月色从窄窄的窗口里倾泻而下,落在他平静的侧脸上,将他的五官映衬得愈发温柔,他怀里抱着顾长思留下来的大氅,仔仔细细地将边角都掖严实了枕在席上,整个牢房里那么脏,只有那一件大氅纤尘不染,干净得格格不入。
他听见动静,抬头看见顾长思倚在栏杆边冲他笑。
霍尘扔了棍子站起来:“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来送个犯人,顺道看看你。”顾长思把手伸进去,指腹抹了抹他的脸侧,“都沾上灰了。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葛云被提走了,我心里慌得睡不着,你有没有事,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霍尘担忧地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几个来回,才不确定道,“他没有,还是……你脱身了?”
“后者。”顾长思的指腹停了停,“构陷皇亲,又刺杀皇帝,被判了明日午时的斩立决,皇帝意识到他开始乱咬人,于是不查了。哥舒冰,就是明壶,我也带了回来,无论如何,我都会让她证明你的清白……”
霍尘猛地捏住他的手腕,顾长思一愣。
“葛云攀扯你什么了?你抓明壶又有没有受伤?”霍尘蹙眉道,“……皇帝会不会再为难你?”
“没有,放心吧,真的。”顾长思摇了摇头,“这些数我还是有的,皇帝虽然看不惯我,但如果他真的不管不顾想杀我,那我也活不到今日,他还是要个天子威严和体面的,所以无凭无据的,他不会拿我怎么样。”
霍尘不语,只是冲着顾长思手腕上一道浅浅的伤痕轻缓地吹气。
那道伤口不重,是哥舒冰划出来的,老实讲,那样激烈的战斗,顾长思受伤的时候都没有察觉,还是后来宋晖发现的伤口,在进明德宫之前给他止了血。
但被霍尘这么知疼着热地吹着,居然从那丝丝缕缕的凉气中生出了一些痛感,不剧烈,像是根小针一样,一下、一下、一下地戳着他的手腕。
霍尘用手指摸了摸:“疼不疼?”
顾长思那个既是习惯又是事实的“不疼”瞬间被霍尘疼惜的眼神按灭在嗓子眼里。
霍尘没有等到答复,专注地望着他的眼睛。
顾长思露出一个笑:“霍尘,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还是个小孩子。”
“你本来就比我小。再怎么长大你也比我小。”霍尘拉过他的手腕,在他伤口上烙下一吻,“你看长记,比你也小不了一岁,还又跑又跳地多快活呢,你是被逼着长大的太苦了。”
“好吧,虽然是真的不疼,但你可以觉得疼。”顾长思眨眨眼,“因为我在你这里有喊疼的特权,对吗?”
霍尘含笑,将额头抵在他的脉搏上,说出来的话就好像是顺着他的经脉一路到心脏之中:“对。你跟我说疼,我会哄你,会吻你,会让你不那么难过。”
“与其说这个,倒不如先想想出来之后你要怎么哄哄我。”顾长思用另一只手点了点心口,“这儿要痛死了。”
“赔你,都赔你。”霍尘认真道,“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我要是让定北王再难过,小王爷把我挂在长安城楼上吊着抽,行不?”
虽然顾长思不愿意承认,但是霍尘是真的很知道怎么顺自己的毛来捋,天大的担忧和顾虑,都能够被他两三句话轻描淡写地拨回来,只留下一些余音,却也荡着浅浅淡淡的甜味儿。
所以他只好把手抽出来,在霍尘眉心欲言又止地点了点。
门外一阵窸窸窣窣地响动,刑部尚书郭越带着葛云回来了,冠帽也歪了头发也乱了,胸口上还有一大片湿痕,看着好不狼狈。
顾长思退了两步:“郭大人,也把你惊动了?”
“王爷。”郭越抖了抖袖子,冲一旁半昏不昏地葛云啐了一口,“王爷前脚入宫,侍郎后脚就来禀报臣了,后来陛下下令斩立决,也得由臣盖印,就来了一趟刑部。”
顾长思伸手比划了一下:“那尚书这副打扮是……”
“还不是这晦气东西,陛下不是让喂着晦气玩意儿哑药么?他又吵又闹地根本喂不下去,掀了八碗药了,没办法,只能先把嘴堵上送回来。”郭越瞥了一眼霍尘,想起什么似的,道,“正巧王爷在此,把霍大人领回去吧。”
霍尘一愣:“我?可以走了?”
“正是,臣盖印时圣旨下到了刑部,让臣放霍大人归去,说陛下已经知道了他无辜。”郭越道,“就说这晦气东西,连王爷也敢攀扯,当真是胆大包天,霍大人本来也是无妄之灾,虽然没有翻案的证据,可也没有除了葛云供词外的其他佐证,陛下就说八成也是无辜的。”
“终于脑子转快了一次。”顾长思本来还有些因为葛云而生出的阴翳心情,闻言终于多云转晴,听着狱卒哗啦啦地开锁,“那就有劳郭大人了,狼族公主也关押在刑部,有劳郭大人费心。”
“自然自然。”
顾长思欣然地向霍尘伸出手。
就在霍尘想要抓住他站起来的时候,地上匍匐的葛云突然挣扎起来,压着他的狱卒完全没料到这人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还能够垂死挣扎,险些脱了手,又七手八脚地扑过去把人按住。
葛云身体被压得严严实实,可依旧从那些人之中伸出了一只枯瘦的手,努力地去够霍尘的腿。
慌乱中,葛云口中被塞着的布条滚落,他咳嗽了一大口鲜血出来,手指深深地扣进地面,用力到青筋都迸了出来。
“请你……请你再听我说一句话。霍尘!!!”他撕心裂肺地吼叫,“最后一句。最后一句!!!”
霍尘搭上顾长思的手,不约而同地顿住了。
郭越踌躇道:“这——”
“没事儿,可能住得这么几天,葛大人舍不得我。”霍尘摆了摆手,暗地里安抚似的捏了捏顾长思的手心,随即向葛云走去,“有劳诸位,留个空让我跟他讲两句?”
按着葛云的人没动,只是侧了侧身子,足够能让葛云看清霍尘的面庞。
葛云用力地够了够,拽住了他的脚踝,眼神巴望着、自下而上地看着他,那一口殷红的血让他看起来羸弱又可怜,可霍尘分明感觉到他攥着自己的力气好大。
葛云突然咧开嘴,费力地露出个笑:“我要死了,可我想跟你说……”
“如果你不是他,谢谢你能够让我在临死前再见他一面。”他泪水涟涟道,“如果你真是他,谢谢你能够让我在临死前再见你一面。”
话毕,他没等霍尘回应,或者说他拒绝看到霍尘有任何模样的回应,于是骤然松了手,任由狱卒架起他虚弱无力的身体,一路拖到那最里面的牢房中。
脚踝上还有葛云攥着自己的力道。
其实他也表情空白,那样浓烈又深厚的感情,面对空无一物的记忆只是如投石入水,他做不到回应,于是只能沉默。
还是顾长思走过来,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
“走吧。”顾长思的声音清冽又笃定,“我们回家。”
第65章 水月
顾长思和霍尘回了定北王府。
已经到丑时末了, 闹腾了这么一大圈,两个人都有些乏,但无论如何, 祈安都还是准备了一只火盆放在王府门口,又抱着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柚子叶,烧好了洗澡水等着人回来。
霍尘问起, 他就笑着回:“早就盼着这一天,给霍哥备着呢。”
霍尘被那水浪的热气扑出了一脸笑意:“辛苦你了,这么晚了赶紧去歇着吧,不必再管了。”
祈安目光意味深长地从他身后的顾长思身上收回,知情知趣地溜了。
门一关, 屋子里不过片刻就被热水蒸得潮湿一片,顾长思拉过屏风, 伸手在热水里试了试温度:“差不多了, 你——”
霍尘不知何时已经把外衣脱掉了。
牢里本就穿得粗糙, 也就因为皇帝要见过他一面,才给他换了一身,但那衣服也经不起种种刑罚的磋磨, 不过几日就伤痕累累,最后为了伤口好得快, 还是裴青和卫杨给他带了一身雪白的中衣。
中衣外面套的是顾长思留给他的大氅,带子一扯就开,被霍尘搭在屏风上, 雪白的中衣摇摇晃晃地挂在他上半身, 一路剥开, 还能看到里面健康匀称的身体线条。
顾长思仿佛被水烫了一下手指,猛地缩了回来, 耳根都烫红了。
“怎么了?小王爷。”霍尘边走过来边解着中衣的带子,“你耳朵怎么这么红啊?”
“热,我又没像你似的穿这么点儿。”顾长思目光下瞥,霍尘越凑越近,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于是伸手推人,“赶紧洗吧,都什么时候了——”
霍尘一把抓住他,将他的手掌平铺在自己的心口:“我刚从牢里出来,还觉得浑身不舒坦,要不委屈小王爷帮帮我?”
“你!”顾长思猛地抬头,险些撞上他的唇,“……我、我去给你找祈安。”
他仓皇地想跑,霍尘胳膊一伸就把人捞了回来,抵在浴桶边圈严实了,嘴唇凑上去,欲吻不吻地说:“你跑什么?又不是没亲过。”
顾长思刚想反驳一二,就被霍尘猛地低头衔住了唇。
热气蒸在顾长思背后,湿漉漉地黏在他后颈上,唇齿缠绵间,霍尘的手悄无声息地扶上那里,揉着脊椎上的穴位,辗转地去轻咬顾长思的唇角。
“帮我解下衣服而已嘛,小王爷不好意思什么呢。”霍尘气音又低又哑,耐着性子哄他,“我之前也帮小王爷解过外衣带子,礼尚往来,这都不肯吗?”
大抵是他的语气太过哄人,也大概是整个屋里都太热太潮了,那股潮湿缠绵的热浪一直往顾长思心里钻,诱着他的手一点一点从霍尘的肩颈上拂落,在密密麻麻的吻里解开中衣的一颗颗扣子。
顾长思被他吻得脸红,最后一颗扣子解开,霍尘轻轻一挣,那中衣就顺着他的手臂掉落,顾长思的手还捏在衣摆下沿,看着像是他给人家扒了似的。
霍尘从他的唇角离开,那些情思在他眼中呼之欲出,露在顾长思眼里是一片跃跃欲试的神色:“小王爷够坏的,上手脱我衣服,看完了可是要负责的。”
你怎么强词夺理!!!
顾长思想狠狠地瞪他一眼,可目光瞬间又被他胸膛上斑驳的伤口吸引过去,最可怖的还属胸口上二指处那枚烙铁留下的烫伤,几乎是要长年累月地停留在霍尘的皮肤上。
霍尘察觉到顾长思跑神了,当即用手把他的脸托了起来,他的脸真的很小,双手托起来的时候还带了些单纯的无辜感,与那叱咤风云的定北王殿下天壤之别,这样的区别和差异让霍尘灵魂都在颤栗。
“小王爷,别看了,看看我,现在最要命的是我。”霍尘紧紧地贴着他,上身源源不断的热从相触的肌肤中传递到顾长思的手心中,“方才还在牢里说让我哄哄你呢,给我个机会让我现在哄哄你好不好?”
顾长思刚想说话,就又被他铺天盖地地吻下来。
他们贴得近,霍尘又比他高出半个头,于是顾长思只能微微仰着下颌被迫接受他攻城略地的吻,头脑里本来还有的一些清明都在这一吻里消失殆尽,他伸手扶上霍尘的手腕,像是溺水之人能够抓住的唯一浮木,而他被缠绵的吻做成的海浪激得溃不成军。
霍尘猛地把他翻了过去,顾长思一晃,下意识伸手扶住浴桶边沿,在那些热气蒸腾里看到了水面上自己通红的唇角和绯色的面颊。
霍尘的脸隐在他的身后,但那双手却从他的侧脸滑下,一路抚过喉结、锁骨、腰腹,落在视野以外的腰线之下。
“等……”顾长思觉得自己呼吸都在抖,“别……”
“等什么?”霍尘声音低哑,嗅着他发丝耳后那些浅淡的玉檀香,手上动作不停,剥开顾长思的腰封,“小王爷要等什么?”
顾长思也不知道他要等什么。
他只能看见自己的目光带了一丝仿若醉酒后的失焦,摇摇晃晃浮在水面上,如镜中花水中月,缥缈无依又暧昧不清。
窸窸窣窣一阵衣料轻响,顾长思的双腿被屋中的冷气一吹,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霍尘敏锐地察觉到了,问他:“腿疼?”
“不疼。”他终于能够顺利地说出那句不疼,双手紧紧抠在浴桶边上,不忍也不敢去看那水面上的倒影,“你、你别……唔!”
霍尘一口叼在他的颈侧,左手没停,右手轻轻拢了上来,绕过顾长思纤细的腰身,伸出手去碰那水面。
“我摸摸烫不烫啊……”他把手指轻轻伸进水面里,从那倒影里看见顾长思紧闭的双眼和颤抖的眼睫,“嘶,好烫。”
他的手指在水中轻轻游弋,一路滑到水面上顾长思的面颊中去,摸到他倒影中殷红的唇角,轻轻颤抖,那倒影就开始变得破碎不明,在顾长思开口的一瞬间,他将水面摇散了。
“看不见了,别闭眼睛,看看我。”霍尘湿漉漉的手指托住顾长思的下颌,绕过来凑上一吻,“睁眼。”
顾长思的眼睛比霍尘的手指还要湿润:“霍……霍尘。”
“吓死我了。”霍尘辗转着咬他的舌尖,“吓死我了。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了。”
“轻……别……你……”顾长思几乎要将那块浴桶边缘掰下来,他何曾如此被动过,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慢……慢些。”
霍尘只是愈发潮湿地吻他,像是在确定他存在一样,手上甚至愈发用力,就为了听见从他嗓子中那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喃喃低语。
顾长思额发都乱了,迷迷糊糊地想,怎么就忽然这样了呢?
怎么就忽然这样了呢。
明明该是他害怕的,害怕霍尘被害死,害怕皇帝真的不等他将哥舒冰带回来就要把霍尘斩首示众,害怕他回来时只能看见空旷的牢房和一道斩立决的旨意。
可怎么感觉,这个身在囹圄之中的人,相比于自己的处境还要惶恐的,是他顾长思有没有平安。
爱呀,这是因为……
“我爱你啊,小王爷。”
那句话霍尘咬住他的耳尖细细道来,呼出的热气让顾长思猛地一颤,整个人一晃,水面也跟着摇碎了一池的光晕。
霍尘用右手揽住他陡然歪斜的身体。
“霍尘。”顾长思紧紧扒着他的手臂,气若游丝地骂,“你放肆。”
“放不放肆的,多谢小王爷赏了。”霍尘冲他耳侧意犹未尽地吹口气,“洗个澡吧,正好祈安烧了热水,给我一个人多浪费。”
“你就是这么哄人的?”顾长思耳根都红透了,还要张牙舞爪地耀武扬威,霍尘瞧着他奶猫一样的虚张声势,没忍住笑得大声了些。
“我不是这么哄人的,我只这么哄你。”霍尘在他的颈上猛地叼了一口,“跌在红尘万千之中,滚落爱欲满身,就顾不上一些惹人烦忧的事情了,我喜欢看你跌落红尘的样子,我也喜欢看你爱欲满身的样子。只有我一个人,也只能有我一个人。”
*
纵是寻欢作乐的十春楼,下半夜也比上半夜要静谧几分。
崔千雀吩咐完下面人收拾残羹冷炙,施施然回到楼上的时候发现自己屋中窗户大开,寒凉的晚风灌了人满怀,她赶紧快走几步,将那窗户合上了。
她的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将翻窗而来的不速之客晾在了一边,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他一样。
郜文榭不得不弄出了些动静,终于惹得千雀姑娘回眸一顾。
崔千雀上下打量他,那张脸依旧被面具遮得严严实实:“心情不好?”
“霍尘刚刚被皇帝无罪释放了。”郜文榭声音冰冷,“这怎么可能会心情好?”
“殿下用尽全力也要捍卫霍大人的清白,那天从我这儿离开,好像还跟苑长记说,霍尘是他的心上人来着。”崔千雀眼珠一转,“哎呀,别捏碎了我的茶杯啊,这么好看呢,你可得给我赔一只一模一样的。”
“心上人?”郜文榭咬牙切齿道,“他真的这么说的?”
崔千雀定定地看着他:“文榭,殿下也是人,是人就有爱恨情仇,就有喜怒哀惧厌,他今年已经二十四了,正常的皇亲国戚孩子都能满街跑了,他至今都是孤身一人,你不能……”
“可他不是正常的皇亲国戚!”郜文榭毫不客气地打断她,“他是正常的王爷吗?否则他为什么不姓宋?!”
崔千雀被他吼得哑口无言,郜文榭也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过分激动,又不知如何和缓,只好愤愤不平地跌坐回去。
崔千雀探究地看着他,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人了。
她自小与郜文榭一同长大,除了方郜案后两人短暂分离,后来郜文榭回到长安城,高坐十春楼的崔姑娘一眼就在茫茫人海中认出了儿时的玩伴,只是彼此都已年少不复,沧海桑田。
孩子的长相是会发生很大改变的,只是小时候还是方叶的崔千雀熟悉郜文榭的所有细节举动,所以看到那些熟悉的习惯,让崔千雀试探着认出了他的身份。
只是现在……
崔千雀探究着开口:“文榭,你这般生气其实根本没有缘由,殿下不知道我们已经回来了,也不知道我们在筹谋什么,他所有的选择都是他自己的路,和我们无关。”
“但霍尘和我们有关。”
崔千雀不解地望着他。
她从上次就想问了,这到底有什么关系,霍尘这个人,在皇帝面前不是个亲近之人,在岳玄林那里也不是个信任的角色,在他们这里更是个无名小卒,怎么就能够和郜文榭的大业产生关联,以至于让这个人恨到非要杀了他不可。
郜文榭攥紧了拳:“‘霍尘’的确是无关紧要,可是,‘霍长庭’可就万分要紧了。当年,‘霍长庭’的死,是皇帝一手策划,他要霍长庭隐姓埋名,去往狼族境内找一样东西。”
“狼族境内?”崔千雀心下千回百转,“莫非?”
“当年淮安王妃坠崖,说是怀揣遗诏,想要转移安放之地,被宋启迎派暗卫追杀,万般无奈之下,才跳崖身死的。”郜文榭指尖发白,“她死后,据说有狼族密探潜入淮安,在她尸身中搜走了遗诏,一路辗转,将遗诏带到了狼族境地。”
“宋启迎翻遍淮安和长安,甚至整个大魏都没有找到遗诏。”他说,“你现在再猜猜,我们的昌林将军霍长庭,五年前侥幸没死,又背负皇帝密令前往狼族境内,是做什么去了?”
第66章 温存
次日清晨, 祈安纠结了好久自己要不要去敲门。
他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去探究他家王爷和霍尘发展到什么地步了,只是半夜风凉,窗户被吹开的时候闹到了刚进入浅眠的祈安, 他爬起来关窗,远远地望见顾长思房里的灯好像没有灭尽。
顾长思晚上睡觉是留不了灯的,否则一丝一毫的亮度都会晃得他睡不着觉, 祈安深知这一点,所以对已经卯时初还有光的屋子不敢发散自己的想法。
自然也就想象不到,他家王爷垂着那双凌厉的眼睛,眼尾是一片飞扬的红,跪坐在床上将额头抵进霍尘的颈窝, 自己肩颈上还顶着一只被咬出来的新鲜齿痕。
汗水从他的额头滑下,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滴落, 又被霍尘伸手握在半空中, 转而抹了一把他的脸。
“再用力些。”霍尘催促道, “阿淮,阿淮——”
旖旎的夜被晨光掩去踪迹,眼瞧着日上三竿, 顾长思卧房还一片安静,祈安实在没忍住, 伸手去推门。
“吱呀——”那本不是年久失修的门,不知道为什么却在今晨闹出格外大的动静,吓得祈安手一抖, 险些把自己摔出门去。
屋里的床帏垂落在地, 从屏风到床边都是散落的衣裳, 祈安目瞪口呆地往前走了走,刚从屏风边冒出个头, 就看见床上的人影动了动,猛地抬起头。
祈安这次是真的被吓了一个激灵。
霍尘没有起身,只是猛地一个翻身把什么罩在了自己身.下,从被衾中露出的那只眼锋利又冰冷,像是在庇护自己巢穴的野兽,察觉到有旁人踏入自己的领地时会有突如其来的警惕和杀意。
霍尘刚睡醒,一切都是本能,后知后觉发现那是祈安,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祈安一溜烟跑了。
霍尘:“……”
被他罩在身.下的顾长思动了动,翻了个身面对着他,含糊道:“……怎么了?”
霍尘目光瞥下来,在他裸露在外的肩头和上面的暧昧痕迹上一触即收,那些被打扰了清梦而生出的烦躁瞬间偃旗息鼓,妥帖地安放进他的心窝里。
他吻了吻顾长思的肩:“没事,再补一觉吧,今天又不上朝。”
上朝两个字牵动了顾长思的神思,他眼睛浅浅地睁开一道缝,问道:“几时了?”
祈安都来叫了,那么想必……
“应该到巳时了。”
其实他看天光,估摸着应该巳时三刻了,但他不想让顾长思从自己怀里溜走,私心少说了些,想留人多躺一会儿。
顾长思到底还是清醒了:“这么迟了?!”
“你也不看看是几点睡的觉啊小王爷。”霍尘替他拨了拨额发,“不过今天也没什么事,你着急起身干什么呀?”
“今天午时葛云斩首,而且算算日子长记也快从南疆回来了,我托他查的事还不知道他查的怎么样了。”顾长思说着就要爬起来,“事情多着呢,你——”
他被霍尘一把拽了回去。
顾长思摔在他胸前,生怕给人砸坏了,可霍尘只是搂着他,眼睛里笑意愈发浓重。
“小王爷,好不容易跟我同床共枕一次,你怎么就那么着急要跑呢。”霍尘手揽紧了他,“哪里那么多事,我们两个刚刚双双死里逃生,难道还不能停下来喘口气吗?谁教你的,天天给自己加上那么多压力,都不知道心疼心疼自己的么?”
“我……”
“没事。”霍尘一脸理所应当然,“你以后有我了,你不心疼你自己,我来心疼你。”
顾长思忍了忍,到底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了。
他原来就知道霍尘那张嘴太好用了,甜言蜜语顺手拈来,几乎张口三句话就是哄人,五句话就要谈情说爱了,他这一副花丛老手的模样,要不是顾长思在认识他时就把他查了个底儿朝天,真的会怀疑这人是不是早年流连风月场。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打趣着说了,可霍尘的回复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甜言蜜语这种事就不是耍嘴皮子,而是心里话、是本能,人说实话当然很痛快”。
惹得顾长思又笑了好一阵。
两个人闹了一会儿,眼瞧着真的要到正午了,才磨磨蹭蹭地爬起来,霍尘把满地狼藉收拾好,顾长思已经换好了新衣服,还特意挑了一件高领的,瞧着禁欲又正经,眉目一敛不怒自威,又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定北王。
霍尘还是隔着衣服叼了他颈侧一口:“真好看。”
“你收敛点儿。”顾长思对着镜子点了点他,“要不小心我跟你算账。”
算得什么账不言而喻,霍尘乖乖地“哦”了一声,但还是耀武扬威一般地晃了晃手里的衣服,在顾长思抽他前躲开了。
顾长思于是问他:“一会儿我去玄门,你是跟我一起,还是要去刑场?”
“跟你一块儿吧,我同葛云……”
霍尘收敛了几分笑意,显然是想到了昨夜牢中两人最后的那段话。
他叹了口气:“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想,他应该也对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顾长思通过镜子看着他。
霍尘想了想:“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霍长庭,所以,我没办法给他回应,也不知道他究竟该谢我什么。但是他提醒了我,也给我是昌林将军本人这件事提供了一些证据,我会把这条线查下去的。”
“其实他……”顾长思顿了顿,“他也跟我说过一些事,他说我不该忘记大师兄,他说,他求求我不要忘了他。很讽刺的是,在我缺失的记忆里,的确完完整整地遗漏了大师兄这个人。”
“我记不得我们之间的感情,记不得我们之间的关系,记不得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可就算葛云这样一个局外人,都在为我忘记他的事伤怀,我难以想象,如果大师兄真的知道我忘记了他……”顾长思目光和霍尘交汇的一瞬,他诡异地停了一下,“如果你知道我忘记了你,你会有多伤心?”
“我们都需要尽快想起来一些事。”霍尘避开了他的疑问,只是告诉他,“我们都需要,尽快地把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
*
葛云被处斩的时候,顾长思和霍尘在玄门里吃完了午饭,将玄门中存放的他的生平细细地过了一遍。
葛云,无祖籍,无父母宗亲,幼年时流浪在外,行乞为生,风餐露宿吃不饱饭,于是在生存中摔出了一身本事,被当年的宋启迎选中,成为暗卫的备选之一。
十二暗卫从十二营中厮杀而出,葛云那一营是唯一的意外,活下来了两个人,另一个记录不详,但他们都知道,是被隐去了成为霍韬家的公子、玄门大弟子之前的霍长庭。
葛云活下来后先是做了暗卫,后来被宋启迎一路提拔到金吾卫做指挥使,算是宋启迎心腹之一,却没想到会因为霍长庭,葛云转而一刀刺向了自己侍奉的主子,最终潦草退场。
顾长思合上卷宗:“金吾卫因为这件事被剪裁,本来负责皇帝贴身安危,如今也要被拆到四面八方了,不知道皇帝要重新换那一支卫队上来顶替。”
“换言之,我觉得不妨从第三方的态度想一想,如你所言,崔千雀告诉了你哥舒冰的行踪,我们默认哥舒冰成为了弃子,葛云也是弃子,那么第三方抛除了两个人,又获得了什么呢?”
顾长思警惕道:“……你的意思是……”
“卫队。”霍尘道,“既然葛云身份如此重要,他一死,皇帝势必要换掉金吾卫这支心腹劲旅,转为其他人保护圣驾,那么这个时候,第三方的手就可以伸进来了。”
顾长思应和:“按照之前第三方对宋启迎的态度,这是要内外瓦解宋启迎心腹,使他孤立无援,然后在关键时候出手。”
“可我还是想不明白,就算他们恨宋启迎,想要内外瓦解掉他的安危保障,在那之后,他们又能获得什么呢?龙椅?可这天下缺一个……”霍尘的话戛然而止,他不可置信地转向顾长思,“不,不对,不缺,这天下并不缺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只要——”
只要找到遗诏。
一切和葛云在牢中告诉他的话不谋而合,更要命的是顾长思敛下眉眼,默认了他的想法。
霍尘明白了:“他们找过你了,是不是?”
顾长思没说话。
霍尘更加明确了:“你知道他们想要你做什么,他们逼你反,然后拥戴你上位,是不是?”
顾长思将卷宗搁在一边,似乎不想谈这件事。
“就在你让我走的那天,是不是?!在肃王府,你见到谁了!?”霍尘拦住他的去路,“阿淮,你……你怎么想的?”
“这不重要。”
“这怎么不重要?!你现在是什么处境,一旦被宋启迎发现,你又该怎么办?”霍尘的语气焦急起来,“你……你既然都知道,你默认,阿淮,你是不是想……”
“霍尘。”顾长思猛地抬起眼,“如果我要反,你怎么想?”
霍尘愣住了。
“如果我不反,你又怎么想?”顾长思定定地看着他,“你看,乱臣贼子不好做的,只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孰是孰非,孰轻孰重,道义和底线都在自己那一颗心中,谁都左右不了。”
“我并不是要劝你。”霍尘摇了摇头,“我不是要阻止你去做,你说了,人各有道,你和皇帝之间的账,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去劝,就算是岳大人都不行。”
“但我还是那句话,你得顾好你自己,这一条路有多苦,又会有多难,我希望你想清楚,不要让自己为难。”
顾长思没动,只是眼神一点一点地软和下来。
霍尘一直尊重他的所有,尊重他的喜好,尊重他的选择,就算喜欢他、说要一路陪着他,也尊重他所有要选择的路。
顾长思伸手,冲他招了招:“过来。”
霍尘依言走了两步:“……干什么?”
他那两步走得太迟缓,顾长思心急,拽着人的腰带就把人勾到自己眼前,双手搂住他的后脑,压着他让他吻下来。
“你放心,我一定有数。”
霍尘心疼又稍安地闭了下眼,专注地沉浸在这个吻里。
“顾长思——!!!”
门外一阵马蹄声吵嚷打断了屋内片刻的温存,顾长思松开霍尘,偏头从窗户望去,风尘仆仆的苑长记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慌慌张张地往里跑。
“我们的苑大人南下回来了。”顾长思笑了下,“看样子是有收获,你等会儿,我去看看。”
霍尘被他勾得情动,可正事在先又不能说什么,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了人。
临到院里,顾长思还没开口寒暄一句,就被苑长记塞了满怀的卷宗。
“她……她……”苑长记抓着顾长思的胳膊,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慌乱,“崔千雀,是教坊司的人?!”
第67章 碾碎
崔千雀, 祖籍在大魏与南疆接壤的越川,祖上三代都是越□□通百姓,看起来和千里之外的长安城毫无瓜葛, 更与那一辈子没出过长安的肃王没有交集。
唯一的蹊跷出在昭兴四年年尾。
昭兴四年夏,越川洪灾,民不聊生, 宋启迎拨了国库中一大笔银子让越川知府用于赈济百姓,并下令迅速开仓赈灾,为了防止有官员从中贪污,还特派工部尚书、苑长记他爹苑平作为特使前往越川。
屋漏偏逢连夜雨,洪水过后便是瘟疫,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整座越川,朝廷的银子一笔又一笔拨下来, 甚至太医院院使领命, 带走大半太医精锐南下救急, 但依旧抵挡不住瘟疫的蔓延之快,等到冬季时,越川死者过半, 哭声震天动地。
苑长记这次去越川走访民间,问到了当年有关这位千雀姑娘的故事, 据越川百姓所说,崔千雀是个娃娃脸的小丫头,遇谁都会先露三分笑意, 两只酒窝甜甜的, 就挂在嘴角的两侧。
苑长记当时就懵了:“……等一下, 你确定?娃娃脸,然后还有酒窝?”
那十春楼的千雀姑娘分明是一张鹅蛋脸, 笑起来自带三分媚意,媚骨天成,哪里有什么酒窝?
“确定啊,当年崔家就住我家隔壁,我是看着千雀从这么个小丫头长起来的。”老婆婆用手比了一下自己的腰部,“可惜啊,崔家一家都是好人,只可惜好人命不长,都在那场瘟疫里死了。”
“死了?!”
“死了,当年死的人太多了,官府来不及登记造册,所以后来只记录了活下来的人名册,一家一家走访统计的,”老婆婆眨着浑浊的眼,似乎没明白为什么眼前的年轻人脸色骤然惨白了下来,“说起来,当年崔家还真剩下一个人,但不是他们家的人,是他们捡来的。”
“也是个女娃子,长得蛮漂亮的,不会说我们这边的越川话,口音听起来像是北方的小姑娘。浑身破烂的呦,好像是崔家从河里捞上来的,那小姑娘也是个知恩图报的性子,最后崔家接二连三害瘟疫病死了,那小姑娘就一个一个地亲手葬了他们,最后千雀死的时候,我看那小姑娘还把什么东西放进了她的棺材上头,不过天太黑了没看清,反正后来那小姑娘安葬完崔家人,磕了几个头就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苑长记听得眼睛发直,话音刚落,他就猛地站了起来,拔步往外跑。
老婆婆还在遥遥地喊:“哎——小伙子,你是哪的人啊?打听千雀做什么,莫非你还和她有什么渊源?”
苑长记已经跑远了。
他找到了崔家的坟,先上了香念了句告罪,然后吩咐手下人把土刨开,昭兴四年迄今为止已经过了十三年,土都垒得很坚实了,苑长记他们花了一下午时间,终于窥到了那“崔千雀之墓”的冰山一角,他眼神一凛,按住铲土的手下,弯腰把那老婆婆口中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勾了上来。
“少卿大人——”
“嘘。”苑长记紧紧地握着手里的东西,“……这是教坊司的东西。”
*
“崔千雀不是崔千雀,而是教坊司的人。”顾长思把苑长记拉进了屋里,少卿大人脸色难看得出奇,霍尘捏了捏他的肩膀,给他倒了杯水,“昭兴四年,教坊司出什么事了吗?”
“据说是起了场火。”当时苑长记还小,霍尘和顾长思失忆,还是回来的路上苑长记手下人跟他讲的,“那年秋天,天干物燥,意外起的,死了不少人。”
顾长思试探道:“年龄相仿记录在册的……有谁呢?”
“我只知道一个,其他的还得去查。”苑长记的胸口起伏得厉害,“我只知道的那一个,你也认识,是原都察院左都御史,方堤大人的女儿,方叶。”
顾长思猛地攥紧了手指。
方叶……
那个小时候说要同他母亲一样,进入朝堂,为家国谋太平的小姑娘,她聪慧机敏,娴雅端方,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一副书卷气,而那年她也不过十岁左右。
崔千雀狐媚一样的面庞和当年那个娴雅的小姑娘一瞬又一瞬地在顾长思头脑中闪动,他猝然闭上眼,一只手紧紧攥住了他的手指,温热的体温一点一点驱散了那冰凉的冷意。
“得查清楚,如果真是小叶……”
他没有说完,便和苑长记一同沉默下来。
一旦有了这般猜想,有些事情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证据——比如,肃王对崔千雀的偏袒。
方堤为人儒雅随和,当年肃王那般纨绔子弟,长安城中无人愿意与他相交,只有方堤会愿意同他说一二句话,在举办官宦宴饮之时,所有人都嫌弃肃王粗鄙,不通文雅,鲜少往他那里去,也就只有方堤愿意替他斟一杯酒,聊上两句。
为什么当时肃王前脚在定北王府求爷爷告奶奶,请顾长思保一保他的性命,后脚进了明德宫,听见皇帝要处置崔千雀时,便一头撞在地面,求皇帝赐他罪名,放过旁人。
好像一切都说得通了。
“我这就去。”苑长记鼻头都红了起来,“我会尽快查清楚的,我一定会尽快查清楚的,可是长思,如果真的、真的是小叶,那么无论她、她到底为谁效力,万一有朝一日被陛下查出来她的身份,她……”
顾长思静静地看着他,苑长记那语无伦次的话在顾长思安抚一样的目光下一点一点平复下来。
“我是喜欢千雀姑娘,可我不知道她就是方叶。”苑长记绞着手指,“……明明小时候我也……她为什么不认我们呢?”
顾长思无言以对。
如果真的是方叶,那可真的太讽刺了,那样一个大家闺秀、女中君子的人物,却被皇权更迭的车轮碾碎在长安城中,满地狼藉,方氏一族只剩下她一个小姑娘,她能怎么做,又该怎么做。
方郜案后,她已经失去了作为方叶而堂堂正正活在人世间的资格。
媚骨天成?那背后到底有多少的心酸和不甘,又有多少的泪水和怅然,才将她原本落落大方的模样击得体无完肤,换上另一幅面孔和身份回到长安城。
苑长记匆匆走了,顾长思坐在椅子上半天缓不过神。
霍尘碰了碰他的手指,没有察觉到他半分动静,于是伸出手将他的手指勾住,才终于有了半分回应。
“皇权更迭,我父王已经避让如此,却依旧躲不开朝堂整肃,上下换血。”顾长思目光发直,迷茫地看向霍尘,“如果当年他真的回来了呢?他真的要和宋启迎争呢?会发生什么?”
东南西北四地征战,朝堂内部腥风血雨,百姓流离失所,举国动荡不安……死的是千千万万个方堤与郜宣,毁的是千千万万个方叶和郜文榭。
可即便如此,依旧有方叶这样被碾碎的存在。
霍尘轻轻地摸了摸他的眉心。
“我其实从前,真的不理解我父亲为什么放弃去争,为什么要逃避,真的争了不一定会输。”顾长思反握住他的手,“我现在好像有些明白了。”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阿淮,现在想这些,没有用处。”霍尘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倒不如想想,眼下肯定的是,他们想推你上位,崔姑娘……方姑娘,方姑娘身在十春楼,是淮安王旧部遗孤,又是你我共同认定的第三方执棋者,那么她背后的人是否也是淮安王旧部的遗孤?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就相当于淮安王旧部重组,而且在等着一个机会认你回去,而再之后,最重要的是,你是否能够完全相信他们,而且你又要怎么做?”
如果第三方真的是淮安王旧部……
顾长思闭上眼睛。
那么事情好像就变得既简单又复杂了。
简单在于,好像事情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文帝朝时,先太子宋启连与废太子宋启迎的夺嫡之争。
淮安王旧部他们不满宋启迎上位,苦苦筹谋多年,为了等顾长思回京,为了找到这个机会,就可以扶持他登上皇位,拨乱反正,方氏郜氏之案也可翻案重审,方叶也不必再是十春楼的千雀姑娘,可以堂堂正正走回朝堂,走回她原有的人生之路。
复杂在于,淮安王已死,遗诏下落无踪,顾长思想要起势也要师出有名,再加上其实他并不敢确定,所谓的淮安王旧部到底包括哪些人,是否真的都视他如旧主,值得他完全相信,一起去谋划一些事情。
旁人不说,位列三师如邵翊,位高权重至此,当真愿意放弃唾手可得的青云路吗?
顾长思是也想相信,毕竟淮安王旧部五个字太多年太多年没有人跟他讲过了,与宋启迎纠缠的这么多年,他也孤身一人太久了。
但真的有人愿意放弃既得利益,而去赌一条乱臣贼子的路吗?相比之下,他更愿意去想,是不是这人背后还有什么更高的诱惑,吸引着邵翊跳下了宋启迎的大船,转而向顾长思的小舟投诚,并表示愿意与他历尽沧桑。
“我得哪天主动去问问邵翊的想法,还有等长记摸清了崔姑娘的身份后,再去问问她的态度。”顾长思抿了抿干涩的唇,“我离……我离淮安王旧部,甚至离开这三个字都太多年了,我父亲走的那一天起,就相当于这个阵营的中流砥柱崩塌了,他们是怎么重聚到一起,背后的网又铺到了哪里,我还不敢确定……太突然了。”
而且……或许连他自己都没能够想明白,到底是被人簇拥着,与宋启迎斗个鱼死网破,重新夺回皇位是对的,还是恪守本心,铭记他父王临终前告诉他的,守道心则国家安定、天下太平是对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站在这个位置上,怎么走,好像都会有如同方叶一样的无辜之人,被卷落在这场漩涡里。
道与术,当真难以权衡极了。
霍尘心疼地望着他,把人轻轻压下来,与自己额头相抵,试图能够宽慰他一二。
不多时,门口轻轻传来敲门声。
那声音不疾不徐的,和苑长记那一惯的风风火火完全不同,反倒有些像封长念的沉稳气,霍尘捏了捏顾长思后颈去开门,果然是封长念站在门口。
霍尘笑:“长记刚走,你就来了,这是知道我出狱了,接二连三来恭喜我?”
“是,本来想道一声恭喜的,但公务在身,先说公务吧。”封长念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顾长思,“陛下有圣旨来,是给霍大人你的。”
第68章 本性
话音未落, 顾长思猝然站起身。
霍尘出狱还不到六个时辰,宋启迎的圣旨就追了过来,那种感觉和去年年末圣旨到北境一样, 让人看不懂皇帝到底想干什么,顾长思面色凝重地盯着封长念的手,仿佛下一刻就能从圣旨里面掉出一把匕首来。
封长念柔声道:“不至于, 陛下下圣旨的时候,师父也在,应该没多大的事,而且……”
“而且还让你来宣旨,如果真的有什么不好的事, 也不会选你。”顾长思精准地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实不相瞒, 长念, 你这套说辞在去年年末长记传旨来北境时就用过了, 虽然圣旨本身算不上什么坏事,但迄今为止发生的所有事,你也看在眼中。”
封长念:“……”
不愧是一个师门出来的, 安慰人的话术都一样一样的。
他露出了副无奈的表情,自己先展开了圣旨, 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脸色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顾长思敏锐道:“怎么说?”
“陛下裁撤了金吾卫,卫队有缺, 于是重整了一支千机卫, 顶替金吾卫的作用。”封长念顿了顿, 反手一展,“任命中军都督府佥事霍尘为千机卫指挥使。”
霍尘表情凝固了一下:“……什么?”
顾长思的表情简直可以用精彩来形容。
“有了个葛云, 我以为他对新卫队的人选会严之又严。”半晌,顾长思终于憋出来一句,“……他明知我和霍尘之间……居然会调霍尘当指挥使?”
“除了霍大人之外,其余人都是邵翊选的。”封长念思忖道,“陛下对邵翊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但唯独对霍大人的选择令人捉摸不透,无论如何,圣旨已下,没有更改之理。”
霍尘凉凉道:“他不会觉得,把我拴在御前,就相当于给小王爷拴了根绳子在吧?”
封长念的脸色僵了僵,半是嘲讽半是叹息道:“或许真有可能,他倒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自他继位以来,重文抑武,四方边境喊得出名号的将军,或多或少都会送孩子进京,美其名曰是皇恩浩荡,其实就是当质子来的。”
“且不论是不是想拴绳子吧。”顾长思瞥了眼封长念的脸色,及时拧过话头,“御前之职是机会也是危险,你本就身份敏感,皇帝又差了长念来送圣旨,估计在等着你进宫谢恩。”
封长念应和道:“的确,你是真的了解陛下。”
“呵。”顾长思嘴角一抽,伸手给霍尘正了正衣服,“早点跟长念一起进宫吧,别落人口实,别冲动行事,谨记谨记,不听不看不说,宫内生存法则,知不知道?”
霍尘一笑:“你瞧着我今年是二十六岁还是六岁啊?阿淮。”
一句“阿淮”给封长念把圣旨吓掉了。
这几日礼部事多,除夕、皇帝万寿节再加上三年一度的春闱,封长念这个礼部侍郎忙得不可开交,自然错过了很多消息。
他捡起来那宝贝疙瘩,第一次在温润的封大人脸上看见“局促”的具象化表情:“你们两个……”
顾长思面对封长念就收了点儿逗苑长记时的嚣张,低调道:“嗯,以后叫嫂子吧。”
封长念:“……???”
顾长思:“……你那一副人不可貌相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实不相瞒,王爷,我一直以为你才是霍夫……别打别打,走了走了,鼻青脸肿不能面圣了!!!霍大人你快点儿我在外面等你啊!!!”
顾长思气鼓鼓地看着封长念那抹白色的衣角消失在门口,气急败坏道:“就封珩这种看着正经的,平时真不知道憋什么坏水呢,还不如苑长记跟一汪清泉似的,一探能探到底,看他平时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玩意儿。”
霍尘贼兮兮地看着他:“可是阿淮啊,他好像又没有说错?”
顾长思:“……”
顾长思:“霍尘,你胆子是真的大啊,本王还没跟你来真的呢,你怎么知道他说的就是对的?”
“我就是知道。”霍尘得意洋洋地把人薅过来,响亮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低声道,“因为小王爷红着眼睛的时候,特漂亮。”
“你——”
“走了,一会儿真迟了。”霍尘拍了拍他的后腰,“多笑笑,看,这样多好看,不喜欢看你平时总是愁眉苦脸的,我看着却不能分担,心里也不舒服。”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谁都替不了。”顾长思摇了摇头,转而想起什么,唇角微扬,“但我答应你,我努力让自己开心一点儿,好吗?”
霍尘心满意足地又偷了个香,快活地跑了。
玄门虽然距离皇宫近,但封长念还是颇有先见之明地带了辆马车,霍尘钻进来时,封长念正襟危坐,一路目送他走到身边坐下,那目光里颇有钦佩之意。
霍尘从他手里抽走了圣旨,放在手里反复把玩着:“封大人,别看了,再看我脸上都要开花了,我们两个又不是第一次见面,嗯?”
封长念快速地眨眨眼:“抱歉,失礼了。”
“别说抱歉,这不就见外了么。”马车悠悠往前走着,霍尘听车轮吱呀吱呀地转,笑道,“话说回来,封大人,其实第一次见我也觉得我像霍长庭吧,否则怎么会直接开口说要替苑大人向我请罪呢。”
封长念面色不变:“你知道了什么,是不是?”
“是也不是,线索不多,不敢太确定,还需查证。”霍尘歪歪头,“说实话,我第一次见封大人,就觉得格外亲切,不知道封大人愿不愿意帮我个小忙?”
“你想让我帮你一起查,你到底是不是霍长庭?”封长念对他的心思门儿清,“你为什么不找长记或者是长若姐,偏偏来找我?”
“长记因为崔姑娘的事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长若姐本身就要替我解蛊,目前来看,我俩非亲非故,总不好一直麻烦人家。”
“你的意思是我比较闲吗?”
“那可不敢,礼部侍郎,哪里敢说闲。”霍尘讨饶道,“不过,不是我为了请封大人办事而说好话,而是放眼整个长安城,我算是个外来客,能够交付的人不多,你是一个。”
封长念偏偏头,是真的很费解的模样。
“封大人性格沉稳,遇事有决断,而且也熟知昌林将军的所有事情,找你是最好的,再加上……”霍尘顿了顿,“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既然已经是不情之请,你怎么觉得我会答应?”
“因为我觉得你能理解我。”霍尘诚恳道,“我想请封大人帮忙查证此事,也是因为,如果真的查出来我就是霍长庭本人,请你先不要声张,更不要告诉阿淮。”
“患得患失,患得才会患失。你在乎长思,所以就算知道自己是霍长庭,可当年分别之事、死而复生之事没弄清楚之前,你不敢贸然告诉他,怕背后有着更大的漩涡,会将他扯进去。”
霍尘爽朗一笑:“你看,我就说你肯定会明白。”
“好吧,我可以答应你,而且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情,来作为你就是他的佐证。”封长念望着他,“在大师兄还没有走之前,整个玄门里,他最信得过的人,就是我。”
而你,在所有人都对你而言很陌生的情况下,依旧选择了我。
有些默契是生长在骨子里的,是生长在同吃同住同生同死的血脉中,难以抹去的。
“你想让我帮你怎么查?”
“有没有一些旧物,或者是一些只有昌林将军特有的习惯?”霍尘想了想,“虽然知道解蛊是最快的方法,但上次秋大人也说,解蛊之事不能急,只能徐徐图之,其他的,只能搜寻一些蛛丝马迹来捕捉了。”
“这点我还是从阿淮那里学到的,他跟我讲了他翻掉葛云案的始末,一些习惯总是在不经意间出现,可也是最难改变的东西,有的时候,是会认人的。”
“习惯么……”封长念沉默了片刻,眼前一亮,“你有没有去跑过马?”
“跑马?没有,北境那种恶劣条件,哪里有地方让我跑马。”
“开春了,天气越来越暖,等过几天你和长思如果有时间,可以去京郊围场跑跑马,记得叫我。或许,我能够看出来一些东西。”
霍尘诡异地停了停:“之前……霍长庭和阿淮也去过京郊围场跑马?”
“去过啊,当时大师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家的小公子,长思又是淮安王世子,每年陛下去京郊正式围猎之前,我们这帮人总会先去玩一玩,美其名曰是热热场子,其实就是去练一练,好在大人们面前别出什么糗。”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长思小时候,是个连刀都不敢握的。”
那个时候他们几个官宦子弟总凑在一处,除了玄门之中的,还有裴青他们,热热闹闹玩在一块儿,君子六艺是自小学的,顾长思的骑射功夫其实不弱,但每次围猎都拿不到好名次。
霍长庭当时是很奇怪的,后来在大家分散去捕猎的时候自己偷偷跟着顾长思走,才发现了问题。
他骑射是好,但问题在于从丛林中蹿出一只兔子,他拈弓搭箭、气势十足地摆好了架势,可手开始抖是怎么回事儿?!
兔子显然察觉到了危机四伏的环境,从草丛中探出一个小脑袋瓜,一动不动地盯着顾长思,顾长思也一瞬不瞬地看着它,霍长庭眼瞧着他手抖得更厉害了。
“咳咳。”
顾长思一惊,弓箭嗖地飞了出去,果不其然划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跌进了一旁的草丛里。
他一口气憋在胸口,目光从捣乱那人身上收回,发现兔子早跑没影了。
霍长庭从树后踱步而出,弯腰拎起那支弓箭,递到顾长思马前。
“你怎么来了?”顾长思悻悻地收回弓箭,“害得我兔子都跑了。”
“兔子都跑了,还是你就是个小兔子啊。”霍长庭趁其不备猛地出手,果然在他手心里摸到了潮乎乎的汗意,“小世子,难怪你每次考骑射都拔得头筹,一到围猎就蔫巴,合着是你不敢啊?”
顾长思脸都涨红了:“谁……谁说我不敢!”
霍长庭微微一哂,拽住马鞍长腿一跨就坐到了顾长思身后,前胸紧紧贴着他的后背,从他汗津津的手心里拎过了缰绳。
“小世子,心不够硬可不是什么好事。”霍长庭贴着他,说话时胸腔都在作响,“没关系,哥哥教你。”
“你是谁哥——”
他不服的尾音被一跃而出的马惊回了肚子里,霍长庭夹紧马腹,揽着人抓着弓,带着他往林子深处奔去。
“看清楚了,”他贴着顾长思的耳朵,引着他张开弓箭,“那还有只兔子,对准它的心脏……别抖!”
顾长思咬紧牙关,可还是按捺不住心底的惧意。
他不是怯懦,他小时就学过骑射,他知道没那么难。
可淮安王府事发后,他见过那么多条性命在一瞬间化作乌有,因此每当他成为要人性命的一方时,他的心脏都会颤抖,那些被他捕杀的猎物都会化作那一夜喧嚣的悲鸣,拽着他不让他前行。
霍长庭察觉到他的不对,紧紧攥住了他的手:“放平呼吸,阿淮,睁开眼睛,别怕。”
“你可以不拿起屠刀挥向别人,但这不能成为别人拿起屠刀挥向你的理由。”霍长庭猝然带着他调转了方向,“你要拿起属于自己的利刃,起码也要保护自己。”
“嗖”地一声,马蹄一跃而起,两人手中的弓箭应声飞出,与一旁直直飞来的长箭在半空相撞,发出一声响亮的脆响,箭矢双双跌落在地,霍长庭一勒缰绳,面色不善地看着周祺从丛林中骑马走出。
“喂,看着点儿人,你这弓箭本事不到家啊。”霍长庭朗声说话时带了些痞气,“若是胆敢伤了我们小世子,饶是你有多金贵,都得让你爹家法伺候一顿,下不为例,知不知道?”
“对不住。”周祺愤愤地瞥了一眼两个人,打马走了。
顾长思惊魂未定地看向霍长庭,得到他一个坏坏的、又很安心的眼神:“看见了没?握住屠刀,不是要残害生灵,而是要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不要畏惧刀锋,只要它朝着对的方向。”
“……”
霍尘由衷评价,语气还带了些自己都没察觉的酸:“……难以想象。”
那可是传闻中能够用手拧断老狼王喉管的定北王,居然小时候是个连兔子都不敢捕的小家伙。
“其实长思心很软的,一直都是,若不是后来大师兄走了……”封长念顿了顿,“一切都变了。”
“大概也是从那之后,他彻底明白了,为什么大师兄要让他举起屠刀,于是他真的举起了长刀,遇神杀神,遇鬼杀鬼,从一个心软手软的小世子变成了个冷血无情的王侯。”
封长念瞥了眼他不大好看的脸色:“……你不会连自己的醋都要吃吧?”
“是啊。吃,谁让我不记得,我不记得的暂时还不属于我。”霍尘捏了捏心口,“还有心疼。当年霍……霍长庭走了,他又该是个什么心情,才会用连捕猎都不敢的手举起刀锋,砍向活人的头颅?”
封长念诡异地沉默下来。
马车微微一顿,他才开口:“到了,走吧。”
*
夜幕降临,长安城门要关了。
一辆马车从浓雾中疾驰而出,在浓重的夜色下像是一团鬼影,守门的护卫眯着困顿的眼看了看,伸手示意马车停下来。
从中伸出一只手,里面捏着手书和令牌:“邵大人有命,我等为陛下祈福,特意漏夜入京,为陛下制备祈福物品。”
护卫翻了一下令牌,示意里面的人挑开马车车帘瞧瞧。
车上的人欣然照做。
里面坐了几个人,都身穿黑色的长袍,兜帽垂下来遮住面颊,只留了个白皙的下巴,此情此景简直像是坐了一车的幽魂,连护卫这种刀尖上舔血的军人都不免一悚。
“把兜帽解下来看看。”
“大人。”递令牌的那个出言了,“邵大人有命,不得看面相的,还是说,大人觉得你有这个命数,能担当得起这些面见这些‘贵人’的福气?”
他笑得阴森森的,护卫被他笑出了一身白毛汗,赶紧把令牌甩回去了:“进进进,快进吧。”
递令牌的冲他客客气气一笑,悠哉悠哉放下车帘,驾车进城去了。
“我的亲娘啊,”护卫搓了搓手臂,“邵大人从哪里找来这么一车不人不鬼的玩意儿啊……”
这一车不人不鬼的玩意儿长驱直入,直奔邵翊的府邸而去。
邵翊开了侧门,马车慢悠悠驶入,那几个鬼影子从上面施施然走下,站起来时才发现,中间的一个鬼影子都比大魏人要高些,看起来鹤立鸡群,格格不入。
他走了两步,觉得难受,伸手扯掉了兜帽,骂了一句。
“想来一次还真不容易啊,邵大人。”
邵翊闻言转身,冲他施施然一笑:“狼王殿下远道而来,可惜场景特殊,下官未曾远迎,万望海涵。”
第69章 阴谋
“长安城, 本王真的从未来过,少时读书中曾听闻过是个花团锦簇、繁华奢靡的地方,今日一见, 倒是名不虚传。”
哥舒骨誓越过那高高的围墙往外看,黑夜中能窥见一些临星宫和祈天殿的影子,远处的十春楼歌舞升平, 灯火璀璨得照亮了大半长安土地。
与狼族那常年冻土、冰雪千里的生存环境形成了极其残忍的对比。
哥舒骨誓出神地望着远方,那双孤狼一样的眼睛里是沉甸甸的心绪,直到邵翊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殿下,虽已入春, 晚来天还是凉,进屋说话吧。”
哥舒骨誓讪笑一声:“我还会怕冷?”
邵翊不置可否, 领着人进去了。
一进屋, 扑面而来的茶香沁人心脾, 哥舒骨誓宽大的手掌把玩了一下那茶杯的白瓷盖子,开门见山道:“邵大人,本王今天来此不是和你促膝长谈的, 之前你答允的事情,本王希望你能够言而有信。”
“自然。”邵翊道, “待我们逼死宋启迎,扶持新主上位,会将北境十二城悉数划给狼族, 这是我的承诺, 也是我请王上出兵的筹码和底气。”
“邵大人约本王入京一叙, 想必是已经找出新主人选了?”
“正是。”邵翊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今天天气不错,“新主会是文帝朝先太子、也就是本该继承大统的淮安王, 淮安王已死,所以,按照大魏的规矩,自然要传给他的儿子,定北王顾淮。”
哥舒骨誓猛地抬头,眼神变得锋利又冰冷:“谁?!”
“王上,请息怒,我知道你与顾淮血海深仇,但狼族大计在前,是否要先顾忌族人性命,和千秋万代的生生不息呢?”
“放屁!!”哥舒骨誓一把掀了茶桌,“那顾淮是什么人?他对我们又是什么态度,你不知道吗?!他继位之后能将北境十二城划给我们?他不带兵踏平狼族就算他心慈手软了!”
“王上、王上,请息怒,请冷静些听我说。”邵翊双手下压,是个安抚的手势,“您该不会真以为,这样情况下夺得的皇位,他能够只手遮天,真把自己当真龙天子吧?”
“什么意思?”
“我们扶持顾淮上位,是因为他一来有淮安王的血统,二来有先帝传位给淮安王的遗诏。遗诏是否存在暂且不谈,既然我们想让他上位,那么遗诏就势必存在。换言之,就算找不到真的,我们也会仿个假的,反正这件事明里暗里吹了这么多年了,是真是假,早就没人会去验证了。”
邵翊笑道:“同样的,顾淮靠着我们夺得天下,坐稳皇位,需要的是名正言顺,否则师出无名,他就是乱臣贼子,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如果他不听我们的话,那封仿的遗诏就会大白于天下,主上无德,怎么上去的,我们就可以让他怎么下去。”
哥舒骨誓的表情稍霁。
“想必王上是明白了我的意思的,谁做新主并不重要,关键是,整个大魏是在我的手里。”邵翊攥起拳头,“我要的是个名正言顺的皇帝,而不是个顾淮。”
“你们大魏人,弯弯绕绕可真多。”哥舒骨誓缓缓坐回去,笑道,“那好吧,我姑且相信你这个说辞,可顾淮不是个傻的,他凭什么要给你当傀儡皇帝?”
“因为我会让他知道,反,是唯一的路。”邵翊微微一笑,“王上远在天边,怕是对最近长安城中的事不大明白。”
“我很明白。”哥舒骨誓打了个手势,“顾淮不傻,我也不傻,短短几个月,定北王归京、太傅死谏、玄门被盗、皇帝遇刺、千机卫顶替金吾卫上位……恕我直言,长安城比本王想象的还要热闹。”
邵翊端过去一杯新茶:“您以为,这都是天意?”
哥舒骨誓定定地看着他,明白了:“背后有人在做局啊,邵大人。挑拨离间,逼得顾淮不得不反抗皇帝,意识到自己在皇帝手下只有被逼死的命,人为了活,怎样都可以的。”
邵翊笑道:“顺水推舟罢了,宋启迎冷血又敏感,遗诏是他心头那根刺,顾淮又是淮安王遗孤,有这封遗诏在其中,他们二人只能做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若是皇帝仁义或者是顾淮软弱,都造不成今日局面的。”
哥舒骨誓终于接过他的茶:“好啊,那么想必邵大人约本王至此,是想要再添一把火了?”
“正是,下官有一事希望王上能够施以援手,”邵翊凑近了些,叙叙在他耳边低语了些事情,然后退回原来的位置,“这滩水越混,对我们越有利。顾淮越是被困在其中不能自拔,就显得我们越可贵。”
“没问题,别人不说,顾淮么,不让我杀了他我还挺不甘心的,但既然能给他找点麻烦,又能让我们的大业更进一步,本王何乐而不为呢?”
哥舒骨誓眼睫一垂,他想的可不止这些。
就算、就算邵翊计谋失当,惹得顾淮深陷泥潭无法自拔,真的被皇帝杀了,于他而言也是件好事,毕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死了,哥舒骨誓这口气就真的舒畅了。
邵翊顺从地笑:“还有一件事,下官想请教王上。是有关昌林将军的。”
哥舒骨誓不适地皱了皱眉:“……人都死了多少年了,提他做什么?”
“下官斗胆,请问王上,人真的死了吗?”
“那还有假?”哥舒骨誓讶异地瞪大了眼睛,“当年霍长庭带着三万人负隅顽抗,是我亲手把他捉回去的,我父王亲口嘱托了,万万不可杀,一定留活口,才留了那小子一口气。”
邵翊追问:“然后呢?”
然后……
霍长庭被作为俘虏带回了狼族之中,哥舒裘想要进一步拿下晋州,面对铜墙一样的防护,唯一的突破口只有霍长庭,于是严刑拷打了三天三夜,哥舒骨誓眼瞧着那人到最后连痛都喊不出来。
有一次是他亲审,从辣椒水中拎出湿淋淋的长鞭,挑着那人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昌林将军,你还这么年轻,被活活折磨死了可不值当。”哥舒骨誓冷笑着道,“你们大魏有句话,大丈夫能屈能伸,依我看还是招了吧,少受些苦,也别再天天琢磨着自尽了,只要说出来,我给你个痛快。”
“呵……呵呵。”霍长庭的脸在几天之内迅速消瘦了下去,留下一双眼睛极其明亮,“我们大魏还有句话,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我可以死,但大魏,你们永远别想再进一步。而且相不相信?不出五年,北境还会回到大魏的怀抱,绝不会在你们狼族手中多过一个春秋——唔!!”
长鞭顺着他的颈侧劈了下来,一路皮开肉绽抽到腰腹,疼得霍长庭瞬间蒙了一层冷汗。
哥舒骨誓气得不轻:“你就这么想死?你等着,我必不会让你那么痛快!”
哥舒骨誓审过不少人,霍长庭是他迄今为止见到的最难啃的硬骨头,而且这人仿佛是天生笑面,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有多疼,只要看见哥舒骨誓来,他总会挑衅似的勾起唇角,来彰显他不屈的灵魂和脊梁。
抛开其他不谈,连哥舒骨誓到最后都有些钦佩他了。
但那些都没有用。
霍长庭终于还是死在了牢里。
哥舒骨誓听到消息赶去的时候,哥舒裘面色哀愁地站在牢笼外,牢内的青年人遍体鳞伤,了无生息地躺在那里,那平静的唇角再也不会挑衅似的勾起,露出那样宁折不弯的表情了。
“死透了?”哥舒骨誓有点不敢相信,这个人会这么轻易就死了吗?
他走进去,摸过他的经脉与心脏,最后落在颈侧大动脉处,都平静得如一潭死水。
“死透了。”哥舒裘沉声道,“扔出去,连葬都不必了,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他们大魏不是讲究入土为安么?在狼族境内,本王就让他生死难安。”
邵翊闻言沉默下来。
“怎么?”哥舒骨誓挑了挑眉,“怎么会忽然提起他?”
“虽然听起来可能有些骇人听闻,但是王上,这好像是真的。”邵翊无奈道,“霍长庭没有死,他回来了,而且这个人想必你也认识,正是原北境嘉定城捕快,霍尘。”
*
那日谢恩过后,霍尘的指挥使之职就这走马上任了。
他得到了随意出入宫禁的权利,皇帝对他的权限放得很宽,除了不能御前带刀以外,比葛云都要放宽了很多,霍尘倒没什么所谓,只是如此一来能够和顾长思有更多时候碰见,冲这点来讲他还是满意的。
很多事都搅在一块儿,平日里若被这些事情压着估计连口气都喘不匀,霍尘一向很会开解自己,顺带着开解顾长思,将车到山前必有路的规劝之语说了好几次,说到最后顾长思真的被他说动了,整个人也没那么紧绷,看起来都不再沉甸甸。
二月二十五花朝节,长安城春意盎然,众人结伴踏青赏花,一派生机勃勃、欣欣向荣。
下了朝的定北王出宫前被霍指挥使拦了一把,霍尘身穿飞鱼服,腰间配长刀,看上去英姿飒爽、器宇轩昂,顾长思免不得多看了他两眼,才分出心神来听他说话。
“怎么样啊?去京郊跑跑马呗,小王爷多年不练,等到过几日正式围猎,万一手生了伤了自己怎么办?”
顾长思冷笑道:“你当我是谁,围猎还能伤了自己?”
“那你到底跟不跟我去?今天可是花朝节哎。”霍尘凑近了些,轻声道,“今天贵人小姐们都要结伴出游,小王爷不也要去踏踏青,万一看中了什么名门贵女,或者被哪家闺秀选中了当夫婿,我怎么办啊,小王爷不要我了?”
顾长思被他说的牙酸:“你行了,怎么天天在我面前装可怜呢?明明——”
明明到了榻上又不是这样,被欺负的人又不是可怜兮兮的霍尘。
霍尘依旧眼巴巴地:“跟我去呗。再说我又不干什么坏事,长念、子澈、秋大人听说都要去呢,那么多人在,你怕什么?”
“去去去去去,好好好好好。”顾长思被他磨得没办法,“等你交了班我们就去,行吗?霍大人?”
“遵命!小王爷。”霍尘左右瞧着没人,飞速在顾长思脸上啄了一口,“一会儿见啊,换好衣服,等我来接你啊小王爷!”
第70章 京郊
草长莺飞二月天, 京郊一派春意盎然,花朝节天公作美,万里晴空一碧如洗, 不少公子小姐都趁此机会结伴出游踏春,嘻嘻闹闹玩在一处,放眼一瞧皆是盛景。
“阿淮。”霍尘换好了衣服, 遥遥冲着马厩前的顾长思招手,“不是说好了我去接你,怎么你自己先来了。”
“几步路啊霍大人,还用劳您尊驾。”顾长思斜睨他一眼,率先往马厩里去, “走吧,长念和长若姐他们都在里面呢, 去看看马。”
京郊的马都是经过精挑细选来的, 给皇帝用的更是金贵的连面都见不到, 从门口往里一看,骏马毛色鲜亮,口齿整齐, 精神十足地甩着尾巴,光是看着就让人蠢蠢欲动。
“长思, 这边。”封长念牵了自己熟悉的那匹,站在门口等,“知道你惯骑这匹白的, 你不在的时候子澈可对它垂涎许久了, 快来宣告主权, 让他选别的去。”
“你们师兄弟关系好,就一起排挤我呗, 阿辞,你看你的师兄们,多欺负我啊。”裴青嬉皮笑脸地跟秋长若撒娇,“你可得为我做主啊。”
“德行吧你。”秋长若伸出细长的手指戳他,“长记不来?”
“我问过了,他说他最近忙,泡在教坊司查案呢。”封长念耸了耸肩,“我看他最近情绪不大对,没敢多劝,且等他忙过这一阵再说吧。”
“教坊司还有案子?他们大理寺是真的忙。”秋长若和裴青一前一后走出马厩,“那我们先行一步,你们自便。”
“好。”说话间,霍尘也从马厩中牵好了马出来,他选了一匹通体漆黑的大马,唯独四个蹄子上一圈是白色的,他往下瞥了一眼,牌子上写着的名字叫做“踏雪”。
他又勾头看了一眼顾长思牵的那匹白的,名字叫做“追风”。
这些骏马生的威风凛凛,起的名字倒是文绉绉的。他内心腹诽,伸手摸了摸踏雪的头,没想到这马一点儿都不认生,垂下头来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真乖。他捞起一把马草,奖励地递到它嘴边。
封长念从他和踏雪身上收回目光,转而冲顾长思笑:“你们这都一对儿一对儿的,我也不在这儿碍眼了,你们慢慢玩,晚上还可以去营里烤肉吃,晚上见了。”
说罢,他冲霍尘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上马滴滴答答地跑了,霍尘一头雾水,显然没从那眼色中明白过来——这人不是说约到京郊叫他吗?怎么这时候又跑了?
“发什么呆呢?”顾长思戳了戳他,“走啊,你第一次来,我带你出去跑两圈。”
那些思虑瞬间被抛之脑后,霍尘痛快道:“好啊,有劳小王爷带路。”
*
京郊围场是皇家御用,在文帝朝就扩建过,宋启迎酷爱骑射,因此在他登基之后,为了讨他欢心工部又将京郊围场扩建了一倍,盘踞了大半个山头,瀑布溪流、山谷平原,景色秀丽优美,鸟鸣清扬悦耳。
霍尘唏嘘道:“别的不说,天子是懂得享受的,这么大片围场,干什么都够用,累了还能欣赏美景,多么惬意啊。”
“每年春天秋天都会有围猎,你如今是他的千机卫指挥使了,必定是要随驾的。”顾长思单手拉着缰绳,不紧不慢地骑,“到时候你也能好好惬意惬意了。”
“可别了,在他身边能惬意几分?伴君如伴虎,随驾来肯定也是跟着一同下拜高呼万岁万万岁,做什么都是陛下圣明,无趣得紧。”
顾长思讶异地回眸:“你这话也就趁着没人的时候跟我讲讲就算了。”
霍尘笑嘻嘻地:“知道,我又不傻。”
“看着不像。”顾长思缰绳紧了紧,“前面就要进林子了,试试身手吗?”
霍尘取下长弓,指腹划过弓弦:“走,试试看。”
围场里会豢养一些兔子、鹿、鸟雀,都是些不会伤到这些公子哥儿的猎物,让他们随便捉,一进树林,大好的阳光就被茂盛的树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嗅到的空气也变得冷冽了几分。
沙沙,草丛里传来一声响动,下一刻,一只兔子嗖地从其中一跃而过,快得像是一道白色的影子。
比它动作更快的是顾长思的箭,在听到动静的一瞬,顾长思利落地抽出长箭搭在弓弦,几乎是在那兔子一跃而出的瞬间,顾长思长箭脱手而出,顷刻间就捕获了第一只猎物。
霍尘抚了两下掌:“好利落的箭法。”
“数年不练,已经有点生疏了。”顾长思骄矜地勾唇一笑,阳光落在他飞扬的眼尾,带着明亮的眸光睨过来,“你也试试。”
霍尘心神被笑得一晃,脑海里迟钝地响起封长念讲的,他小时候是个连兔子都不敢捉的小家伙。
哪里还有旧日影子。
顾长思将缰绳在手掌上缠了几圈,溜溜达达往前走,他单手持弓,英姿飒爽,那些所谓的害怕与怯懦都消失不见,掩藏在他挺直的脊背下,轻易不被发觉。
树叶簌簌一晃,而四周静谧无风,顾长思敏锐地抬起弓箭,却被身后一道长箭的残影捷足先登,射中大鸟的腹部,大鸟一声哀鸣,一头宰了下来。
顾长思转头去看收箭的霍尘:“不错啊。”
“还是有点儿慢。”霍尘亲亲密密地蹭过来,“要不……小王爷手把手地教教我吧。”
顾长思无言地瞥了眼地上抽搐的大鸟。
……你还用教???
霍尘已经从自己的马上蹦了下来,转而拽住顾长思的马鞍,不由分说地跨坐在他身后,把人紧紧地贴在自己胸口。
“你……”顾长思一时语塞,“就算我教你,也应该你坐前面来吧?”
“是吗?没注意,不过不打紧,”霍尘低下头去咬他耳垂,“怎么样都是手把手,只要手把手,我就心满意足了。”
“没个正经。”
“我就没个正经了。”霍尘理直气壮,“正经是得不到小王爷的,由此可见,正经没什么用处。”
踏雪没了主人,不满地嘶鸣了一声,蹄子刨地,不情不愿地跟在追风背后,他的主人丝毫没有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极其不正经地黏在顾长思背后。
丛林里树影一晃,顾长思刚想抬手,霍尘快他一步扣住他的五指,双臂紧紧贴着他的,拈弓搭箭,对准那不断晃动的树顶蓄势待发。
蓦地,霍尘不知怎么猝然一笑,热气自顾长思耳下轻拂而过,他手一抖,与此同时,一群鸽子自林间飞过,他这么一个闪神,箭尖瞬间试了准头,纵然短暂地打散了鸽子的队形,却只是从它们中间毫发无伤地掠过,消失在天际。
顾长思倒吸一口凉气,还没来得及说话,被肇事那个先发制人:“小王爷,你抖什么啊?”
“……我还没问你,你笑什么?”
“我笑是因为你在抖啊。”霍尘松开了他的手,转而贴上他的小腹,把人往后捞了捞,“你别告诉我,你紧张啊。你怕我啊。”
“我……我怕你干什么?”
“谁知道呢,反正自我坐过来,你耳朵就一直很红。”霍尘戳了戳他的耳尖,被顾长思嫌痒地躲开了,“哟,更红了。”
顾长思艰难地反驳他:“狩猎时候忌讳多说话。”
“哦,那我再说最后一句,就不说了。”霍尘歪了歪头,“你是不是担心我距离你这么近,会非礼小王爷啊。”
顾长思眸子蓦地放大,因为霍尘一把从后头扣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微微仰头,和自己交换了个简短却缠绵的吻。
“好吧,是有一点把持不住,但我知道阿淮好面子,不会对你怎么样的。”霍尘双手去拉缰绳,“成了,走吧。别看我,再看再亲了,方才没被人发现,再亲一次就不一定了啊。”
拜他所赐,后续顾长思什么都没猎到。
这人平时装得又乖又听话,却是个极其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的主,只要顾长思略略松口,霍尘就能打蛇随棍上地去亲近他,有时候偷偷咬一口耳垂,有时候把人扳过来交换个吻,有时候更恶劣,会在顾长思说话的时候上手去摸他的喉结。
顾长思被他闹了一身的火,忍无可忍地凶他:“霍尘!”
霍尘依旧在揉他那一小块儿骨头:“在呢。听着呢,你说。”
装乖装得实在是很恶劣,且没有办法。
他们路上还偶遇到了裴青和秋长若,裴大人面对空荡荡的踏雪和略显拥挤的追风显然不是很理解,问霍尘是被踏雪掀下来了吗?
霍尘感觉到前面的小王爷已经在磨刀了,只好收敛道:“是啊,被掀下来了,王爷让我跟他一块儿,再磨磨踏雪的脾气。”
“踏雪是这样的,从来围场后就没人敢骑,脾气大,性子野,这么多年也就长庭哥能驯服,你……”
“你话怎么这么多。”秋长若怼了怼他,“不说那边山谷里还有瀑布么?一会儿太阳下山了。”
“哦哦哦,对对!”裴青的话题戛然而止,“那我们先去了,回见,回见哈!”
他们两个人走了,霍尘才低低笑出来。
“脾气大,性子野,我怎么觉得裴青在说你呢?”
顾长思瞪他:“他敢?!”
“反正小王爷也不好驯服,”霍尘蹭了蹭他的颈窝,“有点累了,阿淮,我们要不去看日落吧,这里有没有好地方啊。”
顾长思的回答是反手在他侧脸上一拍。
但最后定北王还是纡尊降贵地带他去了。
踏雪和追风停在刚刚长出的鲜嫩绿草上,悠闲地甩着尾巴,霍尘坐在草地上,顾长思本来已经下马要同他坐在一处,又被他拦腰抱上了马背,就这么侧坐,双腿晃晃悠悠地踢在霍尘身侧。
阳光一点一点偃旗息鼓,傍晚的风虽冷却已经没有了冬季的凛冽,硬生生吹出了几分宁静祥和,心境一派澄明。
“真舒服啊。”霍尘双手撑在身后,喟叹道,“这样的时光,要是永远停留就好了。”
顾长思抓着马鞍没说话。
霍尘抬眼:“怎么?不喜欢?”
“喜欢,而且总觉得似曾相识。”顾长思瞥了眼一旁的踏雪,低着头啃食着草叶尖尖,“或许曾经我也想过,时光能够久久停留在这一瞬就好了吧。”
“这不是实现了吗?”霍尘含笑看着他,“有一次,以为是巧合,有两次,那就说明以后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无数无数次,我都会陪着你来的。”
“霍尘,”顾长思眯着眼,“你是真的很会哄人。”
“会哄你而已,所以你觉得我会哄人。”他伸手摸上顾长思的小腿,手指不舍地在那细直的弧度上流连,“凉不凉?怕你腿疼。”
顾长思不答,而是道:“这个时候你说这种话,还是有点毁气氛的。”
霍尘的手捏住了他的腿肚子:“……那我错了,小王爷说,想要什么惩罚。”
“站起来。”
霍尘依言照做,他身量高,可追风也是匹高头大马,顾长思坐在上面,依旧是带了些俯视的角度凝望着他。
对视片刻,顾长思伸出了手指,勾住了他的领子,把人拽到了眼前。
他坐在马背上微微弯腰,主动和霍尘接了个吻。
唇齿相依中,天地都一点一点地暗下去,霍尘松开他泛红的唇角,用手指抚了抚红肿的下唇。
“这个先河开得好,以后也要有。”霍尘目光暗下来,“我喜欢你这么吻我,带了些霸道、掌控和征服欲地吻我。”
“亲一下还能说出这么多感受,你到底专没专心?”
“就是专心才能说出这么多感受啊。”霍尘把他摆正,“行了,鸣金收兵,今天收获颇丰,回营吃烤肉去了。”
顾长思笑他:“就一只兔子一只鸟,收获颇丰?”
“还有小王爷一个主动的吻呢。”霍尘这次中规中矩地骑回了踏雪,被冷落一天的坐骑终于兴奋起来,蹄子尥得老高,“我赚死了,这一趟来得真值。”
*
入夜,京郊围场的烤肉味十里飘香,年轻的公子小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吃肉喝酒,欢快的气氛随着晚风飘飘荡荡,又被长安城高耸的巍峨城墙拒之门外。
夜色苍茫,城门口人声渐渐少了起来,不多时就要封锁城门,城门守卫敲着腰间佩刀,正琢磨着一会儿可以去打壶烧刀子解解馋。
蓦地,一道人影缓步走了过来。
他走得不紧不慢,斗笠盖在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下半边的面颊还有些青色的胡茬,整个人消瘦、锋利、不好接近。
守卫直起腰杆:“停一下。”
他停了下来,不动声色地从怀里掏出私传递过去,守卫接过来,手指抚过私传上的名字。
“北境,嘉定城,”他用食指推高了些斗笠,“梁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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