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罪与罚
很多事情不必说出口, 她的心里就已经是清清楚楚。
这件事情她不仅要善后,还要做得干脆利落,完美无瑕。叶家不是单独的叶家, 她们是人尽皆知的天顺集团,正像叶焕章所说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她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叶崇佳不可能单独接受他该有的惩罚。
她必须做,只能做, 没有任何退路,没有任何选择。或许她有选择?叶崇静不知道,或许她不敢知道,自己其实是有选择的。
她坐在车里四面八方地打电话,说出的话富有逻辑, 叶崇佳说的不错,她面对过好几次这样的事情, 可能演变成丑闻的事情, 她知道该如何解决,措辞都像打过腹稿一样, 要做什么也不需思考。
首先清理俱乐部,把不该有的东西清理出去,把应该在那里的和改变土地用途相关的所谓“罪证”完整地保留下来。
根据名单联系当晚所有的人,完完本本地把到底是谁打的人撬出来,一个都别想跑, 叶家怕被连累必须最先处理, 但不代表叶家可以被那些垃圾二代当作顶锅的冤大头。至于当天被发了免费邀请函的非受害者很轻易地就会乖乖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
她忽然笑了。说出的话和思绪分开,她脑海里回荡着叶焕章拿出照片后的长篇大论, 她知道父亲是什么意思,居高临下的敲打,包裹着金玉的威胁,沾满蜜糖的钢刀。她这样轻而易举地就让关韵变成了一个起码在外界看来这样励志风光的模特,叶焕章同样的,轻而易举地就能让她回到原点,不,甚至不是原点,是更加恐怖的,无法脱身的泥沼。
你说她会想的到将来会过上这样的生活吗?叶焕章这样问她。什么生活?她心想,关韵想的到的什么生活?
那里面未竟的含义如此明确,他指的是叶家的女主人,不遗传的话,生的孩子将来也是叶家的继承人。天哪,“为你生一个孩子”,孩子好像一只小猫小狗一样,随随便便就能生出一只来,并且未卜先知,是一个聪明的,能成大事的孩子。
多光辉灿烂,金碧辉煌的生活。关韵想的到吗?想得到吗?欣喜若狂吗?叶崇静忍不住笑了,她冷冷地想,小韵只会觉得恶心。
她心目中的姐姐,是最有能力的叶总,是特别厉害的总裁,做着特别有意义的事业。
她不了解总裁这个职位也可以通过血缘传递,不了解这样一个金山一样的家族其实和吸烟者有着异曲同工的道理,当一个人是吸烟者,他的手指和牙齿上必然会留下痕迹;而一个富有一切的家族无论想要多么正直地做事,也一定会在各个地方藏污纳垢。
这是一棵巨树,它承载着如此丰盛的阳光,投下的阴影也自然是广博无比。它活着的时候遮天蔽日,死的时候亦是摧枯拉朽,毁灭与它相关的一切。
所以它决不能死。
这正是自己那“特别有意义”的事业中“特别有意义”的部分。
拿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命运给你的一切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得到的越多,拥有的可能就越少,因为这两件事情根本无法混为一谈。这个道理如此浅显,叶崇静想,自己根本不需要反复思考,就能得出结论啊。
她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不曾伤害过任何一个人,不曾伤害过任何一个动物,甚至一窝小小的蚂蚁。不曾伤害过任何一株植物,哪怕是砖缝当中的一颗死不了。
她什么都很努力,学习也很努力,她曾经有过理想,现在又幻想想要拥有爱情,结果呢?她是公主,她是人上人,她替人擦屁股。那些其实大部分构不成犯罪,她也知道叶崇佳的话虽然避重就轻,但这事情他顶多只能算个次要责任,积极请求原谅,不是没有和解的可能。但是这罪她担下了,就会变得千斤重。
她好像什么都没做错,又好像什么都做错了。她所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违法的,因为这些尺度都经过专门的律师团队拿捏,完美无瑕,万无一失,她在法律上不会受到任何的谴责,心灵呢?
很不幸,她的身躯不是空壳,她有一颗心,那颗心正在跳动,有着爱,渴望爱,直到现在仍然渴望,一刻不停。
叶崇静摸得面颊上一手潮湿,她的声音很冷静,接着电话内说道:“对,发布会约在明早九点钟,消息大大方方地放出去。别以为这个俱乐部是叶崇佳办的,就想把压力全推给天顺,那些人一个也别想跑,尤其是董健成,让飞扬物流做好准备,立刻拿出方案,许永荣,王万伦,还有其他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那个女孩现在的情况怎么样?我上午会和她见面,十点钟?好,不要让她感觉到任何不舒服,好,等我到医院再说。我知道,你做得很好,就这样。”
孬种。叶崇静放下电话,品味着叶崇佳说的这两个字,这个词语。孬种,叶崇静静默地想着,她从手包里拿出戒指盒,打开,端详着里面那枚美丽的戒指,想象着关韵戴上它的情景。
孬种。她的脸孔一片潮湿,脖颈,衬衣领口也渐渐地有了湿痕,孬种。太好的词语了,怎么以前她从未想过一个这样贴切的形容呢?多美丽的戒指,她幻想着关韵戴上它的情形,关韵不是因为这钻石才欣喜的,关韵是因为是她送的才欣喜。
她哪怕送一个易拉罐拉环,抑或是草编的戒指关韵都会欣喜若狂的。
孬种,叶崇静露出一丝微笑,真好,真好的形容。她想杀了叶崇佳,那一刻发自内心,毫不作伪。现在狂热的暴怒褪去,比起杀了叶崇佳,她更想杀了自己。
遇到小韵之后,她的所有爱恨情绪一起解冻,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鲜活的人,往常她对自己没有任何想法,她默然地工作,默然地生活,默然地向前走去。现在她情绪激动,她想爱,她想恨,她想送给小韵一枚戒指,她想大声地喊叫,她冷冷地打量自己,她想活着,也想去死。
手机一直在响,她终于接起来,那头的妹妹立即说道:“姐姐,我前两天不是把泡泡喵喵救助所的那只狮子猫领养回家了吗?
它以前和其他小猫在一起玩惯了,到家之后可乖了,就是有点寂寞,我想着让它和你的奶酪玩玩,而且它两天吃饭不多,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呢?”
叶崇和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这才特地打了这个电话,叶崇静当然也察觉到了她的目的:“我没事。”
叶崇静说:“我没事,你忙你的事情吧。”不等叶崇和再说话,她直接挂断了。
她很累,今天还有许多话要说,所以她暂时不打算说话了。汽车开到工作室,她需要让人帮忙洗洗头发,化个淡妆。不必穿高跟鞋,也不要穿颜色太过压抑,抑或是太过鲜艳的服装。
谈话,谈判,说服一个人按照你的想法办事,不是从开口那一刻开始,而是从一见面就开始了。她非常擅长做这种事,简直像擅长微笑一样。
上午十点钟,她准时走进病房,高桦怀里抱着一沓文件,一言不发地在门外等着她。
病床上的女孩今年二十一岁,见到她进来,显得非常紧张。厌恶和恐惧一样都落不到实处,女孩垂着头,忍不住地想要做出一些动作,或许是表示礼貌,或许是表示抗拒,最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默默地垂着头。
“你好。”叶崇静坐到病床旁的椅子上,声音很轻,语气柔和,“你好,我是叶崇静。”
“你好。”女孩声如蚊呐地回答了,无论什么时候,女性仿佛都是这个社会上最有礼貌的群体,哪怕是遭遇了这样的事情,哪怕面对的是造成了如此局面的那个俱乐部创办者的姐姐。
她忐忑不安地想要抬眼看叶崇静,又犹豫了,想说话,也没能说出口。
“你不用等待着我说什么,”叶崇静低声说,“我是来听你说的。你知道的,我从他们那里听到的可能是歪曲的故事,你告诉我的,才是真正的真相,我想知道事实如何。”
“我知道你未必信任我,你可能觉得我今天走进这扇门,是为了帮我弟弟开脱,实际上,是他把我平静的生活搅得一团乱,他今年都三十岁了,我不敢相信居然得让我为这样一个成年男人擦屁股。”
谈话有许多技巧,自我袒露,以退为进,关注对方的需求,保持对方的安全感。叶崇静每说出一句话,都感觉自己的一切真实想法与这些虚伪的技巧勾连在一起密不可分,她游刃有余地掌控着进程,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巨大到恐怖的呕吐欲望。
女孩有点惊诧,抬头看了她一眼,慢慢地讲述了今天凌晨发生的事情,大部分和叶崇佳讲的无异,是恶魔主题的聚会,玩闹行为在酒精的催化下居然变成了殴打。女孩在她的鼓励下说出了她所记得的参与打人的几个公子哥的名字,叶崇佳踹了另外一个人一脚,没有踹自己,只有自己被送进了医院。
不管叶崇佳到底有没有动手打人,也不管他打得是轻是重,到现在都没有意义了,因为对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叶崇静心里的绝望也并不会因此减轻分毫。
“你希望怎么样呢?”叶崇静和缓地问她,“我想要知道,你想怎么办。”
女孩停了停,不再时不时地垂下目光,而是望着她,终于敞开心扉说道:“我想让他们受到惩罚,这样不行吧?”
叶崇静却给了她一个笃定的回答:“当然可以。”
“当然可以。”叶崇静说,“事实上我也认为,为什么事情要搞得那么复杂呢?报警之后,一切警察自然有定论,我知道你想要这样,我也想要这样。”
她轻轻地,把话语转折了:“但是我们都知道不是这样的。姑娘,我说这话并不是因为我是叶崇佳的姐姐,我知道你可能心想我今天走进来,就是为了向你开价,以权势压人,不是这样的,当我把话说清楚,你一定能够理解。”
“我出现在你面前,是因为这个俱乐部是叶崇佳办的,他有逃脱不掉的责任,这你不用担心,放到一旁。打你的不止一个人,比如许永荣,他是许添玻璃董事长许世海的孩子,王万伦,他是福鼎投资联席董事长王瑞的孩子。”
女孩的脸色苍白起来。
“我理解你想让他们得到惩罚,我也愿意,但这不仅仅是叶家的事情。检查报告你拿到手了吧?即使新宁是叶家的私人医院,你也可以放心,你的身体骗不了你,是轻微脑震荡。这是轻微伤,不构成刑事案件,只有治安责任和民事赔偿责任。你觉得换他们一个拘留,可能他们根本没进去,又或者在里面好吃好喝地待上一周,这值得吗?”
女孩没有说话,叶崇静的每一句话都很平稳,在涉世未深的人面前,足够产生一种令人信任的魔力:“唯一你能够依靠的,就是这件事发酵,用舆论的力量压倒他们,对吗?可这对他们荣华富贵的生活又有什么影响呢?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然而网络上的人会这样认为吗?在他们眼里,你会是一个不完美的受害者,那封邀请函,是否又代表了同意呢?”
在女孩感到不安的时候,叶崇静继续道:“你也有另一个选择,他们每个人,都会为这件事付出代价,钱,不仅是给你的,给在这件事受伤中的每一个人。我会让他们每一个人来向你道歉,我知道这对弥补你的伤害远远不够……但是你才二十一岁,你将来的生活还很长,有一栋自己的房子,参加成人高考,找一份体面的工作,还有很多很多能做的事情。”
这种事情通常只有钱,可道歉是叶崇静的私心,发生了这种事情,难道她不该得到道歉吗?
“知道为什么是我来和你见面吗?明明拿到了邀请函的不止女孩,还有男孩,最终承受怒火的却是你们这些女孩,打人的是男人,挨打的是女人,善后也是女人,真的很可笑,不是吗?”
“我……”女孩有些动容,她有些迟疑地问,“你刚才说的,是承诺吗?我能不能相信你?”
“是承诺,钱,道歉,你和你的朋友,这些都是承诺。”叶崇静说,“但要不要相信我,我不会对你说你可以。我和你说了这么多的话,你要自己去判断,我是一个女人,但不是所有的女人都站在同一战线,你不要轻信任何一个人,也包括我。”
这句话反而产生了巨大的效果,女孩怔怔地想了一会儿:“我答应你,我不会报警的。”
“因为酒精和拥挤导致有人摔倒产生的事故,可以吗?”
女孩点了点头,这样短暂的一段谈话,她的眼神中竟然产生了一点细微的信任。
叶崇静捕捉到了那点令人恐惧的信任,她向女孩微笑着点了点头,走出了这间病房。
病房外除了高桦,还站着好几个人,其中有一个男人应该是叶崇佳的助理,看到叶崇静出来,他想上去说话,却见叶崇静快步地向走廊另一头走去。
他立刻想要跟上,高桦声音很低,然而很严厉:“别跟着!”她自己加快脚步,跟着叶崇静走了。
她知道叶崇静想要去哪里,她做叶崇静的秘书很多年,叶崇静这样的情况不多,但也偶尔会发生。她小跑着超过了叶崇静,用手中的钥匙拧开了这一层最内侧的一个房间,这是这间医院的一个私人的职员卫生间。
高桦识趣地没有接着跟进去,只是抱着文件站在门外。里面传来痛苦的呕吐声,好一会儿,又传来哗哗的水声,叶崇静走了出来,除了脸色苍白,嘴唇上略有水痕之外,她看起来依然标致体面。
高桦的心依然高高地悬着,她看着叶崇静,罕见地失语了,很多要报告的事情堆在喉咙边,一句话却都没能说出来。
“回真光吧。”叶崇静疲倦地说,“所有的事情,回去之后在办公室谈吧。”
她之前打的那通电话实际上只是预防针,她也知道没有家长会愿意让孩子参加那个发布会,现在她谈好了一切,那些人起码表面上会感谢她做的一切,叶家所做的一切,毫不犹豫地掏钱,让惹祸的孩子去道歉。
那群所谓的孩子都和叶崇佳一样,大的都三十多了,小的也都二十好几!
明天的发布会一切问题天顺都会给出回答,正是叶焕章所谓的坏事化好,立正挨打。擅自改变土地用途的不是叶崇佳和董健成,而是一位经理,天顺已经捉住了他,愿意担下所有的行政惩罚,请大家监督。
又是一场多么成功的,风平浪静的危机处理啊。
叶崇静很轻地从手包里取出戒指盒,她情不自禁地打开,然后凝视着里面那枚戒指,什么都不做,单只是凝视着。
她现在还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挑选这枚戒指的时候有多么喜悦,一心盼望着送给关韵的情景。直到现在她都忍不住幻想,关韵收到这份礼物的时候会怎么样呢?
会呆住,会笑,还是会直接拥抱住她?
她的小韵是个大胆的女孩,很勇敢,什么都愿意尝试,假如小韵没有抱住她,她也要拥抱小韵,她想真真切切,想同样很勇敢地告诉她:小韵,我爱你,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总之很爱你,想永远这样爱你。
现在呢?除了幻想之外,她回到现实世界,她要如何将这一切抛开,心无旁骛,恬不知耻地向关韵求爱?
她已经很久没有在关韵清澈的目光下无所遁形过了,她陷入爱情,飘忽不知所以然,终于现在她回到了现实世界,这枚昂贵的戒指就摆在她面前,她递过去,小韵就会把干干净净的自己交给她,轻而易举,唾手可得,只要她迈出这一步。
只要她迈出这一步。
叶崇静觉得自己的内心变成了一片火海,别人向她呼救,她置若罔闻,所以她现在无人可救她。她合上戒指盒,紧紧地,将那个小盒子搂在了自己的怀里。
“叶总,叶总。”叶崇静睁开眼,高桦站在她办公桌边,低声说,“五点了,叶总,可以下班了。”
“好,你走吧。”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居然睡着了。中午的时候可能醒过,因为旁边放着一份午饭,但她记不太清了,脑子里混混沌沌,只是怔忡地茫然。
高桦应了一声,脚步很轻地离开了,将那份一口没动的饭也带走了。
叶崇静怔了一会儿,想起身下电梯去车库,刚站起来,头晕目眩,只好打开手机,在微信上让司机过来。
微信上关韵发来许多条消息,她犹豫了一下,指腹悬停在屏幕上,还是没能下定决心点下去。
司机一路将她送到了景仰园,时近六点,临近关门时间,整个墓园空无一人,只是矗立着一块块的墓碑。
叶崇静跪下来,双腿跪到坚实的地面上的时候,她终于感到了一阵久违的宁静。
“妈,这段时间没有经常来打扰你,因为我爱上一个人,之前和你说过的。”叶崇静对着这块墓碑毫无隐瞒,她唯一袒露过全部心迹的,正是这块冰冷的死物。
“以前我总是,好像一没事就要来,经常和你说许多没有意义的话,我总是感到很不安,或者是感到很寂静,那感觉就像心总是悬着,又或是沉到谷底,总不能好好地待在原位。”
“但我一到这里,我就会感觉很平静,很宁静。”
一阵风拂过,景仰园的草木簌簌摇动,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静谧无声地呼吸着。
“自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和小韵同居之后,我就没有经常来。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就像现在一样,很宁静。”
宁静,叶崇静强调着这个词语,她很轻地用指腹摸了摸碑上刻着的母亲的名字,“妈,我能得到宁静吗?”
母亲无法回答她,回应她的只有微风和草木。
“妈,”叶崇静又问,“我和小韵,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她和小韵接下来要怎么办呢?她告白,得到的一定是成功,小韵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成功地完成了怎样的工作,小韵只是单纯地很爱她。
她跪再久,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她给小韵设置了单独的电话铃声,一响起,她就知道是小韵打来的电话,现在是晚上十点,小韵一定是真的等不及了,才会给她打电话的。
歌声优美,她听到最后一秒,按下了接通。
“姐姐,”小韵问她,“你怎么还不回家鸭?是工作太忙了吗?”
“对不起。”叶崇静说,“小韵,今天晚上我没办法回家了。”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鸭。”关韵想都不想,“姐姐你工作吧,记得不要太晚,要早点睡觉噢!”
“晚安。”她低声说,“晚安,”小韵同样地对她说,甜丝丝的,很不好意思地补充道,“要记得想我!”
小韵怕害羞,率先挂断了电话,手机安静地贴在叶崇静耳边,办公室里灯光明亮,满办公桌的文件,手摇日历前面,放着一个丝绒的,打开着的戒指盒,钻石在灯光的照耀下,映进她眼里一道明亮的华彩。
第102章 真心告解
发布会很成功, 没什么可细说的,“确凿”的证据摆在面前,网民几乎是立即失去了兴趣。
世界上有种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一旦发生了什么大事,让女人出面是最好的,其中的道理和原因十分复杂, 难以一一道来,但总之是最好的。
叶崇静知道自己在天顺正是完美履行了这项责任。她长相标致,很擅长微笑, 很有亲和力,说出来的话让人觉得句句是实话,最好的是,她是天顺的大公主,所有关于男人的争议落不到她身上, 接下来就该是阶级和性别的角力了。
她不觉得可笑,只觉得很可悲。
高桦有条不紊地把正在进行的工作向她报告了一遍, 刚才在会上神采奕奕的叶崇静这会儿已经消失了, 她靠在沙发上,是真正靠的姿态, 并非是脊背挺直的那种。
“接下来没有什么重要工作了。”高桦道,“叶总,如果昨天没有休息好的话,今天去休息吧。”
“好,谢谢。”叶崇静说, 她让高桦把一些文件留下, 惯性地想要通过处理工作来逃避,抑或是填满什么, 以前这种招数屡试不爽,今天她看了一眼白纸黑字的文件,却立刻想要剧烈地呕吐。
她的心根本不在这里,她的心自始至终没有落到实处,她只想得到一个答案,她要怎么做,她要往哪个方向去,她还要不要向小韵告白?
叶崇静有两个答案,当然,这种问题也只能有两个答案。一个呼之欲出,一个同样是勃勃跳动。
她很轻地拿出戒指盒,像昨天所做的一样,将它打开,然后摆在办公桌上,而她就静静地凝视着这枚戒指。仿佛在渴盼着钻石能给予自己回应。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关闭戒指盒,放回手包里,然后拿起自己的包,起身,缓慢地向外走去。
汽车在街上行驶了两个多小时,她有些漫无目的,不过最后还是开进了盘山会。之前董事会的事情之后,叶崇和就让她陪自己到这里喝酒。
她会喝酒,也会抽烟,只是不喜欢做。她不仅从中得不到乐趣,还会得到害怕成瘾的恐惧。有时候她对这些事物的畏惧正来源此,她害怕失控,然而很多人做这些事,正是为了失控。
这会儿是中午,大多数人在餐厅或者酒廊的小方桌前用餐,只有她一个人坐在吧台边。酒单放在她手边,她望了一眼,琳琅满目,这里的调酒师只要你说得出,什么都做得出来。
“您想喝点什么?”调酒师问她。
“不容易醉的。”叶崇静说,“可以让我在这里坐到晚上。”
她想了想,又要了一份大份的肉酱芝士薯条,纵使反胃,她也打算吃下去,胃里有东西垫着,才不会醉得很快。
叶崇静本以为自己会控制不住地思考,翻来覆去地折磨自己,事实上她没有。她很平和,大脑一片空白,眼前只有递过来的酒和香气扑鼻的薯条。
她手机开了静音,没有任何人来打扰她,除了中间她想到一件事,给花店发了一条信息,把送货地址更改了一下,从她的办公室更改到了家里,敲门送进去,就可以了。
她原本想拿到那束花,然后去接关韵下班,两个人吃顿饭,再去园子里的湖水上漂着看星星。她很久没做过这种恋爱计划了,很显然它毫不高妙,可她知道关韵一定会很喜欢的。
现在无论如何,这个计划无法照常实施了。
她知道关韵是为了不打扰她才只给她打了那一个电话的,她仍然在和自己分享可爱的生活碎片,大约是心里面有不安,分享的频率甚至比以往更高。
叶崇静始终没有点进微信界面去看那些消息,她不敢,她骨子里就是这样软弱的一个人。但她决定晚上一定要回家,她再不敢,也不愿意让小韵忐忑地等着她。
“这杯叫做大都会。”调酒师看她喝完了上一杯,又推过来一杯。
叶崇静闻到了一股橙皮的香气,她伸手,在手包里握住了那个坚硬的戒指盒,慢慢地将这杯酒喝了进去。
戒指盒硌着她的掌心,给她带来一种清醒的钝痛,她只握着戒指盒,不碰里面的戒指,她不想让这枚戒指有任何损伤的可能。
晚上九点,她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杯,但知道自己把那份薯条吃得干干净净。她站起身,步伐还算平稳,一个服务生本想扶着她去停车场,被她拒绝了。
她慢慢地,努力一如往常挺直自己的脊背,走到了停车场。司机在车里等着她,见到她上来,很平稳地启动车子,送她回家。
叶崇静来到走出电梯,厅里没有鲜花的踪影,想必是已经被关韵拿进去了。她站在门前,明明意识还算清醒,手却有点发抖,按了好几次,才对准了锁。门一打开,还没等她进去,关韵立刻小跑着到了她的面前。
应该是洗过澡了,关韵只穿了一条睡裙,乌浓的头发带着一点湿意,会发光的绸缎一样披在她的肩背上。一见到她,关韵就笑了,颊边抿出两只甜蜜的小酒窝,刚准备说什么,还没说出口,先停了一停:“姐姐,你喝醉了?”
“身上有酒气,是吗?我先去洗澡。”叶崇静说,她弯腰想换鞋,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她发现自己的腿都在颤抖,关韵立即扶住了她,叶崇静闻到一股极淡的鲜桃香气,那是香水到了尾调,然后是山茶花的气味,那是沐浴露和洗发水的味道。
关韵的皮肤上浮动着一股晴朗的气味,那才是她本身的,阳光一样的味道。
叶崇静的心情难以言喻,她情难自已地紧紧抱住了关韵,那是一个她从未这样做过的,十分用力的拥抱,力量大到好像要将眼前这个女孩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关韵怔了一下,几乎是马上回抱住了她。“姐姐,”她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有些不安,却又有些高兴,“下午的时候有人敲门送花,是你买的吗?我把花拿了进来,还没有动……”
“是我买的。”叶崇静低声说,她鼻梁发酸,快要抑制不住流泪的冲动,“我想把它送给你。”
“好漂亮的花。”关韵微笑着的吐息吹拂过她的颈项,“好漂亮啊,我想着,把它们插到带水的玻璃瓶里,可以活好久的。”
不行,得立刻去浴室,得立刻去浴室。叶崇静紧抿着嘴唇,松开抱着关韵的手,对方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很轻捷地把拖鞋放到她的面前,叶崇静换上鞋,几乎是逃跑一样飞快地进了浴室。
她没有去里面打开水,而是如释重负,缓缓地坚硬的瓷砖地上跪坐了下来,关韵应该是跟着她过来了,在门外问她:“姐姐,你还好吗?”
“我没事。”叶崇静想让自己的语气和平时一样,但她的泪水已经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连带着声音也是微微颤抖。
关韵刚才是站着问她的,听到了她的声音,再说话的时候,叶崇静怀疑她坐了下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给你拿点药,或者煮点汤吗?”
“小韵,你不要坐在地上。”叶崇静的声音抖得更厉害,“地上很凉,你起来。”
“现在是夏天了鸭。”关韵道,“我听到你的声音在这里,你不是也坐在地上嘛。”
她没法反驳,就没有说话。关韵敲了敲门,认真地说:“姐姐,如果不开心的话,告诉我,也是可以的。”
“没有不开心。”叶崇静说,隔着一扇门,关韵的话语和她近在咫尺,她忽然不想再掩饰了,她的声音和身体都一起止不住地发着抖,“小韵,这本来该是我最开心的一天的。”
关韵听到她说这话,并没有插口,她是个很擅长倾听的女孩,此刻在静静地听着叶崇静说下去。
“小韵,”叶崇静说,她不再思考,因为逻辑对于现在的她毫无用处,她只是随心,将想说的一切都说出来,必须要说出来,她竟然在惧怕以后都不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爱你,小韵。”她说,泪水淌了满脸,语气却平稳起来,“小韵,不止是现在,从游艇上开始,从去年京城下的第一场雪开始,从那天我问你要不要出来跑车,小韵,有时候我想,从我和你的第一次见面,你对我露出笑容的那一刻,我就爱上了你,不可能让你从我的生活中离开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无数次地想要拥抱你,想和你牵手,想和你做很多很多的事情,我想和你一起去希腊,想教你游泳和九球,不是为了一定要让你学会,只是想和你一起做这些。我写了一个长长的心愿单,想对你告白,想对你说我爱你,但你知道我爱你这是不够的,小韵,直到今天我才知道,这完全不够!”
关韵从未听过姐姐用这样急促的语气说话,这么多的话涌进她的耳朵,她几乎不知道要怎样处理这些信息,她只是捉住了重点,迫不及待地回答道:“我也爱你鸭!”
“姐姐,我爱你,特别爱你,超级爱你。”关韵很可爱地说,她本来想比划一下,但是隔着一扇门,叶崇静看不到,她就先在门的这一边敲了敲,又在门的另一边敲了敲,甜丝丝地表白道:“姐姐,我有这么爱你!”
她有些笨拙地说:“我也想你,总是会想你,会想和你在一起,每天我最期待的事,就是回来听你读书,姐姐,我爱你,我想、我想亲亲你。”
关韵的脸彻底红了,她跪坐在地上,期待着叶崇静打开门,抱住她,她们现在互相表白过了,她想亲姐姐,也想姐姐亲她一口。
里面一片静默,很快,她听见了一声压抑着的哽咽,随后是痛苦的抽泣,那抽泣声太痛苦了,像一只手一样,把关韵的心脏攥成了小小的一团。她脸上的红晕褪去,一阵巨大的茫然和不知所措攫住了她,让她只能不住地问道:“姐姐,姐姐,怎么了?”
“小韵,我爱你,所以我要全部告诉你。”叶崇静强忍着痛哭的欲望,尽量每一句都说得缓慢而清晰,“当时明明说好让你去公司工作的,后来又临时改变,又是做什么网红,又是弄什么视频的,你有想过为什么吗?”
“因为,因为要绕远。”关韵迟疑地回答,她还记得叶崇静当初在燧石的会议室对她讲的那个所谓的大道理,不过显然她不知道那歪理是叶崇静编来哄她的。“而且还有了基金会,帮助了好多小女孩呢!改变是好的鸭。”
“一开始我只是想帮你。”叶崇静说,“后来之所以改变方案,是因为我为了讨我爸爸的欢心,决定开始利用你。”
她越说,竟然觉得越轻松,所有的一切从她的内心深处剖了出来,赤裸裸地晾在了关韵面前。“因为你长得这样漂亮,又有缺陷,我们把你像一个大洋娃娃一样摆到网络上,就像是马戏团故意让人钻火圈一样,供人评头论足。精心设计的视频,真假参半的经历,我们把你打造出来,靠你榨取商业利益。”
“基金当然结果是好的,三年时间我们会为基金会注资一千一百万,听起来很多,但实际上不过是个数字,它的初衷不是为了帮助他人,只是为了天顺的企业形象而已!”
“你也是提升形象的一环。”叶崇静说,“慈善晚宴上,我爸爸让你到处去敬酒也是这个意思,他没把你当人,他把你当成一个稀奇美丽的展示品,因为他有,所以他要用到极致,让所有人都看看。”
“小韵,你知道我最痛苦的是什么吗?我好的不纯粹,坏的不彻底,永远地在自我折磨!”
她说得太急,以至于剧烈地咳嗽起来,断断续续地道:“对不起,小韵,对不起。我想让你原谅我,但是……”
“我原谅你啦。”门外,关韵轻轻地说,她的声音清澈温柔,“姐姐,出来喝点水吧,你在咳嗽。”
“但是,”叶崇静的泪水淌了满脸,她没法控制这些眼泪,可能是她都不记得上次真正哭泣是什么时候的缘故,这些泪水在她体内积蓄了太久,现在闸门打开,再也没法控制得住了,“但是,我都不知道我有没有办法接受你的原谅。小韵,你太善良了,你不像这个世界的人,你像一个从天而降的天使,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原谅我,是吗?”
“姐姐,我不懂很多事情,但我知道,你帮了我,我才能像现在一样,买房子,和妈妈过上新的生活的。”关韵说,“你想让我原谅你,我会说原谅你,其实根本不用这样的。”
“你没有对我做错任何事情,我不用原谅你,姐姐,我爱你。”关韵忽然发现自己也流起泪来,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就傻乎乎地去敲门的一边,又敲了另一边,“姐姐,”她的声音也发起抖来,努力地想要让语气轻快一些,甜丝丝地对叶崇静说,“姐姐,我有这么爱你。”
浴室门猛然打开了,叶崇静紧紧地将她搂在了怀里。关韵睁大眼睛,一面流着泪,一面珍惜地屈起指节,想要擦掉叶崇静的眼泪。
叶崇静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小韵,你知道我这两天忙的是什么工作吗?”
关韵摇摇头,她长长的睫毛坠满了泪珠,叶崇静想亲亲她的睫毛,也想亲亲她美丽的眼睛。
“我弟弟叶崇佳办了一个昂贵的俱乐部,有人一晚上,就能在那里消费几百万。”叶崇静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十分冷静,就像一个旁观者,“里面不仅有这些人,还有一些在社会上无权无势的人会来陪玩,他们不把这些人当人,昨天,随随便便,就把人打进了医院。”
关韵吃惊地眨了眨眼睛,听她继续说道:“我去医院,劝说受害者私了,我对着一个二十一岁的女孩,看似彬彬有礼,实则威逼利诱,这件事里没有一个加害者受到惩罚,唯一一个,还是我替叶崇佳找的替罪羊。”
“小韵,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叶崇静握着她的手,望着她的眼睛,“我只有这张皮是光鲜的,里面早已经烂透了,你能替其他人原谅我吗?”
“我以前也做过许许多多同样的事,如果不是这件事发生,我会掩耳盗铃地向你告白——”
她霍然站起身来,大踏步地走出去,从自己的手包里取出戒指盒,重又跪到关韵面前,“我会把这个送给你,请你做我的女友,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的,然而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做过什么,小韵,这对你不公平,这对你不公平。”
关韵又是很轻地摇了摇头,她搂住叶崇静的脖颈,想了一想,才说道:“姐姐,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有点笨……”
她话还没说完,叶崇静搂着她的腰,急促地打断了她:“你不笨。”
关韵含着泪笑了:“我知道这世界上,好多事情很复杂的,我知道对错,可是,可是不是一切都是只有对或者错,我想想,那个词,叫非黑即白。”
“姐姐,我没办法帮你,你不知道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安慰你,也不知道该怎么样理清楚,我们中间的发生的事情。”她看着叶崇静的眼睛,“我只知道,你在我心目中,是最好,最好的叶崇静。”
她亲了亲叶崇静湿漉漉的脸颊,又很大胆,很小心地亲了亲她的嘴唇。叶崇静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而后深深地吻住了她。
关韵只懂得嘴唇相接,在当初的那一场梦里,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现在叶崇静教给她了,姐姐发烫的舌尖舔过她的嘴唇,缓慢,但是强硬地挤了进来。关韵头晕目眩,几乎无法呼吸,只是呆呆地落在她的怀里。
叶崇静拉开了一点距离,她终于露出了一点微笑,很轻柔地教关韵,和教九球和游泳一样:“要换气的,呼吸。”
关韵依言深呼吸,刚呼吸了一次,叶崇静又吻住了她,这次比刚才更加炽热,关韵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想要迎合,可是无从下手,只能紧紧地搂住姐姐的脖颈,浑身都烧了起来。
这个吻结束,叶崇静又吻了她的脸颊,酒窝,还有乌浓的长睫毛。事实上,她还有许多话想说,这个吻带来了无尽的欢愉,更带来了无数的苦闷。
她还有许多话没能告诉关韵,自己曾认为爱她是饥不择食,自己在爱上她之后仍然纵容着一些对商业有利,然而对她不利的举措,最终,这些话都化作了一声叹息:“小韵,配不上你的人是我。”
叶崇静拿起这个戒指盒,她想递给关韵,关韵却没有伸手去接。
“姐姐,你是不是很为难?”关韵说,“我不知道怎么让你好受一点,也没法帮你解决这些烦恼,可是……”
“我知道,我不能收下这个戒指。”
关韵伸手,轻轻地按在叶崇静的心脏上:“姐姐,我有点笨……”她见叶崇静又要打断她,就微笑着说,“嗯嗯,我不笨。我很多事情想不通,情商也很低,但是我是能感觉到别人的心情,和一些想法的。”
“你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和我恋爱,对不对?”
“我原本想好了。”叶崇静说,“小韵……”
“没关系的。”关韵说,“姐姐,没关系的,想不好也没关系的。”
她忍不住,又亲了亲叶崇静的脸颊,学着刚才叶崇静吻她的样子,也亲了亲叶崇静的长睫毛。“你说配不上我,我不懂,可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并不是看轻、看轻自己,我是知道的。你说我不笨,我知道我笨的,没关系,我活得很快乐,遇到过你,我就很开心了。”
“姐姐,我想搬出去住。”看叶崇静急切地想要说些什么,她亲了亲叶崇静的嘴唇,把她的话给堵回去了。“我想自己一个人住,想独立,等走之后,我会告诉妈妈,不会瞒着。”
“不在一起也没关系的。”关韵说,“姐姐,我爱你。”这次的距离是面对面了,她把双臂张开,很高兴地笑起来,颊边凹下去两只甜蜜的小酒窝,正如叶崇静第一次见她,她笑着,清澈天真,无忧无虑。
“姐姐,”她张开的双臂中间有好长好长的一段距离,“你一定要记得噢,我有这么——这么爱你!”
第103章 追寻与抉择(一)
叶崇静一晚上没有睡着, 辗转反侧,早上七点钟听到动静,是关韵在做早饭。
关韵很喜欢这个圈圈锅, 她做了两个圆圆的煎蛋,还烤了面包片,细致地在上面抹好奶酪, 还榨了两杯蔬菜汁。
她坐到餐桌边,浑浑噩噩,满腹的话想要说, 关韵却主动说道:“姐姐,你不要担心我,我会请小蓉姐姐陪我的。”
八点钟是她平时的上班时间,叶崇静简直不知道自己怎么换好的衣服,她被关韵推出门, 临走之前,关韵踮起脚尖, 亲了亲她的嘴唇, 笑着说:“姐姐,我把我的超能力分给你一半。”
她怔了一怔, 关韵解释道,“超能力是微笑鸭!我分你一半,你也要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好不好鸭?”
不好,不好。叶崇静想说, 不好!她一见到小韵就想笑, 这份超能力,怎么能分呢, 怎么会对所有人生效呢!她动了动嘴唇,只发出了一个模糊的音节,关韵就冲她挥了挥手,将门给关上了。
厚重的装甲门隔绝了所有外界的声音,关韵先是浑身一阵颤抖,随后止不住地大哭起来。她知道她很笨,昨天叶崇静对她说了那么多话,她其实似懂非懂,但她听得明白叶崇静的心,叶崇静的绝望,还有叶崇静的迟疑和为难。
她多想拿过那枚戒指,就这样自私的,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想地和姐姐在一起,但是不能。如果姐姐想好了,决定要和她在一起,那么是多幸福的童话结尾啊。
但是生活不是童话。
生活不是童话,她努力生活,可也接受命运的安排。命运让她这样的笨,命运让她遇到叶崇静,她对幸与不幸全都坦然接受。
姐姐想好了很好,想不好也没关系的。想不好也没关系的,好梦醒了,机器人不会去追小狗,她要学着独立生活,要好好地活下去,和以前一样,面对一切,快乐地,无忧无虑地活下去。
超能力分给了姐姐一半,她没什么好送的,希望姐姐也这样永远幸福下去。
很多复杂的事情她想不通,她只知道,姐姐不是坏人,永远是她心目中,最善良的好人。
她收拾了行李,最后摸了摸奶酪,又亲了亲它,她只说会想奶酪,没说让奶酪想她。
时间还够,她今天的拍摄时间稍微晚一些,她把手包和行李箱,双肩包收拾得齐齐整整,过了没一会儿,小蓉上楼来接她,她很认真地问道:“小蓉姐姐,过两天我有假期,可以陪我去租房子吗,到时候你不要讲话,我来说话。”
小韵走了。叶崇静一进门,就意识到了这个事实。小韵离开了。她之前给小韵买的大部分东西,小韵都没有带走,她只拿走了一件抹茶绿色的睡裙,那是那天小韵生病的时候,晚上偎在她怀里睡觉的时候穿的。
小韵走了。小韵离开了。小韵不会再主动回来了。不对,叶崇静想,只要我想好了,就去找小韵,小韵是爱我的,小韵,小韵会回来的。
她没换鞋,就这样穿着外面的鞋子在房子内绕了一圈,毫无知觉地踩过洁净的地毯,那些玩偶,那些开脸完美,精挑细选的jellycat,她一个都没有带走,只带走了她的希腊小熊。
等我想好了,把戒指送出去,小韵会回来的。
要想好什么,要怎样想好,要怎样下定决心,用这只养尊处优,然而肮脏的手牵起干干净净的关韵?
她爱关韵,渴望她的善良,渴望她的天真,她差一点就能掩耳盗铃,差一点就能这样稀里糊涂地爱下去,只差那么一丁点,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她的心里燃烧着的不是野望,是令她自己陷入火海的,想要回归宁静的愿望。她站在这栋空旷的房子里,正像前天她坐在狭窄的车厢,她想嚎啕大哭,她想大声地喊叫,她想奔跑,她想后退着逃离,她想活着,也想去死。
她想给关韵所有的好东西,可当叶焕章对自己说出了那句“你说她想的到会有这一天吗”,那些好东西全都扭曲着成了灰烟,她发现除了那些灰烟之外,她的一切竟然都是如此拿不出手。她只想让自己心安,只想拿出一份稍微干净点的爱,她不求很干净,稍微干净一点就好了,她要给关韵,她要给关韵。
叶崇静茫然若失地向前走了几步,她浑身的劲力松掉了,她要给关韵,可不知道怎么给关韵。不是她不想争取,不是她甘愿放手啊!她像是一只苍蝇被关在了玻璃罐中,她不知道如何逃出去。只有一个念头如此清晰,无论是暂时还是永久,她好像失去小韵了。
她默了一会儿,拨通了小蓉的电话,没有前因后果,没有说你好,她劈头问道:“小韵租好房子了吗?”
“叶总,还没有租房子。”小蓉答道,“小韵姐这两天都有工作,她说先住酒店,然后再去租房子。”
“谢谢,谢谢。”叶崇静说,她挂断电话,继续坐在一片静寂当中。
叶崇静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她就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叶焕章那天的照片和谈话当然是威胁,但是花团锦簇,给了一条坦途,给了小韵一张入场券,她应该欣喜的呀,只要她愿意,她的手段拿下天顺其实真的不能算无法完成的任务。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她恶心,她想呕吐,她无法面对关韵,只要她乘着风一跃而下,正像那天在家一样,她一跃而下,善心立即变成了利用。
她只要一跃而下,用尽肮脏的手段,让自己变得更加符合她该有的人生和她该处在的世界,她就能给小韵一个镶金嵌玉的,人上人的新人生。
她没问过小韵,可她清楚地知道,小韵和她一样根本不想要这些。
各种念头在她的脑海里汇聚成风暴,忽然,她急急地起身,去秋千上,那本《呼啸山庄》静静地放着,还差最后一章就要读完了。
她拿起书,冲到书房,那里因为曾经开过会,设置着话筒。
“我扣上窗子,我把他前额上长长的黑发梳梳,我想合上他的眼睛,因为如果可能的话,我是想在任何别人来看之前消灭那种可怕的,像活人似的狂喜的凝视。”
“我在那温和的天空下,在这三块墓碑下面流连!望着飞蛾在石楠丛和兰铃花中扑飞,听着柔风在草间吹动,我纳闷有谁想象得出在那平静的土地下面的长眠者竟会有不平静的睡眠。”-
叶崇静将她的心愿单笔记本倒了过来,从后往前打开了第一页。她没有拿那些花里胡哨的彩色中性笔,只是用平时做工作的钢笔在横格的最上面写了一个日期。那天她对着小韵痛哭流涕,懦弱得什么选择也没能做出,是小韵帮她做好了选择。
现在是第三天,她把第二天的日期写上,标好Day1:什么都没想清楚。
今天她标上Day2:想和小韵在一起,但是没法去,什么都还没改变。
叶崇静默默地盯着这几行简短的黑字,过了一会儿,她打开微信,向小蓉发送了一句话:小韵找到房子之后可以和我说一声吗?不需要说位置或是什么,只是告诉我她找好了房子。
小蓉很快回复道:好的叶总。
手机叮叮地又响起来,叶崇静只得接了,叶崇和打了好几通电话,她都把手机放在一边,装作没有听见,可终归不是个办法。
“姐,”叶崇和上来就道,“现在五点钟,你快点下班,我在你家门前呢!”
叶崇静知道妹妹是关心她,她也很想承妹妹的好意,只是实在没有精力和心情。“崇和,你先回去吧,等……”
“等什么?”叶崇和干脆利落地打断她,“等什么,我家蛋黄肉松现在就要和你家的奶酪玩!你现在马上下班,回来给我开门!”
“对了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叶崇和道,“之所以叫蛋黄肉松呢,是因为它最爱吃蛋黄冻干和鸡胸肉松,这样合二为一之后我断定它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猫了,你觉得我这种起名的小巧思怎么样?”
“很可爱的名字。”叶崇静说,叶崇和毫不在意她话中有些为难的敷衍意味:“那你怎么舍得让这么可爱的蛋黄肉松和我在你家门口等着啊!赶快回来!”说完,不给叶崇静任何反驳的机会,直接将电话给挂断了。
叶崇静拿她没办法,只好开车回家。电梯门一打开,就见叶崇和已经把猫包打开了,一只蒲公英球一样的狮子猫甩着尾巴在电梯厅里闲庭信步。
“它胆子很大。”叶崇静说。
叶崇和正专心拿着手里的一个仿真小鸟逗蛋黄肉松玩,没防备有人突然说话。她转过头,看到姐姐站在电梯门前,站得太直了,以至于看起来几乎是刻意地绷紧,她穿着一身浅灰色的正装,标致的脸孔上没有笑,和以前一模一样。
但就是这样才不对劲。这个所谓一模一样的以前,是没有关韵出现过的以前。
“对,它简直和只小狗一样。”叶崇和说,她回过神来,跟着叶崇静走进屋内,奶酪跑出来,看到蛋黄肉松,吓得向后一个大跳——总之那都是猫猫的事情了,她换好鞋,紧跟着叶崇静走到客厅,然后紧挨着她坐下了。
“崇和,我知道你……”叶崇静说,她知道所谓的让蛋黄肉松和奶酪玩只是借口而已,叶崇和是想来关心她。
“你知道还这样敷衍我?”叶崇和道,“小韵呢?你告白了没有?我看了日程表才发现,叶崇佳的事情肯定打乱你的计划了。”
她的问题太多,叶崇静无意隐瞒,但一时间也不知道从何答起。
过了一会儿,她这才慢慢地说:“不是我计划好的那种告白,但是告白了,我和小韵都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那小韵晚会儿就回来了吧?”叶崇和说,她有些放松,笑道,“那等小韵回来咱们一起去吃晚饭。”
叶崇静没有看她,而是虚虚地望着什么不存在的东西:“她不回来了。小韵决定搬出去一个人住,独立生活。”
叶崇和愣了一下,随后说道:“那、那倒是也可以,但是你们刚刚表明心意,她就要搬出去住,这也不是锻炼独立的时机吧?我有点没明白。”
“和小韵没关系,是我自己过不了我自己这关。”叶崇静说。既然叶崇和想要知道,想要倾听,那么她当然愿意说。她想平静清晰地把事情讲出来,然而一开口,她就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这句话说得哆哆嗦嗦,颤抖不已,她竭力地想要说完,却发现连整具身体都开始一起细微地发抖:“小韵是察觉到了我的犹豫,她才决定要走的。”
叶崇和没说话,她搂住了叶崇静,很笨拙地轻轻拍了拍姐姐的脊背。
她等着姐姐开口,等来等去,等到了肩膀上一阵潮湿。
“姐,”叶崇和低声道,“我都不记得你上次哭是什么时候了,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流泪。”
“我自己也不记得。”叶崇静说,“可能我害怕在别人面前哭吧。”
不仅仅是害怕,哭泣还会让她感到羞耻。叶焕章说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能让别人发现你是个软弱的人。然而不哭就不软弱吗?叶崇静现在明白,自己的软弱与眼泪无关,是骨子里的。
“你仔细和我说说。”叶崇和道,“虽然我自己在感情方面也是一塌糊涂,但你让我听听,我想帮你。”
“我的问题不是感情方面的。”叶崇静说,她的泪水暂时流尽了,叶崇和松开了这个怀抱,姐姐脸色苍白,泪痕未干,可声音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我爱小韵,小韵也爱我,听起来好像很顺理成章,我也一度以为会这样顺利,如果叶崇佳的事情没有发生,小韵就会一无所知地收下我的戒指,和我在一起。”
“爸是不是用小韵的事情威胁你给叶崇佳擦屁股了?”叶崇和问道,“爸说什么了?是不是因为这个?”
“他确实是敲打我了,也是威胁吧。”叶崇静说,“但说实话,崇和,你不会认为他是真心想要拿小韵怎么样,或者是我真的对他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吧?”
“他不会的。”叶崇和说,她垂下眼睛,不得不说出这个事实,“他把这件事当把柄,但实际上他根本不在乎你和小韵的关系,你和小韵是真谈恋爱也好,还是玩玩也罢,他都不在乎,这点小事入不了他的眼。”
“他只是想告诉我,我的一切他都知道。”叶崇静冷冷地说,“他和叶崇佳都知道,这件事我一定会管的,他出事,就一定会连累到我,我哪怕表现得再生气,再不情不愿,也要把这件事给善后了,所以他才那样嘲笑我——事实上,他嘲笑的也没错。”
“他的话怎么可能对呢?”叶崇和蹙起眉头,“这件事都是因为叶崇佳的那个俱乐部,无论错到谁头上,都不是你的错!”
“一开始不是我的错,但当我开始处理善后工作的时候,这错就有我的一份了。”叶崇静瞳仁乌黑,里面似乎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叶崇和心中一震,她知道她很久之前无法理解的那个有梦想,有爱情的叶崇静再度出现了。
“我最恶心的是自己。”叶崇静说,她一字一顿,将这些话说得很清晰,“我控制不了别人,难道连自己都控制不了吗?当初我想帮小韵,在餐桌上只不过因为爸爸的一句话,我就为了讨好他改变了主意;我已经爱上了小韵,却会为了利益把她当作可以牺牲掉的那部分;我不想去病房里威逼利诱二十一岁的女孩不要报警,可我还是去了,为了自己和天顺都不受到任何牵连;我以为自己与众不同,但事实上,我也非常享受做人上人的生活。”
“别说了。”叶崇和轻声说,她从前一点也不理解叶崇静所做的一切,现在她稍微理解了一点,就感到了一种莫大的,仿佛是全盘否定一样的恐惧。
假设她的心里是巨大的空洞,那么叶崇静心里就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无时无刻不在搅动着,让她永恒地不得安宁。叶崇和害怕触碰到这个漩涡。
“姐姐,你不要总是想着这些,总想这些有什么好处呢?你得想着怎么让小韵回来,然后你们两个人好好地在一起。爸那天肯定还说了别的了吧?咱们家能处理那件事的只有你,他没办法啊,叶崇仁在广州又被削权,他只能选你。将来让小韵和阿姨都过上新的生活,不好吗?”
“你说得和他差不多。”叶崇静道,“他还说,让小韵为我生个孩子,名字他都起好了,将来继续继承叶家。”
“怀璧那个名字是吧?”叶崇和讲不清哪里不舒服,心里闷闷的,只能故意作出轻快的语气,“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哪怕真的不给你,你也抢得到啊,姐姐,叶崇仁在广州的状态非常不好,爸是真的没办法了啊。”
叶崇静忽然笑了:“我听说了。”她当然听说了,叶崇仁走的时候是信心不足地豪言壮语,到了之后情绪多次失控,喝得酩酊大醉,工作日的时候还处在醉酒状态,助理早上去家里找他,他大吵大闹,拿着一把水果刀,一会儿说要割腕,一会儿说要杀了助理。
这个家庭里唯一的帝王叶焕章只有一种教育手法,就是打一个巴掌,再赏一个甜枣吃。她和叶崇仁是家里最大的两个孩子,从小到大,叶焕章仿佛对他们寄予了不同于双胞胎的厚望,但这种厚望并不代表手把手地培养和悉心的教育,他根本没有那种时间。
他只会不断地给予她们机会,看着她们搞砸,每次搞砸之后,都会说你真令人失望,当你痛苦不已的时候,第二天,他微笑着作为慈父将再度信任你,给你一个全新的,让你大展拳脚的机会——然后,经常再度失望。
继承人之争其实从她和叶崇仁进入天顺的时候就开始了,哪怕她们自己那时候还没有想法,天顺内部也总有人议论纷纷。
叶焕章开始给予一种让她们成瘾的东西——权力。在他这个白手起家的大人物面前,她们显得那样幼稚,总是做错,总是对自己反复地失望,总是无路可逃,总是进退两难,总是痛恨自己,总是自我怀疑,总是在为了你好的阴影下,不配得到任何东西!
叶崇仁曾经暴饮暴食,喜欢在办公桌上用美工刀反复地削一根铅笔。她呢,她想那时候她要比叶崇仁好一些,她不笑,像一具雕像悄无声息地坐在办公室里。
叶崇静道:“我不需要解决感情问题,我需要解决的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必须得过了自己这道坎,才能和小韵在一起。”
叶崇和没有说话,她对现在的话题害怕得无以复加。她从来不会和兄弟姊妹讨论这种话题,她们四个也绝不会挑起相关话题。
她知道叶崇静冷冰冰地没有任何情绪,她知道叶崇仁曾经是个丑陋的庞然大物,手上和胳膊上有铅笔孔和美工刀的痕迹,她也知道叶崇佳除了晚上没有白天,也知道自己日复一日地寻求一个人来爱自己。
但她最害怕的,是叶崇静那种想要逃开,想要否定人生的倾向。自从关韵出现之后,那么干净可爱,纯真清澈的女孩,姐姐笑着跟着她越走越远,现在却不得已停下了。
“姐,你想往前走吗?”她很轻地问,好像怕惊扰了谁。
“我不知道该怎样往前走。”叶崇静回答她,“或许是我不知道,或许是我不敢。”
第104章 追寻与抉择(二)
Day5:急是急不来的, 你要好好地想清楚,好好地想清楚。
“小韵姐,叶总说你找到房子之后让我告诉她一声。”小蓉犹豫了好几天, 还是对关韵说了,“叶总不是要地址的意思,就是想知道你租好了房子。”
她实在没办法想象关韵这样的人会和别人吵架, 是单方面地对叶总生气了吗?看起来也不像,不过她很识趣,不会打听这些事情。
“嗯。”关韵心弦一颤, 低声道:“我知道了。”
她默默地收拾着包,打算一会儿和小蓉去房屋中介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出租。
离开那个毛茸茸的,有姐姐和奶酪的家已经五天了,关韵记得很清楚。她以为自己会难过得手足无措,但事实上, 她陷入了一种让她觉得很奇怪的状态。
拍摄的时候她甚至比以前更加专注,心无旁骛, 听到好玩的事情依然会笑, 也会开心,只有自己安静下来的时候, 她在一片漆黑中望着酒店的陈设,忽然开始流泪了。
她想叶崇静,但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总想着叶崇静,姐姐要继续生活,她也要继续过自己的生活呀。她不想要自己总是抓着姐姐可能会来找她的那点可能性不放, 因为她害怕那样会影响她的工作, 她会忍不住一直想着这件事的。
现在白天的工作她依然完成得很好,她放心了, 在黑暗的夜晚,她纵容自己流泪,思念叶崇静,然后不知不觉地入睡。
小蓉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她的心湖,可她强逼着自己不要去高兴,不要去想这是叶崇静对她无法割舍的关心,就像她强逼着自己不要抓着叶崇静可能来找她的那点可能性。
“那我到时候告诉叶总?”小蓉不确定地又问了一句,这次关韵很轻地点了点头,像以往一样,抿出了一个带着小酒窝的笑容,“咱们走吧。”
她在网上查了好几个房屋中介,本来想和小蓉打车去,可小蓉聊天的时候还是说漏了嘴,小迪义正词严地“批评”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关韵这下被逮了个正着,答应了小迪也可以陪着过来。她知道小迪是关心她,她很感谢,但她现在突然感觉有点没法承受这样丰沛的好意,她多想笑着告诉她们自己真的,真的很喜欢她们,可她现在好像暂时没办法发自内心地开怀大笑了。
慢慢来嘛。关韵心想,慢慢来,她会成为一个独立的,能承担责任的,情绪稳定的大人的。
汽车在酒店的车库等着,两人上了车,小迪却没启动车子,而是很不好意思地拿出一个一个纸袋来递给关韵:“小韵姐,这是……我前两天在网上发现很可爱的东西,想着你会喜欢,就顺便买了,送给你。”
关韵想,可能自己真的学不会掩饰。她觉得自己在白天已经算很正常了,小蓉因为房子的事提前知道她可能发生了一些事情,每天会在微信上各种关心她这也就罢了,吴经纪人前两天忽然送给她一个毛绒挂饰,是一个很可爱的,切开了一半的红苹果。
现在小迪也要送她礼物……小迪说顺便,关韵觉得自己再笨,也猜得到,小迪一定是故意买的!
关韵眨了眨眼睛,纸袋里是两只玩偶,她不知道怎么形容,太可爱了,梨形的小脸,外面是蓬松的毛,两只彩虹色的细细的腿,头顶上还有两个黄色的星星。
“这也太可爱了!”小蓉在旁边十分捧场。
“这是中古玩具来着。”小迪说,她低着头,费力想着英语,“好像是一个叫做rainbow brite动画片里的小精灵还是怎么样,我也没搞懂……不过很可爱,我就想送给小韵姐……”
“小韵姐!”小蓉叫了一声,关韵眨眨眼睛,泪珠从眼睫上滚落,她这才发现自己流泪了。
“都怪你啊!”小蓉一边手忙脚乱地递给关韵纸巾,一边故意为了活跃气氛骂小迪,“都怪你随随便便买什么礼物,把咱小韵姐都感动哭了!”
小迪急忙说道:“我也觉得太突然了……要不然我们就怪它们太可爱了吧!”
“谢谢你们这样,这样关心我。”关韵用纸巾按住眼睛,想要吸干自己的泪水,她的声音发着抖,很轻地问道,“我看起来很难受吗?和以前,特别不一样吗?”
两人都是一愣,过了一会儿,小蓉说:“没有特别不一样,就是怎么说呢,小韵姐,你以前那种高兴特别有感染力,特别真实,看着你高兴,我们也想高兴。但是现在,你其实也不是说不高兴或是怎么样,可看着你高兴,我们没那么高兴了,反而感觉得到,你有心事。”
因为我把超能力分给了姐姐一半啊。关韵的眼泪浸透了纸巾,她低声说:“对不起,我最近、最近……”
“没什么可对不起的啊。”小蓉和小迪一前一后地说了一样的话,又同时停住了,都不知道要怎么在不打听的情况下安慰关韵。
终于,关韵擦干眼泪,只是蜜棕色的瞳仁还有一些湿润,她微微笑了,颊边的两只小酒窝若隐若现,不如以往甜蜜,但也是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走吧,要去租房子啦!”两只玩偶躺在她的怀里,毛绒蓬松,一只白色,一只红色,她的托特包上,那只毛绒苹果的挂饰,也在轻微地晃动。
小蓉和小迪都没有怎么说话,像当初关韵希望的一样,全程让她来沟通。为了逻辑通顺和语句清晰,关韵说得很慢,比起一般人来说也有一些零碎和孩子气,但正常交流是完全不影响的。中介作为服务人员很有耐心,关韵的要求也很清晰,还特地写在了便签上,她很快就找出了几个合适的房源。
能够马上入住的一室一厅,之前给新家订家具的原因,因着叶崇静的提醒,关韵特地记住了甲醛的问题,不要那种看起来就很新的装修,她在网上看到这种有串串房的嫌疑。也不要公寓,小蓉对她说,这种地方容易鱼龙混杂,她也更想要一个比较安静的小区。
看房子还需要时间,关韵知道这事情急不来,不能随随便便就定下。她和小蓉小迪吃完饭后回到酒店,肚子里很饱,心里却空茫茫的,就这样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之后,她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她从没想过隐瞒妈妈这件事,只是想等自己租好房子安顿好了再说,实在不愿意让妈妈担心她。但现在看来租房子还要一阵,她还是决定要告诉妈妈才行。
关惠茵看到是女儿打来的电话,很高兴地接通之后问东问西。虽然关韵还是每天不停地分享自己的生活,但毕竟是不在一起住了,她就觉得还是了解得不够,一切生活细节都想问问女儿。
之前知道叶崇静去珠港出差一周,她还吓了一大跳,想要让关韵回来住,不过被自己现在很有主意的女儿拒绝了。关韵说要自己学着独立生活,她惊讶之余,心里又有些感慨,既是担心,又是有些微妙地庆幸女儿现在有了这种想法和机会,也就不再坚持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关韵说自己下午是和小蓉小迪一起吃的饭,关惠茵听到之后很高兴她能交到这样的朋友,还和她说往后除了工作之外,还要多和朋友一起去玩玩。
关韵答应了下来,她握着包上的那只毛绒苹果,小迪送她的胶皮星星玩偶被她摆在了希腊小熊的旁边。她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叶崇静为她准备的一整个房间的毛绒玩具,那些活泼的蔬菜水果,那些温暖的小龙和害羞的小羊,她好多个都曾经抱在怀里睡觉……她也曾经被姐姐这样抱在怀里过。
吻的触感还停留在她的嘴唇上,原来接吻不是只是碰碰嘴唇就可以的。她张开嘴唇,仿佛打开了自己的心房,她让姐姐吻进来,仿佛她的一切都对姐姐毫无保留。
这些记忆和妈妈电话那头关心她的话语交织,她忍不住稍微用力,可还是很珍惜地捏了捏软绵绵的毛绒苹果挂饰:“妈,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她一字一句,很清晰地说:“我从姐姐家里搬出来了,想自己租一间房子住……”
话还没说完,关惠茵就着急地打断了,这短短的一句话,她听得头晕目眩,心跳如雷:“你和叶总闹矛盾了?不对啊,到底发生什么了?你为什么要租房子住,即使不和叶总在一起住了,回来跟妈妈一起住啊!咱们新房正装修着呢还,到时候一起住新房子!”
“妈妈,你听我说完。”关韵说,“我和姐姐没有闹矛盾,也没有吵架。我们……我们就是,暂时不能住在一起了。”
关惠茵没有继续追问,因为这些话语中隐含的事情,正是以前自己的那些无法诉诸于口的担忧。叶崇静是什么身份,小韵又是什么身份,这个世界一点都不公平,人是分高低贵贱的,她们很不相配,每一个地方都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小韵,那你忘记叶总吧!”她刚下定决心这样说,又觉得不对。小韵目前的工作,还要她们母女现在这样的生活,都是多亏了叶总的帮忙,又赶忙补充道,“不是说忘恩负义的意思,小韵,你在感情上忘记叶总吧,她跟咱们不是一路人,你不要抱着那种幻想……”她说到这儿,听着对面女儿模糊的呼吸声,有些说不下去了。
幻想?离开那天,这个词也曾出现在关韵的脑海里,她是个乐观的女孩,她很容易满足,对很多事情都有着天真的看法,她读过很多绘本,懂得许多大道理,可她也知道,这是现实生活,不是童话。
她可以永远在夜里期待着叶崇静会想清楚,然后和她在一起,她会收下那枚戒指,她知道那一定是一枚世界上最漂亮的戒指,她要把它永远戴在手上,再也不摘下来了——可事实是,她甚至都没敢打开戒指盒,看到那枚戒指的样子,她怕她打开之后,就放不开了。
夜里她可以做这么多的事,但白天,她要作为一个独立的大人,勇敢地生活,面带微笑,心无旁骛。
“小韵,要不然回来吧。”关惠茵不再提和叶崇静相关的事,而是起了一个新的话头,“和妈妈住一起,好不好?”
即使知道妈妈看不见,关韵还是摇了摇头,她语气很坚定:“妈妈,我要试着自己一个人住,你不要担心我,我是能做到的。”
她轻轻地说:“妈妈,相信我吧。”
“好。”一段长久的沉默后,关惠茵拿手指揩去了眼角的一滴泪珠,“妈妈相信你。”-
“生命对我来说,太短暂了,不能用来怀恨记仇。在这世上,肯定人人都有一身的过错。但我相信,很快就会有一天,我们摆脱了腐朽的身躯,也就摆脱了这些过错。”
话筒现在调整到了一个最佳位置,叶崇静读完《呼啸山庄》,将最后的录音存到一个U盘里,她现在开始读《简爱》,全身心地投入进去,这是往常她给关韵读书的一个小时,现在关韵不在了,她依然在读,什么都不想,沉浸在故事里,只是在不断地朗读。
“堕落和罪过会随着累赘的血肉之躯离开我们,只留下精神的火花,这才是生命和思想的源泉,就像当初它离开造物主,赋予生命的时候一样纯洁。它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也许又潜入比人类更高级的生物;也许经过各个荣耀的等级,先照亮人类苍白的灵魂,再照亮六翼天使。”
电子钟的数字跳动,一个小时的时间结束,叶崇静合上书,将音频文件仔细地保存,随后感到一阵抽空似的精疲力竭。
丝绒的戒指盒放在电子钟旁边,她长久地凝视着这个盒子,透过盒子本身的质地,似乎看到了里面钻戒的光彩。
小韵还没有租到合适的房子吗?叶崇静心想,她多想知道小韵的近况,但她绝不想像监视一样去打听。是她的错,是她的犹豫,是她将这一场告白变得面目全非。
她想回去找小韵,但绝不是以这样的面貌。她要理清楚一切的事情,做好一切的准备,微笑着,怀揣着一颗宁静的心,而不是现在火海一般的痛苦和附骨之疽一般的懦弱。
她要紧紧地拥抱小韵,给她自己力所能及的,稍微干净一点点的爱。只要稍微干净一点,她就心安了,别的她不奢望,她只希望,这份爱,能稍微干净一点。
第105章 追寻与抉择(三)
Day10:一跃而下不是最简单的事情吗, 为什么这次我却害怕了?
“好,我知道了。”叶崇静结束这个工作电话,她按下按钮, 电梯一路上升,来到了顶楼。
天顺中心总高两百余米,一共五十层, 天台特意设计过,绕着的一圈不是栏杆,而是高度到人胸口的高透玻璃。
高楼是叶家的家庭教育, 无论是这栋天顺中心,还是各处房产,如果是平层,必得有大块的玻璃幕墙,如果是别墅, 天台也一定会精心规划,绕满玻璃。因为你居高临下的, 透过玻璃往下看, 叶焕章问孩子们看到了什么,她们都知道, 看到的不是风景,而是叶家在京城拔地而起的一幢幢高楼。
那是天顺的立身之本,是叶焕章永远无法割舍的辉煌成就。
她曾经欣喜地向外看,现在她静静地垂下头,倘若从下往上看, 天顺中心的天台几乎插在云里;倘若像现在一样从上往下看, 下面的一切都变成了一种仿佛积木一样的微缩模型。人比蚂蚁还要渺小,汽车连牛奶盒都不如, 叶崇静不觉得神清气爽,她只是默默地想:丁华从楼顶一跃而下的时候,想的是什么?
叶崇静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了那张照片,丁华不再像是一个有骨头的人,软绵绵的像一块破布一样。
她记得自己以前上学的时候曾经读过许多文学期刊,记忆最深的有两篇,一篇的名字叫做《变脸》,讲的是一个包工头拼命地讨好建设局经理的故事,她到现在没能忘记一个细节,包工头请经理和几个人喝茶,他强撑着点了最贵的,四十八一杯的巴山雀舌,经理来了之后,却要求倒了重泡相同价位的雪绒花。
只有一个人没倒,他本来也想倒的,因为看到了包工头尴尬又酸楚的脸和洗得发毛的衬衣领子,就把话给吞回去了。
每次看到这个情节,叶崇静都觉得自己仿佛就置身在那个茶楼之中,只不过通常是现实生活中豪华的饭店,里面满满当当地坐着爸爸和他的客人,殷勤的服务和讨好的笑容同样围绕着她,从那时候她知道,她呕吐的欲望全来源于自己。
自己从未真正享受过这样颐指气使的感觉,叶崇静不知道自己是幸还是不幸,如果她学会享受了,那么她可能不会像现在这样,和自己最爱的人咫尺之遥,却没有勇气去见,活得心神不宁,无路可走,精神崩溃。
但如果她真的学会享受了,那么关韵就不可能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了,叶崇静同样也是深深清楚这一点。
还有一篇,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名字了,就再也没有了重温的机会,只剩下一种模糊的印象时时刻刻地在她脑海中回响,尤其是在现在这种她在百米高空往下看的时刻。
故事中的主角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反复地跳下矮墙,痴迷于从空中坠落的感觉,他对主角说,一旦你试过,你就戒不掉了。
她理解那种感觉,在叶焕章面前,她觉得自己就在一遍遍地跳下矮墙,因为跳下,是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动作,你如果要忤逆,要做出另外的选择,那太难了。
可现在她就在天台上,微风轻拂,她只要……就不需要思考了,不需要为这复杂的,她身不由己的人生负责,不需要割肉一样痛苦地割掉自己附骨之疽一般的懦弱。
Day10,她忽然想,今天她该在本子上写第十天了。那是她记录的她每一天都想回到小韵身边的心情。
叶崇静一怔,手机在她的口袋里震动,她没接,望了一眼手表,匆匆地下楼了。时间接近九点,今天是天顺的大例会,她该去参加了。
参加这场例会的叶家人只有她和叶焕章,叶崇佳董事会的席位仍在,不过融科集团副总裁的职务被剥夺了。叶崇静第一时间就得知了消息,她并不感到欣喜,也不感到痛快,小韵离开之后,她重新冻成了一条冰河,一动不动,悄无声息,对所有的一切做不出应当应分的反应。
她本该泰然处之,如果她没有经历过小韵的温度。
会议很长,中途有休息时间。叶崇静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顶楼,她靠在玻璃边,一边望着清澈的蓝天,一边打开手机,一遍一遍,反复看着关韵社交平台上发布的东西。
关韵一直都这样,什么都很认真,什么都很当回事。她很真心地珍惜着每一个关注她的人,每一个平台都用心地经营着。
只是她发得再勤快,里面的每一条讯息还是被叶崇静翻来覆去地看了无数遍。她仿佛不知疲倦,只要一闲下来,只要工作或朗读告一段落,她就开始看关韵的账号,无法控制的,情难自已的,恨不得将每张照片都牢牢地刻在心里。
她渴望从中得到关韵的现状,得知她生活一如往常,得知她心情很好,可每当她祈盼着这些,她又不合时宜地开始心痛如绞,她同样也在可耻地盼望着小韵难过,这样代表着小韵不会离她而去,她还能骗自己还会和小韵在一起的,只要她过了自己这道坎,只要她想到如何理清楚,只要——
叶崇静想自己有千千万万个只要,最后仍然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她一想到叶崇佳那天的话,就止不住地心脏紧缩,痛苦难耐,不是因为那话里的侮辱意味,而是——那话有部分,说得一点不错。她到底是不知道,还是不敢呢?
她下楼,继续参加例会。会议结束,叶焕章让她跟自己来办公室。等到坐到办公桌后,叶焕章很温和地说道:“那模特是从你家搬走了吗?”
叶崇静本有一百种方式从容体面地揭过这个话题,然而她脸色铁青,语气也不加掩饰:“不要再监视我了。”
叶焕章笑了一下,不以为意地说:“关心和监视有很大区别,崇静,爸知道现在正是关键时期,你的担子重,不过神经也不要这样敏感。”
他不等叶崇静说话,话锋一转道:“过两天你抽空去广州看看你弟弟吧,对他说,再这样下去的话,不必回京了。”
叶崇静抿了抿唇,刹那之间,已经明白了其中深意。
叶焕章紧接着说:“对,之后还有一场房地产百强峰会,让崇仁自行决定吧,总之你跟着我去。你的生日还有两个月,提前开始准备吧,这次我打算好好为你办一场,就在咱们家。”
叶崇静从没有被一次性许诺这么多东西了,她不觉得兴奋,只有无尽的空虚。她说了一句:“那我先出去了。”叶焕章就点点头,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心中的黑洞旋转着,她没有去地下车库,而是按了另一个按钮,她缓缓地再次走到了空旷的天台上。
丁华得到解脱了吗?叶崇静想。一跃而下,将所有的责任和痛楚都抛在了后面,他得到了真正的解脱了吗?
她很轻地用指腹抚过玻璃边框,丁华死讯传来那天她上网去搜索,想知道跳楼痛不痛苦,有答案说虽然只有几秒钟,但那几秒钟时间会被拉得无限长,你看到的东西会缓慢十倍,你将痛苦地挣扎了很久,后悔,难受种种情绪交织,然后像一个西瓜一样在水泥地上摔碎。
叶崇静攥住边框,有那么一会儿,她心跳如雷,大脑一片空白,心中的黑洞和玻璃外无垠的世界一齐转动,直到手机传来轻微的一声震动,她醒过神来,额头和后背上出了一层滚烫的热汗。
她打开手机,小蓉给她发了一条微信:叶总,小韵姐租好房子了。
叶崇静低头望了下面一眼,一种难言的恐惧骤然攫住了她的身心,她向后退了一步,这才急匆匆地打字问道:房子怎么样,条件还可以吗?
她发出去太快,未经思考,忍不住又想要撤回。这样的语气是不是太咄咄逼人?小蓉会不会认为自己是想要具体的地址?叶崇静心乱如麻,只得等着回复。
幸好小蓉的回复很快:叶总抱歉,上次你让我租好房子向你说一声,我告诉了小韵姐,小韵姐说可以说的。
告诉她是对的。叶崇静飞快地打了删,删了打,好的谢谢,谢谢你。
小蓉犹豫了一下,问道:“小韵姐,叶总很关心这个房子好不好,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笼统地说了很好。”
“很好的。”关韵说,她和小蓉坐在矮凳上,正在一起整理行李箱,“虽然不新了,但是很干净的,旁边还有超市,都很方便。”
“这都可以说吗?”小蓉试探地问,“小韵姐,我不是故意要打听的……”
关韵垂着头,甜丝丝的感觉像一柄小刀一样,一刀一刀地在她心中留下渗血的刻痕,她低声道:“没关系的,你、你别误会,叶姐姐很好的,我们不是吵架,也不是闹矛盾的。”
小蓉一心为她好,见到她这样难过的样子自己也伤心,不由得就又问了一句:“小韵姐,那这都可以说吗?地址呢?”
她不知道关韵是心不在焉,还是在逃避,总之默许似的给出了相同的答案:“没关系的。”
小蓉心里叹了口气,将一张客厅的陈设的照片发过去:叶总,这房子是一室一厅,装修不新,不用担心甲醛问题,打扫得非常干净,楼下就有全家和罗森便利店,还有超市,生活很方便。
叶崇静点开大图,其中的每一个细节都不想放过。
还没等她再次回复,一条消息又弹了出来,那是一条地址。
“小韵姐。”小蓉说,“我把客厅的照片和地址发过去了。”
关韵仍然垂着头,叶崇静关心她也就罢了,根本没有主动要地址,无论是姐姐对她的尊重还是别的什么,这都是好的,她也知道她们之间现在大约不再适宜这样亲密的关系。
可当小蓉试探地问她,地址也可以吗的时候,她的第一个念头毫不理智,她想可以,如果姐姐知道了她的地址,是不是回来找她的可能性就会大那么一点?
哪怕一点微小的可能性呢?只要姐姐知道了她的地址。
叶崇静怔怔地盯着那条地址,她缓慢地蹲了下来,避过了拂过的锋利的风,避过了这百米高空望下去的慑人景象。
她用额头抵着玻璃,这条消息像小韵的手牵住了她,丁华或许得到了解脱,但她不可能。她有着无穷的牵挂,想送而没送出的戒指,和戒指盒一起一直待在自己手包里的雪莉玫钥匙扣还有那只自己放在床边的达菲小熊。
她有长长的心愿单,她要和小韵一起去希腊,她要教小韵滑雪,要和她一起再次看雨、看雪,要和她度过一年中的每一个节日……她想活着,她害怕死。
第106章 追寻与抉择(四)
Day18:你不是没有选择, 你只是不敢选而已。
“他知道我会过来?”叶崇静蹙了蹙眉,站在她旁边的秘书低眉顺眼的,显然是很纠结为难:“叶总知道的, 您和我打过电话之后,我第一时间就告诉了他。”
“既然知道的话,”叶崇静道, “那就应该知道我约的他是吃晚饭吧?你打电话把我约到这里是做什么?”现在两人正站在电梯厅里,就在叶崇仁房子的门外,她心中不由得掠过一丝不祥的阴霾。
“叶总没打算去吃午饭。”秘书瞟了一眼厚重的装甲门, “他最近的状态很不好,叶小姐,我想着您过来的话,能劝劝他……是叶董事长让您过来的吧?”
见叶崇静立着没有回答,他很识趣地马上在智能锁上输入了密码:“叶总, 那您进去吧,我就在楼下, 您有什么事情叫我就行。”
叶崇静是听闻过叶崇仁在广州的状态的, 最开始不正常的亢奋,充满了自己的想法, 情绪很不稳定,碰壁之后失控,斥责下属,以至于酗酒,酩酊大醉。混乱, 失序, 她迈进玄关,叶崇仁的精神状态在整间房子里一览无余。
有保洁的维持, 整间房子并不能算肮脏,她的指腹拂过玄关柜,也没有任何灰尘,可无数的文件纸堆在茶几,沙发上,一片片的碎纸,废纸团随意丢弃,酒柜旁若无人地敞开着,也不管现在的温度是否会使酒失去风味……还有铅笔屑,灰蒙蒙的一层,像灰尘一样积在沙发下面。
叶崇静缓缓地走进去,沙发上的文件下有一个人形,“叶崇仁。”她冷冷地叫了一声,“起来。”
人形纹丝不动,叶崇静只得找了个文件夹,不轻不重地摔了过去。
叶崇仁坐起身来,文件纸哗啦啦地散落了一地,叶崇静拿起茶几上的几张来看,上面是其他几个珠三角的项目。
“爸让你来的?”叶崇仁的声音含着一股怒气,“他让你来干什么?”
“他让我告诉你,再这样下去的话不必回京了。”叶崇静说,没有多加修饰,平铺直叙地说出了这句话。
叶崇仁听完,呼吸急促,浑身发抖,随手抓起身边的文件夹就往叶崇静身上扔:“话带到了,你还在这里看什么,滚吧!”
然而叶崇静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随意地避过了飞来的文件夹:“房地产百强峰会在鹭门办,你如果决定回去的话,可以参加。”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叶崇仁情绪有些失控,他从沙发上下来的时候险些滑倒,狼狈地撑住了茶几,“把我流放到广州,现在一会儿说让我不要回去,一会儿要告诉我可以回去,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现在怎么回去,爸不仅不让我拿地,还把整个公司的职权给收窄了,我要怎么回去?”
“你现在有办法正常思考吗?”叶崇静说,她不坐,只是站着,既十分的厌烦,又有一种身不由己的痛心,“你到了广州不想着办好长云旅游城的项目,你在其他地方下什么功夫?现在还是拿地的时机吗,还是你舍本逐末,想要通过新项目走捷径做出什么成绩?”
“爸骂我,把我当废物,在董事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打我的脸,我忍了。”叶崇仁眼睛里满是红血丝,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你,你是最没资格对我评头论足的!”
“我的物业集团董事长给你了,我不在京城挡不了你的路,叶崇和向着你,叶崇佳又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爸当然只能选你了对不对?有了他的指挥,你向我来耀武扬威,你以为你就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了是不是……”
“你能清醒地听我说话吗?”叶崇静问道。
“我还不够清醒吗?”叶崇仁话音刚落,一个耳光落在他的面颊上之上,将他打的一个趔趄,噔噔地后退了两步,坐到了沙发上。
他仿佛是愣了一下,摸着自己的脸没再说话,叶崇静坐到他对面,很厌倦地说:“他让我告诉你的这两句话,你如果真的辨别不清,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享受了那么多年,就别再装傻了。他把我当磨刀石,你一犯错就把我拉出来,你心里一直清楚得很吧。”叶崇静语气平和,“现在发什么疯?这次不也是一样吗?如果你这次不回去参加峰会,他就会和我一起去,磨刀石没有意义磨一柄碎刀,你就真的出局了。”
我知道……叶崇仁想,自己当然……知道。从他开始懂事,不再是个因为有了姐姐而欣喜的小男孩开始,他就知道人和人之间是不同的,男人和女人之间亦是不同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可能是他自己的领悟,也可能是爸爸的一些的行为,让他明白了这个庞然大物一样家族的继承人一定会是个男人。
每次犯错,爸爸都会拿出姐姐来和他对比,优秀的姐姐,安静的姐姐,毫不掺水地考上了国内最好的大学之一的姐姐。
但每次对比完,爸爸都会说,相信他一定能比姐姐做得更好。他从未见过磨刀石,却无师自通了它的含义,叶崇静就是自己的磨刀石,可悲的姐姐只能被当作对比的工具,真正的鼓励和好处一定是给自己的——可物业集团董事长和董事会的席位就是他的一切,那些给了叶崇静之后,刀和磨刀石又有什么分别!
“爸都和你说过什么?说过孩子的事情吗?”叶崇仁眼泪直流,“姐姐,他是不是和你说将来要你的孩子做怀璧?我好累啊,小提是怀琥,我想着让她再生个孩子,她不愿意,我说你不愿意那咱们直接试管做一个男孩也好,为什么咱们家连名字都要抢呢?”
“我太累了,我不想回京城。”叶崇仁刚才愤怒失控,这会儿泣不成声,“我也不想待在广州,不想独立做项目,我就想听爸爸的话,我没办法……我没办法。”
“我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了。”叶崇仁喃喃自语,“姐姐,我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了,如果我妈没来到这个家,我过普通人的人生,会不会没这么多烦恼?如果我不姓叶的话,会不会不像今天这么痛苦?”
这句话像一柄尖锥一样,戳到了叶崇静内心最深处。她这些日子以来,有一个念头被她可以回避,她不愿意去想,不愿去思考,不愿意面对。
那就是她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了,她仿佛置身在一片火海当中,反复承受着燃烧之苦,却又分毫不敢离开这烈火烹油一般的富贵。她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了,她没法自洽,没法在这样的生活里恬不知耻地牵起小韵的手,她想爱,又软弱地逃避。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心里头的正确答案是什么啊。
叶崇静默了片刻:“你不会选择离开的。”
客厅里一片寂静,久久没有人说话,叶崇仁满脸纵横的泪痕,他古怪地笑了一下:“难道你就会吗?”-
“我见过我姐姐了。”叶崇和欲言又止,“我基本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很复杂,我没法三言两语和你说得清楚,甚至我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完完本本地说出来……”
“那就先不要说了。”关烁道,“我大致明白,总之你先回去吧。”
“你不明白。”叶崇和赶紧说,“无论你想的是什么,她俩都不是因为你想的那样才分开的,我姐姐已经表白了,关烁,你不能进去就这么斩钉截铁地告诉小韵这事过去了,让她不要再想我姐姐了啊。”
关烁叹了口气:“我不会那么简单直接的,但是……崇和,总之我要进去了,你就不要进来了,我们两个人说话,多了你,反而不方便。”
关韵告诉了关烁她自己出来租房住的事情,关烁一拍完戏回到京城火急火燎地就想赶过来,叶崇和知道她今天回来,很高兴地想去机场接她,在路上兴奋地走到一半才想起来向关烁打电话报备。
所谓的报备成了先斩后奏,关烁今天不走VIP,要见粉丝,绝不能被人给拍到了,叶崇和自知理亏,调头默默回了关烁小区车库等她。关烁把行李一放到家就要走,她接上关烁,一听到要去关韵租的房子,立即为自己姐姐辩解,絮絮叨叨了一路,直追到了门口这儿。
“我明白的。”叶崇和道,“就是你真的别误会,我姐姐绝不是想让小韵伤心的意思,你不要……”
“我不会说你姐姐的坏话的。”关烁打断了她,“好,现在让我进去吧?”
叶崇和只得让开了,躲到墙边,目送她进了门。
房子很整洁。这是关烁的第一想法,玄关,客厅,目所能及的地方,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姐姐!”关韵从厨房里探出脑袋来,“拖鞋在鞋盒里,是新的。”
关烁心里一松,小韵看起来独立生活得很好,也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痛苦地掩饰不住。她换上鞋,走到厨房门口一看,关韵原来正在敲不锈钢浅盘里的菠萝冰,装到两只玻璃碗里。
“在网上学的。”关韵抿嘴一笑,“冻了一晚上,不知道好不好吃。”
关烁主动把两只碗端出去,关韵拿着两把勺子出来,两人一起坐到了沙发上。面前的电视随意播着一个综艺节目,关韵垂着头,拿勺子搅着碗里的菠萝冰,一眼都没去看屏幕上的这些热闹。
“小韵。”关烁低声道,她突然明白,刚才她还是想得太乐观了。“自己住的感觉怎么样?”
“很好的。”关韵说,菠萝冰冻得太硬,她得时不时用勺子敲得更碎一点,“我发现,其实一个人住,不难的。妈妈一开始也是很担心我,来看过我好几次,现在就有点放心了。”
关韵仍然垂着头,她知道姐姐肯定会问她叶崇静的事,她总是觉得自己没关系的,可现实却总是一遍遍地告诉她是有关系的。
她总是在晚上流泪,那条睡裙她不穿,常常抱着睡觉,仿佛这样,她就能回到姐姐将她搂在怀里的那天。
她不打算把这些告诉妈妈,也不打算告诉面前的姐姐,她不想她们为她伤心,为她担心。
“可以告诉姐姐发生了什么吗?”两人默了一会儿,关烁放下勺子,揽住了关韵的肩膀,“我很愿意听的,如果不想说也没关系,我们就聊聊最近的事情好吗?”
关韵咬紧嘴唇,她白天是绝不想哭的,可现在没有工作需要她专注,关烁的关心轻而易举就打破了她所有的防线。
“没事的。”关烁轻轻地说,她抱住关韵,不去擦她的眼泪,只让她安心地把脸颊埋在自己的肩膀上。
小韵哽咽着对她说:“我们、我们没有闹矛盾的……不是姐姐的错。”
关烁无奈地笑了一下,她鼻梁发酸,眼睛里同样也是蓄满了眼泪:“不是她让你这么伤心的吗?”
关韵条件反射地想说不是,可她稍微一想,她确实是因为姐姐而伤心的,但那种伤心并不是姐姐让她伤心而造成的,她心乱如麻,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只是抽泣着发出了一个含糊的音节。
“小韵,你知道吗?”关烁说,“我本来想好要好好地安慰你,不说那些让你更伤心的话。但是长痛不如短痛,你和叶总太不合适了,我不了解你们之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无论什么事情,都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小韵,继续快快乐乐地生活好吗?哪怕做不到,也暂时把她忘掉。”
“我知道。”关韵说,“我知道我和她,很不、很不般配。”
关烁听到这个词,心真如同被小刺扎了一下。合适是一个泛用性很广的词,可一旦说到般配,就总是和感情挂钩,小韵说出这话,真让她心痛。
“我也知道我不能总是想着她,我得工作、要自己,自己独立生活。”关韵泣不成声,“我还是忍不住想着她,我也不想忘掉她,我不想忘掉我和她的那些事情。我可以不想,但我不要忘记,我不想要忘了。”
“好、好。”关烁拍着她的背,到底还是狠不下心,“那就不要忘了,不要忘了你们之间那些快乐的回忆。”
关烁也是心慌意乱,她发现她做不到向关韵问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做不到斩钉截铁地让关韵放弃幻想,因为现实就是叶崇静那样的人几乎不可能和她谈一场真正的恋爱。
这是她如此天真的妹妹的初恋,无论如何,她没办法狠心起来,没办法用那些现实主义的话去教育关韵,她同样也是多么希望关韵能够保留这份美好的记忆啊。
“小韵,你最近日程排得满不满?”关烁换了一个话题,“姐姐拍完戏了,现在有休息时间,挑两天休息,咱们去京西草原骑马,好不好?”
她摸了摸关韵的头发,让妹妹抬起脸来。关韵漂亮的小脸湿淋淋的,长长的睫毛上坠满了泪珠。“好。”关韵勉力说出了这个字,她知道姐姐是为了安慰自己。
可她一开口,泪珠扑簌簌地直往下落,关烁心疼地给她拿了张纸巾,还没能递过去,关韵又紧紧地抱住了她。
关韵清澈的声音因为泪水变得沉闷模糊,每一个字仿佛都绞满了痛楚。“我想她。”关韵一边流泪,一边情难自已地呜咽道,“我想她……我想她。”
第107章 追寻与抉择(五)
Day23:想见你, 想见你,想见你。
叶崇静焦虑得难以形容,第一次觉得车厢是如此狭窄, 她完全喘不过气来。
她想要做一些别的什么动作来转移注意力,可她不会抖腿,那是被从小就严令禁止的不体面的行为, 她也不会做咬指甲,撕倒刺这种不健康的行为,她毫无办法, 只能让一颗心脏高高地吊在喉咙口,时而盯着车窗外,时而攥紧拳头,不断敲打着自己的大腿。
她敲的是一首歌的旋律,小韵虽然名字里有韵字, 不过不算是个音乐爱好者,她只是比较喜欢在做事情的时候放着歌, 然后一本正经的, 很柔软地跟着唱。
她常常跑调,有时候忙着收拾东西, 呼吸急促,拍子也会全乱掉,可叶崇静总喜欢默默地听着,听她唱这些没调的歌曲,听着她洋溢的快乐。
现在的你, 看到的我是蓝色的。叶崇静焦虑地在心里唱着, 她嘴唇紧闭,一点声音也不发出, 攥紧的拳头不断敲打着大腿,我的快乐,是当你仰望天空飘过的云朵。
她反复地,一遍一遍默默唱着,主歌副歌,能记得的歌词全都唱过去,终于,她看到了一辆熟悉的车驶了过来,车子到门前放缓速度,小区门口的栏杆升起,车子平稳地驶了进去。
等到再也看不到一点车子的影子,叶崇静这才恍然回神,她方才痴痴地盯着窗外,拳头悬停到了半空中,早没再敲拍子了。
她知道她不可能看到小韵的。这个小区业主才能进,哪怕她能进去,她也不会进去的,她怕被小韵发现。小韵的保姆车上每个车窗都贴了防窥膜,她也不可能透过车玻璃看到小韵。
可她要的就是这几秒钟而已,能够让她知道,小韵清清楚楚地存在,这就足够了。她心中火海一样的焦虑稍去了一些,缓缓地阖上眼睛,手轻轻地捏着手包里那个雪莉玫钥匙扣。
叶崇静止不住地开始幻想,开始想象关韵的一切,她想知道关韵是否还习惯一个人独立的生活,想知道她最近的工作怎么样,想知道她收拾东西的时候还会唱歌吗,想知道她巧克力女孩冬青的故事画到了哪里,最想知道的是……小韵,你有在想我吗?
天边降下沉沉的黑影,叶崇静启动车子,她没有表情,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黑车融进了黑暗,一路开远了。
整间平层没有任何改变,关韵走后,叶崇静什么东西都没有动,甚至那本《呼啸山庄》她读完后,仍然放到了秋千吊椅上。
她知道这只是自欺欺人而已,哪怕布置得再像小韵从没离开过,小韵也走了。但她正需要这份自欺欺人。
今天本子记录到了第二十三天,她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心潮起伏,刹那之间,几乎连呼吸都要停了。那天面对着叶崇佳的暴怒卷土重来,她想也不想,用力地在布满文字的这页纸上写了四个大字:我做不到!
钢笔的金属笔尖将纸划破了一个凄惨的裂口,墨水和印痕直透到了下两张纸上,她一个人在阔大的办公桌后面发抖,她不愤怒了,她如坠冰窟。
叶崇静现在从公司那张办公桌离开,坐到了自己书房的办公桌前。桌上放着一盏台灯,将雪白书页上的铅字映得清清楚楚。
她在这空无一人的环境中想象着关韵正专心聆听着她的朗读,良好的隔音效果让她肆无忌惮,感觉全副身心不都在现实世界,而是投到了故事当中。
“是的,我会有的!我会有的!”她咬牙切齿地说,正如罗切斯特回答的语调。
“告诉你,我一定要离开!”叶崇静的声音愈来愈大,安静的书房内都是她激动而饱含痛楚的声音:“告诉你,我一定要离开!”
“难道你觉得,我会甘愿留在你身边,甘愿做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吗?难道你觉得,我仅仅是一台机器,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吗?难道你觉得,看着别人将我最后一杯救命之水肆意泼掉,我也能够继续忍受吗?难道你觉得,仅仅因为我身无分文、地位卑微、相貌平平、身材瘦小,就没有心灵、没有灵魂了吗?”
简爱没有哭,然而叶崇静泪流满面,她眼前一片模糊,仍然坚持着将今天的最后一段录完:“你错了,我的心灵和你一样充实,灵魂和你一样纯洁!要是上帝也能赐予我些许美貌和很多财富,我也会让你难以离开我,就像此刻我难以离开你一样!”
小韵走了,她知道她在外面好像又结冻了,只有她自己清楚,在黑暗中,在只有她一个人的房间里,她表面上是依靠朗读来填满自己,来保留着将来能把录满音频的U盘和戒指一同送给小韵的希望,其实是她借着朗读来发泄自己失控的情绪。
她在外面不能哭,不能崩溃,永远禁止失态,过着最体面的人生,可她想嚎啕大哭,想狂热地暴怒!
“我现在不是按照传统习俗与你讲话,也不是通过血肉之躯同你交谈,这是我的灵魂在与你的灵魂对话,就仿佛我们此刻都已死去,然后我们穿越坟墓,站在了上帝脚下,进行着平等的交流,我们本来就是平等的。”
她读完最后一句话,一边流泪,一边很轻地将话筒给关上了-
关韵双手抱着一张毛毡板,试探着往墙上摆。毛毡板上有背胶,定好位置之后可以贴到墙上,可她只有一个人,这样也不知道贴的端不端正。她想了想,脱掉拖鞋跪到床上,用床头板当作基准,这下万无一失地将毛毡板贴了上去。
毛毡板是浅驼色,颜色温暖,关韵坐在床上,新买的照片打印机就放在床头柜上。操作非常简单,用蓝牙就可以。她摸索着传了一张,打印机立即开始运作,吐出了一张色彩美丽的照片。
关韵小心地拿起照片,她怔怔地望了好一会儿,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这张照片她当然记得,在园子里,她和叶崇静坐在漂浮平台的两张小椅子上,在清澈的湖水上静静地漂游。她要帮姐姐拍照,叶崇静就好认真地,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让她拍。
照片里的叶崇静听从她的指挥,坐得稍微放松了些,红润的嘴唇带笑,标致的脸孔因为这点笑容冰消雪融。
关韵的指腹轻轻地抚摸过这张照片,片刻之后,她直起身来,用玫瑰钉将这张照片钉在了毛毡板上。
那天园子里的照片一张张地打了出来,她挨个订上,拍立得不同于这些照片,有着电子原件可以反复打印,她选择用可爱的小贴纸粘上。
就这样忙碌了一会儿,她在床上后退几步,离远一些距离看这张毛毡板,她买的尺寸不大,几乎贴满了照片,几乎每一张,都是叶崇静。
笑着的,专心看着她的镜头的叶崇静,不笑的,正在专心做自己的事情的叶崇静。穿着珍珠灰衬衣的叶崇静,低头时,鬈发散落在颊边的叶崇静。
关韵缓缓地跪坐了下来,她知道,她不该……或许不该这样的。她明明想得这样清楚,机器人不去追小狗,剪刀手爱德华也无法拥抱金,生活不是她爱看的绘本童话,可理智是一码事,她想做的,又是一码事。
没关系,关韵默默地告诉自己,小韵,笨一点也没关系噢!想她,喜欢她,没什么的,有这面照片墙,就不会去做真的要跑去偷偷看她的傻事了,这样不很好吗?
我不傻。关韵想,我只是有点笨而已。
姐姐现在在做什么?她坐了下来,止不住地想象着。叶崇静的社交平台又恢复了沉寂状态,微博基本不发东西,也没人去她的微博打扰她。
关韵看到了之前那天发布会的视频,叶崇静穿着正装,彬彬有礼,将每一件事解释得清清楚楚,下面的评论不仅没有将矛头指向她的,反而有人觉得她很有能力。
或许这就是姐姐这么痛苦的原因之一。关韵模模糊糊地想。叶崇静那天晚上和她说了很多很多,很多事情,她没办法弄得太懂,直到现在也是,她知道对错,可也知道这个世界不止有黑白分明的对错。
她没办法给姐姐提出任何建设性的意见,也没任何办法帮助姐姐,哪怕是稍微减轻一些她的痛楚。她只能凭借着自己的直觉,她感觉得到,姐姐爱她,只是没办法在那种情况下和自己在一起,没办法继续下去,所以她不能收下戒指,这是她唯一能为姐姐做的事情了。
姐姐还像那天一样伤心吗?关韵想,她很坏女孩,很自私地想姐姐仍然是伤心的,因为如果伤心的话,是否代表着姐姐不愿让自己离开,还想和自己在一起,并且会回来找自己呢?
她知道这种想法太坏了,但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她想要姐姐不忘记她,她想要姐姐……回来。
我想你了。关韵低声说,我想你了,姐姐。
她抽出床头柜抽屉里的那本《呼啸山庄》,也是她在网上买的,她有些不轻松地读完最后一章,现在又翻到了第一页,重新开始读一遍。
叶崇静的读书声仍然在她脑海里回响,她搂着自己的希腊小熊,低声地喃喃自语:我想见你,可是不能见你。
姐姐,我会记得想你的,你也记得想我,好不好?
第108章 追寻与抉择(六)
Day35:我不想要。
叶崇静刚进客厅, 就看见叶崇仁立在楼梯口,他应该是刚从二楼的书房下来,脸上带着一种恍恍惚惚的神情, 见到叶崇静,他勉力扯出一个笑容:“我回来了。”
这次房地产百强峰会在鹭门举行,为期三天, 意义重大。叶焕章当初就是要让自己给他的长子一个回来的机会,现在他回来了,实在意料之中。
叶崇静微微地向他点了点头, 并没有多说什么,也没什么可说。
等到叶焕章下来,汽车送他们去往机场,只需要三个小时,私人飞机就能在鹭门降落。
峰会上午会有演讲和各式各样的小型会议, 下午就是完全的休闲时光,所有人下榻在临着清澈的白沙海的安南公馆, 大部分人更喜欢在打高尔夫和钓鱼的时候谈生意。
这里景色优美, 比起一场严肃的峰会,更像是各位企业家的年中度假。大家都不穿正装, 叶崇静穿了一件简单的雾蓝色polo衫和亚麻短裤,她赤着脚,轻轻地走到了沙滩上。
安南公馆这几天只为峰会成员开放,沙滩上非常安静,海水清澈, 沙粒细白。叶崇静看着这样的美丽风景, 她本身并不感到稀奇,可条件反射地拿起手机来拍, 拍了好几张后,她静默地透过镜头望着无垠的碧海,清楚地明白自己现在已经无人可分享了。
不过她没有停下,还是继续调整角度,努力拍得好看一些,这才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海水温暖,她漫无目的地在浅水处踩着,想要理清楚很多事情,却又逃避着,什么都不愿思考。只有一个念头很明晰地萦绕在她心间,锲而不舍,一刻也不愿离去:想要回去,想要一身轻松地去见小韵,想要干干净净地爱她。
“崇静。”后面有人叫了她一声,她转过头,看到薛亭脱下凉鞋,也赤脚向海里走来,“我还想着你在哪呢,原来在这儿看海呢。”
“这块的海确实漂亮。”薛亭中肯地说,她仰起头,享受着吹拂的海风,“不算是玻璃海,可也够赏心悦目了。”
叶崇静嗯了一声,她眺望着蓝白色的天际线:“你从珠港回来了?”
“当然得回来,这热闹还是得凑的。”薛亭道,“不过过了这几天就又得回去了,现在看来,保守估计也得在那里待上一年。”
叶崇静往前走了两步,任由清澈的海水没过自己的小腿,她微微一笑,由衷地替薛亭高兴:“那也不见得是坏事。”
“所以说多亏了你呀。”薛亭笑道,“别看海了,咱们打靶去吧。我也是来的时候才知道,说这儿新开了一家实弹靶场。”
叶崇静自无不可,这里的靶场不是室内的射击俱乐部,就在户外,十分空旷,枪械种类众多,她选了一把转轮手枪,薛亭摘下一边耳塞:“要试试连发吗?”
她点点头,两人戴好护目镜和耳塞,这种转轮手枪是双动扳机,如果想要连发的话,需要快速压下击锤。
这种操作足够刺激,但很容易失去准头,叶崇静之前在靶场也经常这样做,没有一次比这次准头差的,三发子弹两颗脱靶,一颗只射中了三环。
薛亭接过那把手枪,击锤连响,两颗八环,一颗九环。
叶崇静摘下耳塞,笑着鼓了鼓掌,薛亭道:“你的心快比这子弹还乱了吧。”
见叶崇静不答话,她放下手枪:“从刚刚见到你就心不在焉的,让我想想我最后见你那一面。”她玩笑道,“那天你明明很高兴呀。”
“那天确实很开心。”叶崇静道,她抿紧嘴唇,想抿出一丝笑容,这会儿却有些失败了。两人摘下眼镜和耳塞,靶场外没多远有个露天的花园餐厅,这会儿正是午茶时间。
“我本以为这次见到你,你会心情不错的。”薛亭道,她很坦率,“崇仁和崇佳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叶崇仁在广州酗酒发疯,叶崇佳呢,弄出了俱乐部这档子事,还都是叶崇静出面解决的,圈子里都在说,这次叶董事长的天平怕又是往这位大女儿身上倾斜了。要不然能怎么办呢,偌大一个家业,还能交给谁?
叶崇静心中烦闷不已,更不知道如何对薛亭说。和十年前一样,没人知道她到底为什么痛苦难过,知道了也全不会认同。感情和理想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完全不值一提,所有人都觉得她应该高兴,应该欣喜若狂,因为金山一样的叶家,似乎很快就要落到她的手里了!
薛亭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她抿了一口苏打水,想问,又没能问出口,只轻声说:“崇静,你知道吗,圈子里这些人,我没有不了解的,不是因为我和任何人都是朋友,而是因为他们要的东西都特别好懂,你肯定也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想要越秀,要不到,所以我暂时决定先要越秀珠港,可是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薛亭道,“如果这话拿去问其他人,他们肯定会问,你难道不想要天顺吗?”
“我不想要。”叶崇静说,她的声音很平静,然而带着一些轻微的颤抖。
我不想要。这四个字在她心中转动了一圈,她感到剜肉放血般的痛楚,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说不出的如释重负。
“你想要什么?”薛亭问,“崇静,有时候我想你活得太辛苦了,像我这种就是最轻松的活法,我不像你一样爱干净,不像你一样对很多事情抱着理想的态度,我的追求是所有人都认可的,能够这样高高兴兴地随大流,实在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我想要什么?叶崇静诘问自己。我想要什么?面前盛满冰块的柠檬水映出她模糊的倒影,她跟随本心,静默地想道:我想干干净净地生活,我想离开这个令我痛苦不已的漩涡,我想和小韵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我想求的,只不过是一点心安罢了。
薛亭并不打算真听到她的回答,她悠闲地望着廊外绿草如茵的景象,再往外看去,是隐约的海滩和天际。
这个季节的鹭门正是最美的时刻,叶崇静顺着她的目光一齐往外眺望,我做得到吗?她望着这样的美景,想起小韵给她画的两幅画,背景都美丽到了一种不真实的地步。
她常常在晚上凝视着那两幅画,想从现实世界去往画里的童话乌托邦,想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她面前是宝石般的湖泊,而身旁是她生命中发生的最珍贵的奇迹。
我做得到吗?她反复地,轻轻地问自己,叶崇静,你做得到吗?-
这场峰会由房地产研究所和中指研究院承办,《房地产百强企业研究报告》发表完毕后,第一场开幕的演讲,就是由今年的百强第一,天顺集团董事局主席叶焕章所做的。
上午的议程完毕,下午就是自由活动时间,叶焕章有时候带着她,有时候带着叶崇仁去和各路企业家谈生意。叶崇静并不在乎这些,她单独地也收到了很多邀请,卓越地产侯云华的女儿也请她去打高尔夫。
她辗转在工作中,每天晚上仍然会反复地诘问自己,你到底做得到吗?
做得到放弃这烈火烹油一般的富贵,做得到放弃这人上人的生活吗?她以为众人皆醉唯她醒,她以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毕竟这么多年自己没有感情,饱受着良心的折磨,可真到了伤筋动骨的这一刻——
她发现她和任何一个习惯行使特权,躺在金山银山下,高人一等的富家子弟,也没有任何的不同。
叶崇静想自己爱小韵,爱她的一切,爱她的那份天赐的纯真和善良,正是那份连自己都渴望的善良,将自己映衬得越发丑恶。
她当然可以当作无事发生,她偶尔甚至想是不是自己早些送出戒指,往后就不会发生这么多的波折,她就可以像小韵倾诉一切,而小韵理所应当地会拥抱她,爱她,原谅她。
但其实她内心深处明白,没能送出戒指,对她而言,实际上是种幸运。她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和小韵在一起,她甚至都做不到爱自己,要如何去恬不知耻地爱她的天使?
叶崇静刚乘电梯到自己的楼层,就见叶崇仁在门口等着她:“姐,爸让你过去一趟。”
“好。”叶崇静说,她转身要走,叶崇仁又叫了她一句:“姐,我回来了。”
“我知道。”叶崇静说,她语气平淡,叶崇仁在她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动容的神情。她转身走了,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叶焕章在沙发上看文件,敲门声两声之后,叶崇静进来,脚步很轻,坐到了他的对面。
“崇静,今天怎么样?”他问了几句叶崇静今天的交际,这才说道,“崇仁向我说,他不想再回广州了。”
叶崇静半垂着眼,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太没出息了。”叶焕章说,“我本来希望的是,他到广州,真能独立地办成一些事业,现在看来,还是异想天开了。”
“你们这几个孩子在咱们这种家庭里长大,基本的商业素养都是有的。可是做生意不是只靠那点什么,所谓的金融嗅觉就能实现的。你得有手腕,你得有策略,得有大局观和领导能力,很明显,崇仁现在差得还太远。”
叶崇静知道他叫自己过来做什么了,他来给自己吃定心丸。
“这样也好。”她厌倦地答道,“你也是想着他留在京城继续学习锻炼吧。”
“你得多帮衬着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一点。”叶焕章道,“我还能做多久呢?天顺这么大的基业,将来终究得让你们担起来。”
他把手中的文件夹放到茶几上:“崇静,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什么不愿意的,大可以对爸爸说,爸这么多年在你眼里,还算是个赏罚分明的人吧?你的能力摆在这里,崇仁想留在京城,我让他留下,是怕他再做出什么傻事来,并不是奖励他,他在广州办的那些事情,我生气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奖他呢?”
“你生日也快到了,有什么想要的,和爸爸说。”叶焕章道,“之前重门岛过到了你名下,不过毕竟是旅游岛,上面几十栋度假别墅常年有人住着,总是差点意思。我最近看中了斐济附近的一个岛,叫张裕去买过来,这岛上岛主有一座专门的帆船别墅,可以让你去散散心。”
“还有什么想要的吗?”叶焕章笑道,“随便讲,上次崇和和崇佳过生日,崇和要了京西那个马术俱乐部,崇佳要一架飞机,说要和客户满世界飞,说得好听,他比崇和还不如。”
“我没什么想要的。”叶崇静道,她说出这句话,心情异常地平静,“谢谢,我没什么想要的。”
叶焕章盯着她,试图从她的面孔上看到一丝的生气或者委屈。他很希望这个女儿是为叶崇仁留下影响了自己的地位而不高兴的,然而叶崇静只是一如往常地静默。
这两个孩子该争的,叶焕章心想,他们必须得争,在彼此的你追我赶里,能力才会越来越强。叶崇仁这次从广州回来,让他觉得这个儿子还没到没救的地步,纵使精气神散了,也能再养回来。
大女儿的心气更得保持住了,他真是不明白,叶崇静到底和那个模特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没有继续在一起,虽然他根本不在乎这件事,但叶崇静现在的状态也不好,虽然不影响工作,但总让他有种细微的心慌,就像那天在餐桌上听到叶崇仁的告别宣言一样,那里面没有想要做出成绩的决心,只有无尽的心虚和软弱。
“可以再好好想想,又不着急,总之那个岛就先这样定了。”叶焕章说,“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他目送着女儿出门,烦躁地皱起眉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明明仍然在执掌天顺,这个庞然大物一样的企业仍然在屹立不倒,可他却没来由地生出了一种感觉——有什么在脱离他的掌控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毫无疑问,那是他绝对不容许发生的事情。
第109章 追寻与抉择(七)(一更)
叶崇静坐在车里, 她刚刚从鹭门回来,没让司机来接,直接开车到了小区门口。
黑色的汽车静静地在路边停着, 仿佛空无一人的样子。她这次来得早一些,没有像第一次那样焦虑不堪,现在她会打开音乐, 在车厢里播放那些关韵喜欢胡乱哼唱的歌曲。
她特意选了一首节奏轻快的《1999》,她现在还记得,关韵一边研究团队给她的广告文案, 一边唱来唱去,英文大部分不记得,后面索性没了歌词,只有一点含糊的调子。
叶崇静记得自己当时含笑望着她,关韵果然不好意思了, 两只小酒窝在颊边若隐若现,一点也不唱了。
“很好听的。”当时的场面好像历历在目, 她对关韵说, “再唱一首吧。”
关韵就眨眨眼睛,蜜棕色的瞳仁很清澈, 又当真,又有点害羞地说:“那我唱首中文的,好不好鸭?”
一首歌结束,叶崇静关掉音乐,她开始控制不住地, 无可救药地打开微信, 一遍一遍地播放关韵曾经给她发送的语音。
她把所有的音频都整合到了一个文件里,这些语音勾勒出了她们全部的故事, 叶崇静知道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的“呀”在她的耳朵里,听起来会像小鸭子的“鸭”。
你怎么有白头发了鸭?
你好!姐姐,上次你还没有和我说呢,你怎么长白头发了鸭?
还有许许多多的对话和电话是无法保存的,她阖上眼睛,想着最初的那一个电话,喃喃地再次给了关韵回答:我小时候就有白头发的,这叫少白头,也不知道原因,可能是天生的,也可能是作息不规律导致的。
谢谢你问我,小韵,谢谢你问我这个问题。
叶崇静好清晰地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关韵时的情形,她穿得很简单,很显然并非是因为低调,只是单纯的朴素罢了。
她有着一双很美丽的眼睛,微微笑起来的时候,颊边的两只小酒窝是整张脸上的点睛之笔。她眼神清澈,气质单纯,但无论是脸孔和身材,都是完全的成熟女人。
自己当初多自然而然地对她说,在我面前,你就别装天真了。
小韵是真的天真,而她呢,是假的善良。
叶崇静颤了颤睫毛,终于睁开了眼睛。她专注地盯着车窗外,不觉得疲惫,更不会移开视线。她现在可期待的,能盼望的,也只有这样的一眼了。
一辆汽车驶来,在小区门口放慢速度,略等了两秒,门口的道闸升起,汽车随后便开了进去,没有半分的停留。
她知道小韵喜欢坐在后座,可能在闭目养神,也可能是在看手机消息,也可能什么也不做,就搂着自己的包放在膝盖上。
今天足够了。叶崇静心想,今天这样,已经足够了。
她一路疾驰回家,一打开门,奶酪立即活泼地出来迎接。这一阵奶酪接到她之后,总要用鼻子闻闻,又或者是绕着她转上几圈,她不知道小猫的想法,可也忍不住想,奶酪是不是也在期待着,那个总会把它搂在怀里,认认真真地帮它盛好罐头,然后看着它吃的女孩?
叶崇静轻轻地抱起奶牛猫,低声问道:“你想小韵了吗?”
奶酪不明所以地喵了一声,尾巴甩来甩去,以前关韵在的时候,奶酪喵完,她就很可爱地也喵上一声,试图和小猫进行沟通。叶崇静微微勾起唇角,她试着喵了一声,不过奶酪完全不配合,只悠闲地躺在她怀里。
她就这样抱着奶酪,从玄关,走到书房,茶室,小韵曾经住过的那间卧室。这间豪华的平层四百多平米,有着私人泳池和近五米宽的,巨大的玻璃幕墙。
我可以不要。叶崇静静默地想,我可以没有这间平层。
她很真心的,确凿无疑的,豁然开朗地想:我完全可以没有它-
“这个好漂亮呀。”关韵说,面前的马高大,皮肤几乎是一种流淌着阳光的淡金色,旁边的叶崇和抢先说道:“这个就是汗血宝马啊,古代叫做汗血马的,现在叫什么来着?”
教练在一旁补充道:“阿哈尔捷金马。”
关烁之前拍完戏一回来,立刻去见了自己这个妹妹,想要和她散散心,来京西草原骑马。谁料到叶崇和刚得了一个这儿的马术俱乐部,理由充分,顺理成章地就跟着一起过来了。
“这算不算缘分?”关韵在教练的介绍一下一匹一匹地看着马,叶崇和低声对关烁说,“这些天我发现,养小动物的感觉特别奇妙。”
关烁暂且忽略了她的前半句,说道:“是很奇妙,你家里有了一个宠物,就好像多了一份责任一样。”
“以前在救助所,我就是看它可爱所以挺喜欢的。”叶崇和说,“可一旦它到了我家里,变成了我的蛋黄肉松,我就觉得我不能只是挺喜欢它了,我得照顾它,要比喜欢更喜欢。”
叶崇和有句话没说出口,她下了很大决心把狮子猫接了回家,不管怎么样,她都想从小动物开始,努力地去试试,该怎么去爱。
或许也不必说出口,关烁向她温柔地一笑,走到了妹妹身旁,看她挑选好了马没有。
教练推荐了一匹名叫明珠的比利时温血马,这匹母马冷静温顺,非常适合初学者。关韵得到允许之后,伸长胳膊,摸了摸它的脑袋。母马的眼睛闪着光,真像两颗沉静的珠宝。
“它喜欢你。”叶崇和在一旁笑道。关烁为了古装戏专门学过骑马,叶崇和也接受过完整的马术课程,不需要教练,两人牵着各自的马,关韵尝试牵住明珠的缰绳,它很温顺地就跟了出来,没有一点障碍。
京西草原广袤无垠,一片翠绿,正是夏季,天气却是颇为凉爽,关韵牵着明珠,望着这种景色,觉得心胸都开阔起来。
关烁把自己的马先暂且放下,她教着关韵上马,随后也上了去,带着她一起,感受如何骑马。
一开始是简单的慢走,关烁让她不必紧绷,就像放松地坐在椅子上一样。叶崇和见明珠走了起来,向她们摆了摆手,纵马向前飞奔而去。
“我们也可以跑得这么快吗?”关韵问,她还有些紧张,双手紧紧地攥着缰绳,一心盯着前面。
“可以呀。”关烁说,“不过要慢慢来,现在这样是慢走,不用紧抓着缰绳,最放松的状态就可以。”
关韵慢慢地松懈了一点,明珠带着她们两人,缓缓地在这大草原上行走着,关烁摸了摸她的头发,问道:“最近工作辛苦吗?”
“不辛苦。”关韵说,她主动对姐姐说起自己最近的事情,不想让她担心,“我自己住得也很好的,妈妈有时候会来看我,她现在也很放心了。”
“我这些天一直在京城。”关烁说,“等你休息的时候,我们可以经常出来玩。”她玩笑道,“可以不带那位小叶总,就咱们两姐妹。”
关韵也笑了,默了片刻,她轻声道:“姐姐,不要这样的。让我难过一段时间,慢慢地,就会好了。”
她是最坦率的,不会对姐姐违心地说我不难过,而是难过一段时间,自然而然地,就会变好了。
关烁就很轻地嗯了一声,感情都是这样的,刚分开时,痛彻心扉,慢慢地,也就好了。可这套理论放在关韵身上,她就感到一阵茫然无措的心痛。
小韵是这样的女孩,又是第一次恋爱,她真能这样随着时间的流逝将这段感情给过去吗?叶崇和一直对她说叶崇静还会和小韵在一起的,不可能放弃和小韵的感情的,她不是不信,不是觉得这位叶总的所谓真情掺假,只是——
世界就是这样运作的,不合适就是不合适,中间有千难万险,让她不得不抱悲观态度。
“现在试试快走。”她笑起来,不想将自己的那些现实残酷想法带给小韵,“小腿贴紧马腹,随着它的动作站起来,然后坐下。”
关韵身体柔软,又有她的帮助,虽然还做不太到,不过很快有些明白了要领。
“想试试跑吗?”关烁打趣道,“咱们可以试试,不过你会不会害怕呀?”
“好呀!”关韵对姐姐说,“我胆子很大的!”
明珠在翠绿的草原上奔跑起来,关韵学着关烁教她的方法,试图紧紧地贴坐在马鞍上。速度很快,劲风吹过,她的心随着奔跑的频率颤动不已,苍茫茫的蓝天笼罩下来,仿佛尘世的一切都被抛在了身后。
她的一切一切都被抛在了身后,唯有对叶崇静的思念仍然萦绕在她心间,甩也甩不脱,放也放不开。
她并不觉得慌张,而是感到一种自然而然,就像对妈妈,和对姐姐关烁的爱一样,她自然而然地爱着叶崇静,无论时间多久,无论叶崇静还会不会回来找她,没关系的,明珠在草原上奔跑,她的爱长长久久地留在心间。
夜幕四合,繁星满天,潇潇的凉风吹过,关韵就这样躺在草地上,感到一种无边的宁静。
“小韵,”叶崇和压低声音,凑在她耳边说,“我悄悄地和你说,不能让关烁听见。你千万不要生我姐姐的气,她很爱你的,你也不要把她给忘了,好不好?”
“怎么会生气呢?”关韵也很小声地说,“我也爱她。”
“那就好。”叶崇和说,“原因很复杂的,总之你等着她好不好?你等着她,你得给她点时间想清楚……”
她话还没说完,旁边的关烁坐起身来:“你和我妹妹讲什么呢?”
“没讲什么啊。”叶崇和理直气壮,“没讲什么的,我说明珠这匹马和小韵有缘分,我想送给她呢。”
“我不要的。”关韵赶紧说道,“不能要的。”
关烁当然知道叶崇和在胡说八道,八成又是向关韵在说叶崇静的好话。她站起来,眺望着不远处的野鸭湖,过了一会儿,叶崇和走到她身旁,装作很委屈似的:“我真的没说什么。”
“她俩的事情就交给她俩解决吧。”关烁轻声道,“我没有对小韵说过你姐姐的坏话,同样,你也别和小韵说你姐姐是多么一往情深了。”
“你不了解我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家庭,所以你很难想象小韵对我姐姐的意义。”叶崇和道,她忽然笑了,她轻轻地说,“关烁,不管怎么样,你应该也很难想象你对我的意义。”
“你舍不得斩钉截铁地拒绝我了,是吗?”叶崇和没有步步紧逼,只是淡淡笑道,“你对自己挺心狠的,但其实对追求你的人,尤其是像我这样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子,还是挺心软的嘛!”
“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子?”关烁无奈地抿出了一丝微笑,“这就是你对自己的全部定义?”
“简略版的。”叶崇和大言不惭,“全部定义是,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的表面有几分姿色实际上内心暗藏悲伤的女孩子,这个怎么样?”
“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关烁很诚实地说。
“我挺好奇的,当然你不想说也是完全可以的。”叶崇和问,“你真的没有因为一个人的追求而心软和她在一起过吗?”
关烁不把自己的感情经历当作秘密,告诉叶崇和也无妨。只是刚才叶崇和的话确实说准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和叶崇和半分都不合适,她也早就过了会因为心软和别人在一起的年纪,可人心毕竟是肉长的,她会清醒地趋利避害,但也毕竟不是铁石心肠。
“有。”关烁道,“不过那是年轻时候的事情了。”
“年轻就会做点傻事啊。”叶崇和道,她不失落,也不兴奋,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不再是永远填不满似的空虚,“现在呢,就顺其自然吧。”
第110章 追寻与抉择(八)(二更)
“高桦。”叶崇静听完秘书的今日工作报告, 她忽然问道,“如果我不在这里工作了,不再是你的老板了, 你会……”
她话没能说完,不知道如何表达这个你会。是想问高桦会继续做下一任董事长的秘书吗?还是想问高桦会更换工作吗?都不尽然,她忍不住提出了这个问题, 却不知道想要得到怎样的回答。
高桦没有对她的这种假设发表任何看法,而是直接回答道:“会继续做你的秘书啊。”
在现代的文明社会谈忠诚似乎有些太过封建,高桦只是认为, 叶崇静是位难得的好老板。
真光创立十年,她做了叶崇静十年的秘书,她和真光一起成长,看着真光不断地扩大规模,提高知名度。叶崇静管理企业的方法很新式, 也有着很浓的人情味,真光内部专设了性骚扰内部投诉委员会, 每间女性卫生间都有免费的卫生巾。
叶崇静非常厌恶办公室政治, 在真光拉帮结派没有任何的作用,也不需要对上司溜须拍马。上行下效, 真光虽然远达不到水清无鱼的程度,但起码有着一个令人舒服的环境和较为清爽的风气。
叶崇静是她认可的上司,是她工作的舒适圈,她为什么要走出舒适圈呢?她要在舒适圈一直待着。
“万一我不再是老板了呢?”叶崇静笑了,她将手中的文件搁在桌上, 目光很柔和地望向高桦。
高桦没有讲什么你的能力一定是老板之类的虚言, 也没有询问叶崇静这个问题的来由,更不打听她是不是要离开真光, 而是很认真地说:“叶总,你如果走的话,人间真味一定会跟着你走的,崔琳,杨树海,樊启英……还有好些人都是你一手提拔上来,或是给的机会,你不在的真光,对她们而言也没有任何的意义。”
“谢谢。”叶崇静道,她柔声道,“高桦,谢谢你。”
是谢什么,仿佛也不用说。高桦受了这句谢谢,很平静地抱起文件,继续出去处理工作了。
“或许我该勇敢一点。”叶崇静望着眼前的墓碑,景仰园草木茂盛,即使是夏季,吹拂过的风依然带着一些微凉的寒意。
“妈,有时候我想,我不该太悲观的,不该总是假定自己肯定做不到。”
她打开戒指盒,放到墓碑前:“最近的状态太不好了,直到现在,我才觉得自己好像醒过来了一点,能够清醒地思考,能够稍微怀着希望向前走,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妈,”她低声说,“还没有给你看过我想送给小韵的这枚戒指。”她微微地笑了,长长的眼睫毛垂下来,有些惆怅又满怀柔情地说:“真想让你见见小韵,你一定会像我一样喜欢她的。她不是漂不漂亮,她是特别纯真善良,我想永远都和她在一起。”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特别幸运,经常想不通为什么能够遇见她。”叶崇静轻轻地说,“现在我没法想象没有她的生活了,再也不能够回到从前了。妈,如果你在,你会鼓励我去做想做的事情吗?”
她拿起戒指盒,站起身来,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深深地凝望着自己母亲的名字:“无论如何,祝福我吧,妈妈。”-
叶崇静完成工作,提前离开了公司。以前她总是在办公室待到很晚,其实并非是有那么多事情需要她做出决策,她只是需要工作来填满她的身心,以至于经常没事找事罢了。
她启动车子,去往了自己在京城的另一处房产,那是一栋苏式园林别墅。小区内池沼假山,瀑布流翠。叶崇静进门,庭院里植着形状优美的五针松和罗汉松,常年有专人精心打理。
风雨连廊四角亭,满目的水景湖泊下是几百条的锦鲤,仅仅是庭院就让人晕头转向,更别提室内的巨大空旷了。
天顺房地产起家,经手过几十上百个超级项目,她们这些孩子每人手底下的房产随意洒水出去都数不清有多少个,能记得的也只有这些最豪奢精美的了。
叶崇静默默地在这个属于自己然而自己毫不熟悉的宅院里绕了一圈,她没有任何归属感和满足感,只静静地想道:我不需要这里,为什么非巴着它不放呢?
她的资产拉起来表来简直是无法尽数,从房产,股份,现金,到私人小岛,产业,分红,富贵泼天,可她为什么一点都不开心呢?她曾经无数次地想过这个问题,她最开始望着关韵,没有领会到心中的爱慕,只有无边的嫉妒。
为什么她可以这么快乐。一无所有的,只有着缺陷的关韵凭什么这么快乐?自己拥有这世间的一切,有什么资格不快乐?
她只有一个胃,再多的山珍海味也装不下,而她甚至没有食欲。她只有一具身体,再豪华的房产里也只能睡一张床,而她甚至睡眠很轻,总是惊醒。
为了这她根本用不上的一切,为了这金枷玉锁,她把自己的灵魂和心都尽数付了出去。
叶崇静反复地诘问自己,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她真心想要的,是天顺的继承权吗?是叶焕章训犬似的的偏爱吗?是凌驾于众人之上的那种优越感吗?
现在她终于可以很小声地说出自己的答案,或许她没法一下子做到,但她确信不疑,她想要的,是不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是一颗宁静的心,是从头开始,创办属于自己的事业的勇气,是小韵的——爱。
一想到小韵,她沉重的心终于能够漂浮起来,那张愿望单长长的,全是她迫切的渴望。再给我一点时间吧。叶崇静想,正如同在墓碑前她对妈妈所说的,再给我点时间吧,做自己不容易,再让我积攒一些勇气吧。
她望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差不多到时间了。
叶崇静现在习惯每天在小区门口等着,等着那辆保姆车开进去,随后她就会驱车离开。她知道自己看不见小韵,可就是这样的一眼,让她能确认小韵的存在,这就足够了。
叶崇和之前无意知道了这件事,立即说可以告诉她小韵的确切下班时间,不过被自己拒绝了。她不想知道小韵的下班时间,她宁愿在这里等着。她这样爱小韵,但在这种时候,她不想做出任何可能打扰小韵的事情。
这次她等了很久,等的天边降下黑影,等的手机里的工作消息都处理过了两轮,保姆车这才驶过来,黑色的汽车融进黑暗,眨眼之间,就消失无踪了。
叶崇静怔怔地望了一会儿深沉的黑暗,她启动车子,调转车头,和之前的很多次一样,默然一人地回家了。
简爱读到了最后一章,U盘里满满当当地盛满了音频文件,叶崇静调整话筒,按亮台灯,情绪饱满地接着读下去。
“我和爱德华相处,永远不知疲倦,他同我相处也是如此,就像我们对搏动在彼此胸腔里的心跳不会厌倦一样。对我们来说,在一起既像独处一样自由,又像相聚一样欢乐。我想他同我推心置腹,我同他无话不谈,我们的性格完全投合,结果彼此心心相印。”
最后一章的结局太幸福了,叶崇静没办法专心致志,她用指腹拂过那些文字,情不自禁地在幻想里流连:等到一切结束,我和小韵在一起,也会是相似的情景吧?
她说小韵不笨,这并非是她对小韵的安慰,她是真心实意这样想的。关韵有种奇妙的聪明,这种奇妙像一股清风一样,总能吹散生活中浓厚的迷雾。
很多时候,很多事仿佛永远和无穷的人情,苦衷牵连着,可小韵直来直去,反而总能得到一个最好的答案。
她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向小韵诉说,她知道小韵也愿意对她敞开心扉。
叶崇静读完了最后一句话,她关上话筒,保存文件,放到《简爱》的文件夹里。
她阖上眼睛,想着下本书要读什么。她怕太冗长,太艰涩,可转念一想,小韵未必不喜欢那些长长的故事,还是全都加进备选项里比较好。是继续勃朗特姐妹的《傲慢与偏见》?还是《茶花女》《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
又或者是《娜娜》?《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无数的书名在她脑海里旋转着,渐渐隐去,她什么都不再想了,只是回忆起那个吻。小韵灼烫的,笨拙的舌尖,被她含住时的神情和睁大的眼睛。
蜜棕色的瞳仁里还氲着湿润的泪水,她在想象中和那天一样,吻她水红色的嘴唇,吻她粉白的脸颊,吻她乌浓的长睫毛,最重要的是,将她的泪水,一滴滴地全都吻去。
以前网络上说,越伤心的泪水越咸,她知道大概没什么科学依据。但那天她尝到的泪水真的好咸,咸而苦涩,她痛苦不已,给小韵也带去了无尽的难过。
小韵,她无人可说,只能对着书房里的绿植和一层薄薄的黑暗,对着亮着荧光的电脑屏幕和满屏的音频文件。她轻轻地问,小韵,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她很自私地,忍不住喃喃自语道:我记得每天都想你,你也记得想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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