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春种

    赵西平进屋就挨瞪,他摊手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跟良哥儿准备回来的时候,他说要来我们家吃饭,还自带粮,我总不能拦着吧。”

    隋玉还是又瞪他一眼,说:“这个老牛叔不是个安分的人。”这是指他上一次过来说的话。

    赵西平进屋盛酸汤,出来说:“他一辈子没娶媳妇,也没后代,他过得糊里糊涂的,吃饱玩饿等死,做事全凭自己的心情,不安分但也不坏。”说罢他看向她,问:“真正安分的人有几个你是个安分的”

    “我觉得你就是个安分的。”

    赵西平噎住,他无话可说,是与不是都不对劲。

    天黑了,一家人又转进灶房吃饭,油盏点亮,有了光,吃饭也吃的香些。

    “老牛叔怎么没娶媳妇”隋玉问。

    “老了,长得又矮,没人跟他,敦煌驻兵多,男人多,而女人多是近二三十年移民迁过来的,哪是人人都能娶上媳妇。”赵西平喝口酸汤,又拿两个包子吃。

    “既然男人缺媳妇,还把人塞妓营里做什么。”隋玉小声嘀咕。

    “就是太多男人没媳妇,才要有营妓。”

    隋玉不说话了,赵西平也不再说话,三人沉默地吃完一顿饭,洗洗脚各自睡了。

    次日,隋玉拎上包子一大早牵着骆驼出门。她走之后,赵西平将锅碗洗干净,他进卧房换上平常砍柴穿的旧鞋,头发也用布头缠起来,之后走进茅厕搬出粪桶。

    隋良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待浓烈的臭味传出来,他呕几声,拔腿就往门外跑。

    赵西平哼一声,做这狗样子给谁看,都嫌臭,就他不嫌臭

    隋良站在巷子里离家远远的,赵西平一出来,他转身又跑。

    “回来,别跑远了。”赵西平喊他,“你在家看门,我待会儿就回。”

    等他挑着空粪桶回来,就见隋良用布条塞着鼻子,他拉下脸问:“没你屙的这么嫌弃。”

    隋良捂住耳朵不听,一扭头面朝墙,也不看他。

    “我晌午还做饭,我看你吃不吃。”

    隋良摇头,晌午他真就不吃饭,哪怕他亲眼看见赵西平洗手了,但他还能闻见臭味。

    可嫌弃了。

    “行,你有骨气,那你就饿着。”赵西平一口气将馏热的七个包子全吃了。

    隋良坐在檐下看他,想不通他是怎么吃进去的。

    “你来给我烧锅。”赵西平往锅里添一锅水,不在家的那个人比小的这个更讲究,回来让她闻到味,又要叨叨好一阵。

    他出去舀水将茅厕洗洗刷刷,又折腾小半天,才回来洗澡洗头洗衣裳鞋袜。

    臭烘烘的一天很快过去,太阳落山了,赵西平见隋玉还没回来,他将衣裳晾好准备做饭。

    “晚上想吃什么你饿不饿煮疙瘩汤”他问。

    隋良慌忙摇头,他推着赵西平往外走,关上灶房门不让人进去。

    赵西平抱臂瞅他,隋良吓得缩着脖,但还是坚持挺着腰杆站门前拦着。

    “这是不让我做饭了”赵西平巴不得,他提起裤腿坐石头上晾头发,语气轻快地说:“那就等你姐回来做饭,反正我也不饿。”

    两人一站一坐地耗着,猫官趴在墙头看着,待天上的晚霞散去,眨眼间,天色就昏了。

    这时,巷子里响起隋玉的说话声。

    隋良拔腿往外跑。

    赵西平也跟着站起来,他慢条斯理往外走,走出门稍等片刻,隋玉牵着隋良回来了。

    “今天怎么还出来迎接我”隋玉将骆驼绳递过去,说:“给骆驼饮些水,我给它抱捆干草进去。”

    “你去做饭,我来弄。”

    “啥还没做饭”隋玉声音拉高。

    赵西平看隋良一眼,说:“你弟不让我做,他嫌我手臭。”

    隋玉往院里瞅,她走进去,是有股臭味。她捂着鼻子快步冲进灶房,还行,屋里没味。

    “做的好。”隋玉夸一句,她撸起袖子出去舀水洗手,说:“良哥儿烧火,我来淘米。水缸空了,赵夫长,该挑水了。”

    “我挑回来的水也是臭的。”赵西平受不了这姐弟俩,他走进去说:“我手洗多少次了哪里还臭长肉上了”

    隋良见到他就趔身,一副生怕染到屎的狗样子。

    赵西平盯他一眼,一个跨步过去在他脸上摸一把。

    隋良一跃而起,他张嘴无声大叫,一个劲搓脸,蹦着跺脚。

    赵西平看隋玉一眼,隋玉没多失望,她给他使个眼色,让他去挑水。

    “你去洗个脸。”隋玉开始刷锅。

    天已经黑了,煮豆粥还要炒菜太耗时间,等吃完饭估计半夜了,隋玉改煮疙瘩汤。锅里烧水的时候她着手搓面,水开面疙瘩也搓好,一圈圈撒进锅里后,她戳一坨猪油搅水里,撒上盐,再拿两个鸡蛋打散淋进锅里。

    一锅鸡蛋花疙瘩汤煮熟,挑水的男人也回来了,他这次打热水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仔仔细细洗手,还抓把草灰搓。

    “这下总算干净了吧”他问。

    “干净了干净了。”隋玉笑眯眯的,她将碗递过去,说:“吃酸萝卜吗我去切半碗。”

    “不吃,我不怎么饿。”赵西平看隋良一眼,说:“他嫌我臭,晌午没吃饭,七个包子全进我肚子了。”

    隋良没见过这事,不怪他反应大,隋玉也只是上辈子小时候在农村见过,她也挺嫌弃。

    这天晚上睡到床上,她安安分分地躺在她的位置了,没有去跟男人肩并肩睡觉。

    漆黑安静的屋里突然响起一声冷笑,隋玉睁眼,问:“不睡觉笑什么”

    “我明天要去挑牛粪肥地。”赵西平说。

    “到哪儿挑牛粪”

    “官府养牛的地方,每年春耕前,一亩地能领一挑牛粪肥地。”赵西平详细地跟她说如何将牛粪搅碎拌水再淋地里,成功恶心到人后,他吐出目的:“牛粪也脏,我一弄浑身都臭,你别让我洗碗做饭了。”

    “我自己洗碗做饭,不用你。”

    赵西平求之不得,他心情极好地闭眼睡觉,忽然又一个翻身坐起来。他俯身到床头,一腿跪着支撑身体,在隋玉没反应过来之前,两只温热的大手又准又狠地蒙上她的脸,快速搓两把,便得意地撤离。

    “赵西平!”隋玉大叫一声,她搂过隋良的腿,一脚朝另一侧的男人踹过去,“你烦不烦你真幼稚。”

    赵西平挨了几脚也无所谓,反正他爽了。

    闹腾的一夜过去,当露水降下来后,飘有异味的院子清爽了。

    隋玉起来做饭时发现没臭味了,她高高兴兴进灶房。

    吃过早饭,赵西平挑筐带骆驼出门,他先去地里转一圈,又牵骆驼去牛场,朝廷养有官牛四五千头,每天积的牛粪很是可观。他找管事做登记,之后就拿铁锹去铲牛粪。他心想不识货的人还嫌弃,这等肥地的好东西是有钱也买不到的,他们这些士卒能挑走肥地,迁来的应募士可没这个待遇。

    两天运二十担牛粪,牛粪都运到地头,赵西平又用骆驼运水,一坨牛粪混一桶水,搅匀了淋在地里。

    隋玉在家里没事,她带着隋良去地里帮忙,搅粪水用不上她,她跟隋良就负责牵骆驼去河边打水。

    河边有很多打水的人,有劲的女人从河里提桶水直接倒进悬在骆驼肚子两侧的水桶里,三两下就好了。隋玉没那个劲,她跟隋良只能用瓢舀水倒桶里,舀个小半桶再往骆驼背的水桶里倒。

    眼瞅着天变了,开春的第一场春雨即将落下,家家户户都早出晚归抓紧时间肥地,男女老幼都派上用场。

    隋灵也被抓去地里,她满心不情愿,但又反抗不了,那死婆子天天拿隋玉跟她对比,说隋玉干这又干那,把她糟蹋得一无是处。她现在连隋玉也看不顺眼,在河边遇到了理都不理,当没看见。

    隋玉跟她一样,两看两相厌,见面了就当不认识。

    “那不是你堂姐吗”腊梅嫂子悄悄问。

    隋玉摇头,“我不认识。”

    忽而听到远处传来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隋玉起身看过去,一群黑压压的人往这边来。

    “这些是各处筑长城、修烽燧、开渠挖坝的役人,每年春耕赶时间的时候,他们就会停下手上的事过来支援。”腊梅说,“在西北种地比我老家好,有官府调度,我们只用听话,什么都不用操心。”

    隋玉远远地看着,黑压压的一大群役人越走越近,他们像一群蚂蚁一样走进耕地,又在哨声的号令下分开,躬身走进各家的田地。她跟隋良一人牵头骆驼走上地垄,她家的地里也分得五个役人,各自沉默着干活。

    一天的时间,剩下的十亩地都撒上粪肥,之后这五个役人又挪去东南方向的耕地,帮应募士干活。

    下雨了,西北的雨丝又细又稀,雨下了一天,地里的土湿了半指深,再往下挖就是干土,之前浇的粪肥恰到好处的被雨水带进土壤深处。

    隋玉站在地头等赵西平回去,她往远处望,下雨的天,远处的地里还有役人干活。

    “在春耕结束之前,你不用再去给你堂兄送饭,接下来他们还要分散在各处帮忙犁地、撒种播种。”赵西平说。

    “好,接下来我们也要忙了。”隋玉跟着他往回走,说:“小羊羔是不是也该接回来了”

    “嗯。”

    第52章 遇见隋慧

    雨后天晴,地面风吹两天结出一层干壳。隋玉拿着耙子去菜园将菜地翻一遍,又晒两天,她从木箱里拿出婆婆给的菜籽,她分不清什么是什么,只好拿去找腊梅嫂子请教。当天晌午就将萝卜、韭菜、苦菜、荠菜的种子撒一半撒菜地里。

    “这个时候种菜还有点早,要等三月份太阳暖了春风来了再种。”路过的人说,“前几天下雨,雨停的那个夜里,我家院子还结冰了,地面冻得梆硬。”

    隋玉抬头,说:“等晚上天冷了,我再用干草盖一层,太阳出来了再掀开。”

    “那也行,你不嫌麻烦就试试。”

    “我家地少,我闲着没事做,不怕麻烦。”隋玉又埋头继续撒菜种。

    耗了小半天,菜种都撒下了,隋玉拿上木耙回去提粪,其实就是扫院子时积的灰,外加干鸡粪。到了菜园,她挖两锹土拌着干粪,再抓在手里往菜地上撒,撒下的菜籽用薄土盖一层,末了再提两捆干草过来盖上去。

    日出掀干草,日落盖干草,如此过了十天,隋玉撒下的菜籽出苗了。

    附近的人见了,也纷纷效仿。

    等她们种下的菜籽出苗,隋玉种下的苦菜、荠菜已经完整长出叶子,叶片已有半指长,她循着菜长得密密麻麻的地方先拔一菜篮。

    “腊梅嫂子,在家吗”隋玉站门外喊。

    “在家在家,你进来。”

    “我就不进去了,给你送两把菜吃个新鲜。”隋玉抓几把嫩油油的菜苗放地上,说:“我种的菜能吃了,给你尝尝,我再去给杜婶子送点。”

    “哎!你等等……”腊梅嫂子走到门口又拐进去,她从墙角提起一根光秃秃的细树苗走出去,说:“这是我从旁处挖回来的花椒树,你拿一根种院子里,明年说不准就能结果。”

    花椒卖得可不便宜,花椒树也难得,隋玉犹豫了一瞬,她伸出手接过,说:“那我可占便宜了,多谢嫂子。”

    “什么谢不谢的,不跟你说了,我回屋做饭了。”

    隋玉提着花椒树回去,赵西平带着隋良去买羊还没回来,她开门进屋将自家吃的菜留下,又出门打算去给杜婶子送菜。

    “赵家媳妇,我看你种的菜还不赖,我家的菜还不能吃,我去你菜园里拔两把。”对门的婆子站院子里说。

    “那可不行,老阿婆你说晚了,我家赵夫长要吃扁食,菜园里的菜留着都是有用的。”隋玉锁了门就走。

    走到巷子口跟孙大娘打个招呼,孙大娘扯着嘴示意她往后看,隋玉没回头,不回头她也知道是王婆子在瞪她。她径直去十七屯,这还是她头一次来找杜婶子,刚要找人问路,就见老牛叔从一个院子里走出来。

    “侄媳妇,你来找我”老牛叔袖着手问。

    “不是,来找冬子他奶。”

    “那你跟我走,她家跟我家是邻居。”老牛叔往西一指,多走几步路就到了。

    “杜婆子,在不在家”他喊一嗓子。

    “我忙着嘞,你别来讨嫌,晚上你自己做饭,别拿米来我家分饭。”杜婆子头都不抬,嚷嚷说:“你整天东游西逛,懒得浑身长虫,二十亩肥地在你手里糟蹋了,我看见你心里就乱糟糟的。”

    种地的人最见不得地荒长草,老牛叔不怎么打理他分得的二十亩地,春播秋收年年等着役人来干活,若是哪一年官府没安排役人来耕地,他地里的庄稼几乎绝收。

    老牛叔嫌她啰嗦,他朝隋玉招了下手,又冲院子里喊:“有人来找你。”

    说罢进了自家的门。

    “婶子,我种的菜能吃了,给你送点过来尝尝鲜。”隋玉走进去,她将篮子里的菜倒盆里,跟杜婶子说几句话就走了。

    到家听到羊叫,隋玉跑进去,就见隋良正拿着荠菜喂两只小羊羔,两只小羊一只是黑背白蹄,一只是棕色的羊头,羊头之外全是白毛。

    “长得还挺好看。”隋玉挺喜欢,“你姐夫呢”

    隋良往外指,又指了指水缸,隋玉发现扁担没了,但水桶还在。一时摸不清隋良的意思,她没再问,转身去找铁锹准备挖坑种花椒树,找了一圈发现铁锹也没影了。

    “你姐夫把铁锹拿走了”隋玉问。

    隋良点头。

    隋玉作罢,她进灶房端出青菜择洗,荠菜太嫩,经不住炒,她打算今晚做面条,面条煮开将菜烫一烫就能吃了。

    半盆荠菜刚洗干净,赵西平挑着两筐干土回来了,不等隋玉问,他先开口说:“我砌两堵土墙,把骆驼圈一分为三。”

    “行,不过你先在院子里挖个坑把花椒树种下去,腊梅嫂子给的。”隋玉说。

    “种哪儿不种菜园里”

    “种院子里,免得结花椒了被人偷,你选个光照好的地儿。”隋玉进屋准备做饭。

    她在屋里叮叮当当揉面擀面,赵西平带着隋良在骆驼圈吭吭哧哧砌土墙,为了坚固,他从柴房挑出四根粗树枝,比量着长度卡进两堵墙之间。后来发现用树枝做栅栏更方便,他从柴房里又拖一捆柴,底部削尖砸进沙坑下的硬土里。

    “吃饭了。”隋玉喊。

    “你们先吃,还剩两根就做好了。”赵西平头也不抬。

    隋玉捞一碗面条走过去,她站在一旁边吃边看他忙活,隋良跟着跑来跑去打下手,不需要他扶桩的时候,他就颠着脚把砍断的细枝搂起来抱进灶房。

    “喵——”在外串门的猫官回来了。

    “咩——”

    “咩——”

    两只小羊先后叫一声。

    猫官麻溜地跑过来,一纵跃到墙头盯着家里的新成员。

    “咪,过来。”隋玉给猫挟一筷头面条,转头问:“两只小羊多少钱”

    “一百五十钱。”最后一个木桩砸进去,赵西平拎起砍刀搬起石头出圈门。

    “羊怎么出来”隋玉发现羊圈封死了。

    “有三个木桩只是插在沙坑里,可以拔起来。”赵西平丢下石头,他去洗手洗脸。

    隋玉去给他跟隋良捞面条,男人口重,他那个碗里多加一勺醋。

    “我回来的时候遇到捎信的人,我娘也买到猪崽子了,我明天回去一趟,等回来了正好春耕种麦种黍子。”赵西平看隋玉一眼,问:“你回不回”

    “我要在家养羊养骆驼,你一个人回去。”

    “那成吧。”

    如去年冬天一样,赵西平离家,隋玉带着隋良送他到城门口,等他出城了,姐弟俩才往回走。

    走到长街,隋玉正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又便宜的东西,隋良突然拉着她往另一个方向指。隋玉看见了隋慧,她喊两声没喊应,就跟了过去。

    隋慧是来找老大夫把脉的,出了正月她就开始喝药调养身子,她的月例和胡大人送的首饰,大半都砸进医馆里了。

    “大夫,我已经喝了两个月的汤药,是不是能怀孕了”隋慧急切地问。

    “再喝两幅药,我改一下剂量,你身子好多了。”

    再喝两幅药又是一个月,隋慧按捺住心中的焦灼,又问:“再喝两幅药是不是就能怀了”

    “两幅药喝完,你应该就会来葵水。”老大夫见惯了各种各样的病人,对隋慧的急切不以为意,他捋着胡须说:“幸好你还年轻,能养得过来,若是再年长两岁,伤到根了就是吃仙丹都无用。”

    话已至此,隋慧只好定下心继续等,她接过药方去抓药交钱,来时空荡荡的包袱皮,出门时鼓得要炸开。

    “堂姐。”隋玉站在街上招手,“我还以为我认错人了,你能出府”

    隋慧打起精神走过去,说:“一个月能出府一次,大夫人是个慈悲的性子,并不为难我。”

    “那就好。”隋玉看着她,突然无言。

    “我大哥……”隋慧面有惶色,想问又害怕听到坏消息。

    “他没建长城了,从二月头就挪到地里忙活春耕,开荒伐地,之后还有耕地、播种,在地里忙活比砌长城轻松些,至少能忙到三月底。”隋玉安慰她。

    “那就好那就好……”隋慧肩头一松,面上也露了笑,刚好到四月初她就停药,若是老天保佑,她可能下个月就怀上娃。

    “对了,玉妹妹,我身上的奴籍已经没了。”隋慧露齿一笑,她不提其中的艰辛与委屈,这些全然比不上流放路上吃的苦,跟脱奴籍比起来,更不值得一提,“你们等着,等我怀上孩子我就提给你们销奴籍的事。”

    隋玉咬唇,她心里有些不舒服,指着隋慧一个女人用身子换取脱奴籍的机会……她摇了摇头,晃掉荒诞的念头,只能说服自己这是隋慧自己选的路。

    “你别急,也要顾全自己,别惹大夫人生气。”她交代。

    隋慧心里一暖,她点头说:“我心里有数,我由我娘一手教导长大,知道正室讨厌什么样的姨娘,我有分寸。好了,不跟你聊了,我该回府了。”

    隋玉目送她离开,等看不见人了,她也往家走。

    一头骆驼两只羊羔,还有跟在羊屁股后面想闻羊骚的猫官,隋玉跟隋良带它们出去跑圈吃草。

    三月的敦煌,春风还带着末冬的寒意,黄土地上枯草茫茫,拔开草根才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绿色。

    小羊羔啃不动枯草,它们依偎着站在荒野里盯着周遭高大的骆驼和骡子,不时咩一声,引得远处的羊群回头看。

    隋玉从布兜里掏出一把油润的豆渣喂羊,摸着柔软的羊毛说:“别想娘,这就是你们的新家。”

    第53章 春大娘找上门

    赵西平离家十天,逮猪崽子回来时,地垄上已经泛青,肥沃的田地里也长出了杂草。隋玉放羊之外,就带着隋良在地里拔草,拔起的草带回去喂羊喂骆驼。

    赵西平到家见大门紧锁,他从身上摸出钥匙开门,被颠得猪头发昏的猪崽子进圈安安分分趴在沙坑里。

    “玉妹子”腊梅嫂子路过见大门开着,她不放心地喊一声。

    “她不在家。”赵西平从屋里出来。

    “是赵夫长回来了,难怪门开着。我知道她不在家,她天天在地里拔草,不到正晌午不回来。”腊梅嫂子解释一句,回家准备做晌午饭。

    赵西平想了想,他没去地里找人,换下身上的衣裳,他先去河里挑水。水缸灌满,天也晌午了,他烧火准备做饭。

    隋玉跟隋良牵骆驼赶羊回来,走近家门发现烟囱在冒烟,两人快步往家跑,刚进门就见男人低头从灶房里出来。

    “回来了饭快好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人同时开口。

    “回来估计有一个时辰了。”见骆驼进圈,赵西平提半桶水跟过去,他往最边上的猪圈指,“猪崽子也回来了。”

    隋玉走过去,猪崽子趴在沙坑里睡觉,一身黑皮黑得发亮,细条条的一只。

    “公猪还是母猪”她问。

    “母猪。”赵西平提桶走出来,问:“地里长草了”

    “可多了,一天能拔一大筐,骆驼和两只小羊从天黑吃到天亮都吃不完。”隋玉去洗手,说:“你回来了就要准备耕地了,其他人家前两天就开始在忙活。”

    “我吃完饭就去借牛。”

    家里有昨晚从菜园里拔回来的荠菜,赵西平用来煮疙瘩汤,他也就做这道饭好吃些。

    “你回来的正好,天暖了,菜园里的菜疯长,荠菜再不吃就老了。等地里的草拔完,我在家多包些扁食蒸熟存着,累得不想做饭的时候就煮半锅。”隋玉边吃边说。

    “累了你就在家歇着,二十亩地往年也是我一个人忙活,不要你帮忙。”赵西平的眼神在她脸上溜一圈,她好像瘦了些。

    隋玉摇头,“还剩十亩地的草没拔,你去犁地,我去拔草。”

    吃完饭,一家三口先后出门。

    隋玉牵着两只羊羔走前面,隋良骑在骆驼上跟在后面,走出巷子,迎面撞上隋灵站在隔壁巷道里,隋玉暼她一眼,迅速挪开视线。

    隋灵是故意等在这儿的,她上下扫隋玉一眼,足袜成了泥色,裤腿短了一截,上身穿了一层又一层,臃肿得分不出前胸后背,这就是那死婆子天天挂在嘴头上的勤快媳妇,把自己糟践成这个德行,真是够傻的。

    羊叫一声,隋灵捂住鼻子,生怕羊骚味熏着她了。

    隋玉恶狠狠瞪她一眼,真是癞:**爬到脚背上不咬人恶心人,她牵着羊快步走开。

    “呵。”隋灵冷笑一声,屁股一扭往家走。

    “站住。”隋玉越想越觉得她那眼神恶心,她拐回来直接问:“你什么意思好吃懒做丧良心的人还瞧不起我你在傲什么去年打着探望你亲哥的名头从我这里……”

    “你闭嘴!”隋灵瞬间变了脸色,霎时脸涨成猪血色,她没想到隋玉竟会知道这事,那她大哥……她不敢想,也不敢再看隋玉,拔腿就往家跑。

    隋玉讥讽一笑,这下痛快了,她牵着羊继续往地里走。

    羊和骆驼牵到地头,地里这时候没庄稼,随便它们乱走乱踩。隋玉跟隋良下地拔草,每当手上的草攒多了,她“咩咩”一声,羊和骆驼都朝她跑过来。

    赵西平赶着牛在另一边犁地,他去的晚,性情温顺的耕牛都被领走了,他手上这头是个犟头子,走到地头不知道拐弯,别处一有动静它就扭头四望,别的牛是一挨打就听话,它是越挨打越不动。

    隋玉听他不时扯着嗓子“哒哒”、“吁”,牛也跟着“哞哞”叫,她交代隋良两句,走过去问:“赵夫长,这是怎么了牛不服你啊”

    赵西平心情不好,不理会她的调侃。

    隋玉嘴里学牛叫,她下地走过去,隔着两步远,说:“老伙计,这就是你该干的活儿,你偷什么懒”

    “走远点,它脾气不好,别顶你。”赵西平摁下心头的火气,他从兜里抓一撮盐喂牛,牛舔了盐,他再吆喝一声,这回听话了。

    犁到地头,他又“吁”一声,耕牛听话地停下蹄子,一拐弯继续拖着犁翻地。

    “吁——”

    “哒哒——”

    风里全是驭牛的声音,隋玉站在地头四处望,每块儿地里都有人和牛的声音,干裸的土壤翻开,湿润的土腥气四散。不知谁家的鸡群跑进地里,耀武扬威的公鸡领着母鸡在土壤里翻虫子。

    粗重的呼吸声越来越近,隋玉回头,犟牛走过来了,她清楚地看见它在一声接一声的号令下还是冲上了地垄,铁犁也被重重带了上来。

    赵西平又想甩鞭子,没法,他叹着气又捏一撮盐喂牛。

    “你也有吃瘪的时候。”隋玉大笑。

    “我吃瘪吃得还少了”男人意有所指。

    “彼此彼此。”隋玉哼笑,她看着耕牛跃跃欲试,说:“你教我怎么驭牛犁地,我也试试。”

    赵西平一口否决,“这不是你该干的事,我又没死。”

    隋玉“呸”一声,“真是张臭嘴,不陪你了。”

    她继续去拔草。

    拔草十天,犁地也犁了十天,草拔完,地也犁完了。

    到了三月底,赵西平还了耕牛去官府领粮种,十亩的麦种五亩的黍子,剩下五亩种黄豆和高粱。

    骆驼背着装有粮种的布兜子在地里走,人跟在一侧抓麦子往地里撒,另外还有人跟在后面用铁耙搂土复埋。撒粮种的活儿不累人,隋玉上阵帮忙,赵西平就跟在后面埋土。

    两人都忙着,放羊的活儿就归隋良了,他还负责给猪崽子打猪草。

    进了四月,草丛里的虫多了起来,隋良在薅草的时候被一只不知道什么虫蛰了一下,他没当回事,还是傍晚回去的时候,隋玉看他一直挠手问了一句才知道。

    “我看看,摁着疼不疼”隋玉蹲下捏住他的食指,掀起眼皮警告:“不许逞强说谎。”

    隋良摇头,他又挠一下,意思是痒。

    隋玉仔细看一会儿,只发红没肿,应该不是毒虫,她回去后烧碗盐水让他洗洗。晚上睡前再看,还是不疼不肿,她这才放心。

    “不打猪草了,明天把猪崽子也带出去,让它跟着羊一起自己找草吃。”隋玉做决定。

    怕猪跑了,隋玉给猪做个绳索,打三个绳孔套住猪崽子的前腿和脖子,这样扯着怎么都不会掉。

    这下隋良又放猪又放羊,牵猪出门的路上,遇到人无不是指着笑,一起放羊的老头见了也觉得好笑。

    隋良乐滋滋的,他觉得他是独一份,走路都是扬着头。

    “良哥儿,你姐呢”

    隋良回头,是隋灵,他本不打算理,但认出了她身侧站的人,是春大娘。

    “春大娘找你姐,你带她过去。”隋灵说罢转身就走。

    春大娘盯着隋良,从他身上想找出她孙儿的影子,她慈爱地说:“良哥儿,你长胖了,真好。”

    隋良抿嘴笑了下,他牵着羊拽着猪崽子往不远处的地里走,一面回头看春大娘。

    “还不肯开口说话”春大娘问。

    隋良缩了下脖,他加快步子。

    赵西平听到声走过来看,他不认识春大娘,但看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瘦得跟半年前的隋玉一个样子,他心里有了猜测,直接喊:“隋玉,有人找你。”

    “谁”隋玉勒停骆驼,她撒下手里的麦种大步走过去,在认出人时满眼震惊,不可置信地问:“春大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找你们,在城里遇到隋灵,她带我来的。”春大娘不安地看赵西平一眼,她搓着手动了动嘴,见他不走,她只能抱歉地朝隋玉笑一下,说:“隋玉,本不该来找你的,但我找不到隋慧,隋灵又是个心冷的,现在只能指望你。你能不能帮忙买副落胎药,佟花儿她肚里揣上娃了。”

    隋玉心里一个咯噔,她看向赵西平,见他脸色没变,她拉着春大娘坐下说话。

    “良哥儿,你放羊去。”她赶小孩离开。

    隋良听话离开,带走了羊和猪。

    “女管事不给买药吗那边怎么说”隋玉仔细打听。

    “那边让生下来,但这个孩子又哪能生下来,孩子爹不知道是谁,生下来是个男娃还好,养大了去做工,若是个女娃,从小在妓营里长大,又是罪奴,长大了又是过这肮脏的日子。”春大娘悲从心起,她擦着泪,央求道:“玉丫头,大娘知道你是个心软的,你帮佟花儿一次,她之前得罪你,你天天咒骂她都行,这事上帮她一回。这个孩子是个孽障,怎么折腾都掉不了。”

    隋玉点头,就在即将开口答应时,她突然想到一个重要的事,问:“肚子几个月了怎么发现有孕的”

    “最少也有四个多月了,前几天她发现肚子里有动静,你没生养过你不知道,生过娃的一摸就知道是怀孩子了。”春大娘叹气,“折腾了几天都掉不了,我想着不能再耽误,月份越大越要人命,所以就趁着管事不在的时候跑进城来找你们。”

    隋玉攥紧手,她摇头说:“春大娘,这事我不能帮忙。四五个月大的肚子,娃娃已经成型了,一副落胎药喝下去,万一孩子没下来,大人再没了,她男人跟孩子要怨我一辈子,我浑身长嘴都说不清。”

    第54章 借子救母

    “不能够,她男人再糊涂也晓得好赖。”春大娘急了,她攥住隋玉的手,说:“大娘还活着,有事大娘给你担着。”

    隋玉挣开手,春大娘是好人,之前帮了她,现在想帮佟花儿,她垂下头不敢看老人的眼睛,怕看见失望。她摇头说:“我赌过人心,但赌输了,我不敢再试。大娘,我的日子过的也勉强,这个忙我不敢帮。”

    春大娘颓然,她望着远处低飞的鸟雀,突然想起树倒猢狲散这句话,自然而然想起了隋九山。隋九山没出事之前,宗族团结,族人友善,有什么忙什么难,因为有靠山在,所以大家没什么怕的。

    “不怪你忧心,这也是我们自找的,没良心又不知足,一遇难就翻脸不认人,搁谁谁不怕。”春大娘长叹一声,说:“都是泥菩萨过河,各有各的命。就这样吧,我回了。”

    隋玉惊诧,春大娘的态度变化太快,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春大娘站起身,她冲一旁的男人点了点头,说:“玉丫头是个良善的姑娘,人也聪慧拎得清,军爷你好好待她。”

    赵西平看向隋玉,这事就这样草草落幕了他还以为这个老妇人要跪下苦苦央求,或是愤然张嘴大骂。

    隋玉坐着没动,她脑子里极速转动,突然想到一个人,她高声问:“赵西平,老牛叔今年多大岁数”

    “四十出头吧,还是没有四十……”赵西平也不太确定。

    “四十来岁他就没牙了”隋玉怀疑他记错了。

    “我从认识他,他的牙就坏得差不多了,不是老掉的。”赵西平仔细掰算了一下,说:“应该是四十三四岁,你问他是……孩子”他也想到了,老牛叔没孩子,之前还在想认隋良当干儿子。

    “春大娘,你回来,我想到办法了。”隋玉忙去追人,她将没走多远的老妇人拉回来,说:“我认识一个男人,也是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兵卒,四十三四岁,个头矮小,还没有牙,他没娶妻生子,想要后代。我有一个想法,我把佟花儿有孕的事去跟他说,看他愿不愿意讨个媳妇多个娃,他去年冬天去妓营里睡过。”

    二十年的罪奴生涯过去,老牛叔可能也死了,到时候佟花儿愿意走再回去跟她男人过日子也成。再不济是孩子戒奶了又回妓营,但也能松快几年,反正总比一直待在妓营里好。

    春大娘琢磨出她话里的意思,大喜道:“你是说把佟花儿弄出来”

    “是有这个意思,但不确定老牛叔愿不愿意,他若是愿意认下这个孩子,他就去讨人。若是不愿意,我也没法子,你们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隋玉也只有这一个办法能试一试,“我就是起个牵线说话的作用,成不成看事情怎么发展。”

    春大娘激动得发颤,她攥着隋玉的手连连道谢,“玉丫头,大娘给你添麻烦,谢谢你不计前嫌,你好人会有好报的。”

    隋玉吁气,她不过是图个心安,不知道这事便罢,知道了冷眼旁观心里又不落忍。

    “这事可行吗”她问赵西平。

    赵西平觉得可行,前两年老牛叔想娶个带儿子的寡妇,寡妇嫌弃他日子过得窝囊,转头嫁别人去了。隋玉族人的这个孩子揣在肚子里,只要老牛叔一口咬定是他的,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是他的。

    他点头,说:“就怕妓营不放人。”

    “所以说看事情发展,我也只能帮到这儿。”隋玉看向春大娘,问:“佟花儿肯吗老牛叔长得不咋样。”

    “肯肯肯,只要能从狼窝里出来,哪能不肯。”春大娘拍胸脯担保,“回去了我跟她说,她若是不肯,这事就当我跟你没说过。”

    “那行,你回去等着,之后的事我就不管了。老牛叔若是愿意,他就去讨人,他有本事带人出来,佟花儿就跟他走。若是人没去,这事就当我没提过。”隋玉去牵骆驼,说:“走,我送你回去。对了,春大娘,你现在是……”

    春大娘知道她想问什么,她庆幸地叹一声,说:“我年纪大了,遭嫌弃,又有手好厨艺,女管事就派我去后厨做饭当粗使。”

    “好事。”隋玉说。

    “是好事。”春大娘爬上骆驼,说:“我这半辈子没做过坏事,倒是做过不少好事,我觉得是好人有好报。玉丫头,你以后也坏不了。”

    隋玉笑了声,“那就承吉言了。”

    隋玉跟赵西平打个招呼,她将春大娘送到离妓营不远处的河下游,嘱咐说老牛叔少只手方便她认人。

    人放下后,她原路返回。

    太阳落山后,散布在地里劳作的人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回走,鸡鸭进笼,人鸟归巢,冷清的军屯又重焕热闹,袅袅炊烟徐徐升腾。

    落霞散去,染了夜色的云层俯视着大地。

    人累极而睡,门窗紧闭的宅院陷入安静。

    “砰砰砰——”

    老牛叔刚躺下就听到拍门声,他起身坐起来,说:“来了。”

    “谁啊这大晚上的不让人睡觉。”他光着脚嘟囔着去开门,抬门栓的时候又问:“谁啊”

    “我。”

    老牛叔没听出声,他拉开门,借着月光隐约认出是赵西平,他不解地问:“你怎么来了借粮啊”

    附近几家听到拍门声起来的男人听是借粮的,又回屋睡觉。

    赵西平带着隋玉进门,人进来后关门落栓。

    “咚”的一声,老牛叔不知道踢倒了什么,他骂骂咧咧几句,干脆不点油盏了。他丧着脸出来,说:“我明天给你送粮,现在什么也看不清,你先回去。”

    “进屋说话。”赵西平拽着隋玉,熟门熟路走进堂屋。

    老牛叔这才发现好像多了一个人,他跟进去,屋里比院子里更黑,直到隋玉开口说话他才辨出人。

    “老牛叔,要媳妇不要”隋玉问。

    “可真”老牛叔瞬间来精神了。

    “丝毫不做假。”隋玉笑了下,她将佟花儿的情况仔细交代清楚,说:“孩子已经有四五个月了,你只要不嫌弃我那个嫂子,肯认她肚里的孩子,今年秋天就当爹。”

    老牛叔高兴得拍腿,腿肉拍得啪啪响,他一个劲说不嫌弃。

    “天爷可怜我老牛,临了临了给我送个孩子来。”老牛叔激动得够呛,有爹的娃他都馋,这个没爹的,他更是满意。

    “我不嫌弃,那就是我老牛的媳妇跟儿子。”他拍胸脯说。

    “也可能是女儿。”隋玉补一句。

    “女儿也行,我都不嫌弃。侄媳妇,你真是个好人。”老牛叔往出走,说:“我前几天刚领的粮食,你们带回去吃。”

    “别别别——”隋玉喊住他,说:“老牛叔你回来,还有重要的事要说,主意是给你出了,能不能把人带出来,那就看你的本事了。我那嫂子不打算留孩子,你带她从妓营出来她才肯生。”

    赵西平看她一眼,他听出来了,她更想帮的是大人,而不是肚里的娃。

    经她提醒,老牛叔冷静了些,他站在门口思来想去都没好主意,他一没关系二没钱,就身上这身皮能唬人。

    “我去闹,人接不出来我就住里面。”老牛叔打算耍无赖,反正他也不要脸,“我上过战场杀过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黄土埋到脖子了才有个娃,多不容易,他们不同意就是绝我的后要我的命。”

    说罢,他又补充说:“侄媳妇你别担心,我不犯事,没人能打杀我。”

    隋玉打的也是这个主意,有理的怕没理的,没理的怕耍无赖的,老牛叔只要肯闹,八成能把人带出来。

    事情说定,隋玉拉着赵西平准备走,出门前她交代:“老牛叔,你今晚没见过我们,你是明天去妓营发现佟花儿怀了你的娃,你决定要带她回家过日子。”

    老牛叔听出她的意思,他保证说:“你放心,我肯定不给你们惹麻烦,往后如何也跟你们无关。”

    隋玉满意了,她拉着赵西平出门回家。

    夜里躺在床上,隋玉小声问:“会不会觉得我多管闲事”

    这倒没有,赵西平自认是怕麻烦的性子,但也不至于冷情冷血,更何况隋玉想出来的法子对她对他对这个家都没影响。

    “如果是我的族人,我也不会不管不问,我能理解。”赵西平主动伸手搂住身侧的人,说:“你很聪慧,换成我,我想不出这个法子。”

    隋玉捂住心口,她想的更多,她拉住男人的手,压低声音说:“你不知道女人在妓营里多难受,人进去了不像个人,比畜牲还不如。如果老牛叔能闹成功,往后妓营里的女人也多条生路。”

    赵西平想了想,的确如此,端看老牛叔能不能闹成功。

    “回那边睡。”他推她。

    隋玉没动。

    “我明早做饭。”赵西平妥协了。

    “两天早饭。”隋玉嘻笑一声。

    两天就两天,赵西平又推她一下,隋玉坐起身。

    “你打算一直忍着”她脑子一热,话脱口而出。

    赵西平脸上一热,他支起腿闭眼装睡。

    隋玉憋着笑爬到她的位置上躺下,刚压好褥子,就听他说:“我不想我的孩子套上奴籍,哪怕日后能销,也会留有痕迹。你别招惹我,我不急。”

    “谁急了”隋玉嘟囔一声,“我可没招惹你,你别胡思乱想。”

    男人哼笑一声不说话了。

    夜晚很快过去,好眠一晚的人又扛着农具牵着骆驼和骡子下地劳作。老牛叔也精神抖擞地出门,他特意穿上一身没补丁的衣裳,揣着五个煮熟的鸡蛋脚步匆匆往西去。

    “老牛,一大早这么高兴,这是要去哪儿”路上的人问。

    “哈哈,我去快活快活。”

    “呸。”杜婶子唾他一口,“老不死的。”

    老牛叔没理会,他加快脚步,赶在太阳升起前抵达河下游的妓营,正好赶上营妓出门干活儿。

    佟花儿一眼看见他少只手,认出人她心里一喜,他肯来,至少是有意的。所以哪怕他又老又丑,她也不介意。

    “白天不接客。”她绕过身前挡着的两个人,走到没遮挡的地方,她有意无意摸了摸肚子。

    “我记得你。”老牛叔大笑一声,他走过去把熟鸡蛋塞给她,说:“我没事做,我去里面等着,晚上就要你伺候。”

    佟花儿的目光落在鸡蛋上,怕去了地里被人抢,她当即将鸡蛋磕碎,她吃一个,另外三个给同族的人,最后一个她准备送进去给春大娘。

    “怎么回事太阳都要晒到腚沟子了还不下地”女管事板着脸走出来,看见外面站个老男人,她赶苍蝇似的,轰赶道:“白天不接客,晚上再来。”

    “我就点她,我等她回来。”老牛叔指着佟花儿,说:“我回去也没事,我进屋睡一觉。”

    “她不行,她揣娃了。”女管事说。

    “揣娃了”老牛叔大笑,他跑过去攥住佟花儿,说:“我睡过她,肚里的娃是我的,正好我没婆娘没娃子,你跟我回去当婆娘。”

    说罢拽着人就走。

    女管事忙去拦,又喊其他人去追去堵,在老牛叔暴跳如雷的骂声里把佟花儿撕扯了回来。老牛叔不服气,他像个痞子堵在妓营外,拦着干活儿的妓子不准下地,逮着管事的人骂。

    营妓们巴不得在屋里歇着,所以老牛叔一拦一个准,都进屋站着看热闹。

    佟花儿坐在人群中低着头,女管事催她出去说清楚,“你跟他说不是他的种。”

    “他认就是他的。”佟花儿不肯反口。

    女管事冷眼盯她,她打发人去找军中管事的人,又赶其他营妓下地干活,她留在门外防着老头子进来抢人。

    到了晌午,老牛叔骂累了,他去门口坐着歇会儿。远远看见有个衙役过来,不等对方说话,他先开口骂:“谁拦着我接我儿子回家就是绝我的后,我一把年纪就这一个种,断我的后,我天天咒他断子绝孙。”

    被打发来看情况的衙役:……

    衙役好声好气地劝他,唾沫都说干了也没说动,只能回去又叫隶属的百户过来。百户来了更不好说,老牛叔哭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话里话外就指着肚子里的孩子活命,他总不能让手下的老兵去死。

    “老牛既然肯认,那就让他把人带回去。”百户同女管事说。

    女管事自然不肯,她又打发人去找胡大人,胡大人面都没露,他手下的人过来的,也拿老无赖没办法。

    到了晚上,老牛叔还在妓营外守着,每来个嫖客,他就嘱咐说别动孩儿他娘。这是今晚最大的乐子,妓营一时之间比集市还热闹。

    女管事生了落胎的念头,但没灌药的机会,老牛叔也生怕这贼婆子打胎,他白天在门外守着,夜里就住进来,还托人到他家拿了铺盖卷来,守着佟花儿同吃同睡。

    老牛叔的笑话在城内传遍了,隋玉跟赵西平天天下地干活,早上出门和傍晚回家,每每能听到新的进展。

    “五十二屯有个老头子今天也去认孩子,老牛跟他打一架,别看老牛平日蔫的很,还挺有一把子力气,一下子把那老家伙撂倒了。”说话的男人手舞足蹈,模仿打架的姿势跟他亲眼看见了一样。

    下一瞬,他婆娘拎个棍子过来,指着鼻子骂:“我天天跟你下地干活累得喘不过气,你个丧良心的还花钱去睡女人,老娘不跟你过了。”

    “我没有,我只是去看看热闹。”男人被打得抱头鼠窜。

    这下成了街坊邻居眼里的热闹。

    老牛叔大闹妓营的事持续了大半个月,在某个清早,蹲在门外吃早饭的人看见他领个穿得破烂的女人回来。

    隋玉也看见了,佟花儿瘦脱了相,肚子隆起个弧度,这个孩子着实命大,母体瘦骨嶙峋竟没滑胎。

    “这是我婆娘,她肚里揣的是我的娃,大家给我老牛一点面子,可别欺负她。”老牛蔫了半辈子,这会儿挺起腰杆像个爷们儿,他见人就说:“我老牛没欺恶过人,你们也别欺负她,我求了大半个月才求到手的,过往的事谁提我跟谁翻脸。”

    “这老牛还挺有种。”孙大娘嘀咕。

    第55章 脱奴籍

    待巷子里的热闹散了,隋玉端碗回家,圈里的羊饿得咩咩叫,猪崽子也在拱食槽。她进灶房看锅里已经泡上水,锅底黏的粥也铲起来了,她弯腰往灶里塞腔柴,又出门去骆驼圈里挖出过冬没吃完的萝卜,萝卜已经发糠,骆驼都嫌弃,只吃发的叶子不啃萝卜。她捡五个拿去冲洗干净,再剁成小块儿丢锅里煮,煮熟了就是喂猪的猪食。

    思及去年她还嫌弃一只活猪七十来斤太轻了,现在才明白猪顿顿吃这玩意儿,能长到七十斤已经是不容易。

    人吃粮都拮据,猪更吃不到好东西,除了泔水煮萝卜,就是带出去吃草。

    “我去山上转转。”赵西平进来拿砍刀。

    “去山上做什么”隋玉问。

    “寻棵树,找木匠打床要给木头,给湿木再补点钱他就给做。”赵西平脚步匆匆去牵骆驼。

    隋玉一听就乐了,她走出去倚着门,眼波流转地望着他,“怎么你老牛叔要当爹了,你也急了”

    真不害臊,赵西平瞅都不瞅她。

    “冬天那会儿怎么不砍再有几天就五月了,山上估摸有蛇。”隋玉不再打趣,她问起正经的,嘱咐说:“你看仔细些,算了,你现在别去,等入冬了再上山。”

    “冬天树上没叶子,我认不出是哪种树。”赵西平大步往外走,说:“你少操心,我心里有数。”

    不识好人心,隋玉呸他一声。

    锅里的萝卜汤咕噜了,隋玉提猪食桶进去,揭开锅盖将菜篮子里蔫巴的萝卜秧和老荠菜丢进去,烫软了就舀进猪食桶里。

    “良哥儿,进来搅食。”她高声喊。

    隋良抱着猫官跑进来,他拿过猪食棍搅食,这样凉的快。

    隋玉将灶房收拾干净,又去菜园割两把韭菜拔一捆苦菜,回来了倒食喂猪,猪吃完食,她打开栅栏门放羊和猪出来。

    地里的庄稼忙活完了,隋玉日常只负责照顾猪和羊,骆驼大多数是赵西平在养。

    “又去放羊”孙大娘的目光在羊和猪身上扫过,说:“这两只羊你养得还挺好,断奶了也没掉膘。”

    隋玉不揽功,她搂着隋良说:“是良哥儿照顾得仔细,之前我们干活,都是他在照顾猪羊。”

    “小子挺能干。”

    隋良抿嘴笑了。

    姐弟俩前脚刚走,一个婢女打扮的小丫头四处张望着走过来,孙大娘都进门了,又退出来问:“你找谁”

    “大娘,这里可是十三屯隋灵你可认识”丫鬟问。

    孙大娘往隔壁巷子指,说:“那条巷子就是。”

    隋慧只记得隋灵说过她住在十三屯,就打发小丫鬟过来先找隋灵。

    小丫鬟挨家挨户问人,隋灵在院子里洗衣裳,她听到声走出来,说:“我就是隋灵,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我是慧姨娘的丫鬟,姨娘昨夜梦到母亲,醒来心口不舒服,她让奴婢来接您和隋玉小姐去陪她说说话。”丫鬟口齿伶俐道。

    慧姨娘隋灵愣住,她姐什么时候成姨娘了她又是高兴又是恼,当即锁了门跟丫鬟走。

    “我姐什么时候成姨娘了”隋灵直接问。

    “正月十三,已有三个半月。”

    隋灵更是气,这么高兴的事竟然瞒着她,在听到丫鬟问及隋玉时,她没好气地说:“喊她做什么我们又不是一个爹娘的。”

    “慧姨娘说的。”丫鬟讷讷。

    “她不在家,这会儿准去放羊了。”

    小丫鬟听了便作罢,心想养羊的身上都有羊膻味,姨娘闻到味又要吐。

    隋灵憋着气跟丫鬟进胡府,跨进偏院,丫鬟才告诉她慧姨娘有身孕了。

    她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隋慧躺在床上还在睡,她靠吃药怀上了这个孩子,怀相不好,很是折腾人,昨晚吐了半夜,今早天没亮就喝了口水又吐。不过幸好反应大,若不是反应大,她还不知道孩子已经来了。前天大夫来把脉,喜脉很弱,说是可能刚刚足月。

    她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醒来得知隋灵已经来了,她简单梳洗后出去见人。

    “姐,你可真享福,这会儿我要是在家已在忙活晌午饭了。”隋灵一见人就抱怨。

    隋慧没理她,转头问小丫鬟:“我堂妹怎么没来”

    “小姐说隋玉小姐去放羊了,不在家。”

    “你堂妹比你亲妹还重要是吧”隋灵越发不愤。

    隋慧一听羊就想到前天吃的羊肉,她捂嘴干呕一声,挥手示意两个丫鬟下去。

    “你可去看过大哥”隋慧喝口水压压,又问:“我听说春耕的时候,役人都下地干活了,你可去找过他”

    隋灵哑声,她心虚地推托:“钱威不让我去看大哥。”

    这话隋慧也从隋玉那里听过类似的,两人放在一起对比,隋慧越发觉得心冷,隋灵这幅自私薄情的样子跟她爹简直是一模一样。

    “姐,你跟隋玉有联系”隋灵觉得春耕什么的消息只有隋玉能告诉她,她恼怒道:“真是个势利眼,看我处境不好觉得不值得巴结,就三番五次跟我说不来往……”剩下的话在隋慧的眼神里乍然消音,她发现她记忆里温婉的姐姐变得模糊,对面坐着的人有了她娘的气势,那一双眼睛似乎能看透她的内心。

    隋灵闭嘴了,她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隋慧也不关心,她干坐着,脑海里盘算着待会儿要说的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有了动静,隋灵听到丫鬟行礼的声音,她见隋慧站了起来,她也跟着起身往外走。

    隋慧脸上露了笑,两撇细眉低垂,看着温婉可人,待看见胡大人,她细声细气叫了声老爷。

    “给姐夫请安。”隋灵俏皮地见礼。

    隋慧皱眉,训斥道:“休要放肆。”

    隋灵撅了撅嘴。

    胡大人看她一眼,扶着隋慧说:“见了姊妹,心情可好些了”

    隋慧又露了笑,点头说:“是好些了,可惜奴的另一个妹妹放羊去了不在家,她没来。”

    “那就等你没反应了再叫她过来便是。”胡大人冲丫鬟吩咐说:“上饭菜吧。”

    隋慧有意给隋灵补补,她让人置两张榻,隋灵单独一桌,那张桌上摆上炖煮的牛肉羹,至于她跟胡大人,除了一道撇了油的鸡汤全是素菜。

    但这在隋灵看来就是瞧不起她,她不配跟主人同桌而食。

    隋慧没留意她,她心里有事,再加上胃口不好,吃几口菜就放下筷子了。

    “这是怎么了见了亲人还是忧虑”胡大人关切道。

    “奴……”隋慧心里咚咚跳,她强撑着忐忑,欲言又止地开口:“看见妹妹,奴便想起了哥哥,去年奴去看过他,不过二十又七,却沧桑如老翁。”说着她跪地一点一点挪到胡大人身边,她泪眼婆娑地说:“奴的大哥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年,他还不知道他要有外甥了。”

    胡大人微微一笑,他伸手摸上她的肚子,他也不想他的孩子有当罪奴的姨舅,便开口说:“少哭些,这个孩子来得艰难,你可别给我哭掉了。至于你的兄长和妹妹,本官把他们的奴籍销去便可。”

    隋灵大喜,她激动地伏地跪拜。

    “只是有一样,去了奴籍,你们的身份就死了。”胡大人看向隋灵,说:“可明白”

    隋灵不明白,她看向隋慧。

    隋慧解释说:“奴籍销去要办户籍,户籍上我们不再姓隋,我改姓母姓,叫文慧,大哥以后叫文安,你看你姓什么。”

    无缘无故的,胡大人可不敢擅自放奴籍改良籍,但他可以改生为死,敦煌离长安数千里,天高皇帝远,隋家三兄妹又不是重要的犯人,在户籍登记上多三个病死的人,谁也不会注意到有问题。

    “我叫文灵。”隋灵也决定跟母姓。

    “这下能好好吃饭了”胡大人冲隋慧笑,“惦记这事惦记多久了”

    隋慧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心里松快了,又拿起筷子挟菜吃,含糊地说:“老爷,奴还有一心事,奴还有两个堂弟妹,流放的路上,若不是奴的三叔舍命相救,您就见不到奴了,你再贵手一抬,也放他们自由吧。”

    胡大人摩挲着扳指,半笑不笑地说:“再接着不会还有你的一众族人吧”

    隋慧听出他不痛快了,这时候打消主意最好,但她仍硬着头皮说:“那倒没有,流放的路上,他们可欺负我们了,都是奴的三叔和堂妹在保护我们。”

    “隋玉都跟我们断来往了……”隋灵嘀咕一句。

    胡大人看过去,玩味地笑一声。

    隋慧撂了脸子,她攥着手目光冷然地盯着隋灵,隋灵在她的目光下变得瑟缩,心中的恶意迅速消散。

    但已经晚了,胡大人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起身穿鞋,说:“既然已经断来往了,那就别有接触了,一个庶堂姨母,跟我儿有何关系”

    胡大人想起了隋玉的名字,撺掇士卒经商被好几个人举报,怎么看都不是个安分的,还是老老实实顶着奴籍吧。

    隋慧在胡大人走后,她撑着矮榻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隋灵,她心中憋着的气难消,一手朝隋灵扇过去,指甲划过脸,脸上顿时落下两道血痕。

    “蠢货,又蠢又恶,你真该死。”隋慧掰过隋灵的头,对她的泪水涟涟毫不动容,“你就该那晚死在狼嘴里,没一点感恩的心,自私自利,活着祸害人。你自己都是罪奴,你不知道当罪奴的苦隋玉她是抢你男人还是杀你儿子了你这么恨她”

    “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隋慧听过她太多次用这句话推卸责任,她掐着她的下巴,说:“从此以后,你我断绝姐妹关系,除却生死不来往,今天的事我也会告诉大哥,不论他怎么选择,我依旧坚持今天的决定。滚吧。”

    蠢人不可怕,恶人也可控,但人又蠢又恶,谁跟她有来往谁倒霉。

    第56章 老牛送粮

    春日融融的午后,天上的晴日格外明媚,隋玉安排赵西平刷锅刷碗,她进屋将床上的褥子和床单都揭下,打算拿到河里浆洗。

    “床上的稿卷你记得抱出来晒一晒,我抱不动。”她站灶门口说。

    “好。”赵西平擦干手,他看眼她怀里抱的厚褥子,主动问:“要我帮忙”

    “你不上山了”

    “晚半天树也不会跑。”

    “那你就跟我一起去,褥子沾水了我拧不动。”隋玉自然高兴他肯帮忙。

    赵西平进屋搬稿卷,稿卷竖着靠在土墙上,他拿棒槌敲打一番拍灰,又进柴房将新稿卷也搬出来,这才牵骆驼往出走。

    隋良已经把猪羊牵出来了,他提着小粪篮站巷子里等着。

    骆驼出门,男人顺手挑起扁担,隋玉过去关门锁门。

    路过腊梅嫂子的家门口,正在靠墙晒太阳的人朝隋玉招下手,高声问:“去河边洗衣我也去。”

    隋玉让赵西平跟隋良先走,她拎着木盆站门外等着。

    腊梅嫂子匆匆搜罗一盆衣裳出来,锁门跟着隋玉走,她打听说:“你家男人跟老牛关系好,他带了人回来,你没去看过”

    佟花儿不姓隋,又是从妓营里出来的,她接触的人少,人们只知道她是罪奴,但不清楚她以前的身份,自然不知道隋玉跟她有关系。

    隋玉犹豫了下,她含糊地说:“没去,西平不喜欢我凑热闹。”

    “也是,你家赵夫长是个寡淡的性子。”

    “洗衣裳回来你还有啥事”隋玉转移话题,“我家菜园里新出了一茬荠菜还能吃,我打算包扁食,你要不要一起”

    “也行,我舀两瓢面去你家,带上菜馅跟你一起包。”

    远远看见赵西平在河边等着,腊梅嫂子啧啧几声,羡慕道:“赵夫长娶媳妇了还肯自己捶洗衣裳我家那个就不行,娶个媳妇回来他就当上大爷了。”

    “他喜欢吃,他帮我做事,我就给他做他喜欢吃的。”隋玉悄悄说。

    到了河边,两人分开,隋玉递过盆,赵西平接过盆从河里舀水,隋玉再将褥子抖干净泡木盆里。

    两人不言不语却知道对方要做什么,很是默契。

    开春了,氏置河里的水流湍急,较冬日而言,水位上涨了半臂高,河水冰冷,也就晌午这会儿温度高才敢来洗衣裳,河边蹲了不少人。

    上游有羊群来喝水,河边捣衣的人见了连声喊躺在石头上睡着的羊倌,老汉甩动赶羊鞭,赶着羊群往下游走。

    清脆的捶衣声梆梆响,衣褥里的污水流进清澈的河水里迅速散开,又彻底不见。隋玉喜欢看污水散开的过程,她踩着河滩上的石头过去捶衣,让赵西平去搓洗。

    “赵夫长真是个好男人。”腊梅嫂子端盆路过,跟隋玉说:“我先回了,你拔菜回去的时候喊我一声,我就过去。”

    “好。”

    “要做什么”赵西平问。

    “包扁食,荠菜鸡蛋馅,要不要混猪油渣还剩半碗猪油渣。”隋玉说。

    赵西平算算日子,明天又该去给隋文安送饭了,他开口说:“我们吃的混猪油渣,送走的有鸡蛋就行了。”

    隋玉笑着扭头看他,说:“行,听你的。”

    羊吃饱趴下了,黑皮猪也刨个坑躺下晒太阳,隋良蹲在猪旁边,笑眯眯地扯草扔它身上,再将手捂猪肚子上取暖。

    “良哥儿,回了。”隋玉喊。

    赵西平吹个口哨,跑远的骆驼迎着光往回跑。出来一个多时辰,一家子又原路回家。

    “我去菜园了,你牵晾衣绳,把褥子摊开挂上去。”隋玉交代。

    “好。”赵西平放下衣筐,说:“那我和面”

    “行啊,你和的面劲道。”隋玉笑眯眯出门,转眼看见猫官拖着尾巴回来,她嘲一句:“还没到夏天,你就舍得回来了”

    “喵——”

    猫官声音发虚,人忙着春播的时候,它也忙着四处播种。

    隋良听到猫叫跑出来,隋玉交代抓一撮油渣喂猫,她径直去菜园。

    “杜婶子,你是在锄草”

    “哎,草欺得菜不长。隋玉,我跟你说个事……”杜婶子神秘兮兮的,她走到栅栏边压低声音说:“我来的时候碰到隋灵了,她不知道从哪儿回来,半张脸肿得老高,明晃晃的巴掌印,脸还挠破了,一看就是女人打的。”

    隋玉挑了下眉,淡淡地说:“可能招惹谁了。”

    “她婆子骂她在外面勾搭野男人被人家婆娘抓奸打的。”杜婶子觑着隋玉,悄摸摸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婆婆骂儿媳偷男人隋玉咋舌,她头一次见当娘的摁头儿子当绿头王八。

    “我也不知道真的假的。”隋玉不发表看法,她蹲下挖荠菜,问杜婶子家菜够不够吃,不够吃就来她的菜园拔。

    挖一筐荠菜回去,路过腊梅嫂子家隋玉喊一声,没人应声她就走了。她回去将老荠菜扔圈里喂羊喂猪,鲜嫩的择洗干净,不除水直接切碎,撒上盐再拌上炒的鸡蛋碎。

    “玉妹子,不得了,你堂姐脱奴籍了。”腊梅嫂子急匆匆来,“你别忙了,你赶快去问问,你家是不是翻案了你跟你兄弟可能也脱籍了。”

    隋玉手里的筷子掉了,她顾不上捡,三步并两步走出灶房,激动地问:“可真”

    “不假,我回来听钱家吵得厉害,我去看热闹了,亲耳听隋灵说的。”

    “我去问问……”隋玉快步出门,走出门她改为大步跑,她第一次觉得巷道太深,跑得她腿脚发软,喘得心口发慌。

    钱家门外看热闹的人已经散了,还没走远的人看隋玉过来,她们又围上去。

    “隋灵,我听说你脱奴籍了是不是”隋玉进门就问,“我呢”

    同样得知消息的还有佟花儿,她不顾外人的眼光,挺着肚子让老牛带她过来。她奋力挤进人群,枯黄的脸上满是亢奋,然而下一瞬,她脸上的亢奋崩塌,眼里迸出浓重的恨意。

    “只有我跟我哥。”隋灵躲在钱威身后,她不敢看隋玉,怕隋玉知道她从中作祟,她推脱道:“是胡大人觉得你跟我们的关系太远了。”

    隋玉的心跳几乎停了,酸软的腿瞬间脱力,她瘫坐在地,眼神变得虚晃又空洞,脑子里也嗡嗡作响。

    隋灵看她这个样子,心里跟着一紧,她隐隐后悔,转眼看见门口站着个满眼恨意的女人,她吓得后退一步。

    “走了。”老牛攥着佟花儿的胳膊,说:“我买了个鸡腿,回去给你炖鸡腿。”

    佟花儿按住要炸开的胸膛,抿着咬出血的唇转身出门,出门前多看隋玉一眼,见有人扶她,她放心离开。

    赵西平半扶半搂着隋玉,跟她说话她没反应,他将人背起,看着隋灵问:“你哥也脱奴籍了你姐帮的忙”

    隋灵点头。

    “行,我知道了。”赵西平咬牙。

    “你脸上的巴掌谁打的”隋玉缓过气,她意识到不对劲。

    隋灵沉默。

    “她姐打的。”门外看热闹的婆子嚷一嗓子,“早先她自己说是被她姐打的。”

    “对,是我姐打的,她怨我不去看望我大哥。”隋灵哭,她指着钱母骂:“若不是你拦着,我怎么会挨这一巴掌现在我们姐妹生隔阂了,你满意了”

    钱母愣住,她没料到隋灵突然朝她发作。

    赵西平不想再看这出闹剧,他背着隋玉离开,沉重的脚步在巷道移动,认识的人问隋玉怎么了,夫妻两人都不搭话。

    回到家,腊梅嫂子正在教隋良包扁食,看隋玉这个模样回来,她心里咯噔一声,这时候不好多问,她端走面团和馅料急匆匆离开。

    隋玉落地,赵西平去关门,大门关上,院子沉闷的厉害。

    隋玉寻个石头坐下,坐石头上又直不起腰,她索性滑坐在地,人靠在石头上,仰面望天。

    赵西平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安慰,他最清楚隋玉多渴望脱奴籍,对隋慧又抱了多大的期待。这下脱奴籍的希望落空,之前设想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对于未来,那是空荡荡的十八年。

    当然,他也失望,跟失望一同袭来的,还有让他生惧的重压。

    夫妻俩各想各的,两人各自沉默着,院子里只有猪羊骆驼吃草的动静。隋良不安地攥着手,他挪着小步走到隋玉旁边,伸手抱住她的头,眼泪啪啪往下掉。

    隋玉目光聚焦,她望他一眼,说:“你哭什么是我被人骗了。”

    隋良害怕,之前姨娘吊死前就是这样。

    隋玉任他哭,她靠在他怀里发呆。

    赵西平站起来了,他洗手去擀面皮,说:“饭还吃吧”

    “吃啊,我又不想死。”说是这样说,隋玉却提不起劲,缓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去包馅。她看着桌上的两盆馅,长叹一声,说:“之前送的饭都喂狗了。”

    赵西平暼一眼,他知道她这次是彻底心冷了。

    三人对坐着沉默地包饺子,从日落到黄昏,从黄昏到天黑,饺子下锅时,已是夜深人静。

    隋玉没胃口,却拼命地想多吃几碗饺子,她看到这锅饺子就觉得讽刺,笑她是个傻子。

    赵西平夺走她的碗,一口气将碗里汤汤水水的剩饭捞完,说:“睡觉去,睡一觉就好了。”

    隋玉选择相信他,她如往日一样仔细清洗自己,毕竟床上的铺盖都是新换的。也可能是新换的床褥有补丁她不喜欢,躺到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夜无眠到天亮。

    天光大亮,男人穿衣下床去煮饭。

    “赵西平,你完蛋了,你要花银子给我看病了。”隋玉还在笑,下一瞬就捂着心口说:“你背我去看大夫,我可能怀娃了,头疼想吐,浑身难受。”

    赵西平从床尾绕过来,他伸手探上她的脑门,有些烫,他拿过衣裳扶她起来,问:“什么时候不舒服的怎么没吭声”

    她唉声叹气一整夜,所以他没发觉她不对劲。

    隋玉一起身,呕意顿时浮上来,她慌忙推开男人,偏头就吐,难受得眼冒泪花。

    赵西平深吸一口气,他压下心头的难受,一手搀着人,一手给她拍背,说:“良哥儿,去舀一瓢水。”

    隋良蹦下床,咚咚跑出去。

    “真没出息,白赔了饭不说,还把自己气病了。”男人拿衣裳给她擦。

    “你别气我。”隋玉躺下抹眼泪,“隋慧要是有难处我也理解,但她答应我了,没做到却没给我个解释,连句道歉都没有,糊弄人不是我可没对不起她啊。”

    隋良端了水来,赵西平接过,问她漱不漱嘴。

    隋玉不理会,自顾自说:“春大娘还说好人有好报,我不是好人还是隋灵是好人我真他娘冤枉,该死的贼老天……”

    “砰砰砰——”

    有人捶门,赵西平没理,他将水瓢递给隋良,他脱下沾了污秽的裤子,打算换条干净的裤子带隋玉去医馆。

    “砰砰砰——”捶门声又响,老牛叔在外喊:“西平,开门。”

    “来了。看着你姐。”他交代。

    老牛叔听着脚步声过来,赶在门打开前跑了,赵西平开门只看到一个背影,以及堆在门口的两筐粮食。

    他将粮食挑进去,跟隋玉说:“好人还是有好报的,老牛叔给你送粮来了,怕我饿着你。”

    第57章 我去挣军功,我们不求人了

    给隋玉穿好衣裳,绑好头发,赵西平拧了布巾子给她擦干净脸,他喊上隋良,背起隋玉出门去看大夫。

    医馆里,大夫也刚当值,刚喝口水就见有病人上门,他放下茶碗拿脉枕。

    赵西平将人放下,说:“有些发热,她说头疼想吐,出门前刚吐一遭。”

    大夫点头,他按住隋玉的手腕,过了好一会儿才动手开药方,“年纪轻轻的,肝火怎么这么大夫妻俩斗嘴吵架了”

    赵西平沉默,不好说个中原因,只能默认。

    “大夫,我怎么了”隋玉问,“我就是还有点头疼,吐了之后舒服多了。”

    “肝气郁结,气血不足,脾胃虚寒,你的毛病还挺多,多大了”

    “十……十七岁,再有半年十八岁。”

    “你葵水多久没来了你心里没数还没生过吧以后不打算要孩子身体糟蹋成这个样子才来看病。噢,不,如果不是这次生病,你怕是还不会来。”大夫一通数落,他将药方递给赵西平,说:“交钱去抓药。”

    “等等。”隋玉拉住赵西平,扭头问:“要喝多久的药一共大概要花多少钱”

    赵西平恼火地打开她的手,说:“不用你操心钱的事,我手里有,钱用完了我能去借。”

    隋玉苦着脸,见大夫阴着脸盯着,她疑惑道:“怎么了”

    “钱比身体重要难怪你郁气这么重。”

    “你不懂。”隋玉叹气,“大夫,你还没说要吃多久的药。”

    大夫不理她,等赵西平提药包过来了,他才交代说:“一包药煎三天,一天两顿,三碗水煎成一碗水,不能睡前喝。”

    赵西平将他的话重复一遍,点头说记住了。

    “这十副药喝一个月,一个月后再来找我。”大夫瞥隋玉一眼,说:“以后多找她吵架,她肝火旺,郁气也重,都憋在心里,时间久了吃不好也睡不香。这场病生得就刚刚好,你看她现在多精神。”

    赵西平也觉得这场气没白受,一下子诈出来这么多毛病。

    “劳您再给我小舅子把个脉。”他推隋良过去,说:“手放脉枕上。”

    隋良看隋玉一眼,他提心吊胆地抬起胳膊,眼巴巴地盯着大夫,生怕也要给他拿药,多花钱啊。

    “年纪这么小,身体就亏损了”大夫讶然,他打量隋玉姐弟俩,说:“从他乡迁过来的移民”

    隋玉点头。

    “难怪。”大夫松开手,说:“小子年纪小长的快,多吃饭多吃肉能补回来,他根底还不错,没伤到根。”

    隋良大松一口气,他迅速缩回手。

    “我弟弟不能开口说话,您再看看,他之前在路上看到杀人的,受到惊吓就发不出声了。”隋玉借这个机会多问一句,“良哥儿,手再伸出来,让大夫看看。”

    大夫摆手,他遇到过这样的病人,吓疯的人也不是没有,他没有办法治。

    “从脉上看不出来,说明他身体没问题,我见过的几个病人,吓疯的人一辈子好不了,不会说话的,或是变成结巴的,可能长大了想开了就好了。”至于那些人好没好他没说,孩子在这儿听着,他只能往好处说。

    隋玉摸摸隋良,她跟大夫道谢,“那我们这就走了。”

    “急什么进里间躺着,我给你扎几针。”大夫冲药童招手,药童来说里间已经收拾好,他让药童带人先进去,他去拿针包。

    赵西平跟隋良在外面等着,听隋玉在里面不着调地嫌弃银针太长她害怕,又听她嚷嚷叫疼,他觉得她又活过来了。

    针扎上,大夫出来了,赵西平跟隋良进去。

    “针都扎进去了”隋玉闭着眼,她不敢看。

    赵西平只看一眼就慌忙挪开视线,她躺在床上,衣襟坦开,身前只罩了个肚兜,他虽说跟她同吃同睡大半年了,这半年看见的都不如这一眼多。

    没有回应,隋玉也不再问,她有些犯困,但身上又有些冷,不得已,又开口说:“跟我说说话,我要睡着了。”

    “你多久没来葵水了”赵西平看着墙。

    “一年半。”

    男人冷呵一声,“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要给我生孩子的诚意你糊弄谁”

    隋玉睁眼,她瞄着他,打岔说:“你真听那大夫的话要跟我吵架”

    “我懒得管你。”赵西平席地而坐,说:“你们姓隋的都不是好东西。”

    “这不是家里没钱嘛,我本来打算等脱了籍,挣钱了就调养身子。”隋玉唏嘘。

    “月月发粮,地里有菜,我手里的四百多钱留着做什么过年买肉吃”赵西平讽刺。

    那是他的钱,隋玉不好意思挥霍,更没脸用。她知道身体有问题,但总觉得没多大事,能吃能喝能睡,多吃多睡就能补回来。

    “好了好了,我错了。”她讨饶认错,又说:“我都生病了你还跟我吵,我难受死了。”

    赵西平冷哼,他也快被她气病了。

    屋里的争吵声歇了,大夫揣着一脸看好戏的表情进来拔针,见隋玉这时候还有心情瞪他,他心想难怪她能把男人吃得死死的。

    “行了,背你媳妇回去,有问题了再来找我。”

    隋玉长舒一口气,她拢上衣裳,念叨着要冻死了,坐起来了又拉起衣襟,头埋进去看针孔有没有流血。

    “疼死我了。”隋玉不敢乱动,她趴男人背上,喊隋良走在前面。

    走出医馆,她趴在男人肩膀上,说:“一指长的针扎进肉里,差点给我戳个对穿,也不知道受没受内伤。”

    赵西平故意颠她一下,听她提着嗓子叫,他心里舒坦了。

    三人空着肚子回家已经快晌午,隋玉躺床上后,赵西平洗手去给她煮粥。至于他跟隋良,昨晚还剩了好多扁食,够他俩两天吃的。

    饭煮好了,赵西平把隋玉喊醒,他摸着她的额头,说:“怎么还没退热”

    “哪有那么快。”隋玉身上没劲,她坐床上,说:“你给我端来吃。”

    饭刚端上,腊梅嫂子过来了,她不提昨天的事,说:“听说你病了,我来瞧瞧,感觉怎么样”

    “就是欠花钱了,没什么大事。”隋玉笑笑,“你吃饭了”

    腊梅嫂子见她还能开玩笑,想着应该就是犯急了,见赵西平像伺候娘娘一样端饭送到床上,她又说几句就不多待,留下两个鸡蛋就走了。

    隋玉嘴巴犯苦,勉强喝半碗粥就不吃了。

    “我要睡了,没事别喊我。”她交代。

    “吃鸡蛋吗我给你煮两个。”赵西平问。

    “不吃,我就是想睡。”

    她睡着了,赵西平半天没离家,不时进屋探探她的头,一直到天黑,他的手才比她的头热。

    晚上隋玉吃两个饺子两个鸡蛋,离睡觉还早,她又喝一碗苦汤子,苦得舌头发麻。

    赵西平见她精神了,他晚上睡个好觉。

    然而第二天隋玉又蔫了,她又发起热,药碗刚端上,闻着味就哇哇吐。

    “我这真像是怀孩子了。”隋玉漱口,她捏着鼻子将一碗药灌下肚,再说话都感觉不到舌头的存在,“不用带我去看大夫,扎针太冷了,我估计就是昨天受寒了,我再睡一觉。”

    赵西平沉默地看着她,他接过碗给她掖好褥子,出门拿锹铲土来盖吐的酸水。

    家里的羊饿得咩咩叫,猪崽子也在拱食槽,两头骆驼也关得不耐烦了,赵西平只得出门,他让隋良在家守着,他出门去放骆驼和猪羊。

    出门一个时辰,猪羊吃饱了就回来。赵西平进屋先去看隋玉,她抱着隋良躬成一只虾,盖着狼皮还嫌冷。他不再听她的话,把人喊醒穿上衣裳又背去医馆。

    扎完针回来,已经过了晌。

    赵西平将人放床上,他沉默着出来炖药。

    隋玉流放一路都没生病,身体绷得太紧,这下一病倒,整个人都颓了。她反反复复发热,每天被赵西平背去扎针,天黑退热了,天亮后又烧起来。

    不过五日,隋玉瘦了一圈。

    赵西平也越发沉默。

    “咳咳咳——”隋玉捶着胸口出来,天天躺在床上要发霉了,她在屋里看天气好,披着狼皮出来晒太阳。

    赵西平在炖药,整个院子都飘着苦味,隋玉闻到味就头疼,她换双鞋,说:“我去菜园转转。”

    赵西平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交代说:“避着风,不舒服就回来。”

    “好,当家的,这几天辛苦你了。”隋玉冲他笑。

    “丑死了。”赵西平看她笑就恼,“不想笑就别笑,我又没叫辛苦。”

    “谁说我不想笑了。”隋玉嘟囔,她拉开门,迎面一股风,她撇开脸咳一声。刚走出门,就看南边走来一个人,认出人,她捂嘴猛咳。

    “玉妹妹。”找来的人是隋文安,他身上穿着一身新衣鞋,头发也打理干净了,只是太过消瘦,顶着这身空荡荡的衣裳像是偷来的。

    隋玉抬手阻住他说话,她退后两步回到门内,当着隋文安的面关上门。

    “怎么又回来了”赵西平问。

    “风太大,我还是不出门好了。”隋玉给门落上栓。

    隋文安站在门外盯着紧闭的大门,站了好一会儿,见门始终没有打开的意向,他离开了。

    出了军屯,隋文安站在往来熙熙的长街上发愣,一时之间觉得头脑发晕。他的亲人为什么总是连累无辜的人他脱了奴籍又如何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这一身血肉都是罪恶的。

    天慢慢黑了,隋玉提着心摸摸额头,在男人担忧的眼神里,她笑着说:“没发热。”

    赵西平挥开她的手,他伸手去探,又烫了,他拍她一巴掌,“我想打你的嘴。”

    “唉……”隋玉抽了抽鼻子,“我什么时候能好啊”

    赵西平沉默,扎针越来越没用。

    隋玉打发隋良出去,她抱着男人的腰,说:“我要是死了,你能帮我养着良哥儿吗”

    “不能。”赵西平给她裹上褥子,他先将隋良送到腊梅嫂子家,又回来带隋玉去看大夫。医馆都关门了,他连敲三家才敲开一家医馆的门,不出意外又是扎针。

    这几天他带着隋玉走遍了城内的四家医馆,最初的那个大夫再摸上隋玉的脉时面色发沉。针扎上了,他出来跟赵西平说:“心病还得心药医,她想不开,病就好不了。”

    回去的路上,赵西平背着人走在空荡荡的长街上,天上无月,前路漆黑,对隋玉来说,想必她也觉得未来的路是漆黑的。

    “能跟我过平凡的日子吗一天三顿饭,我种地,你养猪羊。”

    “能啊。”

    “你撒谎。”赵西平笑了下,下一瞬又沉了声:“你在折磨你还是在折磨我”

    隋玉眼睛一酸,两行热泪滑进男人的脖子里,她小声说对不起。

    “我明天就好。”

    赵西平没说话,他头一次觉得十八年的时间好长,困住了隋玉,也困住了他。

    他心里清楚,他也不安于现状了。

    一年、两年、三年……二十年,年年都受人欺负

    回到家,赵西平将隋玉放屋里,他去接隋良。

    隋良一直没睡,听到门响他就爬起来往外跑,在腊梅嫂子出来前,他自己踮脚开门跑出去了。

    我姐呢他想问,没见到人,他吓得张嘴大哭,又哭不出声,他急得打嘴。

    “你姐在家,没死。”赵西平服气,一个两个都折磨人,转过头他跟腊梅嫂子道谢。

    “玉妹子怎么样了不是一点小病吗怎么病了这么些天”

    “明天就好了。”赵西平抱起隋良,说:“嫂子你睡,我们回去了。”

    “行,我明天去看隋玉。”

    赵西平抱着隋良离开,两家不过几步路的功夫,片刻就到,隋良一到家就急着进屋,直到听到隋玉的声音才踏实。

    隋良抱着隋玉又哭一场,哭累了,他睡着了。

    赵西平端着熬好放温的药过来,说:“喝吧,别愁了,我烦死了家里的一摊琐碎事,等你好了,我出去打仗。”

    隋玉手一抖,险些没摔了碗。

    赵西平端得稳稳的,他借着烛光盯着朦胧的人影,轻声说:“我们不求人了,我去挣军功,用军功给你脱奴籍。”

    第58章 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烛芯噼啪一声,室内火光一闪,明明灭灭间,两双眸子由亮转暗。

    隋玉接过药碗,她借着喝药的间隙快速梳理心绪,明明是她想要的结果,她心里却不得半分轻松,生不出丝毫的窃喜和期待。

    巴掌大的黑陶碗盖住人脸,往日如赴死一般大口吞咽苦汤子的人,现在小口小口慢慢细啄。赵西平看隋玉这个样子,他内心的忐忑如水雾般消失在蒸蒸明日下,她不安、她愧疚、她犹豫,打消了他内心的不确定。如果她这会儿窃喜,欣喜地抱上来说甜言蜜语,赵西平指定要反悔,好在她还有良心,知道舍不得他。

    一碗药总有喝完的时候,隋玉捏着温热的碗沿,她抬起湿润的眸子,不安地说:“你会死吗”

    “可能。”吐出这句话,赵西平夺过碗大步出门。

    隋玉怔怔地盯着模糊的身影陷入漆黑的夜色,脚步声进了灶房,久久没有出来。

    赵西平收拾好药炉后,他靠在灶门上望着漆黑的夜幕,无星无月,明日或许会来一场雨,地里的庄稼在雨后会迅速拔高……他沉在夜色里想了许多,年少时无知无畏,仗着一腔热血就敢徒步行走荒野,去寻找杀外敌的军队。在军中四年,多次命悬一线,见过的血比他喝的水还多,生生死死无数次徘徊。行走在朝不保夕的战场上,他没了胆气,失了孤勇,变得怕死怕伤怕疼,一心惦记着安稳的日子。虽说这一日复一日平淡无味的日子让人丧心气,但赵西平始终没厌倦过。

    夜风袭来,卷走男人的一声叹息,赵西平轻捶心口,提心吊胆地防着,还是贱兮兮地管不住心,自愿拿命去给人家换自由。

    命多贱呐。

    雨点说来就来,豆大的雨点落在地上,溅起潮湿的灰土气,干燥的冷风掺了水汽,粘腻得让人呼吸不畅。

    脚步声移动,赵西平看过去,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风拉长火焰,照亮一张忧伤的脸。

    “下雨了,进来吧。”隋玉轻声说。

    “外面冷,你先进去,我烧水洗个脚。”赵西平站直。

    “我进屋等你。”

    门又关了,赵西平深吸一口气,他舀瓢凉水搓脚,迎着雨大步进屋。

    “下雨了”隋玉没话找话。

    赵西平没理,他走到床侧摸上她的脑门,说:“在退热了,你快睡,明早醒了病就好了。”

    隋玉望着他,眼里慢慢浮上泪,她哽声说:“我不想的。”

    “嗯。”

    “我不想你有危险,你要是出事了,那就是我害的。”一行热泪滑过下巴,隋玉强咽一口气,话里已经染了哭腔,肩膀也跟着颤抖,她呜咽道:“赵西平,我舍不得你上战场,我害怕你会死,怎么办呜呜呜……是不是我太贪心了”

    她哭了,赵西平心里爽死了,他站着没动,探在脑门上的粗手滑下去擦上滚烫的脸,抹掉一手粘腻的眼泪。

    “我还没死,你哭什么丧”他笑着问。

    隋玉“呜”一声,捧着他的手盖住脸大声哭。

    “你待会儿把隋良哭醒了,他又要跟着哭一场。”赵西平提醒,又说:“你是不是哭出鼻涕了别恶心我。”

    隋玉收了声,她捏过箱子上她脱下的衣裳抹脸,哭一场,脑子清醒多了。

    男人含笑看着她,浑身舒坦。

    “你不是一开始就打着这个主意,假惺惺哭什么”他故意问。

    隋玉摇头,不肯承认。

    赵西平冷哼,不想再多谈,他也挺累的。

    “睡吧,我也睡了。”他要离开。

    隋玉拽住他的手,认真地说:“你答应我一件事,一定要活着回来。我是想脱奴籍,但更想你活着,如果遇到要命的危险,哪怕是加官进爵的功劳,你也不能拿命博,你要逃。只要你活着,我就能等。”

    “少啰嗦,我心里有数。”他比谁都爱惜他这条命。

    赵西平绕到另一侧脱鞋上床,睡前交代:“不舒服就喊我。”

    “好。”

    隋玉吹灭油盏也躺下了,身上忽冷忽热,她将腿脚塞男人怀里,头疼得睡不着,她一动不动地盯着漆黑的屋顶,眼泪又顺着眼角滑进枕头里。

    脚上突然一疼,隋玉下意识缩脚,腿脚却牢牢捆在男人的臂膀里。赵西平烦躁地说:“快睡,别给我哭哭啼啼的,明早再不退热,你等着再去扎针。”

    隋玉安静了,她翻身抱住隋良,不一会儿就睡意袭来。

    天色麻麻亮时,赵西平醒来,他先去摸隋玉的额头,额头上终于又有了凉凉的触感。退热了,她睡得像条冬眠的蛇,怎么折腾都没动静。

    赵西平心里气,折腾了这几天还是放不下奴籍的事,这一有指望,屁事立马没得了。这么想着,他又躺下了,就这么着吧,他也折腾累了,干脆饿一顿,都好好睡一觉。

    半夜落了雨,半上午的时候又出了太阳,饿了一夜的骆驼等不来主人,两头骆驼撞开圈门在院子里乱转,两只小羊也跟着跑出来,把院子里的母鸡撵得扯着嗓子大叫。

    赵西平听到动静出来,开门一看,院子里乱糟糟的,湿泥地上满是蹄印,骆驼掀了盖子在水缸里喝水,羊在院子中间拉羊屎蛋,母鸡飞到屋顶上,扯着嗓子咯咯叫。

    赵西平攥拳,他胡乱梳几下子头发,顾不上洗脸,先开门放骆驼和羊出去。

    隋玉跟隋良也相继出来,隋玉烧了太久,这几天就没好好吃过一顿饭,出门站在风里,腿都发软。

    “先把羊屎蛋扫干净。”她交代隋良,缸里的水也脏了,她没法做饭,只能提起菜篮子先去菜园。

    “玉妹子,这是要去拔菜病好了”腊梅嫂子刚出门就看到人,她念叨说:“身子没事了吧我正要去看你。”

    “好了,总算退热了。”隋玉笑笑,说:“昨夜里给嫂子添麻烦了,我只信任你,只能把良哥儿送到你家。”

    “以后再有事,你只管把孩子送过来,我家也有两个崽子,以后让良哥儿来我家玩。”

    “行,有你这话我就不客气了。”隋玉见有人来了,她不再多说,跟腊梅嫂子道别,踩着一地湿泥去菜园子。

    她拔萝卜秧回去,赵西平也回来了,骆驼和羊没带回来,他托放羊的羊倌帮他盯着,他做好饭就过去。

    “我来做饭,你歇着,别摸凉水。”赵西平交代,“我先去挑水,你就坐家里歇着,别一高兴又病了。”

    隋玉心里发虚,不敢再说俏皮话逗他,哪怕他话里带刺,她也不还嘴。

    院子扫干净了,隋玉从柴房拿个木板,不让她做饭,她就蹲院子里用木板把蹄印敲平整。头上顶着太阳,手里还在忙活,外加她穿得厚,这一通忙下来,她鼻尖冒了汗。

    饭菜做好,赵西平喊吃饭,药也炖上了,他拨了拨火,回头见隋玉的脸又发红,他心里一紧,一个大步过去,手捂上了她的脑门。

    “没发热,我还出汗了,病已经好了。”隋玉嘀咕。

    “病好了”赵西平冷笑,“昨晚还要死要活,这么快就好了”

    隋玉觑眼瞧他,她绕过他去盛饭。

    “我说要去挣军功,你哭了半夜,却一句拒绝的话都舍不得说。”赵西平接过碗黑着脸看她,昨晚他被她哭得脑子发懵,浑身爽利,今早去外面一吹风,脑子回过神了。

    隋玉扒口饭不看他。

    “说话。”他踩她一下。

    “你后悔了”隋玉问他。

    赵西平噎住,是有那么一点,但没有后悔,只是迟疑和不甘。

    “那就别去了。”隋玉的脸色暗了下去,她挟口萝卜秧大口吃,含糊地说:“这时候的萝卜秧嫩,过油爆一下就熟了,别炒太久。”

    前一句话跟后一句话毫不相干,赵西平盯她两眼,见她脸上没了神采,他恨恨瞪她一眼。

    隋玉反瞪回去,“遇上我是你倒霉。”

    “噢,又不是我祖坟冒青烟了”

    “反正你家祖坟也没冒青烟,倒是我家祖坟冒黑烟了,我倒霉死了,碰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隋玉又没胃口了,她放下碗筷不吃了。

    赵西平盯着她,两人僵持着,他狠拍了下大腿,端起碗筷塞她手里,说:“你厉害,说都不能说一句。”

    他又不是说瞎话,她对他的心意比不上他对她的。

    隋良像是一只被捶懵的狗,他端着碗左看右看,不知道他们各在气什么。

    隋玉心虚,她垂着眼看着冒烟的饭,余光瞥到旁边的男人站了起来,她一把拽住他的手,说:“你是我通向自由的唯一指望,我想自由,也想你活,你愿意试试,我也期待你试试。昨晚我说了,再大的功劳也不比你的命重要,意思就是哪怕一直没有战功,我也没有怨言。你愿意用命换我的自由身,我就敢以命赌命,如果你死在战场上没回来,我安顿好良哥儿就去陪你。”

    赵西平这下舒坦了,嘴上说着哪怕他死了她也好好活着,心里的那点不甘却彻底消失了。

    饭后盯着隋玉一口气干完一碗苦汤子,赵西平洗完锅碗后将缸里的水全倒了,缸底洗刷干净,他又挑担去打水。

    最后一趟回来时,他带回吃饱肚子的骆驼和羊。

    “我出去一趟,晚上等我回来做饭。”出门前,赵西平交代。

    “你要去哪儿”隋玉问。

    “找校尉,以后有什么出任务的活儿,让他安排上我。”赵西平大步出门,不再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也让隋玉能安心养身体。

    第59章 回赠心意

    春日午后闲暇,官府里的人却是脚步匆匆,赵西平打听到校尉到官府来了,他只能过来在府衙外蹲守。

    距府衙不远的地方就是驿站,驿站东侧的角楼上放哨的人时不时扫过一眼,赵西平换个地方靠墙站着,他盯着进进出出的人,一直从午后等到黄昏。

    “曲校尉。”人出来了,赵西平快步走过去。

    校尉打量他一眼,面生,他不认识,直接问:“何人何事”

    赵西平先自报家门,他不做隐瞒,直白地说:“我想用战功给我媳妇和小舅子脱奴籍,若是往后有什么任务,您能否带上我”

    曲校尉玩味一笑,他对这人突然来了兴趣,高高大大一个汉子,竟是个痴情种。

    “赵西平十三屯,百户叫什么”他问。

    “李大全。”

    曲校尉点头,又问:“上过战场擅长什么熟悉地形”

    “在战场上拼杀了四年,最远去过乌孙,往西北来往过四次,只对我走过的路有印象。擅长……擅长用刀,我力气大,也会使箭。”赵西平一一作答。

    曲校尉还算满意,说:“行,你回去等着。”

    赵西平松口气,他行个告退礼,踩着晚霞往回走。

    “喵——”

    赵西平听到声抬头,在一家房顶上看见猫官,这几天家里乱糟糟的,他没注意到它,它竟然跑这么远。

    “下来。”他招手。

    “你家的猫啊”出来倒泔水的男人问。

    赵西平不作声,他思索了下,不再招呼猫,大步离开。

    猫官兴冲冲蹦下屋顶,它沿着墙根去追男主人,倒泔水的男人捡起个石头朝猫扔过去,猫官跑得更快了。

    一个拐弯,赵西平抓住猫官的脖子,不顾它一声高过一声的叫,一头钻进巷子大步离开。

    到家了,他让隋玉做个绳扣栓猫,“把它栓家里,免得出去惹事。”

    “怎么了”隋玉问。

    “它八成跑外面去偷吃了。”赵西平盯着猫官,一身毛油亮油亮的,在外面没过苦日子。

    “再带它出去也牵绳,先拴十天半个月磨磨性子,不往外跑了再解绳。”他说。

    “好噢。”隋玉将绳扣给猫官套上,绳子的另一端绑石头上。

    赵西平进灶房淘米洗菜,隋玉进去给他烧火,她打听道:“校尉怎么说的”

    “让我在家等着。”

    “那你这段时间在家练练身手。”

    赵西平也有这个打算,虽说是没有傍身的功夫,但身手要灵活,劈、砍、躲的动作要熟练。

    隋良进来了,他掀开药罐,舀三碗水倒进去,又从灶里抽根带火的柴去引燃干柴。

    “我这次生病花了多少钱”隋玉问。

    “你别管。”赵西平粗声粗气的,黍米和豆子倒进蒸锅,他擦着手看隋玉一眼,说:“还是豪门贵女,用钱扣扣搜搜,分不清轻重,跟我老娘一个样子。”

    隋玉对他的奚落充耳不闻。

    赵西平冷哼,转头对隋良说:“以后我不在家,你盯着她喝药,盯紧点,不盯紧就死了。”

    “哎呦,你好烦啊。”隋玉绷不住了,她笑着说:“我又不是不知好赖,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一定按时按顿喝药。”

    赵西平没理她,他出门了,提着菜篮子去菜园挖菜。沙坑里埋的糠萝卜没了,青黄不接的季节,只能挖些长老的荠菜和苦菜回来混着泔水煮煮喂猪。

    半锅豆粥,三个煮鸡蛋,再有半碗酸萝卜条,这就是一家三口人的晚饭。

    “明天我去买半边鸡回来,兑着干菜炖半盆。”吃饭时,赵西平说,“我们都补补。”

    “行,我去买吧。”隋玉说。

    “你在家再躲两天,我去买。”

    饭后,赵西平洗锅洗碗,再煮猪食喂猪,还要给骆驼和羊扯草,这些忙完了,巷子里也没人声了。他打水洗脸洗脚,进屋前又把隋玉换下来的衣裳搓洗干净挂晾衣绳上。

    没娶媳妇之前,他好像也没这么忙,赵西平唏嘘,转而想到他要是出门了,隋玉一个人应该是忙不过来。他头一次觉得隋良太小了。

    隋玉看他一直没进屋,外面还没什么动静,她穿衣下床开门出去,在院子里打拳的男人闻声停下动作。

    “打扰你了”隋玉一笑,“我能看看不”

    “你回屋睡吧。”赵西平有点脸热,打拳什么的他没正经学过,都是照猫画虎模仿别人的动作比划。

    隋玉明白他的心思,她三两步退回去,关上门,给他留个清净的空间。

    木床吱呀一声,赵西平扭头继续打拳,猫官蹲在石头上甩着尾巴津津有味地看着,慢慢的,它打个哈欠,改蹲为趴,尾巴也垂下去了。

    月亮一点点偏移,风停了,万物寂静,赵西平呼出一口浊气,他收了动作,打水擦擦身上的臭汗,带着一身热气进屋睡觉。

    隋玉醒了一瞬,在察觉到是他时又陷入沉睡。

    如此又过三日,赵西平确定隋玉是真的好全了才放她出门。

    隋玉去菜园一趟,将菜地里长的野草都拔干净,长老的菜也都挖回去喂猪喂羊。另外又开一块儿菜地,她把早春剩下的荠菜籽撒下去,出苗了又是喂猪的好菜。

    进了五月,天热了,赵西平不再在家里洗澡,他如往年一样,挑水时去河里冲洗,顺道把衣裳也洗了。

    “我从外面锁门,你们先睡,我回来了自己开门。”他交代。

    隋玉应好。

    在赵西平走后,她钻进灶房从食柜底下搬出一个破罐子,罐子里泡着五条筷子粗细的狼皮,狼皮已经泡软,扯开有弹性。隋玉将狼皮从罐子里捞出来,擦去水分,她坐在灶台前用狼皮搓绳她打算做个弓箭送给赵西平,但她又不懂怎么做,只能按图索骥慢慢试。

    五条狼皮搓成一股,隋玉手上的茧子都磨薄了,她捶了捶脖子,抬起头发现夜已经深了,而挑水的男人还没回来。

    “喵——”拴在檐下的猫官叫一声。

    隋玉探头出去,外面有脚步声,她将狼皮又丢罐子里,罐子塞食柜下面,刚放好,大门开了。

    “怎么回来这么晚”隋玉跑出去问。

    “你还没睡往后不用等我,夜里清净,我挑水的时候练练腿脚。”赵西平将湿衣裳递给她,他提桶倒水。

    隋玉晾好衣裳,跟他前后脚一起进门。

    “你们出任务的时候会发弓箭和大刀吗”隋玉问。

    “应该是有的。”

    “弓箭的那个柄是用什么木头做的”

    “竹条,还有藤条。问这做什么你又在琢磨什么主意”赵西平突然敏锐。

    “我就是想多关心关心你,多了解一下。”隋玉不肯说。

    赵西平受用,他一时睡不着,也起了谈兴,招手让隋玉睡过来,他跟她讲他经历过的战争。

    隋玉有所了解后,她抽空去街上转悠,找到卖筐的窄铺,她赖在铺子里磨了好半天,编筐大叔松口答应给她用手腕粗的藤条掰个弧形的弓。

    隋玉将泡在草灰水里的狼皮绳拿过去,在藤条烧弯后,她借用编筐大叔的工具锯两个小口系狼皮。

    “这样行吗”隋玉问,她拉了拉狼皮,有些松,她央着大叔帮她收劲。

    一个狼皮做弦,藤条做弓臂的弓终于成形。

    隋玉留下五十文钱,再三道谢后,她挎着弓高高兴兴回去。

    她到家的时候,放骆驼的男人还没回来,隋玉琢磨再三,她决定在饭前送给他。

    洗手揉面,隋玉午后离家时发了两瓢面,她打算烙些韭菜盒子。韭菜不炒,切碎后揽进盆里撒盐,四个鸡蛋炒碎铲进韭菜盆里拌匀,面剂子擀成个脸大的圆面皮,馅料铺上去再收边,像个布兜子一样的面盒子就做好了。

    灶里刚烧着火,放骆驼和放猪羊的两人回来了,隋玉听到声探头,“你们也带猫官出去了”

    赵西平“嗯”了一声,他盯着挂在骆驼圈里的弯弓发愣,骆驼进去,他一把抓过弯弓,扭身看向灶门外笑盈盈的女人,他猜到了,一定是她准备的。

    “送你了,你好好练练准头,对战时要百发百中,留着你的小命回来给我干活。”隋玉下巴一抬,像个剥削长工的地主婆。

    赵西平无声笑了,他颠着弓头试试重量,又拉开弓弦,还挺结实,他受用极了。

    有弓没箭,赵西平揣着弓进灶房,他坐在灶下烧火,眼神时不时溜到弯弓上。

    “你藏得还挺紧,我都没发现。”他睨着人开口。

    “那是因为你的心不在我身上。”隋玉倒打一耙。

    赵西平忽略这句话,他拉弦弹一弹,问:“什么皮狼皮”

    隋玉点头,做弦的狼皮是从家里的狼皮褥子上裁下来的。

    锅里有香味了,隋玉用铲子拨动韭菜盒子翻面,抬头时,说:“我还是惦记你的。”

    “你是该惦记我。”赵西平觉得理所当然,再多他也嫌不够。

    隋玉白他一眼,说:“眼珠子动动,灶里没柴了,用草渣捂火,我在烙饼子。”

    灶里添上柴,赵西平喊隋良来接手,他拿着砍刀出门,回来时抱着一捆带叶的树枝。他蹲院子里削木条做箭,一根根做的仔细。

    十三个韭菜盒子陆陆续续都出锅了,隋玉往锅里添两瓢水,她去柴房捞半碗酸萝卜煮酸汤。

    “吃饭了。”

    “来了。”赵西平一喊就动,洗手的时候还攥着隋良的小手搓干净,可见心情有多好。

    一个韭菜盒子跟男人的巴掌差不多大,两面金黄,里面装着鼓鼓的馅,面皮咬开,一股热气徐徐冒出,带着浓浓的香气。

    这是撒的韭菜籽长的头茬韭菜,韭菜鲜而不辣,鲜嫩的韭菜叶子在密封的面饼里焖熟,韭菜叶还是嫩绿色,混着金黄色的鸡蛋碎,看着就有食欲。吃到最后,面角里还盛着焖出来的韭菜汁,一口吞下去,比白馒头沾鸡汤还香。

    “这才是人吃的饭。”赵西平满足了,今天晚上能吃顿饱饭。

    第60章 就想嫁给你

    雨后地里疯狂长草,杂草簇拥着豆苗,野兔和田鼠借着草丛的遮挡,悄悄在地里啃食嫩豆苗和黍麦的根茎。

    “嗖”的一声破风声,一支木箭斜插着穿透豆苗叶子栽进土里,躲在草根下啃食的田鼠吱吱两声,转头没了踪影。

    赵西平大步走过去取回木箭,又换个方向继续射,低空飞行的雀,野花上停驻的蜻蜓,在风中摇晃的树叶,地里的野兔田鼠……都是他的目标。

    隋玉不时看他两眼,在他放下弓箭下地拔草的时候,她有些忧虑地问:“是不是弓不合手弹射的力度够吗”

    赵西平“嗯”一声,说:“不是弓箭的问题,我有三年没摸过这东西了,手生了,准头不行。”

    隋玉还是有些不放心,但没再说什么,她捶捶腰,低头继续拔草。一垄豆苗地,她跟隋良各分一头对着拔,几乎要一个时辰才能碰面。

    一家三个人,半天只能拔四垄草,一天下来不足一亩。

    黄昏时分,地里干活的人准备回家,隋玉走到地头坐下,赵西平还没忙完,他搜罗着堆在地里的草装进筐里,晚上挑回去,夜里能喂猪羊,晒干了也能用来当引火柴。

    “嗖”的一声响,一支轻飘飘的木箭在不足半丈远的地方无力地落下。隋玉搓了搓被刮疼的手指,又取一根木箭,她鼓足劲拉开弦,眼睛瞄准垄沟里堆的草堆,松手时,木箭偏斜着射出去。

    “木箭有问题。”隋玉下结论。

    “是你有问题。”赵西平挑着草筐大步走上来,他接过弓箭坐隋玉旁边,稍稍用力,皮弦紧绷,藤条做的弓臂微微弯曲,木箭弹射出去时,皮弦发出轻重不一的脆响。

    木箭插在草堆上了。

    “多射几次,你反复掂量箭和弓的重量,记住木箭的偏斜方向。你要射草堆,箭瞄准的方向就是往右偏一寸长。”赵西平指点她,他把弓箭递过去,说:“再试一次。”

    隋玉依他的话照做,皮弦拉开,箭指草堆右侧一寸远的豆苗叶,“嗖”的一声响,射出去的木箭在草堆边缘落地。

    “力气不足,再试一次。”赵西平下去捡箭,再递给隋玉,她拉弦的时候吃力,他从背后攥住她的手往后拉。

    “松。”

    两人一同松手,这支木箭射中了草堆,草堆坍塌下去。

    隋玉一笑,她扭过身,双手抱拳,说:“多谢师父指点,徒儿学会了。”

    赵西平头皮一麻,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反应过来深深看隋玉一眼,什么都没说,他走下地垄继续抱草。

    隋玉低头看弓上的皮弦,狼皮弹性好,拉开了能复原,但跟才绑上的时候相比,还是松了些。她又摸上削尖的木箭,重量轻,飞在空中的时候发飘,若是风大一些,赵西平就是琢磨出再多的经验,射出去的箭也落不到敌人身上。

    “回了,别坐着了。”赵西平喊。

    “来了。”隋玉手一撑坐起来,她背起弓,捡起木箭大步去追走在前面的两人。

    “晚上吃什么饭”赵西平问。

    “你想吃什么”

    “韭菜盒子。”男人轻笑一声。

    “过两天给你烙,家里没面了。”

    面食吃的多,家里的面耗的就快,好在也到了领粮日,赵西平算着家里的黍米还剩不少,领粮的时候跟人多换三斗麦。

    惦记着要吃韭菜盒子,地里的活儿他都放下了,领了粮食回来先去磨面磨米。

    有了面,菜园里又有韭菜,隋玉下午就没下地干活。她舀三瓢面拌上之前留的酸面酵子和面发面,韭菜昨晚已经择好洗净,一时半会儿没事做,她本想拎水去浇菜,出门时想到轻飘飘的木箭,她又转身进屋打开木箱数剩下的钱。

    零碎的铜板不算,结成串的铜板还有二十七贯,也就是说她上个月看病吃药最少也用了十五贯。

    “生病看病真费钱。”隋玉唏嘘一声,她阖上木箱锁门去集市。

    打铁铺,牛高马大的铁匠正在捶铁,见人进来,他抬眼高声问:“修刀还是买镰”

    “有箭簇卖吗”隋玉在铺子里扫一圈,又换个问法:“你会制箭簇吗”

    铁匠看她两眼,他将捶打的铁块儿投进炉子里,问:“要什么样的弓是什么样的可射多远”

    “最远不足三丈,藤条弓。”隋玉给他比划形状,又说:“我想要铁铸的箭头,箭身的木头沉一点,减弱风的影响。”

    铁匠明白了,他进屋拿一截木头出来,说:“铁是你拿来,还是用我的铁”

    “价钱如何”

    “用我的铁,那就是木头跟铁一支一两二钱,算上工钱,一支箭簇要一两五银。”

    隋玉颠了颠木头,她没有犹豫,说:“给我制五支,我这就回去拿钱,什么时候能拿到手”

    “最少三天。”铁匠喊住要出门的人,说:“拿钱的时候顺便带上户籍,我要做个登记上报给官府。”

    “好吧,那我明天再来。”隋玉歇气了,她手上没户籍,只能明天让赵西平拿上户籍来交钱。

    走出打铁铺,隋玉听见小鸡唧唧的声音,她循声找过去,肉铺外来了个小阿嫂卖小鸡,她过去问怎么卖。

    “一百文一只。”

    隋玉皱眉,她抬脚要走。

    “妹子你别急着走,我这鸡已经两个多月大了,你看看,一个个长出了杂毛,不用母鸡领,买回去了它们自己就能找食。”小阿嫂喊住隋玉,又补充一句:“这么大的鸡崽子已经不怎么生病了,就是没养过鸡的人也不会养死。”

    隋玉心动了,讨价还价说:“八十文,我买十只。”

    “九十五文。”

    隋玉又要走,小阿嫂不得已再降五文。

    隋玉蹲下挑选鸡崽子,如小阿嫂所说,鸡崽子个个精神,她又想多买点,自己养的家禽拿出去卖不算经商,她打算入冬了多卖几只鸡攒些钱。就是不能卖,也能宰了犒劳嘴。

    “八十文,我再多买十只。”隋玉说。

    小阿嫂摆手,“卖不成卖不成。”

    隋玉又加五文,讨价还价半天以八十五文的价钱成交二十只鸡崽子,她身上没带够钱,只能带人回军屯。

    “小妹子呀,你们月月领粮的人还跟我计较那几文钱你给我补起来好了,我一个种地的,就靠鸡屁股攒一把铜子。”小阿嫂心里不得劲。

    “各有各的难,我要是手头宽裕,哪会为了几文钱跟嫂子扯皮。”隋玉开门,说:“我帮你吆喝吆喝,看有没有其他人要买。”

    “一百文一只啊,你别乱说话。”

    “成。”隋玉笑了。

    二十只鸡崽子十七钱,一手交钱一手挑鸡,隋玉看孙大娘从菜园回来了,她高声问:“大娘,买不买鸡崽子”

    “上个月天暖了就买回来了。”孙大娘挎着筐走近,探头一看,说:“鸡崽子长得不小,多少天的鸡”

    “两个月出头。”

    孙大娘拎起一只,比她家的鸡崽子长得好,问清价钱,她回家拿钱买走五只。

    听到声的人过来,七嘴八舌一阵议论,小阿嫂的鸡崽子卖没了一半,她咬死不降价,都是一百文一只卖的。

    隋玉将鸡崽子安顿好,又带小阿嫂去十七屯,她去问杜婶子买不买。

    隔壁院子里坐着的人认出她的声音,佟花儿开门走出来。

    “不坐了,家里发的面开了,我要回去准备晚饭。”隋玉从杜婶子家里出来,一扭头看见了佟花儿,她敛起脸上的笑,像是不认识一般,径直走过去。

    佟花儿动了动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犯的错险些毁了隋玉,不是一句道歉就能抵消的。

    地里农忙,军屯里又冷清了,留在家的多是蹒跚的老人和牙牙学语的小儿,巷子里难见一个闲人,隋玉行走在其中格外清净。然而在拐进十三屯的时候,她迎面跟隋灵走个脸对脸,只一眼,隋玉就收回了视线。

    隋灵慌了一下,她下意识掩嘴,见隋玉垂着眼并没看过来,她才定下心。

    一路两侧,两人各走各的,很快消失在两个相邻的巷子里。

    隋玉揉面的时候突然嗤一声,过些日子,隔壁巷子又有热闹看了。

    日落黄昏,地里干活的人回来了,在外面寻食的母鸡也扑棱着翅膀往回跑。

    半筐杂草倒院子里,挤在鸡笼里的二十只小鸡一轰而出,跟两只母鸡一起噆草。

    隋良愣了,两只母鸡也愣了。

    “你今天买的鸡崽子买这么多”赵西平问。

    “买了二十只,多买多吃,以后养大了,你出任务回来我就宰只鸡给你补补。”隋玉探头出来,说:“良哥儿快洗手,韭菜盒子出锅好几个了。”

    赵西平进门前多看了眼毛茸茸的鸡崽子,见猫官凑过去了,他喊一声:“猫官别捣乱,进来吃饭。”

    隋玉挟两个温热的韭菜盒子递过去,说:“多吃点,我今天多发一瓢面,够我们三个吃两顿的。”

    赵西平惦记一下午了,他接过盘子坐灶前,一边进食一边注意着火。

    隋玉也是边吃边烙,最后一锅韭菜盒子烙好,她也吃饱了。

    赵西平又吃撑了,他让隋玉坐下歇着,他起身去收拾灶台,屋里收拾干净了又挑桶去打水。

    隋玉逗着猫官绕着院子慢跑消食,等男人回来了,她跟他说买箭簇的事。

    “价钱我已经打听好了,明天你带上户籍和弓,我们去铁匠铺定五支铁箭头的长箭。”隋玉说。

    赵西平沉默,这时换他心疼钱了。

    “买两支就行了。”他说。

    “两支不够,买五支我都还嫌少。你出任务的时候,若是官府发弓弩,你就再另外多带五支箭,我放心些。”隋玉挽住男人的胳膊进屋,说:“钱没了还能攒,人没了,钱留着也白瞎。”

    隔天一早,隋玉挎着装钱的包袱带赵西平去打铁铺,为了方便识别,她让铁匠在箭头上留个标记。

    拿到箭后,隋玉用刀尖在箭身上刻下赵西平的名字。

    “你还识字”赵西平惊讶,“当初胡大人问谁识字的时候你怎么不吭声”

    “看中你了呗。”隋玉吹走木屑,她冲男人抛个媚眼,甜滋滋地说:“就想嫁给你。”

    屁,八成是她不识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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