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向众人宣布

    天色麻麻亮时,巷子里响起说话声,地里庄稼还没收完的人家手拿农具准备下地。

    赵西平听到动静转醒,他睁眼看着怀里的女人,褥子下的暖气烘得她脸色薄红,他按下蠢蠢欲动的手,轻手轻脚掀开褥子下地。

    隋玉被惊动,她眯眼看了一下,不待分辨出什么,如山的睡意席卷过来,她压着褥子又睡熟了。

    赵西平轻笑一声,他穿上薄衫武裤,将地上踩脏的衣裳拾捡起来拿出去。

    门开个缝又关上。

    鸡群在院子里走动,见人出来,它们扯着嗓子咯咯叫。

    赵西平进灶房舀碗豆子倒出去,鸡有的吃,闭嘴不叫了。

    污脏的衣褥舀水泡着,赵西平弯腰进灶房煮饭,锅里刚烧着火,赵小米跟隋良起来了。

    “三哥,早上做什么饭”赵小米问。

    “我看还有芋头,早上煮芋头粥。”赵西平嫌她声音太大,他拿个碗递出去,打发道:“你跟隋良去街上买碗猪血,家里没什么菜,待会儿炒一盘猪血佐粥。你手里有钱吧你先垫钱,回来了我再还你。”

    赵小米偏头往正房的方向看,刚想说话,厚实的巴掌落在眼前,她慌忙扭头,转身跑进厢房拿钱。

    赵西平黑着脸站在灶房门外盯着她,赵小米拿钱出来垂着头,不敢再左顾右盼。

    隋良不解,好好说着话,怎么突然就要打人

    “跟她出去,她要是胡说八道跟你说什么,你回来告诉我,我打她的嘴。”赵西平跟隋良说。

    赵小米缩着脖子在门外等着,等隋良出来了一起往巷口走。

    “你哥干嘛要打你”隋良问,“你舍不得钱吗他说会还你的。”

    “不是啦,你不懂。”赵小米摇头,她决定要管住眼睛,不能再乱看,她三哥这人不是那等能容让人的,真惹到他,他可不管你是谁,该送走就送走。

    鸡群吃饱出门了,院子里恢复安静,赵西平趁这会儿清净,他将衣褥搓洗搓洗,清洗干净搭晾衣绳上。

    这时锅里的粥也沸腾了,赵西平用勺子支起锅盖,他开门去喊隋玉起床。这时他再次觉得不方便,若不是小米在,随便扯个由头糊弄住隋良,隋玉想睡到什么时候都成。

    餍足的男人很是贴心,他从木箱里拿出干净的衣裳给隋玉穿上,考虑到买猪血的两人随时可能回来,他的动作很是规矩。

    隋玉眯眼望着他,配合地抬手抬腿。

    “饭快好了,你该起来了。”赵西平将她打横抱起,两手颠了颠,说:“是瘦了点。”

    隋玉抬手搂住他的脖子,娇声说:“你在家真好。”

    “你昨晚可不是这么说的。”

    隋玉瞬间来气,她张口隔着衣裳咬他一口。

    闹了一阵,她也清醒了,隋玉双脚落地,她梳好头发出去洗脸漱口。

    房门大开,赵西平在屋里收拾床褥,待屋里的味道散了,他揣二十文铜板出门。

    赵小米领着隋良回来了,看见赵西平,她下意识垂眼不敢看他。

    “猪血给我。”赵西平伸手,顺势将二十文钱递给她。

    赵小米不要,“不至于分这么清吧”

    “你攒的钱你自己用,在我家住不要你为吃喝花钱。”赵西平强硬的将一把铜板塞给她。

    隋玉从柴房出来,她开口说:“在哥嫂家,没有让你花钱买菜的理,你的钱你攒着。”

    赵小米拿着铜板原地站一会儿,待灶房里飘出香味,她走过去说:“三嫂,以后再给我发工钱少给点,给我五钱银子就行了。”

    隋玉投去疑惑的眼神。

    “爹娘还在,我不该由三哥养的……”

    “少说废话,良哥儿不是他亲兄弟,他不照样在养,更何况你是他亲妹子。”隋玉皱眉,不至于养着隋良,还克扣亲妹妹的伙食费,她倚着灶台说:“若是去年,家里进项少,你不说我也拿不出多的银子给你。今年我跟你三哥都赚钱,能多养一张嘴,你就老实住下,别想七想八。”

    赵小米瞥她哥一眼,说:“还是我嫂子好。”

    赵西平不搭理她。

    “菜炒好了,吃饭吧。”隋玉喊,“别耽误了,吃完饭我还有事。”

    饭桌沦为床榻,一家人吃饭又变成蹲在灶房里。隋玉觉得腿酸,她蹲不住,端碗出去坐石头上喝粥。

    早饭吃完,赵小米洗锅碗喂猪,隋玉使唤赵西平将坛子里的卤蛋拿出来,她领路带他去送鸡蛋。

    “老秃不喜欢别人看他的秃头,你过去了别盯着他的头看。”隋玉交代。

    等见到人,赵西平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儿看,老秃比他矮,低头就是一个卤蛋一样的头顶。

    “这是你男人”老秃问。

    隋玉点头,她解释说:“他昨天办差才回来,我领他来跟您见个面,往后东西若是多了,我让他送过来。”

    老秃对赵西平感官不好,扭扭捏捏的,抬着眼睛看人,一个穷当兵的,拽得像皇城根下的大爷。他懒得花钱买臭脸,指定让隋玉同行送货。

    结算过鸡蛋钱,走远了,赵西平说:“老秃果然不喜欢别人看他的秃头,我都没敢看,他还是不高兴了。”

    “不高兴就不高兴吧,今年也没几回生意做了,等天冷下来,就没有商队南下了。”隋玉握着一串铜板拨弄,说:“你尽快给小米买张床回来,我还需要那张桌子去摆摊。”

    赵西平闻言没回去,他带着隋玉径直去木匠家,木匠那里正好有两张床,他花二两三钱银子买回一张。

    下午的时候,赵西平四处打听谁家有不要的旧门,耗了两天的功夫,他买回四扇旧门。厢房一隔两半,中间挖道沟埋下门板,边上留个进出的小门,挂个门帘就能遮上。

    “小米,你睡里面,你是个姑娘家,睡在里面方便换衣裳。”隋玉做出安排,“里面的光线暗些,我给你添盏灯放里面,白天进去找东西费些事点上油盏,其他不影响。”

    赵小米没意见。

    “良哥儿,你没事别进小米的屋。”隋玉嘱咐。

    隋良点头。

    “都先将就一下,等哪天攒够钱,我们换座大宅子。”隋玉说。

    话刚落,院子里响起拍门声,是送奖赏的人过来了,如赵西平所说,五十斤猪肉,还有一小坛酒。

    送赏赐的人走了,好热闹的人问:“赵夫长,我听说你这次是护送使团,一走就是半年,就这点赏赐没给你升职”

    赵西平犹豫了下,考虑到事情已成定局,他没再隐瞒:“没升职,我用这次的功劳换隋玉跟隋良脱奴籍。”

    还没离开的人哗然,纷纷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又探究地看向隋玉。

    隋玉设想这一天设想过很多遍,每一次她都会考虑自己该做什么表情,但这一天真正到来,她伪装不了,她满眼感激地望向人群里的男人,她谢他救她于水火,让她能重获自由身。

    满院二三十人,竟是安静了下来,看热闹的人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是对的,话说不出口,他们只能在心里想,这个男人真傻,拼死拼活为了女人这点事。

    “呵呵,好事。”老牛叔开口,他怀里抱着孩子,羡慕道:“我是没本事,我若是有本事,我也想去为我家阿水拼一拼。”

    周遭的妇人心想得亏自家儿子没娶罪奴,不然亏死了。

    “都走吧,我们家要腌肉了。”赵西平开口赶人。

    这些人没多留,出了赵家的门,纷纷议论这件事。

    “三嫂,从此以后你就不再是罪奴了”赵小米大喜,“往后爹娘不会再嫌弃你了,今年过年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隋玉笑着搂住她,说:“你真像我亲妹子,一心为我考虑。”

    赵小米捧住脸,歪头说:“嫁个男人不就是指望他能为我们撑腰解难的,你这么美,又能赚钱,还不怕辛苦不嫌脏臭地养牲畜种庄稼,多少男人不能嫁。我三哥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莽汉,跟他一样的男人遍地都是,他若是什么都不做,也留不下你。”

    赵西平嘿笑一声,他要对这个妹妹另眼相看了啊。

    隋玉拉住赵小米的手,说:“妹妹是个灵巧人,多谢你为我说好话。”

    “我说的是实话,本来就是嘛,若不是你落难,我三哥哪能娶到你。”赵小米实话实说,她住在这里也有半年了,隋灵的事她有听说,每次看到她三嫂这张脸,她都庆幸隋玉不似隋灵,不然这个家可留不住人。

    “等我回去了,我会好好跟娘说,你现在自由了,她若是还做恶婆婆,把你逼走了,她哭都来不及。”赵小米俏皮地说。

    “哪能啊,这辈子我就跟你三哥了。”隋玉抬脚往灶房走,说:“不用跟娘说什么,我不回去不是因为她,家里有骆驼有猪,还有一群鸡,家里离不了人。”

    “那好吧。”赵小米不勉强了。

    五十斤猪肉里有六斤五花肉,隋玉拿刀切下来准备炖五花肉,剩下的抹盐挂起来,现在天凉了,可以做成腊肉。

    炖五花肉没有大料,但隋玉有卤水,猪肉先煮去血水,再切块儿炼油,煸得差不多了,隋玉舀两碗卤水倒进去上色,又舀一勺酒倒进去去腥。

    “三嫂,为什么这么做”赵小米不解。

    “卤水有味嘛,你之前不还用卤水拌面吃。”隋玉舀面准备和面,说:“吃了这顿,我们要继续去摆摊赚钱了。”

    赵小米没意见,她想了想,往灶洞里塞腔柴,她跑出去找到她三哥,悄悄嘀咕几句话。

    “行,我知道了,往后你们再去摆摊,到饭点了我就过去。”

    “那你记得换身干净的衣裳,穿整齐点再过去。”赵小米有些担心他被别人比下去了,她也是要面子的。

    “烧火的人呢火要掉出来了。”隋玉高声喊。

    “来了来了。”赵小米快步跑过去。

    隋良进来看一眼,见用不上他,他喊上猫官转身出去继续给鸡挖虫子吃。

    和了十斤左右的面,天色也暗了下来,锅里的肉发出浓郁的香味。棕红色的五花肉炖得软烂,一起炖的干菜吸满汤汁,起锅装盆后再撒上翠绿的葱花,看着可有食欲了。

    人和猫都来了,猫官急得绕着人腿打转,左一声叫右一声叫,勾着人的裤腿试图往上爬。

    隋玉给它挟两块儿肉放猫碗里,念叨说:“给给给,先给你吃,快把我的肉挠掉了。”

    猫吃上了,灶房里可算安静了下来,赵西平提来酒坛子,说:“我们喝一点,小米跟隋良也少喝一点。”

    赵小米还没尝过酒,她积极地端碗过来,酒倒碗里,她先尝一口,不好喝,辣舌头。

    “来,先举杯碰一下,庆祝我跟良哥儿摆脱奴籍。”隋玉举碗。

    四人一起埋头喝一个。

    “再一个,庆祝赵夫长平安归来。”

    四人再次埋头喝一口。

    “最后这一个没有小米的事,良哥儿,我们敬你姐夫一个,感谢这个男人为我们做的一切。”隋玉手往下落,碗也矮了半寸,两碗轻碰,她仰头喝尽碗里的酒。

    赵西平没醉先晕,他望着隋玉,一眼望进她的眼底,有泪花闪烁,他攥紧了碗沿,一口喝尽剩余的酒。

    赵小米眼疾手快给他添上一勺,隋良已经举起碗了,还没说话,眼泪哗哗往外流,一张口先露出哽咽声。

    “好了好了,一切都在酒里。”赵西平端碗相碰,他见不得别人的眼泪。

    赵西平喝了,隋良也鼓着腮帮子掂碗喝完。

    猫吃完肉,它又喵来了。

    “你个败兴的。”赵小米给它扔一块儿肉,“我们人还没尝到味,你一只猫吃多少了”

    “我们也吃吧。”隋玉挟一块儿肉喂嘴里,肉炖得软糯,香而不腻,对得起费的这个功夫。

    四人胃口都好,吃肉像是吃扁食,两口一片肉,胡乱嚼两下就进肚了。

    吃得半饱,隋玉烧水煮面条,面条出锅,她先捞半碗浇上油水喂猫,它个猫东西,嗓子都要叫哑了还不歇声。

    第102章 四十亩地到手

    翻滚的云层由暗转青,赵家的大门从里面打开,四头骆驼相继走出门,为首驮着桌椅板凳的大骆驼不等人指挥,熟门熟路往巷口走。

    隔壁秦大嫂正在扫院子,听到动静,她抬头往外看,跟隋玉对上眼,两人俱是笑了一下。待四头骆驼走过去,她垂眼继续扫地,听到隔壁的落锁声,她又抬头,就见赵西平像一阵风一样快步跑过去,一大早就精精神神的。

    “发什么呆还没睡醒”秦大顺拖着懒散的步子从屋里出来。

    秦大嫂低头继续扫地,浮灰和鸡屎拢作一堆,她用木锹铲起来倒粪筐里,拍拍身上的灰进灶房做饭。

    “隔壁一家越过越好了,天天有钱赚,一家子个个精神的不得了。”她心里有些复杂,两家是邻居,一个不注意,远远不如她家的两口子突然得了造化,眼瞅着要比自家强,她心里总有些不得劲。

    秦大顺挑起担子往外走,没好气说:“你这是只看贼吃肉不见贼挨打,人家有钱赚是他们该得的。”

    秦大嫂唾他一口,暗骂没出息的东西,骂过继续埋头烧火,眼馋别人赚钱没用,饭吃到嘴才实在。

    军屯里炊烟刚起,街市上已是饭香浓郁,摆摊开铺的人已然早就忙活开了,洒水擦柜扫门的伙计见包子摊又开张了,纷纷出声问空着肚子的掌柜要不要去买包子饱腹。

    “包子娘,好久没见你了,今天有什么馅的包子”油铺掌柜高声问。

    “有一笼你爱吃的酸菜鸡蛋豆腐包,只准备了一笼,蒸好了喊你”

    “蒸好了给我送过来,一笼我都要了,今天请了帮工榨油。”

    “好嘞。”隋玉清脆地应声。

    “农活忙完了”胡商走出来,看到烧火的男人他愣了一瞬,主动问:“这是”

    “这是我三哥。”赵小米大声说。

    “这是阿力掌柜,是他好心租给我一个摊位。”隋玉扭头介绍。

    赵西平匆忙扫一眼,起身招呼说:“阿力掌柜也还没吃早食”

    两个男人差不多的身形,同样魁梧,相互打量一眼,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

    “可有烤包子”胡商问。

    “还是韭菜鸡蛋馅等包子出锅了,我给你烤五个送过去。”隋玉出声询问。

    胡商点头,又转身走进铺子。

    赵小米冲赵西平使眼色,她说对了吧,这个大胡子对她三嫂有想法。

    隋玉伸出沾满面粉的巴掌,吓唬道:“挤眉弄眼做什么快点揉面。”

    赵小米嘻笑一声,低头继续揉面。

    隋玉扭头瞪向男人,赵西平低头笑了下,说:“这锅包子蒸熟我就走,不打扰你们做生意。”

    他明白隋玉的心意在谁身上,旁人再有什么心思也不会影响到他。

    一锅蒸两笼包子,酸菜鸡蛋豆腐包送到油铺,另外一笼猪油萝卜包赵西平拿走八个,他赶着四头骆驼回家,隋良还在家等着。

    地要犁,等官府的人上值了,赵西平带着隋良去借耕牛和铁犁,农官注意到他的名字,出声喊住人:“隋玉是你媳妇”

    赵西平点头。

    “胡监察来打过招呼,让你过来了去找他。另外,隋玉和隋良的四十亩田地我先批给你,趁着天还没冷,犁地、上肥你先忙活。”农官掏出另一筒竹简,说:“户籍已经发下去了,这四十亩地早该分到你们手里的,晚了半年,只剩北边新开垦出来的荒地还没主。”

    “北边靠近长城那边”赵西平问。

    “离长城还远,靠近氏置河下游,灌溉都挺方便。”农官思索片刻,说:“等你从胡监察那头过来,我派个人领你过去认地。”

    赵西平不确定胡监察怎么知道他这几日会过来,他将牛栓树上,让隋良在旁边看着铁犁,他走进官府去找胡监察。

    胡监察刚上值,听见通传他看向走进来的人,“你就是赵西平”

    “回大人,属下是赵西平。”

    “难怪曲校尉看中你,好一副当兵的身架子。”胡监察捻了捻胡须,转而打听道:“护送使团的这一路可还顺利”

    “尚还顺利,常大人曾来过西北,他熟悉方向,路上虽遇沙暴,但也有惊无险。”赵西平老实回答。

    胡监察点了点头,他沉思一瞬,直接问:“路上可见过你妻子的堂兄”

    赵西平面露迷惑。

    “没遇见过他”胡监察松口气,隋文安这人没闯到使团面前,这于他来说是个好事。

    “属下不认识他,也没人与我相认。”赵西平摇头,话出口,他想到在温宿国盯着他看的商人,打听道:“不知我这个大舅哥叫什么”

    胡监察想笑,越想越有意思,隋慧想方设法试图让他为隋玉脱奴籍,而隋玉压根没在赵西平面前提过隋文安等人的名字。

    “隋文安。”他笑了一声,又说:“现在叫文安。”

    赵西平恍然,他动了动手指,思索片刻,坦诚说:“我们返程路过温宿国的时候遇见一行商队,其中一个商人盯着我看但没上前打招呼,过后得知他叫文安。他没与商队同行返回,独自一人留在温宿国了。”

    胡监察笑着捋下胡须,到底是他太过谨慎,也高看了隋文安这个高门少爷,优柔寡断还没狠气,再有想法也难成事。

    “行,本官晓得了,你回吧,这事不要再与任何人提起。”他开口。

    赵西平拱手应诺,出门前,他询问道:“不知我媳妇和我小舅子的事……”

    “已经奏明郡守大人,他批复后,这桩事就了结了,你无需再来问。”胡监察摆手。

    赵西平躬身道谢,他退出值房,大步走出官府。

    隋良看见他出来,站起来去解牛绳。

    赵西平先送牛回去,连着猪羊骆驼都赶出去吃草,让隋良在荒野里守着,他又去找农官去看新划下来的田地。

    隋玉跟隋良名下的四十亩地是今年新开垦出来的,还没种过庄稼,土壤贫瘠,多为沙土,往下多挖一锹,撬起来的土壤里还有坚硬的石头。

    “这地种下庄稼,收的粮食估计只够抵粮种。”赵西平提走铁锹,他看向计量土地的小官,问:“真就只剩这片地是没主的”

    “这片地靠河,天干不怕旱,你们用心养一两年,再贫瘠的土也能变肥沃。再一个,粮种又不用你出,收的粮再少你也不吃亏。”

    “哪能不吃亏,耗在这上面的心思不值当啊。”赵西平嫌弃,隋玉一心扑在做生意上,这几十亩地对她来说反倒是个拖累。

    计量员不再费口舌,他骑上骆驼,说:“又无战事,平日只用耕种,哪有什么值不值当一说。这也就是在西北,换到关内,你祖上攒两三代才能攒出四十亩地。”

    这话倒是不假,赵西平心想是他不知足了。

    计量员走后,赵西平沿着连在一起的四十亩地走一圈,他琢磨着先把家里的二十亩地犁了,之后再赶牛来犁这边的地。土里的石头都要捡起来,一个冬天忙不完,明年开春了继续来拾掇。

    隋玉得知她有地后,她抽空跟赵西平过来看一眼,说起肥地,她想到她是没资格去牧场挑牛粪的,只能赶在下雪前搂草铺地里,点火烧成草灰肥地。

    之后的日子里,赵西平一心扑在犁地上。隋良则是两边跑,每到饭点了,他跑到街上去吃包子喝油茶,吃饱了再往地里送饭。放猪羊骆驼之余,他还割草,每天傍晚用骆驼驮回家堆在门外。

    到了十月底,天冷了,过往的商队大多都已南下,老秃那边的生意停了,隋玉和赵小米一心扑在包子摊上。生意红火,她新添了个火炉和陶釜,每天晚上煮一锅卤蛋,天明再带上街,卤水的香味煮出来,这比隋玉的美貌更能招揽生意。

    一群上十个男人从街尾走来,隋玉注意到他们的眼神溜过来了,她出声吆喝:“包子三文钱一个,卤蛋四文一个,七文钱两个。”

    这群男人是关内的商人,今年回来晚了,不适合出关再往东去,就打算留在敦煌城内过冬。

    “这里是南水街你就是包子西施”为首的男人问,不等隋玉回答,他探头看陶釜里的卤蛋,问身旁的兄弟:“这是不是我们之前吃过的那种鸡蛋”

    “我只往商队卖过。”隋玉说。

    “那应该就是了,给我们兄弟几个捞二十……不,捞三十个鸡蛋。”为首的男人直起身,他看向隋玉,又调侃一句:“包子西施你在南水街,不应该叫南施”

    “叫南施也可以。”隋玉不在意,她端盆捞出三十个滚烫的鸡蛋,问:“你们要不要再买笼包子鸡蛋还烫,是带走还是就在这里吃”

    “就在这儿吃,你这里还有油茶”

    “有,再来十碗油茶”隋玉问。

    “成。”

    “好嘞,油茶也是四文钱一碗,十碗油茶四十文,一笼包子九十文,三十个卤蛋算七文钱两个,给一百零五文,一共二百三十五文。一笼包子只有三十个,不够吃吧,再来一笼”隋玉端着冒热气的蒸笼放桌上,垂眼准备搅油茶。

    赵小米过来帮忙,她心想幸好多买了二十个陶碗,不然不够用。

    “那就再来一笼包子,一共三百二十五文钱”掌钱的男人掏铜串子,他高看隋玉一眼,说:“你算账还挺快。”

    隋玉偏头笑了下,说:“熟能生巧罢了。”

    十个男人站在离摊子不远的地方大口吃包子嚼卤蛋,过路的人想看不见都难,卤蛋的香味,包子的热气,油茶的咸香,无不勾引被寒风吹得通红的鼻子。

    “这个蛋怎么卖”一个男人走过来,“这是什么蛋”

    “卤蛋,四文钱一个,七文钱两个。”赵小米脆声答话。

    “给我拿两个吧。”

    “南施,我怎么觉得今天吃的卤蛋比我们夏天吃的好吃”

    隋玉将油茶递过去,说:“配方改进了。”

    每隔五天,她都会买两根筒骨回去熬汤,熬出来的骨头汤再跟卤汤兑一起,用小火慢炖一夜,卤汤越熬越有味。

    一片雪花落下,隋玉仰头,说:“下雪了啊。”

    “下雪了就冷了,南施,你下雪了还出来摆摊”之前付钱的男人也有样学样喊南施,他指着陶釜说:“这锅汤卖给我,我们兄弟几个端回去煮汤饼吃。”

    隋玉摇头,她若有所思说:“想吃汤饼就过来,我不止卖包子,还卖汤饼,一碗汤饼加颗卤蛋,到时候再卤些豆腐,保准比你们自己煮的好吃。”

    第103章 爱致盲致聋

    不止有卤豆腐,还有黄豆和萝卜,黄豆和萝卜都不值钱,多这两样却能提价。隋玉再摆摊的时候,她又添了个火炉和陶釜,专门用来盛放卤汤和卤煮的豆腐、黄豆、萝卜。

    之前的十个商人又来了,天上飘着雪花,他们拢着衣襟缩着脖踏雪而来,一个个过来围着火炉烤火。

    “南施,你整个铺面啊,这大冷的天,没个遮风挡雪的地方,谁肯出来挨冻。”

    “铺子的租金太高了。”隋玉往炉子里多塞些柴,她先抬走蒸笼烧水煮面。

    十个男人围着火炉站着,离得太近,隋玉闻到了他们身上的味道,又臭又膻,熏得她几欲作呕。

    “小米,你来煮面。”她趔身过去。

    赵小米走过来,正好锅里的水沸腾了,蒸腾的白雾裹着脏臭的汗味,她下意识伸手捏鼻子,反应过来弯身打个喷嚏,瓮声瓮气说:“天太冷了,别给我冻病了。”

    “是该租个铺子的,短租几个月也成啊。”又有人说。

    “哪里有短租几个月的铺子”隋玉问。

    “我们住的民巷就有,商队都走了,不少房子都空下来了。你不是认识老秃他家就有个临路的房子。”

    隋玉有些心动。

    “你的摊子搬过去了,我们也不用绕两三条巷子走过来,我一天三顿都能到你这边吃饭。”

    “那一片的商人还有多少”隋玉问。

    “六七十人总是有的。”

    隋玉接过捞了面条的碗舀卤汤,卤汤偏咸,一勺面汤一碗卤水刚刚好,面条上堆个剥壳的卤蛋,一个两指长的卤豆腐,两块儿软烂入味的萝卜,再铺上粒粒饱满的熟黄豆,最后撒撮葱花,齐活了。

    “十二文一碗,铜板给我小弟。”隋玉递碗过去,她端起桌上的另一碗面,继续浇卤水,舀鸡蛋、豆腐、萝卜、黄豆。

    满满当当的一碗,配菜丰富,颜色好看,有蛋还有豆腐,这的确比他们自己煮的汤饼好吃。这些商人满足了,越发上心鼓动隋玉搬去民巷卖吃食。

    蒸笼搬上锅,赵小米洗洗手继续去揉面,现在她跟隋玉不仅要包包子,还要擀面切条扯长,好在有隋良过来帮忙烧火,三个火炉不用她们操心。

    十个男人蹲在火炉旁嗦汤饼,零星几个过路的人见了,走过来一看,大多嫌冷,买十来个包子就走了。

    买汤饼的人多是街上开铺的,有伙计的打发伙计来买,面煮好了端去铺子吃,没伙计的则是趁隋玉和赵小米清闲的时候喊她们送过去。

    临近晌午的时候,雪停了,窝在家睡懒觉的人走出来,雪地里的鸟雀惊得欻欻起飞,鸟爪带起的雪粒子乱飞,又像下了阵雪,隋玉跟赵小米合力扯开蒸布盖住桌上的面和馅。

    “难怪我媳妇说你们爱干净,给我拿笼包子我带回去,接下来几天不出门了。”一个穿着羊皮袄的男人走到火炉边烤火,他见隋玉跟赵小米都穿着几层单衣,他诧异道:“你们不冷啊”

    隋玉摇头,“烧着三个炉子,又是火又是蒸汽,我们还真不冷。”

    “挺费柴的。”

    “家里有打柴的,不怕费柴。”隋玉笑了。

    三十个包子从蒸笼转到盆子里,隋玉将盆子递过去,说:“九十文钱,卤蛋要不要拿几个今天新添了卤水汤饼,有鸡蛋有豆腐,有萝卜有黄豆。”说着,隋玉搅动卤汤,诱人的香味化作白雾升空,迅速在寒风里散开。

    闻到味的人纷纷走过来。

    “给我来一碗,多少钱一碗”

    “十二文一碗,如果自己带碗,那就十一文一碗。”隋玉说。

    “有点贵啊。”提篮买肉的妇人咋舌,“算了算了,先尝个鲜,闻着味挺香。我回去拿碗,你给我煮两碗,晌午我也不开火了,冻死个人。”

    隋玉应声,她端起温在锅里的蒸笼问:“谁还买包子猪油萝卜包和干菜鸡蛋包,就四笼了,下一锅要等好一会儿。”

    “给我来半笼,再要两个卤鸡蛋。”

    隋玉接过盆子挟包子,这个活儿得她来做,收钱算账她在行。

    “我买五个包子,能不能送我一碗卤汤”一个男人大声问。

    隋玉不着痕迹地用锅盖挡一下,免得口水喷包子上了。

    “卤汤送不了,你要是买卤蛋,我送你一勺卤汤。”她说。

    “四文钱够我买两个鸡蛋了,我都是老顾客了,你别这么抠,还包子西施呢。”男人啰啰嗦嗦,他强硬地递过碗,说:“给我打碗汤,下次还来给你照顾生意。”

    隋玉叹一声,当街争执败好感,她让赵小米给他舀两勺卤汤。

    “给他是不是也能给我”另一个拿碗的妇人开口,“丫头,给我舀两勺汤。”

    “你也买五个包子。”隋玉开口。

    “行。”妇人利索拿钱,五个包子十五文,一碗汤饼十一文,她多得一碗汤,端回去加点水能吃两顿,算下来是她占便宜了。

    赵小米气鼓鼓地给她打汤,勺子嗑着碗沿响声不小。

    “小丫头,碗给我敲破了,我要找你赔钱的。”妇人冷笑。

    赵小米张口就要还嘴,隋玉伸手拦下她,说:“你来收钱,我来煮面。”

    要汤的人走了,等候的妇人笑着说:“你倒是好脾气。”

    “和气生财嘛,不值当为勺汤吵架,这种人我一天难遇一个。”隋玉伸着勺子往釜底捞,她是要捞黄豆,勺子出水时里面还多了块萝卜,她没有颠掉,全倒进碗里。

    得这碗汤饼的人见她比旁人多了点菜,哪怕是不值钱的萝卜块,她也高兴。

    忙过一阵,包子卖完了,街上的人又少了,摊上的生意冷清下来,隋玉着手给自家人煮面。

    “小米,往后不能跟客人甩脸子,不就是几勺汤,他们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值几个钱啊。”

    赵小米觉得憋屈,她嘀咕说:“我就看不惯他们那占便宜的嘴脸。”

    “哪里占便宜了不是买咱们的包子了”隋玉换个角度跟她说:“你若是去买菜,看见摊主跟顾客吵得脸红脖子粗,你会对那个摊主印象好”

    赵小米试想一下,她大概会觉得那个摊主凶,脾气不好。

    “花钱的人多半不会站在赚钱的人角度上着想,更何况能舍下脸到街上占便宜的人没多少,你忍一时,要少好些麻烦。”隋玉将煮好的面递过去,嘱咐说:“以后不能像今天这样了。”

    赵小米点头。

    隋玉转头继续捞面,她往街头瞅,这打柴的人不饿啊还没来。

    三人蹲在火炉旁嗦完面,赵西平才扛着一捆干柴过来,隋玉看见人就开始煮面。

    “隋老板,你冷不冷”赵西平问。

    隋玉伸出手让他摸,手是暖和的,他的手倒是有点凉。

    赵西平用柴堵在风口,他坐到炉子边看隋良烤得小脸发红,要不是眼神活泛,他都要以为这孩子发热了。

    “我待会儿回去搬席稿卷过来挡风,吹着风烤着火,稍不注意就受寒了。”他说。

    隋玉想了想,觉得可行,她端碗过去,蹲下说起上午的时候那几个商人出的主意:“我就担心搬过去了,这边的客人就丢了。而且租铺子简单,铺子租了就要添桌椅,这个花钱。到时候铺子里烧着火,暖和了,保不准来吃饭的人一坐就是半天,让后来的人没地方坐。”

    赵西平不懂生意上的事,无法给她出主意,他嗦着汤饼,思索道:“你打算一直摆摊子”

    “摆摊子租金低。”隋玉首先考虑的还是银钱。

    “但你往后若是想开铺子,抛去租金不谈,桌椅、客人久待这些事都免不了。”赵西平喝口汤,说:“先去看看位置,能租就租吧,一早一晚太冷了,你们可别折腾病了。”

    赵小米看得津津有味,她突然大笑几声。

    落在雪地的麻雀被这几声笑惊上枝头。

    赵西平跟隋玉朝她看过去,好端端的,笑什么

    赵小米古灵精怪地啧啧几声。

    “有话好好说。”赵西平不耐烦了。

    赵小米冲他不屑地“嘁”一声,“三哥啊三哥,你信不信你若是不来,我三嫂照样有主意她刚刚还有理有据地教训我,你一来,她就变得没主意了男人啊男人,啧啧啧……”

    隋玉抓坨雪朝她砸过去,她克制着笑意,佯怒道:“胡说八道,就你懂得多。”

    赵小米拔腿就跑,她哈哈大笑,“我三哥就是个傻的,得亏钱都在你手里,他手上若是有钱,保准说:租金的事不要你操心,我来给。”

    赵西平想了想,他还真有这打算,他本想说租金从他的俸禄里走。

    “别听她的,她一个没嫁人的小丫头懂什么。”隋玉掩住笑意,她警告地瞪赵小米一眼,惹得赵小米又哈哈大乐。

    “良哥儿,她欺负我,你帮我揍她。”隋玉捏着雪球扔过去。

    赵小米抓着地上的薄雪砸过来。

    隋良来了兴趣,他跑到墙根下搂雪,使足劲甩过去。

    西北的雪是干的,像沙粒一样,团不到一起,扔到半空中就散了,风一卷,噼里啪啦落在人身上,也不疼。

    雪球不给力,隋玉跟隋良二对一也没占到上风,三人越撵越远。

    赵西平探头看一眼,他舀出锅里的面汤水将摞满一桶的碗筷洗洗。

    碗筷洗净,蒸锅里添上干净的水,桌子擦干净盖上蒸布,散乱的柴归拢到一起,摊子刚收拾整齐,打成一团的三人跑回来了。

    “都欺负我啊。”赵西平咬牙。

    赵小米愣了一下,她反应过来笑得蹲在地上起不来,“三哥你信我,我跟我三嫂不是一伙的,我没这个意思。”

    隋玉瞪眼,她倒打一耙:“不是你给我使眼色的别装无辜啊。”

    赵西平看向隋良,隋良比他还懵,压根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他这下更不确定隋玉跟赵小米谁的话是真的,谁的话是假的。

    隋玉笑够了,说:“你回去扛席稿卷来挡风,这边弄好了,你跟我去民巷看看,那边出租房屋的东家多,应该更舍得花钱。若是有适合的房屋,价钱合适,我们先短租几个月。”。

    赵小米立马来劲,她像是抓住了隋玉的尾巴,激动地说:“你瞧瞧,我说什么来着,我三嫂心里早有主意。”

    赵西平烦她,她懂个屁。

    第104章 食铺开张

    脚踩雪地上,每一步都带着咯吱咯吱的声音,隋玉专走没人踩过的地方,不时回头看她留下的脚印。

    赵西平走几步就要停一会儿等她,看到枝头上张望的鸟雀,他有些手痒,想要打猎了。

    “好冷啊。”隋玉快步走到他背后,推着人说:“你走前面给我挡挡风。”

    一家人身上都穿着鼠皮絮兔毛的坎肩,外面穿着层层叠叠的四层单衣,站在火炉边揉面时不觉得冷,离开火源,在寒风中走一会儿,身上的热气就散干净了,从脚底透上来的寒气让人浑身打哆嗦。

    赵西平抓着她的手快步走,走出东西走向的南水街,拐进土墙林立的巷道,少了刺骨的寒风,人走在其中好受多了。

    大雪纷飞天,家家户户关着门,路上除了找食的鸟雀,不见一个人。

    隋玉捂着脖子挡风,她仰头四处看,嘀咕说:“没人在外边,这要怎么问房子”

    “不是说要去找老秃”赵西平问。

    “想多看几家嘛。”隋玉打量路旁的房屋,她有些怀疑在民巷里开铺子的决定,家家户户不出门,铺子开了会有客人上门抑或是她提供送上门的服务

    路过两扇朱红木门的人家,听见门内有说话声,隋玉敲门,她开口先说明来由:“打扰一下,我听说这边有空房出租的,不知去哪儿打听,麻烦您指个路。”

    戴着狗皮帽的男人开门,他探究地看向门外的夫妻俩,问:“哪来的”

    “本地的,我们住在军屯,想租两间空房子做个卖吃食的小生意。”隋玉笑着说。

    男人看她一眼,转身冲屋里喊:“三木头,你家房子租不租”

    待在木棚里烤火的矮个男人哈着气走出来,在看见隋玉时眼前一亮,他立马变了态度,热情地说:“是你想租房子你过来住我家就有几处空房子,我带你过去。”

    隋玉皱了下眉,她看赵西平一眼,有他相陪,她没什么怕的,跟着三木头往西走。

    三木头的房子在巷子拐角,门朝南临路,位置不错,但院子里环境差,之前居住的商队走了应该没人来收拾,屋里臭烘烘的,檐下不知淋了什么东西,黏在地上黑乎乎的。

    “什么价我只想暂时租四五个月。”隋玉走出门问。

    “正好,赶在商队来之前你搬走,我不给你喊高价,我这一个院子三间房,只收你八钱银子一个月。”

    隋玉摇头,“我只想租一两间房,我再看看吧。”

    “我还有两处房,不过不临路,我带你们去看看”三木头往巷子里指,说:“有一处小点的房子,五钱银子租给你,这也就是冬天没客人,但凡有商队过来,这个价钱我可不租给你。”

    隋玉摆手,她拉着赵西平继续走,说:“我们再问问。”

    三木头嘀咕几句,望着隋玉走远,他缩着脖往回走,大冷的天,还是烤火舒坦。

    “我们还要去哪儿”赵西平问。

    “去找老秃。”

    “刚刚可以直接过来的。”赵西平捏住她的手,耽误这一会儿,她的手冷得像雪坨子,没一点暖和气。

    “涉及银钱方面,我心里要有个底,免得被糊弄了。”

    熟门熟路走到老秃家门前,门内有响亮的说话声,隋玉拍门,来开门的是熟人,上午去买卤水汤饼的商人中其中一个。

    “南施,你果然找来了。”陈武大笑,“快进来,我们刚刚还提起你,正想过去吃口热乎饭。”

    什么南施赵西平看隋玉一眼。

    老秃披着狼皮从一扇门内走出来,见是隋玉,他粗声问:“这时候来做什么”

    “隔壁的小院不是还空着这个老板娘是卖吃食的,她想来租间空房子。”陈武代隋玉说。

    隋玉跟赵西平走进去,这才看清院内的情况,类似于四合院的布局,院子里大概有十几间房,外面晾着衣裳的房间应该是住的有房客,这就是客栈的前身嘛。

    隋玉收回视线,看向老秃说:“冬天摆摊冷,我想租一两间房当铺面,先短租三四个月,老叔你看能不能租。”

    老秃进屋拿钥匙,他带着隋玉出门往隔壁走。

    门开,隋玉站在门口一看心里就有底了,这个小院应当是做大通铺的,房子大院子小,有茅厕没灶房,门窗陈旧,落了一层的尘沙,但屋里应该是打扫过,没有三木头家的污臭味。

    “老叔,我若是只租一间房,一个月要给多少钱”隋玉问,这里的房屋宽敞,一间就够用了。

    老秃一时没作声,他有些犹豫,做吃食油烟大,烟熏火燎,别到时候把他的房子熏毁了。

    “你租三四个月租倒是能租给你,但丑话说在前面,你要多付两个月的租子,若是屋里的墙和房梁熏黑了,这两个月的租子我不退你。”老秃说。

    “租子多少”隋玉问。

    老秃比个手势,说:“八钱银子。”

    隋玉摇头,“老叔你不厚道,我只租一间房,你问我要整个院子的房租,巷头的那个宅子,三间房一个大院子也才八钱银子。”

    “你说三木头的房子他那房子又脏又破,人也是爱占便宜的,你租他的房子讨不到好。”老秃打量一圈自己的房子,实话实说,他这房子也陈旧了,他改口说:“六钱银子算了,你们人不住这里,东西放里面不会丢,我就住隔壁,有动静就起来了。”

    隋玉比出四个指头,说:“搬走之前我会把屋里屋外打扫干净。”

    老秃摆手,四钱银子太低了。

    “五钱银子吧,你们各退一步。”赵西平出声,“大冬天没人住,我们租几个月,老叔你捡几个月的房钱,你若是答应,我们也不再费事继续看房子。”

    “算了算了,五钱就五钱吧,四月底之前你们要搬走。”老秃心想这边开食铺,往后他不想开火也有地吃饭,就不再磨嘴皮子。

    隋玉点头答应,不过她身上没多带银钱,约定明天过来给租子。

    拿到钥匙,赵西平留下打扫卫生,隋玉快步去南水街,要准备傍晚卖的包子了。

    冬天天黑的早,午饭过后不足两个时辰,天色就暗了下来,寒风变得凌厉,卷起地上的积雪,雪粒漫天飞,一时让人分不清是不是又下雪了。

    傍晚的生意不如晌午的生意好,零星几个客人顶着风出来,火速买一笼半笼包子就跑了,压根没有在寒天雪地嗦汤饼的打算。

    油铺掌柜和胡商都在关铺子了,不远处的粮铺,伙计站路上打量几眼,也准备关门回家。

    “该回了,没人出来了。”篾匠媳妇说。

    “就等你们了,你们买不买不买我们也收摊了。”隋玉问。

    “我买几个。”胡商走过来,说:“还剩什么包子给我拿七八个。”

    “只有猪油萝卜包了。”隋玉借他两个碗装包子,收了钱,她喊住人说:“阿力掌柜,这个月过了,下个月我就不来摆摊了。”

    胡商皱了下眉,点头说:“也是,大冷天摆摊太遭罪,等开春了你再过来,摊位我还给你留着。”

    “我打算把摊子挪到民巷去,租了个铺面,到时候大家想买包子,想吃卤水汤饼都到那边去,铺子里有桌椅,你们再来吃饭不用受冻了。”隋玉说。

    “行呐,我家就住在那边,到时候还去给你照顾生意。”油铺掌柜说。

    胡商点头,他也住在那一片,他问隋玉的铺子在哪个地方。

    “老秃你们知道吧我租的是他的房子。”

    “是他啊,那离我家不远。”油铺掌柜往街尾走,说:“你早点搬过去,到时候我带家里人过去吃汤饼。”

    “你们过去我多送一个卤蛋。”隋玉承诺,“算是谢谢大家照顾我的生意。”

    “你要是这么说,我倒是真要过去了。”卖鞋的女掌柜路过笑了声,“先回了,你们也赶紧回去,天要黑了。”

    赶骆驼的人来了,赵西平走来卸桌椅,他将两张狼皮和一个羊皮袄递过去,让她们披上再往回走。

    一路无话,到家了,赵西平说:“都擦洗干净了,这两天我再去找几扇旧门板,拿过去摞成桌子,再做几个矮点的长桌放地上方便人坐。”

    “矮点的叫长凳,高点的叫长桌。”隋玉开口纠正。

    长凳就长凳吧,都是一个意思,赵西平无所谓,他提着蒸锅拿去灶房。

    包子没卖完,隋玉烧火煮半锅稀粥,再馏二十个包子,晌午吃的咸,晚上适合吃清淡点。

    接下来两天,天更冷了,街上难见几个人,生意不好做,隋玉跟赵小米出去摆摊,不到天黑就收摊回去,没卖完的包子拿到军屯里沿着巷道叫卖。

    进了十一月,民巷里的铺面收拾妥当,一丈长八尺宽的房子靠门的地方摆三个炉子,剩下的地方摆放两列长桌用来坐人。

    开张的那日是个晴天,屋檐上的积雪融化,滴答滴答沿着瓦沟往下淌,躲在家里的人纷纷走出门清扫水沟,免得雪水淹坏墙根。

    趁着外面走动的人多,隋玉搬出炉子在门外煮卤汤,卤汤的汤底兑了昨晚炖了一夜的骨头汤,汤里有鸟肉,有萝卜,有豆腐,有黄豆。卤汤煮开,升腾的香味随着寒风弥漫在街头巷尾,又极快地从门窗缝隙里钻进温暖的房屋里。

    “什么味道谁家煮肉了”

    “爹,好香呀,我也想吃肉。”

    走出门的人相互询问,无果,他们循着味道传来的方向走过去,越靠近,香味越浓郁。

    一口陶釜立在门前,釜口飘出的白雾再显眼不过,更何况烧火的还是个眉眼含笑的俏妇人,寻味而来的人不由自主放慢了步子。

    “新开张的小食铺,之前在南水街摆摊,今天才搬过来,大家里面坐,我们卖的有猪油萝卜包、鸡蛋干菜包、豆腐豆芽包,三文钱一个,馅多个大。此外还有热气腾腾的卤水汤饼,配有卤蛋、豆腐、萝卜、豆芽。”隋玉舀起一勺卤菜,说:“一碗面,一颗卤蛋,一勺卤菜,自己带碗只要十一文,若是不愿意出门,我们还能送饭上门,只要十三文。”

    第105章 铺子开张

    屋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最先来的是住在隔壁的商人,他们来了先选位置坐,钱先准备好,面端上了就给钱。

    后来的人进屋,先看屋里的布局,再看白烟弥漫的灶台,两个炉子同时烧旺火,人一走近,就感受到蓬勃的热意。

    “要什么包子”佟花儿问。

    “不是有三种馅的包子各给我拿一个。”男人说。

    佟花儿拿个盘子挟三个包子递过去,说:“自己找位置坐。”

    “我要一碗他们吃的那种汤饼。”一个年轻男人走过来,注意到佟花儿双手缠着布,他多看了两眼。

    佟花儿缩了下手,她手上生的冻疮恶心人,隋玉交代她用布条缠着手,不要在客人面前露出来。

    “手沾水关节疼,我用布缠起来好受些。”她解释。

    男人挪开视线。

    赵小米煮一碗面递过来,佟花儿舀勺卤水浇面上,再舀颗剥壳的卤蛋放碗里,说:“你端碗去外面,卤菜在那个陶釜里。”

    屋里一口蒸锅一口陶釜,陶釜里的卤汤可以反复用,为免串味,只煮卤蛋。蒸锅是铁的,烧水快,同时兼顾煮面和蒸包子的活儿。为了煮面不耽误蒸包子,在饭点前,赵小米已经先蒸好了三锅六笼包子。

    最先过来的十几个商人吃完了准备离开,他们刚起身,赵西平就提着桶去收碗,看着丁点汤水不剩的碗,他想到隋玉说开铺了有泔水喂猪,心说人都不够吃的,哪有汤水剩下来喂猪的。

    位置一腾出来,立马有人坐下。

    “老板娘说送上门是怎么弄的明天晌午给我们送十碗汤饼过去。”陈武问。

    赵小米指墙上挂的一排木牌,说:“木牌上有记号,你若是想预订就先给钱,给钱就拿两个木牌走,木牌拿回去,一个挂大门上,一个拿手上,我们明天送饭过去认木牌敲门,饭拿到手,你把另一个木牌交出来。两个木牌但凡丢一个,对不上号我们就不给你饭。”

    “还挺有意思,这谁想出来的主意”来吃饭的老秃问。

    赵小米得意一笑,“当然是我三嫂了,她最聪明。”

    站在炉子旁等饭的人觉得新奇,他又掏出二十六个铜板递过去,说:“我就住在这条巷子里,晚上给我送两碗卤水汤饼过去。”

    赵小米收钱,赵西平从墙上取下三个木牌,他用烧过的树枝在上面各划两道线,两个递出去,另外一个再挂回墙上。

    “能送多远”老秃问。

    “附近三条巷子,再远点也给送,不过送去可能凉了,不介意的可以交钱预订,要说明具体位置。”赵西平解释。

    老秃若有所思地点头,说:“这个法子挺好,新奇。”

    觉得新奇的不止他一人,但凡过来吃汤饼的人,无不愿意多花一两文钱,体验一下送饭上门的感觉。

    墙上的一排五十摞木牌很快就分发完了,后来的人没法再预订,只能下次早点过来。

    明媚的太阳从东边移到头顶,又渐渐向西偏移,一直到午后,陶釜里的卤菜见底,进出的客人这才变少。

    隋玉进去喊赵西平出来抬陶釜,卤汤烧没了一半,陶釜不重但烫,两人用湿抹布垫着抬进去,再出来抬火炉。

    隋良极有眼色地舀瓢水出来泼余火。

    “我来弄。”赵西平拿着木锹出来,将一堆灰铲进去倒篾筐里。

    这里宛如他们的第二个家,家里的一半家当都搬来了,锅碗瓢盆、木锹篾筐、水桶水缸……家里的水桶水缸挪不开,这两样还是新买的。

    “门关上,暂时不接待客人了。”隋玉探头出来说。

    屋里乱糟糟的,碗筷泡在木盆里还没洗,桌上淋的有汤水,地上也遍布湿脚印,这些都要收拾。

    赵小米煮五碗汤饼端上桌,佟花儿将陶釜里的卤菜都舀出来,她们这才开始吃饭。

    萝卜炖得要化开,吃到嘴里完全没有萝卜味,黄豆煮得爆开,舌尖一抿就化了,又绵又面又有滋味,没有煮豆粥时的生味。隋良站起来拿勺子扒黄豆,凑够一勺了全扒进嘴里,他鼓着腮帮子一下下嚼,吃得美滋滋的。

    隋玉等他咽下去了敲他一筷子,警告说:“不准再这么吃,好吃的大家都喜欢吃,你都吃了我们吃什么”

    “没事,又不是外人。”佟花儿出声。

    “对啊,我们下一顿再吃也是一样的。”赵小米说。

    隋玉不说话,隋良老实坐下,认错道:“我再不这样了。”

    隋玉这才“嗯”一声。

    五个人将剩下的卤菜分吃干净,赵小米把锅里的面汤舀出来洗碗,她跟佟花儿清洗碗筷,赵西平负责清理炉子里的柴灰。

    隋玉则是带着隋良数钱,她教他数数,要他数出声。

    碗筷在面汤里过道水洗掉油,带有油花的水倒泔水桶里,赵西平拿起扁担,一边勾起装柴灰的筐,一边勾起泔水桶,他开门出去往回走,家里还有猪羊骆驼等着喂。

    “老天,半天进账两千六百多文!”隋玉高兴地咧嘴笑,她拢着串成串盘在钱箱里的铜板,喜不自禁地说:“算上晚上的,就算是来客只买包子,我们一天也能进账三两银子了。”

    “好多预订今晚和明天晌午送饭上门的。”赵小米说。

    隋玉转头去清点木牌,木牌是她写的,标记的记号她最熟悉,今晚有二十七单,合计要送六十四碗汤饼。

    “量不少,我们这就开始和面擀面。”隋玉将木牌挂起来,吩咐说:“佟花儿你负责削萝卜切萝卜,良哥儿,你穿上小米的羊皮袄出门一趟,去买五斤豆腐回来。”

    至于卤汤,隋玉准备的有多的,坛子里的卤鸡蛋倒进陶釜里,汤则是倒进卤菜的陶釜里。晚上的卤蛋卤菜卤汤不用愁了,接下来只用擀面,再尽早送到客人家里就成了。

    赵西平在家喂完猪,见时辰还早,他挎上弓箭带四头骆驼出门,骆驼去荒野上跑远了,他留在原地挽弓射枝头的飞鸟、雪地里的野兔。

    小半个时辰一晃而过,赵西平捏撮雪擦擦手指,他含着手指吹个响亮的口哨,在雪地里翻雪啃草的骆驼闻声看来,他又吹个短促的口哨催促,两头大骆驼带着小骆驼迈蹄跑来。

    赵西平捡起四只大小不一的野雀子和一只灰毛兔子,等骆驼跑近了,他翻身骑上骆驼送它们回去。

    骆驼关进圈里,猎物放筐里用木板压着,免得被猫官偷吃,赵西平锁门去隔壁敲门。

    秦大顺听到拍门声,他立马弹坐起来去开门,“这就走”

    赵西平点头,“走,天快黑了。”

    这是之前就跟秦大顺谈好的,外送的时候他过去帮忙,一碗一文钱,送多少碗给他结多少钱。

    赵西平跟秦大顺到了,隋玉就开始烧水煮面,面煮熟捞出,浇上卤水,铺上卤菜和卤蛋再将碗放食盒里。一个食盒能装三碗,她只买了四个食盒,只够两个人外送。

    六碗汤饼放进木制食盒,隋玉小心翼翼盖上盖子,嘱咐说:“秦大哥,可千万拿稳了,汤水别撒出来了,若是盒子倒了面洒了,你记得拿回来重做。另外,木牌上的痕迹核对好,别给多或是给少了。”

    “我晓得,你之前跟我说过两三遍了。”秦大顺稳着双臂提走食盒,说:“我出去了。”

    还没出门先看到门外探头探脑的人,他高声说:“吃饭是吧这里就是。”

    隋玉闻声走出去,屋里煮面收钱的活儿交给赵小米和佟花儿,她走出去接待上门的客人。

    “听说这边新开了个食铺,可以送饭上门,是你们吧”进门的妇人问。

    “是我们,不过目前只送附近三条巷子,最远送到南水街,远了送到了饭凉了。”隋玉引人往屋里走,说:“屋里暖和,你们屋里坐,卤水汤饼十二文一碗,自己带碗十一文,外送上门十三文。”

    正说着话,赵西平拎着食盒大步回来,隋玉扭头问:“这么快”

    赵西平摇头笑,说:“刚送的两单就在对面,过条路的功夫。”

    “三哥,又煮好了三碗,你来装。”赵小米喊,转头说:“阿婶阿嫂稍等,我给你们现煮。”

    有地方坐,屋里还不冷,新来的客人并不急。

    隔壁闻到卤水香的商人隔墙喊:“南施,送两碗卤水汤饼过来,再加六个豆芽豆腐包。”

    “我去送”佟花儿觉得这会儿赵小米一个人能忙活。

    隋玉摆手,说:“等他们回来他们去送,我们守着铺子就行。”

    她不打算让女人跑外送,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这些人里有没有坏心思的,冬天人都在家,路上人少,风声又大,万一出点什么事,喊人都喊不应。

    两碗卤水汤饼煮好,佟花儿端过去送到桌上,见屋里光线暗了,她引火点燃油盏送过去。

    又有客人过来,是油铺掌柜和胡商,隋玉引两人进门,跟佟花儿说:“这两位以往对我们颇有照顾,多送个卤蛋。”

    油铺掌柜走到炉边烤火,说:“还是有个铺面好,有地方吃饭,还暖和,不愁生意不好。”

    正说着,秦大顺提着食盒回来了,他将收回来的木牌扔筐里,又去取两个,说:“小米,煮四碗。”

    “好嘞,你先坐一旁暖和暖和。”

    “煮六碗,秦大哥,往隔壁送两碗,他们还要六个包子,你先送过去,顺便收钱。”隋玉吩咐。

    佟花儿立马挟六个豆芽豆腐包放盘子里递过去。

    秦大顺跑了,胡商见状疑惑道:“这是做什么送饭上门”

    隋玉点头,“还能往南水街送,你们订不订饭”

    “哪里都能送”油铺掌柜问。

    隋玉笑着摇头,说:“不是,天太冷,目前只做附近的外送生意。”

    各方面的条件不成熟,她不敢步子跨大了。

    第106章 忙碌的一家人

    最后一个客人结账离开,隋玉舀水浇灭炉子里的火,四人合力将锅碗瓢盆洗刷干净也准备回去了。

    屋内热气未散尽,屋外狂风呼啸,人从室内走出去,打个哆嗦,身上的热乎气散了一半。

    “真冷啊。”赵小米揣着手贴墙走,颤着声说:“我都想睡这里了,如果能烧一夜的火就好了。”

    “你走慢点,拽着隋良。”赵西平挑起泔水和柴灰,他撞隋良一下,说:“跟着小米走,你别走摔了。”

    佟花儿离得近,她走过来伸手拉住他。

    隋良就跟她走了。

    赵西平望着门内,隋玉还在里面检查炉子,三个炉子灭了两个,只留一个炉子有火,塞了一腔草渣捂火,蒸锅上架着两盆酒糟发的面。

    油盏吹灭,隋玉端个碗出来递给佟花儿,说:“还剩两个卤蛋,你带回去给老牛叔和阿水吃。”

    佟花儿搓了下手,她垂眼道声谢。

    门锁着,五个人踩着冻硬的雪坨子往回走。

    路上不见一个人影,也不闻人声,风声太盛,狗吠声在凄厉的西北风下都落了下风。

    走出巷道,穿过南水街,走进军屯,几欲断发的风势受阻,人这才能出口长气。

    先送佟花儿回十七屯,等老牛叔来开门了,隋玉跟赵西平才往回拐。

    “这是隋玉让我带给你们的,留着明早再吃。”佟花儿将碗递过去,她钻进灶房,见锅里还有热水,她匆忙揭开锅盖将冻得没有知觉的手伸下去。

    “娘——”阿水在等她回来,还没有睡。

    老牛叔用褥子裹住人抱进灶房,指着灶台上的卤蛋说:“你娘给你带鸡蛋回来了,香不香”

    阿水探头瞄一眼,又扭头盯着灶前站的人。

    佟花儿没理她,打水洗漱后,泡脚的时候才将孩子接过来。

    “隋玉管我一天三顿饭,另外还给二十文钱,我打算攒个十天半个月拿去买骆驼肉回来炼油,隋玉说她手上脚上的冻疮就是抹骆驼油治好的。”佟花儿忍着脚上的刺痛,说:“这个钱我就不交给你了。”

    “我不要你的钱,我自己有俸禄。”老牛叔抱起阿水,说:“你多想着孩子就行,她稀罕你。”

    “到年底了,我给她买几尺布做身新衣裳。”佟花儿端盆出去倒水,转过身又接过孩子。大概是能养活自己了,她心情好多了,难得有话多的时候,躺在床上,她饶有兴致地讲白天的事。

    阿水在她怀里聒噪地喊娘,她时不时应一声。

    阿水睡着后,老牛叔在褥子下伸出手,佟花儿身体一僵,之前的松快瞬间烟消云散。

    相距不远的十三屯,隋玉跟赵西平刚坐上床,猪吃食的动静清晰可闻,夫妻俩在捞食声里点灯熬油默默数钱。

    豆渣附在灯芯上,火苗燎过,噼啪一声响,光影晃动,隋玉抬起脖子晃了晃,说:“我这里是三百三十六文钱,你那里有多少”

    “二百、二百七十九文,合一起是……”

    “六百一十五文。”这是晚上的收入,跟隋玉估计的差不多,晚上客人较少,更多的是外送上门的单子,钱都归在午后的记账里了。

    隋玉下床,她从床下拿个平整的木板放油盏旁边,用烧过的木条在上面记账,今天收入三两四钱又二十四文,支出五十三文,分别是佟花儿和秦大顺的工钱。

    被窝捂热了,赵西平看她还在写,出声问:“还没写完明天再写,快躺下来,冻死了。”

    隋玉哼一声,“催什么催,我记一下外送的单数,方便以后做对比。”

    木棍刚丢下,人就被掳进褥子里,男人迅速覆了上来,隋玉嘴上念叨,手却实诚地摸上滑动的喉结。

    天气寒冷,褥子里一旦钻进冷风,隋玉就不痛快地哼唧,不是掖褥子,就是往下缩,两人越团越紧,生生将男人逼出一头的汗。

    赵西平拉下褥子呼吸新鲜空气,褥子下潮热又湿闷,捂紧了,差点给他搞窒息。

    折腾一通,两人都不冷了,隋玉趴男人身上小口呼吸,她如一只慵懒的猫,说话也是慢吞吞的,鼻音稍重,拖着嗓音又软又细。

    “我不喜欢冬天,从各个方面来说。”

    赵西平轻笑一声,他捋着散落在胸膛上的长发,餍足道:“冬天有冬天的滋味,我喜欢。”

    隋玉不说话了,她打个哈欠,拿过男人的手搭肩上,低声说:“给我捏捏肩膀,我想睡了。”

    揉面累手,紧绷了一整天,一放松下来,身上的骨头皮肉都是酸胀酸胀的。男人的手掌厚实有力又火热,沿着骨头按下去,骨缝里的酸胀感嗖嗖往外冒,又疼又爽,隋玉咬着牙哼哼唧唧。

    昏暗的烛光下,男人的眼神变得幽暗,他忍耐着,将趴着的女人伺候舒坦了,他趁机又来一次。

    猪吃完食趴进草堆里,黑皮猪将干草拱起来,它缩进去避寒,刚睡下又听到开门声,它哼哧几声,见主人不是来喂它,它又安静下来。

    夜终于静了下来。

    冬天天亮的晚,但隋玉一家不等天亮就起了。赵西平在鸡叫三声时就起来熬煮稀饭,蒸锅搬走了,现在灶上架着一口敞口陶釜,灶口宽过釜口,四周补着一圈黄泥,看着没有缝隙,但每逢烧火,灶口都要冒烟气。

    猫官呛了出来,它甩甩猫头,走到柴房外喵喵叫。

    “叫什么”赵小米嚷一句,“大早上的,吵死了。”

    “睡醒了就起来,昨天猎的野兔和野雀子还没收拾。”经猫官提醒,赵西平想起来柴房里还有野物。

    一句话叫起三个赖在床上的人,冻僵的野兔提出来,猫官闻到血腥味,叫得更大声。

    隋玉跟赵小米合力剥兔皮,一个撕一个拽,撕掉的碎肉都是猫官的,兔头难收拾,这个也是猫的,够它啃一天了。

    芋头粥煮好,兔肉和麻雀肉也收拾好了,隋玉用葱姜蒜将肉腌上,打算带到铺子里,晌午炒了一家人自己吃。

    开铺子一忙就是一整天,吃饭不能将就,为了赚钱苛刻嘴巴,身体早晚吃不消。

    大门敲响,是佟花儿过来了,隋玉让她自己去锅里盛饭。

    吃完早饭,天色稍亮,天上却是还缀着零星几颗黯淡的星星,路上还没人走动,隋玉带头跑起来。

    五个人哈着白雾跑去民巷,刚开门,隔壁老秃也披着狼皮打开大门,他蓬头垢面地探头问:“早饭有什么有汤饼”

    “早上没汤饼,要蒸包子。”隋玉想了想,说:“若是想喝稀的,我再煮锅粥,你给我拉几个人过来吃。”

    “早饭不送”

    隋玉跟赵西平对视一眼,她匆匆思索片刻,说:“早饭不送,粥食不多,只能方便附近的十来家人。”

    “那算了吧。”老秃放弃了,“要出门买饭,还不如我老婆子自己生火煮一锅。”

    隋玉不勉强,不煮粥她也方便,锅里不煮粥正好方便她炖骨头汤。

    赵小米跟佟花儿已经将炉子烧着了,蒸锅里添上水,隋良坐在一旁看着火,佟花儿去墙角的沙堆里挖萝卜。

    锅里的水烧热,赵西平撸起袖子舀水洗手,他跟赵小米和隋玉负责揉面。

    揉面擀面包包子,六十个包子装蒸笼架上锅,外面的天亮了,屋里也变得亮堂。赵西平加快动作,他将两盆面揉好放一旁,拿上铜板出门去肉铺买骨头。

    天色放明,巷子里有人走动了,收夜香的老头挨家挨户叫门。提着粪桶开门的男人打着哈欠,见赵西平路过,他们扬手打招呼。

    “铺子开门了”

    赵西平点头,“再有一柱香的功夫,包子就蒸好了。”

    “早上除了包子还有什么”另有人问,“送不送上门”

    “不送,只有包子,你们可以去铺子里吃,铺子里暖和。”说罢,赵西平加快脚步,他琢磨着是不是可以再添个炉子和陶釜用来煮粥,不过粥水卖不上价,再一个就是冬天不做事,很多人一天只吃两顿饭,大早上来喝粥的人少,如此一想,便作罢。

    顶着寒风买骨头回来,第一锅猪油萝卜包已经出锅,赵西平用湿抹布垫着将蒸锅里的水倒掉。

    锅里水汽烧干,隋玉先干炒豆豉后油炒大酱,炒香了加水放剁成几节的大骨头。蒸笼再放上,下面炖骨头汤,上面蒸包子。

    赵西平看了一圈,佟花儿在削萝卜切萝卜,隋良在烧火煮鸡蛋,赵小米跟隋玉一个擀面一个包馅,没有他能插手的事。

    “木牌,你打水将木牌上的记号刷掉,烤干了再挂墙上。”隋玉提醒,“还有鸡蛋和豆腐,再过一个时辰,家家户户的人差不多都起了,你回去一趟,让腊梅嫂子给我们收三百来个鸡蛋。”

    赵西平又忙活起来。

    “南施,送一笼包子过来。”隔着墙的商人喊。

    “懒死了,我去送。”赵西平起身,他搬起冒热气的蒸笼,问:“南什么是什么意思”

    “一些无聊的人起的外号罢了,随他们喊去。”隋玉无所谓。

    赵西平出门,包子送过去,他收钱回去继续刷木牌。

    有客人上门,见铺子里暖和,他们买一盘包子一坐就是大半天。

    骨头汤炖好,隋玉将汤舀进陶釜里,她腾出锅准备炒兔肉炖鸟肉做午饭,香味爆出来,铺子里的人坐不住了,这才纷纷离开。

    人都走了,隋玉跟赵西平说:“下午再去买豆腐的时候,你把明天要用的骨头买回来,晚上我先把骨头汤炖好了,早上放陶釜里再炖煮,免得被人看见我们怎么炖卤汤。”

    赵西平听从吩咐。

    兔肉和鸟肉一锅炒,肉刚出锅,秦大顺来了,赵西平喊他坐下一起吃。

    “我又占便宜了。”秦大顺有些不好意思,他是怕来晚了才提前过来,谁知刚好赶上人家吃饭。菜太香,他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厚着脸皮坐下,说:“赵兄弟,你再去砍柴喊上我,我去给你帮忙。”

    第107章 游食之人

    卤煮铺子的名声传开,外送上门的特色引人趋之若鹜,旁处的生意人也有所听闻,最先效仿的是油铺掌柜。他特意到隋玉的铺子里点十碗汤饼二十颗卤蛋,要求次日给他送到铺子里去。

    一碗汤饼吃完,他却不走,坐等近一个时辰,亲身听闻铺子里来客的喜好和诉求。

    客人渐渐少了,隋玉闲了下来,她解开围裙走出去,笑着说:“龙掌柜找我有事”

    龙掌柜有些脸热,他拱手赔罪,说:“隋老板见怪,我过来的确有事。之前你摆摊就在我铺前,我的生意你也知道,说不上惨淡,也谈不上红火,开个铺子,一天的进账或许还没你摆摊的进账多。”

    “这就是你误会了,没那么赚钱。”隋玉摆手。

    龙掌柜闻言不再提赚钱与否的话,他继续说:“城内油坊上十家,都是卖灯油和胡麻油的,价钱但凡高一分,客人就走了,生意难做啊。我也想多赚钱,想过不少法子,除了降价无法多招揽客人。不瞒你说,这次看你搞外送上门的生意,我也是心动,琢磨了好几天,还是决定试一试。”

    隋玉明白了,他是想效仿她,两人相识,有些单薄的交情,龙掌柜特意上门透个气,免得两家结仇。

    隋玉有一瞬间冒出包揽外送生意的主意,她找人上门取货,再安排人送货上门,毕竟她有这方面的见识,有一套完整的流程安排。但她很快就压下这个念头,这是封建朝代,不是法治健全的文明社会,她身份有缺,又没靠山,外送生意做大了,其中的利益不可估量,她有主意却兜不住底,折腾一通全为他人做嫁衣。万一挡了大商人或是权贵的路,她目前安稳的处境会再次变得岌岌可危,很可能还会危及赵西平。

    “行啊,怎么不行。”隋玉有些晃神,面上仍然挂着笑,她坦诚地说:“这个主意虽说是我想出来的,其他人若是想效仿我也拦不住,更不可能问人要钱。你肯来跟我说一声,还点个大单,我又有什么意见什么都没有,你放心去做就是了。”

    龙掌柜再次拱手,说:“是阿伯脸厚,占你便宜,我让人给你送一罐灯油来,冬天天阴,屋里暗费灯油。”

    隋玉欣然接受。

    “我若是有不懂的,隋老板可要指正一下。”龙掌柜朗声笑几声,隋玉这人聪慧,果决有主见,为人爽快,可交,他不以年长自持,放下身段向她讨教,将他这几日的思索一一说出来,问她是否有漏洞。

    灯油和胡麻油好盛放,但不像饭食的需求高,外送的生意难做,龙掌柜就琢磨着跟阿力掌柜的杂货铺合做生意,他雇几个伙计挑担走街串巷的吆喝,接单给人买东西送货上门,一是可以多卖他的灯油和胡麻油,二来还可以赚外送的钱。

    隋玉听完啧啧几声,果真不能小瞧古人,头发长见识怎么不短脑瓜子转的真快。

    “我没什么指正的,龙伯考虑的周到。”隋玉笑着说,“你若是做的成功,往后保不准也能接我这边的单子。”

    龙掌柜叹气,他含蓄道:“没有一家独大的本事,能多赚点钱我就满足了,不能贪心。再一个,饭要送热的,远点的送到凉了,汤汤水水的,十碗洒三碗,赚的还不够赔的。”

    隋玉点头,这点的确是技术难题。

    龙掌柜走了,隋玉回屋坐下,她望着摇晃的火苗出神。

    赵小米路过几趟,她冲隋良使眼色:你姐怎么了

    隋良也不知道,他往外望,又要落雪了,他姐夫打柴怎么还不回来

    碗筷洗干净后,赵小米走到隋玉对面坐下,她小声问:“三嫂,你怎么了”

    隋玉回神,不解道:“没事啊。”

    “你在想什么一直发呆。”

    隋玉笑笑没说话,是庸人自扰,她太贪心了,赚了小钱想赚大钱,有些不满足现状。而她的身份,以及赵西平的官位,两者都提醒她不能乱来,除非赵西平高升后能够庇护她,否则她只能靠勤劳做小生意赚钱。

    佟花儿提着泔水走出去,隋玉余光看见她,扭头望过去。

    “有什么事让我做”佟花儿问。

    隋玉摇头,她是想到离开妓营时发生的事,想到今天的自己,到底是有长进的。

    “隋玉,有件事你好像不知道,你开铺子做生意赚钱,可能已经是商人的身份了。”佟花儿放下泔水桶走进来,她坐到火炉旁烤火,垂眼说:“我跟你堂兄的时候听他说过商人的事,他那时候在官府就负责跟商人打交道,多多少少我听说过一点。商人名下不能有地,还要交缗钱,具体交多少我不清楚,但不交的话,官府能收缴你的财产,还要发配去戍边。不过舆县的政令是这样,敦煌这边的情况我不清楚,你最好跟人打听一下。”

    隋玉肃了脸,这方面她的确不清楚,记忆里也没有这方面的认知,隋虎不曾在儿女面前谈及公事。

    赵小米来回看几眼,她疑惑地问:“是我听错了还是理解错了嫂子,你跟佟婶子是……你们来敦煌前就认识”

    “对,她之前是我堂嫂,我们受连累被流放到敦煌。”隋玉承认。

    佟花儿怔怔地看着她,忽而惨然一笑,说:“我还记得你的话,看来你也怨恨了,不再认同之前的话……我们的确是被连累的。”

    隋玉不吭声,也不解释,她仍然坚持无辜的人被牵连流放是封建朝代的律法问题,但不会再说出口。

    “这事不必说出去,谁都别说,没有说的必要。”隋玉嘱咐赵小米,“我跟佟花儿之前的渊源都是过去的事了,说出来除了给别人多添谈资,没什么意义。”

    赵小米点头,她望着佟花儿,这个眼神沧桑,面容疲倦的妇人往日竟然是使奴唤婢的官太太,一点都看不出来。

    门外响起骆驼的蹄声,是赵西平送柴来了,隋玉起身走出去,骆驼见到她,呲牙打个响鼻。

    赵西平扛着柴捆进门,隋玉问他商人交税租的事,他完全没听说过,更不知道商人名下不能有地的政令。

    隔天,隋玉跟赵西平去南水街给油铺送饭食,龙掌柜看见她,讶然道:“你们两口子怎么当起跑腿了都走了,铺子不管了”

    “有事请教龙掌柜。”隋玉将食盒递给伙计,说:“龙伯,你这会儿可有空闲”

    龙掌柜领她跟赵西平去后院,“说吧,什么事”

    “我想问问商人的事,我租房卖吃食,是不是已经是商人的身份了”隋玉问。

    “我还以为你知道……”龙掌柜有些好笑,他将朝廷关于对商人的约束和政令一一说给她听。

    隋玉跟赵西平走出油铺已是半个时辰之后,夫妻俩匆忙回民巷一趟,交代铺子里的事让赵小米跟佟花儿商量着来,生意忙不过来就关门不招待来客,只将外送单子做完就行了。

    “三哥三嫂,你们要去哪儿出什么事了”赵小米担心。

    “没什么事,你顾好铺子里的事就行了。”赵西平拉着隋玉往外走。

    趁着天色还早,赵西平带隋玉去官府找主事,讲明隋玉做生意的事,主事做个登记,告知他们临近年关时要交缗钱。跟龙掌柜说的一样,两千钱为一算,一算缴税九十钱。也就是说一年非种地收入满两千钱,就要上交缗钱九十。

    登记后又去找农官,商人名下不能有田地,在武帝时,不仅商人不能有田地,就是商人的亲眷也没有持有田地的资格。好在历经两朝,政令有所修改,再加上地处边疆,有特有的土地政策,赵西平和隋良的田地不受影响

    从官府出来,天色已昏,隋玉跟赵西平脚步匆匆往民巷去,走在路上,隋玉说:“经商竟是贱业,之前只闻其事,亲身经历后才知个中滋味。商人竟然不能持有田地,真奇怪,不都是朝廷管辖的百姓。”

    赵西平不发表看法,这事超出他的认知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想到秋天犁地的时候他累得像条死狗,地里的活儿没人帮,此时少了二十亩地,他浑身一松,巴不得将另外二十亩也给踢走。

    走进铺子里,只有两位客人还在吃汤饼,隋玉跟赵西平洗洗手,她从蒸笼里挟一盘包子坐过去吃,晌午饭吃的早,下午走路多,两人早就饿了。

    佟花儿舀两碗面汤端过来,说:“事都解决了”

    “解决了。”隋玉点头,她喝口面汤,抬头说:“这事要多谢你,不然被人告发了,我可完蛋了。”

    佟花儿笑了下转身走了。

    吃饭的客人走了,赵小米去收碗筷,她趁机问:“到底是什么事嘛”

    “经商的事,年底要叫交缗钱,逃税的商人要发配戍边。”隋玉简略地说几句。

    “交多少”佟花儿问。

    “满两千钱交九十钱,看接下来的两个月吧,生意好了,估计差不多够两千钱。”隋玉又喝口汤,肉疼道:“九十钱够我买十八斤猪肉了。”

    “好多啊。”赵小米嘀咕,“太贪了。”

    赵西平扬起巴掌,虎着脸说:“你要挨打,再乱说话我送你回去。”

    说罢,他瞅了眼隋玉,下一瞬挨一记白眼。

    “武帝时期赋税还重,要交一百二十钱,商人的车马、房产都要交缗钱,若是隐瞒财产,被人告发了要收缴所有的财产,再流放戍边。”佟花儿有了谈兴,她点评道:“现在对商人的约束宽松多了。”

    赵小米惊叹地望着她,随即又心生惋惜,若是她们没被流放,她们会是多威风的夫人太太啊,又过着什么日子她想象不来,但绝不会开食铺卖面就是了。

    第108章 三万营养液加更

    猪筒骨忘记买了,不用再炖汤,和好面灭掉两个炉子里的火,隋玉一行人锁门往家走。

    刚走进军屯,天上飘起雪花,隋玉深吸一口寒气,扭头跟佟花儿说:“明天估计没几个出门吃早食的,我们晚点过去,你也多睡一会儿。”

    佟花应好。

    但隔天一早,夜幕刚退去,她就踏着雪过来敲门了。

    赵西平给她开门,低声说:“她们还赖在床上没起,你先进灶房烤火。”

    佟花儿轻点头,她走进灶房坐在灶前低头烧火,并不跟赵西平多交谈。

    赵西平在灶房里站了一会儿,他转身出门去给骆驼和羊抱草喂食,想着进灶房无话可说实在难挨,给牲畜喂食后,他又拎筐提锹进圈清扫粪便。

    “今天出门晚啊。”冬子爹挑着坛子进来,朗声说:“我出来抱柴看你家烟囱在冒烟,想着有人在家,我先将灰面给你们送来。萝卜缺不缺我今天往铺子里送两筐过去。”

    “你等等,还有几锹猪粪没铲。”赵西平说。

    冬子爹正准备进灶房暖和暖和,走到门口一看,认出烧火的不是隋玉,他愣了一下,转身走到牲畜圈外面探头看猪。

    “呦,你家的猪挺肥,有两百斤重了吧(汉代斤两)”冬子爹唤两声,见是个母猪,他琢磨道:“养两年了是吧还没揣崽子”

    赵西平嫌弃地看猪一眼,长了一身肥膘,愣是不干正事。

    “没揣崽子,没见过它发情,在家除了吃就是睡,赶出去了它也是睡。”赵西平提粪筐出来,说:“不知道明年开春了会不会发情。”

    “是不是没见过公猪”冬子爹问,他又往圈里看一眼,说:“等它下崽了,我挑一只回去养。”

    赵西平摆手,“不是我的猪,我做不了主,你问隋老板。”

    冬子爹大笑,真有意思。他往屋里看,说:“隋老板在家我还以为她已经去铺子里了。”又低声问:“灶前坐着谁你可别乱来。”

    赵西平嫌恶地给他一肘子。

    隋玉开门出来了,她跟冬子爹打声招呼,快步跑进温暖的灶房。

    赵西平等着她的洗脸水洗手,他冲厢房喊:“你们俩快起来,饭好了。”

    “已经起了。”赵小米提着嗓门应一声,她听着隔壁有动静了就开始穿衣,还是慢了一步。她早就看明白了,她三嫂不起床她能跟着一直躺床上,她三嫂一旦起床开门,另一个无情无义的人就要开始催催催。

    冬子爹收钱离开,隋玉一伙人开始吃饭。

    饭后,他们踏雪去铺子里为晌午的生意做准备。

    正值生意好的时候,冬子爹领着一个人过来,赵西平不在,他喊隋玉:“你婆家兄长来了。”

    “二哥”隋玉震惊,她放下手里的碗出来,见赵二哥满身的雪渣,脸冻得青紫,她赶忙领人进屋烤火。

    “二哥,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赵小米又惊又怕,她舀碗面汤让他捧着喝,忐忑地问:“可是家里出事了”

    赵二哥冻得说不出话,他轻微地摇下头,捧着碗坐着火炉旁不作声。

    “先让二哥暖和暖和。”隋玉说。

    客人正等着,赵小米顾不得再探问,先忙活生意。

    赵西平外送回来,他将兜里的一把铜板掏给隋玉,说:“有两家订晚上的汤饼,一单三碗一单一碗,你写四个木牌给我,我待会儿顺路送过去。”

    隋玉往炉前一指,说:“二哥来了。”

    赵二哥已经烤得回温,他捧着面汤碗继续喝水,看见赵西平没给好脸色。

    赵西平得知不是家里出事,他心里就有猜测,八成是为了他跟小米过来的,这事不当紧,他提着食盒又脚步匆匆去送饭。

    忙忙碌碌一个时辰,外送的单子送完,秦大顺将他收回来的碗筷清个数,结了工钱就快步离开。

    铺子里还有吃了饭闲坐的人,佟花去将桌上的碗筷都收走,路过隋玉旁边,她轻声问:“要不我在这儿守铺子你们有事回去说”

    隋玉看向赵西平,赵西平摆手,“你们忙你们的,我跟二哥说说话。”

    赵二哥吃完最后一筷头的汤饼,他板着脸看向老三,恼火地问:“你回来了不知道往家里捎个信”

    赵西平沉默,这事是他忽略了。

    “还有你。”赵二哥抽根柴朝赵小米打过去,“离家了就没音信了,玩野了忘了你还有爹有娘”

    赵小米一动不动挨了两下,是她理亏,她塌着腰任打任骂。

    隋玉跟隋良面面相觑,姐弟俩都不敢作声。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惦记什么,我们打算过年回去的。”赵西平开口,“我想着每年都是过年回去,你们心里应该有数,就没捎信。不过这大冷的下雪天,你跑来做什么,该捎信的啊。”

    赵二哥看向赵小米,说:“娘让我带她回去。”

    “我不回去。”赵小米扬起脖子,她梗着脖说:“我不回去。”

    赵二哥不搭理她,他看向赵西平。

    赵西平皱眉,“这么急再有一个月就过年了,天好了我带她一起回去。”

    赵二哥点头,“昨晚又下雪了,眼瞅着还要下雪,我也走不了,等天好了我再回。来之前我跟家里人说过,不用再往回捎信。”

    事情说定,隋玉见没有她的事,她装一兜铜板往外走,说:“我去买豆腐和骨头,你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隋良瞄见她招手,一溜烟跟了出去。

    “近来你跟你姐夫的二哥一起睡,家里就两间房,你又是个男娃,只能让你挤一挤。”隋玉说。

    隋良没意见,他贴心地说:“多个人一起睡暖和些。”

    隋玉摸摸他的头发,领着人上街去胡商的铺子里给他买饴糖甜甜嘴。

    傍晚来客的时候,赵二哥见个个都有事做,他空着手站哪儿都碍事,索性也跟着帮忙擦桌收碗,洗碗洗碟。

    忙到天黑,客人走完,隋玉拿出骨头炖汤,隋良还是负责烧火,隋玉跟赵西平忙着用酒糟和面揉面,赵小米和佟花儿负责清洗碗筷和桌椅。赵二哥插不上手,他默默在油盏旁坐下,来了半天,他大概也看明白了,做生意应该是隋玉的主意,铺子整的挺好,生意红火,小米干劲十足,难怪她不愿意回去。

    一干琐碎事收拾妥当,一行人关上铺子往回走。又落雪了,夜路湿滑,六个人在寒风里走得小心翼翼的。

    照例是先送佟花儿回去,等她进门了,隋玉跟赵西平才往回走。

    赵小米带着隋良已经先回去开门了,赵二哥挑着柴灰和泔水进去,东西放下后,他去隔壁秦家牵骆驼。

    秦大顺倚着门挡风,等隋玉跟赵西平走过来,他压着声音问:“明天还用我过去吗”

    “当然过去啊,你有事”隋玉问。

    “不不不,我没事。”秦大顺笑了,“这不是你婆家来人了,我担心你那里人够用了。”

    隋玉可没有让婆家人都来掺合她生意的打算,顶多带上赵小米那丫头。

    “你想多了,我没辞退你,你就按时按点过去。”隋玉抬脚往自家走,说:“怪冷的,进屋吧。”

    听着隔壁大门落栓,秦大顺也关上木门进屋。

    灶房里燃起火,赵二哥在里面跟赵小米说话,隋玉路过听了一嘴,她让赵西平去给猪煮食,她没进灶房,直接抱着钱箱进正房数钱。

    雪天生意不错,外送的单子格外多,隋玉快速串铜板,一串是一贯钱,够一千文了就打个绳结扔进木箱里。钱箱又快满了,她不打算去兑换银子,等到了年关,这些钱拿去交税正好。

    “洗脚水烧好了。”赵西平端盆热水推门进来,见桌上还散着铜板,问:“还没数完”

    隋玉“嗯”一声,又数二十个铜板凑个整,她放下钱串子去洗手洗脸。

    “二哥这趟过来主要是为了带小米回去有什么事还是爹娘不想让她在我这儿”她小声打听。

    “有媒人上门,爹娘想给她找个婆家,就让二哥过来带她回去。”赵西平同样低声说话,他往隔壁指了指,说:“小米还哭了,闹着不回去。”

    隋玉想说赵小米年纪不大,不用着急婚事,但考虑到这是她小姑子不是她亲妹子,小米有爹有娘,还轮不到她来说话,她又将话咽进去。

    “我比小米大七岁,当年我离家的时候她才八岁,跟隋良差不多大小,一转眼就能嫁人了。”赵西平感叹一声,“时间过得真快啊。”

    “婚事定下了可以多留她两年,当姑娘的时候快活,给人当媳妇了就要操心受累。”隋玉忍不住敲边鼓。

    水不烫了,她抬起脚伸过去,示意他拿擦脚布给她擦脚。

    赵西平冷呵一声,手上的动作又重又急,惹得隋玉踹他一脚,她埋怨道:“布太粗,给我擦疼了。”

    “这叫操心受累”男人照着她的脚底来一巴掌,讥讽道:“你这是哪门子的抱怨床下给你擦脚,床上给你暖脚,夜里腿脚一痒,一抬腿就给你挠,这还不行”

    隋玉乐得咯咯笑,仍然嘴硬说:“还是受累操心,我要做饭吧要做生意赚钱吧早出晚归,哪里不累”

    “我也没闲着,早上我起来煮饭,晚上给你端洗脚水。”赵西平一手端起她竖抱着送到床上,喋喋不休地念叨:“你也就最开始嫁给我的时候算得上受气受累,我记得你进门的头一天跟我说能给我洗衣做饭,能给我收拾家里,现在呢我在家的时候没让你费心家里的牲畜吧,羊圈猪圈骆驼圈都是我在打扫,脏的臭的都是我的……”

    隋玉伸手捂嘴他的嘴,投降道:“你好大的怨气。”

    “倒不是怨,是冤。”赵西平冷哼,他怪声怪气学她的话:“给人当媳妇就操心受累我冤不冤”

    “冤冤冤!”隋玉笑得合不拢嘴,她纠正她的话:“我给你当媳妇是享福,我说错话了。”

    赵西平这时候又心虚了,隋玉跟了他算不上享福,又种地又赚钱,的确是受累又操心。不过这是情况特殊嘛,他给自己找理由,她就是不跟他,换个男人还是要种地受累。

    “小米的情况跟我不一样,她有爹娘有兄嫂,当姑娘的时候多快活,干嘛急着嫁人。若是像我,嫁个你这样会心疼人的男人,早上她还能多睡会儿懒觉,嫁个不会心疼人的男人,天不亮就要爬起来给一家老小做饭。”隋玉脱去衣裳钻进被窝,被窝里凉冰冰的,她冻得缩成一团,颤着声说:“小米早熟,是个有主意的丫头,你跟二哥多跟她谈谈,别动不动要打要骂的。”

    赵西平没兴趣跟小米谈心,更不知道谈什么,洗了脚就睡了。

    但隔天早上看小米哭肿了眼睛,一脸的丧气,他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承诺说:“回去了我跟爹娘说,你不愿意嫁人就再等一两年。别哭了,丑死了。”

    赵小米闻言立马高兴了,她殷勤地给她三哥捶肩,谄媚道:“还是三哥你最好了,难怪我三嫂这个大美人肯跟你过日子,这是你应得的福气。”

    赵西平对她的话还算满意,他嘱咐说:“回去了不能跟爹娘多提你三嫂的生意,更不能说你三嫂赚了多少钱。”

    不是担心他爹娘要占便宜,是他了解他老爹老娘,两个人都爱面子,爱在外炫耀,还爱揽事,他担心族里的亲戚会托他爹娘说和,让家里的小辈过来当伙计或是跑腿赚钱。

    “三哥你放心,我肯定不说。”赵小米连连保证,她小声问:“那二哥那边”

    赵西平让他二哥帮忙喂养家里的牲畜,不下雪的时候就外出打柴,同样给工钱,但不掺合铺子里的事。

    第109章 善心是多情者的枷锁

    忙碌的日子过的飞快,腊月过了二十,民间年味就浓厚了,街上摊贩林立,躲在家里避寒的百姓纷纷走出家门,或是烤火,或是相约赶大集,热闹的说话声盖过严冬的寒冷。

    寒风里充斥着煮肉炖羊的香气,烟囱里冒出带有鱼腥的炊烟,隋玉铺子里的卤味香气在肉鱼荤腥中落了下风,她的生意变得冷清,客户大减,只剩附近的商人时不时过来光顾。

    “明天关店,忙碌大半年,我们也该歇歇了。”隋玉解开粗布围裙放桌上,她看向赵西平,说:“你拿钱去买只羊腿,我回去再宰两只鸡,这几天吃几顿好的,过了小年,你们兄妹三个就准备回老家过年。”

    赵西平没说话,越临近过年,他越是不想回老家,他惦记着跟隋玉一起团年。

    “三嫂,不若托邻居帮忙喂养猪和鸡,我们四个人骑上四头骆驼一起回去。”赵小米说。

    隋玉不假思索地拒绝了:“过年大家都想玩,别麻烦人家。再者,两头小骆驼还不能长时间负重驮人,别把它们累坏了。我跟良哥儿在家等你们,你们过完年再回来。”

    赵西平看出来了,她是压根不愿意回老家,他抬手示意赵小米别再劝,不回就不回吧,可以理解。

    有了关门休息的决定,之后的半天时间变得漫长难熬,除了佟花儿还在认真剥蛋壳,其他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送完最后一单外送,天色还没黑,但屋里早已点亮油盏,隋玉望着门外阴沉的天,说:“提前关门吧,省点灯油。”

    赵小米三步并两步跑出去,迅速关上大开的木门,谢绝客人再上门。

    铺子关了,人却没走,烧有炉子的屋子实在暖和,没人想出去受冻。隋玉看面盆里剩的还有面团,这里油盐酱醋都有,她突然来了主意:“我们擀面煮扁食吃,免得回去还要做饭。西平,你回去把二哥喊来,再去喊上老牛叔,让他带阿水过来吃饭,我们一起吃个饭。”

    赵西平立马起身往外走,开门见有人过来,他摆手说:“关门了,年后再来吧。”

    “关门了”过来的人是附近住的几个商人,他们望望天,实在是懒得自己做饭,也不想冒着严寒去街上,他们在路上站了一会儿,坚持去敲门,让隋玉随便给他们弄点饭打发肚子。

    隋玉让人进来等,卤菜和卤蛋都还有,她再切坨面煮几碗汤饼。

    热腾腾的五碗汤饼端上桌,隋玉擦擦手,她着手准备切馅炒馅,看到萝卜的时候,她顿住手,这些天萝卜包子吃腻了,她想换个口味。

    “小米,你先擀面皮,我回去一趟。”隋玉取下门外墙上挂的狼皮,匆匆出门。

    半路遇见赵西平,赵西平颠了颠盘里的酸菜,问:“是不是想回去拿这个”

    “对对对。”不过隋玉脚步没停,匆匆说:“你先过去,我回去看杜婶子种的韭菜还有没有,好久没吃韭菜了。”

    天已经黑了,赵西平将酸菜盘子塞给他二哥,他拐道跟隋玉一起回去。

    跟杜婶子去菜园割两把细嫩的韭菜,回到铺子,人已经来齐了,之前的五个商人还没走,非要厚脸留下来尝口扁食。

    人多手快,两种馅料准备好,一柱香的功夫就捏了大半盆的扁食,锅里的水烧开,扁食下水煮两滚就能吃了。

    五个商人又花一百文钱买五大碗双馅的扁食,隋玉将剩下的卤菜送他们一盘,十几个人分坐两桌,各吃各的。

    “老板,你做的饭好吃,明年再开门了也可以卖扁食啊,扁食比汤饼方便外送,还能卖生的。比如我们这些不会做饭的,买生的拿回去,自己生火煮。”商人说。

    隋玉思索一下,说:“等明年开业了,我把扁食准备上。”

    “这就对了。”

    一顿饭吃完,五个商人满足离开,隋玉等人将锅碗瓢盆收拾收拾,也关门回家。

    天黑路不好走,老牛叔让赵西平帮他抱着阿水,阿水养的好,胖乎乎的,也不认生,谁抱都要。她趴在赵西平肩上,自来熟地搂住他脖子,嘴里含糊说着只有她自己懂的话。

    赵西平印象里很少抱这么小的孩子,小时候抱过小米,后来抱过侄子侄女,但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如今再抱上小孩,他的动作有些僵硬,可能不是自己的小孩,感受到耳边细小的呼吸声,他很是不习惯,还给老牛叔的时候,动作间带着迫不及待。

    “抱着孩子是什么感觉”老牛叔笑,他看着隋玉跟赵西平,说:“你们在一起两年多了吧还没动静该要个孩子了。”

    “缘分还没到。”隋玉抚了下肚子,说:“缘分到了,孩子就来了,这个强求不了。”

    “去看看大夫。”老牛叔是这个意思。

    “行了,不该你操心的事你别乱出主意。”佟花儿推他,她回头说:“别搭理他,以后别喊他吃饭了,他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你们回吧,我们进去了。”

    隋玉笑了下,她牵上男人的手,两人手拉手往回走。

    走出十七屯,她扭头问:“抱小孩的感觉如何”

    赵西平摇头,“不如何。”

    他可能是只会喜欢自己的种。

    “你也回来几个月了,夜夜忙活,我这肚子怎么还没动静”隋玉也有些纳闷。

    赵西平攥紧她的手,憋笑道:“冬天太冷,种子不发芽,开春了就有动静了。”

    “你倒是挺自信。”

    “我的种我了解。”

    隋玉嫌他粗俗,抬手捶他一下。

    深夜还有更粗俗的话等着她,隋玉捂着耳朵不听,隐隐约约的话还是传入耳道,她臊红了脸,白净的肌肤染上薄薄的绯色。

    接下来的三天,天天吃荤腥,炖羊腿、炖鸡汤、炖鱼汤,白天吃得好,又没事做,赵西平蓄了一身的劲,夜里尽数使到隋玉身上。

    隋玉每每觉得她活不到天亮,天亮后,她却能气色颇好地睁开俩眼。

    腊月二十四,隋玉一大早就红光满面,她兴冲冲将赵西平兄妹三个送到东城门外,目送他们走远,她带着隋良在城外的寒风里走了好久。

    这还是除了大年夜,她跟隋良头一次走出雄厚的城门,站在荒野里望着土黄色的城墙,绵延的城墙如一条酣睡的巨龙。

    隋玉想到了长城,想起了春大娘,她进城买十个包子揣怀里前往妓营。

    妓营还是她记忆里灰败的模样,坐落在偏僻寒凉的荒野,屋顶上新铺的茅草在西北风里摇来晃去。

    隋玉到的时候临近晌午,她拉着隋良蹲在一棵歪脖子树下避风,眼睁睁看着脚步虚晃的男人从破旧的木门后走出来,被风击来的污言秽语听得人遍体生寒。

    烟囱冒起炊烟的时候,春大娘挑着担出来了,她似乎在寻找谁,走出门先看一圈,没瞅到人,这才脚步沉重的往河边走。

    隋玉拉着隋良从树后走出来,姐弟俩往河边走。

    春大娘听到脚步声警惕回头,见是隋玉,她激动地洒了桶里的水,冰凉的河水浸湿草鞋,她似乎没有感觉。

    “玉丫头,可算又遇到你了。”春大娘高兴。

    隋玉垂下眼望着枯黄的杂草,她就怕会是这样,怕她们将她当做救命稻草,怕交集多了,她会不由自主地踩进这个泥潭。

    “去年太忙了,没能来看你。”隋玉递出怀里揣的包子,说:“还是温热的,你先吃两个填填肚子。”

    春大娘叹气,说:“我们不缺吃的,你也难,往后再来别带吃食了,省着钱自己用吧。”

    隋玉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垂着的冻疮累累的手,她没说话。

    “你可去看过你堂兄”春大娘心怀忐忑,她想打听儿孙的消息。

    她还不知隋文安早已脱了奴籍,隋玉沉默片刻,选择将消息瞒下,可以想象,她们知情后会更加痛苦。

    “还没有,我先来看你,你有没有什么话或是什么东西托我捎过去”隋玉温声说。

    “有有有,你等等,我进去拿。”春大娘激动,她迫不及待想走,但手上还有活儿,她踩着河边的石头打两个半桶水,挑着扁担佝偻着腰离开河边。

    隋玉想去给她帮忙,春大娘摇头说:“你走远点,离那扇门远点,里面脏,别让里面的人看见你。”

    望着春大娘脚步蹒跚地走进那座吃人的圈笼,隋玉心情沉重地蹲下去,她自言自语道:“怎么办不过来总觉得心里有件事压着,过来了总有事等着我。”

    牵绊越多,她越是难受。

    隋良不懂,他看见春大娘出来了,伸手推了推隋玉。

    隋玉站起来,用布包着的包子还在她手上,她将十个包子递过去。

    春大娘接过,她递过一串用草绳串的草鞋,说:“这是我们闲时候编的草鞋,旁的东西也没有,你帮我们捎过去。这五双是我编的,给你大伯和两个兄长,还有我的两个孙儿,也不知道鞋合不合适。这剩下的是你吴婶、田二嫂、还有你堂姑给她们家里人编的,你都带去。”

    隋玉接过来,说:“我明天就过去一趟。”

    春大娘搓了搓手,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望着隋玉跟隋良走远,她追过去说:“快过年了,你别来了。”

    她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第110章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佟花儿听到敲门声,她放下手上的布走出去,她没有应声,轻手轻脚靠近院门,试图从门缝里看人。

    隋玉听到脚步声,她出声说:“是我。”

    佟花儿快步过去拉开门栓,怕妓营里的人会再找来,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一直是能不开门就不开门。

    “老牛叔不在家”隋玉问。

    “家里的柴不多了,我在家看着阿水,他出去打柴了。”佟花儿又关上门,说:“屋里烧的有火盆,进去坐。”

    阿水在床上爬,看见隋玉进来,她张嘴咯咯笑,露出几颗小米牙。

    隋玉冲她笑一下,说:“阿水的嘴巴和鼻子长得像你。”

    佟花儿没作声,她拿起床头上搭的布,熟练地给阿水擦去口水。

    “你怎么过来了”她知道隋玉没事不会过来。

    隋玉脸上的笑一收,说:“我去看春大娘了,打算明天去长城那边走一趟,你有没有托我带去的”

    佟花儿手一抖,手指戳进阿水的嘴里,戳到她的牙根,她疼得哇哇哭。

    “别吵。”佟花儿心烦地抱起她。

    火盆里的柴烧没了,冒起一股浓烟,隋玉趁机走出去,说:“我先回去了,你晚上给我送过去。”

    佟花儿快步送她出门。

    夜色落下时,佟花儿敲响隋玉家的门,她将怀里藏着的一件絮着芦花的夹袄塞给隋玉,时间太紧,她手里银钱有限,只能匆匆去街上买两尺布和两斤芦花赶工缝了件夹袄。

    “别跟你堂兄说我的事,帮我、帮我……”佟花儿哽咽地说不出话,她狠狠擦去眼泪,哑声说:“帮我看看童哥儿,我太想他了,让他……”

    眼泪如断了线往下掉,佟花儿捂着酸疼的胸口说不出话,她深喘几口气,勉强说:“如果童哥儿不在了,求你瞒着我,我……我……”

    她不知道再说什么。

    “我晓得了。”隋玉进灶房舀一瓢热水,说:“洗把脸。”

    佟花儿擦去鼻涕,她伸手捧水洗脸。

    隋良从屋里走出来,佟花儿看见他又要掉眼泪,她多希望从没生过这三个孩子,从她肚里出来,都是命苦的。

    擦干脸,隋玉拿出骆驼油让她抠一坨抹脸。佟花儿摆手,整理好情绪,她低着头往外走,不忘嘱咐说:“栓上门,夜里别开门。”

    佟花儿走了,隋玉落下门栓,她放下手上的夹袄,提起猪食去喂猪。

    三只羊卖了两只,还剩一只母羊,隋玉舀一瓢猪食倒给它,剩下的都倒了喂猪。

    “明天我一个人过去,你在家自己煮饭吃。”隋玉跟隋良说,她交代道:“天黑了就关门,我若是回来晚了,你别出去等,我回来会喊门,其他时候谁来都不开门。”

    隋良乖乖点头。

    第二天,天色刚放亮,隋玉就裹着狼皮牵骆驼出门了,除了一串草鞋和一件夹袄,她什么都没准备。

    迎着狂风向北狂奔小半天,靠近长城的时候,隋玉看见城墙根下密密麻麻的人,工事防御暂停修筑,奴隶们忙着运送粮草。籍端水(现疏勒河)河面宽阔,冬日河水流速缓慢,载有粮草的船舶飘在河面上,奴隶们上上下下搬运打捆的豆杆、苜蓿草、以及粮袋。

    隋玉刚靠近就被兵卒拦阻驱逐,她解释说想来探望亲人,兵卒不给通传,更不让她靠近找人。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过来”隋玉打听,她望着忙碌的河道,繁多的船只,心里浮现一个猜测,可能是要发生战事了。

    兵卒不再搭理她,隋玉远远地看着,一直等到过晌。密密麻麻的奴隶,她实在是认不出谁是谁,只好原路返回。

    到家天色还没黑,隋玉坐在灶前烧火取暖,冻死她了,骨头缝都是凉的。

    另一边,佟花儿坐立不定地等了一天,等到天黑,她实在捱不住了,匆忙喝碗粥,她找个借口溜出门。

    老牛叔冷眼看着,他掰过阿水的脸,继续给她喂饭。

    “娘走。”阿水往外指。

    “走不远,马上就回来了。”

    “回来”

    “嗯。”老牛叔舀勺蒸蛋喂她,催促说:“快吃,马上凉了。”

    阿水张大嘴,笑眯眯地“嗷呜”一大口。

    老牛叔被她的动作逗笑,立马将佟花儿的不对劲抛去脑后。

    “这件夹袄你是拿回去还是放我这儿过几天我再走一趟。”隋玉想去确定一下,年后是不是有战事。

    佟花儿看着眼前的小袄,垂着眼说:“那就劳烦你再跑一趟,帮我看看童哥儿是不是还活着。”

    隋玉揉了揉眉心,她不着痕迹地叹口气,分享别人的情绪也挺累人的。

    佟花儿装碗酸菜走了,这是她过来的借口。

    栓上门,隋玉烧半锅滚烫的水熏腿脚,脸上也蒙块儿微烫的布巾,冰凉的脸颊烫得红通通的,隋玉松快多了,这两天攒下的寒气和愁绪似乎一并驱了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隋玉不再想之前的事,她带着隋良去逛街。姐弟俩在鞋铺里各买一双新茅鞋,路过布店,隋玉进去买三尺细布,打算回去裁几条新内裤,再缝几条月事带替换。

    一个摊贩挑着两筐皮帽在街上吆喝,隋玉摸了摸耳朵,之前骑在骆驼上冻了一天,这两晚耳朵总是发热发痒,估计冻疮又要复发了。她走过去挑选皮帽,羊皮帽、狗皮帽、兔皮帽,还有几个用碎狼皮拼成的帽子,隋玉选顶灰色的兔皮帽戴头上,又拿着狼皮帽试了试。

    “小阿嫂,狼皮帽宽大,是男人戴的。”摊贩说。

    隋玉点头,“我想给我男人买一顶,多少钱一顶”

    “兔皮帽便宜,十二钱一顶,狼皮帽是二十钱一顶。”

    隋玉反复对比,跟摊贩讨价还价,磨了半天用四十钱买下两顶兔皮帽和一顶狼皮帽。付了钱,她跟隋良当场带上帽子,这下不怕风吹得头疼了。

    之后的两天,隋玉将桃符、屠苏酒、桃枝桃根这些过年必备的东西买回去,猪肉割两斤,羊肉割一斤,其他的什么都不用再买了。

    “小妹子。”一个大汉叫住隋玉,他取下狗皮帽,说:“还记得我吧去年你在东市从我手里买过骆驼肉,我们还谈过买骆驼的事。”

    隋玉仔细盯他两眼,她还记得有这回事,但已经忘了那人的长相。

    “大哥找我有事”

    “在路上看见你就打个招呼,你还想买骆驼吗我最近新得了两头骆驼,牙口不错。”

    隋玉想着也没事,就随他去东市看看。路上得知明年开春了他们要去沙漠套野骆驼,她玩笑道:“能不能多带个人我会射箭,也想去长长见识。”

    男人打量她一眼,笑着摇头:“你不适合。”

    隋玉不勉强,她也是随口一说,人生地不熟,就算要套野骆驼,她也是跟赵西平一起出城。

    走进东市,一股牲畜特有的腥臊气袭来,隋玉揉揉鼻子,加快脚步去看骆驼,两头都是大骆驼,骨架壮,看牙口正值青壮,性情也温顺,哪哪都好,可惜价钱太贵。

    隋玉拉着隋良要走,大汉送了两步,说:“你留个住址和名字,明年套到小骆驼我去通知你来选。”

    隋玉拒绝了,家里地方太小,没法再圈养骆驼。

    ……

    除夕这日,隋玉戴上兔皮帽,再次裹上狼皮牵骆驼出门,又耗半天抵达长城根下,这次运气不错,恰逢奴隶加餐放饭,她跟看守的兵卒说尽好话,才被允许靠近找人。

    奴隶已被打散,隋玉又不清楚隋姓族人是在哪个编队,找兵卒询问无果,她只能取下帽子沿着河道走,寄希望于其他人能认出她

    一处避风的石头后,春大娘的大儿子认出了隋玉,他思索了片刻,起身走过去。

    “隋玉”

    隋玉扭头,来人瘦脱了相,跟记忆里的人对不上号,她分不清他是谁。

    “你过来做什么有隋文安的消息吗他怎么没来你也脱奴籍了”

    隋玉摇头,说:“我是受春大娘和其他人所托,来给她们的儿孙送东西的。”

    “我娘”隋怀全反应有些迟钝,大概是麻木太久了,听到亲娘的消息他也没什么高兴的情绪,只是冰冷的声音有了些温度,“她怎么样了”

    这就说来话长了,隋玉不想多说,她解释说:“待会儿监守要来赶人了,长话短说,你是怀全堂兄还是怀仁堂兄这是春大娘给你们编的草鞋。”

    隋怀全接过一串草鞋,平淡地说:“我是怀全,怀仁死了,我爹也死了,只剩我跟两个孩子还活着。隋文安呢你知不知道他的消息”

    “不知道,没有联系。”隋玉摇头,她将另外三串草鞋递过去,说:“这是我吴婶、田嫂子和我堂姑编的,她们的亲人若是还活着,就劳你转交给他们,若是不在了,你们自己安排吧。对了,童哥儿可还活着”

    隋怀全点头,他扭头扫了一圈,喊:“新林兄,你过来一下。”

    隋新林冷着脸看向隋玉,他坐着不动作,还是隋怀全又喊一遍,他才拖着沉重的步子过来。

    隋玉不确定地问:“佟花儿嫂子跟你是一家的”

    隋新林冷笑一声。

    隋玉当作没听见,她从怀里掏出夹袄递过去,说:“佟花儿嫂子托我给童哥儿带来的,能让我看眼孩子吗他娘很想他。”

    “孩子们在垦荒,不在这边。”隋新林这才开口,他看着隋怀全手里的一串草鞋,再看看手里新布做的夹袄,他想问什么,却又不知能问什么。

    “是要打仗了吗”隋玉压着声音问,“我前几天来过一次,这边在装运粮草,没能靠近。”

    隋新林木然地点头,“好像是的,外面的消息还没传出来”

    隋玉心里一紧,她望着面前神色冷漠的人,又问:“你们也要上战场”

    “嗯,你知道隋文安的消息吗”隋新林抬头。

    隋玉还是说不知道。

    第111章 面临选择

    隋良不知隋玉的心事,在吃完年夜饭后,他就急着要扛火把出门,在大头和二丫路过的时候,他跑出去给人展示他的大火把,浇了猪油,火烧得又急又旺。

    “隋玉,走不走”腊梅嫂子喊。

    隋玉应一声,她戴上兔皮帽,拿上火把往外走。

    “你这帽子是自己做的还是买的”腊梅嫂子问。

    “买的,之前在街上遇到一个卖皮帽的摊贩。”隋玉锁上门,扛着火把往巷口走。

    “隋老板,新年安康啊。”秦大顺站在院子里吆喝一声,他笑盈盈道:“新年发大财。”

    “新年安康,大家都发财。”隋玉笑了,“嫂子呢吃完饭了一起去跳傩舞啊。”

    秦大嫂擦着手走出来,说:“碗还没洗,你们先去。”

    “那我们先走了。”隋玉跟腊梅嫂子继续走。

    巷子两旁的人家听到声,手头无事的人纷纷走出来道福,扛着火把的孩子加入隋良和大头二丫的队伍,一马当先走在前面开路。

    往年除夕,隋玉一家有意无意的被排斥在外,不管是出门还是从城外回来,别人都是三五成群的,不会带隋玉一起玩。今年得了她的好,以隋玉为首,聚拢了一大群人,半条巷子的人走在一起,浩浩荡荡往街上去。

    鼓声随风响彻大街小巷,火光拉长人的身影,在吟诵的傩声中,跳动的傩步间,隋玉热出一头的汗,她有些后悔外出时戴上皮帽。但在往城外奔跑时,戴着皮帽的脑袋不受寒风的侵袭,隋玉脚下的步子越跑越快,超越一个个瑟缩的人,当她喘着粗气抵达除晦的火坑时,周遭只有零星十来个人。

    即将燃烧殆尽的火把抛起,狂风扯动张牙舞爪的火苗,身后是喧嚣的说笑声,凌乱轻快的脚步声靠近,隋玉望着下落的火把抓紧时间许愿。

    “玉妹子,你跑太快了,我差点没追上。”腊梅嫂子气喘吁吁地过来,她随手丢掉烧灭的火把,念叨说:“你不累啊,跳了傩舞,还跟男人们争着抢着往城外跑。”

    “还好,不怎么累。”隋玉在人群里找隋良,见他跟一些孩子跑在一起,她走过去喊人:“良哥儿,我们该回去了。”

    “这就来。”隋良应一声,将重新引燃的火把郑重丢进火坑里。

    往回走时,众人的脚步慢了许多,有人相约去酒肆喝酒,有人谈着年后走亲访友的安排,和乐融融的气氛弥漫,大家还不知道黑夜的另一端藏着什么。

    回到军屯,隋玉拒绝街坊邻居烤火的邀请,她拉着隋良进屋,却在众人都走进家门后,巷道陷入冷清时,她又牵着隋良出门。

    隋良总算发现她有心事,亢奋的情绪瞬间消散,他不安地问:“姐,我们要去哪儿你怎么了”

    “去老牛叔家里一趟,我明天想回酒泉一趟,你白天去老牛叔家里吃饭,晚上若是不想睡他家,你就去跟大头睡。”隋玉缓缓开口。

    隋良“啊”一声,他打心底不愿意,不高兴道:“我不能去吗”

    “路上太冷了,另一方面,有你在家我放心些,咱家里还有猪羊骆驼和十来只鸡,交给别人都不如交给你放心。”拐进十七屯,隋玉没再说话。

    “砰砰”两声,隋玉小声喊门:“婶子,是我,隋玉。”

    佟花儿听到她的声音腿脚一软,要不是老牛叔扶她一把,她要栽地上去。

    “做什么了吓成这个样子。”老牛叔垮脸,他走过去开门,粗声问:“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有事托你帮忙。”隋玉拉着隋良走进院子,闲聊道:“你们没去跳傩舞”

    “冷飕飕的,我们在家烤火。”老牛叔跟着走到檐下,问:“要说什么事你一来差点把你婶子吓死。”

    隋玉看佟花儿一眼,笑着说:“怎么会被我吓到我过来又不是坏事。”

    佟花儿闻言如枯死的老木又发新叶一般活了过来,她有了精神气,脸上也涌上血色,腿脚仍然有些发抖,心却是不慌了。

    “进屋坐吧,屋里暖和些。”她招呼道。

    “不进去了,我说了就走。是这样的,我明天想回酒泉老家一趟,家里的猪羊骆驼和鸡群想托你们帮忙喂几天,还有良哥儿,他这几天自带粮食过来跟你们吃饭。”隋玉吐露目的,“我最晚会在正月十五回来,顶多离开半个月。”

    “怎么突然要回你婆家”老牛叔纳闷。

    隋玉笑笑,说:“给我公婆拜年嘛。”

    老牛叔有些不信,“赵西平之前回去你怎么没跟去”

    “那时候是不想去,现在又想去了,嫁过来过三个年了,一次都没去婆家拜过年,越想越不甘心。”隋玉满口胡扯,“我明天回去,到时候跟赵西平一起回来。”

    老牛叔不想探究,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你一个女人出远门,大冷的天,路上又没人,不安全吧”佟花儿担忧,“要不别去了,明年过年再去也不耽误什么。”

    “路上有走亲戚的,而且我骑的有骆驼,还会射箭,不会出什么事。”隋玉坚持,她托着隋良的脑袋,说:“我不在家的时候,就劳你们费心照顾他,喂养牲畜的东西他都知道在哪儿放着。”

    隋良没反抗,算是应下她的话。

    老牛叔跟佟花儿没再说什么。

    “那我回去了,明天一早就走,就不再过来了。”隋玉说。

    佟花点头,送隋玉出门的时候,她突然问:“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没有,一切都好,别乱想。”隋玉跨出门,牵着隋良往回走。

    这次她的口风很紧,离家真正的缘由谁都没说,就连隋良也不知道。过后佟花儿问起时,隋良一问三不知,巷子里的街坊邻居只当是隋玉想赵西平了,大老远要回婆家找人。

    隋玉孤身牵着骆驼出城,她挎着弓箭,身披狼皮,头戴皮帽,用布巾裹着脸,跟随出城访亲的队伍一起往东走。

    赵西平跟赵小米年前骑走了两头大骆驼,隋玉这次出门代步的是一岁半的小骆驼,这是一人一驼头一次出远门,怕骆驼累垮,跑大半个时辰,隋玉就下来牵着骆驼走走,她活动活动冻僵的腿脚,骆驼嚼些枯草跟着歇歇。

    敦煌的城墙早已模糊,越往东行,荒野上的人烟越少,漫漫荒漠,奇形怪状的土墩和石头矗立在了无生机的大地上。

    骆驼歇过劲,隋玉拍拍它,它四蹄一弯,熟练地跪伏在地上。

    隋玉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展开,骆驼探着脖子舔口盐,在人骑上背之后,它起身奔跑。

    走走停停,傍晚时,隋玉牵着骆驼走进附近的村落投宿。她在骆驼背上冻了一天,戴着肥厚的皮帽,身形又臃肿,早就狼狈不堪,只有在出声时才能看出是个女人。再碍于她挎着的弓箭,弓和箭都有磨损的痕迹,村里倒是没人因为她是个孤身女子就打歪主意。

    隋玉提着心睡了一夜,天明付过房钱就牵着骆驼离开。

    如此行走六天,隋玉骑着骆驼走到酒泉,她循着记忆里的方向在城外拐道,一路打听,在正月初六的傍晚走进赵西平的老家。

    此时赵家正在炒米,为赵西平和赵小米离家准备干粮。大米的香气在院子里弥漫,五个小孩围堵在灶房门外,伸着脖子等着吃香喷喷的炒米。

    “娘,你腌的酸菜给我带两坛走。”赵西平从屋里走出来,正准备进柴房,他听到墙外有蹄声。

    隋玉在外听到他的声音加快脚步,看来她没记错,就是这家。

    大门开着,隋玉径直牵着骆驼进去,一眼看见站在院子里的男人,她眉眼一弯,出声说:“来客了,还不快来迎接。”

    赵西平惊得瞪大眼,他紧紧盯着包裹严实的人,反复打量。

    进门的骆驼冲他叫一声,赵西平这才挪开视线看向骆驼,认出是自家的骆驼,他大步走过去,走了两步变成跑,过去一把抱住人。

    “不担心抱错媳妇”隋玉笑出声。

    赵西平拍她一下,又走出去往外看,“你一个过来的”

    “嗯,良哥儿在家没过来。”

    “谁来了”赵母从厢房里出来。

    隋玉取下皮帽,笑着说:“娘,是你三儿媳回来了。”

    赵西平将骆驼牵进圈里,走过来拉她往灶房走,说:“先进来烤烤火,你怎么来了冻的不轻吧我们打算明天就回去的。”

    这下一家老小都涌进灶房,赵大嫂用炉子上的热水冲一碗炒米递过去,借着火光,她多瞧隋玉几眼,小姑子没说谎话,她这个三弟妹长得俏,难怪老三一心扑她身上。

    “年前没回来,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赵母问。

    “在家无聊,我出来走走。”隋玉捧着碗看向其他人,说:“一时冲动就过来了,爹娘兄嫂别见怪。”

    赵西平不信,问:“不是家里出事了”

    “家里好好的。”隋玉摇头,“不欢迎我回来吗”

    这让其他人怎么说赵小米出声说:“才不会,家里人都念着你,爹娘在外面已经把你夸出花了,你明儿出去问问,看谁不知道我有个俏丽又能干的三嫂。”

    赵母咳嗽一声,她悄悄掐这丫头一下,含糊说:“回来就回来吧,老大家的,你去抓只鸡,晚上炖一锅。”

    “我就喜欢吃鸡肉,谢谢娘。”隋玉甜甜一笑。

    赵母看着她的脸说不出难听的话,想到已经脱奴籍了,老三一家的日子也起来了,她不再介怀过去的事,勉强笑了下,转身出去了。

    赵大嫂出去抓鸡带走了五个小孩,赵父跟赵大哥和赵二哥也跟着出去,拥挤的灶房一下子宽敞。

    赵小米还想说话,赵二嫂将她扯了出去,这下灶房里只剩赵西平和隋玉。

    隋玉喝一口泡发的炒米,不好喝,她递给男人,说:“你帮我喝了。”

    “不饿”

    “饿,不过我等着喝鸡汤。”隋玉往外看一下,她脱下鞋用灶火烤脚。

    赵西平放下碗,他过去关上灶门,蹲过来脱下隋玉的足袜,脚掌连着腿杆冷冰冰的,脚趾冻得红肿,冻疮又发了。

    “你在搞什么天一冷我就给你又揉又抹,细心照顾了一冬,今年可没长冻疮吧,我一走,你又给弄成这样子。”赵西平绷着脸看她,“你过来做什么别跟我扯有的没的。”

    “过来看看你在老家有没有再养个媳妇。”隋玉不正经道。

    男人手上用力,“啪”的一下朝她脚背上打过去。

    隋玉疼得呲牙咧嘴,她还手拧过去,“疼死我了。”

    “冻死都不怕还怕疼死”赵西平瞪她一眼,他捞起一只脚塞肚子上,手捂着另一只脚给她搓。

    隋玉挣脱开,说:“算了,待会儿有人进来。”

    赵西平心想也是,他给她套上足袜穿上鞋,见锅里添的水烧冒烟了,他开门出去拿盆,说:“你泡个脚坐床上捂着,大过年的,别再冻病了。”

    他这么一说,赵母心里虽然犯嘀咕,到底没说什么。

    进屋关上门,赵西平也不打算出去了,他让隋玉脱下裤子,让她站盆里用热水搓搓腿,腿脚热了身上才不冷。

    “这下能说了你过来做什么”他又问一遍。

    隋玉不再隐瞒,她将年前发现的事一一说给他听,“在枯水期运送粮草,我估摸着不等开春就要爆发战事,也有可能不出正月就要行军。”

    赵西平捻了捻手指,他想起去年的乌孙之行,具体事由他不清楚,但模糊听过几句,应该是跟匈奴有关,如果要发动战事,很可能就是再次跟匈奴开战。

    不可自抑的,他叹一声,才安稳几年啊,又要乱了。

    “我很快就会回去,你不该来的,战事就战事,我们就是听令的小卒,几时发动战争那是皇帝老爷操心的事。”说回眼前,赵西平拿过擦脚布给她擦腿上的水,说:“带骆驼油了我给你搓一搓。”

    隋玉欲言又止,心里的念头太过自私,她没能说出口。

    夜色暗了下来,屋里点上油盏,隋玉躺在床上捂出了热乎气,听着屋外老少的说话声,她坐起来穿衣裳。

    “三嫂,鸡肉炖好了。”赵小米跑来敲门。

    “好,我起来了。”隋玉应声。

    赵西平出去给她拿茅鞋,看到几个侄子侄女拿着棍子在院子里追打,他不免想到即将到来的战事,这时突然福至心灵,明白了隋玉急匆匆过来的目的。

    如果他家中有事突然要离开,错过军队开拔的日子,那他就不用上战场拼死拼活了。

    第112章 中途折返

    夜色已深,迟来的晚饭在诱人的肉香里开动,老老少少十四个人,一桌还坐不下,五个小孩各挟三块儿鸡肉,舀一勺鸡汤泡粥,端着碗蹲在灶房吃饭。

    “我过来给爹娘兄嫂添麻烦了,路上走的急,没来得及买什么东西。”隋玉望向公婆,说:“我有两三年没回来了,明天我跟爹娘去赶集,让我为二老添身新衣尽尽孝心。”

    赵母心里一乐,面上却嫌麻烦,说:“我跟你爹不缺衣裳,你挣了钱自己攒着,留着以后养孩子。”

    “养孩子跟尽孝心不冲突,我跟西平常年不着家,爹娘的事都是兄嫂在操心,这方面我们不如他们,只能在钱财上表表心意。”

    这一番话让赵家几口人心里都舒坦,赵大嫂跟赵二嫂心里积攒的不满消了大半,都是儿子儿媳,他们年年在家累死累活还受婆婆的气,老三一家一年难回一次,每次回来不是吃就是拿,谁能服气。

    “那也行。”赵母终于绷不住笑,她摸摸袖子上的补丁,说:“我有两三年没添新衣裳了,家里的猴崽子太多,有好的净想着他们。”

    隋玉微微一笑,说:“往后我跟西平负责给爹娘买衣鞋。”

    赵母越发满意,她用勺子在盆里翻了翻,奈何鸡肉剁得太碎,光线又暗,她找不到鸡腿。

    “老三,给你媳妇儿多挟几块肉,多俊俏的脸蛋,可别再瘦了。”赵母看着隋玉,说:“你瘦了不好看,长胖了有福相。”

    赵大嫂翻个白眼,谁胖了会不好看她胖了也有福相。

    赵二嫂朝隋玉觑几眼,心想这人幸好不在老家,不然依她这张嘴,早晚将老婆子哄得服服帖帖的,她跟大嫂越发吃亏。

    一顿饭吃完,隋玉收拾碗筷去洗碗,毕竟她没做饭。

    赵西平蹲在炉子旁烧火,赵小米走过来问:“三哥,我们明天还走吗”

    “晚两天吧,我今天刚来。”隋玉出声。

    赵小米“噢”一声,“那我们初八还是初九走晚回去一天,铺子里的生意就多耽误一天。”

    “你一个当伙计的比当老板的还操心。”赵大嫂打趣一句。

    隋玉看向赵西平,商量道:“初八的早上走吧。”

    赵小米满意离开。

    灶台收拾干净,炉子上的水也烧开了,赵西平又舀半盆滚烫的水端走,兑一瓢冷水,用微烫的水擦擦脸擦擦身,洗脚的时候水温刚刚好。

    躺进褥子里,外面还有说话声,但男人的手已经抚上微凉的肚皮,隋玉咬唇,不敢露出丝毫的声音。

    老家的土墙不如军屯的土墙厚实,木床的年龄又偏大,一动就吱呀乱叫,赵西平悠着劲,轻不轻重不重的,一直挠不到痒处,两人都不大痛快。

    “别弄了。”隋玉不耐烦了。

    男人咬牙,他探身上来捂住隋玉的耳朵,狠杵两下结束了动作。

    隋玉踹他一脚,她抱着褥子不吭声。

    赵西平明白了,他拽件衣裳缩进褥子里,刚触上,隋玉哆嗦一下,她紧紧闭上眼,修长的脖颈在寒冷的空气中沁出细密的汗,莹白的肌肤在昏黄的烛影下变得滑腻。

    一切结束,冰冷的腿脚回温,隋玉热得想掀褥子。

    赵西平漱口进来,他手上端了碗水,抱起人喂她喝。

    “不喝了。”隋玉扭头。

    碗放木箱上,男人掀开褥子躺进去,木床又响了几声,他恼火道:“我早晚劈了它当柴烧。”

    隋玉笑出声。

    “这会儿高兴了”赵西平搂住她的脖子,低声问:“伺候舒坦了”

    隋玉咬唇不说话。

    赵西平长吁一口气,他一手枕头,望着漆黑的屋顶陷入沉思。

    “怎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隋玉扭身,下巴抵着微凉的胸膛,她伸手去摸冒出胡须的下巴,嘀咕说:“有些扎。”

    赵西平闷笑一声,他抬手抚上潮红未消的脸蛋,说:“亲我一下。”

    隋玉没动,她有点嫌弃。

    赵西平没勉强,他出声说:“你知道的,我怕死。以前是想活着,现在是怕死。”他若是死了,身上的这个女人可就不是他的了。

    隋玉放下手,她摁上他的脖子,说:“年前你爹做梦梦到你阿爷了,你回关中一趟,看还能不能找到老人家的坟,若是找到了上几柱香,等爹娘百年之后,送他们回老家。”

    赵西平没说话,过了许久,他“嗯”了一声。

    隋玉心中一松,提着的心落下了,她撑着硬实的胸膛支起身,轻轻吻上他的嘴角。

    次日天明,赵西平跟隋玉带着老两口去酒泉,到了城内,隋玉掏钱给二老买两身厚实的衣料,又去肉铺买三斤肉,路过杂货铺,她进去买五十文钱的饴糖,这才出城往家走。

    路上,赵西平将隋玉得来的消息告诉老爹老娘,以及两人商定的说辞。

    初八的早晨,赵小米一早爬起来为即将的出行忙活,烟囱里刚冒上烟,赵父突然在睡梦中大喊一声,赵母嚷嚷几声,赵西平兄弟三个慌忙走进老父老母的屋里。

    “我梦到你们阿爷了,他二三十年没吃儿孙供奉,穷得讨饭都讨不到,天天被其他鬼追着打。”赵父坐在床上望着三个儿子,说:“老三你代我回去一趟,给你爷修修坟,多烧几柱香。你成亲两三年了还没孩子,回去念叨念叨,让祖宗多保佑你。”

    赵西平看他老爹一眼,出门说:“隋玉,爹梦到我阿爷了,我要回关中一趟,今天让二哥送你跟小米回去。”

    赵小米纳闷,“老家那时候不是发大水了还能找到”

    赵母扬起巴掌,恼火地骂:“你个死妮子,不关你的事,滚一边去。”

    “滚就滚,我今天就走。”赵小米重重哼一声,她跑到隋玉旁边,说:“三嫂,我三哥不能陪你我陪你,我跟你回去。”

    “行。”隋玉看向赵二哥,说:“又要麻烦二哥了。”

    “弟妹,你二哥在家也没事,他过去了就留下给你帮忙算了,等春种的时候他再回来。”赵二嫂开口。

    赵大嫂动了动嘴,她暗恨,又晚一步,一个月一贯钱的工钱,她男人也能去做。

    “胡说八道,我去了就回来。”赵二哥斥一句,老三不在家,他过去住两三个月算是怎么回事。

    隋玉垂眼没说话。

    事情说定,吃完早饭,赵二哥去找他堂伯借骆驼,问起缘由,他将赵父做梦一事说了,“老三回关中要骑骆驼,我送小米跟老三媳妇去敦煌,人送到了就回来。”

    村里一半的人家都是一个祖宗的,消息传出去,大家纷纷凑钱,托赵西平回去给自家爹娘爷奶修修坟。

    赵二哥送隋玉跟赵小米先离村,晌午时分,赵西平在族人殷殷嘱咐下,挎着隋玉带来的弓箭只身离开。

    正月十四的午后,隋玉三人走进敦煌城内。

    同时,一匹轻骑从长安城奔出。

    八天后,赵西平在武威郡遇到快马加鞭的驿卒,在一连声急报中,他驱着骆驼走出城门。

    联合乌孙攻打匈奴的消息传开,军屯里的兵卒重回校场,门上的桃符还没落上灰,残存的年味在密集的脚步声中消失殆尽。

    李百户穿着甲胄上门清点人数,轮到赵家时,隋玉说明缘由:“他早在半个月前就往东去了,这会儿若是没出武威郡,他听到消息应该会赶回来。”

    赵西平回关中祭祖的消息早在隋玉回来的时候就传了出去,李百户没怀疑,他只叹这老小子运道好,完全没将隋玉的话当真,赵西平若是听到消息还往回跑,那真是脑子被驴踢了,上赶着送死。

    军屯里除了身有残疾的戍卒,其余手脚健在的戍卒皆拿上兵器,日日早出晚归去校场训练。

    老牛叔趁着天黑过来了一趟,隋玉早出晚归去铺子里做生意,一天到晚看不见人。

    “去年年底,你婶子过来找你做什么”

    隋玉疑惑,“什么时候”

    “腊月二十四的晚上。”老牛叔盯着她,“你去看你的族人了”

    隋玉不承认,她摇头说:“我去干什么该去探望他们的人又不是我。”

    老牛叔不再问,转而说:“你那些族人这次要上战场,作为奴隶,战场上的奴隶十去九不还。你婶子还不知道,明天你跟她去西城门等着吧,送行。”

    隋玉攥紧了手,“我不想去,我不想看,你陪她去吧。”

    “我去看她为另一个男人哭”老牛叔觉得好笑,“不去就不去吧,不去挺好。”

    隋玉第二天在铺子里呆坐,街上万人走动的脚步声震动了半座城池,她坐不住了,锁上铺子,带着赵小米跟隋良疾步朝西城门走去。

    佟花儿早上没来铺子,隋玉在西城门的墙根下看见了她,她神色木然地盯着众多将士一步步走进城墙的门洞里。

    此番行军人数多达十五万,除了敦煌的驻军,还有旁处的驻扎的军队,万众兵马穿过这个边疆关城,前仆后继踏进黄沙,再穿过玉门关和阳关,一路西去。

    送行的家眷各个神色沉重,眼泪在眶里打转,却不肯让它掉落,就怕泪水晦气,挡了男人回家的路。

    从早上到傍晚,敦煌的驻军走空了,这座热闹的城池也空了。

    回去的路上,佟花儿轻声说:“我没认出他,我发现人瘦成皮包骨后长得都是一个样,鼻子突出,眼睛凹陷,嘴角下塌,都是一个样。”

    隋玉没说话。

    “还好,童哥儿没上战场,我真希望他别再长大,可是只有死了才不会长大。”佟花儿踢走一块儿挡路的石头,她抬头望向昏黄的天,自言自语道:“我们的命怎么就这么苦老天怎么不肯分我们些好运道”

    赵小米听哭了,但佟花儿却没有眼泪,她看了看隋玉跟隋良,抬手狠狠扇自己一巴掌,她太恨了,恨所有得老天眷顾的人。

    “往后我不来了,你也别再去找我。”佟花儿撂下一句话,大步跑开。

    隋玉沉沉吁口气。

    天黑了。

    第二天,鸡叫三声时,天又照样亮起来。

    隋玉照样去开铺做生意,城里的人少了一半,也带走了生机,她的生意变得冷清,过来吃饭的多是附近住的商旅。

    天气回暖时,商旅带着货物离开这座冷清的城池,隋玉的生意越发冷清,几乎没人上门。

    这日上午,锅里蒸着包子,隋玉跟赵小米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姑嫂俩同时朝外看去。

    “隋玉,我在路上遇到常校尉,就是去年出使乌孙的使者,我要跟他去乌孙了。”赵西平没进门,他站在门外眼神炽热地望着她,坚定地说:“我身为兵卒,领着俸禄,我应该在有敌入侵时抵抗外敌,保护我朝的百姓,像我的同僚保护你一样保护他们的妻儿。”

    “你去吧,我等你回来。”隋玉站起身。

    赵西平冲她笑了下,转身大步离开。

    第113章 续租

    赵小米追出去,但只来得及看个急匆匆的背影,她气得跺脚,转回去跟隋玉说:“我三哥就是个傻子,别人躲都躲不及,他还硬要往上冲。”

    隋玉望着日光下跳动的灰尘,她握着手缓慢地坐下,怔怔地说:“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所以我才说他傻,好好的日子不过了。”赵小米忧愁地叹气。

    隋良从屋里走出来,他望着空荡荡的门外,捧着脸蹲了下去,执拗地反驳:“我姐夫才不傻,他、他是……”他找不到词描述他的心情,只能很敬佩地说:“我姐夫很厉害,他上阵杀敌去了。”

    “去去去,小孩子懂个屁。”赵小米很嫌弃地摆手,“大人说话,你一个小孩别插嘴。”

    隋良瞪她一眼,他站起来往门外走。

    院子里安静下来,能听见蒸锅里水烧开的咕噜声,赵小米搓了搓手,走到隋玉旁边安慰道:“三嫂你别太担心,我三哥十五岁的时候就上战场了,他算是个老手了,不会有什么事。”

    隋玉扯了下嘴角,缓缓说:“是我小看他了,没事,他有他的选择,我们在家等他回来。”

    过后,隋玉去驿站一趟,她想给公婆捎个信,奈何因为有战事,来往的公文甚多,军士们的家信驿卒没空发送。她只好又回去,正好遇到一队商旅要回长安,隋玉将写有口信的木板托给他们,劳烦他们捎带到酒泉驿站。

    二月中旬,又一路大军路过敦煌奔赴战场,敦煌的百姓眼神麻木地目送万众兵马离开。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座镇守西北的边城被声势浩大的兵马充斥着,沿路的灰尘都踏薄了一寸。见多了,最初的恐慌已经变得麻木,反应也变得迟钝,寻常百姓转过身又投入到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里,为即将到来的春种做准备。

    随着天气一日暖过一日,关中的商人带着骆驼涌进西北,他们带来了鲜艳的布料,精美的漆器玉器,以及南方特有的茶叶,随着他们的到来,集市上又恢复了热闹,隋玉的生意也跟着回温。

    商旅入住民巷,发现巷子里多了家能送饭上门的食铺,劳累了一路的商人不想出门走动时,就使唤巷子里的小儿跑腿去订饭。

    隋良为了赚跑腿钱,他经常跟民巷里的小孩混在一起,在商人开门时,他跑过去接住一把铜子,再跑回去拿上木牌做好记号送到商人手里。

    隋玉跟赵小米坐在檐下包扁食,现在做饭方面有她们姑嫂二人一手包揽,至于外送生意,则是从巷子里寻了性情老实手脚麻利的阿婶阿嫂,每到饭点的时候过来,过了饭点再走,不会耽误地里的活儿。

    “三嫂,今年我们要种四十亩地,怎么忙得过来”赵小米问。

    “官府应该有安排,或是派守城的驻军,或是差使旁处村里的应募士,肯定要派人过来帮忙种地。”隋玉不慌,军屯里的男人走了七七八八,官府不安排人帮忙耕种,戍卒名下的田地八成要荒着长草。反正种不种都不影响拿俸禄,留守的妇人肯定是先忙活自己名下能分到粮食的田地。

    赵小米抬手用袖子蹭了蹭垂下来的头发,说:“那春种的时候我们就不用关铺子了”

    “到那时候铺子也到期了。”隋玉扭头看向隔壁,思索道:“我要不要续租”

    赵小米一喜,怂恿道:“续租吧,开铺比摆摊赚钱。”

    有人进来了,隋玉起身问:“吃饭啊”

    “对,现在能开火吗我们商队马上就要出城,我想来填个肚子。”拿着皮帽的客商看向盖帘上摆好的扁食,说:“烧水给我煮两碗,可还有卤蛋”

    “有,你进屋坐,我这就给你煮。”隋玉端上盖帘进去。

    客商往外走,说:“我再去喊几个人,你多煮几碗。”

    不一会儿,院子里进来七八个客商,院子里无风又有太阳,他们进去径直抬两条板凳出来,坐在太阳下聊路上的事。

    赵小米又端一盖帘的扁食进去,出来问:“还有包子,你们吃不吃”

    “什么馅”

    “荠菜鸡蛋馅和猪油萝卜馅。”

    “先不吃,我们走的时候买两笼走。”说着,客商大步走出去。不多一会儿,他拿个布兜子过来。

    赵小米接过布兜子进去给他装包子,提醒说:“两笼包子六十个,两种馅都是一个价,三文钱一个啊。”

    扁食煮熟,隋玉拿碗盛汤,一勺汤十二个扁食为一碗,每碗再加颗卤蛋,她探头往外问:“要不要吃葱花”

    “行,多加点。”

    “八碗都要葱花”隋玉又问。

    “要,都要。”八个客商纷纷进来端饭。

    “老板娘动作挺快,不耽误事。”最先过来的客商端碗,他闻到醋味,说:“给我来勺醋,我口重。”

    隋玉让他自己舀,同时又说:“还有卤汤,也能浇卤汤。”

    “给我来勺卤汤,闻着挺香。”碗递过去,客商抬眼多看她两眼,问:“卤汤要不要钱”

    隋玉摇头,“买卤蛋了,卤汤就不要钱。”

    “挺实惠,等我们商队回来,还来照顾你的生意。”

    赵小米闻言看过去,见隋玉点头,她心里一乐,哈哈,看来她三嫂是打算续租了。

    八个客商,每人吃两碗扁食一颗卤蛋,外加两笼包子,一共三百六十文,隋玉收了钱洗洗手继续去包扁食。在这边开铺子是比回南水街摆摊更赚钱,这边商旅多,少则七八个人,多则一二十人,做一单抵她在南水街守半天。

    “姐,一个大客商让你准备四百个卤蛋,连坛子带卤水他后天过来拿,二贯钱,卖不卖”隋良激动地跑进来。

    七文钱两个卤蛋,四百个卤蛋一千四百文,也就是说坛子带卤水卖六百文,怎么算都是她赚。不过隋玉暂时没做决定,她去隔壁一趟,找老秃商量续租的事。

    老秃不肯,他伸出两根指头,比划道:“一个小院外加两间房,我做成大通铺能睡三四十个人,哪怕一个人只收三文钱,我一个月最少能收一贯钱的租子。不瞒你说,我那个小院,最多的时候一个月给我赚了二十二钱。”

    隋玉想了想,说:“另外一间屋你可以租出去。”

    老秃摇头,之前赵西平穿着甲胄过来时他也在家,赵西平的那一番话他听得清楚,着实震撼到他,想到将士在外杀敌,他不免对他的家眷多照顾些。

    他解释说:“很多客商不讲究,进进出出不穿衣裳的不是没有,你长得好,你小姑子又是个未嫁的姑娘,怕冲撞到你们,在你们搬走之前,另一间房我不打算租出去。还有一个月,到了三月底,你们就把锅炉搬走。想租我的房子,等入冬了你再来,我还以这个价租给你。”

    隋玉一时没说话,她想了想,将大客商买卤蛋的事说给他听,“你跟我续租,卖卤蛋的生意我还交给你,去年卖给你是四文钱一个,今年我以七文钱两个卖给你。至于你卖给商队多少钱我不管,我那里只卖零散的,不卖给商队。”

    老秃心里盘算开来。

    “至于卤水,若是有人买卤水带坛子,我只收你一百文一坛,按这单来说,仅是卤水和坛子你就赚四百文。”隋玉给他掰算,见他表情动摇,她继续说:“另一间房,我再加二钱银子租下来,往后若是琢磨出其他吃食,还是优先卖给你。”

    老秃心里有数了,只卖卤蛋不卖卤水,四百个卤蛋他就按四文钱一个,他能净赚二百文,一个月做十单,房租钱就到手了。

    “行。”他松口,“从四月份开始,隔壁的院子以每月七钱的租价租给你。”

    他进屋又拿出一把钥匙给她,这是另外那间房的钥匙,他送她一个月的租子。

    隋玉道谢。

    晚上回去,隋玉敲响腊梅嫂子家的门,她让她今年多晒干菜,多少她都收。

    另一间房暂时想不到用处,先拿来储存干菜,卖给过往的商队,将二钱的租子赚回来是没问题的。

    进了三月,进城的商队越发多,战场在乌孙之西,只有大商队会跑那么远,对小商队影响不大,商队路过敦煌歇息两晚,将食粮补充齐全,再次动身往西去。

    还有跟着商队西行的旅人,或是他们独自成伙,循着军队行进的痕迹往西去,抱着发战争财的打算,直奔乌孙。

    隋玉铺子里的生意又红火起来,十单生意有八单是大单子,来铺子的客商和旅人吃完了还要外带上路,买包子少则一笼,多则五六笼。老秃那边的卤蛋生意也好,隋玉每天晚上还要炖好卤汤才能回去,累狠了,她直接睡铺子里,隔壁住着老秃,她也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日子过得太紧促,隋玉忙得倒下就睡,累得做梦都梦不到赵西平。

    一直到四月初,过往的商队传来消息,说西边的战争开打了。

    第114章 战场相遇

    四月正值农忙的时节,如隋玉猜测的那般,官府安排守城的驻军分批赶着耕牛下地犁地,各村的应募士响应号召,人丁兴旺的人家,各分一两个男人来帮忙耕种。

    妓营里的营妓,留守垦荒的小奴隶,修筑烽燧的劳工,成群的赶往地里,不论老幼,挑担的挑担,扶犁的扶犁,撒种点豆,为春播忙碌。

    成片的庄稼地,湿润的土壤被铁犁翻起,小奴隶们跟在耕牛后面,手持木棍敲碎成坨的土茬。人丁单薄的人家会分得一两个营妓,营妓跟着军户家的女主人,一起负责撒种播种,再拖着木耙翻土。

    隋玉家分得了一个营妓和两个年幼的男奴,可能监工安排人前调查过,这三个人跟隋玉一族没有关系。

    营妓死气沉沉,两个瘦弱的幼童丝毫没有孩子的稚气,矮小的躯壳里似乎装着行将就木的老人的灵魂。他们漠然而平静,耕种的时候像是不知道疲累,赤着脚在地里走过一垄又一垄地,中途不喝水也不借机撒尿歇气,比拉犁的耕牛更吃苦耐劳。

    为了春种,铺子关了,隋玉到地里来干活,赵小米留在家里做饭,到了饭点就送饭到地里来。这次奴隶过来帮忙干活,由各家负责他们的吃喝。

    到了晌午,驻兵跟隋玉打声招呼离开,男奴见状牵耕牛去吃草,剩下的一个男奴和营妓继续忙敲土茬和撒麦种的活儿。

    隋玉看了看,她也拉上木耙继续翻土,早点忙完早点开铺赚钱。

    赵小米挑着两个桶过来了,她站在地垄上喊:“三嫂,吃饭了。”

    “吃饭了,手上的活儿先停下。”隋玉跟另外三人说。

    四人从地里起来,赵小米盛饭递过去,一人一碗黍米饭,菜是酸菜炖猪血,外加一个卤蛋,此外还有半桶荠菜豆腐汤。

    营妓端着碗带着两个男奴走得远远的,坐在另一方地垄上大口扒饭,他们一年也难吃一次有油水的菜,荤腥更是不沾,碗里的卤蛋扒拉来扒拉去,硬是没舍得咬一口。

    隋玉不时瞥过去一眼,她转头跟赵小米说:“明天多买两碗猪血,卤蛋一人两个,做菜多放点油。”

    赵小米点头,她戳着米粒,同情地说:“他们好可怜,我刚刚递碗的时候发现一个小子竟然有白头发。”

    隋玉看过去,她倒是没注意到。

    隋良跑过来了,他现在负责看守猪羊骆驼,上午的时候打草,下午将猪羊骆驼送回去了再来地里干活。

    赵小米给他盛饭,抬手时轻掐他一下,低声说:“你差点跟他们一样了。”

    隋良低着头不说话。

    隋玉扭头看过去,对面的一大两小是她跟隋良的另一种处境。

    一大碗干饭,比隋良还矮的男奴不一会儿就吃完了,他们握着卤蛋端碗过来打汤。见隋良端着碗吃得慢吞吞的,长有白发的男奴沙哑地开口:“小少爷,你是不是吃饱了剩饭赏给我吃吧。”

    隋良怔怔地看着他,他将碗递过去。

    男奴快速夺过碗,生怕其他人会阻拦,他迅速抬手从碗里抓两块儿猪血塞嘴里。

    “别撑着了,明天还是这样的饭菜。”隋玉开口。

    “不撑不撑。”看不出年龄的小孩含糊不清地说一句,他扯出个比哭还丑的笑,讨好地说:“太太您是好人,多谢您发慈悲。”

    隋玉心中酸涩,这他娘是什么鬼世道,她哽着嗓子说不出话。

    急促的脚步声在地头响起,是佟花儿步履匆匆走来,她着急的四处张望,看向地里或站或坐的男奴,满眼的不确定。

    “童哥儿”她试探着喊。

    两个男奴不作声。

    “你们认识隋松吗他小名叫童哥儿。”佟花儿问。

    两个男奴摇头。

    佟花儿失望,她跟隋玉对视一眼,又疾步去下一块地里寻人。

    “你们回去帮忙打听打听,若是找到人,告诉他……”隋玉抬头四望,大片大片的庄稼地,也没什么标志性的东西,这让一个行动受限的小孩如何寻找

    “罢了,没事。”隋玉改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还是让佟花儿一块地一块地去问吧。

    隋良的那碗饭,两个男奴一起分吃了,吃完后,他们目露忐忑地望着隋玉,试探着自己拿过勺子,见她没变脸,两人喜滋滋地抱着汤桶捞豆腐,撑得要哕出来还舍不得停手。

    赵小米夺走勺子,她拿起扁担挑走两个桶,再晚一会儿,她担心这两个小孩要撑死在地里。

    远处传来监工的哨声,两个男奴浑身一震,一个快步去牵吃草的牛,一个捡起木棒,接着埋头捶打硬实的土茬子,又恢复到之前的模样,像两个只会干活的木头。

    营妓沉默地提起筐,接着继续撒麦种。

    隋玉跟隋良也跟着起身劳作。

    广袤的庄稼地里分散的人虽不少,但人声不如风声大,除了驻兵和应募士驭牛的声音再无其他,今年这个生机勃勃的春天充斥着死寂的压抑感。

    从四月到五月,地头的野草长得快有膝盖高了,隋玉家的四十亩地才都播种上,最先种下的麦子已经发芽,河下游的黄豆种才播下。

    地里的农活忙完,营妓和男奴又成群地撤离,消失的迅速而悄无声息,在这座人烟鼎盛的城池里找不到他们的踪影。

    关门一个月的食铺又开门了,老秃过来吃饭,说:“商旅最多的一个月你关门了,错失了多少生意,要少赚多少钱。”

    “那也没办法,地里的活儿总不能扔了。”隋玉坐在炉前烧火,打听道:“前线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没听到什么动静,不知道怎么回事。”

    隋玉:“大客商还没返回,等他们回来了就有消息了。”

    “不是,我是说战场上没什么动静。”老秃喝口面汤,说:“大商队虽然还没回来,但小商队在西边跑,总能打听到一些消息。上个月说开打了,这个月却是没动静了,是胜是败总有回音吧所以我说奇怪。”

    正说着,一行神色疲惫的客商走进来,隋玉看他们的衣着判断这是刚进城的商人,她扬声问:“几位客人吃点什么有包子有卤水汤饼,还有鸡蛋酸菜馅的扁食。”

    “都要,你看着上,动作快点,快饿死了。”为首的男人说。

    隋玉掐一把擀好的面条丢进锅里,又数一百二十个饺子倒进沸腾的水里。

    赵小米搬一笼包子过去,又打一碟醋,这些客商火气大舌头钝,吃什么都喜欢沾醋。

    “哥几个从哪里来找好住的地了”老秃问。

    “从玉门关过来,脚一落地先填肚子来了。”

    老秃闻言朝隔壁一指,说:“我那里还剩上十间房,有通铺也有单间,哥几个住我那里,出门就能吃饭,也方便。”

    隋玉端两碗卤水汤饼过来,打听道:“西边的战事如何了”

    “不晓得哪个狗贼走漏了消息,大军赶到前,匈奴大军逃了,扑了个空。”年长的客商开口,他吁一声,说:“逃了别再来就行,扰得人心里生乱。”

    老秃吆喝一声,他抚掌道:“这倒是个好消息,匈奴逃了,我们的儿郎受累走一遭,但能完完整整回来。”

    “你这话说得也没错。”客商点头。

    卤水汤饼和扁食上齐,客商埋头吃饭,不再说话。

    老秃又坐一会儿,等他们吃得差不多了,他开口问:“这消息可准若是可靠我可就说出去了。”

    “从西边过来的胡商传来的消息,应该是八九不离十。”年长的客商朝隋玉挥手,“老板娘,可有蒜给我来几瓣。”

    “蒜苗都长出来了,哪里还有蒜。”隋玉走到墙角翻了翻,说:“倒是还有几瓣,已经出芽了,还吃不吃”

    “拿过来。”

    隋玉送过去,打听道:“大伯,您可晓得领兵的将军是谁”

    “这倒不清楚,再等等,过不了几日,消息就会传过来。”客商抬眼看她,他打量一番,轻佻道:“仰慕领兵的将军还是是老相识”

    隋玉明白他是误会了,她敛了笑,退回到炉子后面,说:“我男人跟着常校尉西征去了,我不清楚他在哪路大军里。”

    客商一改之前的轻佻,正色道:“是我冒犯了,小阿嫂多等几日就有消息了。”

    结账的时候,客商多给一把铜子,算是赔礼。

    如客商所说,随着胡商入城,战场上的消息迅速传进千家万户。隋玉开门做生意,每日都能从客人嘴里听到新鲜的消息,她也打听到我方领兵的将军不姓常,此次出兵的除了我朝,还有乌孙的大军。

    此时,扑空的汉军正在原路折返,而常校尉率领的五万乌孙大军抄道北上,行军半月,追上了拔营逃跑的匈奴军队。

    晴朗的天空下,厮杀声震天响,乌孙的军队截断了匈奴撤退的后路,匈奴骑兵奋起厮杀,试图撕破包围圈杀出去。

    赵西平立在骆驼上,他混在乌孙的骑兵里,身披甲胄,手持弓弩射杀面目狰狞的匈奴骑兵。周围的人不断倒下,贫瘠的沙土被鲜血染透,绝望的哀嚎声掩盖在武器相撞的厮杀声里,骆驼被腥甜的血气刺激到,它乱了步子,后蹄乱蹬,有人靠近就奋力踹去,一口锋利的牙齿撕咬靠近的马匹。

    赵西平拽紧缰绳,他抽空吹个口哨,膝盖轻拍骆驼的肚子,然而骆驼已经失控,往日温顺的骆驼不再听令,横冲直撞四处乱跑。

    赵西平匆忙观察一番,他俯下身贴着骆驼的驼峰避开砍来的军刀,抬眼间看见一张汉人的脸,脸被划破,鲜血淋漓,眼中的狠意惊到他。来不及多想,他脚勾着缰绳扭身拉开弓弩,下一瞬,翻坐在隋文安身上的匈奴后背中箭,砍下去的刀失了力道,劈在地上。

    隋文安掀翻身上的人,他丢下手里豁口的菜刀,捡起落在地上的军刀,朝军旗摇荡的方向杀过去。

    第115章 斩将—夺旗

    一个匈奴骑兵中箭栽下马,赵西平趁乱抢夺膘肥体壮的战马,地上匈奴的弯刀刺来,他俯身快速从马腹下穿过。弯刀刺到马腿,军马受惊,蹬蹄狠狠踹过去,马蹄正中头颅,匈奴扭断脖子倒地吐血。

    受惊的战马飞奔,赵西平拽着缰绳两腿快速疾奔,背负弓弩,手握锋利的军刀,借着战马的掩护,一路收割人头。持刀的手臂在击杀下变得酸软,腿脚也跟不上战马飞奔的速度,浴血的男人几乎是被狂奔的惊马拖着走。

    一支羽箭从半空中落下,刺破长空扎进马腹,战马吃痛嘶鸣,急奔的速度慢了下来。赵西平趁机挣脱手上勒的缰绳,倒地翻滚,避开踢踏的马蹄,拖着倒地的尸体抵挡劈下来的弯刀,又斩杀两名匈奴大兵,他快步跑向不远处的石堆。在呼啸的热风里,急促的喘息让他双眼发晕,持刀的手臂酸疼垂落,艰难爬上石堆,嗓子眼干涩发紧,嘴里涌出腥甜的血味。

    嘶鸣的战马,沸反盈天的厮杀声,远处的战鼓一声比一声急促,赵西平躲在石头后面呼哧呼哧喘气,他抹去脸上的汗,满手的血映入眼底,或许是别人的血,毕竟他感受不到疼。

    发紧发晕的头脑逐渐清明,赵西平数了数箭筒的箭,手指捻过最后两支刻有痕迹的箭杆,他探出身看向下方的战场,尸山血海不为过,狼烟四起,混着弥漫的尘沙,天地变色。

    发颤的手臂抽出两支箭簇,羽箭上弩,凌厉的破空声飞速落在挥刀的匈奴骑兵身上,被踢下马的乌孙将领得以喘息,迅速补上一刀,将人拽下后翻身上马。

    远处记录战功的功曹飞速在木板上添上一笔,目光望向攻向匈奴将旗的一波士卒。

    战场上有四大军功,先登、破阵、斩将、夺旗。隋文安以流浪商人的身份半道跟着汉使混入乌孙的军队来到战场,他目的明确,就是为了立功。他对自己的能力有了解,想要挣下不被人抢夺的军功,唯有夺旗能勉力一试。

    跟他有同样想法的兵卒不在少数,先仆后继攻向将旗竖立的方向,一波波倒下,后来的人踩着地上歪倒的尸体一步步前进。

    砍死一个守旗人,隋文安甩掉淌到手上的血,血水黏且滑,不利他挥刀斩敌,他垂手抹血,利索地脱下身上的单衣捆住右臂上狰狞的刀伤,从地上扯起一具温热的尸体捆在背上,他孤注一掷的继续搏杀。

    军刀砍断,大腿中箭,隋文安几乎力竭,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呼气声,听见皮肉下哐哐的心跳,滴落的血水在视线中变得模糊,周围的厮杀声远去。他抬眼望去,人、狼烟、大地、远山,所有的一切以极快的速度扭曲变形,血红的天空拉高,“砰”的一声响,人栽倒在地。

    功曹轻叹一声,目光挪开,移向又奔上来的夺旗人。

    沉重的脚步踩在裸露的胸膛上,站着的人不会考虑倒在地上的人还能不能喘气,倒下了,前人就是后来者的垫脚石。

    接连几个人从身上踩过,继而又被反攻的匈奴兵杀得退回来,一股鲜血溅落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具沉重的尸体。隋文安被砸得反弹一下,嘴角涌出暗色的血痕,昏迷中的人转醒。

    视野中的血红色淡去了一些,隋文安怔怔地望着变色的天空,消失的听觉又回来了,他一动不动地听着兵器相撞的铮铮声、嘶声力竭的呐喊、以及刀斧刺破皮肉的闷响、鲜血涌出的水滴声。

    最后一角视线被新鲜的尸体掩埋,隋文安闻着浓郁的血味,他变得格外平静,濒死状态下,这时他突感轻松,死在这个不被人认识的荒野,不用面对罪恶的过去,这是对他的赦免。

    两军交战陷入了疲态,振奋人心的战鼓咚咚敲响,鼓声跟心跳连在一起,一大波羽箭落下,战场上又倒一片人。

    一支抄远道埋伏的乌孙兵在斩杀溃散四逃的匈奴兵之后从东北方向奔来,嘹亮的号角声,震响大地的马蹄声,这是一股极有力的强心剂,疲累的乌孙大军瞬间来了精神,嚎叫着提刀砍向陷入慌乱中的匈奴。

    堆砌的尸山翻动,摞在上面的尸体滚落,一具蠕动的血人从缝隙里爬了出来。隋文安抓着死人的衣角擦去脸上的血,碰到翻滚的血肉他疼得打个哆嗦,都忘了脸上还有个刀伤了。

    视线变得清明,隋文安发现匈奴乱了阵脚,一路兵马向西逃去,乌孙大军紧追而上,更多的人陷入癫狂之中,被鲜血刺激得迷了神志,成了屠戮的战刀,一心想着追敌杀敌。他扭头看向垂落的将旗,两股人还在搏杀,很快就要分出胜负。

    隋文安捡起一支明黄色的战旗压在身下,他拖着一具尸体摞在背上,一手捡起弯刀,一手拽着死尸的胳膊,匍匐着向上爬。

    一个乌孙兵持枪一个横扫劈断匈奴人的将旗,来不及欢呼,不远处飞来一支木箭刺进他的脖子里。

    隋文安抬头望一眼,他换个方向爬,捡起倒在地上的青黑色将旗,暴力撕破,再将压在身下磨破的明黄色军旗绑上去。

    明黄色的军旗缓缓升起,旌布随风展开,暗黑色的“汉”字展露形状。

    “我们胜了!”隋文安大喊一声,他拄着带伤的腿吃力地站起,拖着一具尸体,他抱着旗杆挥舞。

    一支木箭射来,隋文安听到背后的尸体被穿透的声音,他越发大力摇旗,鼓足气喊:“匈奴败了!大汉胜了!”

    “匈奴败了,夺旗了!”不远处的乌孙兵用乌孙话呐喊。

    功曹匆匆一扫,低头记下一笔。

    战鼓的鼓点一变,闻声的人纷纷看向将旗飘荡的方向,匈奴的将旗换成汉军的旌旗,匈奴败了!

    匈奴士气大减,乌孙大军士气高涨,战场上的形式彻底扭转。

    赵西平立在马上看见高地上移动的弓箭手,他立马调转马头奔去,同时放箭威吓,但还是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破空的箭簇射向抱旗的兵卒。

    破空声靠近,隋文安这才发现从侧面飞来的木箭,带伤的右腿一颤,他斜着身子歪下去,一个错身,朝脖颈射来的木箭射中肩头,箭头和肩骨相击,他听到让人牙酸的锯木声。

    赵西平赶到,一箭射杀守旗的弓箭手,后有常校尉带来的汉军赶来,他调转马头去清理溃逃的匈奴骑兵。

    天色转暗,大军回拢,堆满死尸的战场上火光四起。打扫战场的人举着火把清点两方的伤亡人数,火头军在清理出来的空地上埋锅做饭,随军大夫四处走动,给伤兵止血清创正骨。

    轮到赵西平,他撕下袖子让大夫给他的刀伤敷药,身披甲胄,甲胄覆盖的地方没有箭伤刀伤。

    “赵夫长,过来一下。”常校尉的属官过来找人,说:“我们带来的人不多,你过来帮忙整理一下后续的事,伤势不重吧”

    “不影响什么。”赵西平走过去。

    第116章 出言相帮

    赵西平带一队人连夜上山伐木做棺,历时三天,做出五十三口棺木,跟随常校尉从长安出发的丧命军士入棺,抬到山腰落坟掩埋,墓碑朝向东方,英魂望着归路。

    斩杀的匈奴由乌孙人负责挖坑焚烧,昔日的战场上浓烟和肉香整整飘了七天,焚烧掩埋殆尽后,乌孙大军带着俘虏踏上回转的路。

    从匈奴手里夺得的军马、骆驼驮着伤兵,俘虏跟在后面步行,回程的路比来时多走七天,再次走进乌孙时,已经临近七月。

    乌孙王为得胜归来的将士举行庆功宴,赵西平作为为数不多的汉军中的一员,他有幸在王宫里走了一遭,走动的过程中,他认真打量王宫里的一切,打算回去了讲给隋玉听。

    夜幕落下,宴席进入尾声,赵西平跟着一众将士走出王宫。他作为一个无名小卒,坐在席位没什么人搭理,一晚上只用敞开肚皮吃吃喝喝。

    走出宫门,他回望灯火辉煌的王宫,夜风从黑暗的巷道吹来,裹挟着隐隐约约的哭声和笑声。

    “赵兄弟,去街上逛逛”同行的军士相邀。

    赵西平思索了下,抬脚跟过去,说:“也好,吃撑了,回去也睡不着。”

    乌孙南接沙漠,夏日的夜风与白日相比要清凉许多,室外又比室内凉爽,不少百姓走出家门坐在树下乘凉,或是卷着篾席铺在地上,一家老小躺在家门外的空地上睡觉。

    赵西平等人路过,闲聊的百姓看过来,有人认出他们长着汉人的面孔,用拗口的汉话问:“你们从、从战场下来”

    走在前面的军士问:“老伯,有什么事吗”

    乌孙老汉叽里呱啦一通,间或夹杂着一两个“人”“回来”之类的字眼,没人听得懂,为首的军士说句告罪,领着一行人走了。

    待走远了,为首的军士说:“刚刚那个老汉的儿子也上战场了,他问我们人都回来了吗他儿子还没回家。”

    赵西平恍若又回到那个厮杀的战场,鼻间涌入浓郁的血气,残肢断臂横列,人头马首横陈……不能再想,他重重喘几口气,压下心底泛起的暴戾。

    “我想回去休息了。”赵西平止步,“突然觉得累了,不想再逛了。”

    “等等,带你去个好地方。”距他两步远的军士拉住人,说:“从战场上下来是不是夜夜惊醒哥几个带你去放松放松。”

    赵西平沉默,跟着他们继续走。

    恰逢大军得胜归来,夜晚的集市上还热闹的紧,街上走动着不少人,赵西平看见叫卖的汉商,商人不愧叫做游食之人,为了发财哪里都敢来。

    走过街市,为首的人带头拐进一处黑暗的巷道,走出巷道,胡琴和琵琶声闯进耳畔,一处民房里传出歌女的歌声,歌声里掺杂着推杯换盏的杂音。

    赵西平反应过来他们是要去哪里,他止步说:“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来都来了,走什么走。”一个军士拦住他,说:“你在敦煌趴了几年,想来还没见过这等好去处,胡姬妖娆,哥几个带你去见见世面。”

    赵西平坚决不肯,他转身走进巷道,边走边说:“我已经成家了,我还急着回去见她,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

    “嘿!真是个愣的。”军士骂一句,见脚步声已经走远,他们骂声扫兴,径直走进民巷。

    赵西平一个人在街市上走动,从头走到尾,之后拐道回接待的官邸。

    官邸里的人还没睡,之前在宫门前分别的军士见赵西平一个人回来,有人纳闷道:“这么快就回来了只有你一个人回来”

    “嗯,我没去。”赵西平拿个草团坐过去,问:“你们可知道什么时候回去我想回去了。”

    “一个大男人还念家”有人笑。

    赵西平也笑了下,没反驳,他的确想家了,想隋玉了,再也不想打仗了。

    “估计再有两三天就要回京,再晚了路上就冷了。”功曹出声,他望向赵西平,说:“你这趟来的巧,跟我们来乌孙立功了,若是跟着十五万大军可没有这等好事。”

    赵西平摸着下巴思索,打听道:“大概能得什么封赏”

    “看你们城内的驻军有什么空缺,大概能升千户,若是运道好,武都尉调走或是死了,你能升上去。”

    赵西平心里有数了,北边的战事没打起来,都尉怎么都死不了,他多半能当个千户。

    “那个夺旗的家伙呢”一旁的军士问。

    说到这事,功曹笑了,摇头说:“这事我得跟校尉禀报,说来好笑……”

    “什么事要跟我禀报”常校尉带着属官走进门。

    “大人好。”

    院子里盘坐的军士纷纷起身见礼。

    常校尉压了下手,侍从搬来矮榻和篾席,常校尉脱鞋坐上去,他让功曹将归纳的战功卷拿来,边看边问:“说说,要禀报什么事”

    功曹坐在下首,他拱手说:“夺旗的那个流浪商人这两天找我说想用战功为一个好友的族人脱奴籍,他所说的罪奴正在敦煌郡服刑,是四年前腰斩的江陵郡守隋九山的族人。”

    赵西平听到“隋”这个字浑身一震,又是敦煌又姓隋,他猜出那个夺旗人的身份。

    常校尉没说话,他借着油盏的光晕看竹简上的记录,属官过来劝说道:“大人,夜深了,该睡下了,公事留着明天再处理可好”

    功曹闻言告罪:“是属下之过。”

    常校尉摆手,放下竹简说:“明天将人带过来见我。”

    “喏。”

    这晚赵西平又没睡好,半夜惊醒,他下床倒水喝,透过半敞的窗子往外看,不免想起睡前发生的事。隋文安上战场挣军功为族人脱奴籍是他怎么都没想到的,这么说来,这人还挺有良心。若是隋九山没犯事,隋家一族没倒,有隋文安这个领头羊,隋姓一族的人过得指定差不了。

    ……

    翌日天明,早食后,功曹带着隋文安前往常校尉所住的院子。

    早在过道上等候的军士纷纷好奇地看向脸上带伤的义士,一道狰狞的刀伤从鼻翼划至左脸下颌,天气炎热,伤势未愈,伤口流脓,半张脸连带鼻子都是浮肿的。

    隋文安看见赵西平,他眼神一紧,提着的心越发忐忑。

    功曹朝众人拱手,带着一瘸一拐的人走进门,不一会儿出来喊:“各位,校尉大人邀你们进屋旁听。”

    赵西平跟着另外八个军士走进去,他选个靠近隋文安的位置坐下。

    “说说吧。”常校尉朝隋文安比下手,问:“义士大名”

    隋文安攥紧袖中的手,昨天他想过捏造个假身份,但又担心回去后查无此人。

    “草民姓文名安。”隋文安提着晃荡的心选择老实交代。

    “你跟江陵前郡守隋九山是何关系”

    “草民跟其子是过命之交,我这个好友生前总觉得愧对族人,我答应他若有机会会为他的族人脱奴籍。”隋文安额头冒汗,他低下头,继续说:“好友去世后,我留在敦煌时觉伤怀,去年跟着商队向西游历,在温宿国住了一冬,开春后来到乌孙,之后便听说了匈奴来袭的消息。夏初听闻我朝来使,突生念头想去战场上试一试,若能立功,既能了好友遗愿,也能履行我的承诺。若是死在战场上,能杀匈奴,属实是草民之幸。”

    此话一出,满室寂静。

    “义士受我一拜。”功曹伏身下去,起身说:“你那个好友能得你这样的知己,此生不亏。”

    隋文安勉力一笑。

    常校尉出声问:“你这个好友叫什么族人多少”

    隋文安面色一白,到底是没能糊弄过去。

    “你可认识隋玉”赵西平开口,他面向上首,拱手说:“不瞒大人,卑职在三年前娶一妻,因百户作祟,娶的妻子是个罪奴,也是姓隋,老家是舆县的。”

    隋文安垂眼点头,说:“我不认识这个人,但听过她的名字。”

    常校尉兴然一叹,“竟有这样的巧事我想想,去年从乌孙回去,你跟我说要为妻子脱奴籍”

    “大人没记错。”赵西平惋惜一叹,说:“早知道文兄弟有意,去年我就不费那个功夫了,去年升个百户,今年立了战功岂不是能升个都尉”

    常校尉笑骂他心贪。

    赵西平看隋文安一眼,说:“据卑职了解,隋姓一族的族人所剩不多,营妓只有四人,男奴估计也不剩几个。”

    “草民离开敦煌时,男奴活着的不足十人,又过一年,还有战事奔波,活着的人估计更少。”隋文安补充,他带着伤腿伤臂伏身叩拜,恳求道:“求大人成全。”

    赦免十来个罪奴,远不如赏官赐银有价值,常校尉思索一下,说:“功曹记一下,回长安后,你负责上报。”

    赦免罪奴和下发封赏都有专门的官员负责,常校尉是直面皇帝汇报战事,这等小事不归他管,顶多提起一嘴供皇帝听个新鲜。

    功曹答喏,见常校尉不再说话,他带着隋文安退下,其余的军士也跟着离开。

    *

    两天后,常校尉带着俘虏离开乌孙,伤势严重的兵卒留在乌孙养伤,隋文安的伤在腿在胳膊在脸上,不影响赶路,他骑在骆驼上跟着汉军一同返回。

    歇息的功夫,隋文安找到赵西平向他道谢。

    赵西平摇头,说:“不是因为你,是因类似隋玉隋良和佟花儿这些受你们拖累的人,就算他们往日借你家的势做过坏事,但罪不至此。”

    第117章 可返原籍

    从乌孙返回敦煌,一路走了两个多月,进入玉门关已经是九月初,路上又耗五日,赵西平跟隋文安走进敦煌郡的城门。

    常校尉一行人住进驿站,赵西平从驿站出来后去拜见曲校尉。

    “回来了”曲校尉走出来,他是七月初随大军回来的,半个月前听闻乌孙大败匈奴,但具体情况不清楚。

    “来,跟我说说战况。”曲校尉捶他一拳,说:“我从乌孙回来才知道你遇到常校尉,又跟他去乌孙了。如何又立功了”

    赵西平摸了摸鼻尖,没忍住笑,他得意地点头,语气诚恳地说:“多谢大人之前给我训练的机会,若不是前两年接二连三出任务,也不会发现我在箭法方面有些天分。没有这两年的积累,我这次去战场不死也要残,哪还能立功。”

    曲校尉满意他的态度,继而打听战场上的事。

    从抵达乌孙,到常校尉率领乌孙大军抄道北上堵截匈奴,再到战场厮杀,以及匈奴溃败,赵西平一一讲给他听,末了还将功曹的话转述出来。

    曲校尉不时点头,他目含探究地盯着赵西平,这是个聪明人,朝廷的封赏还没下来,已经先来铺路了。

    隐约想起前年在官府外等他的愣头子,一见面就说要立功给媳妇和小舅子脱奴籍,曲校尉不免发笑。

    “行,若是能提拔为千户,你到我麾下来做事。”曲校尉拍拍他的肩头,感叹道:“真是时也命也。”

    赵西平挺认同这话,从十五岁到十九岁,他在战场上跑了四年,拼死拼活也就得了个十夫长的称谓。今年一场战事,他直接升为千夫长了,多少人从入伍熬到头发花白都得不来升迁。可不是时也命也嘛。

    从校尉府出来,赵西平看见隋文安蹲在路边,很显然,这人是在等他,他不由皱眉。

    听到脚步声,隋文安起身,脸上的刀伤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伤口虽然痊愈,刀疤却尤为狰狞。愈合的皮肉纠结成一道暗红色的大蜈蚣,伤疤牵动肌肉走向,左侧嘴角吊起,鼻翼隆起,让他看起来极为凶煞。

    “我回来的事麻烦你不要跟隋玉提起,给佟花儿她们脱奴籍的事更不要说。”隋文安开口,封赏一天没下来他就提心吊胆一天。

    赵西平点头,“我不会提,也不认识你,他们奴籍未脱之前你尽量少露面。”

    隋文安明白,之前在乌孙时,赵西平虽然帮腔说话,但完全没提起他和隋慧隋灵。再加上赵西平跟他只在三年前见过一次,之后再没见过,往后就是事情败露,赵西平只要坚称没认出他,万事跟他沾不上关系。

    “事情了结之前我不会再露面,了结之后,我会离开敦煌。”隋文安朝他颔首,之后偏着脸匆匆离开。

    赵西平等他走得看不见人影了才抬脚往回走,在校尉府待了近半个时辰,离入城已过一个时辰,也不知道隋玉听没听到消息。

    隋玉正在地里割麦,又逢秋收,她每天上午去开铺子做生意,下午来地里忙麦收。

    四十亩地累死她也忙不完,麦子黄了她就去找屯长,屯长应允她会尽早给她多安排几个帮忙的人。隋玉想着她跟赵小米就是早出晚归多割几个麦捆,也不抵屯长多安排几个人忙半天。所以她就不急了,只在下午来干活,上午还去开铺子,做商队的生意。

    “隋玉。”

    日思夜想的声音传来,隋玉扭头望去,地垄上站的人可不就是离家半年的男人。

    “三哥!”赵小米激动大叫,“你回来了!你活着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赵西平笑了下,说:“对,我回来了。”

    隋玉嗔他一眼,她放下水囊走过去,说:“该晚回来半个月的,你这一回来,家里有男人了,屯长就不会安排人来帮忙干活。”

    赵西平敛起脸上的笑,脸绷起来,看着有些凶。

    隋玉伸手轻轻抱住他,仰头说:“欢迎回家。”

    男人这才气顺,他伸手箍住她,力气极重。

    他深深吸口气,说:“你真没良心。”

    “胡说八道,我就是心疼你回来就要干活,四十亩地呢。”隋玉察觉他有些不对劲,她放弃挣扎,任由他在弟弟妹妹面前抱着她。

    赵西平偏头看向地里金黄的麦子,炽热的太阳炙烤着麦穗,麦地散发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味道。他紧绷的心神松懈下来,这时突然觉得累了,想要躺在杂草丛生的地垄上睡一觉。

    “我不怕累,收庄稼怕什么累。”赵西平松开怀里的人,说:“你回去做饭,我来割麦,我想吃青菜鸡蛋汤饼。”

    “青菜鸡蛋”

    “对,就要青菜鸡蛋。”

    隋玉言好,她又抱男人一下,转身迅速跑开。

    赵小米跟隋良脸蛋红红地看着这两口子,见他们终于分开了,两人这才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

    赵西平拿起水囊灌一肚子水,他捡起镰刀下地,沿着隋玉之前割的地方继续割。

    拿惯了杀人的刀,再掂起干农活的镰刀,赵西平竟然觉得不顺手,磨合了好一会儿,割麦的速度才快起来。

    “三哥,之前你走了,我三嫂托商队往酒泉带口信,一直没有回音,我估计爹娘没收到信。你现在回来了,记得再往老家捎个信。”赵小米交代。

    “好。”

    “三哥,你立功了吗”赵小米又问。

    赵西平短促地“嗯”一声。

    赵小米嘻嘻笑,“又能大口吃肉了。”

    “姐夫,你受伤了吗”隋良出声。

    “对对对,三哥,你受没受伤”赵小米踮脚看过去,嘀咕说:“半年了,就是受伤也长好了。三哥,往后你别再上战场打仗了,我们在家好担心你。每逢有商队回来,三嫂就跟人家打听战场上的消息,有消息她不开怀,没消息她还是不开怀。”

    赵西平耐心地听她嘀嘀咕咕,等她说完了,他开口说:“匈奴打跑了,乌孙也归顺我朝了,以后不打仗了。”

    “好耶。”赵小米欢呼一声,“三哥,你们太厉害了。”

    隋良重重点头,他骄傲地说:“我早就说了,我姐夫很厉害。”

    赵小米又巴巴一通,把之前隋良夸他厉害的话学一遍。

    赵西平直起腰看过去,隋良生性内敛,他红着脸目光闪烁,不好意思跟他对视。

    赵西平弯下腰,心情极好地继续割麦。他一个人顶隋玉和赵小米两个人,小半天的功夫割两垄麦,不是隋玉来喊吃饭,他还能继续割下去。

    锅里的水已经沸腾,人回来了就下面条,油滋滋的鸡蛋和嫩绿的萝卜秧菜心倒进去一起煮,面汤煮得浓白,面条熟了就能吃了。

    隋玉端一碟剥了壳的卤蛋出去,说:“尝尝味道,我又改进了配方,过来吃饭的客人都说咸香入味。”

    赵西平一口就是大半个卤蛋,他喝口面汤顺顺,说:“够味。”

    不过他还是最喜欢鸡蛋青菜汤饼,在外他突然馋这个味道,越吃不到越是惦记。

    “三嫂,我三哥说匈奴打跑了,以后不会再打仗了。”赵小米说。

    隋玉惊喜地看过去,“真的”

    赵西平点头,“往后我都在家。”

    “真好。”隋玉会心一叹,又重复道:“真是个好消息。”

    饭后,赵西平拿着衣裳挑着扁担去河里洗澡,回来时披着一头湿发。搭衣裳的时候见隋玉从骆驼圈出来,他嘱咐说:“我带回来的那头骆驼你们远着点,短时间别靠近,它在战场上受惊了,找回来后时不时大叫,也就近段时间才安稳一些。”

    隋玉瞬间明白赵西平身上的那点不对劲来自哪里,是战后创伤,他也需要时间来平复。

    躺在床上,无言的撞击又重又疾,隋玉好几次险些杵到床柱上,又被他迅速扯了回去,她紧紧抱着他,整个人挂在男人身上。

    圈里的骆驼突然大叫,一声接着一声,像是做噩梦惊醒一般。

    隋玉抚上男人的头,十指缠着潮湿的头发,身体里乱窜的欢愉让她失了力道,紧绷过后,无力的双手垂了下来。

    隔壁门开了,隋良站檐下喊:“深更半夜叫什么叫”

    赵西平轻笑一声,他哑声问:“深更半夜叫什么叫”

    隋玉朝他轻踹一脚,她盘坐起来,听隔壁的门又关了,她伸手下去,娇媚地问:“你半夜会不会叫”

    “我又不像你。”

    虎口收劲,男人倒抽一口气,他睨着她,警告说:“别乱动,你受不了。”

    “真凶。”隋玉撇嘴,手上动作,嘴上依旧问话:“以前从战场上下来也是这样”

    赵西平没说话,那时候比这个时候还严重。

    “难怪我遇到你的时候觉得你脾气古怪。”隋玉感叹。

    “从战场上下来的人,多数都是性子古怪的人。”赵西平解释一句。

    隋玉探身吻上男人的眼睛,温柔地呢喃:“没事,我不嫌弃你了。”

    下落时,坐了上去。

    说说闹闹,一直到后半夜,潮热的房间才安静下来。

    隋玉饿了,两人大半夜又钻进灶房生火煮酸菜疙瘩汤,疙瘩汤里飘着嫩黄的蛋花,煮好后鸡都打鸣了。

    “烦人,都怪你,我明早肯定醒不来,铺子要关门一天了。”隋玉嘟囔。

    赵西平将碗筷递给她,坏笑道:“睡到男人了,还赚什么钱。”

    隋玉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在外面都学了什么东西

    赵西平闷笑出声,他端碗出去坐院子里喝疙瘩汤。

    夜风徐徐,繁星点点,整座城池陷入沉睡,远处的田野里有虫鸣传来。

    吃饱喝足后,公鸡打鸣了,鸡叫声盖过虫鸣鸟叫,疲累的两人倒床就陷入昏睡。

    ……

    之后的日子,隋玉照例是早上开铺做生意,下午回归到庄稼地干农活。赵西平则是天天耗在地里,他是容易知足的人,很踏实的性子,隋玉和赵小米时不时为剩下的二三十亩没收的庄稼犯愁,天天觉得无望,赵西平不是,他立足于脚下的每一寸庄稼地,做着重复繁琐的动作,从没见他烦躁抱怨过。

    麦子一垄垄倒下,再一捆捆运走,割了麦子割黍米,割了黍米拔杆子,日复一日。

    在这琐碎而繁重的劳动中,赵西平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日出而作,日落归家,抛却戍卒的身份,他就是个劳作的老农。

    就连那头从战场上下来的骆驼也在日复一日的农活中平静下来,不再夜夜嘶鸣。

    秋收结束,两份公文抵达敦煌驿站,啬夫长做好登记后派驿卒给郡守送去。

    公文下达,曲校尉传令升赵西平为千户,赏肉百斤,年俸千钱,移居新房。

    胡监察传令隋氏一族的人销去奴籍,可返原籍。

    第118章 离开敦煌

    隋怀全扛着泥砖埋头往烽燧走,压弯的脊背凹凸出已定型的弧度,木棒敲在背上,骨头梆梆响。

    “隋怀全”监工喊一声。

    隋怀全瑟缩一下,他熟练地抬手抱头,就怕抡下来的棍子砸在头上。

    “你是隋怀全吧”监工不耐烦地又问一遍。

    “是、是……”

    “你脱奴籍了,你去将你们一族的人都喊下来。有人用战功为你们脱奴籍,即日起可返回原籍。”

    此话一出,隋怀全僵住了,他缓缓放下护着头的手,扭头朝监工看过去。

    城墙上扛砖的,挑沙土的,砌墙的,抬木头的,纷纷停下手上的动作看过来,饥瘦的脸上充斥着麻木,死气沉沉的眼睛渐渐燃起狂热的火苗,他们如荒野上的孤狼,恨不能将隋怀全吞吃殆尽再取而代之。

    “看什么看干活。”监工如一个持弓的猎人,他挥起棍棒威吓,棍棒落下,声声击骨。

    奴隶弯下脊骨,眼中的火苗熄灭,继续之前的动作。

    隋怀全将泥砖放下,他脚步匆忙去寻找族人,激动呐喊道:“新林,解民,谷兄弟,我们自由了,我们脱奴籍了。庆余叔跟大侄子呢,他们呢,我们脱奴籍了!”

    沿路的奴隶纷纷偏头看向他,艳羡地目送他们跑下城墙,看他们倒地痛哭,又快步往远处跑,去寻找还活着的儿孙。

    另一边,妓营里的女管事正在接待来传信的小吏,她接过五片竹简,面色复杂地走向后厨。

    “春奴,你出来一下。”

    春大娘忙应一声,她盖上锅盖走出去,笑着问:“管事娘子,可是要添什么菜”

    “你脱奴籍了。”女管事将手里的竹简递过去,说:“这是你们一族五个女人的户籍,拿着这个,你们可以返还原籍。”

    春大娘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接过竹简,手里攥的东西不是虚的,她喜极而泣,咸苦的眼泪划过沟壑丛生的脸颊,泪水浸入干瘪的皱纹。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单单是我们五人,还是我儿子孙子他们也放出来了”春大娘反应过来急切地问。

    “应该是你们一族都放归良民,有人用战功为你们脱奴籍。”女管事解释一句,说:“你现在回屋将你们几人的东西都收拾收拾提出去,等地里的人回来后就走,不要影响到其他人。”

    春大娘忙点头,她捧着户籍去前院收拾衣裳,她们也只有两身换洗衣裳,再一个就是三年前隋玉留下的两张羊皮和一个罐子,罐子里存着今年新编的草鞋。

    走出那道任由男人进出的破败大门,春大娘拎着老腿跑了起来,一口气跑到河边,她回头看了眼那座由女人的眼泪堆砌起来的房子,转眼看向营妓回来的路。

    营妓一天只吃两顿饭,早上出门,黄昏回来。当日落霞光起,疲累的营妓扛着农具沿着河流慢步往回走。

    “阿吴,过来。”春大娘看见人了,“小田跟红霞呢快过来。”

    营妓闻声都看过来,她们看见春大娘挎着包袱,抱着羊皮,脚边还放着陶罐,脸上是藏不住的喜意,她们心里涌出猜测,慢慢停下脚步。

    “大娘,这是……我们……”隋红霞怕心里的猜测是妄想,她攥着裹着泥的手指,眼含期盼地望过去。

    “我们脱奴籍了。”春大娘从怀里掏出捂热的竹简,说:“给,这是你的,这是小田的,阿吴,给你,我们不再是罪奴了。这是佟花儿的,也不知道她得没得到消息。”

    “大娘,我们呢”不远处的营妓尖着嗓子问,“是朝廷大赦吗我们也能离开吗”

    春大娘脸上的喜意退了些,她摇头说:“不是朝廷大赦,是男人们用战功为我们脱奴籍的。”

    等待的时间里,春大娘仔细思量一番,她知道之前发生了战事,以为是上战场的男人挣军功了。

    “我们该走了。”春大娘提起罐子,说:“我们该去哪儿找怀全他们他们从战场上下来,也不知道如何了。”

    四人纷纷快步离开,没人再回头,将那座吃人的妓营远远抛在身后。

    天色黑透时,春大娘领着另外三人站在长街上,街上已经没人走动,铺子都关门了,只有嘹亮的孩子哭声从街后的巷子里传来。

    “我们去哪儿”隋红霞问,“去找隋玉吗”

    春大娘摇头,“我不知道隋玉住在哪个地方,先找个地方睡一晚上,等天亮了,我们去长城根下找人。”

    进入十月,敦煌的夜晚已经有些寒凉,春大娘她们寻个麦垛,扒出两个洞,四人缩在麦垛里睡一夜,天不亮将麦垛整理好就离开了。

    此时,隋氏一族连大带小九个男丁也从长城根下离开,六个佝偻着背的男人牵着三个瘦骨嶙峋的孩子,一步一步往城池矗立的方向走。

    从天不亮走到天色漆黑,路程将将过半,荒野里除了石头土堆,再无遮挡。两方人都不敢在秋风萧瑟的荒野里睡觉,只能连夜继续赶路。

    呼哧呼哧的呼气声消失在夜风中,探出洞穴的兔子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又缩回去,夜出捕食的鸟雀粗噶大叫,给荒凉的夜色又添三分神秘。

    童哥儿咳嗽两声,隋新林脱下自己身上的单衣给他穿上。

    “爹,我不冷,我身上有娘给我送来的坎肩,可暖和了。”童哥儿将破烂的单衣递回去,“爹,你穿上。”

    “爹,等找到娘了,我们是不是就回老家”童哥儿问,又念叨说:“娘说今年要给我做双新鞋。”

    “童哥儿,你见过你娘”隋怀全问。

    隋新林捂住童哥儿的嘴,不让他再说话喝冷风,代答道:“春种的时候,佟花儿找到他了。”

    隋怀全没多想,他也知道春种的时候营妓跟男奴都下地了,只是他家的两个孩子没有遇到阿奶。

    “你们说,是不是隋文安上战场给我们脱奴籍的”隋解民开口。

    没人吭声,他们心里都清楚,能上战场挣军功为他们脱奴籍的也只有隋文安。

    风将说话声吹向东南方,春大娘她们听到男人的声音吓得不敢动,在荒天野地,对于她们而言,男人比鬼还可怕。

    “会不会是我大哥他们”隋红霞小声问。

    “我过去看看。”春大娘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她老了,多数男人都看不上她,她倒是不怎么害怕。

    隋怀全一干人听到脚步声,停下脚步出声问:“是谁”

    “可是怀全”

    “是我娘。”隋怀全大喜。

    “是怀全他们,你们快来。”春大娘回头喊。

    两拨人相遇,吴婶的男人已经死了,隋红霞的大哥小弟也死了,只有田二嫂的男人还活着。

    春大娘抱着大儿子哭,哭自己死不见尸的二儿子和老头子,又搂着两个孙子哭,庆幸两个孙子还活着。

    吴婶跟隋红霞没有眼泪,眼泪早就哭干了,她们是命硬还没死,死了反而享福了。

    “我娘没来吗”童哥儿问。

    “佟花儿没跟我们在一起,她在前年就从妓营出去了。”吴婶将之前发生的事粗略地讲一遍,“算着日子,那个孩子估摸着已经两岁了。我们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从妓营离开后没去找她,先来找你们了。”

    隋怀全看向隋新林,问:“还去找吗”

    隋新林低头看向童哥儿,说:“去,看她愿不愿意跟我走。”

    童哥儿一时反应不过来,喃喃道:“我娘没跟我说啊。”

    一行人继续往城内走,路上,春大娘问她儿子:“怀全,我们之后要回舆县吗还是留在敦煌”

    关于是走还是留,隋怀全六人昨晚就商量好了,他们打算离开,但不是回舆县,而是去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你们有没有想去的地方”隋怀全问。

    没人开口,这些人在这之前从没有想过离开的事。

    “我们脱奴籍是怎么回事”隋红霞问,“我们还以为是你们上战场挣了军功。”

    “应该是隋文安,他早早就脱奴籍了。”隋怀全说,“我们是上战场了,差点没死在路上,幸好是匈奴逃了,一旦开战,我们六个没一个人能活着回来。更别提挣军功了,奴隶不如牛马,就是杀敌了,功劳也是主子的。”

    “算他还有担当。”春大娘叹一声。

    隋新林讥讽一笑,“不是他爹,我们也落不到这个下场。”

    这话是真,没人反驳他。

    天色即明时,一干人走出荒野,老老小小靠坐在地头歇息,眯眼望着微暖的日光洒向大地,这是新的一天啊。

    歇过气,隋新林牵着童哥儿站起来,说:“我们先去找佟花儿,之后在哪里碰面”

    “城门口吧,我们去问问,官府有没有给我们安排落脚的地方。”隋怀全说。

    其他人也站起来了,打算一起进城。

    又行没多远,他们看见一个脸上缠布的男人走过来。

    隋文安吁口气,幸好被他赶上了。他解下遮住伤疤的布巾,开口说:“是我。”

    看着他的脸,隋怀全一干人目露复杂,沦为罪奴是因为他爹,脱去奴籍却是他的功劳,有怨又有恩,他们释怀不了旧怨,也无法感激他。

    “你走吧,往后我们再无干系,不想再见到你。”隋怀全开口。

    隋文安也有此意,不过他过来是另有目的,问:“你们打算回舆县吗之后打算去哪儿还是留在敦煌”

    “这不关你的事。”隋新林攥紧拳头,愤恨地盯着他。

    “脱奴籍的事其中有隐情,若是哪日事发,我们大概又要恢复奴籍,所以我打算离开敦煌,往西去,随便找个小国住下。”隋文安看向他们,说:“我能做的只有这些,最后怎么选择看你们自己,我只提个建议,建议你们找个汉朝律法无法触及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怎么回事”隋怀全心有忐忑,他可不想自己的儿子和侄子再沦为罪奴。

    隋文安不肯说,“你们若是愿意离开敦煌就此西去,我能送你们一程,再给些安身钱。若是不愿意,从此山高水远,不再相见。”

    隋怀全他们低声议论一阵,觉得可行,关外他们走过,见过关外的牧民放牧,鲜少有聚集的村落,应该也没人探究过往,恰好适合他们。

    “行。”隋怀全开口,“你送我们走出戈壁滩就行,剩下的路就不跟你同行了。”

    隋文安让他们跟他走,城外有小村落可投宿,“你们先养养身子,年后我们就走。”

    第119章 谋算

    隋新林带着童哥儿要去找佟花儿,但父子二人都不知道佟花儿住在哪里,不过隋文安知道隋玉的住所,他告知隋玉家住军屯,让他们父子二人去十三屯找隋玉。

    也就是这时候,隋文安才知晓隋玉出谋救佟花儿出妓营的事,想到赵西平的为人,他喟叹二人相配。

    隋新林进城后一路打听,终于找到军屯。他穿着破烂,浑身恶臭难闻,军屯里过路的人避之不及。

    佟花儿领着阿水从定胡巷走出来,看见岔路上站着的孩子有些眼熟,但又觉得怎么也不可能是童哥儿。

    隋新林听到脚步声转身,一眼就认出了昔日枕边的女人,见她目光陌生地瞥过一眼,他咽下嘴边的话,静静地盯着她。

    佟花儿停下脚步,她扭头看过去,看了男人一眼,目光移向背对着她的孩子。

    “娘”阿水扯了扯她的裤腿。

    童哥儿闻声看来,看见佟花儿,他目露惊喜,随即眼冒泪花,他赤着脚快步跑过去。

    “真是童哥儿”佟花儿蹲下抱住他,随即看向沉默的男人。

    “娘,我跟爹来找你了。”童哥儿哽咽道。

    “是我娘。”阿水推他,她不让佟花儿抱他,她挤着往佟花儿怀里爬,哭唧唧地嚷嚷:“娘,抱我。”

    童哥儿抹掉眼泪看过去,他又望向佟花儿。

    “这是你妹妹。”佟花儿艰难开口。

    童哥儿这才明白昨天夜里听到的话。

    “这是你大哥。”佟花儿扒开挤进怀里的阿水,说:“你跟你大哥站着等一会儿,我马上就过来。”

    附近的人探头看过来,佟花儿领着隋新林往墙后的巷道走,她轻声问:“你们怎么过来了发生什么事了”

    “隋文安上战场立了军功,用军功给我们脱奴籍了。”隋新林将手里的竹简递过去,这是昨夜春大娘给他的,“这是你的户籍,往后你不再是罪奴。”

    佟花低头,奢望成真,她却高兴不起来,她的人生早已断送,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回不到过去,也看不见以后,高兴什么呢只能替两个孩子庆幸。

    “是个好事。”她说。

    隋新林“嗯”一声,说:“我们打算年后离开敦煌去西边生活,不再回来了,你愿意跟我和童哥儿离开,还是留在这里。”

    “就这么离开”佟花儿偏头往定胡巷看一眼,抬眼问:“害我们沦落到这个地步的罪魁祸首,你们就放过了”

    “我们能脱奴籍是隋文安立下的战功,他原本可以不管我们。”隋新林往巷外看,他死不死无所谓,但他还有儿子要养,有了生的希望,他胆怯了。跟他儿子往后安稳的生活相比,隋文安的命挺不值钱的,不值得他拿自己的命相搏。

    “他承诺送我们一程,再给些安身钱,我也满足了。我们年后就离开,你愿不愿意跟我们一起走。”隋新林又问一遍。

    佟花儿失望,丈夫的退缩,更让她有种被背叛的愤怒,愤怒助长胆量,她心里的谋划快速成型。

    “我跟你走,我想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去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佟花儿抬头,她惨笑一声,说:“我当过营妓,生了一个不知道哪个畜牲的孩子,还跟了个没牙的老头……”

    隋新林抹把脸,擦掉愤怒的眼泪,他抬手揽住她,央求道:“别说了,往后别提了,忘了吧。是我没能保护你,是隋家的男人对不住你,我们去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忘掉这些,开始新的生活。”

    佟花儿终于痛痛快快哭一回,为什么她要经历这些苦难

    阿水听到她哭了,她着急地大声喊娘,要跑过去,却被童哥儿按住了。

    正巧老牛叔找出来,听到孩子的哭声他大步跑过来。

    “怎么了怎么了你谁家的孩子敢欺负老子的闺女。”老牛叔大声斥道。

    童哥儿吓得面色一白,立马松开手。

    阿水立马朝巷道跑,见佟花儿走出来,她委屈地喊娘。

    老牛叔瞪着一双老眼走过来,在周围看热闹的眼神中,他看向跟佟花儿站在一起的男人,只一眼,他就确定了这个人的身份。

    “童哥儿,我们走了。”隋新林没跟老牛叔说话,他牵着童哥儿径直离开,走之前不忘交代:“我们住在西城门外的李家屯。”

    佟花儿抱起阿水,她沉默着跟老牛叔回家。

    关上大门,老牛叔问:“你们脱奴籍了”

    “嗯,年后我就跟他离开。”佟花儿直言。

    老牛叔哑声,他看着去追鸡的孩子,说:“你舍得阿水她喜欢你。”

    佟花儿没说话。

    “你留下吧,谁知道我还有几年的活头,等我死了,这个家和那二十亩地都是你的。”老牛叔出言挽留。

    佟花儿坚定地摇头,她看向阿水,这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若是带走……佟花叹一声,她痛苦地扯头发,说:“你若是早死,把孩子送人吧。”

    老牛叔两眼一瞪,他心底生寒,彻底绝了留下她的想法,咬牙骂道:“你是真狠心,自己生的孩子说扔就扔,畜牲不如。”

    佟花儿随便他骂,他又懂什么。

    阿水跑过来,她撅着嘴瞪向老牛叔,生气地说:“不骂娘。”

    老牛叔又瞪佟花儿一眼,他抱起阿水出门。

    等晌午回来,见烟囱在冒烟,他恼火地问:“怎么还没走”

    “他们年后才走,剩下的一两个月,我在这边陪阿水。”佟花儿冲阿水笑,过了这个年,她们母女俩的缘分就尽了,她伸出手,说:“娘给你扎小辫,跟我进屋。”

    剩下的日子,抛去种种隔阂,她想全心全意待这个孩子。

    隔天,佟花儿拿出之前在隋玉那边做事攒下的钱,她拉着阿水上街买五尺红布,打算给阿水做一身颜色鲜亮的衣裳。

    回来时恰逢隋玉搬家,隋玉牵着骆驼跟左邻右舍说话,大家纷纷跟她道贺。

    佟花儿站在巷口等着,等隋玉过来,她真诚地说:“隋玉,恭喜你,祝你余生一路坦荡。”

    “也恭喜你。”隋玉笑了下,封赏下来后,赵西平将隋文安的事通通交代了。

    “我们要走了。”顾及阿水,佟花儿说得含糊。

    隋玉看眼笑嘻嘻的孩子,抬头说:“恭喜你从泥沼里挣脱出来,一路不容易,让自己高兴点。”

    佟花儿这才露出真心的笑,隋玉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各个方面都好。她羡慕啊,她羡慕隋玉的为人,也羡慕隋玉过的日子。

    隋玉牵着骆驼走了,她跟赵西平的新家在千户所,靠近官府和校尉府,是一座两进的宅子,前院住人,后院是仆从和牲畜所住。这座宅子的前主人将后院隔成两个跨院,一大一小,正好合隋玉的意。

    猪羊骆驼和鸡群关进西跨院,这边宽敞,就是再来四头骆驼也能容纳。

    东跨院分给了赵小米,以后她回老家了,这个跨院就是隋良的。隋玉跟赵西平住在前院,不用顾及隔墙有耳,两人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家里的东西都搬了过来,择了个好日子,赵西平先后置办两桌席面宴客,先是邀曲校尉和千户所的另外九个千户。他是十个千户里最年轻的一个,虽然年轻,却是靠实打实的军功升上来的,又得曲校尉青眼,九个早就相识的千户没落他面子,得到信就过来了。

    宴请上官和同僚后,赵西平又请黄安成、秦大顺、老牛叔,还有麾下的十个百户上门吃喝。

    老牛叔将阿水也带来了,带她蹭吃好饭好菜。

    在老牛叔和阿水出门后,佟花儿揣上所剩不多的铜子去定胡巷,下雪天,外面没什么人,守门的门房也懒洋洋的。她递出一把铜子,守后门的婆子眉开眼笑的让她进来烤火唠嗑。

    佟花儿早就跟这个婆子混熟,谈及胡都尉后院的文姨娘,她透露说:“其实我是文姨娘的远方堂嫂,之前受她兄长所托,时不时来打听她的情况。”说着,她将最后一把铜子塞进婆子手里,说:“婶子可别见怪,我也不想瞒你,是她堂兄怕我们这些穷亲戚给姨娘丢人,这才一直瞒着。这不,她兄长在战场上立功回来了,还受了伤,最近伤势才痊愈,我抽空来跟她说一声。还劳婶子递个话,往后姨娘领你的情。”

    这个婆子以往没少跟佟花儿念叨隋灵的闲话,她心虚的不敢看佟花儿,哀叹几声,说一通的好话,在佟花儿再三保证不会跟隋灵提起后,她麻溜地跑进后院通传。

    不多一会儿,一个小丫鬟过来领佟花儿进去。

    隋灵早就不记得佟花儿这个人,在流放之前,她压根没跟旁支打过交道,流放路上所有人都瘦脱相,佟花儿跟三年前相比,长胖了不少,隋灵没认出这就是当时在妓营里要推她出去的人。

    至于在军屯里的生活,她视为耻辱,早就刻意遗忘。

    “你有我大哥的消息”隋灵问。

    佟花儿扫了眼屋里的布置,说:“隋文安两个月前从乌孙回来,他立了军功,给我们脱了奴籍。”

    隋灵先喜后惊,随即是恼火,她嫌弃地打量着佟花儿,骂道:“真是个多管闲事的,嫌命长了。”

    佟花儿莞尔一笑,她这下是确定了,隋灵压根不知道隋文安的消息。她迅速改变之前的谋划,说:“隋文安让我带话,他让你去见他一面,他有东西给你。”

    隋灵有些不乐意,她压根出不去,而且天寒地冻的,她也不想出门。

    “你让他过来吧。”她说。

    “他受伤了,不方便出门。我提过我拿上东西给你送来,他好像不放心,也不知道在乌孙得了什么宝贝,非要你亲手去拿。”佟花儿嘀咕。

    隋灵眼睛一转,问:“我姐也去”

    佟花儿点头,“我先来你这里,待会儿就过去找她,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人。”

    “没事没事,我过去好了,我姐有孩子,不方便出门。”思及孩子,隋灵不免犯愁,怎么她姐能怀能生,她就不能。

    隋灵捻了下手指,说:“我拿了东西给我姐送去,你不用去找她。”

    佟花儿面露迟疑。

    隋灵立马生恼,“就这样说定了,我大哥住在哪儿”

    “西城门外。”

    隋灵疑惑怎么住那么远,她又问:“他没让隋玉过去”

    “没有,隋玉的男人也上战场了,刚升千户,若是有宝贝,想必他也得了不少。”佟花儿抬眼瞧她,果然,这是个见不得人好的,一听隋玉过得好,立马变脸。

    “除夕那天我出去,你到时候来接我。”隋灵的户籍不在她手上,只有大年夜能趁机混出城。

    第120章 隋灵之死

    从都尉府出来,佟花儿站在雪地里长吁一口气,回头看了眼肃重的宅院,她大步离开。

    “正月初一就走”隋文安皱眉,他抚过受过箭伤的肩头,伤了骨头,天一冷,胳膊就异常酸疼,甚至拿不起重物。若是遇狼,他多半拉不开弓。

    “按照往年,正月还要落雪,不若二月再走。”隋文安语带商量,“二月动身,或许可以遇到回乡的胡商,跟着商队安全些。”

    佟花儿摇头,说:“我现在跟的那个老头不愿意我离开,我这次出门是趁他不在家偷偷溜出来的,拖的时间越长,我越担心他生事。除夕那晚我趁乱跑出来,天明我们就收拾东西离开,等他反应过来,就是想追也追不上了。”

    “那就初一的早上走,先离开这里再说。”隋新林开口。

    其他人没意见,离开敦煌再看情况,关外太寒就先在玉门关找个地方暂住一段时间。若是年后不下雪,也可以直接出关,流放的路上那么厚的雪他们都走过来了,还有什么怕的。

    隋文安见状不再说什么,能早点走他也早点心安。

    “行,那这段时间大家都准备准备,大娘,你们多做些豆饼路上吃,多备几捆干草……”

    春大娘打断他的话,说:“这方面我们熟悉,有经验,不用你交代。”

    隋文安惭愧地低下头,勉强扯了下嘴角掩藏尴尬,继续干巴巴地说:“堂兄你们去外面寻些韧劲大的树枝,做几把弓,多削些木箭,进了沙漠,吃食全靠狩猎。”

    隋怀全点头。

    佟花儿若有所思,她看其他人一眼,说:“我得回去了,之后我就不过来了。”

    春大娘送她出门,低声问她后来生的那个孩子,得知她不打算带那孩子离开,她叹道:“也好,跟我们奔波流离,不如跟着那老头子过,好歹不挨饿受冻。”

    佟花儿没做声,也不想谈论什么,她拢了拢衣裳径直离开。

    城内年味渐浓,城外的农户推车挑担,牵着山羊,赶着细条的猪,或是挑着鸡鸭进城卖家禽,佟花儿混在其中,她有一瞬的恍惚,在进城看见修路的劳工时,瞬间又清醒过来。

    天色半昏,佟花儿脚步匆匆回军屯,走过十三屯,她下意识往巷道里看,隋玉已经搬走,那家又搬来新的主人。多走几步,又是一条巷子,曾经隋灵住过的房子也早有了主人。

    一对夫妻从门内出来,男人盯着佟花多看几眼,女人骂骂咧咧几句,她朝佟花儿狠瞪几眼,嫌恶地唾一口。

    “走走走,摇着腰在我家门外晃什么”

    佟花儿看了下自己站的地方,她站在大路上,碍谁惹谁了不过她没辩驳,她也要走了,离开这个肮脏的地方。

    “娘。”阿水穿着红裙子跑出来,她羞答答地扯了扯裙摆,一脸期待地望过去。

    “真好看。”佟花儿露出个笑,她走过去牵住阿水,问:“你怎么跑出来了你爹呢”

    “爹做饭,阿水找娘。”阿水一蹦一跳的,她指着裙角上的猫,那是佟花儿用黑线描出个粗略的猫轮廓,她很喜欢,也给起名叫猫官。

    “玉姐姐说好看。”她炫耀道。

    佟花儿不想再听,转而问:“你晌午吃了什么”

    “肉,好多肉肉。”

    母女二人走进家门,随着大门关上,雪地里徒留一串脚印。

    进了腊月,离过年就近了。今年过年,赵西平不想离家,赶在年前,他独身回去一趟,打算将父母兄嫂喊来敦煌过年,若是家人不愿意过来,他在家尽几天孝,赶在除夕前再回来。

    赵小米没有一起回去,她跟隋玉还在铺子里做生意,雪天外送生意好,姑嫂二人带着隋良天天在铺子里忙活,早出晚归忙得热火朝天。

    随着匈奴战败,乌孙归顺,大汉威名远扬,这个冬天,进关的胡商比往年多。关内的汉商得知西北安定了,不顾路上的严寒,带着商货在大雪落下前赶来敦煌住下。

    往年入冬就冷清的民巷,今年人声鼎沸,胡商和汉商甚至在租住的民房里摆摊做生意。

    隋玉去逛过几次,买了两块狐皮裁做三条围脖,赵小米和隋良各一条,三人约定过年的时候戴。还从胡商手里买了几包豆子,打算年后开春了撒在地垄上种下。

    赵西平是在腊月二十七的正午进城的,家里没人,他直接骑着骆驼到铺子里来。

    “呦,赵千户来了。”老秃迎面遇上,客气道:“好些日子没见你,听隋玉说你回老家了这一路可受罪,挺冷的。”

    “还好,今年比往年暖和,路上不怎么冷。”赵西平随和道。

    “今年就下了一场雪,年后不知道还落不落雪,若是不落雪,明年又天干。”老秃看了眼天,说:“不打扰你了,我回去了。”

    赵西平走进铺子,今天日头好,过来吃饭的食客不少提了长凳坐在院子里吃饭,一些人吃饱了也没走,靠坐在墙边拉呱闲聊,这些商人相互交换商路上的信息,或是谈某个地方的风俗。

    隋玉递碗扁食给他,问:“爹娘兄嫂没过来”

    “嫌路上冷,不愿意挨冻。”赵西平找个空位坐下,问:“今年什么时候关铺子”

    “你回来了就关。”隋玉探身冲外面喊:“各位,明天铺子关门,年后初八开门,跟大家说一声,免得跑空了。”

    “年后琢磨点新吃食,我们不喜欢吃稀的,不顶饱。”胡商操着拗口的汉话提意见。

    隋玉笑笑,说:“行,我回去琢磨琢磨。”

    做完晚上的生意,外单送完,隋玉一家就关上铺门回家。

    之后的两天就是为过年做准备,赵西平升官了,隋玉赚钱了,这个新年,隋玉又是买肉又是炸肉,包子都不做素的,蒸两笼纯肉馅的包子。

    除夕这天,一家人洗头洗澡,换上缝制的新衣,早早就在为晚上的篝火傩舞做准备。

    佟花儿也给阿水换上新衣,红色夹袄,夹了芦花的襦裙,襦裙下还有厚厚的裤子,也絮了芦花,小姑娘穿这一身,喜庆好看又暖和。佟花又给她编两条小辫,发尾绑上红头绳。

    “真好看。”她托着阿水,满眼含笑地打量。

    阿水害羞地嘻嘻笑。

    老牛叔站在院子里看着,等阿水跑出去了,他走到门口说:“不能不走”

    “要走的,不离开我活不下去了。”佟花儿轻声说,听着阿水的嬉笑声,她屈膝跪下,冲老牛叔拜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老牛叔虎着脸,粗声粗气道:“我拦不住你,也不拦你,等晚上我带阿水出去了你就离开。”

    “谢你没亏待阿水,往后她就托付给你了。”佟花儿起身,嘱咐说:“她还小,过一两年就不记得我了,你别跟她提起我,若是她问起,就说我死了。”

    老牛叔长吁一口气,他抬脚往外走。

    日头一点点偏移,日暮时分,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肉香,老牛叔也买了一坨肉回来,他没怎么动筷,佟花儿也没怎么吃,两人都看着阿水大口吃肉。

    天色黑了,老牛叔拿出一个火把牵阿水出门,阿水回头望,见她娘好像要哭了,她扔了火把,说:“我要在家。”

    老牛叔捡起火把,用没手掌的胳膊抱起阿水,哄道:“我们先去,你娘洗完碗就去找我们。”

    “快去吧。”佟花儿说。

    老牛叔抱着阿水走了,院子里陷入安静,佟花儿将碗筷洗干净,出门前,她从柴堆下抽出一指粗的木条塞袖子里,木条两端削得锋利。

    当鼓声响起,众人围着火堆扭动时,隋灵悄悄打开后门溜了出来,佟花儿提着的心放下,她捏着一把汗带隋灵走过空幽的巷道朝西城门去。

    火苗飙过高墙,映亮半边屋脊,欢快的笑声在寒夜响起,隋灵心痒地探头瞄两眼,她有两年多没出过府了,天天一个人坐在一间冷清的厢房里,竟有些向往往日鄙薄的热闹。这时她暗恨她大哥过于慷慨,竟然傻到不要军功,她若是有个能当靠山的娘家人,哪里还用受后院那些贱人的气。

    “我大哥伤在哪里还能上战场吗”隋灵问。

    巍峨的城墙已显出黑影,佟花儿紧张得手抖,她攥紧手,用平稳的口吻说:“伤了脸,不方便见人,但不影响走路。至于上战场,要看他愿不愿意。”

    隋灵皱了下眉。

    城内“轰”的一声,是跳傩舞的人举起火把往外跑,密集的鼓点像是给人鼓劲,一声声带动心跳,催促人迈开步子跑。

    佟花儿拉着隋灵跑,大声说:“快点,别耽误时间。”

    隋灵扯住肩上的狼皮迈开步子,出城后她看见远处燃烧的火坑,但佟花儿扯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跑。

    越跑路越黑,这时隋灵后知后觉感到害怕,她挣脱佟花儿的手,问:“你真是我大哥派来的”

    “我是佟花儿啊。”佟花儿拽住隋灵的胳膊,说:“你还在军屯见过我,我是你堂嫂,你忘了”

    隋灵想起来了,她厌恶地拍开胳膊上的手,嚷嚷道:“你别碰我,你拽疼我了。”

    晚了,佟花儿扯掉狼皮扔地上,一手勒住隋灵的脖子,一手扯出袖子里的木箭,沿着手下细腻的脖颈插进去。

    隋灵慌张大喊,脖子上的痛感让她奋力挣扎,两人扭打在一起,佟花儿癫狂地捂住隋灵的口鼻。

    “别杀我。”隋灵哭着求饶,声音含糊。

    佟花儿笑一声,她握着木箭往肉里插,声音嘶哑道:“死在大年夜,晦不晦气”

    “别杀我,堂嫂……”隋灵绝望,她试图求饶:“我大哥还救了你们……”

    佟花儿不再吭声,木箭又往肉里扎了半寸,听着隋灵的呼吸弱了,她站起身,不让血污了衣裳。

    远处,城门内络绎不绝的人跑出来,他们欢呼着跑向除晦坑。

    隋灵目光变得呆直,她想起关于佟花儿的事,在妓营里,是她想打开门,离开妓营时,是她想拖隋玉回到那个肮脏的地方,然而不知怎么弄的,她又出现在军屯里。

    “死在大年夜,真是晦气。”佟花儿又念一句。

    隋灵想起似乎有一天,她看见佟花儿路过钱家门外,她好像骂了一句晦气。

    想到这儿,她撑着最后一股气,恶意地呸一口:“晦气东西,你到死都是脏的。”

    佟花儿扑过去踹她,“你才晦气,你晦气,你死在大年夜,你死了都是一件晦气的事!”

    隋灵已断气,她睁着眼,空洞地望着黑夜。

    佟花儿粗喘几声,她抽走隋灵头上的银钗,拿走手上戴的首饰,拖着人往远处走。

    城外有不少土坑,佟花儿之前来探过,她选了个烧火的土坑挖宽,昨天进去躺了躺,能躺下一个人。

    人埋在坑里,佟花朝城门的方向看一眼,火苗高涨的火坑旁还有人停留,她摸黑返回,捡起掉落的狼皮搭身上,脚步闲散地往李家屯去。

    大年初一,天色刚明,隋文安退了房,他带着隋氏一族残留的人走出李家屯,离开敦煌向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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