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 乖乖等我【大修】
及至寒冬十二月。
雪满群山。
巍峨宫阙与天下王道皆是缟素。
条狼氏在清除积雪, 而士族庶民都已在庆贺岁暮。
天下各郡驶入国都的车马,络绎不绝。
长乐、长极两巷门庭若市。
长极巷贵戚室第的家门终日开放,以宴宾客。
惟有博陵林氏不同。
青皂直裾袍的倌人站在家门前, 望向这些士族所遣来的家臣, 双手合拢,被宽大的袖子掩住,而后抬手恭敬行礼:“五郎君的丧期未过,家中不宜会见宾客与鼓瑟吹笙,我家男君与女君故以此礼请诸位。”
青色绕襟袍的侍婢提着漆案的双耳出去。
漆案之上, 有鹿形玉佩。
所谓鹿鸣思嘉宾。
出自不同士族的家臣伸手拿起,收入宽袖之中, 最后笑着离去,踏上归郡的路。
他们为臣的士族其实并不赫赫,非豪门非巨室,只是小族。
而此为豪门馈赠, 有此物在,家主必然高兴,
然林卫隺非嫡长子, 氏族在这天下生存, 需要牟利,需要与其他士族结成联盟, 博陵林氏也不可能为子弟之丧而断绝与天下的所有往来。
所以在家中堂上,其实已经设席。
太原王氏、河东裴氏的人皆席地而坐。
林业绥与谢宝因一同跽坐在北面的长案之后, 躬身会客。
王烹及妻郭夫人也列席堂上西面, 同案而食。
鳏居的裴爽则独身一人在东面。
王烹夜归建邺, 清晨就乘车来到长乐巷, 爽快饮下一樽酒后, 不解而问:“我刚回国都,尚不知时势如何,究竟如何?”
裴爽的河东裴氏乃清流,少时的家学让他跽坐的端正,用几字就将形势说清:“天子扶病,天下恐有异。”
十一月,天子取消大小朝会,开始极少出现在人前,仅宠信之臣能够见到他。
十二月,太子、三大王与七大王频频进出兰台宫,而贤淑妃常常待在长生殿内,士族之间已有流言。
天下缟素,或许不止是雪。
还有国丧。
王烹闻后,大惊望向尊位的男子:“那从安兄是否还能见到天子?”
若是不能见,太子未来危矣。
林业绥执犀箸从食案上的漆盘中夹起,习惯的放至女子的食盘中,然后慢条斯理的将箸放在案上,对下颔了颔首:“此次与你们会面就是要商量此事,需做好所有准备。”
谢宝因默默跪坐在男子身边,与其同跽一张熊席,听着他们毫不避讳的谈论天下时势。
而当有人出声的时候,即停止进食。
听到最后四字,裴爽下意识一问:“若形势最不利于太子之际,要如何。”
林业绥的情绪毫无波动,垂眸淡言:“执干戈以卫社稷。”
男子在天下这盘棋局中已博弈数载,最明白能使他丧命之人以身侧为先,所以在其身边与所居屋舍的人皆是奴隶或豢养的部曲豪奴,生命归于博陵林氏。
博陵林氏死,他们死。
所以并不忧虑会被外人知道今日所议。
但裴爽神色变得肃然。
王烹身为武将,少时就跟随阿翁握戈征战,也并不觉得男子所说的言语有如何严重,似乎酒只是朝食夕食那么日常,当下就对裴爽大笑道:“那这是我该做的事情,裴兄你要在我后面了。”
闻言,谢宝因与西面的郭夫人相视而笑。
谈至兴起之处,王烹举樽要与众人对饮。
谢宝因也执起酒樽陪饮。
林业绥望了一眼,笑着并不言语,饮完酒以后,又与堂上二人继续交谈。
会客毕,二人起身站在堂前送王烹夫妻离去。
随即,谢宝因出声留住裴爽,犹豫少顷后,开口询问:“灵筠”
欲要离开的裴爽转身正立在庭阶前:“谢夫人放心,她在家中很安静,服丧三载是礼,不应违背,何况她从来都最爱君子,归家就已与我和她父兄言明,她嫁过清正君子,待她服丧三载后,如果家中要她再嫁,也只嫁人品贵重的贞士,否则绝不从命。用三载来祭奠五郎君更是她所求。”
谢宝因放心颔首。
最后,裴爽朝男子行礼辞别。
林业绥对其点头致意后,转身回到堂上。
谢宝因在后进去,入内就见已在案后坐下的男子忽然伸手拿起她所用的酒樽在手中把玩。
他脸上的神色从愠怒渐渐变成隐忍的笑意。
随即眉宇微微挑起:“以樽盛汤?”
谢宝因走过去,从他手中夺过酒樽,将其中剩余的热汤饮完:“天下岂有会客饮热汤的主人。”
林业绥笑笑:“他们皆是至友,并不在意虚礼。”
谢宝因嗔目:“你就一定要与我争个输赢?”
林业绥闻言一顿,然后漆眸变亮,如可怜的犬兽,诚恳与她致歉:“我错了。”
“以后我也以樽饮汤,或以漆碗饮酒。
“嗯?”
谢宝因还未应答,堂外再来人。
“耶耶!”
“阿娘!”
林圆韫、林真悫一人喊一声的奔走到堂上。
林真悫看着食案上的精美酒樽,愤愤道:“阿娘与耶耶居然背着我和阿姊在吃好吃的。”
林业绥直接将自己所用的酒樽递去:“那阿慧可要一尝?”
林真悫闻到酒味,躲去阿娘身边,摇了摇头。
林圆韫比之阿弟胆大有勇,走到案前,兴奋开口:“耶耶,我要喝。”
林业绥颔首,笑着同意。
谢宝因在男子身边跪坐下去,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
虽然时下技艺不精,但酒与清水亦有别。
林业绥在案下捉住女子的手,漫不经心的用指腹揉捏其软肉,笑而不言。
林圆韫两只小手拿着酒樽,然后小心翼翼的仰头饮用,但是过了很久也没有尝到,她意识到什么,直接将酒樽倒扣过来,终于察觉到掘滴水未有,伤心的大声怨道:“耶耶骗我。”
林业绥将酒樽拿回,畅怀而笑:“等阿兕长至七岁再喝。”
林圆韫在心中默默筹算着,她在十二月庚辰就已经四岁,还差三载。
男子已醉。
谢宝因命傅母将孩子带离,然后欲跪直身体,为他按揉缓解。
林业绥察觉到妻子的意图,握着的手力道加大,将人禁锢在身边,而后以肘撑案,好整以暇的笑望着她:“我未醉,只是忽然也想如庶民家中那般,过过父母子女的生活。”
谢宝因低头莞尔,而苦意也酝酿其中,她知道是林卫隺所致。
林业绥坐直身体,恢复以往:“我今日会遣人驱车去将肃文接来,但他年岁尚小,卫隺长逝,裴夫人也已归家,家中虽有我们这些尊长在,但终究不是其父母,我们又有各自子女,再如何宠爱也难以比之亲生,何况与亲母生离也会使他内心留下难以治愈的伤痕,所以在他十岁以后才会在此定居。”
林卫隺的继嗣在十二月朔日就已祭家庙,改名“肃文”。
谢宝因与他同意,在案下的手默默回握,以作回应。
随后,男子乘车去兰台宫。
*
黄昏时分,贵戚士族的室庐内已经在饮酒游戏以欢乐。
而博陵林氏的奴僕也驱车去接林卫隺的继嗣,来与家中尊长会面。
毕竟日后,他将要在长乐巷居住一生。
谢宝因与袁慈航跽坐在堂上。
王氏听闻那个孩子要来也来到此处。
在堂上两侧的树灯渐次燃起以后,深色直裾的年轻妇人与一名四五岁的孩子缓缓来到堂上。
“谢夫人。”
“王夫人。”
“袁夫人。”
随即她低头与孩子言道:“堂上三位夫人就是二郎的从母与祖母。”
林肃文仪表伟丽,将手从妇人手中抽出,遵礼在身前合拢双手,往前一推,再微微躬身。
“大伯母。”
“二伯母。”
“王祖母。”
谢宝因温和一笑,是对其亲母与林肃文言行的满意。
然后出声命侍女在堂上设席。
昔年看着林卫隺长大的王氏恍然感伤起来:“虽然五郎不应天命,但终于不会再绝嗣。”
林肃文在仓皇之下,开口宽慰:“孟子有言‘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阿”
他抬头看了看亲母,改了对亲父的称谓:“伯父曾与我说阿翁虽然生在豪门巨室,但能为民而死,足见品性之清正,肃文能为阿翁继嗣是大幸。王祖母勿要忧伤,待肃文日后长大,绝不负阿翁遗志,替阿翁尽孝。”
王氏闻之,心中喜叹皆有,最后悠悠谈起林卫隺的少时。
谢宝因见已入席的妇人惊奇又欣慰,再见林肃文目中澄澈,放心愈益。
并非是有所预谋。
谈说用食以后,林肃文被家僕带去馆舍休息。
他身为子弟,要在新岁朔日前去祭家庙。
王氏也起身归家。
因为家中的人妾已在上月产下郎君,如今承欢在她膝下。
*
袁慈航离开后。
未几就有侍婢哽咽着伏拜。
“女君”。
“女郎再次呕血,还不愿饮用汤药。”
才一月余,已数不清是第几次。
谢宝因知道她始终都未曾从兄长的死亡中走出来,叹息一声后,起身从案后走出,亲自去看望。
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林却意穿着中衣坐在发凉的杉木地板上,眼睫闪着泪,身体已经异常羸瘦,而四周朴素,几案之上亦只有粗粮白水,在为兄服丧的她只愿食用这些。
即使是汤药也拒绝入口。
见到如此状况,谢宝因的语气开始严厉:“不食汤药是想要随你五兄同去?”
林却意反应呆滞的看向女子,眼睛红肿,声音也嘶哑:“长嫂还记得昔年我归家时吗。”
谢宝因轻轻颔首。
林却意突然弯起嘴角:“倘若我不归就好了。”
她心间怀着难以消逝的内疚与自责,喉咙里似乎都带着血,缓慢道:“如此五兄就不会死。”
谢宝因命随侍将人扶持而起,然后在原地设席:“其实卫隺最宠爱你,虽时时与你争执,但在去云阳郡以前,还忧心你身体,此时他已经往西王母那里而去,你非但不能使他安心,竟还在为写虚无之事而抱罪怀瑕,你觉得如此就可以改变往昔吗。”
她逐字告知:“你改变不了任何。”
林却意终于不再逼迫自己去笑,而是哀痛大哭。
然国都众人都已在庆贺,舞乐之声震响骇四方。
而林却意自从知道五兄是如何丧命以后,已经不能再听响遏行云的声音。
她此时闻之,当下就惊恐的躲在长嫂怀中。
人也战战栗栗。
*
夜半大雪。
林业绥乘车归家。
他将哭闹要找阿娘的林圆韫姊弟哄睡以后,濯洗着手上糖渍。
谢宝因从外归来,见男子安安静静的箕踞在席上,身侧是火盆,身上仅披着件黑底金绣云纹的大裘。
她去看了眼在熟寐的两个孩子,然后走向他,低声问道:“为何回来?”
林业绥抬眼,见她手掌泛红,身体也开始重起来,不经心的将人揽到自己身边:“天子再扶病,未办宫宴。”
谢宝因想起今日堂上所谈,有所试探的一问:“天子身体如何。”
林业绥拿木箸将焚烧的薪炭翻弄几下,漆黑的眸子里映着猩红:“也未曾见到。”
随后他笑问:“见到肃文了,你觉得如何。”
追忆起黄昏时的事情,谢宝因由心赞赏:“你为卫隺所选的继嗣很好。”
从林肃文所言就能看出他心中对林卫隺有敬重,并愿意承君子之家门,亦能看到其家风的清朗平正。
始终都在忧心自己未能给家弟选好继嗣的林业绥也终于放心。
谢宝因看着案上孩子今日所阅的竹简,心中依然在踌躇:“阿兕已经四岁,我想亲自教导。”
在此之前,林圆韫就曾跟着父母开始涉猎诗赋,而乱世当道,太学被毁,士族子弟都是继承家学,并视为是家族才能的象征,即使如今亦未变,但女郎少有,即使教也是班昭的《女诫》一类。
班昭或许很好,但她不愿女儿在几十载的寿命之中都只能看见班昭。
林业绥的视线在不经意间落在女子孕六月的腹部,语气难测:“你身体如何能负担,我”
谢宝因十分平静地应答:“你不愿意。”
被打断的林业绥无奈笑开,整理着被孩子弄到散乱的竹简,举止矜贵:“我为何会不愿,但若你觉得累,我来教亦是一样,阿兕学什么,阿慧就学什么,你腹中这个如是。”
他是在说,女郎与儿郎教育相同。
而林真悫是嫡长子,所学必然是经世致用之学,涉猎颇多。
谢宝因望向室内那一树灯烛:“你不怕我教她大逆无道,有损博陵林氏的家学。”
林业绥伸手抚上妻子的脸,逼其转过来,看着自己:“何为大逆无道,在我这里妻理;天之经也;地之义也[1]。”
久视火光,谢宝因的眼中隐隐有泪:“但我惧。”
两人对视一眼。
林业绥顷刻就明白女子心中所担忧的:“愚昧无知从来都不是生存之道。”
他缓声道:“教人育人,让她阅遍文集,读尽史书,是愿她处世更加聪慧,而非粗鲁与不懂礼数,伤人伤己,难以在世间存活。大隐隐于世,若想要反叛现有不公,并非是与这个世道背道而驰,大肆宣扬自己如何不同,而是要融入进去,悄无声息的改变。”
谢宝因向前俯身,抱着男子脖颈,下颚在其肩上一蹭,不由喟叹:“会很辛苦。”
林业绥顺势拥住女子腰身,覆在上面的大掌是温热的:“所以她很幸运,有你做阿娘。”
“她阿娘可以做到,她也可以。”
“还有我护她。”
*
翌日鸡鸣,林业绥去祭家庙。
在归来途中,于大道之上忽然有人拦停车驾,而后迅即走到帷裳旁,窃窃低语。
而后继续驱车前进。
男子下车以后,神色晦暗的回到居室盥洗更衣。
谢宝因危坐在案前,翻看用青竹新制的竹简,闻见男子归来的声音,察觉到他的沉默不言后,回头望去:“是不是有何事。”
林业绥神情肃穆,沉默良久:“天子命太子、三大王与七大王共同代为接受元日朝贺。”
谢宝因闻言,指腹被新简的竹刺扎出血珠。
朝贺是国之大事,各地方官及羁縻府州、附属国皆要前来国都,谓重关九译,四裔来朝,依天子性情,绝对不可能拱手相让此事,从而使天子威严被消弱,或被他人夺去。
除非是不得已而为之。
但即使如此,唯一有资格接受四裔朝贺的是东宫,在国有储君的情况下,为何还要让另外两位大王一起。
时至如今,天子居然还在动摇储君人选。
林业绥眉目微敛,拿出随身所携的佩巾擦净她指尖的血珠,然后再裹覆止血:“我要谒见天子,恐有几日不能归家。”
天子多疑燥怒,东宫数次想废,但无奈于士族权势交错,李乙为储君是昭国郑氏以为,各方势力都满足之人,故今日举动才叫人分不清虚实。
然思及近日都是贤淑妃和七大王在侍疾,他心中隐隐不安,怕会生出什么难以掌控的变数。
林业绥眼睑半垂,天子之前突然下诏绝非好心,而是另有所图。
这次进宫,既是搏也是赌。
他笑道:“在家中乖乖等我。”
谢宝因轻应一声。
“好。”
【📢作者有话说】
林圆韫、林真悫:为什么不让我们也乖乖等qwq
[1]先秦《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夫理;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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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 ☪ 是谁的臣【修】
冬一月乙亥。
国都的大雪飘舞如故。
尚书台的馆舍内的灯烛焚烧了整夜。
还未鸡鸣, 不能安寝的男子从榻上坐起,双足赤着踩在冰冷的地板之上,微微躬身, 手肘撑在腿膝处, 长指轻摁慢揉,舒缓着皱成山川的眉心。
随即,他收回手,起身蹬着木屐走去衣架前,取下错金大裘搭于肩, 又缓步去窗牗前,一只青筋凸显的手将其推开, 然后席坐在火盆旁,伸手拿起放在铜盆耳上的木箸,不徐不疾的把那些被焚烧成灰的薪炭拨开。
只见里面露出火星。
他夹了块乌炭置于其上以后,始终都沉默着, 看它从黑变红,最后化为灰烬。
林卫隺获赠工部侍郎,此是天子对博陵林氏的恩德, 在这个天地之间, 只要是恩德就需要酬报。
但自朔日以来,已经过去三日。
天子依然不愿见他。
而七大王、贤淑妃能常常出入天子寝殿。
居于东宫的李乙开始为此忧虑。
室内漏刻响起清亮的一声滴答。
林业绥看过去。
鸡鸣时分。
很快, 他又看向宫室外,凌乱的脚步声太过聒耳。
长生殿的舍人一身黑色直裾袍, 头戴巧士冠, 躬身而来:“陛下身体已有所痊愈, 要召见林仆射。”
林业绥淡漠的望其一眼。
尚书台的内侍也奉匜奉巾前来。
他濯洗好双手以后, 接过手巾, 慢悠悠的擦净,随后矜坐在案前,端起热汤饮用,清冷的视线落在殿檐下的舍人身上,不置一言,似是有意拖延。
舍人小心出声:“林仆射。”
散发披衣的林业绥放下漆碗,语气淡如水:“仪容不整,某不敢面见天子。”
舍人噤口,不敢再言。
等至昼漏九刻,男子才起身去更衣束冠。
然刚出馆舍,又有一舍人匆匆前来,似乎要寻谁,待见到男子,脸上躁动的神色有所缓解,但见到常常侍立在天子身旁的内侍的时候,迅速恭敬的低头弓腰,疾步而行,在与擦身而过的短短一瞬,快速低声说出几字。
林业绥脚下微滞,而后神色从容的继续迈步,踩踏在软白的积雪之上。
天子竟不愿见太子。
*
百阶之上,辉煌的帝寝内。
在殿中的内侍围在榻前,用力扶持起缠绵病榻已久的天子。
躺卧数日,终于得以坐起的李璋费劲喘息着,他偏头看向帷幔以外,然视线被遮掩,随后露出几分不耐烦的怒气,伸手将挡在眼前的舍人推开,举起一根微微发颤的手指,命令道:“背我去那边。”
天子之怒使舍人躬身唯唯,为天子更衣束冠,然后背向天子而半蹲,在感受到一人的重量,将人驮去他平日燕居饮食或擅笔墨的几案前。
此处早已铺好熊席。
从追封孝昭皇帝以来,又或是自王太后崩逝以来,天子的身体就开始每况愈下,好像生与活都不过尔尔。
然他们这些侍奉多年的老人却深知其实天子的身体已然内虚,病脉不病,以无穀神,虽困无苦[1],因为对孝昭皇帝的追念才撑到如今。
今日能起身跽坐在案前已是勉强而为。
天子臀股刚沾席,殿外的内侍就来见告:“林仆射在殿外。”
李璋有些涣散的目光重新聚在一起,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开口,只能挥了挥手。
舍人一看就明白,低头退步亲自去到殿外,表面是迎人进殿,但又出于私心的低声告知:“太子近日想来侍疾,陛下都大怒拒绝,不知缘由。”
他们都曾在四大王府中受过哀献皇后的照拂,在心中对东宫,但也只能到此为之,已帮助不了太子更多。
大怒?
林业绥有过一瞬的迟疑,这两载来比之以往,天子对东宫已然和颜悦色,为何情势会突然如此。
随即他脱下罩在直裾深衣外的大裘,动作利落的递给在一旁的内侍,抬脚踏入内殿:“臣林业绥拜见陛下。”
李璋被唤回神智,几乎是下意识的道出一句:“来了。”
然后又叹息:“坐下再说吧。”
舍人迅速在天子对面为男子设席。
林业绥不露声色的看了眼天子,面容臃肿,四肢却枯瘦,已经弥留。
他垂下视线,踱步过去屈膝跽坐。
李璋望着对面的男子,双手有些没底的摸着膝盖,忽然长叹:“从安觉得我如何?”
林业绥不解。
李璋笑着增补一句:“为父、为夫、为子、为弟。”
大病数日,他常常都能回想起昔年太子的声声质问,虽然心中不愿意承认,但反躬自问,他确实失职有罪。
为父,他未能教好东宫;为夫,让妻子难以善终;为子,多年未能对文帝皇后尽孝;为弟,他保护不好兄长。
很快,天子又喃喃:“为君呢。”
林业绥抬眼,望着神思错乱的天子,欲言又止。
而李璋已经看向殿外的大雪,失笑自答:“我没有兄长的贤德,所以由我来治天下,国受天谴。”
十月暴雨,一月大雪。
气候接连妖异。
而百姓以农业为天,受此灾祸必然会责怪国君。
但他也不能为此而辩解,因为兄长崩逝以后,文帝再选的储君确实不是他,但他一心想为兄长复仇,所以才与士族谋皮,成功即位。
然他不悔。
永远都不悔。
即使因此而受更大的天谴。
想起十月的水患,林业绥的手掌也下意识握紧。
他隐忍着心绪,声音发涩:“气候变化乃山川河流变化,或是砍树掘土所致,造成如此大的影响要经过漫长年岁,与陛下无关,还望陛下勿要自责。”
君臣缄默许久。
李璋看着案下遗落的佩巾,那是贤淑妃在他面前哀哭之时,用以拭泪的。
在病中听人哭,真是令人躁怒。
但国都有此恶行,他必然要责问:“前日七大王侍疾出宫,在夜半被人打伤,是你为太子出的谋策?”
林业绥黑眸半阖,默认了自己与东宫的联系:“七大王觊觎不该是自己的东西,别说有所损伤,即使丧命也无伤大雅。”
“林从安。”
龙声震怒,又复平缓,字字铿锵:“七大王接受朝贺,是我命他去的。”
林业绥抬眼:“陛下为君,臣自不能僭越。”
李璋笑道:“七大王是我亲子,你林从安就能僭越了?”
林业绥捻着指腹,语气强硬:“陛下既成为君主,那身边就只有臣。”
几次辩论下来,李璋被堵至无话可说,只能另辟蹊径:“你为何要选择太子,他的德行还不足以治天下,性情实在是太像我。”
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也终于愿意承认这个儿子最似自己:“惟有兄长那样的储君才能坐稳这个天下,七大王虽然是有意仁爱,但若能为此假装一生也未尝不可。”
林业绥死守着不退让半分,再次驳斥天子言论:“七大王此时能将贤王做到毫无破绽,皆因为还有陛下与东宫,但若有一日,再无人能遏制,又会如何。”
内心的欲望被压太久,待重新放出来,便是洪水猛兽。
深知这一点的李璋突然愤怒:“那又如何?历数过往君王,暴君只会引起乱民造反,王朝便不再只是衰败,改朝换代如何来,便是如此来。”
林业绥敛眸,声音仍波澜不惊:“一切的源头皆因陛下心中对东宫的偏见,陛下固执的认为太子必会成暴君,但东宫两次动怒杀人皆为母,此为孝顺,本朝纲常所容。而三大王永生不能治愈的腿伤为何而来,陛下心中很明白是谁动的手,太子情深,为弟报仇又有何不可,此乃兄友,陛下应该大喜。七大王虽然仁爱,但国都之中又有多少永远不能见天日的冤苦。”
李璋撑案而起,将舍人所捧的文书尽数拂落在地:“那你好好看看太子所行罪恶,纵容东宫属官霸占百姓田地,私自为亲母修建宗庙。河南道汝阳郡的士族已经率先起事,其余各地的士族也都有所异动,这样的储君,你要我如何放心将天下交给他?是要再出一个周厉王还是秦二世!”
舍人惶恐跪地捡起文书,又膝行到男子面前。
林业绥伸手拿起文书,简单阅看,而后剑眉拧起,确实是河南道各郡太守的文书,但为何尚书台不曾收到,居然直接送到天子前面,何况既有叛乱,国都又岂会如此平静。
究竟是谁在布局。
无论如何,他此刻已处于被动之势,压下翻涌的情绪后,自若道:“东宫身为储君,无天子之命,不敢出国都,如何去河南道做这些事情,即使是太子所为,效命于昭国郑氏的御史台会不弹劾?倘若真是如此,此乃御史台的失职,更该严查御史一干人等。”
然这些言语,天子只会觉得尽是为东宫辩解之言。
本就濒死的李璋更是觉得儿子、臣子都冀望他早死,在愤郁之下,调动起全身力气,将案上的青铜犀牛奋力扔过去,砸在男子肩上后,只听见落地时的一声闷响。
随之爆发的是怒声大吼,还有天子吐出来的血。
“好你个林从安,你到底是谁的臣!”
“我还没死!”
*
连下三日的大雪终于停了。
而谢宝因跽在室内,神色并不轻松。
男子离家几日,她刚从其随侍童官口中得知他拜尚书令的消息。
但尚书令数载不置,其职责权力已然被左右仆射分掌。
时至今日,已没什么实权。
这是贬黜。
天子还是要动东宫。
幽思遐想时,她目光被庭中雪色中的一抹黑吸引。
男子淋雪而来。
谢宝因撑案站起,先去拿沐巾,转身就见他已在更衣。
她走过去,轻声责怨:“为何不撑伞?”
林业绥解开革带,在中单外重新穿上干净的直裾深衣,然后眉宇渐皱,他狐疑伸手去轻拧了下妻子的脸颊:“雪已经停了,还未睡醒?”
谢宝因这才恍然。
林业绥捉住女子皓腕朝几案走去,屈身跽坐在北面以后,稍一用力,便将人圈入他可控制的范围内,紧着右手胁腰腋,把人提到自己腿上坐着。
谢宝因被迫搂着男子,手臂也绕其脖颈,落在他左肩:“我重。”
林业绥眉头拧了下,似是怕被察觉,很快又恢复如常,缓垂下视线,扫到有孕的腹部以后,低笑着说了句“不重”。
然后,他幽深的长眸稍抬,望着女子,竟显出一丝乞怜:“我已经是田野閒人。”
天子大限已至,不知何时就会崩逝,而在最后,东宫必然要尽力保住,所以长生殿内的那些话,即使他不能为,也只能为。
谢宝因伸手摸着他的眉眼,脑中想着隐于田野后的生活,哑然失笑:“田夫也不错,以后我们男耕女织,孩子们就去溪流中捉鱼。”
见男子皱眉,她随之止住。
很快就明白“因”在何处,胸间堵着口气的她执意要去解开他的深衣。
林业绥心虚躲避。
谢宝因停下动作,第一次连姓带字的喊他:“林从安。”
见女子有怒,林业绥当下就规规矩矩的随便女子动作,喉结滚动,还是忍不住先宽慰道:“不过是些小伤。”
谢宝因顺利解开深衣与里面的中衣,只见左肩骨青红一片,还有些发肿,她怒言:“把我放开。”
林业绥只好松手,看女子从自己腿上离去。
谢宝因在西壁的弯腰找到药膏以后,跪在坐席上,用指腹轻涂在男子的伤处。
林业绥中衣解开,他眼皮微掀就能看见近在咫尺的妻子:“我大约要去汝阳郡几月。”
太子若想稳坐东宫,以东宫不仁为名所滋生出来的叛乱就必然要先镇压,既要悄无声息,又要快。
谢宝因擦好药,淡淡的哦出声:“原来这就是田野闲人。”
林业绥见她正言厉色的在生气,心中因觉妻子可爱而低笑几声,随即夺过药,随手放在几案上后,托着女子掌心,动作轻缓的用佩巾擦拭着,温声道:“我尽量在四月就归。”
谢宝因看着指腹的油腻黏糊被男子一点点擦去,闻言眸光微顿,她大约在三月的月夕就会产下孩子。
少顷,男子的神色又略显失落,极为可怜的开口:“倘若不是路途颠簸,你又将要妊娠。”
想起古蜀之行,谢宝因嫣然一笑:“你想要我随行?”
林业绥稍作停顿,然后坦率的嗯了声。
【📢作者有话说】
[1]汉.张仲景 《伤寒论·平脉法》:“人病脉不病,名曰内虚,以无穀神,虽困无苦。”
124 ☪ 只要真心【修】
清晨, 雪色与晨光内照居室。
林业绥自甬道走来,进到室内就妻子站在筐箧前,两颊还泛着淡淡的粉红, 脖颈似还有一层薄汗覆着。
他扫了圈四周堆着的筐箧, 冷下声音:“出去。”
奴僕惶恐低头,欲合起三个筐箧。
谢宝因皱眉。
随后她看向男子,朝其走去:“第一个筐箧内所放的是衣服,春日所穿的衣服也皆在里面,第二个是两件鹿裘, 第三个筐箧是布帛、书简。”
林业绥垂下眼皮,拿佩巾为妻子拭去颈间与额角的汗, 对她只有无可奈何:“何时能听劝。”
从鸡鸣时分起,女子就开始命人在收拾他要带去汝阳郡的筐箧,事事都如此周全。
谢宝因抬眼见男子板着脸,似乎是有所不悦, 她浅浅一笑:“三个筐箧都是你自己在昨夜就已收拾好的,我未曾辛劳,只是忧心你不知气候变化, 所以放了几件春衣。”
等奴僕将筐箧全部抬出去, 室内再无外人的时候,林业绥带着人在席上踞坐。
火盆就在几步以外。
谢宝因也主动膝行疾步, 跪跽到男子敞开的双膝间,用发热的手心去贴他。
林业绥看着她的举止, 轻笑一声, 他原有的愠怒早在听到前面那些眷顾之言时, 就已消散。
听到男子低沉清朗的笑声, 谢宝因眼睛微亮:“何时出发?”
林业绥将人拉到怀中, 抬手捻着女子耳珠:“两刻前。”
谢宝因怔了怔,当下就要撑着他宽肩站起,眼中尽是内疚之色:“我不应该再收拾筐箧的。”
林业绥用了力道禁锢住她,捻耳的手继续往下,落在隆起的肚子上,手掌下意识的小幅度抚摸了几下,视线却上仰望着女子:“不妨事,是我想要与幼福再多待待。”
谢宝因不受控的俯下身,轻轻吻了吻他。
而后,林业绥落在其腰间的大掌彻底失控,吞下女子的所有。
二人刚有所深入,林圆韫与林真悫来了。
谢宝因生怕被孩子看见,吓得立马从男子怀里离开。
林业绥笑了笑,起身与两个孩子告别。
男子才离开不久。
家中的侍婢便来此请见,忧心的叩头伏地:“女君,女郎已经知道那件事,此时该如何。”
谢宝因闻后,一言不发。
在十二月,陆六郎就已聘娶新妇,但博陵林氏驱车将女郎从他家接回还未六月,崔夫人为了吴郡陆氏的声誉,不敢宣扬。
她因忧心林妙意闻之伤心,所以始终都未曾告知。
她轻叹,然也只能说:“既是随侍,那就常常侍在女郎左后,防止出事。”
随侍诺诺而退。
而谢宝因望向趴在熊席上嬉戏的姊弟二人,莞尔一笑。
*
距建邺城十三里外的杨柳亭中,原来的柳青被一片白给覆盖,看过去了无生机,只有四匹棕马齐立雪中。
驾车的驭夫远远看见,高声告知车舆内的男子:“家主,亭子旁边停着驷马所拉的车。”
林业绥眸光稍顿,搁下手里的竹简,嗓音清冽:“在他们车旁停下。”
驭夫迅速禀命,很快就驱车停靠过去。
驷车里也忽然有了动静,只见有舍人立在车旁,恭敬道:“我家主人请林令公下车一叙。”
林业绥长指挑开车帷,朝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望过去,想着有些话还需要再告诫,随即弯腰下车。
扈从拿着大裘,为男子披上。
知道知昨日所发生的事情,李乙目光黯淡,带着对那人的怨恨,而在看到男子的时候,又顷刻变得温和:“是我连累了林仆”
停顿一下后,他无奈改口:“令公。”
林业绥付之一笑:“此事无关殿下,某不敢受。”
李毓被攻击是多方凑成的结果,太子想要为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报仇,他则要明确的告知天子,今国有储君,轮不到亲王来接受朝贺。
李乙还是说道:“终究是因我之故。”
林业绥也不再为此而推拒,抬眼望向漫天白色的一点黑,语调缓慢:“臣有事相问,还请殿下勿要隐瞒。”
李乙颔首致意:“尽可问。”
想到叛乱,林业绥的神色渐冷下来:“殿下可曾命东宫属官前往汝阳郡为哀献皇后修建宗庙。”
李乙不知所以的嗤了声,驳道:“哀献皇后乃元配,日后必要共附太庙,留名国史,我为何还要另外修建庙宇,此举名不正言不顺,好像哀献皇后生前有罪,死后灵魂都只能到他处安魂,那我岂非不孝?”
那就证明确实有人想要在天子弥留之际鸠占鹊巢。
尚未弄清全部的林业绥目光凛冽,当务之急是先解决叛乱,倘若不去,只怕那人就真的要趁势谋反。
在登车离开前,他最后一次告诉面前的这位储君。
“殿下绝不能离开国都。”
*
林业绥被贬斥国都,以惩其不轨之心的的消息无胫而行,一月乙亥的在天子寝殿之中的君臣争执亦流言于都。
随即,裴爽等人也遭天子贬谪。
冬一月中旬,天子再次有疾,常常卧榻不能起。
由长生殿舍人告知尚书、门下、中书三省,天子需养疾,不议国政,而国都的高官及诸位大王也开始轮流侍疾。
在孟春二月,李璋大病。
庚午黄昏,内侍忽然奔走在国都。
直言天子病笃。
东宫闻之,迅速乘车来至长生殿,但刚走到殿阶之下就看见李风与李毓在争执不下,贤淑妃在饮泣。
源由是李毓命宫中禁卫看守殿门,为天子安心养疾,严令禁止任何人进出,并怒斥长生殿的内侍假传帝命,天子身体无事,毫无病笃之兆,欲以大不敬之名问罪。
李风则暗讥李毓是要逼宫。
李乙看向数日来都侍奉在天子身边的内侍,皱起眉头,自有储君威严:“究竟是否假传,进去一看就知,七大王这是在做什么?”
贤淑妃止住眼泪,像是受到何人的惊吓,当下哽咽:“我今日一直在长生殿侍疾,陛下从未说过要见谁,三大王夜里突然闯宫,意欲何为。”
李乙冷笑着接了话:“陛下不说见谁,我们为儿为臣就不能见自己的君父?”
贤淑妃还记着太子少时咬自己手掌的疼,不禁结舌:“不、不是。”
李毓见生母被如此对待,站过来拱手行礼:“阿姨虽然只是一介妇人,但心系陛下安危,所以才有刚刚之言,若有冒犯,长兄勿怪。”
李风不顾太子劝阻,直接一言戳破这对母子的心思:“她心系陛下安危,你李毓心系的又是什么?”
最后是病榻上的人开口为他们解围:“让太子进来,其余人不见。”
*
来到殿内,四周的青铜树灯都已被点燃,天子平静的躺在卧榻之上,再不见往昔的帝王气势,但气色红润,相貌恢复最初,并非是内侍所传的病笃。
贤淑妃所言非谎言。
李乙松了口气,谨守君臣礼数:“臣拜见陛下。”
烛火跳跃带起响脆声,李璋低声喘息着,开口喃喃数语,然后才问榻边站立的亲子,像是真的已经忘记:“你阿娘是哪年离开的。”
听到阿娘二字,李乙额角直跳:“臣,忘记了。”
怎么会忘记呢?
直到魂魄归入黄泉的那日,他都能记得阿娘死于自己五岁那年十月的夜半,好黑好黑的夜与贤淑妃逆耳的笑。
李璋知道太子是在负气,他努力维持着心平气和,但依然还是抑制不住的带了些重音:“你我父子数载,自从你阿娘离开以后,我们就成了仇人,每次同处都欲使对方体无完肤,难道今夜也要如此?”
李乙垂首,好不容易控制的情绪,被击破了一角:“我们不是父子,只是君臣,这是陛下告诉臣的。”
李璋不解的在追念往昔,最后终于想起是这个儿子入住东宫以后在家宴上迟到,他一气之下,曾怒言非父子是君臣的。
天子笑了声:“你果真像我,如此记仇。”
李乙也笑了声,却充满讽刺:“那日是哀献皇后的生忌日。”
父子二人都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李乙再次开口:“陛下难道一点都不曾爱过哀献皇后?”
他知道一个帝王愿意袒露心扉的时日很少。
李璋合上眼,被带回到往事中,恍如隔世道:“你阿娘是世上最好的女郎,我一介俗人,怎会不倾心。”
李乙平静道:“后来陛下就不爱了,随她在衰败。”
李璋内心开始波涛汹涌起来,为自己辩解:“孝昭皇帝死后,我要想坐上帝位,必须依靠昭国郑氏,你阿娘知道也理解。”
但言至此,天子不敢再继续出声,因为数载以来,他早就已经忘记如何去分辨真假,昔年对哀献皇后的爱是真的,为安稳做好帝位而宠爱贤淑妃也是真的。
哀献已死多载,但贤淑妃却始终陪伴在自己身边。
他习惯了。
然贤淑妃一旦滋生任何想要成为皇后的言行举止,他又会瞬间醒悟,因为皇后、正室的位置是他能证明自己对哀献感情的最后证据。
谁也不能够碰。
遐想很久,天子似乎也终于从这二十几载的梦中醒悟,不再是一个隐忍的帝王,亦不再是众人眼前那个眷爱贤淑妃和李毓的丈夫、父亲。
他重新做回很久之前的那个李璋:“我以前最疼的就是你,你是我第一个孩子,又是你阿娘所生你最亲近的其实也是我,因此还常常惹得你阿娘与我生气。”
“如今思来,那是她最鲜活的模样。”
“臣承受不起陛下的疼爱。”
李乙垂落在身侧的手掌握成拳:“陛下从前处处纵容李毓,与贤淑妃母子才是一家人,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
他苦笑:“陛下可知,臣从五岁开始就只能躲在远处,不敢靠近陛下半分,因为在我咬伤贤淑妃时,你曾与我说‘竖子,何必再活至鸡鸣’,所以我怕你嫌恶,时时都会夜半惊醒,惟恐鸡鸣就会丧命,十岁之前,我最怕的就是鸡鸣。”
“陛下大约也不会知道,臣是如何长大的。”
“臣看着陛下开心迎接李毓降生,费尽心力为他想名,他会走路说话,陛下高兴要赐,会写字识字,陛下高兴要赐。”
“他犯错,陛下不惩,只问疼不疼。”
“臣常常会想,倘若哀献皇后还活着,我们是否也会成为这样的一家三口,但后来又想,陛下大概是不喜欢哀献皇后的,她活着才最痛苦,还是早逝好。”
“安福姑母没了,孝昭皇帝没了,大父没了,臣的亲人只剩三弟一人,但因为陛下的纵容,三弟此生都被贤淑妃母子给毁了。”
最后,太子又嘲又笑道:“臣不过打了他,还未曾下死手,陛下就连自己亲手提拔起来的林仆射都舍得贬离国都。”
李璋睁眼,双目像极鹰,回到帝王的位置上,自称为朕:“你居然还不明白朕的用心?林从安确实是个可用之人,他的谋算心机,天下无人能比,但你性情虽然随我躁怒,然待人过于热忱,只要旁人待你好,你就要付出全部相待,竭力去护,对太子妃是这样,对你三弟也是这样。但你要明白,有朝一日你将成为天下之主,该想的应该是要如何驾驭他们,这就是成为天子的代价。”
“身边都是臣,再无亲人。”
天子重重吐出一口气:“那些人都是你未来所能用的良臣,我今日贬谪林从安等人,来日你继位再任用他们,即使林从安不感恩,然裴爽那样的赤子也必然会对你死忠,倘若你不愿再用,我也算是为你提前解决祸患。”
李乙听到这样的话,眼眶瞬间湿润起来,在心中只觉得阿娘的死、三弟的腿伤以及自己多年来的痛苦,在这位天子眼里看来都是可以被牺牲的,甚至还试图要他也成为这样的人,抛弃正室,利用仅剩的亲情、友情。
作为未来的帝王,他一字一句的告知:“臣只知道帝王亦是人,旁人待我以真心,我就要还以真心,这世上没有易如反掌可得的真心,而谢仆射以一片真心待陛下,陛下又对他做了什么。”
“臣绝不做孤家寡人。”
李璋被气得又想大骂竖子,但最后还是忍了回去,半翻起身,手肘撑在榻上,五指紧紧攥着胸间衣物,挤出一句:“就你这样的倔脾气,叫我如何放心把天下交予你。”
大约因为天子浑身都是病弱之气,李乙已经没有往昔的畏惧,只是继续言道:“陛下知道哀献皇后是如何薨的。”
这是陈述,而非问句。
李璋怔住,连呼吸都忘记,等明白过来,身子重重落在卧榻之上,无奈吐出一句:“我走之后,她们母子,你想杀便杀吧。”
殿内烛火长明,蜡泪顺着灯架流落。
李乙也红着眼从里面出来,冷看一眼贤淑妃母子,径直离开。
东宫里的羊元君一直不曾睡下,不耐其烦的在教一个三四岁的稚童习《尚书》,这是昔年抱养到她膝下的那个孩子。
随即,见稚童开心的跑向殿门:“耶耶!”
羊元君看见夫君归来,粲然一笑。
李乙直接忽视了眼前这个他费尽心机才重新和妻子拥有的亲子,转而伸手将妻子拥入怀中,紧紧抱着。
次日西北的文书抵达尚书台,突厥趁国内有叛乱之际,主动发起攻击,廿十又有羽书,西北隋郡征虏将军王桓不敌突厥,丢失一座城池。
天子发出诏令,命太子前往西北监军。
李乙得知后,在东宫静默半日,兰台宫连遣数人催促其尽快动身,最终于廿一黄昏,出发去往隋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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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 ☪ 君臣同逝【大修】
在阳光照耀之下, 远望房室楼阙犹如被金辉所镀。
而在父母的居室门口,小郎君用力抓着门阑,以此来支持倾斜着身体, 再小心翼翼的露出一个小脑袋往室内看去。
中央几案的北面设有熊席, 上面跽坐着阿姊。
而坐席之旁则站立着阿娘。
白色素纱襌衣使阿娘身上所穿那件直裾深衣之上的五彩纹饰变得朦胧,温润的白玉钗插入如瀑如云的乌发中。
头戴孔爵小冠的阿姊穿着宽袖上襦,红绿两色的六破裙散在坐席上,两肘落在案上,坐姿端正, 手中还捧着一卷竹简。
阿娘不需阅看竹简就可以念出诗经中的句子,似乎早已烂熟于心, 声音如仲春小溪,潺潺流动:“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
阿姊也会很快诵读出下一句:“天监有周, 昭假于下。保兹天子,生仲山甫。[1]”
随即,阿娘便会笑着望向阿姊, 称赞颔首。
跟着阿娘诵读完整首诗经大雅。
阿姊放下手中竹简, 开始提笔在一片长简上习字。
然后小郎君就难过的耷拉下了沉重的脑袋。
但还是不甘心,所以继续抬头看着。
察觉到被人注视, 谢宝因犹豫而迟疑的抬头,见三岁未有的长子在室外用圆圆的黑眼睛看着自己, 眼里还隐隐泛着光, 如此可怜。
他因为还在换发, 所以头发也比成人柔软, 站在阳光之中, 被镀上一层余辉的头发似飞絮,毛茸茸的像一只独自舔伤口的幼兽。
她看了眼在专心致志习字的林圆韫,笑着朝长子无声招了招手,示意其过来。
林真悫见状,耷着的嘴角迅速扬起,露出白白的牙齿,奔走进室内,哒哒踩在被阳光洒照成金黄色的地板上,高兴的直接扑过去:“阿娘。”
谢宝因伸手笑着接住,低头摸着他毛茸茸发顶:“阿慧想和阿姊一起学习吗?”
林真悫没有任何犹豫,真诚的往下点了好几下脑袋:“想。”
他平日都与阿姊一起嬉戏,但自从阿姊开始跟着阿娘学习就都是孤零零一个人。
谢宝因稍微让开,看向旁边几案:“那阿慧先去阿姊旁边坐着,等下与阿姊一起学诗经,以后也可以随阿姊一起来学。”
因为林圆韫已在此之前习过《急就篇》,所以能够认字识字,而姊弟二人终日不分离,林真悫也或多或少有过耳闻目见,此时随着一同受教育,以后再学就会轻易。
林圆韫看见阿弟来,眼里闪着亮光,心中的开心之意已经溢出来。
一人学习很无趣。
两人学习才好玩。
谢宝因见子女和睦,手心覆在已孕八月的腹部,忽然改变主意,诵读出诗经的一首祝颂歌辞:“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
林圆韫迅速明白是所学诗经第一首《斯干》:“似续妣祖,筑室百堵,西南其户。爰居爰处,爰笑爰语。[2]”
林真悫听不懂。
林圆韫身为长姊的责任感让她耐心对阿弟解释着。
谢宝因未开口,只是微笑看着。
而一媵婢忽然疾步走来,恭敬行礼后,低声说道:“女君,人已经回来。”
谢宝因笑意也渐渐变得浅淡,颔了颔首,命傅母和媵婢在此看好郎君与女郎,然后去厅堂。
在堂上,一名黑裾部曲已然站在这里。
见到来人,迅速退让行礼:“女君。”
谢宝因径直走过,在尊位屈足跽坐以后,抬眼看向堂上:“说。”
男子虽然离家,身在汝阳郡,但亦为她在国都留有数名从穷恶之地豢养的豪奴以及通斥候之法的部曲,忧心时势有变,保护她们的安全。
而她更想要物尽其用。
部曲正立,将探到的消息如实告知:“太子昨日黄昏离开国都确实是天子所命,有天子印。”
谢宝因屏息,开始迟疑。
储君为一国之重,无帝命不能离开国都,所谓社稷之稳就是如此。
储君在,宗社就难以倾危,所以她昨日闻听太子离开国都后,以为是七大王李毓暗中所为。
既然是天子所命,但天子已然大病,随时可能崩逝,居然动摇宗社安稳。太子此次去隋郡,若非战争远比文书上所言严重,国土已到将要沦陷的地步,那就是天子已预备另选社稷。
七大王?
她收起心绪,声音坚决:“将此消息迅速送去汝阳郡。”
部曲抬手禀命,转身就离开。
随后,媵婢也送来一碗澄澈无油腥的肉汤,然后侍坐在右侧。
谢宝因还未来得及食用。
媵婢突然低头朝前方行礼:“三女郎。”
再是一声“长嫂”。
谢宝因手指握着木匕,抬头望去。
是林妙意,但神色不对。
在察觉出其异常以后,她语调变得舒缓:“可是有何事?”
林妙意当下就期期艾艾:“我我”
她低下脑袋,抿唇闭眼,一鼓作气道:“我想去玄都观居住,以此静心。”
谢宝因淡下神色,微抬下颚,悠长的目光落在错金博山炉所飘出的烟雾上,似在思量此举可行与否。
林妙意见女子不说话,再次开口,语气愈益可怜:“长嫂。”
从夫家被接回的女郎突然前去道观居住,不论是博陵林氏亦或是她的声誉都要为此而受损。
谢宝因拿木匕舀起肉糜送入口中,不疾不徐的诘问:“家中也能静心,为何要去玄都观。”
林妙意站于堂上与在北面跽坐的长嫂对面而视,自失低头:“虽然是长嫂驱车将我从吴郡陆氏接回,但士族其实都皆知内因,这对氏族与我而言都是大辱,我心中始终难以释怀,他既已再娶,我也不愿再因此沮丧。”
见她如此哀求。
或许幽幽经声与道香能令其看明白很多事,谢宝因遂颔首:“我会遣人驱车送你前去,还会有十名侍婢随侍在你身后左右,虽然是在道观,但也要按时进食,不能再像在家中这般。”
林妙意抬头,大喜过望的答应,然后抬手辞别。
跽坐顷刻,谢宝因也自席上起身。
从相连馆舍楼阙的甬道回居室。
随即,穿着一袭朱色绕襟曲裾的人出现在中庭。
是清晨被她遣出去的玉藻从外归来。
右侧媵婢也即时退开,玉藻侍立在女子左右,告知诸事:“庆贺之礼我已经亲自送去长极巷,十女郎知道是我前去,坚持要亲自见我,还命我见告女君,她今日成昏以后,会比以往自由,还能随时来长乐巷看小郎君与小女郎。而十女郎少时还需女君躬身喂食,今日居然就要成昏。”
谢宝因伫立在居室外不动,闻言一笑:“可惜不能看见她戴金冠。”
谢贤的身体日渐孱弱,医师言明其大限在近两月,所以谢晋渠与郑夫人才如此急切要让家中小妹成昏,所议的郎婿则是范阳卢氏的子弟。
听闻有文人风骨。
丧父乃大丧,循例要服丧三载,而届时谢珍果就将近十而有九,年岁虽并非问题,但天下居室随时会变。
毕竟太子昨日都已离开国都。
迈入居室后,谢宝因见林圆韫还在耐心与阿弟逐字解释,但很快就心情烦闷,似是遇到阻碍。
她缓步过去,在几案西面席地而坐,亲自教习。
刚教九字,另有部曲急切来到居室门口:“女君,家主的尺牍。”
跪侍远处的玉藻看着媵婢迎着阳光入内。
谢宝因伸手接过手中那枚长简,还未看清竹片之上所书的文字。
对认字还未尽兴的林真悫已经膝行靠过来,小脑袋放在阿娘的手臂上,乖顺的歪了歪头:“阿娘,我也要看。”
随之,林圆韫也说想看。
谢宝因无奈递过去他们姊弟,看向长子的的视线从探究变成失笑。
越来越像他耶耶。
以可怜来谋事。
如愿拿到长简,两个孩子的脑袋凑在一起,拿着尺牍在认上面的字。
林真悫初学,虽然曾学过用以识字的《急就篇》,但还是认的费力。
“吾”
“归”
林圆韫看不下去,以稚嫩的声音为其纠正。
“这个是幼。”
“吾妻幼福。”
谢宝因浅浅笑着。
*
在黄昏时,渭城谢氏的女郎将要出适。
然范阳卢氏的车驾已经将到家庙亲迎小妹,需有阿翁在门口迎候相揖,但被天子召见的谢贤却迟迟未归。
谢晋渠立在家庙前,对奴僕命道:“再遣人去看。”
奴僕诺诺两声,刚转身又迅速低头对远处行礼。
“阿郎。”
谢晋渠循声看过去,见到的是谢贤以木杖支持着身体,行走极其艰难,脊背比往日佝偻,仅是一呼一吸都要停下,站在原地休息很久才能继续走。
他伸手代替木杖而扶持:“陛下召见阿翁所为何事?”
谢贤喘息以待,倘若是往昔,他闻听长子此言,必然会斥责其为竖子,但以后渭城谢氏将以谢晋渠为大宗。
很多事情,都要自行治理。
最后老翁开口,声音也如日暮:“无事,今日你小妹成昏,而她是我小女,陛下有所感触,所以召见我以慨叹岁月。”
“人至暮年,总是会追念少年时。”
谢晋渠也知轻重,所以不再为此事而询问,但见阿翁力竭之相,为人子亦难以平静:“阿翁是否要先休息?”
谢贤缓缓摇头,出声敦促:“不要耽误你小妹成昏。”
少顷,卢氏驱使墨车来到长极巷。
谢晋渠遂命家中倌人扶着谢贤去家庙门口迎候新婿。
戴冠、穿垂髾袿衣的谢珍果也已身在便殿,朝南而立。
新婿与岳翁相揖几拜以后,进入家庙。
在卢氏子弟要将正室夫人迎回家中前,谢贤走去便殿,望着面前已生长为成人的小女,不再遵礼教导孝顺舅姑之言,而是言道:“你是家中最年幼的孩子,你阿娘对你也最不能放心,今日你成昏,我去黄泉见到你阿娘也无愧,但也只能看你到这里,往后就是你的人生,欲要如何生活于世,父母皆不能再教诲。”
谢珍果抬臂环圈,手掌轻轻往前一推,然后拜手稽首,努力隐忍着哭声,她知道谢贤已经时日无几。
看着小女跟随新婿离开家庙以后,谢贤也终于放心的叹息一声。
而刚入家门,他就忽然发疾倒下。
谢晋渠惊恐大喊:“阿翁!”
命奴僕将阿翁扶入室内以后,他又遣人速去请医师来家中,但因精气枯竭而无可奈何。
安然接受自己即将寿终的谢贤见嫡长子与庶子在哀哭,出言训斥:“你们又有何可哭的?我妻已长逝,知己也丧命,父母皆离世,像我这样的人本就该死。”
谢晋渠低头恳求:“阿翁。”
谢贤闭眼,留下两行清泪滑入鬓角,低声长叹:“你不懂。”
鸡初鸣,谢贤身体突然危急。
在满室的光照中,老翁发出短促的喘息声,而谢晋渠与医师都不能遏制这个因弥留才有的状况。
等到结束的时候,谢贤的呼吸也极其微弱。
他轻唤:“六郎。”
谢晋渠跪侍在榻前,俯身过去,随即也只能依稀闻听到“衣袖信念念”几字,他迅速明白阿翁是何意,起身走去衣架前,从宽袖之中找到一卷帛书。
展开以后,为不让阿翁遗恨,他重回榻前坐席之上跪侍,诵读出声:“子仁,觉白。岁月易得,自识数十载,昔年弱冠,汝乃鸿鹄,吾仅燕雀。仰鸿鹄不弃燕雀,只怜燕雀非友。鸿鹄有穹天要追,燕雀亦有兰台要护。不悔,不愧。东望长极,裁书叙心。”
及至最后才察觉帛书没有落款,但“觉”似乎就是写下这卷帛书之人的字。
而谢贤知道,所以他握手为拳,痛苦的大锤卧榻:“知己已死知己已死啊”
然后又冁然大笑一声:“林立庐,我再无至交。”
昼漏五刻时。
谢贤开始为死后谋算:“将我与你们阿娘合葬。”
随即,又哀叹:“算了。”
在甘心瞑目前,他握着长子的手,以最后的气息为留有遗言:“告诉你五姊,家中北面的馆舍只能是她来居住。”
谢晋渠则清晰感知着所握的这只手在失去力气。
最后无力垂下。
*
清晨,太阳从朝霞而生。
林妙意已为前去玄都观的事情而来请见。
尚在居室展臂更衣的谢宝因闻讯皱了皱眉,而媵婢也在两重衣之外,为女子再穿蓝色直裾,最后将大带加于革带之上。
素丝大带以杂色饰,蔽膝与佩玉则系于革带。
谢宝因双手轻拢,覆在大带之上,宽袖也随之自然垂下,而后去堂上会见。
闻见声音,林妙意也迅速从案后席上站起,推手行礼:“长嫂。”
谢宝因在堂上北面屈膝跽坐,以凭几支持着孕后期的身体,为自己心中所狐疑之事而询问:“如今还是仲春,寒气未消,为何不等阳光炽烈再乘车离开。”
林妙意唇口微张,以为女子会问自己‘为何要今日急切离开’的她哀喜交并,不知所措:“我鸡鸣从梦中醒来,惊悸不安,所以想早去玄都观。”
谢宝因颔首,未曾再追问,对右侧令道:“命倌人选十名侍从来此。”
玉藻低头禀命,欲从席上起身去命令奴僕之际。
林妙意迅速出声:“长嫂不必。”
还是高声。
玉藻露出不悦之情。
谢宝因静默少顷,然后浅浅笑道:“侍从可以不带,但豪奴能护你安全,必然要扈从左右。”
林妙意知道不能再拒绝,拜手言谢。
玉藻见这位三女郎言语举止间都是不敬,在她从堂上离开以后,皱眉看向女子:“女君。”
谢宝因缓缓摇头。
刚要深思其中的异常。
媵婢的脚步声已然来到堂上:“女君,渭城谢氏在讣告士族。”
谢宝因思绪终止,抬头看去:“阿翁是何时长逝的?”
范氏已然长逝,家中谢晋渠及妻郑夫人与两位阿弟身体皆康健,惟有谢贤之丧。
媵婢肃穆而答:“鸡鸣时分。”
谢宝因缓缓垂下长睫,其中情绪被悉数遮蔽。
她想,阿翁大约是不愿看见小妹成昏的吉日成为自己的忌日,所以才坚持到翌日昼漏之时。
忽然,国都之中的道观、寺庙钟声齐响。
为天子之丧。
被她遣去随时注意国都动向的部曲也迅疾归来。
“女君。”
“兰台宫向天下告丧。”
“陛下于鸡鸣时分崩逝在长生殿。”
【📢作者有话说】
谢宝因:我儿子怎么越来越像他耶耶,都开始学会装可怜了。
林业绥:我不是我没有(可怜)
[1]先秦《诗经·大雅.烝民》。
[2]先秦《诗经.小雅·斯干》。
*帛书开头“子仁,觉白。”及结尾“东望长极,裁书叙心”两句是仿的曹丕《与吴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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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 ☪ 君子之道【修】
天子之丧, 要讣告天下。
从国都告丧至汝阳郡的时候,天子已崩两日。
彼时,天光沉阴。
雾气中尚带着凉意。
在汝阳郡城郭外的马嵬驿的庐舍之中。
林业绥临窗而立, 墨发散开, 身骨如山中的松柏青竹般挺直,错金玄色大裘搭于宽肩上,眉眼虽然看着柔和,但那双漆眸中皆是疏离与淡漠。
此时,他也只是眼底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的看着馆驿内的数人以肃穆之相来对待告丧, 然后将非衣高悬。
随即,驿丞转身进入身后庐舍。
而后恭敬之声响起。
“令公。”
帝王崩逝是国之大丧, 天下诸侯都要前往国都举哀,各郡太守、官吏及庶民则皆需面朝国都哀哭。
然如今男子在,尚书令才是最高长官。
林业绥收回视线,他昨夜夜半寝寐才以致寒气侵体, 当下低声咳嗽:“不必顾及我,还是由驿丞率领他们为天子奔丧,我在室内亦是一样。”
驿丞闻见咳嗽, 暗自长叹, 男子的嗓音也有几分嘶哑,大约是太过伤心, 但追忆男子昔年弱冠都不曾入仕,还为五公主服丧三载, 而后才被天子亲自提拔为内史, 再拜尚书左仆射, 权势日渐与渭城谢氏、郁夷王氏比肩。
即使被贬斥来此治理叛乱, 可心中必然对天子有所感恩, 所以哀痛。
驿丞行礼:“望令公珍重身体。”
林业绥闻言拧眉,虽然不知为何,但为减少麻烦,依然习惯的淡淡嗯了一声,随后缓步去几案以西席地跽坐,看着本郡官吏在两月以来走访四处而书的简牍,不禁冷笑。
一月,他初来汝阳郡,当下就乘车前往东宫私自霸占田舍所修建的所谓宗庙,果真有豪奴在架木搭梁,然遣人去询问,始终缄口不言。
用以刑罚后,才有人伏罪,但开口即与太子无关。
最后,尽数自杀。
田舍附属汝阳郡士族,突然被太子侵占,因觉屈辱,所以命部曲在四周击打那些豪奴,从而滋生暴乱。
天下士族利益又以利益而纵横。
士族所养的部曲也皆能直接作战,倘若治理不好,必然会成为叛乱,虽然能以兵卒镇压,但东宫将即位,需为未来谋算。
“家主。”
男子看向门口:“说。”
童官尺将刚从部曲手中拿来的尺牍放至案上,而后迅速退步低头:“陛下崩逝前曾召见谢仆射,随后谢仆射也在同日长逝。”
林业绥默了半刻,眼帘掀起,一双黑眸似终日不见太阳的幽谷,他望向外面随风而扬的非衣,心绪也跟着涌动。
至此,她的父母皆已不在。
敛好情绪后,他问:“国都如何?”
童官摇头:“天子崩逝以后,进出国很艰难。”
国丧牵动天下时势,建邺又为一国之都,此时最易有暴乱。
林业绥未曾多虑,低头看着从国都而来的尺牍,出声询诘:“太子有何消息。”
同时,童官已应答:“天子大病之际,突厥趁势攻击西北,征虏将军因此丢了一座城池,天子命太子躬身前往隋郡监军。”
而尺牍之上所言也是此事。
是在国都的女子命部曲送来的。
童官以为男子会震怒,但不仅未动怒,反而沉默的让人战栗。
直至案上用以驱寒的热汤不再散出雾气。
林业绥咳嗽两声,他右手端起漆碗,从容地一口饮尽,随即拿佩巾擦拭手上所溅到的汤药,而士族的清贵也在不经意间露于形,恍若昔年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霸主。
他冷声笑着质问:“天子?哪个天子?”
已然大限的天子怎会在此时命储君离开国都?何况天子往昔对林卫隺的恩惠,所要求的就是命他护东宫安稳即位。
童官还未应答。
驿丞突然疾步而来,身后还跟随着满脸污泥的少年郎,襦袍虽然已被荆棘划破,但已然能窥见他气质非常人。
“林令公。”
见到男子,少年郎被荆棘所伤的手背互握,血迹也融为一体。
他将双手举到与双眼平行,往前轻推一揖,又自报姓名家世,最后不徐不疾的自陈:“我乃东宫的太子舍人魏集,五日前国都收到西北文书,征虏将军言明战役危殆,于是太子接到陛下诏令,令其迅速去隋郡以监军。”
“只是陛下病笃,储君如何能动,太子深知其理,且还记得林令公的离别之言,故太子始终在想办法见陛下,欲寻另外之法来解决突厥一战,但陛下不愿见,并数次遣人催促,太子尽力延至翌日,然国都已然出现太子不听诏令是见陛下弥留,又因陛下有废立之心,所以意图谋反逼宫,最后在无奈之下,太子只好离开国都,在离开之前,命我来与汝阳郡,与林令公以谋将来。”
林业绥认识这位魏三郎,昔年虽然不成姻亲,但他也给予对方一博的机会,如今看来确实可用,将事情始末完整陈述。
男子沉声:“不见太子是天子亲口所说?”
魏集摇头:“侍疾的贤淑妃所言,御史中丞也如此说。”
御史中丞与东宫交好,太子本来对贤淑妃之言有所迟疑,但有此人在,太子俨然相信。
然太子仍有疑虑,他既忧心李毓与昭国郑氏会在自己离开时作乱,又忧心突厥将要攻下隋郡,使国家溃败。
追念至此,魏集目露敬佩:“太子曾亲口说帝位虽然重要,然也不能因内乱而败国丧家,使万民被突厥铁骑践踏,外敌当前,理应以此为首要之责。”
林业绥抬手撑眉,扫过案上文书,东宫是君子,另一位却不是,汝阳郡滋生士族叛乱大概啊就是那位所为。
君子之道不该向小人行。
太子也已离开国都两日。
他应机立断:“你迅速骑乘日行五百里的驿马前往隋郡,当务之急是要太子回到国都以坐稳大局。突厥一事,待我治理完汝阳郡的暴乱就会代为接管,让太子不必忧虑。”
魏集离去。
林业绥捡起案上诸多有关叛乱的简牍、帛书,凝声询问室内另一人:“那些士族还在暴乱?”
驿丞摇头:“有天子之丧,他们不敢作乱,但惟恐会在太子即位时突生暴乱。”
林业绥拿起文书,举到尺外的火盆之上,随即烈火顺势而起。
他望着火舌逐渐变为灰烬,不冷不淡的说道:“不必再顾及什么,他们若敢以兵戈相向,直接出兵镇压,他们的人死伤也无事。”
隋郡有战事,还有国丧,在不安定的时势中,名声已然无用,太子注定不能做天下众人心中如圣贤的仁君,天子所愿也终究不能实现。
馆驿内有驿兵,以平息内乱或押送追捕罪人之用。
驿丞也是从征虏将军麾下出来,行事自有军中果敢风范:“我速去联合汝阳守军调兵。”
林业绥看了眼非衣。
“先为天子哀哭。”
*
翌日鸡鸣,宽平的韩道之上。
男子与家僕骑乘日行三百里的驿马从汝阳郡前往隋郡,途中只在行旅的庐舍中寝寐数刻,后于敦煌驿换乘千里马。
最终在月夕到军营。
翻身下马以后,当下就前去王桓的幄帐之中。
然行走至帐外,林业绥忽然停下,默默听着帐内的喧斗。
随即是怒不可遏的大骂:“尔何知[1]!”
举手掀起帷裳,见跪坐在北面案前的老将军发间生白,但重有四十斤的明光铠穿在身上毫不费力,短须布满下颚与鼻下,其中也有白须。
而发须的黑白交替都在言明他的壮年将要逝去。
看到男子从帐外走来,老将军也迅速将怒气压下,收放自如的笑道:“从安你可算来了,再不来整个西北之地都要被这几个竖子伧人拱手相让给突厥了。”
林业绥正立,行晚辈之礼:“王将军。”
被骂村野之夫的几人闻言,拍桌而起:“死公,云等道[2]!不要以为有林令公在此就能对我等口吐狂言,我们是天子亲命辅助你抵御突厥的,策我们献,战场也亲自上了,依然兵败,只能证明你这老夫已是老马,不堪重任。”
他们是李璋所遣的宗室,有天子的监督之责,年岁与王桓相当,有一人比王桓还年长。
一月以来,拥有无数败仗的王桓也逐渐悲愤。
他自少时就在隋郡与突厥交战,虽不敢说每战必胜,但也绝不会无能到如此地步:“你们献策?兵书之上,随便一个计谋就敢用,何曾思虑过西北地形可行与否。你们上战场?最后还要分出兵力去救你们几个酒囊袋子,为此死伤我多少兵卒,还因此被夺一郡。”
“陛下已崩,百姓也即将流离失所,即使说我是谋反,我也不会再听你们几个鄙夫之言,最坏不过我追随天子而去。”
整日以天子压他,不听就是逆臣。
裴敬搏昔日所忧虑之事,已经发生。
在双方的互骂中,日夜骑马而来的林业绥努力保持清醒,哑声询问:“战争已危殆到何种地步?”
面对这位曾经的隋相与幕僚,王桓自然信得过:“丢失一郡,虽然是突然开战,但各种工事皆已修建完善,本来可以抵挡,只是在他们干涉之下,错失刚开始几日的最好时机,一再溃败,突厥铁骑已快踏破阳关。”
听到干涉几字,宗室几人又欲短兵相接。
林业绥以指腹摩挲着手中鱼符,声音虽缓,然语调中充斥着几分凌冽:“西北一切军务及调兵,自后我全权接管,帐内除征虏将军以外的其余人等全部卸甲,不得插手。”
眼前男子已不是尚书仆射,不过是个尚书令,他们丝毫不惧,宗室中最为年长者又开始拱手朝国都的方向:“我们是天子”
林业绥抬眼,漠然道:“天子已崩。”
王桓再也看不下去,巴不得现在就送他们滚回国都,当下就命兵卒进来,趁着男子这个高坐庙堂的尚书台长官还在,直接将三人的甲胄卸去。
即使不愿与辱骂也无用。
待帐内安静下来,林业绥终于能够问上一句:“太子可已启程归都?”
王桓疑惑:“太子身在国都,如何从我隋郡启程。”
监军非比寻常,必然是骑马而来,七日无论如何也该在隋郡,何况监军一事,国都之人应当告知隋郡,王桓怎会不知道。
林业绥望去:“太子舍人魏集也不曾来此?”
王桓两眼茫然的摇头。
幄帐中的两人还未能就此商议,军营中忽然有骚动,身为武将的王桓最迅捷,迅速转身去帐外。
林业绥在后出来。
先一步得知消息的童官已经惶恐低头。
“家主。”
“两日前,七大王在国都即位。”
【📢作者有话说】
[1]尔何知:你知道什么?【出自先秦.《左传》】
[2]死公,云等道:死东西,你胡说什么鬼话。【出自南北朝.《后汉书》】
127 ☪ 起於变故【大修】
李毓在国都用太牢礼祭社稷, 以此即位。
随即,命太常为父发丧。
他则制锡衰弁绖,哭之恸。
致敬之节, 肃穆之慎。
天下也皆朝国都哀哭。
但仅是表象而已。
国都庶民虽然在继续劳作生活, 而士族、群臣已经人人自危,陷入愁闷悲思。
三月癸酉朔,李毓居位自称先帝曾在崩逝前以太子不顺无德,不能居东宫,决意要废之, 再立他为太子。
宗正掌王室亲族事务,以嫡长子承继社稷为大旨, 故决死不从,其始终笃信是李毓在天子大病之际篡夺帝位,并怒言天子崩逝以前是李毓母子跪侍在左右,他们所言不足以为证。
无废立诏书, 东宫依然是嫡长子李乙所居之所。
在帝崩以后,唯一能即位之人。
而李风身为太子亲近的手足,其责骂过为已甚。
因此李氏王室亲族流血无数。
三大王被囚禁于官邸, 禁军四周围守。
于是群臣悉数缄口。
李毓成功在灵台即皇帝位以后, 大赦,制服三年, 尊母为皇太后,立嫡长子母为皇后, 诸子封王, 诸女封邑。
居于东宫的先太子妻及其子女, 另迁别殿居住。
*
春三月望[1], 天下时势日渐安定。
因李毓即位而滋生的造变动乱在其武力与淫威之下, 已然平息。
宗正死,李风囚。
先太子李乙不知所踪。
士族见局势已定,为权势,为家族,亦不再逆乱。
然有一黑色深衣之人在夜半隐匿行踪,潜入国都以北的壮丽建筑群。
在被禁军察觉以前,又迅速隐于幽暗。
及至鸡鸣才出,最后进入长乐巷室第的家门。
将要产子的谢宝因也未居产室,而是跽坐在家中堂上,左手高隆的腹部,右手扶持着红色云纹的漆几。
她曾在夜半遣部曲去斥候情况。
所以她在等。
“女君。”
见到堂上身影,谢宝因放弃繁芜的言语,直问此行重点:“太子妃是否安全无恙。”
未能履行命令的部曲沮丧低头,声音也变得微弱:“东宫宫室被禁军所围,严如陶瓮,太子妃身在何处甚至都难以知道,请女君惩处。”
谢宝因淡然一笑:“我知道你已尽力。”
太子在国都以外的地方失踪,于李毓而言就是危害,不死就不休,羊元君是太子之妻,太子对其宠爱殊絶,十载来都未有其余夫人,其嫡长子李文也身在东宫。
太子重情,只要他苟全性命就必然要来营救妻子。
李毓势必会用武力将羊元君幽禁,让试图营救之人进退无所据。
部曲的右手尝试着握拳,但几次都不成功,最后抬手行了一礼:“多谢女君。”
闻到堂上隐隐的血腥味,谢宝因神色变得严肃,在忧虑之下,对他厉声命令:“先去简单医治,然后在黄昏以前就离开国都,不准有所停留。”
倘若李毓知道东宫有人进出,心中会以为是太子的人,但他知道国都如今被自己围成死城,太子及其属臣不能入内,从而会在国都内寻找。
但他没有证据就不能如何。
李毓不敢开罪于天下士族。
先帝虽然有意亲近宗室,将士族权势日渐归于李氏宗室,但还未成功就已崩,所以天子的根基始终还是士族。
部曲明白其中谨慎,所以也有自己的决断:“只是小伤,我会先行离开国都再去医治,然后会想办法找到家主。”
谢宝因颔首许可。
*
部曲离开以后,两媵婢奉匜奉巾而来。
还有一盆盎的热汤。
侍坐在侧的玉藻见状,已经跪直上身,膝行到女子身边,将直裾提至膝处,足衣也往下轻褪,再从媵婢接过已在热汤中浸湿的长沐巾,然后敷女子的脚胫。
其双腿从前日就开始浮肿。
医师说是妊娠晚期所致,但有女郎、郎君时也不曾如此。
见女子在拿着一根长简看,那是曾经从汝阳郡来的。
她出言安抚:“家主会无事的,女君不要忧心。”
谢宝因无意识的用指腹磨蹭着光滑的简片,目光也看向几案右上角的那些帛书、尺牍之上。
自从天子崩逝,她就再也没有收到过男子所书的尺牍。
太子失踪,李毓使国都沦为樊笼。
与突厥的战争更是芒然。
少顷,中庭就有奴僕要请见。
玉藻命媵婢继续敷女子的脚胫,随后起身出去。
待人再回到室内的时候,谢宝因随口一问:“何事。”
玉藻重新侍坐,低声应答:“并无大事。”
相伴数载,谢宝因当下就察觉到异常,而被亲近之人所欺,她的语气也逐渐严厉:“家中皆知我即将产子,何人无事敢来惊扰?”
玉藻自知不聪,于是如实告知:“六女郎突然大病呕血。”
她明白女子所想,同时劝谏道:“袁夫人已经前去,我也命奴僕有事就来此见告,倘若女君再有事,六女郎心中内疚,情况也会愈益危殆。”
谢宝因望着自己的双足,默然不语。
林却意的身体在几月之内就变得情况危急,终究还是因为心中难以释怀她五兄林卫隺的死亡。
*
建筑成群的屋舍之中,穿黑色绕襟袍的奴僕端着盆盎进出居室。
林却意伏在榻边痛苦的呕血,汤药与鲜红的血迹一同混杂在白绢中衣之上。
她似乎已经快要被喉咙里的血给堵至窒息,泪眼朦胧。
袁慈航迅速命侍婢将人翻至朝下,又躬身用手大力抚拍其背。
直至堵在喉中的血块被呕出。
浴身更衣以后,林却意见到室内的人,强支持着身体,抬臂行礼。
袁慈航从席上起身,伸手去抚她发:“为何要让自己如此煎熬,百年以后,你们兄妹亦能在西王母那里再见,你连百年都不能等?”
曾无尽接近死亡的林却意闻言笑了笑:“二嫂,我已经不再为五兄的死亡哀痛,但身体有病是天命。”
袁慈航无奈望着这位小妹。
林却意想起什么,急切握住女子的手腕:“长嫂将要生产,天下局势不停变幻,国都也有变故,还有长兄的事情,即使将我的情况告诉她,我也不能痊愈。”
她哀求:“所以遣人前去告诉长嫂,我无恙。”
袁慈航颔首。
林却意笑着放手。
得到林却意无恙的消息。
数日以来,谢宝因的弯眉也终于舒展,但手臂搭在腹部的时候,依然有虑。
郑太后在居丧期间,因为心中不安,而李毓为承继先祖以孝治天下,所以命国都之中的卿夫人去蓬莱殿以伴太后。
她将要产子,而不能前去。
*
国都的王道上,士族的牛车进入宫阙。
谢珍果穿着素縞麻衣,与家嫂郑夫人跪坐在车中,因为君姑在家中养疾,所以只能由她代为前来。
但此次是她初来宫殿,未免惶遽。
而郑夫人与郑太后是同族,心中并无畏惧,在前往蓬莱殿的甬道中,出言安抚。
被宫侍引导进宫殿以后,新帝李毓也跽坐在殿堂西面,他与服丧的妇人在低声谈说,见到有人来,缄了口。
谢珍果与郑夫人并肩而立,行君臣礼。
看着进殿的两人,郑太后用哀哭到嘶哑的声音出言相问:“谢夫人为何不在?难道是因为林令公追随的李乙被先帝所废,见我亲子即位,我为皇太后,为此不悦?”
尽管语气和善,但诘责。
李毓有所思的望着殿中所站立的二位夫人,似乎也在等答复。
他虽然成功即位,但依旧有朝臣保残守缺,坚持要先寻回李乙,那些人所遣出去的人容易杀,但终究不是长久之法。
而林业绥在朝堂经营多载,蜀郡、广陵郡的战事以后,回到国都已然执掌相权,以致三分之一的士族都追随于博陵林氏。
他还记得林业绥的正室夫人,那位因为李月而嫁的谢氏女郎,他们之间还曾有谈话,行事有。
博陵林氏的态度很重要,而林业绥在隋郡,此时谢宝因就是博陵林氏的。
然殿内两人皆未开口应答。
谢珍果忧心阿姊会因此获罪,不顾郑夫人制止,恳切出声:“谢夫人近日要生产,行动不便,并非心存冒犯之心,望太后与陛下宽恕。”
郑太后的声音也继而阴沉:“你是哪位夫人,我从未见过,你又为何会谢夫人心中是如何想的?”
谢珍果虽然惶恐,但竭力平静的应答:“我夫君是卢氏九郎,君姑有疾,所以遣我来。博陵林氏的谢夫人是我阿姊,阿娘产下我以后,身体孱弱,阿姊将我抚育至八岁。”
与她阿姊姿态无异,李毓未免挑了挑眉,望了几眼。
麻衣之下,淑女窈窕,姿容美好。
在郑太后将出言发难的时候,他直接起身打断:“我还要治理国政,阿娘也放过谢夫人,看着挺可怜。”
郑太后心中战栗,抬眼看向前方,但只剩背影。
随即望向谢珍果顷刻,最后只留下郑夫人侍坐左右。
*
晡夕之后,太后寝寐。
郑夫人跪侍在榻前的熊席之上。
但在夜半,郑太后猛然睁眼,然后察觉四周并非是蓬莱殿,而是在国都城内的七大王府。
不对
是四大王府。
中庭内那些勺药,是孝和帝为哀献皇后所栽种。
哀献皇后最喜洛阳。
先帝就跽坐在陵江水畔的高树之下,他的相貌身体都已经回到尚是少年郎君的时候,独拔而伟丽。
忽然对她失望叹息:“为何要我灵魂不安,为何要我身体腐臭,为何要杀我妻,为何要杀我子。”
“果真。”
“你永远都不能成为我的正室夫人。”
郑太后刚要辩说,天子已起身远去,而尚是少女的哀献皇后也足着文履,垂髾飘带,站在水畔游乐。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他握着妻子的手,温润如泽的举手轻抚被江风拂乱的鬓发。
毫无躁怒之貌。
很快二人就登车而去。
随即,她又见到女儿。
李月自言无人祭祀,灵魂将要被恶鬼吞噬。
郑太后的思绪从陵江水畔回来,不觉惊惶:“你不是已经羽化[2]?”
李月笑了声,是嗤笑:“阿娘,天地之间哪有仙山。”
郑太后不信摇头:“但青城山、缈山有你灵魂的安居之所,常有香火。”
李月大哭:“而我不能享受,他们都非我子孙。”
妇人从梦中惊醒。
此时已经鸡鸣时分,郑夫人也迅速命宫侍入内。
郑太后望着榻上女儿亲制的香枕,流下一行泪来:“请陛下来见我。”
宫侍诺诺几声。
李毓进入此处宫殿,下意识向蓬莱殿四周看去,但发现渭城谢氏的那位女郎已经不在这里。
郑太后盥洗更衣以后,穿着麻衣,有白发的高髻上未佩首饰,见亲子未问父母安否,还有不敬之举,但有所要求,她只能将内心的不悦隐匿好,然后急切询问:“我是你亲母,倘若我有日驾崩,你预备将我葬在何处,我灵魂的安居之所又在何处,四时日月祭祀是否会有。”
李毓过去席坐:“阿娘身体康健,为何突然说此事。”
郑太后以佩巾拭泪,低声号啕:“我在梦中见到孝和帝,他失望的看着我,说我永远都不能成为他的皇后。”
李毓闻之,神色有憎,语气也轻率:“能与孝和帝同附太庙的必然是帝母,而我是天子,所以百年之后,阿娘将会是和皇后,李乙之母永远都是哀献皇后。”
李璋已定谥号为“和”,皇后从帝谥才能配享太庙,地位尊卑亦高于独谥。
有天子的许诺,郑太后终于安心:“如此我就放心,但还有一事。”
李毓皱眉,隐隐察觉到并非好事。
“何事?”
郑太后悲伤一叹:“你阿妹还未有继嗣,那位谢夫人也就要产子。”
居丧的李毓夜半而起,在宗庙哀恸而哭后,又来蓬莱殿事母,内忧外患之际,闻听此言,愤怒质问:“我虽然已经成功承继社稷,但局势依然未曾安定,李乙失踪,那些士族与朝臣也仍有反抗,在危机密发之际,你既然要我为一个死亡数载的人而去开罪林从安?”
孕十月而产子,郑太后心中明白他并非不能,而是不愿。
她们从来都不是母子,而是君臣。
他是君,她是臣。
必要有所交换。
但知子也莫若母,妇人笃定道:“只要把你阿妹继嗣一事给解决,其余的事情我也不会管束你,或还能辅助。”
李毓未答,只是言道:“此事还需先谋策,让李乙死在国都以外,那时朝臣再发难也无用,林从安何其聪明,为了博陵林氏,他也不会忤逆我,毕竟生死都在我手中。”
而他身为天子为阿妹选继嗣未可厚非。
林业绥又还能如何。
*
郑夫人乘车离开宫阙以后,有些不解其意。
去日郑太后因为不喜小妹,所以很快遣人归家,但今日居然命她往后与小妹多去蓬莱殿,以解其哀。
【📢作者有话说】
[1]朔望。朔即每月第一天。望即每月十五。【东汉《汉书·外戚传下·孝成许皇后》:“其孝东宫,毋闕朔望。”】
[2]羽化:指飞升成仙。《晋书·许迈传》:“ 玄自后莫测所终,好道者皆谓之羽化矣。”
*林却意呕血属剧情需要。勿深究。
128 ☪ 失去孩子【大修】
春三月庚辰[1]。
谢宝因在家中产子的当日。
天子李毓命卫戍国都以北的其中七百北军精兵围守家室。
为众奴、婢之长的倌人头戴长冠, 身穿黑色曲裾袍,双手自然垂落贴于身侧,交叠在两股之间, 宽大的垂胡袖也与身上裾袍混为一体, 而后从家门走出。
遵循家中女君命令来候望的他看着门庭前所站立的精兵,皆是以最好金属与皮革所制的两裆铠在身,胸背处则是鱼鳞甲片以便行动,手里还操着干跟戈两种武器。
随即,远处车驾的轻缦所制的帷裳被一把, 所乘之人弯腰下车,而结于发顶的髻上居然是诸侯才能戴的远游冠。
黑袍倌人从容行了一礼:“请问陛下何故要围守我林氏。”
来者极其轻蔑的看了一眼:“你一个小臣也敢与我言语?你们谢夫人也不过勉强能与我谈话, 还是因南康公主之故。”
南康公主
南康郡。
这是李毓成为天子以后,赐封五公主李月的封邑之地。
因为李月修道之际尚幼,孝和帝未曾分封食邑,于是也未曾有封号, 所以在三日前将南康郡封为其食邑。
但最终大约还是流入国都,天子的宫殿。
毕竟南康公主李月已然长逝,又无继嗣子孙能够食其封邑。
既已言明态度, 倌人也不再与其纠缠, 面向其恭敬行礼后,退步离开。
*
馆舍楼宇相连的甬道之中, 两媵婢将地扫净,然后铺设莞席, 又在坐席左侧放置有与腋胁同高的漆凭几。
中庭所载的松柏高树于太阳的普照之下, 在甬道投下斑驳的光影。
从清晨开始, 谢宝因就跽坐在此。
清风和惠, 轻轻吹动从高髻落下的垂髫。
玉藻望着案上盛有热汤肉糜的漆碗, 刚欲劝谏女子进食少许,中庭走来一人。
从家门归来的倌人:“女君。”
谢宝因抬头看去一眼,左手指腹缓缓摸着漆木凭几上的云纹,开口询问:“天子为何要遣兵围守?”
命令未能履行的倌人内疚摇头:“来者不愿告知,自言只有女君才能勉强与他谈话,而且我见那人所穿戴的是诸侯的远游冠,但我从未见过天下有此诸侯王,还突然提及了南康公主。”
谢宝因敏锐察觉其中“突然”二字,而后哑然失笑,家中小臣都知道有异,她缓缓出声:“与南康公主有何关系?”
倌人如实见告:“因为南康公主之故,所以才愿与女君谈话。”
谢宝因闻言,浅浅笑之。
昔年端阳宴,郑太后见到她的态度就已经不甘,因为妇人觉得她所享用的一切都本应该是南康公主的。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2]。
郑太后的心中就是如此想的。
沉默少顷,手掌用力撑着身侧的漆木凭几起身,气势果断:“见见又何妨。”
侍坐右侧的玉藻迅速随之站起,伸手去扶持。
*
王氏听闻有七百北军在长乐巷,即时乘车至博陵林氏的家门前,欲要斥候此时是何情况,然北军将室第四周全部围守,已然是幽囚之势。
杨氏坐着牛车从宫阙归来,见到此况,伸手敲击了三下车壁,命驭夫停止驱车,随侍车驾的侍从也将前方遮蔽车内的帷裳往旁边举起。
妇人望向对面车中的夫人,当下就出言讥笑:“王夫人是否为昔日攀附谢氏而悔恨其愚蠢,他们真的因为谋反而被诛,倘若而你下车面朝我叩头伏拜,或会救你性命。”
昔年杨氏离开博陵林氏,其夫林益也日渐减少与他们的往来,并追随被孝和帝所宠爱的七大王李毓。
在其即位后,林益任户部侍郎。
王氏伸手抚着怀中小儿的发顶,有子的她态度比之以往愈益平和:“杨夫人此言何来,我与林令公与谢夫人同出其宗,我居心也净如明镜,所以他们才待我好,在杨夫人心中居然是攀附,那二兄与夫人能从蜀地归国都皆因林令公,而‘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3]’,杨夫人前面所言犹如披发左衽的夷狄人,在我心中则‘无父无君,是禽兽也[4]’。”
杨氏中心如噎,声音渐渐失力:“等他们及至黄泉,我会尽力哭的。”
见牛车驶离,王氏嗤笑以视。
而北军也忽然有所动作,是谢宝因信步走出家门。
她妊娠的身体被一件浅茶色的直裾袍所包裹,既深藏不露,又雍容典雅,衣上以棕红蓝三色的乘云绣纹饰之,衣缘则用的是五彩锦布。
直裾以内,白绢、棕红两件中单的衣襟也露在外,形成三重衣。
高髻之上是金与白玉的装饰,极为温和简约。
即使孕已九月,然她脊背挺直,以气节立身立骨。
兵卒发现状况,朝车驾奔走而去。
随即,车上之人掀帷裳,从以轻缦围之的四面中的其一下来。
见到她人安全无恙,王氏也终于安心,望了眼车内的孩童后,开口命令奴僕驱车先行离开。
谢宝因伫立家门前,远望着大道上的人,心中也逐渐认出来者是何人。
昭国郑氏的子弟,齿序最年长的一人,与李毓交情甚笃,居然让他穿戴诸侯王的衣服与发冠。
但此事与自己无关。
她平静问之:“陛下命七百精兵操干戈来围守,博陵林氏何罪之有?”
郑大郎诈巧虚伪的拱手行见面礼:“陛下夜半从黄门侍郎处得知林令公有倒戈之疑,欲与逃匿在外的李乙谋反,为守国都安定,所以命我率精兵前来,但谢夫人不必为此忧虑,陛下和太后已命令于我,言明谢夫人是因南康公主之故才嫁到博陵林氏,此事林令公也在隋郡平战乱,杀伤之事需谨慎,因此先围守,一切都待事实出来再论处。”
谢宝因褐眸微亮。
他在隋郡。
从三月伊始,男子就失去踪迹,逃离国都的那名部曲也无消息传来。
因为二月,太子离开国都,自后再无消息,而在国有储君的情况之下,李毓又以孝和帝崩前曾有废立而突然即位,所以不能服众,依然有士族、朝臣在追问李乙离开国都以后的行踪,以及为何会突然离开国都。
是否因为他弑父弑兄,以乱臣贼子的身份即位。
诸如此类的言论渐多,天下必然不稳,仅仅依靠杀人来震慑已然无用,还会引起天下众人的激愤。
于是最后,李毓对天下发诏文,自称李乙在春二月离开国都并未前往隋郡监军,而是得知孝和帝废立太子之心坚定,自知再无生机,所以欲在孝和帝亲书废立诏书以前,率先谋害亲父。
随后逃出国都,因终究是家人,他不愿毁坏其名声,始终都是独自承受天下恶名,但天下非议太多,国基开始被动摇,所以才不得已说出真相,并在孝和帝棺椁前号啕自己不孝。
他自言为平天下之愤,以谋反论李乙是无奈之举,而让其诛杀谢罪是以避再有诸类愧对先祖之事,而后昔年与李乙亲近之人也被因此获罪,并长期在用刑罚逼问羊元君。
博陵林氏则因昔日从未公开宣称与太子,李毓想治罪也无可奈何。
但国都的统治也日渐严苛。
得知家中众人的性命无恙,身体不便的谢宝因不欲再与其纠缠,淡淡说出两字:“随意。”
然后转身进去。
家门缓缓合上的时候,郑大郎忽然如财狼从目,拊掌大笑:“谢夫人腹中有南康公主的继嗣,望珍重。”
谢宝因闻言,举止微顿。
少顷,惶恐回首。
*
而隋郡之远,一场战争才刚刚停息。
魁岸战马从原野疾驰而过,最终进入王桓驻军设于距隋郡城郭三十里外的军营种,而脚蹬脛甲的王桓下马后,将手中所操浸满突厥人鲜血的长矛扔给卒士,然后朝最大的帷帐大步迈去,穿戴着护臂的胳膊一扬,白布帐门也被掀起。
男子穿着玄色直裾常服,伫立在缚有羊皮舆图的木架前面,身与背皆似松柏,但也沉默不语。
刚从战场归来的王桓端起漆碗大口饮水,水入喉中的咕噜咕噜声在帐中清晰响起。
林业绥撩起眼皮,循声看向仪容不整的老翁,情绪淡薄,嗓音也混合着上位者的寒意与凌厉:“此战如何?”
虽然是尊长,但王桓闻之也战栗,然后想起男子是在国都长大,与太原王氏只需在隋郡与外敌交战不同。
天下权势,士族皆欲分之。
国都是权力中心,比之更甚。
其后男子还在隋郡这种地方待了六年,以见血战争锻炼其见识心魄。
随后又回国都的风云之中浸润七载,谋算威势皆非常人,毫无波澜的一眼就有威压,何况男子不再是他的隋相,他还是男子的部下,需听命于人。
一碗水饮尽还不解渴,王桓又饮下一碗,而后走去舆图前,与男子谈话:“不必忧心,有你的谋策在,胜利是必然的,但我听闻你欲和突厥人息兵求和,你意欲何为?”
老翁以手为杖,指向舆图几处,用数在与突厥作战的经历出策:“此战虽然艰难,但突厥在我们手中也是死伤无数,再坚决奋战几月,必然能够再将他们驱逐回突厥,甚至是夺取其单于的头颅。”
林业绥望向幄帐外,见侍从童官出现在门口,于颔首以后再无声隐匿。
他复又垂眼,踱步至几案后的坐席,神色自若的屈膝跽坐,从器皿中取水,然后是水缓慢倒流的声音,如用石击打水面:“王将军应该对国都传来的消息有所耳闻,李毓自称是太子谋害和帝,千余所官舍已经开始收到从国都而来的文书,上面是对太子的诛杀令,我或许也在其中。”
男子放下取水的工具,举止从容的饮水:“我自然能够让突厥退回天山以北,不过是时日多少,但王将军又何曾想过,突厥此次来势绝非小闹,其中兵马铁骑更胜以往,此战我们已然艰辛,损伤卒士以万计。”
“战争会有多久,你我皆不知,或一载,或三四载,或漫长无期。”
“而那时,天子是谁?”
“天下众人只知道是李毓。”
“太子也丧命与野,是非明与明都无关重要。”
一生都在隋郡驻守国土的王桓果断拒绝:“那也绝不能求和!一旦息兵求和,我们就是突厥的属臣,百姓将会置于何地?你我皆出身士族,倘若是往昔,王朝覆灭以后,天下士族还可以再扶持寒门皇室起来,而后士族挟天子,再继续掌握权势,但此时情势断然不同,如今是外敌。”
老翁暮年喟叹:“若丧国土,你我又何以为家。”
林业绥默默听完,眸光渐敛,随即笑了声:“息兵求和一事,我已在数刻前与突厥谈完,双方很快就会始收兵,某也决意与李乙割席。”
他举起一捆夜半所写的竹简,喊来侍从命令:“送回国都。”
王桓本来以为男子是忠于太子,欲早日从战争之中抽身出去找太子,所以才有此求和之策,而听闻后言,又目眦尽裂,怒吼一声:“林从安!”
林业绥平静的抬眼看去。
王桓心负愤恨的高声责骂:“昔日廉公向我举荐你,曾赞你非池中之物,但从此事来看,廉公亦有愚蠢之时,也是我以管窥天,所以才会赏识你。”
林业绥对此皆一笑置之,不徐不疾开口:“自汉代豪门巨室开始与皇权分掌天下始,几任帝王都是士族所谋害,士族眼中有过君吗?而因权门兼并,天下田地虽有数万顷,但士族占九分,百姓流离,不得保其产业[5],士族眼中又何曾看见过天下庶民?我以往所做皆为博陵林氏,我身为家主与大宗,只需对氏族负有责任,既然李乙已经无用,再如何为其谋策都无胜算,我为何还要劳而无功。”
他淡言:“王烹已与我共同向天子承认李乙谋反,我劝谏王将军也早日割席,不要将太原王氏引入深渊。”
太原王氏的族训:[不弑君,不妄言。]
王桓愤怒气盛的大骂:“竖子何死!”
林业绥漠然放下漆碗,碗触案面发出沉闷一声的同时。
男子出声:“为王将军卸甲。”
*
从与郑大郎谈话归来以后,谢宝因就变得寡言,在室内倚着云纹大漆木凭几踞坐的她望着前方,常常精神恍惚。
有时唤其“女君”“女郎”也皆是听而不闻。
及至黄昏之期,才从她口中闻到一声下意识的“啊”。
跪坐在左右的玉藻迅速明白是为何,命侍在左侧的媵婢出去预备所需之物,而后双手撑席,从地上爬起,急切地将女子扶持而起。
随即,媵婢归来。
把室内比人高的树灯油脂悉数焚烧。
奴僕也奉匜奉巾鱼贯而入产室内。
在满室都被烛光照耀以后,腹部的疼痛也让谢宝因开始有所认知,为缓解身体的痛感,她下意识用力握着被塞入手心的子安贝。
玉藻见器皿热汤皆已预备,然医师、稳婆都未曾来,想起外面有卒士在围守的她躬身前去。
谢宝因痛苦的望向漏刻。
从昼漏八十刻,到昼漏九十刻。
稳婆、医师终于来了。
玉藻也慢吞吞的跟在其后。
医师见女子气虚,愤而厉声的催促:“命疱屋熬煮汤药。”
一日未食的谢宝因在被喂入汤药以后,随着阵痛用力,痛感散去的时候就休息,几次以后,产户被撑大。
而玉藻已经无心于此,望着室外的眼里皆是忧虑之色。
其实不止室内的这两人。
中庭里还候有医师十人,稳婆五人。
他们皆是为救女子而来。
但郑大郎也在,还有那些操着干戈的士卒,其实都是为孩子来的,根本无人在意女子的生死。
很快,室内就有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响起。
玉藻不再去注意中庭的其余人,当下欣喜而泣。
只要女君无恙就好。
失去力气的谢宝因则一直望着襁褓,随后有眼泪滑入云鬓之中,她知道郑太后所出必行,所以竭力伸手,只是想要见一见孩子。
但稳婆视而不见,直接就转身出去:“我先去给郎君洗身,再给谢夫人看。”
谢宝因闻言,举起的手遽然垂下。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她耳畔只剩玉藻的声音。
“你们要抱郎君去哪里!”
“把孩子给我!”
“这是博陵林氏的郎君!”
闻言,郑大郎停下前进的步伐,好笑的看向身后那婢:“此为南康公主的继嗣,送还给其外大母郑太后在情理之中。”
玉藻奋不顾身的要去夺,随即被北军以手中戈逼近其颈。
对峙之际,留守室内的媵婢出来,大声号啕:“女君情况危急。”
少焉,玉藻便哭着往室内奔去。
【📢作者有话说】
[1]即三月二十五。古代都是天干地支纪年法。包括先秦。在先秦所著的史书中也可窥见。其他书中写到也会再次注明的。
[2]《诗经·召南·鹊巢》。
[3]南北朝·庾信《征调曲》。
[4]《孟子·滕文公下》:“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5]《南史·宋纪上·武帝》。
129 ☪ 嘤其鸣矣【大修】
在春三月的月终。
国都建邺先后收到尚书令林业绥、建武将军王烹从隋郡、广陵郡二郡而来的文书, 天子李毓观览以后,大喜过望。
然后命黄门侍郎将两卷竹简所书之字与天下开诚相见,又下罪己诏, 言明长兄之过, 他身为其弟,也需代兄分责。
随即,国都之中开始日渐有人宣扬天子言行昭昭若揭如日月而行[1]。
时势在他,李毓若想使帝位安稳,也必然要顾及名声, 于是才授命黄门侍郎,有此挽救其声誉之举。
夏四月戊午[2]。
国都已然趋近安定, 天下士族与朝臣也缄口以慎。
毕竟林业绥、王烹所代表的是其身后的博陵林氏与太原王氏,而昔日曾有孝和帝在崩前召见林业绥是为“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3]”的揣度也随之土崩瓦解。
围守长乐巷官邸的七百北军亦被召回。
李毓对国都的统辖也日渐懈弛。
*
而明净的堂上。
以北为尊的方位放置着长五尺、高三尺的云龙纹漆木屏风,黑漆底的屏面红漆饰以云龙, 麻线、莞草为经纬,素娟包边的坐席则在屏风以前。
谢宝因穿着枣紫深衣跽跪在席上,身体端正, 衣上无纹饰, 惟有其衣襟边缘以深棕绢布所镶,绣饰以双菱纹。
衣襟处尚可见深衣以内, 还有白绢、玉白中单的两重衣襟。
她神色肃穆,像是在等待何人的来临。
侍跪以右的玉藻手中执着长柄腰扇送清风, 望见女子殷切所盼的神情, 默默低头, 。
顷刻, 有人在中庭步行。
然后朝南而开的门户, 迎着阳光出现一块阴影。
穿黑色曲裾的倌人低头拱手,十分敬重的行了一礼,同时将情况告知:“女君,天子遣来围守在家外的精兵已经悉数离开,家中众人已经能自由进出。”
谢宝因见是家中小臣,她褐眸中的亮光逐渐转为幽暗,似乎是心有失意,轻轻颔了颔首就不再言语。
倌人再次行礼以后,从堂上离开。
玉藻发觉鸡鸣就起的女子在跽坐数刻以后,产子尚未痊愈的身体渐渐羸弱无力,精神开始恍惚。
她迅疾命跪坐在堂上东西两面的两婢去将两足漆木凭几取来,置于坐席以右,漆几的几面扁平,中心往下弯曲,以黑漆为底,以红、绿漆绘云纹,与孩童同高。
谢宝因将手臂落在微曲的几面中央,支持疲弱的身体。
忽然一妇人迎着太阳光耀从外而入。
那是一袭黑色绕襟袍,白绢的边缘之上用勾陈、日月星宿与鬼神阴纹为饰,她伏拜顿首以请罪:“我因预备今日占卜要焚的香料所以来迟,望谢夫人宽恕。”
谢宝因已经太累,凭依几面不动:“无妨。”
妇人撑地站起,再恭敬低头:“那我就先开始了。”
谢宝因颔首,以示同意。
两面的媵婢也从地上起来,去辅助妇人把所有香料都在彩绘的陶熏炉中用火焚烧,有四个熏炉,分别放置堂上四面。
随即,妇人在陶熏炉所围之地中而舞,身上所系的锡玲也随之在响。
堂前开敞,玉藻望着在乐舞以占卜的巫祝,欲言又止。
而谢宝因手肘撑在几面,侧卧着以手支头,望着这些取悦鬼神先祖的乐舞,又入诡谲的梦幻间。
她看到了外大母、阿娘与阿翁。
乐停的时候。
巫祝停止悦舞,拿着龟甲去熏炉前跪坐,将其于烈火之上灼炙。
俄顷。
巫祝起身,把龟甲敬献给女子:“谢夫人,已卜好。”
谢宝因专心致志的看着龟甲上的裂纹,如往常那样的询问:“卜意如何?”
巫祝笑答:“为吉。”
谢宝因依然不放心,抬头追问:“那我的孩子是否安全?”
郑太后虽然是以南康公主的继嗣为名将她的孩子给夺走,但其心计莫测,惟恐是欲借此时机杀之。
毕竟昔年要她出适博陵林氏的是妇人,最后怨恨她的亦是妇人。
巫祝观了眼裂纹,很快应答:“谢夫人不必忧心,今日之卜也显示小郎君很好。”
谢宝因安心而笑:“那就好。”
巫祝知道这位夫人的郁结,见她容貌美丽,出身豪门巨室,又有亲生子女,终究可怜,为此而开导:“鬼神或可解谢夫人所疑所惑,但夫人的悲痛依旧还在,若要其消散,惟有直面它。”
闻见妇人的怜悯之音,谢宝因笑着摇头:“那他呢?”
巫祝被问住,看了龟甲许久也难以说出一言,最后语气不太确定的言道:“林令公也尚安。”
尚。
即未必。
玉藻率先明白,恐女子再忧思,迅速朝妇人行了一礼:“多谢巫祝,占卜费力,请先去休息用食。”
有人援助,巫祝当下就伏拜离开。
谢宝因也只是看着妇人离去,或是还未解其意,或是知而不言,不愿发难于人。
忧心女子的玉藻则继续每日的谏言:“女君,巫祝之事不宜日日占卜。”
自从三月产子,女子在醒寤之后,并未有过悲痛相思,先是终日不言,而后就遣人从荆地请来巫祝在家中兴占卜之事。
每日一卜,以询鬼神。
谢宝因笑了笑:“其实我何尝不知道此间种种都是虚幻,但你又何曾知道我所痛,我经历失子之痛,无人能言,即使告知外人,他们也不曾躬身感受,又如何来体会我、安抚我,而你是我随侍,你知道我悲痛,但又何曾知道这痛有多深,所以不要再为此事多言。”
笑意淡下以后,她露出眸底血肉模糊的伤痛:“只要能让我远离痛苦,巫祝也好,鬼神也好。”
玉藻唯唯行礼以示僭越,随后取来汤药,扶持起女子。
谢宝因离开漆几,重新端正跽坐,将黑褐色的汤药以及碗底所沉药石末一并饮尽。
*
随后,林圆韫、林真悫来到堂上。
他们小小的手中一人握着一卷竹简。
谢宝因把漆碗递给随侍,从容有常的笑对子女:“我们阿兕、阿慧昔日不是鸡鸣就会来?”
林圆韫跑过去,在莞席边脱下丝履后,依恋的用手去努力环住阿娘的腰,然后看向跟随而来的小郎君:“阿弟睡懒觉!”
林真悫虽然寡言,但与阿姊争辩的能力又似乎是天资,他也脱履,在另一侧去抱住阿娘的腰:“才不是,明明是阿姊!”
只有两人不伤手足亲情,谢宝因从来都不会为此管束,在她眼中这也是骨肉相亲,于是就笑着观望。
媵婢把几案摆置好后。
小女郎跪坐在几案前,腰背挺得笔直,小心翼翼又十分珍惜地把竹简展开。
林真悫也学之。
而后,跽在二人中间的谢宝因将手指轻轻落在被抚到光滑的竹片上,眉眼温柔,声音似清风拂柳那般轻声细语,清脆悦人:“伐木丁丁,鸟鸣嘤嘤。”
林圆韫诵读出下句:“出自幽谷,迁于乔木。”
随后林真悫诵读:“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林圆韫:“相彼鸟矣。”
林真悫:“犹求友声。”
随即姊弟两人皆缄口。
林真悫的学习能力与其阿姊旗鼓相当,于是常常都是由她诵出第一句,而后他们分句读之。
见他们都不会,谢宝因摸着女儿的发顶,一字一字的读给二人听:“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4]。”
林圆韫从竹简中抬头:“娘娘,这首诗也是祝颂辞?”
他们才刚诵读,未学具体。
谢宝因耐心为其解惑:“是宴享诗。意为‘鸟鸣是为求知音,而鸟雀都求友欲相亲,又何况人,天上神灵请聆听,赐我和乐与平静’。”
林圆韫好学,只需听一次,自己就能诵读,最后为不让阿娘劳累,她还会亲自去教习阿弟。
一首诗歌将要学完的时候,媵婢急迫仓皇的跪在堂上。
谢宝因望而皱眉。
两个孩子也停下诵读声,好奇的看过去。
“女君,六女郎病势沉重。”
*
在进入京邑的吴道上。
一驾绘有博陵山水的车马进入国都建邺。
经过长乐巷时,童官忽然迟疑,以致车速减慢:“家主,是否要先去家中。”
在知道郑太后夺子的当日,男子站在江淮郡王的官邸之中,虽然望着国都的方向沉默不言,但因为隐忍心中痛苦,一双黑眸也已然充血发红。
及至夜半,男子才行尸走肉回到居室。
翌日又有医师来诊治其发疼的眼睛。
他们也刚从江淮郡王的食邑之地吴郡驱车而来。
林业绥阖上双目,那种疼痛感依然清晰存在,他将情绪掩好,装作无事:“先去天子宫殿。”
天下时势多变,此事确实更为重要。
于是童官禀命再次驱赶马车。
随即车驾沿大道进入兰台宫,在阙门下车以后,所去之处也不再是帝王起居之所长生殿,而是含元殿。
饱食终日的李毓高坐在明台,见男子入殿,当下就拾起岸上的简牍,低头观览。
林业绥也当然明白其中含义,要自己主动朝其北面称臣,他黑眸微合,正立行礼,嗓音毫无温度:“臣拜见陛下。”
坐北朝南的李毓终于舒意,放下简牍,像以往每个帝王对远道归来的臣工言道:“林令公路途辛苦。”
林业绥的声音温和却疏离:“皆是臣该做的。”
李毓虚假而笑,心中只有一件事情还未能全然放下:“令公是否知道李乙在何处。”
林业绥淡言:“臣无能,尚未得知。”
闻此言,李毓的神情顷刻变得阴狠:“听闻令公在回国都时,于途中转道去了吴郡的江淮郡王的官邸,又是为何?”
林业绥从容抬眼:“江淮郡王传书于臣,自言李乙曾出现在吴郡,为君分忧,臣不敢懈怠,于是在途中欲前去追捕,然未寻到踪迹,但恐陛下觉得我数日不归是有触犯之心,故又乘车疾驰归都。”
李毓不是愚蠢之人,不会因为一卷简书而信任这个曾追随李乙的男子,前面皆是试探,在思忖男子所言以后,命黄门侍郎遣人去吴郡四周搜寻。
江淮郡王与李乙虽然并不亲近,但二人也未曾交恶,何况吴郡之地有矿产能支持铸造兵戈,李乙未尝不会前去。
还有一人。
李毓抬头看向殿中:“林令公刚解决与突厥的战争,谢夫人又才产子,恐郁于胸,先在家中休息以抒谢夫人心怀。还有林令公亲子的事情,因为南康公主常常入太后的梦中,哭其无继嗣,而令公与南康公主曾有姻亲,若要有继嗣,必然是令公之子。但令公好像还未见过那孩子,其实谢夫人也不曾见过,皆怨郑家大郎行事太过躁急,我本意并非如此,但事已如此也就算了。”
“那孩子我已替你们夫妻见过,眉眼肖似令公。”
明台之人所言,似乎夺他人之子就仅是取走一物,不足以言。
虽然迅速应答,才是告知天子自己忠诚的最好之计,但林业绥异常沉默,直至漏刻滴答,他才惊醒:“多谢陛下,臣此次归来也想多陪家人。”
李毓先是不悦的皱眉,随后明白男子大约是在回答他前面所言。
因觉无聊,所以不再开口。
而出了含元殿的林业绥是靠撑着一口气才走完百级的石阶与长长的甬道。
最后登车。
童官见男子又像在吴郡时隐忍着情绪,命驭夫迅速驱车离开宫城。
望着帷裳外的国都景象,林业绥缓声道:“部曲部署的如何。”
童官迅速把所掌握到的消息报给男子:“前往蜀地、北地的都已经,仅剩前往楚地的几人还未到。”
博陵林氏虽然曾没落数载,但士族该有的部曲亦都还豢养,而且昔年当年在隋郡,男子也在也多有注意那些为奴为隶之人,为以后而预备。
此次所遣出去的就是隋郡那些人。
林业绥半垂的漆眸恍如一柄长剑,带着此生都少能在他身上瞧见的乖戾之气:“不必再等,叫他们依计行事。”
童官接下命令后,直接从减速的车上跃下,聘马前往城郭外。
林业绥也将眼皮完全合上以休养眼睛。
一月时日,应该足矣。
*
谢宝因站在庭前,朝居室望进去。
那里欢乐未央。
更衣跽坐在席上的林却意对两个孩子亲自己而感到又惊又喜,随即撑案要站起:“你们居然敢亲小姑,快让小姑狠狠亲回来。”
林圆韫、林真悫则大笑着逃跑。
而医师所言在渐渐将她从其中拉出:“此病乃内虚所致,所以病脉不病,天下无药石能医治使其痊愈,而女郎又忧思过重,寿数已经难言,或十载,或二十载,或一载皆有可能。”
谢宝因收回目光:“继续以药石针刺医治,即使一日也是生。”
医师禀命离去以后,室内的欢乐停止。
林却意一袭绿色直裾从居室走出,面朝女子抬臂行礼,而后轻言:“长嫂,我想去山间居住。”
谢宝因对此愕然:“为何?”
林却意看着腕间被林圆韫所系的长命缕:“那里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有山水小溪,而我本来就是山间燕爵,不应在宫室而居,何况那里还有比丘尼懂佛义,我有所惑时,可以询问。”
谢宝因闻之缄口,以巫祝鬼神来慰藉己心的她无从开口。
林却意见状,张开双臂去拥抱女子:“昔年你与长兄我驱车接我归家,让我与家人其乐融融,我很开心也很珍视。”
谢宝因摸头安抚:“我们会常常去看你。”
林却意笑着温顺颔首。
随即,她又望天长叹。
“我终究是不能如五兄所愿。”
*
男子负手立在中庭,玄色深衣衬得他心性淡薄,似乎无论对待何人都是漠然的神色,但眸光又在追随着女子而动,眼底所掩藏的是入骨的眷恋。
侍在后方的童官也去看甬道。
有四婢随侍在女子身后,小女郎和小郎君也在。
而林圆韫与林真悫已经高兴奔走到中庭:“耶耶。”
谢宝因停下,无声望去。
林业绥已然掠过众人与孩子在看她。
他轻唤:“幼福。”
阳光之下,谢宝因长睫微耷,阴影投在近乎透明的肌肤上。
在孩子离开以后,她才走去庭中,缓缓抬眼:“在隋郡还安好吗。”
林业绥呼吸滞停,看着眼前羸瘦的妻子,下意识举手轻抚其颊:“无事。”
被温厚的掌心触摸,谢宝因下意识避开,转身回居室。
林业绥苦笑着垂下还在发疼的眼睛,渐渐被裹上一层湿意,胸口也忽然悸痛,倘若昔年未曾嫁他,如今所有都不会发生。
而后男子迈步跟随上去。
刚入居室,身体就忽然被一股力道撞上。
抱着男子劲瘦的腰身,谢宝因脆弱到像个受伤的幼兽:“孩子。”
林业绥黑眸微闪,胸膛的衣服被水所浸,滚热到他心脏猛缩。
他忍着卷土重来的悸痛,涩声宽慰。
“我知道。”
“在六月,幼福会见到他的。”
【📢作者有话说】
[1]先秦《庄子·达生》:“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
【译:光明煊赫的样子就像举着日月行走一样。】
[2]四月初五。
[3]先秦《论语.泰伯篇》。
[4]先秦《诗经.小雅.伐木》。释义有结合参考百度。
130 ☪ 用力咬下【大修】
夏五月, 国都开始炎热火流。
宫室、室第与庶民屋舍旁所种的桑梓高树之上。
夏虫蛰伏,蜩沸,而斯螽动股。
然在黎明, 满室灯烛的照耀中, 谢宝因汗流浃背的从梦中惊醒,因病弱而异常白皙的肌肤也有水痕。
榻边设席侍坐的玉藻见状,迅速跪直身体,伸手进帷幔将女子扶持而起,轻轻把人唤回:“女君。”
谢宝因寡言望着与她相伴数载的随侍, 然后赤足下榻,平履过平滑无尘的杉木地板, 哑声命媵婢为自己沐浴更衣。
随即鸡鸣,疱屋的奴僕送来汤药。
发髻已插白玉钗与玉篦的谢宝因也在北壁而立,两婢侍在其左后,将棕红中单穿在女子中衣之外, 最后是一袭以五彩乘云纹为饰的蓝色直裾。
其中一婢又取来两组杂佩系于腰间丝带,再覆以杂色装饰的大带。
在更衣毕以后,玉藻从案上端起黑漆红纹的漆碗, 欲去给女子:“女君, 先尝汤药吧。”
谢宝因望了一眼,而后不再正视, 缓步从居室出去:“请巫祝来。”
见女子执意要再问鬼神,玉藻默默放下汤药, 起身去遣人。
而堂上的青铜鑑内也已然放置有坚冰。
奴僕在扫地设席。
谢宝因直走到北面, 先后屈下左右足, 然后在席上跽坐, 双手自然垂落放在大股之上。
黑色绕襟袍的妇人从中庭疾步而来, 面北敬重一拜:“谢夫人。”
谢宝因看向堂上巫祝,目光始终都在注视着其白绢衣缘上所饰的华盖立鸟、羊角怪兽、赤蛇与两只交缠在一起的海底大鱼鲸鲵,那是鬼神之象征。
她想起梦中翻滚的大水,巨大的交缠鲸倪就在其中。
“我要你再为我孩子占卜。”
巫祝无措抬头,自从林令公归来,这位夫人虽然依旧还会每日召见她,但已经很少再冀望于鬼神之说,不再兴占卜之事。
但望着女子眼中的沉寂,比鬼神所居之所都还要幽静。
最终妇人诺诺禀命:“喏。我去取龟甲。”
*
昼漏浮出十五刻时,林业绥乘车归家。
在下车以后,童官亦步亦趋的恭敬侍从左右,但逐渐难以随从。
男子步行过快,其神色也阴晦难明。
行至屋舍,将要到居室的时候。
林业绥缓步停下,凛然命令:“不准多言。”
童官迅速低头,惶恐唯唯。
昨日天子李毓突然召见,随即设席宴请,最后又命家主夜宿宫中,其用意必然诡诈,他想到席上所发生之事,心中依然还在因此而憎恶。
然林业绥进入居室,不见妻子。
他转身出去,询问家中奴僕:“夫人在何处。”
侍立在庭中的奴僕也即时躬身:“厅堂。”
林业绥往北面望去,而后眉宇皱起,大步履过甬道,闻见锡铃之响,速度渐快,但徒步到堂前,声音消散,恍若所有皆是梦幻。
随即,青色绕襟袍的媵婢手提双耳漆案从堂上退出,案上有漆碗,而碗中是盛有八分满的黑色汤药,分毫未减。
察觉到男子所散的寒气,媵婢小心翼翼地往右侧退步,然后不敢移动,低头侍在旁边:“女君不愿尝汤药。”
归家一月,林业绥也终于见到这位从荆地而来的巫祝。
宽敞的堂上,在东西两面分别放置陶熏炉,堂中央还有一盆在熊熊燃烧的烈火,妇人跪在地板上,将龟甲扔于火中。
顷刻又取水浇之。
妇人擦净龟甲以后,敬献给北面的女子。
谢宝因伸出手,掌心在上,但她已然毫无气力来承受一片龟甲的重量,而后就闻见其砸在地上的声音。
巫祝迅速躬身去捡,低头看着龟甲裂纹,再笑着出声安抚:“小郎君无恙,谢夫人安心。”
谢宝因沉默看她,终不再似往昔那样,在听到此言后会浅笑着颔首庆幸。
巫祝也怔松不动,这位豪门[1]夫人就像是原野上被阳光所灼伤的凌霄花,即使自己分引黄河之水来援助也不能救活。
玉藻则忽然觉得脊背发冷,下意识去看前方,待看见堂前所站之人,跪正身体,拱手行礼:“家主。”
谢宝因闻声,有些缓滞的抬头,与他对视。
男子一双黑眸淡淡望着跽在莞席上的女子,在占卜以问鬼神以后,一月以来郁勃的精神居然比往昔还要恍惚。
他隐忍着心中怒气,淡淡说出两字:“出去。”
巫祝唯唯,寒战着疾行退步离开。
玉藻见男子神色依然凛冽,在原地岿然不动,当下就明白为何,她右掌撑地起身,也低头离去。
林业绥端着漆碗走进厅堂,然后走至几案后的莞席旁,屈膝跽坐的同时,汤药也被顺手放在岸上。
谢宝因昂着长颈,看着男子在对面跽坐。
林业绥再次单手拿起漆碗递过去,出声劝导:“先尝汤药。”
谢宝因接过,取走陶匕,放在身前的几案上。
见她饮尽汤药,林业绥才声音淡薄的告知自己所决定之事:“黄昏以前,我会命人把巫祝遣送回荆地。”
谢宝因愕然,为其辩论:“她无罪,也无过。”
林业绥看着神采惨淡的妻子,语气坚决:“让你变成这样就是她之罪。”
谢宝因闻言冁然而笑:“她一妇人,只是庶民而已,有什么能力可以使我如此,你为何要去责怨无辜,倘若你对我的举止不悦,此时就能说。”
林业绥尽力减轻言语中的重音,而后缓声解释:“我对你并未有所不悦,但占卜以问鬼神不过是虚妄之举,你又为何要如此笃信和倚赖?”
谢宝因望向堂上的陶熏炉:“因为那是我的孩子,而我连他是生还是死都不知道,我不问鬼神,你想要我如何?在黄泉的汤汤大水中,上有赤蛇,下有鲸鲵,阿瞻就被交缠在两只鲸霓的中央,而我只能亲眼看着他被溺死,我想闭眼,我想逃,我不想面对,但最后又无处可逃。”
她安静质问:“我清晨惊醒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林真琰,是他为孩子所取的训名。
瞻,即小字。
林业绥黑眸微颤,有惊惶,有受伤,也有无措。
他朝女子伸手,喃喃两字:“抱歉。”
谢宝因见男子含泪举手,神色哀痛,她以为两人之间会有争辩,她也预备以此来宣泄数日隐忍之痛,但男子却停下,而自己的心中愤懑与痛苦就突然无处可泄,所以她直接用两手抓住他伸过来的宽厚手掌,再用力咬下。
突然的刺痛,使得林业绥闷哼一声,然后他默默承受着妻子的泄愤,似乎希望她能够咬得再重一点,以此来减轻自己心中的内疚。
及至舌尖被血腥味所萦绕,谢宝因松开嘴,而在发泄以后,内心只剩空虚,所有痛楚、愤怒、怨恨、恐惧都变成水从眼里流出。
林业绥又举起右手,帮她擦泪,嗓音变得暗哑:“我不会再遣散巫祝,阿瞻也很快就会归来,倘若未归,我以性命来偿好不好。”
谢宝因双手握着男子的大掌,低头拿自己的佩巾给他包覆着伤处,声音因在哭而闷闷的:“不好。我知道非你之过,而且我们还有阿兕、阿慧。”
林业绥喉结轻滚,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片柔嫩的肌肤。
“阿娘怎么哭了。”
“耶耶是不是欺负阿娘了。”
先长姊进食完的林真悫站在堂上,皱着脸责问。
谢宝因欲摇头,但最终还是嗯了声。
林业绥惊愕地望向妻子,随即剑眉微挑。
林真悫闻言,很快就跑到两人之间:“坏耶耶。”
林业绥好整以暇地的看了眼女子,而后抚摸着长子发顶,低声笑了笑:“嗯我坏,那阿慧长大以后要好好保护你阿娘,不要让耶耶伤你阿娘的心。”
林真悫转身用两只小手抱着阿娘,语气坚定:“有我在,耶耶都不准。”
林业绥撑案起身,耷着眼皮,居高不下的望着作壁上观的妻子以及与他为敌的长子,这似乎就是自己所想要的父母子女。
他哑然笑道:“既然阿慧要护阿娘,那我就先去教你长姊诵读《书》。”
林真悫见耶耶真的迈步离开了,急切的想要出声。
谢宝因伸手轻轻揉了揉阿慧毛茸茸的脑袋,给与激励:“不会责难阿慧的,放心去即是。”
最后为受教育,林真悫迅速奔走而去,亦步亦趋的跟在耶耶身后。
*
男子离开,玉藻重新回来侍坐左右。
在盥洗进食后,忽有奴僕来到堂上:“女君,谢夫人请见。”
谢宝因迟疑地颔了颔首,能称之为夫人的皆是渭城谢氏,但三姊远在外郡,大姊又不喜她。
惟有小妹。
少顷,高髻直裾、穿戴花树金步摇的女子从西阶上堂。
“阿姊。”
谢珍果抬臂推手行礼以后,入席西面:“兄长要我来告知阿姊一事,阿翁其实在长逝以前曾给阿姊留有遗言,家中北面的馆舍只能是阿姊来居住。”
热汤未饮,谢宝因已然被惊。
庙堂之上,或士族、庶民宫室之堂,皆是主人坐北朝南,臣、客及奴僕俱面北朝拜。
昔年,阿翁见孝和帝对李毓宠爱异常,已经在为以后而忧虑,在一次族中子弟参与的林间流觴曲水之中,忽笑问:“帝崩,太子与爱子争,臣要如何?”
酒樽中放有五石散,她误饮后,兴奋的起身对答:“君臣谨守朝纲,国祚才能绵长,宫殿以北必然是太子所跽,而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其爱子,为杀子。”
阿翁也未责怪,只是大笑。
但此事,谢晋渠也知道,必然能明白其中含义,为何此时要让家中小妹来告知她。
谢宝因放下盛有热汤的黑漆碗:“阿翁还有何异常。”
谢珍果递出从谢氏带来的帛书:“阿翁命兄长诵读一张帛书,但原书已陪葬在阿翁棺椁之中,这是阿弟所默写的。”
跪侍在左的媵婢站起去取,然后奉给女子。
谢宝因低眉阅看。
「觉」是孝和帝的字。
帛上所书皆是推心置腹之言,孝和帝以燕雀自比,而阿翁谢贤是跟随其身后的鸿鹄,鸿鹄把燕雀视为知己,燕雀则自言从无至交。
阿翁为权势,孝和帝护皇权。
孝和帝还直言所有皆是对其利用,从无悔恨。
大病崩前,他曾站在兰台宫,频频遥望长极巷,于是才裁书写信,以表此心。
然那日既已经召见,帛书就是为蛇添足。
幽思之下,谢宝因恍然明白,那日阿翁未曾见到孝和帝,那人召见阿翁只是要告知天下众人孝和帝还活着。
其实孝和帝早已崩逝,或许在太子离开国都以前。
此帛书大约也是孝和帝的舍人所给。
为了渭城谢氏,阿翁才不曾说出,最后大限才留有一言。
谢宝因望着帛书,轻轻一笑。
昔日最憎恶权术的谢晋渠如今也明白为家族所谋。
李毓的母族是昭国郑氏,他即位以后,郑氏就是最大得利者,其子弟已然打压其他士族,就从王谢开始。
谢晋渠今日之举就是希望借她告知男子,即使以后时势再变,渭城谢氏依然能守,毕竟太子若已死,李毓必然会宣扬,然此时国都还未有流言,或许太子并未死。
而怀忧忧之心的谢珍果在数次望向北面的阿姊以后,开口命随侍退去,然后:“我昨日在殿中听闻郑太后欲让衡阳公主下嫁於姊夫,阿姊你倘若你不愿留在博陵林氏,长兄会驱车来接你归家的。”
她已经难以去分明自己往后会如何,能为阿姊所做之事也日渐稀少。
此就为一件。
或也是最后一件。
谢宝因沉寂数刻,而后浅笑着颔首,最终察觉到小妹言语中的异样:“丧期已经结束,你为何还入蓬莱殿?”
谢珍果身体突然僵硬,不敢与阿姊对视。
谢宝因看着她下意识所做出的动作,轻缓出声:“你有事不与我说。”
谢珍果自知难以遮蔽,遂笑着直言:“天子之丧以后,三月而已,居然已经恍如隔世,而我也长大适人,不能永远都受家人的庇护,阿姊若真的宠爱我就不要再问。”
谢宝因欲再说时。
林圆韫雀跃而来:“从母[2]。”
谢珍果张开双臂接住,十分宠爱,也借此时机躲避了阿姊的追问。
*
黄昏时,居室青铜鑑内的冰第三次消融。
奴僕又重新放入坚冰。
跽在中央几案北面的林业绥舀起汤药,亲手喂至妻子唇边。
谢宝因不肯张口,望着他手掌的咬伤:“为何不跟我说。”
林业绥敛眉,面带厉色:“谁又与你妄下雌黄?”
听他语气就知道是真的,谢宝因正视对面的男子,也避而不答:“衡阳公主要下嫁於你,天下居室已然如此,倘若尚公主能为博陵林氏取得最大利益,你不必顾及我,我会同意,毕竟博陵林氏起势,阿慧与阿兕以后才能不受他人侮辱。”
昔年端阳宴,曾有一位愤而质问她的公主,她就是郑太后的小女,李毓在即位以后,其食邑衡阳郡。
已然十而有五,可以适人。
衡阳公主下嫁博陵林氏,那些还在与李毓对立的士族也会偃旗息鼓。
林业绥神情变得淡薄,一字一句道:“我不会同意。”
而后,男子又温声诱劝:“先乖乖把药饮下。”
谢宝因对其视而不见。
林业绥放下漆碗,无可奈何地举手叹息,手背无意拂过她鬓发:“既然同意,那幼福又为何要哭。”
谢宝因默然不説。
*
见妻子安然寝寐,林业绥起身出去。
被他遣去外郡的侍从也在夜色中归来。
“家主。”
林业绥闻言,往居室的方向淡淡一瞥,随即走远。
童官随从在后,将近日所收尺牍内容悉数告之:“广陵郡、北地与楚地等各地,他们,但仅能月,倘若一月以后国都还未成功,他们会保全氏族而诛杀。”
林业绥在堂上跽坐,若有所思。
虽然以后皇权与士族必然割席,但是如今李毓即位不正,为安定天下,只有舅氏可驾驭,昭国郑氏亦能以此来迅速稳固权势,而几载之后,李毓也未必就能与昭国郑氏分席而坐。
这对其他士族而言,非好事。
当下就有时机能改变局势,以利为先的他们不会错过,即使溃败,亦不会对氏族有所损害。
他微低头,半垂眼皮,拿起一卷竹简观览,不经心的开口:“给宣城郡去书,黎明从国都四周开始,王烹等人也要随时做好入城。”
忆起今日之事,男子的嗓音里多了冷冽:“五月必须成事。”
童官低头禀命。
*
夜半,大风忽从西北而起。
素縞丧服的男子双腿夹着马肚,手拽缰绳,疾驰奔往宣城郡。
翻身下马以后,看见站在大道树旁的身影,他悄声卸下马鬃一侧的长刀,拇指摁在刀柄上,蓄势待发。
但黑影也并非废物,耳尖听见身后刀剑离鞘之声,防心四起,视线稍斜,对方有随身携带的刀,而自己空手赤拳,唯有在对手出手前,率先攻击,方有一线生机。
默数一二三后,他果断转身。
而身后之人却突然诧异的大笑:“王兄。”
“卫罹。”王烹也卸下战场军营中的冷肃之气,见他一身丧服才想起林卫隺的孝期未过,“你不是应该在南海郡,怎会来此?”
林卫罹松开手,将刀配在左侧:“我博陵林氏的部曲奉长兄之命,让我隐匿行踪,快马来此地待命,王兄不是驻守在广陵郡,又为何在这里。”
王烹从行道树荫下走出,行数百里后,人与马都疲倦不休:“我也是不日才接到从安兄的密令,要我听命于一人,我在此迎候。”
顷刻,大道旁的灌木中异变俱起。
出身军营的两人迅速警戒,望向行道树。
【📢作者有话说】
[1]豪门:指有钱有势的人家。南北朝.范晔《后汉书·皇甫规传》:“吏託报将之怨,子思復父之耻,载贄驰车,怀粮步走,交搆豪门。”
[2]从母:母亲的姐妹。《尔雅·释亲》:“母之姊妹为从母。”
**衡阳公主出场在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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