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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1  ☪ 谋以陪葬【修】

    夏五月辛巳。

    从楚地、蜀地所来的尺牍被送入国都王宫, 天子李毓阅后震怒,而后诸郡皆将公文送入国都。

    天子彻底愤怒,以致拔剑击柱。

    自后无数公文下郡。

    天子也于数日之中召见郑彧。

    然始终无人知道尺牍所书内容是何。

    国都生出如此异常, 天下渐生流言, 其中以京邑四周有突厥人为主,言及上扬郡、江都郡、庐江郡、陈郡皆已危殆。

    豪门士族在闻听消息以后,为避免天下即将会发生的祸乱,开始收拾筐箧,欲效仿先祖北渡之举, 再次南渡江东,但车马尚未出家门, 迅速被北军以谋反罪为由围守。

    而庶民不受教育,于是都以士族的动作来判断局势,天下士族又以国都为轨范,倘若此时在这些士族巨室乘车马离开国都, 庶民见士族有异,必然造成天下动荡。

    天下众人会因此战战兢兢,动乱也将从此开始。

    但以此手段强迫, 又让士族认定天下形势果真已经危急, 身在国都之中的士族子弟,以裴敬搏为首开始逼天子李毓。

    若国君无能, 难以抵御突厥,就让他们衣冠南渡。

    李毓为使士族安心, 迅速遣黄门侍郎躬身前去城郭之外寻找已经不问政事的王宣。

    郁夷王氏以清谈为好, 他在士族中声望日重, 能所言一二。

    在黄门侍郎离都的翌日, 丹阳郡的公文被送至含元殿, 公文所书之内容与从前上扬郡相类,惟有一点。

    丹阳郡太守发觉突厥此次异动与李乙有关。

    李毓闻之暴怒,因为丹阳郡是距国都兰台宫方向最近的郡县,于是他迅速召见舅父郑彧来含元殿商量谋策。

    已经知命之年的郑彧承帝恩,乘车到含元殿殿基前,然后走上百级石阶,在殿外用佩巾拭汗以后,走进殿内,遥向明台之人行礼:“臣郑彧拜见陛下。”

    李毓不悦看去一眼,将愤怒隐在语气之中,高声质问:“大郎与七郎两人为何还未找不到李乙的踪迹?”

    郑彧拱手在身前,遵臣子之道:“他们已经以江淮吴郡为中心,再朝四周搜寻,江淮郡王李湜之的官邸也有卒士围守,七郎接手他所有尺牍往来,只要李乙藏身于此,或要与李湜之联系都难以逃脱,应该不日就会有消息传到国都。”

    李毓讥笑:“不日?我如今就已得到消息。”

    郑彧惊愕失色,不解为何族中子弟要欺瞒于自己。

    李毓将案上尺牍直接扔向殿堂之下:“丹阳郡公文,他都已经与突厥合谋要夺取国都建邺了。”

    以为自己被族中子弟背叛的愤怒消散之后,郑彧抚掌大笑,竖子就是竖子:“突厥在天山以北,距京邑数千里,又有征虏将军王桓在隋郡,如何能来夺取我国都?即使突厥铁骑踏破阳关,斥候骑乘能日行千里之马,不过三日,尚书台就能收到其公文,又如何会有今日之安定?何况天下共有三十八郡,六百二十四县,郡县就有六百六十有二,而国都与隋郡中间所横隔着的是三百郡县。突厥要夺取国都,绝非易事,天下又怎会还如此安定?”

    郑彧身涉天下之争数载,从来都不信京邑四周的异常是突厥人所为,他苦心谏言:“陛下慎行,如今这些或许就是李乙所谓,他故意扰乱人心,欲在天下动乱之际,前来夺帝位。”

    李毓平生所憎恶的就是士族,心中毫无国与君,只需利益就可驱使他们,听到如此谏言,虽然也入耳几分,但仍有疑虑。

    他低声默念着太原王氏的名:“王桓舅父难道忘了,王烹虽然以尺牍指摘李乙谋反,但其父倔强倨敖,我听前去行监督之责的族叔说,王桓还曾怒骂林从安,可知他心中依然支持李乙,若是李乙向他求助,未必就不会答应,然后再未突厥入本朝国土以便利。而《周易》有言‘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不论真假都绝不能懈驰,国都必须守住,仅靠南北两军还不足抵御,数日前我已下发诏令去往楚地、北地、蜀地,命他们迅速带兵来建邺。”

    数载来,从少年至暮年,郑彧已经明白何为善刀而藏,所以不再多言。

    少焉,尚书舍人送来公文,见李毓负手而立,当下就代帝王观览,而后告之:“吴国将军说陛下既然言及突厥异动,欲与废太子合谋夺取国都,所以未免大乱,此时更应守住北方边疆不被回纥、犬戎偷袭,难以抽调兵力来护卫京邑。”

    舅甥二人还尚未参议。

    被遣去找王宣的黄门侍郎也从宫外归来,:“王侍中穿蓑戴笠跽于亭中垂钓,知道陛下遣我前去的用意以后,他”

    李毓失去耐心,语气暴虐:“说!”

    黄门侍郎惶惶疾言:“王侍中自称‘我一垂钓老翁,于士族而言何足挂齿,倘若陛下心中为天下而想,应尽快命士族衣冠南渡,以保全天下人才,谋来日社稷。’”

    李毓闻后大怒,转身去拔剑,然后双手举起就要砍人,恍若是失去人性的禽兽,为嗜血而生。

    昔日最为庶民所赞颂之人被盛怒撕裂。

    黄门侍郎见状,直接往后倒在地上,欲要逃,但利剑已经挥来。

    郑彧恐因此生变,迅速命内侍去抱天子的左右足。

    李毓被束缚住,暴躁的挣扎几下,随即暴怒一声:“滚开!”

    内侍惶恐望向郑彧。

    郑彧站在原地,从容进谏:“陛下在天下人心中是仁爱之主,二十几载都已经走过,难道今日因此就要毁坏声誉,成为天下所恶之君?”

    李毓睥睨过去,一剑斩下内侍的头,血洒三尺,然后扔掉手中的剑:“虽然愚蠢之人,不足为诛,但这个天下的主人是我。”

    黄门侍郎愈益惊惶,但也逃过此祸。

    随即,李毓瞋目看向舅氏郑彧,最后怒而大笑:“哈哈哈哈好啊好啊!这些士族果真都是一群郦寄之辈,见利而忘义也,毫无家国君主的意念!”

    他用力喘息,已然目眦尽裂:“广陵郡来书,自昔年平叛以后,蜀地始终不曾安定,恐会又有叛乱,从而导致天下百孔千疮,所以不能前来国都;楚地又来书,言及其所守剑门关扼守要道,若兵力有所薄弱,天下将危殆,不得离开;如今北地也拒绝天子之命!”

    “天下掌兵符之人都不肯调兵,他王宣又跟我说‘为天下而想’,哈哈哈哈哈真是可笑!”

    李毓恨士族,就像孝和帝,就像往昔所有的帝王,皇室与士族从来都不是君与臣,是敌人。

    他也同样憎恶昭国郑氏与这位好舅父,还有亲母郑太后。

    因为昭国郑氏从来都未将他当成亲人,于他们而言,自己的存在能给与他们掌握权势的便利,而他又何尝不是如此,所谓家人,只是他即位的工具。

    而他对郑氏子弟的所有宠爱,以后都要他们以性命为偿。

    李毓也从来没有如此憎恶过眼前之人,憎恶到欲要饮血:“你们是不是早就已经商量好在衣冠南渡以后,重新扶持皇室子弟,再重新掌权,又或是跟李乙有所预谋,要来夺位。”

    “我偏不让你们如愿!”

    郑彧见天子盛怒,为平天子之怒,当下就伏拜在地。

    李毓看向黄门侍郎:“速发函文给王烹、林卫罹,命他们带兵来国都!”

    对博陵林氏、太原王氏心存防患之心的郑彧迅速抬头:“绝对不可!臣知道陛下对士族的怨恨,但我是你的舅父,你我的利益相同。何况孝和帝还在的时候,博陵林氏已经选择李乙,即使林从安割席,但也不能太过信任。王烹与林从安是至交,昔年蜀地叛乱,王烹就是林从安所荐,陛下此时把林卫罹和王烹一同召来国都,倘若他们心存谋逆之心,一切晚矣!”

    李毓嗤笑:“将谢夫人与其子女,林从安焉敢不臣?倘若不是昭国郑氏的子弟无用,我又何至于用其他士族的子弟。”

    而后尚书台舍人再送公文:“陛下,宣城郡能援助。”

    李毓大喜过望,躬身观览公文,然后扯下佩玉,对郑彧道:“命五郎亲自去。”

    郑彧明白从宣城郡调兵力已经是最好的计策,于是拱手禀命。

    *

    夏五月的月终。

    天下依然如往昔安定。

    因为士族不能出国都,所以庶民尚未知道天下所生诸事,皆还每日辛勤劳作,以致并无动乱。

    虽然如此,但豪门士族终日战战兢兢。

    而博陵林氏怡然自得。

    在清晨,林业绥就遣奴僕在家中的绿茵平地设席,此处未曾栽种树木,十分宽阔,犹如郊外原野。

    他们一家人在此宴乐嬉戏,享受子女欢乐。

    谢宝因跽坐在北面的漆木几案前,身后是黑漆红纹木屏以阻风,侍从则在木屏左右执掌翣以障尘蔽日。

    凉风吹拂鬓发,褐色曲裾袍的衣襟在绕她楚腰四圈以后才紧裹其腰身,手中拿着一柄被卷起的腰扇,双眸遥望远处,唇畔泛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前方的绿茵草地上,傅母带着林圆韫与林真悫在驭狗戏蹵鞠。

    随即,她望向右侧的树荫下。

    黑色深衣的林业绥腰背阔挺的站在那里。

    能在国都与外郡自由来往的部曲在他身后恭敬行了一礼:“王将军大约会在黄昏到陵水驿,询问家主是否要提前。”

    林业绥剑眉微拧,面带不悦,语气被重音裹挟:“命他们减速,再以计谋使郑五郎于黄昏之前告知尚书台,兵马要黎明才能到。”

    部曲得到命令,拱手离开。

    谢宝因安静看着,而后幽思。

    林业绥走来,在妻子旁边弯腰跽坐,两人同跽一张坐席,见到此状,举手落在她后颈,漫不经心的轻轻按揉着,嗓音低沉清润:“在想何事。”

    谢宝因的目光随着男子的动作而动,突然追问:“是夜半?”

    林业绥用鼻音轻轻嗯下一声,眼睑半敛,与女子对视:“倘若溃败,你就带着两个孩子驱车回渭城谢氏,倘若谢六郎不愿收留阿兕她们,我也命部曲侍从尽力将两个孩子送回博陵郡。”

    昔年博陵林氏虽然北渡,但只有大宗,其余族人依然居在博陵郡,而丹阳房昔日辉煌的时候,数载以来常常都会馈遗金钱帛衣食。

    为大宗留存一息,不算难事。

    谢宝因心中惊恐,下意识就伸手去拉住他腰间衣物,长颈再次垂下,声音亦不自信:“我回到长极巷以后,必然需要再适人,以此来维持渭城谢氏的利益,或许一生都不能再与我们的孩子相见,你就真的忍心?”

    想到这些,林业绥喉结滚动,隐忍下眼底汹涌的情绪:“不忍心。”

    谢宝因愕然抬头。

    而他又笑然:“但能活而不活,或是欲为谁殉葬也很愚昧。”

    坚韧到眼泪始终未曾落下的谢宝因笑着颔首:“是很愚昧。”

    林业绥将妻子被凉风吹乱的鬓发捋顺,又为她细心的谋划着自己死后的一切:“若幼福不愿再适人,不愿再成为士族豪门利益的交换,我会尽力让你以未亡人存于世,你也不用为我在博陵郡寡居,可以去游乐山水,或东海之滨,即使要去博陵郡,也应是为天下而去。”

    绝非为他。

    谢宝因眼眶发涩,捏着男子衣袍的手指也越来越用力,聪慧如她,当下就明白男子所言之意。

    两人都忽然沉默不说。

    “阿娘!”

    “耶耶!”

    林真悫在数次都败给阿姊以后,不愿再戏蹵鞠,不要傅母碰触的他独自从猎狗身上爬下,然后哒哒跑过去。

    “小心。”

    见长子不顾危险的奔走,谢宝因欲起身去护,然而右手却被林业绥削瘦的长指侵入,用力相握,而一回首,男子异常赤诚的在望着她,无限缱绻,不想让自己离开他身边。

    他们的诀别或就是今日。

    最后,谢宝因重新跪坐在席上,手指缓缓收拢,回应着他。

    林真悫也已然凫趋雀跃的来到阿娘的身前,将脑袋伸过去,糯着声音要安抚:“阿娘,我好痛,”

    谢宝因展颜笑开,手从男子那里抽离,掌心落在绒绒的头顶,疼爱的揉了好几下:“还痛吗?”

    林真悫摇摇头:“不痛了。”

    谢宝因皱眉:“戏蹵鞠居然会头痛?”

    林真悫突然大惊,不开心的哼哼唧唧:“阿娘肯定没有看我与阿姊戏蹵鞠!”

    掌中无物的林业绥摩挲着指腹,一言不发。

    谢宝因也心虚的选择不言。

    见弟弟被阿娘所宠爱,林圆韫从狗身跳下,迅疾跑来,同样伸头:“娘娘,我也痛。”

    谢宝因无奈一笑,伸手摸了摸。

    林圆韫这才开心,又扬唇向阿弟炫耀。

    随后汗流浃背的姊弟两人被傅母侍从带回居室沐浴。

    四周安静下来后,林业绥不经意抚过妻子手背,沉声笑道:“我也要。”

    谢宝因命执掌大扇的侍从退去,然后她若无其事的举起案上展开的腰扇,以遮蔽他们两人。

    林业绥无奈一笑,居然在学他以前折腾她那般,对他下颚又亲又咬。

    最后,他又悉数还回去。

    但又不止下颚。

    *

    更深夜阑时,山河静谧。

    二十四丈宽的蜀道上,脚步声齐如山震,从行道树与灌木能见到一群列队整齐的卒士逐渐出现,全部穿甲胄,身上至少带有三件兵戈。

    还有数百骑兵跟随。

    而在军队后方,骑乘突厥马的三人将马立在大道一侧,戴诸侯冠的一人在责骂:“你们应该在广陵郡、南海郡,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不是告知陛下要明日才能到国都,如今又是何意?何况还要带着兵马在夜半入城,难道还意欲谋反?”

    “全部都停下!”

    他迅速命令卒士,但无一人听。

    他们前进的脚步就犹如滔滔江水不可挡。

    王烹手拽着勒马的缰绳,使其在原地踏步,然后笑着看过去:“不然郑五郎以为我们是来吹吹国都的风就回去?谋反呵,看来你们昭国的郑氏家学也不过如此,正本清源几字居然能说是谋反。”

    郑五郎见王烹居然毫不避讳自己的谋反之心,气结不能言。

    待终于能开口言语时,不大擅言辞的林卫罹右手已经放在腰侧的刀鞘上,寒光闪过,一声闷响声后,头颅落地,马上的身体也嘭地一声倒在地上。

    王烹看着那头颅的横截面啧啧摇头,最后慢悠悠拔剑,弯腰将滚到自己马旁的头颅给一举踢进灌丛中,又命卒士把身体也给扔进去,若不是从安兄说为让李毓能相信他们,需要留其报信,其实早就该死了。

    随后,两人便骑马先后赶超卒士,并驾齐驱在最前面。

    再朝远处望去,没有任何遮挡的国都城门也已经遥遥可见。

    王烹看了眼前方,然后跟身侧的林卫罹对视一眼,同时朝对方颔首致意以后,他驾马先一步至城门。

    那里有人在接应。

    但城门未开见,他驭马翻身下去,靠近城墙听见城内有兵器碰出的冷冽声,大约是还在解决其余人,于是王烹回到马身边,摘了根狗尾巴草,倚马叼在嘴中,双手抱胸等候。

    一刻后,城门打开,望进去就能看到有数具尸骸。

    脸上有血的卒长对其拱手行礼:“可以入城。”

    王烹遂重新骑马回去,与林卫罹商量:“等下你先带兵入城,直奔望仙门,在见到袁符郎以后就直接杀进去,我先布置剩下人马,然后去把昭国郑氏给屠了。”

    林卫罹颔首,赞同此法:“那我们直接在宫中会面。”

    “行。”王烹爽快答应,又回头高声斥兵,“都快点跟上。”

    林卫罹也举起手,往前轻轻一扬,最后与两百骑兵、三百卒士先行进城。

    黑夜中,骑兵见到守卫京邑之兵就直接拔剑斩杀,随即跟随林卫罹直奔宫门,所有善后都由三百卒士来。

    双方开始搏杀起来。

    王烹将剩余人马一分为十二,命其去围守兰台宫的几大宫门,而后也进入城中。

    数刻以后,国都各处就已经有所格杀,而战败的南军欲进宫告知李毓,被围守宫门的卒士一戈击杀。

    尸骸遍地,血渗进沙砾中。

    一路杀人来至郑家宫室的王烹下达最后的命令:“太子有令,郑氏不论老幼,全部处死。”

    随后,所有卒士破门而入,见人就杀。

    郑彧及其子弟、夫人、奴僕皆死。

    他们的鲜血流满国都的街道,家中所有器皿杂树都成为殷红,每行一步就能见到一具尸骸。

    林卫罹也仅用两刻就与骑兵成功来至望仙门。

    有一知命之年的老翁穿着深衣,戴儒者的进贤冠站立在宫门外,身体虽然暮年,但脊骨不屈。

    手中还有一物。

    林卫罹当下就认出老翁是二嫂袁夫人的阿父,松开握着缰绳的手,两只手抬起行礼后,躬身欲去接。

    袁游岿然不动:“此玉印我只能交给太子。”

    林卫罹迟疑地重新在马上直起腰背,一是对袁游难以放心,忧虑其会对那人有所不利,二是长兄林业绥已经有所命令,要拿到天子之印才能入宫,如此才能行正本之名,避免以后被天下众人伐罪,以此堵住那些悠悠之口。

    但事情又紧急。

    他们需尽快杀进兰台宫,不能给与李毓回击的时机。

    两人相持不下之际,他身后一名骑兵驾着马,慢慢悠悠的上前,摘下铜盔后,凤眸睥睨万物:“寡人就在这里。”

    袁游循声看去,发觉太子的容貌有所改变,不仅饱受风霜,还拥有帝王的狠戾与无情,大约是从二月孝和帝崩逝以来,经历丧父之痛,又被弟弟所伤,何况宗室还被杀无数,那些皆是太子的亲人。

    太子妃与其子被关进懿德殿后,也至今还不知生死。

    袁游为孝和帝掌符节、玉印多载,自知孝和帝其实最爱嫡长子,其实孝和帝自己都不愿相信,所以常常恶语,为的就是遮蔽心中对太子的爱。

    而孝和帝初大病就已经告知他即位之人将是太子,不会有所变更,命他将符节、玉印都收好,蛰伏以待黎明。

    如今黎明已至。

    见人安然无恙,他神情动容的哽咽伏拜,而后高举起玉印:“臣拜见殿下,臣受孝和帝之命保管这方玉印,终于能迎候殿下归朝。”

    李乙未接,冷冷望向宫门,眼中的恨意开始聚拢:“袁符郎对孝和帝忠心,对寡人也尽忠,玉印先继续由你保管,寡人还要把庙堂的灰尘给扫去。”

    对此恩德,袁游再次伏拜,以表感激。

    林卫罹看着望仙门,往身后扬手,随即有卒长带着一名被活捉的北军卒士去到宫门前,勒令其喊。

    卒士为活命,只能高声大喊:“快开宫门!”

    宫门内很快应答:“黄昏以后,宫门不开。”

    卒士看向身后,刚欲开口言明他也无措的时候,脖子上的刀已经往血肉里深割一分,他大惊失色的以眼神求宽恕,而后惊恐大呼:“废太子带兵杀入国都,迅速开门,我要面见陛下!”

    痛苦泣血才使得宫门打开。

    静静等候的骑兵见状,迅速驭马冲进去,禁卫难以抵御,望仙门也大开。

    李乙双腿轻踢马肚,留下一句“杀”便疾驰进宫。

    林卫罹跟随其后,在路过宫门的时候,还挥剑斩杀几个人头,其余骑兵也效仿杀之,部分卒士留守在此。

    长长的甬道中,火光冲天,拔剑、杀人、呼救的声音悉数入耳。

    有宫侍试图以身抵挡,但直接被砍下头颅。

    见此情况,剩余之人全部伏拜俯首。

    李乙与林卫罹带兵杀至第二道阙门时,卫宫的北军也已经迅速赶来,双方格杀许久,依旧未有胜负。

    在长生殿安寝的李毓被宫中的声音惊醒,随便拿起一件大裘搭在肩上,想要喊来内侍询问情况的他刚打开殿门,一名宫卫双手是血的扑了上来。

    李毓见中衣下摆被血所脏,愤然抬脚:“宫中出了何事。”

    宫卫因过于惊恐,期期艾艾的言道:“太太子他他”

    随即空中响起咻地一声。

    一支利箭瞬息就穿透宫卫的脖子,鲜血哽在其喉咙中,就此气绝。

    李毓因此感受到侮辱,嗔目震怒:“何人敢让天子见血?”

    林卫罹在甬道对战北军,李乙则率领五十骑兵成功来长生殿围杀李毓,此时他将木弓拉到全满,对准殿前之人:“七弟可得站稳了。”

    言罢,羽箭脱弓,划破空气,发出咻声,最终再次穿透宫卫咽喉,直直钉入其脛骨。

    骨裂之痛让李毓几近站不稳,他只能以扶殿门来支持身体,额角的冷汗也直接滴落在地,疼到言语不能成整:“你!”

    “我?”李乙伸手再摸出一支箭,缓缓搭上弓弦,“你亲母郑氏身为四大王府的家僕,居然也敢谋杀哀献皇后,倘若是往昔,寡人还会念在你昔年尚未出生,且又是孝和帝亲子,或许会开恩留你一命,但今日你为子不孝,为臣不忠,如何容你苟活。”

    李毓见那张弓被一点点的拉开,身体下意识绷紧,在见到某人以后,仰头大笑:“我为子为臣侍奉孝和帝二十几载,何来不孝,何来不忠。”

    李乙勾住弓弦的三指慢慢松开,冷冷道:“寡人也是你的君。”

    本来还在躬身捂着腿脛来止疼的李毓突然缓缓挺直腰背,虽然狼狈不堪,但还是竭力维持帝王的气势,而与闲庭信步的李乙相比,他就犹如强装成人的竖子:“你不是,你是闯宫兵变的乱臣贼子。”

    李乙懒得再废话,拉弓的手果断放开。

    羽箭乘风而去,锋利的箭头正中李毓眉心,他眼睛睁大,张开嘴似乎要喊,但因为死亡的降临,一切都戛然而止。

    在箭离弓的瞬间,远处也传来李毓久等的那一声。

    “南军出现!”

    而后,是捷报。

    “宫门被南军夺取。”

    “林将军重伤!”

    132  ☪ 不做皇后【修】

    幽暗的夜里, 漏刻的滴水声不止。

    堂上东西两面的青铜连枝树灯亦在熊熊而烧,照亮其室。

    而在其北面,林业绥踞坐在熊席上, 沐浴以后所披散的墨发已经结髻于顶, 戴黑色长冠,黑色绛缘襟袖的棕铜绿直裾袍之下是中单,而玉带钩束衣。

    几案之上,简牍放置在右,而中央有黑白二子在棋盘纵横。

    他两指间轻夹着一枚黑字, 眼皮微微耷拉下去,神情肃然的在望着面前这盘棋局。

    而后有一身穿铠甲之人从中庭来到堂上, 又因为其奴隶的身份而跪在男子面前,双膝落下的时候,铠甲碰撞发出沉闷之声:“家主。”

    林业绥闻声,缓缓抬眼, 淡看一眼。

    部曲迅速拱手低头,将如今局势悉数报给男子:“李毓在长生殿前被太子所射杀,而王将军对昭国郑氏的诛戮也顺利完成, 但望仙门如今被南军所夺取, 南北两军的卒士都已经开始赶往兰台宫,其余宫门也即将难以完成围守, 四郎的肩胛更是为长枪所刺穿,然后从马身摔下, 太子又遇光禄勋的禁卫武官。”

    听着部曲所禀的消息, 林业绥不置一言。

    光禄勋所统率的诸郎官将侍直禁中, 护卫君主, 与南北两军所不同的是其皆为豪门士族子弟, 相貌及文武皆卓尔不群,而南北两军的卒士为兵,乃服役的庶民。

    但李毓与郑彧皆已被诛杀,于他而言,胜算就掌握五分,只要将李毓的死讯公布天下,其同盟为利益也会纳降。

    而剩下的就要看太子是否能够等到王烹与王家大郎。

    随即,嗒的一声。

    林业绥将手中的黑子落在纵横交错的棋线之上,指腹摁着温润的黑玉,而豆形木灯内的火光也因此轻轻晃动:“此事皆不需回禀,待分出胜负再来,如今你们最紧急的事情是深入兰台宫,找到郑太后捕之,保护好三郎。”

    部曲唯唯对答,从地上站起以后,正立行了一礼,果断转身又重新走入黑夜,前去与其他部曲侍从护卫还尚在襁褓之中的三郎林真琰。

    然后,再无任何消息。

    鸡鸣时分,独坐手谈到天明的林业绥落下最后一子在棋盘以南,而后从容起身,踱步至堂前,望着兰台宫久默须臾。

    他眸底幽邃,情绪难抑。

    难道败了

    清晨,林业绥跽在案后,提笔在帛书上书以小篆,为自己预备身后诸事,在欲命令侍从、部曲驱车迅速将妻与子女送往博陵郡的时候。

    堂外有疾行的脚步声,铠甲相撞的。

    一名部曲拱手单膝跪下,然后尽其所能详尽:“家主,太子在鸡鸣时分成功掌控兰台宫,王将军与四郎也成功控制国都局势。”

    “鸡未鸣时,王将军及时率领剩余的卒士徒步至望仙门,在援助四郎将宫门夺取以后,王大郎也率领北军倒戈向太子,其余禁卫武官及南军在知道李毓已被太子射杀后,在鸡鸣时分纳降,如今宫侍与卒士在清扫兰台宫甬道及各殿,太子也召见家主去兰台宫商量后事。”

    林业绥闻言,缓慢垂下眼帘,望着案上所书的帛书,看着那些与妻子诀别之言,他忽然低笑出声。

    此局,还是胜了。

    *

    宫室以北的居室内,随侍二人跪侍在榻边。

    林业绥迈入其间,下意识向室内四周看去。

    见妻子未曾出现在面前,他眉骨直跳,嗓子涩道:“出了何事。”

    玉藻闻见家主的询问,迅疾以膝为支点,将身体转过方向,面朝西方低头行礼:“鸡初鸣,女君忽然发疾不醒,因为不知国都时势如何,所以未敢去请医师。”

    身为豪门夫人的随侍,对于天下局势必然也十分明白。

    而榻上女子心中依然对三郎,郑太后母子掌握着三郎的生死,胜利或战败,三郎都将是九死无一生。

    林业绥拧眉,既有不悦也有忧虑,当下就开口命令:“速去遣人将医师带来家中,再命人送热汤。”

    玉藻与另一名随侍,闻言互相对视一眼,随即行礼而诺诺,起身退步离开。

    室内只剩他一人时。

    林业绥走过去,屈身坐在榻边,抬眼望向女子的眸光深长。

    发髻与盐汗交缠的谢宝因躺在榻上,。

    他伸手过去,将那些发丝弄开。

    医师诊治以后,谢宝因终于醒寤,而后在梦中所攒的情绪让她寡言,似乎还在努力将现实与梦幻分离。

    林业绥安静在旁边相伴,像昔时那样轻揉其耳珠安抚。

    感受到熟悉的动作,谢宝因才发觉男子已经归来,下意识开口:“情况如何?”

    林业绥右手绕过妻子的后颈,然后稍用力将她扶持起坐,随后把佩巾在盆盎的热汤中浸湿,再专心致志的为她擦去身体所流盐汗,简答一句:“太子成功。”

    谢宝因下眼睑耷着,想起与往昔有异的梦,昔日她所梦都是鬼神,然此次所梦是郑太后命令宫侍以白绢将阿瞻谋杀。

    她瞬息抬起眼睛,无助又小心翼翼,声音里还带着恳求与坚决:“那我们的孩子呢,不要瞒我。”

    林业绥眼底忽变得幽邃,而后沉着将手收回:“我夜半已遣三百部曲深入兰台宫寻找,尚未有消息传来。”

    很快,侍从行礼来报:“家主,太子已经三遣魏舍人前来。”

    在家中费时过久,在兰台宫迎候九刻的李乙多次遣舍人魏集来请,虽然是礼请,但似乎说是催促才更为合适。

    男子将湿掉的佩巾放下,欲要起身离开。

    谢宝因泛白的手指抓住他宽袖:“我也要去。”

    林业绥左右权衡过后,对她颔首。

    *

    侍从驱着牛车从国都街道朝北方而去。

    驶入兰台宫,甬道之中的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在阙门下车以后,谢宝因难受到咳嗽出声,见甬道所铺的石砖都好像有鲜血洒在上面,但其实十分明净。

    而她知道,此处在昨夜曾被鲜血所染红,兵戈在此交战。

    想去扶甬道石壁躬身呕的时候,一只指节削瘦,青筋微突的手递来佩巾。

    昔年就已经习惯血气的林业绥面色如常道:“兰台宫或许还有李毓同盟藏身,光禄勋还在率领禁卫武官搜寻,跟着我,不要乱走。”

    谢宝因拿佩巾捂在鼻下,轻轻颔首。

    走过甬道,再徒步数百步,即是朝臣议政所用的含元殿,已更衣穿直裾皂袍与戴黑色长冠的李乙就站在殿前命令光禄勋郎官——郁夷王氏子弟。

    见到男子前来,下阶亲迎,然后抬手行礼:“令公。”

    二月,他被李毓母子以计谋骗出国都,在前往隋郡的途中突然被士族所豢养的部曲攻击,无奈躲进深林才苟活。

    在知道孝和帝崩逝不久以后,李毓又在国都即位,大杀宗族,自己的妻子被幽禁,他也曾试图杀回建邺,但四周都是昭国郑氏所遣来诛杀他的人,每一步都艰难。

    随着天下士族对李毓即位的异议日渐消散,他本来也已经摒弃自己,是这位林令公命令博陵林氏的部曲寻找,始终不放弃他,然后又为他筹谋夺回帝位。

    如今成事,他必然心怀感激。

    林业绥拱手行君臣礼:“殿下。”

    谢宝因随之抬臂,双掌在身前合拢成圈,而后推出,低头不视君容。

    随侍在太子左右的王大郎也果断拱手行礼,他统领的禁卫武官都是豪门子弟,本来应该直侍禁中,护卫君王,但昨夜已然失职。

    然经此一事,他们郁夷王氏又将在新朝崛起,而这都是因为面前男子在四月从隋郡来书告知他阿翁王宣,两人相谋,而后才有李毓从他阿翁口中得到“为天下而想”之言。

    在盛怒之下,李毓必然会接受宣城郡的主动调兵。

    他不得不敬佩男子所谋之远。

    “令公。”

    林业绥朝其颔首致意。

    王大郎又转身对太子恭敬行礼:“殿下,郑氏与太子妃尚未找到,我始终不放心,还是亲自去找为好,殿下也能安心即位。”

    李乙当下同意,然后抬手回礼。

    见君臣二人要为天下未来的局势而商量,谢宝因主动开口:“你与殿下先行商议,我去殿檐下等你。”

    林业绥眉头拧起,抬眼往远处看去,见四周有操干戈的卒士才颔首,但心中依然也不放心:“不要离我太远。”

    郑氏还未曾找到,以她的心思必然会将所有事情都归咎在女子身上,倘若知道女子在兰台宫,也必会拼死一搏。

    谢宝因莞尔而笑,答应男子所言以后,转身离开。

    林业绥也很快就命部曲去寻宫人随侍在妻子左右。

    李乙见到此况,对羊元君的忧虑与内疚就深一分,他严令卫尉再率兵去寻,然后才与男子说起正事:“今日我虽然成功夺取兰台宫,但惟恐会有誓死跟随李毓的顽固之辈,诋毁我为乱子贼臣,不知令公有何计谋。”

    即使他此举是正义,可其中屈折难以言明,有道是三人言而成虎。

    林业绥神色淡然,他既敢筹谋此事,也必然将每一步都已布置好:“殿下不用为此担忧,这些事情有裴爽解决,在殿下即位之前,他会先亲书一篇征伐李毓弑父篡位的檄文,布告天下。”

    裴爽的声誉,天下众人皆知。

    李乙终于能够放心,随即又言:“我已预备在六月朔即位。”

    “殿下是君,这些殿下都不必与臣商榷。”林业绥望着依然人心惶惶的兰台宫,说出心中所真正担忧的,“但殿下在即位以后,最为紧急的政事就是要解决突厥之患,这将是殿下以后为君在史官笔下垂名的政绩。”

    昔日李毓篡夺帝位,他为回国都以谋事,不得已与突厥求和,今日既然已经事成,突厥也必须有所措置,否则以后将成后人的灾祸。

    虽然两国协定二十载互不侵犯,但突厥同意求和,是因为他们已经难以抵御王桓的攻势,待休整好,待拥有再次侵略的能力,突厥又岂会再遵守。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李乙背过手,坦然笑道:“此事我也已经想到,为避免战事拉长,拖累百姓国政,所以只求速战速决,我六月就会将林将军与王将军共同遣去隋君援助征虏将军,在七月以前就要主动攻击,让突厥手足无措。”

    “殿下。”

    林业绥循声抬眼。

    禁卫武官就拱手站在不远处:“太子妃与郑氏皆已找到。”

    李乙知道男子的仲子被郑氏夺走,当下先追问:“是否有见到一稚儿?”

    禁卫武官摇头。

    同时,博陵林氏的部曲得知男子在此,也迅速前来:“家主,我们将兰台宫搜寻数次,依然未找到三郎。”

    林业绥闻言,漫不经心的朝女子看去。

    谢宝因察觉到男子的视线,与其遥遥对视,顷刻间就不言而喻。

    林业绥不动声色的将目光收回,冷声诘问:“郑氏在何处?”

    禁卫武官惶恐对答:“幽禁在蓬莱殿。”

    林业绥看向旁边的储君,拱手请求:“臣想亲自审问。”

    李乙对郑氏已经不愿浪费口舌,心中也想好要如何处置,连见都懒得见,听男子如此说,颔首笑道:“令公随意,我也要去见元君。”

    君臣辞别以后,林业绥走到女子面前,温声宽慰:“庆幸还未见到尸骸,我先去讯问郑氏,幼福是否要随我同去。”

    谢宝因果断颔首。

    在去往蓬莱殿的路上,她思虑很久,心中也明白郑氏所怨恨的是自己,于是在即将到殿门的时候,她主动开口:“我想独自去与她会面。”

    林业绥闻后,沉默看她。

    谢宝因知道他心中对郑氏依旧不放心,于是以手去握他大掌,浅笑道:“信我就是。”

    林业绥无奈之下,最终松口答应:“我在此等你。”

    谢宝因同意,然后独自走进蓬莱殿。

    *

    殿内,卧榻两侧的帷幔束起,妇人颓靡的坐在中央,眼中空洞的望着前方,纹绣精美的深衣也难以再让她恢复神采,与昔年端阳宴的美妇相比,她已衰老。

    高髻上也都有白发。

    见女子单独前来,她下意识就出言讥笑:“谢夫人已然否终则泰,居然还愿意来看我。”

    谢宝因闻言一笑,缓步走过去,然后在卧榻前方止步,在几案西面的坐席屈膝跪坐,与妇人对视:“你为何会如此怨恨于我?”

    亲子已经被李乙射杀,大约知道自己寿命也不会很长。

    妇人笑道:“我产南康的时候很艰难,一个昼夜才成功产下,倘若是其他夫人,必然不会喜欢一个让自己受罪的孩子,但我对她视若珍宝。因为是我使她人生刚开始就如此痛苦,但庆幸孝和帝也宠爱,她性情也因此过于肆意,孝昭皇帝崩逝之前的宴席,她本来不能去,然孝和帝十分宠溺她。”

    “最后在十几载以后,她还是丧命于昔年那次端阳宴。”

    她喃喃,随后言语忽然变得激烈起来:“怨恨你?难道我不应该吗?!你将南康的夫妻恩爱,父义母慈全部都给夺取!”

    谢宝因从容抬眼,望着愤怒的妇人,犹如神明看众生,无动于衷:“依你所言,我还应感恩戴义,怀欲报之心。但你却遗忘一事,天下惟有王谢才堪称豪门巨室,而我出身渭城谢氏,江东士族就曾欲以百万钱聘娶,而那些士族以数十万钱帛也未必能迎我归家。我为何要羡慕南康公主,再去夺取她的东西。”

    “即使不来博陵林氏,我亦能过得更好。”

    “‘博陵林氏岂能与我爱女匹配’,这才是你昔年所想,孝和帝利用我阿翁对他的感情而逼我出适,你所想的或许也是南康公主终于能羽化。”

    “你所怨恨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因为你开始看见博陵林氏起势,林从安从昔年仕宦艰难到如今位居庙堂之高,执掌相权,所以才会想若是南康公主昔年下嫁来享用这些,最后岂会孤独的死在蜀郡,父母姊弟皆不在身侧。”

    “可倘若今日他林从安依然不能仕宦,博陵林氏依然衰颓,为天下所欺侮,我在博陵林氏也终日郁郁忧思,林从安既纳侧室,又对我薄情寡爱,你还会怨恨我吗?你心中又是否会因此内疚?”

    她与妇人对视,目光坚定,一字一句犹如判决。

    “你不会。”

    “我所享用的与你与南康公主皆无关系。”

    “但我所受苦难都与皇室有关。”

    “我不会感恩,也不会怨恨。”

    “因为我不想成为你。”

    郑氏眼睛发红的看着女子,她心中那些无法见人的所思所想就如此被曝露,想要驳斥,但又无从辩起。

    于是谢宝因接着逼问:“我孩子在何处。”

    前面因女子所言而涌出的那点内疚,让郑氏好言:“为何不去问你小妹,她夜半突然来蓬莱殿把孩子抱走,我命宫人去追才知道居然是李乙逼宫射杀我儿。”

    知道林真琰安然无恙,谢宝因终于安心。

    少顷又疑惑不解,谢珍果夜半为何会在兰台宫。

    郑氏看出女子的茫然,忽然大笑:“她好像是从长生殿跑出来的,听到殿外兵戈之声,所想居然还是你。”

    而妇人言语依然不止。

    最后,谢宝因听得睫羽微颤,手指用力握着几案,在望向前方的妇人时,眼中是滔天恨意。

    *

    在兰台宫的某处宫殿。

    羊元君端正跽坐在席上,身上所穿是素娟直裾,上无任何文彩所饰,为庶民所穿,而自三月以来,因为饱受凌虐,十指的血肉开裂。

    李乙见到殿内的妻子,几乎不敢相认,只敢轻声唤道:“元君。”

    羊元君被惊醒,抬头看着男子,然后破涕为笑:“未曾想到我与殿下此生还能再有相见之日,但但文儿死了。”

    而李乙心中只有妻子,小心翼翼握其双手,焦急询问:“你如何,身体是否还有损伤?”

    羊元君惊愕到不知所以,于是再次重复:“殿下,文儿死了。”

    李乙将面前的女子简单看过,发现并无其他损伤,只是比之前羸弱,眉眼舒展:“只要你无恙就好。”

    羊元君望着男子许久,希冀能见到他为此伤心难过的神情,但她找不到,于是她出声质问:“你何时变得如此寡情鲜爱?李文的亲母被迫难产而亡,丧母已经可怜,如今他也因你们兄弟夺权而死,为何你能毫无动容。”

    听见被迫二字,李乙就知道她洞若观火。

    他叹息:“我只求你无虞。”

    羊元君欲言又止,又忽然觉得昭然若发矇。

    她才是灾难的根源。

    因为皇后无嗣,所以被天子欺辱之事在史书上有无数,还有因此被废的皇后,或是成为皇太后,又被非亲生的天子苛待,让其亲母凌驾。

    她心中很明白,男子是为让她以后顺遂,所以才杀母留子。

    李文亲母被男子严令诛杀以后,她昼夜不能安寝,只能尽力说服自己接受,告诉自己事情已经发生,多言已无益。

    而往后男子也从不再做此事,但李文与他相处四载,更是他亲子,竟然能薄情寡幸至此。

    昔年的李乙不会如此,皆因她。

    “殿下此言,让元君豁然开朗,倘若无我,许多事情都不会发生。”羊元君神色萎顿的喃喃,“从此以后,元君不会再抚养殿下与其他夫人的孩子,元君难以抚育。若不然,我四个孩子岂会全都幼年殇夭,如今文儿也是,我养不好他,我若能养好,他岂会被活活饿死望殿下不要再让你的孩子失去亲母。”

    李乙惊恐望她,自己最深爱的妻子居然字字都说着他与别人的孩子,但他们也曾有过四个孩子,那才是他的孩子。

    他倔强道:“你会是皇后,我崩逝以后的天子也只能是你所出。”

    “我可以不做皇后。”

    羊元君与其争辩,而后语气平和的谏言:“十五而结发,我们相伴已经十几载,你对我如何,我心中明白。而你要成为帝王,膝下就绝不能无子嗣,所以昔年我才会劝谏你广纳淑女,此事是我心甘情愿。你我为君是庶民之率,又岂能因私欲随意毁坏社稷,以致宗社危殆?何况她们为你孕育子女,护你社稷安定,你更应该善待她们。”

    李乙将眉宇拧成山川:“你果真希望我日日都去宠爱她们?”

    羊元君笑着赞同他,言行庄敬:“这是皇后的责任,也是君王的责任。”

    李乙负气的拂袖而去。

    *

    谢宝因从蓬莱殿出来以后,已经涕泗滂沱,气不属声。

    宫侍见状,迅速前去扶持。

    在远处与林卫罹谈话的林业绥迈步而来,从宫侍那里将哭到无力的妻子楼到怀中,沉声轻唤:“幼福?”

    跟随而来的林卫罹迅速将前面与长兄所言重复一遍:“长嫂不必伤心,三郎被女官白姮抱走,隐匿宫殿不出,在知道是我与太子以后,前面已经主动送还。”

    林业绥见女子还未好转,动气命令:“去将女官带来此地。”

    林卫罹扬手唤来一名卒士,遣其前去找人。

    少顷,白姮就抱着襁褓走来,不疾不徐的低头行礼:“谢夫人,孩子无恙。”

    谢宝因的身体被男子所拥,听见声音才抬头,见是昔年她亲自给小妹谢珍果所找的老师,欲与其单独谈话。

    而郑大郎也前来找男子有事。

    林业绥拿佩巾将妻子,指腹爱怜抚摸她鬓发几下才舍得动身离开。

    还在负伤的林卫罹也被医工给抓了回去。

    宫侍则已经退避。

    四周无人以后,谢宝因伸手抱过孩子,用食指轻轻碰了碰还在睡觉的林真琰,哑着声音:“她”

    白姮想起谢珍果离宫所言,躬身一拜:“她已归家,谢夫人请不要再悲戚,她最为忧心的就是夫人。”

    再多言一字都是她们难以承受的哀痛。

    故谢宝因不再问,不再说。

    白姮也行礼离去。

    宫侍也前来遵从林业绥的命令将女子引导至另一处宫殿休息。

    林业绥与其余士族议完政事,疾步来到殿中,然后他上前抚过妻子哭肿的双眼:“我们归家。”

    对兰台宫避之若浼的谢宝因以最快的速度颔首。

    出了殿室,又走过甬道,两人带着孩子登车离宫。

    在驱车归家的途中,谢宝因突然想起那名前来抓林卫隺回去的医工,她忧虑看向男子:“卫罹的伤势如何?”

    林业绥见妻子久抱孩子,伸手过去将林真琰从妻子手中抱过,不经心答道:“因为他在肩胛被刺穿以后还坚持杀敌,所以伤势较之严重,如今被太子留在兰台宫医治,见他四处乱跑,引太子命医工与卒士来抓,而有此精力,幼福就应该知道他并无大事。”

    谢宝因轻笑出声,林卫罹比他们还健行。

    随即,她又问:“郑氏会死吗?”

    林业绥好奇看她。

    面对男子的无声询问,谢宝因将心中所想曝露于野:“我想要她死。”

    林业绥敛眸,他的语气亦也是毫无怜悯:“太子不欲留她性命,所以在太子即位以前就会被诛杀,死后鞭尸,再绑缚青铜鼎沉入陵江,永世不可立陵、立坟、立庙祭祀。”

    谢宝因闻后也并未有喜悦之色。

    她只是从四周帷裳望了眼身后巍峨的兰台宫。

    不想再来了。

    133  ☪ 汉中女君【大修】

    国都有此异变, 豪门士族皆从壁上观。

    自二月太子离开国都以来,孝和帝崩,李毓以储君废立而成功即位, 再诛杀宗室, 严苛统治京邑与天下各郡的交通。

    随即,李毓又布告天下太子李乙谋反弑父,他乃忠孝慈仁,敬贤乐士之君。

    然李毓于天下而言,仍旧是凶逆、篡夺君位的乱子贼臣, 而让局势瞬息就变更的是博陵林氏、太原王氏与太子割席的两篇公赋。

    孝和帝所宠爱的臣子林从安、以隋郡为封地,有开国郡公王廉公、征虏将军王桓的太原王氏皆出来征讨。

    虽然王桓未曾发声, 但王烹出身太原王氏。

    于众人眼中,他即太原王氏。

    在天下日渐安定之际,国都又突然再次因政治而斗争。

    李毓也被太子李乙所射杀。

    天下时势云谲波诡,权势较大的士族为保证自己最大化的利益, 皆不敢再轻易申明对此事的态度,而小族陋宗亦无力承受代价,于是从俗浮沉。

    也因此在国都政治斗争发生以后, 天下安宁如斯。

    而后, 出身河东裴氏的裴爽亲书《为太子檄天下文》来晓喻天下士族。

    此篇檄文将士族逐利之心揣测十足。

    于是篇首即言明:「盖闻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是以有非常之人, 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 然后立非常之功。夫非常者, 故非常人所拟也[1]。」

    非常之事, 立非常之功。

    无异是在告知那些豪门士族, 要掌握时机与形势。

    檄文又将李毓母子谋害孝和帝、秘不发丧以欺天下、侮辱孝和帝身体、诛杀同宗子弟、毁谤身为储君的嫡长兄、不孝不友、颠越不恭。

    太子诛杀是正义。

    最后再斥昭国郑氏的家世卑贱而无耻, 在前朝为臣时,其先祖就曾叛君以致其主绝嗣,如此污士族之名,诛灭是为绝其本根。

    博陵林氏、郁夷王氏、太原王氏、陈留袁氏则迅速北面称臣,渭城谢氏随之。

    其余士族也倡和。

    夏六月辛卯朔,李乙就在宗庙以太牢礼即位。

    随即,诏令天下。

    言及即位的艰辛、苦楚与博陵林氏、太原王氏等诸臣的援助,为此而涕零。

    遂赐车马田宅钱帛,拜林业绥为尚书令同中书侍郎,封其妻谢夫人为汉中君,食邑汉中郡千家。

    拜裴爽为御史大夫,赐车马金钱。

    拜王烹为前军将军,赐车马金钱。

    拜林卫罹为骁骑将军,赐车马金钱。

    拜袁游为符节令,赐金钱。

    拜裴敬搏为廷尉,赐金钱

    立羊元君为皇后,其所生四子封王,食邑千顷,陪葬于怀陵,废孝和帝昔年以其仲子、李毓以林业绥仲子为南康公主继嗣。

    而孝和帝之庙,以哀献皇后配享祭祀,追尊号曰献和皇后。

    废李毓为庶民,以乱子贼臣论处,不入孝和帝陵。

    孝和帝妾郑氏,在诛杀以后口塞粟壳,白布裹面以沉入陵江,不废其位,要她永生永世都为孝和帝与献和皇后的家僕,及至黄泉亦要跪侍献和皇后左右。

    废乱子贼臣李毓所封南康公主、衡阳公主食邑及封号,另赐封食邑之地

    在夏六月庚辰,李乙以天子之印,命征虏将军王桓为帅,统领前军将军王烹与骁骑林卫罹征讨突厥。

    *

    冬十一月辛酉终。

    国都的大雪降下。

    谢宝因跽坐在宫室的堂上,坐席左右的三尺之外都置有盆盎,盆里盛有因烈火而鲜红的薪炭,她低头看着身前几案上的帛书。

    从汉中郡而来。

    她的食邑地。

    其上乃她的家臣所书,将汉中郡所食税邑千家以公文报之。

    被遣去寻物的随侍也低头而来,在左右的绢席上跪侍好,双手奉印:“女君。”

    谢宝因轻松就将其握在掌中,指腹也缓缓摩挲着这方仅有指腹大的铜印龟纽,以丹阳铜为材质,串孔饰绢,印面阴刻篆书「汉中君」。

    天子封她为汉中君,享用汉中郡的食邑,而非是林业绥,无异是忧虑男子手中权力会过剩,以后将会对皇权有所威胁,犹如昔日之王谢,然男子的功绩彰显于天下,天子或是重视与男子的情义,或是不想刚即位就损害自己为君的声誉,所以才要她来分忧,将爵位赐与她。

    随即,她在帛书的封泥之上压印汉中君,再遣人送回汉中郡。

    在睡卧的林真琰也很快就醒寤。

    傅母低头抱来。

    而林真琰看见阿娘,嘤嘤的张开双手要抱。

    孩子已然八月大,开始认人。

    虽然男子常常为此而妒,但亦无可奈何。

    谢宝因双手抱住其腋,然后将林真琰放在坐席上,使他两足落地而站立。

    闻见门庭前孩子成群的欢乐之声,她半垂的浓睫将眼里笑意掩蔽,然后抬头命令:“去遣人备热汤给女郎与郎君。”

    自秋九月以来,战胜突厥的消息传回国都,林卫隺丧期结束,博陵林氏快开始预备林卫罹的亲迎礼。

    因为郗氏尝病,在七月大病后,身体也已然衰弱,未免再遇服丧,于是欲将林卫罹的婚姻之事迅速完成。

    而谢宝因产下林真琰,天下形势也再三而变,未曾用心调养,以致身体存有痛痹,虽然非大病,但再也难以承受寒风。

    她在十月有头痛,林业绥为此而发怒。

    于是袁夫人暂掌家中事务。

    其两子也常来这里嬉戏。

    *

    宫室中庭内,高树生白。

    林圆韫、林真悫姊弟与林明慎、林礼慎兄弟在以雪为乐,虽然只是从兄姊弟,但四人也友爱非常。

    傅母及奴僕就恭敬侍立在侧。

    袁慈航从远处走来,朱红直裾之上纹绣以蝉纹,革带左右各系一组玉杂佩,翘头履平履白雪,高髻簪步摇。

    其身后随侍四人穿绕襟袍,无纹无饰。

    林圆韫率先看见,当下就朝女子疾奔而去:“叔母!”

    她与阿弟林真悫、从兄弟林明慎、林礼慎皆不相同,她性情开朗果断,与尊长最为亲近。

    心中始终都想有一小女能伴在身边的袁慈航唇角扬起,用温热的双手去抚其颊:“好冰。”

    林圆韫把小手覆在叔母的手背之上:“手不冰。”

    见到阿娘与从姊的亲密,林礼慎恍若心爱之物被他人夺去,可怜的嘟囔着:“阿姊,这是我阿娘。”

    林圆韫收回手,继续去嬉戏:“知道了。”

    袁慈航无奈笑着摸摸幼子的头顶。

    林礼慎也终于开心。

    *

    从西阶上堂后,袁慈航见林真琰四肢落地在熊席之上爬,被封汉中君的长嫂,她笑了笑,面朝女子抬臂行礼:“长嫂。”

    谢宝因惊愕看去,命傅母将林真琰从自己所跽的席上抱走,又令奴僕送汤来,然后重新端正跽坐,同时望向西面:“却意在佛寺如何。”

    袁慈航屈膝跪坐,迅速与北面的女子对视:“她居住之处有竹林高树,生活恬淡且平安,宿疾有所舒缓,我也已遣人送去金钱成衣,她得知自己四兄卫罹将要成昏,如孩童一样雀跃,还问及长嫂的身体。”

    谢宝因安心颔首。

    而袁慈航心中还有其它事情,她犹豫开口:“听闻君姑在七月大病以后,开始常常与随侍左右言及欲见却意,有时要见圆韫、明慎,有时还要见卫隺,我不知该如何处置。”

    妇人的精神已经恍惚昏乱。

    谢宝因沉默顷刻,而后淡言:“你所言之事,我也不能决定,还是命君姑身边的随侍去与你长兄言明,看他如何决断。”

    昔年,妇人是被林业绥严令迁居家庙,并不让妇人见其子孙与他,而自己产林真悫时,几近丧命。

    她也并非是宽宏之人。

    袁慈航闻言,颔了颔首:“我明白。”

    在漫谈陈说数刻后,她带着两子离开。

    谢宝因也缓步走出厅堂,见林圆韫还带着林真悫在中庭砸雪以乐,而侍立在侧的玉藻与傅母都难以制止。

    她温婉笑着,柔声喊道:“阿兕。”

    虽然长女为人聪慧开朗,但也比阿弟更不能被拘束。

    听见阿娘,林圆韫惊恐到乖巧站在原地不动,还迅速将手心所握成团的雪给拼弃在地,然后再去管束被她扔到浑身是雪的阿弟林真悫。

    玉藻见状,与傅母去握女郎与郎君的手,再从中庭走至堂前。

    林圆韫嘻嘻眨眼笑着:“娘娘,我听话吗?”

    她们二人之间有约定,林圆韫可以不受拘束,但在父母唤她第一声的时候就要乖顺,不可违背。

    “听话。”谢宝因顺其心意称赞,然后拿出佩巾给他们拭去衣服上的雪,“看你们姊弟都成了何模样。”

    林真悫闻言,将双手举起,再耷拉在头侧,配合的吐出舌头,笑道:“我成司马相如了。”

    司马相如的小字,乃犬子。

    想是刚与他耶耶学到司马相如的辞赋,又见他扮成小狗的模样,谢宝因浅笑皱眉,在融化的雪水在浸湿衣服与头发之前,命傅母将姊弟两人带回居室去沐浴更衣。

    *

    在国都城中以西南。

    忽然有庶民生乱。

    负责徼循国都,执捕奸非的左右武候得知消息,骑马率领带诸卒士前来驱赶,听闻与博陵林氏有关,又欲动武将众人给遣散。

    见大道之上有车驾,执金吾喊停其车:“林著作。”

    随即将事情简单告知。

    林卫铆闻之惊异,竟敢如此污蔑博陵林氏的女郎,他直接掀开马车的帷裳:“那人在何处?”

    武候看向后方,卒士迅速将人推至车前,是一名黑色绕襟裾的妇人,衣上无纹彩,仅是庶民或某家奴僕。

    林卫铆出声诘问:“你是何人,为何要在此诋毁我博陵林氏。”

    妇人抬手行礼,然后对答:“我所侍女君乃吴郡陆氏的崔夫人,家中六郎乃我抚育教导而大,他在去岁冬十二月纳正室陈夫人,但在今岁冬一月就常常不在家中,陈夫人与崔夫人皆以为其忙于公事,然于春三月,陈夫人初有妊娠,郎君依然久不归家,崔夫人因此有所狐疑,遣人跟随,发觉郎君居然是与前妻[2]林氏在会面,有所私爱,所以崔夫人遣我来询问博陵林氏是否家学就是如此教育族中子弟的。”

    “然家中即将产子的陈夫人对此仍不知,倘若晓喻以后在悲伤之下,为此而母子丧命,博陵林氏又是否要以权势来逼迫。”

    林卫铆,因愤怒而嗔目,但他所诵读皆是君子之书,故心中的愤懑又难以对人发泄,于是态度也被迫温和:“此事仅凭你吴郡陆氏一家之言,如何能取信?昔年是你家崔夫人要遣返我阿妹,为汉中君躬身驱车接回家中才使阿妹声誉未受损,如今又欲来诋毁声誉?”

    妇人还未言语,有士族家僕驱驶马车而来。

    武候认出车驾乃天子赐给林令公的车马,低头恭敬拱手。

    而驱车的奴僕见家中二郎在此,又有武候与妇人在其车驾前言语,迅速与男子言明。

    林业绥屈指敲击右侧车壁:“过去停下。”

    两车逼近之际,林卫铆与长兄陈其始末。

    林业绥默默听完,语气辩不出喜怒:“她在何处?”

    妇人始终在注意着二人谈话,随即高声:“在被崔夫人发觉以后,他们十分警戒的更换居处,夫人所遣之人皆搜寻不到,若非如此,又岂会遣我来长乐巷。”

    林业绥凛然:“去玄都观。”

    林卫铆放下帷裳,在车内端正跪坐,命驭夫跟随其后同去。

    见况,武候当下开口询问:“林令公,那此妇人?”

    车内男子情绪淡薄的言道:“你们身为武候,有卫戍国都之责,此事应当如何就如何。”

    武候拱手禀命,看着车驾离去。

    *

    车马在玄都观停下。

    青色绕襟袍的随侍从神殿诵读经文出来,看见拾阶而上的两个男子,心中惶惑俄顷,在想要转身去躲藏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林卫铆已然对其责问:“你们女郎在哪里?”

    随侍惊惧低头,不敢与男子对视,惟恐有所泄露,言语间亦是期期艾艾:“女女女郎身体不适,在静室休息。”

    林业绥走至殿外,抬眼望着神君塑像,闻言睥睨一眼:“果真是忠心,趁我如今还愿意管束她,再问最后一遍,她和陆六郎在何处?”

    陆六郎

    随侍自知事情泄露,战战栗栗的伏拜在地:“在距玄都观有两百步的室庐之中。”

    她昔日跟随女郎来玄都观,以为女郎是襟情豁然,但在数日以后,女郎在吴郡陆氏的前夫也忽然来此,二人可谓亲密无间。

    但陆六郎已然有后妇,她劝谏无用,还被女郎要求共同以谋策来对谢夫人所遣的豪奴甲士进行遮蔽。

    林卫铆也在意识到那妇人所言的皆都是真相,心中未曾有愤怒,仅是对她的叹息与无奈。

    雪簌簌落了起来。

    林业绥一双漆眸中倒映着无数雪点,他不露辞色的无声吐息,似乎是因这事给困扰不已,在思量过后,从奴僕手中接过所撑开的十二骨罗伞,沉默步入雪中。

    林卫铆而后也撑伞前去。

    随侍忧心女郎,随从在后。

    *

    从玄都观离开,未乘车驾。

    男子几人与部曲侍从徒步至不算精美的室庐。

    随即,林业绥看向左右。

    随侍迅疾去叩门,而后吴郡陆氏的奴僕,见是随侍林妙意左右之人,毫无警戒之心的退避一侧,然在看到不远处所站的男子以后,当下要关门。

    但博陵林氏的部曲侍从已然将其擒获。

    林业绥漠然瞥去一眼,抬脚缓慢步入门庭,然后在中庭停下,缄默的望着不远处。

    开阔堂前的樟木地板之上,置有四足黑漆几案、猩红的炭火、又在几案东西两面设有坐席。

    一男一女席地对坐,欢笑不止。

    林妙意率先察觉有人在注视,好奇去寻,最后终于见到在赭色深衣下,外搭黑绒裘衣的男子,威严溶于其平静的眉眼。

    她肃然敬惮的面朝男子所站的方向:“长兄。”

    林业绥履雪而过,对其置之不理,看向东面之人:“你家中有夫人即将产子,居然敢诈欺我家妹来此,欲致其失行,意气不小。”

    陆六郎从席上起身,以身体将林妙意护住:“林令公,我与妙意是举案齐眉。”

    林业绥嗤笑出声:“举案齐眉?”

    他以言冷静驳之:“昔日崔夫人欲遣返我家妹,你对崔夫人是‘敢不承命’,如今居然与我言‘举案齐眉’,梁鸿、孟光是恩爱和睦的夫妻,然你的妻是陈夫人,那她是何地位?或是于你心中,举案齐眉不是将其纳为正室夫人,而是违礼义,弃伦理。”

    最后,陆六郎钳口结舌。

    不敢再言。

    见光耀不再,惟恐女子还在家中等自己,林业绥懒得与其纠缠,眸光凛冽的看过去:“以略卖罪把他送往京兆尹。”

    略卖人为妻妾子孙者,黥面,徒刑三年。

    林妙意闻言,迅速从男子宽厚的身躯后走出,声音哽咽:“长兄不要送他去京兆尹,此事并非是他欺诈,是我自行而来。”

    林业绥虽然数载未在国都,但亦深知家妹的性情,平日怯懦,而倘若有人鼓动,又比所有人要放纵。

    他冷声诘问:“不送?难道要吴郡陆氏以此事将博陵林氏任意轻侮?倘今日是崔夫人所遣之人来到此处,将事情弄得天下皆知,士族豪门又将会如何言及博陵林氏,自后世代子弟都将背负家世卑污之名,而今日因你,陆氏一奴僕就敢言我林氏家学不堪。”

    “你不以为羞耻,但博陵林氏及子孙,倘若你有气节,先与林氏割席,再行失行之事,生死与我何干,我何必对你管束?你若再为他言一字,我就以绞刑之罪送去。”

    他执掌中书、尚书,拜为国相。

    天下士族、天子都在看博陵林氏。

    随即,林卫铆在长兄的命令下,躬身将人送去。

    屡乞无用,林妙意忽然望天,最后又看向男子,恸哭而诉:“倘若我是小妹,长兄今日还会如此吗?”

    林业绥拧眉,不知其意:“我既为你们长兄,就身负训导之责,违背礼仪伦理是寡廉鲜耻之举,即使是阿兕,我亦会如此,与谁无关。”

    林妙意倔强抬头,想起家中的女子,开始望门投止:“我要见长嫂。”

    在幽暗的中庭内,林业绥眉眼带着厉色:“你长嫂从十月以来就头疼,此事不必让她知道,我会遣人在夜半以前驱车送你去外郡,部曲、豪奴皆是我从隋郡带来,常人难敌,你何时醒悟就何时归家。”

    林妙意再次跪在席上,伏案悲泣。

    林业绥毫无怜悯的望了一眼,命令跟随而来的部曲。

    *

    已经黄昏,大风从北方而起。

    谢宝因站在甬道之中,明眼里隐隐有忧虑。

    在其左右侍立的玉藻自知制止无用,于是去拿来麑裘搭在有精美五彩纹绣的黑色直裾之外,为她助温。

    然后谏言:“三女郎此次失行并非是家中之事,损害的是士族声誉,既然令公已躬身处置,女君也勿再为此劳神。”

    吴郡陆氏的奴僕虽然很快被武侯驱散,但在外宣扬之事依旧有所流言。

    谢宝因默然望向庭中的高树。

    少顷,男子撑伞在大风中而归。

    她眸光变得柔和起来。

    林业绥也不言而喻的看向相连馆舍房室的甬道,将手中罗伞递给奴僕以后,徐步朝妻子而去,掌心抚过她被寒风吹乱的鬓发:“为何不在居室?”

    谢宝因以双手抱住男子的腰身,嫣然一笑:“在等你归家。”

    林业绥微怔,然后从容应对。

    进到室内,谢宝因主动给他脱下黑绒裘衣,然后在男子右侧先后屈足,臀股缓缓压着脛骨:“妙意她”

    林业绥长眸微眯:“我说为何幼福突然如此缠我,她已被我送去外郡,陆家那个在京兆尹。”

    他手肘撑在案上,好整以暇的撑头看向女子:“幼福不妨说说想如何援之以手?”

    见妻子不言,他语调轻扬:“嗯?”

    谢宝因将裘衣叠好放在案上,微微歪头:“我在养疾,如何援助?”

    林妙意屡欺诈于她,既然已经不顾及博陵林氏的子弟以后要如何在天下自处,她亦壁上观。

    林业绥温和笑着,满意的拉女子入怀。

    谢宝因笑了笑,顺势坐在男子大腿之上,她心中所想的是其它事情:“我小妹棺槨迁居渭城谢氏的事情如何?”

    谢珍果在暮秋之月长逝,以三尺白绢结束一生。

    后来白姮与她言及其中始末,小妹在兰台宫被强迫的时候,李毓曾任她逃走,随她去向卢家求救,但最后也是卢家亲自将其送给李毓,以谋范阳卢氏能再次成为士族的时机。

    李毓被诛杀以后,卢家开始对其恶言以向,最终使她郁于胸,奔赴黄泉。

    因谢卢未分离,所以在殒命以后要遵丧礼之制,葬入卢氏的坟墓,但小妹对随侍左右有所遗命,请求长兄谢晋渠将她带回渭城谢氏,在阿娘范夫人身边瞑目。

    而范阳卢氏不愿。

    于是谢晋渠来长乐巷为小妹而请求阿姊。

    借助男子能颠覆天下的权势。

    林业绥将妻子冰凉的双手握在大掌之间,颔了颔首。

    “可以迁居渭城谢氏。”

    *

    在冬十二月朔。

    谢晋渠选择将小妹谢珍果的棺椁迁居至渭城谢氏,与阿娘范氏合葬,又遣人至长乐巷见告。

    而其死后所居的宫室已布置好,陪葬器皿及金钱帛食皆如生前,棺椁置于宗庙的寝殿[3]之中,已祭数日。

    鸡初鸣,谢宝因就盥洗更衣,在中衣外穿以紫色直裾,上面文彩饰以云雷纹,用赭色绢为襟袖缘边。

    随即登车出都城。

    行驶百里,在进入谢氏占地数百顷的宗庙以后,牛车停在寝殿外,侍从车驾的豪奴。

    下车后,谢宝因履阶而上。

    谢晋渠在殿内躬身为长明灯添油,见殿外有人来,他放下油瓮,抬手行了一礼:“阿姊。”

    谢宝因朝他颔首致意,而后进入寝殿,从家臣手中漆案握起黍壳,低头扔入盆盎中,以祝其黄泉饭食:“阿翁,阿娘,小妹未能享用尽人世饮食就及至黄泉,望你们能携小妹拜谒老君,得道受书,去往昆仑见西王母,共同升仙。”

    谢珍果是渭城谢氏的女郎,不能于宗庙内再单独建寝殿,所以依附在谢贤与范氏的寝殿中,得谢氏子弟的四时祭祀。

    谢晋渠更是泣声:“我们不孝。”

    昔日是他妻郑夫人带谢珍果进入兰台宫,而郑夫人之所以能留有性命,皆是因为她出身小淮房,而非郑彧大宗。

    郑贵妃亦因亲子李风而善终。

    最后,谢晋渠将所随葬玉器青碧玉璧放入棺椁之中,寄意“灵魂不再生还”,能成功去往死后的世界——昆仑。

    谢宝因也将能引导灵魂飞天的非衣置于棺椁盖上。

    随即,奴僕将沉重的棺椁抬出寝殿,放置在轊车上,然后往宗庙寝殿的西北方向驱车,身为兄姊的他们只能站在殿前遥望。

    在轊车要离去时,谢宝因伸手摸着涂漆绘纹的棺椁,喃喃细语:“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4]。”

    谢珍果在丧命以前,曾给她留有帛书。

    上面书以此诗。

    昔日鹦鹉所诵读的亦皆是从谢珍果口中所闻,谢晋渠曾言小妹在她适人以后,常常在她所居住过的屋舍跽坐,诵读所学乐府。

    她竭力克制着心中的悲恸:“小妹安心去找阿翁与阿娘,他们会保护你,必然会比我们保护得更好,那里也是日月同辉,比人世还好,不用再忧心我。”

    而后,侍从皆伏拜叩地。

    向宗庙西北曼声哀哭。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汉末陈琳的《为袁绍檄豫州文》开头。【译:圣明的君主面临危局制定策略来平定变乱,忠心的臣子面临灾难寻求对策来确立自己的地位,所以先有了不凡的人,然后有不凡的事;有不凡的事,然后能立不凡的功勋。这个不凡,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

    [2]汉.刘向 《列女传·齐义继母传》:“长者,前妻之子也。”

    [3]宗庙内的寝殿是供灵魂起居的地方,非生人住。

    [4]鹦鹉念“年命如朝露”在90章,此诗是汉.佚名《驱车上东门》。

    134  ☪ 长命万岁【大修】

    冬十二月己巳。

    鸡鸣, 不见星宿。

    居室内,虽然未熏香料,但能隐隐嗅到幽香。

    肌肤异常光润的谢宝因感受到有健壮的手臂横在腰间, 是让自己整夜都未能寝寐的始作俑者, 她声音带着不动摇的坚定:“已经鸡鸣了。”

    从夜半到鸡鸣。

    他亲手擦干净,再战栗着亲自弄脏。

    为此而乐此不疲。

    听出其中怨责的林业绥轻吻她脊背以求宽恕,用手纾解久了,突然再行敦伦,未免会失控。

    但她似乎哭了。

    昨夜他拭去女子因自己力道太大而垂落下来的泪珠, 再亲亲女子的嘴角,一遍不够, 便亲了一遍又一遍,如此才将人哄好。

    他轻抚着妻子腰间的凹陷,声音喑哑:“不会再来。”

    随后,谢宝因转过身与其对视:“何时去兰台宫。”

    林业绥见她顷刻又言及它事, 哑然而笑:“二十九刻,你先寝寐。”

    谢宝因疲倦的颔了颔首,很快就在男子怀中熟寐。

    林业绥则撑眉坐起。

    在更衣以后, 林圆韫、林真悫也喊着“耶耶”跑来。

    林业绥只是淡淡应下一声, 而后又突然想起一事还需要徵求两个孩子的主张。

    于是,他跽坐着与他们平视, 以清润的嗓音询问道:“你们可否想与叔父一起去候问祖母。”

    *

    而谢宝因在醒寤之后,漫不经心的望向熊席, 发现空无一人。

    他已离家。

    但见一双儿女也不在, 她下意识开口:“女郎与郎君在何处?”

    若是从前, 早已闻见姊弟两人的声音。

    遵命在室内焚烧香料的玉藻放下陶熏炉, 过去为其解惑:“与袁夫人她们去了宗庙。”

    谢宝因听后, 轻轻颔首,神色也依旧从容有常。

    郗氏的左右随侍在向男子哀哭以后,他的态度虽然不再淡漠,但也只是让林卫铆不必顾及他昔年所言。

    孝德乃三德之一,林卫铆不能不去。

    林圆韫与林真悫亦尚幼。

    又岂能因父母而对祖母不孝。

    *

    驭夫驱使车马入兰台宫。

    林业绥在阙门下车,而后徒步往含元殿走去。

    行至百级殿阶前,又恍然见到居住在国都城郭数十里以外隆中山的王宣,老翁缓慢且喘息着努力往上走,而在看到男子以后,徒然停在阶上,对其拱手大笑道:“我该称小友一句令公了。”

    林业绥抬手,还以晚辈礼:“王侍中,尊长先行。”

    王宣颔首,动身继续前行,长叹着感概:“今日以后就不是了,我此行已决意要向陛下致仕,谢仆射于冬二月长逝,昭国郑氏大宗也与前朝的范阳卢氏一样几近灭族,老夫与他们同朝为官,又岂敢再占庙堂一席,庙堂之高,我是难以再坐稳,以后是林令公、裴御史与王将军的了。”

    此言无疑是在指向往后的天下、朝堂都将是博陵林氏、河东裴氏与太原王氏为主,以郑王谢三族驾御群臣的时日已成往昔。

    始终落后其半步的林业绥不动声色的摩挲着指腹,漆眸半敛,语气莫测:“王大郎人才俊伟,庙堂之中仍还需要郁夷王氏的人才来治国。”

    王宣慢下脚步,看着身后这位在将近而立之年就成功拜相的丹阳房长子。

    在望仙门之变中,除却博陵林氏以外,太原王氏、河东裴氏、郁夷王氏、陈留袁氏、河内魏氏等其余士族皆对天子即位有功,数载来都被幽禁于封地的江淮郡王也因为昔日为掩蔽天子行踪而立功。

    他此举无疑是在率先为博陵林氏的将来谋略,商周始,自后帝王无不忌讳功高者,今日天子所赐之车马,来日或许就是乘其棺椁的轊车,但倘若让其余士族悉数入天下此局,平分为万世基的功勛 ,以后也能抑厌皇权,通过天下士族的力量来保住博陵林氏。

    毕竟那些士族与博陵林氏已然是共同利益。

    他不但要博陵林氏起势,还要形成新的士族利益,比昔日郑王谢更亲密,所以中枢高官不必都是林氏子弟。

    王宣忽然释怀,谋不足以胜人,有此状况是必然,他的腰背因年老而微微弯曲着,双手交握在身前:“不用自谦无德,你当得起老夫喊这句令公。”

    在殿外迎候的内侍见到男子与老翁,疾步而来。

    行走在后面的林业绥缓缓抬眼扫过去,语调淡然:“先给王侍中解裘衣,我不急。”

    内侍闻言,恭敬的低头收回手,转身去给已然老矣的王宣解下裘衣,然后请他入殿。

    朝中有人欲要致仕,身为君主必然需要竭力劝留,以此来彰显朝廷、君王的纳贤之心。

    在含元殿内,君王三留贤良,而臣子三推拒之后,王宣才从殿内出来,脊背也看着愈益弯曲。

    数载的筹谋,他疲倦不已。

    殚智竭力,犯危行苦。

    郁夷王氏才能尚存一息。

    烈士暮年,壮心也只能休已。

    随后,林业绥解下黑绒大裘递给内侍,迈步进去。

    而李乙还站在殿中央,看见男子走进来,摊手笑叹:“没能留住贤良啊,看来还是我为君的贤德不够。”

    林业绥正立行礼,随即劝慰天子:“突厥已经被征虏将军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待他们重新退回天山以北,那就是陛下最大的德。”

    谈起此次战役,李乙心中也终于有了几许慰藉,自古帝王皆以开疆扩土、击退外敌为功绩,突厥被重新打回天山以北将是他治理天下的开始。

    他笑着邀男子入席跽坐:“宫宴还未开始,令公为何就来了?”

    林业绥未动,长眸微阖:“臣就是为此而来,臣想在家中与妻相依,望陛下能同意。”

    李乙与其妻有过数次会面,心中始终都觉得汉中君虽通达有智,然与男子而言,能是共担风雨,谋天下的良臣,但这样的人也最难以真心相对,与他柔软的皇后有异。

    皇后即使内心坚韧,会竭尽所能助他、支持他,可仍是以配君子的贤女,不会过问他所谋何事,不会与他相谋。

    诧异过后,李乙玩笑一声:“昔日居然看不出汉中君会如此不能离开令公。”

    林业绥声音微沉,对此也无奈笑道:“她随时都能离开臣,是臣不能离开她。”

    李乙也因此想起他的皇后,神情顷刻寂然,她心中对外人彰德善良,可谓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1]。

    然对自己与他又皆以残忍之心相待。

    羊元君使天子之心柔和。

    最后,欣然赞成男子所求。

    *

    从宗庙归来,林真悫怏怏来到堂前。

    见阿娘席坐在案后,他也未曾如往昔那般雀跃奔走而去,沮丧的低头在宫檐下徘徊。

    谢宝因对此全然不知,专心看着简牍上所书写的内容。

    汉中郡统七县,税邑三千七百九十户,虽然是她的封邑地,但她并无治理郡内政务之权。

    因为士族盘踞,天下之政皆被其掌握,所以她只有食税权。

    然她既身为汉中君,汉中郡内必然也有室第。

    倘若以后闲暇,可带阿兕姊弟三人乘车前去游乐数日再归。

    而前去取女子所饮汤药的玉藻归来也遇见在外颓靡的林真悫:“小郎君,为何不入内。”

    谢宝因闻声抬头,然不见人,心中忧惧到眉头微皱:“阿慧?”

    林真悫听见阿娘的声音,仓卒走到堂上:“阿娘。”

    谢宝因往四周看去:“怎么就阿慧一人。”

    林真悫慢吞吞走到北面:“阿姊还在宗庙。”

    谢宝因察觉到其中异常,收起简牍,将长子拥入怀中,轻轻抚摸着其发顶,循循善诱:“那为何阿慧先归,难道遇到不开心的事情?”

    林真悫把脸埋进怀中,闷着声音:“祖母她对阿娘不好。”

    谢宝因神色凝滞,随即笑言:“阿慧是从哪里听闻的。”

    林真悫缄口不愿说。

    谢宝因亦不再追问,耐心劝导:“祖母虽然对阿娘不好,但她对阿慧并无恶行。”

    林真悫仰头认真思虑,然后明白其中之意:“阿娘不用忧心,虽然我不喜欢她对阿娘不好,但我是耶耶的亲子,也就是她的孙,而且她对我无恶行,所以我为人孙不会不孝的,只要叔父与从兄他们前去,我也会跟随去宗庙候问,但阿姊”

    终于知道长子郁在何处的谢宝因放缓声音,诲尔谆谆:“因为祖母待你阿姊很好,所以你阿姊喜爱,既然如此,那又为何不能去看自己喜爱之人?阿娘不喜食葵,难道阿慧以后都不能再食用?”

    最喜食葵的林真悫摇摇头。

    谢宝因赞赏道:“那阿慧也不可以与阿姊去说此事,若你去说,阿姊会很伤心和内疚,以后都很难开心。”

    林真悫温顺的点了点头。

    在旁观的玉藻见小郎君无事,于是将汤药置于案上:“女君。”

    林真悫闻着泛苦的汤药,好奇再问:“阿娘,你为何都不与我和阿姊说,若阿娘说了,阿姊必然不会再去候问祖母。”

    玉藻闻言低头,又岂止是不与子女言说,许多苦楚甚至连令公都不说,从不言及。

    谢宝因长睫煽动几下,莞然而笑:“子贡曾议论别人,阿慧可知孔子是如何说的。”

    林真悫挺直脊背,高仰头颅,了然于胸的对答:“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2]”

    饮完汤药,谢宝因颔了颔首:“而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3]。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4]。”

    林真悫站立身体,庄重行礼顿首:“多谢阿娘教诲。”

    *

    数刻后,林圆韫也从宗庙归来。

    母子三人开始玩掌中藏钩。

    林真琰则有时在席上爬行四周,有时要拿玉钩,有时要兄姊与他嬉戏。

    在将近黄昏之期的时候,傅母才来将他们带去沐浴。

    而谢宝因低头卷案上简牍的时候,忽然闻见一声“幼福”。

    她下意识应声:“嗯。”

    随即迅速抬头,见到归家的男子。

    林业绥在旁边敞腿踞坐,将手臂横在女子楚腰上,随即拥入怀:“先抹药。”

    虽然是席地而坐,但谢宝因下意识就用双手抱住他脖子,然后垂眸看男子长指几下就解开她直裾深衣的大带。

    林业绥指腹轻抚过被他吃痛吃红的地方,再取药在其间缓缓抹开,直至融入肌肤。

    然后,他清冽道:“他们姊弟二人应独自居住。”

    谢宝因幽思颔首。

    林圆韫已然五岁,林真悫可以再留,但两人昔日就会争父母宠爱,若要分居就需要一起。

    林业绥又再诱劝:“阿瞻也不用哺乳。”

    谢宝因:“”

    她渐渐明白过来其意,望着他不说话。

    林业绥拿佩巾擦手,从容对上女子目光,语调微微上挑,鼻音也带着蛊惑的深沉:“为何不答了?”

    相持时,中庭忽然有声音。

    谢宝因惟恐被孩子所见,惶惶要从男子腿上下来。

    然林业绥挟住其腰,作恶的不让她动半分,眼里笑意变浓。

    谢宝因瞪他。

    望着女子眼里的水雾,林业绥笑了声,不徐不疾的为她重系大带,哑声道:“能侍在豪门巨室的奴僕皆知轻重礼仪,岂会不宣而入?”

    谢宝因虽然安心,但仍是愤愤地低头咬着他宽肩。

    林业绥抚摩着女子滑嫩的后颈,随她发泄。

    不发怒,不动容。

    谢宝因失望的停下。

    然林业绥的眉宇却缓缓拧成山,倘若耳廓被噬咬的酥麻还尚能忍耐,那胸膛就恍若震电,他喉结快速滚过,然后大掌护在其脑后,微用力道,两人共同往后倒下。

    被放倒在席上的谢宝因望着男子微敞的深衣衣襟,举手摸着有她水迹的地方,诚恳道:“伏惟夫君长命万岁。”

    林业绥从喉中发出一声低沉的笑:“以为如此就能让我放过?”

    他低头去吻妻子,长指一点点变得湿润,最后将所有都吻尽。

    而即使明白那仅是女子随意所言,他也依然虔诚回应一句。

    “能与幼福长久就已知足。”

    【正文完】

    舟不归/2023/2/27

    写于湖南

    修于湖南/2023/9/19

    【📢作者有话说】

    [1]先秦·孔子《论语·雍也》。

    【译:那仁人,自己要成就,而且要使别人成就,自己要显达,而且要使别人显达】

    [2]先秦.《论语.宪问》。

    【译:子贡议论别人。孔子说:“你端木赐就什么都好吗?我就没有这种闲暇(去议论别人)。”】

    [3]先秦.《论语·卫灵公》。

    【译:君子不因为某人的话说得好就推举他,也不因为某人不好就否定他的一切。】

    [4]汉.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

    【译:聪慧明白洞察一切反而濒临死亡,是因为喜好议论他人的缘故。博洽善辩宽广弘大反而危及其身,是因为揭发别人丑恶的缘故。做人儿子的就不要有自己,做人臣子的就不要有自己。】

    *末尾几行字删掉也够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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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番外 📖

    135  ☪ 三十五岁

    ◎【中修】我觉得不虐。◎

    夏五月辛卯。

    谢宝因忽然大病, 此后数月未能痊愈。

    她终日在居室养疾不出,尝饮汤药,然她不愿使外人闻见异味, 言此举不敬, 左右随侍遂遵其命,常常在居室熏香。

    而家中事务也由郭夫人治理。

    在十年前,征虏将军、骁骑将军、前军将军率领数万卒士的奋战之下,突厥被击退至天山以北。

    如今国家无战乱,林卫罹以左军将军之职罢官在国都燕居, 其妻郭夫人常来此席坐,宽解长嫂汉中君心中的忧愁。

    但今日, 所来的是已过耳顺之年——六十有五的王太夫人,她持着木杖,脊背微曲,因五年前不慎从高处颠仆, 自后疾病缠身,很少再行走。

    居室之中,谢宝因跽跪在几案北面, 手中握有帛书。

    数载逝去, 她容貌仍然未变,大约在养疾之故, 肌肤比往昔白润,而岁月也只是使她庄严矜重。

    老妇咳嗽出声。

    谢宝因抬头粲然而笑:“叔母为何来此。”

    木杖撑在地板上, 发出咚咚的声音, 老妇也已走去到几案以南:“听闻你尝病, 因此来候问。”

    谢宝因惊愕失色:“叔母身体不适, 我为幼。”

    老妇由随侍扶持而跽, 然后将杖横放在右侧旁:“我的身体已然暮年,能活之数不过五指,何必避忌,你如此认真是在看何简。”

    谢宝因看完其上所书内容,把缣帛递给老妇:“妙意在八月遣人从江淮郡送来的尺素书。”

    林妙意在外郡居住三年,丧妻的江淮郡王又欲纳其为正室夫人,她欣然同意,在去吴郡以后就产下郎君,已然四岁。

    老妇看了一眼,而后放下:“倘若昔年她愿意嫁去河内魏氏,如今子女不日就能够婚娶,我也听闻陛下有意为太子纳圆韫为妻,虽然从前豪门士族不与皇室匹配,但自天子即位以来,士族已经日渐式微,再无往日的可拒皇室的权势,何况此事对博陵林氏也有益,她成为太子妃、皇后,家族一跃为外戚,子弟拜官婚嫁更为轻松。而且家中有父兄会保护她,你何必如此。”

    天子才立储君就欲为太子李暨纳林圆韫为妻,李暨非皇后所生,乃宫中郭贵人之子,虽然比圆韫要年幼一岁,但貌相、品德皆端正。

    女子的大病也是因此而有。

    谢宝因心不在焉的轻轻一笑。

    林圆韫于数月前已十而有六,天子亦是在冬十二月天子就有此意,她未曾申明态度,又突然大病。

    林业绥也因为心中忧虑自己,所以始终与天子在周旋。

    她以手摸着枣红曲裾袍上的五彩纹绣,声音舒缓:“阿兕少时嬉戏就难以被拘束,昔年比阿慧、阿瞻兄弟还要放纵性情,我与从安也未曾抑厌其天性,若为太子妻,即是庶民之君,言行举止皆要有所约束,无异于是‘归穷委命,离群丧侣。闭以雕笼,翦其翅羽。[1]’”

    “我是她阿娘,她是我十月而产,叔母要我如何躬身为其雕笼而谈笑自若。”

    老妇从家中闻听到国家朝廷的消息,当下就乘车来此。

    数日来,天子都以熊罴之力在逼迫林业绥,而男子乃她从子,内心必然怜爱,觉得女子因为过于爱子,所以以致头脑也变得无知。

    于是,老妇继续痛心游说着:“即使是你十月而产,但‘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2]’,你如今因为宠爱大女而不使她辞家适人,以雕笼为由拒绝,而适人无不是离群入雕笼,以后再有匹配,焉能有一国储君尊贵?可你若赞成太子纳其为妻,以后太子即位,她为皇后,孕育子嗣,又有子孙相继为帝,她将被尊皇太后、太皇太后,配食先王之宗庙,永世流声,又岂非不是深远之计。”

    “何况你身为博陵林氏的正室夫人,又封邑汉中君,为何就不愿为博陵林氏而想,从安他为一朝令公,因你而与天子相持,天子又是否会以为博陵林氏有昔日王谢之心?你是渭城谢氏的女郎,昔年如何身不由己,心中就应明白此理。”

    谢宝因饮泣不言,身体在悲戚之下也忽然有所不适,呕出清晨刚饮下的黑褐色汤药。

    玉藻被女子遣离家中去侍从林真琰,侍坐在左右的媵婢皆是其用心训导。

    见女君将汤药尽数呕尽,曲裾袍全是脏污,一婢命人奉匜奉巾,欲为女子更衣。

    一婢朝老妇伏拜叩头:“女君心中怏怏,请太夫人慎而寡言,使女君能得以安心养疾,若令公归来见女君不安,我等必然会有罪受罚。”

    老妇见况,心中才开始仓皇,无奈起身持杖离去。

    而在老妇出去以前。

    站在居室外的林圆韫已然转身。

    *

    在暮秋九月朔。

    老妇来长乐巷与谢宝因会面才不过数日。

    博陵林氏的部曲、侍从与豪奴皆悉数四散。

    因为家中女君失踪。

    林业绥在妻子失踪的当下就已经勃然发怒,奴僕与家臣全部惊恐伏拜请求宽恕,但在此以后,他又日渐回归往昔,恍若无事发生。

    然也常常难以安寝,能勉强寝寐的时候,也时时会于夜半惊醒咳嗽,再独自博弈至黎明。

    见男子不爱惜身体,畏惧于耶耶的林真悫、林真琰皆不敢前去劝谏,最后是林圆韫躬身去见,但并非是为劝说而去。

    来至父母起居的房室,三十九岁的男子已然羸瘦,跽坐在妻子昔年最常席坐的几案西面,神色自若的在与自己下棋。

    林圆韫在心中想若是阿娘见况,是否后悔离开,而后她开口行礼:“耶耶,你是在怨恨阿娘吗。”

    林业绥闻言,冷冷抬眼,随即又重新垂了下去,语气终带着淡淡的愠怒:“怨,为何不怨?都已过而立之年还如小孩,一言不发就藏匿起来,她为所有人而想,为何不知道为我想,她心中惟独对我狠。”

    闻见耶耶此言,林圆韫终于哑然而笑。

    哪里是怨恨,分明是爱意。

    然后,她又小心翼翼的出声:“我是在询问耶耶是否在怨恨阿娘不愿让李暨纳我为妻,毕竟阿娘是你的妻,又是博陵林氏的女君,天子还赐封其汉中君,她应该为你们而想,但阿娘因爱我而如此任性,不顾及你与博陵林氏。”

    林业绥以两指夹黑子,闻言滞顿少顷:“你知道你阿娘这一生最不喜的是何物?是兰台宫。她岂会愿意让你再进去,而你是她十月所产,我未曾替她受罪,又如何还能去怨恨她,所以你们三姊弟的婚姻,只要她不颔首同意,在我这里便不行。”

    林圆韫垂下脑袋:“因为从母与阿瞻?”

    昔年她虽然年幼,但已经耳闻则育,过目不忘。

    阿弟林真琰刚产下,阿娘还未相见就被郑氏抱入兰台宫。

    而从母乃外大母的小女,年齿不过十而有六就忽然丧命,听闻是因为在孝和帝第七子逆反的三个月之中,从母进出兰台宫所致。

    但十年以来,耶耶对于政见不合的臣工皆是贬谪外郡,从不以权势来危及他人性命,惟独那位出身范阳卢氏的前姨父卢项有异。

    他在七年前丢失官印文书,随即又查出官印文书皆是他在任官吏的时候监守自盗,最后被施以磔刑。

    卢氏家主在家门伏拜数日以求耶耶宽容也无用,甚至对他们所给出的交换条件视而不见。

    前姨夫最终被割肉离骨,断肢体,再割断咽喉[3],毕命。

    阿娘在知道以后,躬身登车去往渭城谢氏的宗庙。

    她亦开始明白,耶耶所做皆是为了阿娘。

    然范阳卢氏欲再为豪门士族的壮志也始终未能得以实现,因为如今是她耶耶掌天下之政。

    林业绥摩挲着妻子的白玉钗,怅然自失:“虽然她与你阿娘并非是同母而生,但你阿娘很宠爱她,即使言及是被你阿娘抚育而大的也并无偏差,与待你是相同的。”

    林圆韫终于知道,为何阿娘身为食邑三千七百九十户的汉中君,数年来都常常不入兰台宫。

    每逢宫宴,耶耶也是能推则推。

    *

    冬十月。

    在阿娘失踪已经有一月的时候,林圆韫乘车至缈山的天台观,她虽然告知耶耶是欲来此为阿娘请求福佑,但实则是来见一人的。

    在殿檐之下,铺设有非豪门皇室不能用的熊席。

    席上有一人端正跽坐着,她右侧有两足黑漆红色云纹的凭几可倚赖,脖颈细而长,白皙的肌肤配以枣红色的绕襟曲裾袍,曲裾上还饰有精美的黑色金绣狩猎纹,又以玉带钩束衣,长垂至脛骨的杂佩系在腰间。

    其左右侍坐两媵婢。

    俨然是国都之中的豪门夫人。

    林圆韫行至三尺处,不再放纵,如士族女郎端正行礼:“阿娘。”

    谢宝因看过去,淡淡一问:“已经是十月,可有去为你小姑祭祀祝愿?”

    林圆韫温顺颔首,屈膝与妇人同跽着一张坐席,然后应答:“在来谒见阿娘以前就已经前去祭祀。”

    谢宝因欣慰而笑:“你祖母与二叔母是否也有一同祭祀。”

    林圆韫伸手去抱着妇人的手臂,将头颅靠在其肩上:“阿娘居然还如此不放心我,为死者祭乃礼仪大事,我岂会轻易遗忘。”

    祖母郗夫人在叔父林卫罹与叔母郭夫人成昏的第二年就归天,二叔母袁慈航在五年前因为产子母女皆殒命,在世上仅遗留有二子,二叔父林卫铆则始终不能放下,不愿纳后妇。

    最宠爱她的小姑林却意也在前年就因精气衰竭而亡。

    谢宝因举手轻抚长女的发顶:“并非是不放心,只是你性情不受拘束,又常常因诵读经书而忘记进食,所以才常与你言说,阿娘不想阿兕有此恶行,倘若阿娘不在,你的身体也必然已习惯每年都要祭祀。”

    林圆韫的脑袋往阿娘怀中钻了钻,恃爱摇头:“不,阿娘要万岁[4],我要把这件事情给遗忘,这一生都要遗忘。”

    谢宝因粲然笑着:“好,有阿娘在,阿兕随意遗忘。”

    林圆韫闻之,神情恍然:“阿娘,其实你不必为我的事情再哀伤,我知道在家中,阿娘与耶耶是最宠爱我的。数十载以来都将我与阿慧、阿瞻他们共同抚育长大,何况我所诵读的书简比他们都多,在治国治世之上,阿慧也未必能赢我,而我有此学识,心中所见的也已然是天下千万家,而非区区一家。”

    “我也知道阿娘是忧心我像从母那样年少丧命。但是阿娘你忘了,我是你与耶耶躬身教养而大的,我有你的聪慧坚韧,又有耶耶的智谋胆略。”

    “其实王祖母所言有理。”

    “在天下何以尊贵。”

    “君王。”

    “我要史书有我。”

    “我要万世流年。”

    “我要我的子孙相继为帝。”

    “我要我所思所想得以实现,推及天下。”

    谢宝因安静听着长女所言,最后欣然笑之:“阿兕有此壮志,阿娘很高兴,阿娘也会一直在你身后。”

    望见殿檐下的母女情深,在后跟随而来的林业绥沉默伫立许久,一字一句的质问:“你们都知道你阿娘在此处,惟独瞒着我?”

    谢宝因不解看去,玄色深衣的男子沉着脸,身形清瘦孱弱,眉目间尽是疏离,站在殿柱旁,阳光难以照耀。

    为人父的威严已经令她惊恐,何况男子执掌相权,在朝堂算计数载。

    林圆韫迅速躲进阿娘的怀里,闷闷一句:“谁叫耶耶自己看不到阿娘遗留的尺牍。”

    林业绥走过去,不悦凛然:“她何曾有留尺牍给我?”

    闻见二人谈话,谢宝因逐渐明白他们父女间为何异常。

    她在离家的时候,留下尺牍在几案之上,又命家臣与奴僕见告男子。

    男子岂会不知。

    而这一月以来只有林圆韫来此,尺牍或许就是被其藏匿,还逼迫着家臣等人共同援助,欺诈男子。

    但即使如此,她也依然不愿责怪,因为她知道林圆韫是想为自己去试探男子态度:“欲万世流年之人,行事就是如此?”

    随即,谢宝因抬眼望向男子:“不必责怨阿兕,我离家时未留尺牍,来此也是欲为小妹她们抄写经文。”

    乘车来缈山的途中,林业绥本来已经想好要如何发怒责问,但在见到女子以后,自己又先爱怜起来。

    他无奈叹息:“幼福就会宠溺她。”

    九死一生后,林圆韫跪直身体,朝父母二人顿首辞别。

    怀中的长女离去,谢宝因便仰着头,莞尔笑着,张开手要他抱。

    每次都这样。

    林业绥喟叹着弯下腰,有力的手臂穿过妻子膝弯处,稳稳抱起,随后垂头,抵住她额头,再依恋的埋在她颈中:“不要再让我找不到你。”

    谢宝因也忽然想起长女曾言及在她离家后,男子以为她欲独自死亡,开始生出殉情之心,身后之事都已预备交代给长子林真悫。

    她叹息,摸着他依旧还俊朗的脸,真是咯人,不知道瘦了多少:“还记得你曾与我说过的话吗。”

    林业绥离开她颈窝,禁不住的亲亲她唇角:“何话。”

    数载来,谢宝因已经习惯男子突然的亲昵,在而立之年以后,每次都撞得凶狠,她虽然也乐在其中,但顾及在道观,无用的躲避了一下,然后神情十分严肃:“‘能活而不活,或是欲为谁殉葬也很愚昧’皆是你亲口所言,为何会不记得?”

    林业绥付之一笑:“我是愚蠢之人,没有幼福聪慧。”

    谢宝因皱眉:“你就是故意的。”

    林业绥垂下眼皮,眸光也变得更为幽深:“那幼福离家又为何不亲自与我说?”

    谢宝因自知理屈,突然后悔对长女援助,最后她离开,留自己独自面对男子,但毕竟夫妻数载,她也已能从容应对:“他们的成昏之日,宗正.寺占卜在何时。”

    林业绥笑了笑,未出言揭穿妻子拙劣的手段,顺着其言回答:“在冬十一月乙亥。”

    他知道妻子此言是已应允太子纳二人的长女为妻。

    谢宝因对此笑着称赞:“孟冬也好,不会炎热。”

    天子李乙即位将近十一载,博陵林氏、太原王氏与河东裴氏的子弟已经日渐开始在朝堂上崭露头角,占据重要官位,虽然其他士族也有高官,但权势终究未能超过此三族。

    男子近几载也有意干涉族中子弟的宦仕,在保证权势不没落的情况之下,不让子弟再往中枢而去,有战功的林卫罹亦也是谨慎微小,圆通处事,不使自己的言行予以人口实,被欺辱都一笑置之。

    然天子心中始终忧忧,急需安心,士族不与皇室匹配,他就纳士族女郎为三夫人、九嫔,所为就是要皇权凌驾豪门。

    为太子纳林圆韫为妻,亦是如此。

    一是要博陵林氏继续为天子所驱使。

    二是挟制以博陵林氏为首的士族。

    身为家中女君与士族夫人的她一遍一遍与做阿娘的自己言道,智者不妄为,要为氏族而想,只能为氏族而想。

    林业绥忧心妻子是勉强而为,出言宽慰:“我是她耶耶,她倘若在兰台宫被太子所欺,我必然会竭力保护,何况还有真悫、真琰在家中,他们共同长大,感情自少时就亲昵,即使我不在,他们也会援之以手。”

    谢宝因趴在男子胸膛里,双手揽住他脖子,轻轻嗯了声,但她心中知道,岂能因为一个女郎就让博陵林氏内忧外患。

    林业绥抱着人,往静室稳步走去:“经文可有抄写完?若是已抄好就随我归家,倘若还未抄完,我与你一起,然后再一同归家。”

    谢宝因闭上眼睛,默默听风吹竹林的声音,还有男子说话时胸腔震鸣的颤动声,她弯了弯唇畔:“我都抄写完了。”

    言尽,她变得安静。

    儿女已经长成,故人一个个的离去。

    终有一日会是她。

    谢宝因小声开口:“还记得我在产阿兕的时候,你给我诵读经文吗?”

    林业绥顿住脚步,低头看了妻子一眼,见她眼睛轻轻合上,与昔年并无不同。

    他怜道:“记得。”

    谢宝因用脑袋不经意的蹭了蹭男子的胸膛:“我想听,再给我念念好不好。”

    林业绥温声言“好”,随即诵读。

    听着均匀的呼吸,他走到卧榻旁,小心将在自己怀中熟假的妻子放下,手背爱怜的一遍遍抚其脸颊,清润的嗓音继续念着经文:“为皇者师,帝者师,王者师。立天之道,地之道,人之道。命雷霆用九五数,大悲大愿,大圣大慈。”

    自后谢宝因养疾月余,终于大病痊愈。

    冬十一月乙亥。

    于黄昏之期,林圆韫穿戴金冠与杂裾垂髾,左右侍立着阿娘为她选择的随侍媵婢,而后从家庙登上墨车去兰台宫,开始她离开父母的一生。

    此时谢宝因三十五岁,她开始日渐明白阿娘昔年与她所言“儿女长成,嫁娶是人之大道。父母者,行养育之责。父母子女为人生过客,明白才能解脱”为何意。

    然,她虽然已经明白,但仍不能解脱。

    【📢作者有话说】

    [1]汉.祢衡《鹦鹉赋》:“尔乃归穷委命,离群丧侣。闭以雕笼,翦其翅羽。”

    【译:这样,鹦鹉便陷入困境,完全受命运支配,离开群鸟,失去伴侣。被关进雕饰美丽的鸟笼,被剪短翅膀上的羽毛。】

    [2]战国.《战国策.触龙说赵太后》。

    [3]“割肉离骨,断肢体,再割断咽喉”来自百度百科对磔刑的解释。

    [4]万岁:祝福人长寿的颂词。先秦.《战国策·齐策四》:“券徧合,起矫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

    [5]经文出自《三清宝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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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6  ☪ 四十一岁(1)

    ◎【中修】谨慎订阅但不看后悔◎

    两载过去, 林圆韫成功产子。

    在孩子三月的时候,谢宝因身为阿娘欲躬身去兰台宫候问,然林业绥不放心, 于是向天子告假, 随着同去。

    乘车至兰台宫,走过长长甬道。

    李暨也已亲自在东宫迎候。

    林圆韫知道父母来候问,当下摒弃儿子从寝殿奔走出来,往昔庄严端正到令天子、皇后都夸赞的太子妃再次变回小女郎,直接扑进妇人怀里:“阿娘。”

    成为储君的妻子, 即是君。

    遵循周礼,谢宝因也应该朝长女行君臣礼, 但礼数最周全的她忽然不想约束自己,放纵自己再做一次阿娘,而后伸手轻抚长女的后脊,又摸摸长女的头发, 笑道:“已经是阿娘,怎么还如孩子。”

    李暨和悦而视,似乎心中也为此高兴。

    在殿外言语过后, 几人入殿。

    随即才发觉李乙与羊元君也跽坐在殿中, 赐金钱帛衣,天子取训名“政”, 大约是因为夫妻二人曾遭孝和帝冷待,深知其苦, 所以都将其给与李暨与林圆韫。

    见过孩子。

    谢宝因与林业绥起身欲归家。

    而他们走在甬道之中, 每行一步都皆是在远离女儿。

    如今在春三月朔, 林业绥握着妻子的手, 为她捂热, 见她眉眼和顺,轻笑道:“能够为她放心了?”

    对于那个孩子,谢宝因见之满意。

    李暨虽然是储君,但天性仁爱,性情也与孝和帝有异,并非易燥易怒,但也不肖他亲母郭贵人,似羊皇后。

    常常有人如此说时,郭贵人就笑言太子有皇后的性情乃天命福佑,我求之不得。

    羊元君数年来仍无所出,但她对此并不执拗,因为昔年从无有过贤后,所以她以贤后约束自己。

    劝谏天子广纳淑女,为众夫人疏解忧郁,天子震怒或处罚不公,她皆会保护,李乙的孩子她也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但倘若李乙欲将其子让她抚养,她当下就会拒绝,随即数月不再与众夫人与孩子相见。

    那些夫人感激于皇后的仁德,常常会带孩子去蓬莱殿。

    唯独天子时时捶胸叹息,及至前几年,医师言及皇后已四十多,再难有孕,即使妊娠,在产子之际也恐会丧命,李乙才不再为与羊元君能有子嗣而努力,最后选择性情最佳、最懂得孝顺的儿子立为储君。

    二人将要行至车驾前的时候,林业绥忽然停下脚步,面露痛色,手捂着胸口,开始猛烈的咳嗽,似乎是再也忍受不住,又怕弄疼女子,松开女子的手,而后握拳撑在甬道的青石上。

    谢宝因当下转身,轻轻抚拍着男子的背脊:“哪里不适?”

    听出妻子声音中的忧虑,林业绥想要告诉她没事,但胸口突然绞痛,以致他俯身呕血。

    看见地上那些暗红的血点,谢宝因忽然缄口。

    从家中随从而来的侍从与兰台宫的内侍迅速将这位林令公扶持去最近的宫殿,与他们年岁同大的医师喘息着奔走而来。

    在诊治以后,谢宝因以意念支持自己听完医师所言,而后愕然,久久不语,待在胸中的郁气终于舒缓,她眼睛里有泪,无法再顾忌他们身处兰台宫,愤怒的走到男子面前,大声喊他的字:“林从安!”

    林业绥只是笑笑,拉她到自己身边来,然后说:“我无事,幼福不要震怒,对身体不好。”

    随即,所有的愤懑、忧心都在此刻化成了委屈,谢宝因饮泣无言,怎么会无事,这个骗子!

    医师说他年轻的时候未曾注意身体,宿疾太多,不仅肺经有损,头疾也无措,或许往昔觉得身体尚可,但随着年岁渐长,此疾会危急,最后陷入险境。

    恐怕寿数无几。

    她忍着心中悲痛,问道:“你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近一载来,男子很少寝寐,常常夜半醒来,在几案旁边席地独坐,还总是咳嗽,若是询问他就言是炎热或严寒,已经医治,又突然黏她,甚至有时不去尚书台,直接将国政交给左右仆射。

    自己应该知道的。

    林业绥笑而不言,跽坐在席上,仰头举手,将妻子轻轻拉到身边跪坐,然后指腹轻柔的拭去妻子纳一颗颗为自己而掉的泪珠。

    林圆韫知道消息从寝殿乘撵而来,看见阿娘力不从心,看见咳嗽到脸色苍白的耶耶还强撑着一丝力气,笑着安抚阿娘勿为此忧心,然后就要带阿娘归家。

    她其实很怯懦,怯懦到会畏惧失去阿娘,也会畏惧失去父亲,所以疾步进到殿内:“耶耶,你先在兰台宫居住,陛下与皇后也皆让你留,即使身体不适,医师也能医治。”

    林业绥望向妻子,笑言:“我都听你阿娘的。”

    林圆韫闻言低头,身体在战栗,每次耶耶都会把天下士族那些算计人心的谋策用在阿娘身上,以此来达到目的。

    此次必然也是。

    果真,谢宝因在沉默许久以后,艰难开口:“你耶耶既然想归家,那就让我们乘车归家吧。”

    揣测被证实,林圆韫痛苦号啕:“我不要!你们这次离开以后,我就再也见不到耶耶了!你们想归家,难道你们就不想我?我也是你们的女儿啊!耶耶最爱阿娘,阿娘只要让他留,他必然会留,但你为何事事都听人穿鼻!”

    谢宝因默然不语。

    妻子被如此对待指摘,林业绥冷下脸,沉声训诫:“阿兕,她是你阿娘,你不该如此对她说话。你也不用怨恨你阿娘,我的身体,她心中最明白,昔年我身有损伤,几乎让你阿娘悲伤发疾,这十几载以来,她也始终给在为我调养身体,常常管束我,但终究难以挽救,倘若能医治,又岂需拖到此时?”

    终于平静的林圆韫望着阿娘哭的气不属声,哀动左右,心中内疚的向妇人请罪:“阿娘阿娘是阿兕不孝,阿兕只是不想失去耶耶,不想失去阿娘。”

    谢宝因抬眼,闻见长女不需任何遮蔽的伤心、毫无顾忌的哭声,她多想也这样哭,然后说一句“傻孩子,我也不想失去你耶耶呀”,但开口:“我知道阿兕孝顺,阿娘不怨阿兕,你才刚产子不能痛哭。”

    林业绥也宽慰道:“父母总要离去,不过早晚。”

    在李暨来后,他也与妻子乘车归家。

    林圆韫站在殿外,默默望着父母相依离去的身影,最后伏在李暨的怀中失声痛哭。

    *

    自春三月大病,从兰台宫归家,林业绥始终被谢宝因所管束,尝饮汤药调养,但还是挽留不住,身体日渐虚弱。

    在夏五月朔,男子不再治理国政,将博陵林氏的子弟悉数布置,与其他士族言明未来该如何以后,正式向天子致仕。

    随即,他与妻谢宝因摒弃子孙,乘车去往隋郡、博陵郡、汉中郡相继居住,或在长江、黄河之畔席地对饮。

    博陵林氏已嫡长子林真悫。

    家中事务皆由其妻崔夫人治理。

    林真悫在去年一月纳妻,于今岁二月有女郎。

    他们也再无忧忧之心,专心为自己而活。

    *

    在秋八月乙末终。

    林业绥的身体衰弱,疾而不起,夫妻二人乘车自汉中郡归国都。

    他开始与林卫铆、林卫罹交代身后之事,又最后教导林真悫、林真琰兄弟:“你们两人要明白自然之道乃‘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即使士族,行事亦要谨慎,有时远离也并非不是好事,天下之争应审时度势,而你们阿姊将来若成为皇后,你们就是外戚,不要愚蠢到谋害博陵林氏与你们阿姊,多学汉朝卫青的处事,未来博陵林氏的子孙也要专心教诲,然后大宗才能万世,还要用心孝顺你们阿娘。”

    “她才是我最不能放心的。”

    林真悫、林真琰皆垂首听训。

    谢宝因与男子共同跪跽在堂上北面,几案之下是二人握着的手,听见此言,她心中动容,等两个孩子离开才小心翼翼的询问:“你没有话与我说?”

    她怕,怕男子不留一言。

    然林业绥始终都像是掌握一切的人,此刻也笃定的低声答她:“不急,还未曾到九月初二,我不会离开的。”

    他既如此说,谢宝因也就不再追问。

    *

    几日以后。

    在某个黄昏。

    踞坐在席上观览《道德经》的林业绥将竹简卷起,忽然开口,自诉多年来的心事:“幼福,我自十岁丧父起,受尽家族没落的苦楚与欺辱,其中有来自家人的,也有来自外人的,弟妹与我也不算亲近,至于夫人,她从来不会为我而想。你看,活着就是如此无趣,所以我从来都不觉得性命有多值得疼惜,但倘若要我就这么死,我又难以甘心,所以我给自己找到一个苟活的理由——博陵林氏起势与执掌相权,为了这两件事情,我运筹帷幄,用性命为局,以致身体衰弱。”

    忆起往昔,他不由低笑:“与你成昏以后,本来心中也只是想着要好好对待你,以后再驱车送你回渭城谢氏,毕竟适我非你所愿,但见你依然尽心治理博陵林氏,有苦楚也总不与我言语,坚韧似蒲草,无论何时都惹人疼惜。你还如此聪慧,诵读经史。但我心中亦知,这些皆是你身为士族女郎所学,即使不是我,你亦会如此。我是想放你离去的,但你又偏偏声声带泪的质问我难道就不想与你白头偕老还亲口说与我有了孩子。自那一刻,我就开始卑劣起来,处处算计,处处计较。”

    “阿兕未说错,我常常将与天下士族博弈之计用于你,因为我想让你怜爱于我,哪怕只有可怜也好。”

    “我想活,想与幼福长长久久。”男子眼皮颓丧的耷拉下来,“但还是迟了,昔年身体所受的损伤已经难以恢复。”

    在西面翻阅帛书的谢宝因手上微顿,知道已经是他们离别的时候,她收起帛书,而后膝行到男子身侧,伸手去握住他宽厚的大掌,语气平淡:“那你来世要早点遇见我。”

    从不信神佛的林业绥郑重颔首,笑道:“好。”

    沉默少顷,他又言:“听说那里很好,云雾之间不仅神灵烛龙遨游,还有仙人骑乘白鹤,金乌与明月共存,该是比人世辉煌。”

    只是没有他的幼福。

    谢宝因低下头,想起自己于数载前对着小妹棺椁所言,然那句“不用再忧心我”怎么也难以开口。

    她想,是不是只要让他对自己放不下心就可以制止他的死亡。

    她未言,而林业绥已然出声:“幼福,我这些年能活下来皆因为你,倘若无你,我也不会活到如今,但你与我不同,你即使没有我也能够继续活下去。”

    他以心祝之:“你要长命万岁,至少也要活到我这个岁数。”

    谢宝因哽咽不能语,一句“你凭什么以为我就能够活下去”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抬头望着男子那双漆黑发亮的长眸,她只能咽回发涩的喉中。

    她不能叫他未自己忧心。

    于是,她低下头:“我都答应你。”

    林业绥唇角浮着若有若无的笑,喉结微滚,不忍道:“幼福,抬头看我。”

    谢宝因长颈微动,笑着与他对视,即使泪水让视物的眼睛变得朦朦胧胧,但两人无言对视,三十七岁的她好像又回到两人刚成昏。

    林业绥手指瘦削,羸弱泛白的手背上,筋络突起,泛着浅浅青色,他贪恋的抚着妻子的右颊,一遍又一遍,不耐其烦。

    在妻子滚烫的眼泪落在手背后,他收回手,隐忍着心中悲痛,每说一字,便剜一次自己的心:“阿翁早亡,昔年你我的通婚书是我亲自所书,但时日太久,有些记不清内容,我惟恐死后不能与幼福重逢,想要再看一眼。”

    谢宝因隐约意识到有何事即将来临,她给与自己去承受此事的少焉,随即温顺颔首:“我去居室为你取来,但你要等我,不可以一言不发就离开,不然我会生气。”

    林业绥轻笑着嗯了声。

    谢宝因撑案起身,曳着曲裾袍离开。

    望着妻子离开的方向,林业绥的眼尾渐渐变得湿润,他喃喃自言:“绥自长子,年已成立,未及婚媾。承贤第五女,令淑有闻,四德兼备。愿托高媛,谨因博陵林氏,敢以礼请。”

    *

    寂静的堂上,落针可闻。

    男子踞在席上,脑袋微微低垂着,双手搭在大腿之上,阳光从外照射到堂上,照耀着他消瘦刚毅的侧脸,安安静静。

    那卷《道德经》的竹简就掉落在他身侧。

    他穿的玄色直裾深衣,衣上有精美的金色纹绣,还有的大片松柏,如同其人,风骨不折,即使现在走了,也依然还是跽坐端正。

    从居室急切归来的谢宝因站在堂上,她用力握着手中帛书,望着前面不语,在缓步走过去以后,屈膝跪在男子身侧,右手轻微战栗着缓缓抚上他还有余温的脸颊,也就这一下,男子猛然倒在她怀中。

    她知道,这一刻才算是真正的气绝。

    一股巨大的哀痛猛然袭来,心中恍若被手所拽,让她不能喘息,红丝也在顷刻间充斥着眼睛,眼里的白色顷刻化为红。

    她张开双手将男子拥入怀,张口的同时,一滴眼泪混杂着血珠滑落下来:“是在等我来才离开?我就知道你不会食言,但你还是离开早了,没有听见我说‘即使未能白头,但能与你在世上遇见,携手走到如今,幼福再无遗恨’。”

    “好好安寝,你太累了。”

    “其实这些年你才是最累的。”

    侍从的家臣见状,迅速遣人去讣告。

    林真悫、林真琰来至堂上,见到的是阿娘失礼的踞坐在地上,而非坐席,不言不语,满眼血红,怀中还抱着他们没了气息的阿翁。

    两人当下伏拜恸哭。

    闻见哭声,谢宝因则轻轻拍着男子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哄他寝寐,她不再流泪,不再伤心,只是默默的感受着怀中的人变凉变硬。

    今日是九月初二。

    他们刚好夫妻二十载。

    *

    博陵林氏讣告士族以后。

    李乙在哀痛之中下诏,让其陪葬怀陵,葬入主陵右边最大的陵墓,并在怀陵建其寝殿,命人四时日月祭祀,同时获赠太傅、列侯,谥号“文成”。

    丧礼是林真悫与家中崔夫人所治理,林业绥就躺在外面绘有五彩纹饰的棺椁中,来了许多人看他。

    而堂上置有钟、鼎、壶等青铜礼器,七名家臣在棺椁左右拱手默哀。

    谢宝因则穿着斩衰之孝,手中执杖,高髻之上只有一根白色的冠绳缨,她就站在北面迎候来哀悼的士族,始终未曾再哀泣。

    林圆韫来家中伤悼父亲的时候,看见阿娘的举止言行,不置一言,因为他们三姊弟少时就知道。

    父亲要更爱阿娘。

    父亲对外人都是淡漠以待,或是刚好的疏离,在儿时对他们也并不亲密,只有阿娘在面前才是有情欲的人。

    她想,如此也好。

    父亲不会伤心,阿娘也不会太伤心。

    林业绥的棺椁在家中放置三日以后,由轊车送往怀陵,在寝殿又放置六日,而后再入陵墓,并选了身生前所穿的衣物供在寝殿。

    衣服是谢宝因躬身所选的,乃他们成昏时的冕服。

    而能使男子灵魂升天的飞衣覆于只有贵族才能使用的四重漆木套棺之上,大玉璧置在其身下,又再放入生前所用令公的铜印龟纽、阴刻篆书「林业绥」的玉印以及「文成侯」之印。

    在天子的命令下,随葬物品数以千计的被放入棺室与墓室,但林真悫发觉有一个旧佩巾突然不见,那是父亲生前唯一说过要陪葬在他身边的物品。

    然无论如何也不曾找到,最后他只能在棺椁前伏拜,请求宽恕。

    随即,命人暂封墓室。

    *

    谢宝因站在山坡上,以木杖支持着身体,眼睛微微眯起,似乎是视物艰难,但即使如此,她也始终望着白幡飘动的地方,注视良久后,转身离开。

    侍立在身侧的随侍伸手去扶持着她缓慢行走。

    墓室被封的少顷,大风从西北而起。

    随侍迅速转身挡在前面保护,但又很快愕然。

    妇人脸上那是

    血泪!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修文的时候又嗷嗷大哭一顿,但他们从前说要去隋郡、汉中郡、博陵郡还有好多好多地方都去啦!

    137  ☪ 四十一岁(2)

    ◎【大修】谨慎订阅但不看后悔◎

    自林业绥瞑目之日, 谢宝因的眼睛就开始不怎么好了,刚开始不过是偶尔会发疼,还可以勉强视物, 但如今四载过去, 已经严重到只能看见模糊的事物光影,用尽多少药石都无用。

    而家中的事务已然命崔夫人来治理。

    被她遣去侍从林真琰的玉藻在知道谢宝因的眼睛有疾以后,也于两载之前,伏拜哀哭着重新回到妇人的身边,躬身侍坐。

    昔年男子刚逝, 她能时时俯身画绢帛飞衣,以此为度日之事, 但如今她多养疾不出,常在与男子共同起居生活过十数载的居室内跽坐。

    有时郭夫人、崔夫人会来,与她讲国都、讲天下所发生的事情;有时子孙会来,为她诵读《道德经》与诸子百家, 还会将从汉中郡来的税邑简牍稚声诵读给祖母听;有时她会乘车去往国都城郭外数十里的渭城谢氏宗庙。

    但她从未去过怀陵。

    即使两地相距并不遥远。

    不过,家中有一位从荆地请来的巫祝。

    谢宝因常召见她于堂上。

    外人也都以为妇人是为自己或儿女子孙才行鬼神占卜之事,但玉藻知道她所问皆是文成侯。

    在那日鸡鸣, 谢宝因从梦中哭着醒寤。

    于是她再次召见巫祝, 手摸着身侧黑漆红纹的凭几,听脚步声辩其位, 惶惶开口:“我常于梦见他赤足独自站立大雪之中,不言不语, 或是不停的在雪中行走, 可是他在那里过得不好?”

    巫祝慰藉道:“汉中君不必忧心, 文成侯在那里过得很好。”

    谢宝因神情郁郁, 声音与眼中都带着祈求:“可否能与我说得再清楚些?”

    四载以来, 巫祝已经习惯,当下恭敬的拱手详尽:“文成候刚瞑目之际,有仙人骑狗拉绳振响青铜钟为升天之音,随即文成候履升天之板,跟随飞廉去至天门,那里有天界守门神帝阍在天门躬身伏拜迎候,神豹在侧,仙鹤与飞龙在天,口衔灵芝的蟾蜍在扶桑树旁[1]。近日,文成候又欲去昆仑山暂居,还以神灵鬼神之力告之奴,他知道汉中君未曾放下他,所以才从天界来人间要亲口告诉汉中君他很好,但文成候已是灵魂之体,回来人间与自然大道不合,于是才会有汉中君所梦。”

    “若要文成候在那里过得好,汉中君就勿再为其哀痛。”

    谢宝因欣慰地笑笑。

    “那就好,那就好。”

    望见妇人的言行,玉藻失声哭着。

    这些皆是令公生前所布置。

    *

    在春三月乙卯。

    谢宝因四十一岁生辰那日。

    林真悫与妻崔夫人忧心她终日都跽坐于居室,会郁于胸,于是想以此来宽慰妇人的心,不仅博陵林氏丹阳房的所有子弟悉数归来,渭城谢氏三个尚在的舅父也遣人驱车接来。

    谢宝因穿着曲裾袍,手中持有一根探路的木杖走在前,身后有三媵婢拱手随侍。

    玉藻则扶持妇人而来,跽跪于堂上西面。

    前来拜谒之人列席东西两面,分案跪坐。

    先起身站在堂上,然后面朝尊位的妇人行礼的声音听着并不年少,脚步也迈得有些沉,与真悫他们非平辈。

    随即,前方传来一声“阿姊”。

    谢宝因稍楞,然后笑道:“晋渠。”

    谢晋渠也笑着应下:“是我,来祝阿姊万岁。”

    谢宝因唇畔的笑慢慢变淡,言起其它事:“听闻你数日前忽然发疾,双腿不便行走,这些孩子怎么还将你给请来,果真不孝。”

    阿翁长逝以后,谢晋渠在国都朝廷的政治得失有儒家的中庸之道,或许是从来都不愿涉入天下之争,但为了渭城谢氏,不得不支撑。

    谢晋楷、谢晋滉在朝廷比其兄更游刃有余,谢若因与王三郎的孩子也愿意重认渭城谢氏为外祖。

    阿娘能黄泉欣然而笑。

    谢晋渠望着这位阿姊,眼睛虽然视物不清,但依然澄澈如旧,相貌也不曾衰老,仍容美,只是留有年岁仓促而过的风采,他忽然喟叹:“我自己想来候问阿姊,你我虽然是姊弟,但数年难以相见,岂非笑话。”

    谢宝因眼前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她努力辨别着:“可惜我眼睛不好,不能再好好看你一眼。”

    谢晋渠笑叹:“暮年老翁,不看也罢。”

    谢宝因不悦皱眉:“如何就暮年老翁了?你还比我年幼几月。”

    谢晋渠笑起来,从宽袖中取出缣帛,亲自放在阿姊手中:“三姊也为你寄来帛书,她如今远在平原郡,不便前来。”

    谢宝因用手认真摸了摸,然后递给玉藻。

    玉藻出声诵读。

    帛书中所书都是追念往昔之言,从少时、成年到如今,无一不是昔年的快乐,最后以「阿姊老矣,然女弟仍美,阿姊甚恼」来玩笑。

    谢宝因其实知道已经知天命的三姊身体也不好,不便前来只是用以宽慰她的言语。

    她泣不成声:“阿姊。”

    玉藻小心收起帛书,重新放回妇人掌中,随后出声宽慰。

    后来跽坐在堂上的谢晋楷、谢晋滉也起身为阿姊祝寿,姊弟四人谈起许多在渭城谢氏的往事。

    他们离开以后,是博陵林氏的子弟。

    有人唤“祖母”,有人唤“伯母”。

    谢宝因自从眼睛不好,耳朵就变得很好,始终都默默听着,在心中辨认,待他们都喊完后,逐一说道:“明慎、礼慎还有肃文?你们的孩子是否也来了?”

    年岁渐长,对子孙的宠爱就愈益浓郁。

    林真悫、林明慎、林肃文他们如今都已然弱冠,纳妻有子,林礼慎也有纳正室夫人,而林真琰来年从军营回来就会纳河东裴氏的女郎为妻。

    只是不知自己是否还能得以亲见。

    林明慎因为少时在伯母身边待过数月,所以也更为亲密,当下笑着应答:“伯母,我们都前来为你祝寿。”

    林肃文虽然是十岁以后才来家中,但因父母不在,为家中三位伯母膝下长大,遂伏地顿首:“伯母,我是肃文。”

    林礼慎也开口道:“伯母要万岁。”

    而后,他们的子女都雀跃的唤妇人“祖母”,谢宝因也顷刻粲然,命玉藻与随侍将自己所预备的金饼赐与孩子。

    堂上众人欢乐时,忽然有一声“阿娘”传来。

    谢宝因闻后,眼眶变得湿润:“阿瞻回来了?”

    林真琰奔走至堂上,双膝跪在北面坐席旁,握着阿娘的手往自己脸上摸:“阿瞻来给阿娘祝寿,祝阿娘长乐万岁。”

    谢宝因仔细抚着其眉眼,这个儿子才是最像他的。

    她怅然道:“好,好。”

    博陵林氏的子弟给这位汉中君祝寿以后,林卫铆、林卫罹与郭圣窈从中庭而来,但在他们身后,还有第四人唤“长嫂”。

    谢宝因一下就听出来:“妙意。”

    林妙意牵着孩子走到跽坐席上的妇人身前:“是我,我从吴郡来为长嫂贺寿,江东王让我将孩子也带来见见长嫂。”

    两年前,江淮郡王易食邑而封,从此对封地再无治政之权,与天下诸王一样,只有食税权,他也不必再被围困于封地而不能出。

    然后,只听林妙意教导孩子:“唤舅母。”

    一声糯糯的舅母很快响起。

    “欸。”

    谢宝因依靠着模糊的轮廓光影,朝前伸手,摸了摸七八岁的外甥头顶,从玉藻手中拿过金饼给他:“已经大了,以后要孝顺你阿娘,她从前不易。”

    孩子并不畏惧,乖巧的点了点头:“我会的对阿娘很好很好的,舅母也要长命万岁,以后我还要来孝顺舅母。”

    此言使得堂上众人大笑,谢宝因也浅笑颔首。

    但林妙意低头独自擦泪:“长嫂,多年以来辛苦你为我操劳,还有长兄他也是。”

    突然从别人口中闻见男子,谢宝因有些愕然:“为何还要哭?你如今否终则泰,理应开心,你也要好好珍重身体,在驱车离开国都时,再去宗庙寝殿看看却意,她离开之前还在忧心你。”

    林却意也配食在父母的寝殿。

    听到小妹的事情,林妙意重新跪坐入席而哭。

    谢宝因听着隐隐约约的哀泣,无奈叹息,眼中的悲恸也慢慢溢出,后想及今日是自己的生辰,才撑起精神与其他人继续言道:“卫罹。”

    惟恐眼睛不好的长嫂难以看到自己在何处,林卫罹站起身:“长嫂,我在。”

    谢宝因不放心的开口:“阿瞻还需要请你为我与你长兄管束,他天性沉闷,从小也只黏我,倘若有一日我不在了,十分忧虑他心中有所委屈也不知道言语,如此还好,惟恐因此丧命。”

    朝堂之上,明枪暗箭,算计无数,他长得虽然肖似他耶耶,但男子的谋略还是他长兄林真悫学得更多。

    林卫罹郑重的拱手应诺:“长嫂安心,真琰在军营、朝堂之中皆有我保护,绝对不会让他有所损伤。”

    谢宝因颔首,又与林卫铆说道:“慈航走前,心中最不能放心你,能再纳后妇为何不纳?已经过去十一载,她不会怨恨你的。”

    林卫铆勉强一笑:“明慎、礼慎都已经长大,两人也拜官纳妻,我独身一人也能很好,何必纳后妇。”

    谢宝因不再规劝,有什么好劝的。

    慈航,他心中有你,始终有你。

    随即,谢宝因与众人。

    见完家中子弟,已经黄昏,谢宝因虽然乐不可支,但在所有人散去以后,她忽然说道:“你要怎么办呢?一直也不愿意适人。”

    侍坐在侧的玉藻笑答:“昔年女君曾笑言将我视为小妹,既然是小妹,又为何还总是想要我走?”

    谢宝因笑了笑:“不走不走。”

    她从席上艰难的站起身体,走出堂上以后,循着模糊的光圈而望向金色余晖:“阿兕将要产子,我也应该预备了。”

    玉藻看着用木杖前行的妇人,默默低头随从。

    *

    夏五月壬子。

    林圆韫再产子,乃女郎。

    谢宝因得到消息,当下就要去兰台宫见外孙女,但林真悫忧心其身体,妇人不仅眼睛有疾,还常常胸痹,昔年宿疾的痛痹也未曾痊愈,他与妻崔夫人耐心谏言,最后使得从来都慈和的阿娘发怒。

    玉藻见状,与二人私语:“你们就让女君去吧,她性情刚毅,若要成事,即使是你们耶耶文成候也未必能够规劝。”

    而后屈膝伏拜,悲哀泣之:“我请求你们让她去,勿使她在世上遗恨,也勿再勉强她活于世上,她想见你们耶耶。这四载以来,我侍坐在左右,常常都能听见她在梦里痛唤你们耶耶的字。她与令公成昏的时候,博陵林氏还未起势,为他人欺辱,家中事务亦是难以治理,你们祖母郗夫人也常严苛待她,随后你们耶耶还几乎丧命,那时女君腹中已有你们长姊。”

    “在天下局势有变之际,你阿弟又被乱子贼臣郑氏母子所夺。”

    “他们是互相扶持的患难夫妻。”

    林真悫也哭红了眼,他知道阿娘大限将到,三月已然是在布置身后之事,但身为人子,要他如何去坦然接受阿娘的离去,而可以无动于衷。

    但在玉藻姨母的悲戚中,还是颔首同意。

    *

    乘车去兰台宫的那日,谢宝因身体有所康复,精神好转,眼睛也比以往能视物。

    林圆韫迅速命傅母将大女抱来让阿娘见。

    谢宝因低下眼睑,努力想要看清外孙女的相貌,但都无疾而终。

    林圆韫遂从傅母手中抱到怀中,亲自走到阿娘面前,以便阿娘观瞻:“众人皆言她类外大母,所以我想请阿娘给她取个小名。”

    终于能看清一点的谢宝因笑起来:“我如何能来?理应是陛下或太子、皇后来取。”

    林圆韫失望的低头:“阿娘”

    羊元君乘撵而来,见到此状,笑着一同劝谏:“她既然肖似汉中君,那就应该汉中君来,何况圆韫也是如此想的,汉中君为何不满足孩子的心愿。”

    谢宝因慢慢伸手去牵外孙女的小手:“那就「阿宜」,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她莞然而笑:“本来是你耶耶为你小妹所取的字。”

    林圆韫虽然知道阿娘后来又曾妊娠,因为胎像溃败,所以未能产下,但不知道耶耶居然已为其取好小名。

    见阿娘将小名给与女儿,她开心而泣。

    她明白,明白阿娘最终也要像耶耶那样离去,而如今,女儿的小字就是耶耶与阿娘给她的遗物。

    谢宝因闻到哭声,转身朝前身后,摸索少顷才成功抚摸上长女的脸:“不要哭,你刚产下孩子对身体有损伤,我要走了,你先休息,以后我让玉藻也到你身边随侍。”

    林圆韫尽力隐忍,但听阿娘说要走了,还是高声痛哭——即使她已经快二十三岁。

    谢宝因无可奈何的叹息一声,将女儿拥进怀中安抚,然后才离去。

    羊元君躬身送至殿外,她也已经四十六岁,握着谢宝因的手,忽然哽咽:“汉中君要保重身体,令公生前就常与陛下说只希望汉中君能长命万岁。”

    谢宝因颔了颔首:“皇后也要珍重身体。”

    羊元君见妇人心中如此平静,知道去意已决,于是将那件事情告知:“其实封邑汉中君是令公向天子所求,昔年天子的确因为令公功勋过剩而忧虑,但令公忽然请求为妻封君,其中或许有令公为博陵林氏而为,欲要避锋。”

    “可我知道,令公有十分之七是为汉中君。”

    谢宝因茫然抬眼,眸光微微颤动,而后浅浅一笑:“圆韫她请皇后为我多疼惜她。”

    羊元君意识到谢宝因眼睛不好,惟恐流泪使眼疾加重,仓皇宽慰:“汉中君放心,我将她视为亲子,我在兰台宫一日就会保护她一日。”

    谢宝因安心的持着木杖从长长的甬道,独自归家。

    *

    从兰台宫归家以后,谢宝因的身体日衰,胸痹愈益严重,有时还会窒息,夜半也需常常有人跪侍左右。

    于是玉藻数日都亲自在夜半跪侍,她不放心外人。

    而秋八月庚未,夜。

    寝寐的谢宝因忽然从榻上坐起,欲要出去,侍坐席上的玉藻惊恐的取来错金大裘为她助温,但却难以劝谏妇人留在居室。

    随即,玉藻迅速遣人去见告林真悫、崔夫人与林真琰。

    急切从所居之处徒步而来的林真悫喘息着,见阿娘依然未能安静,他耐心询问:“阿娘,你要去何处?”

    谢宝因责道:“为何都要来阻我?已经夜半,你们耶耶还未归家,我要去乘车去找他,若是出事该如何?”

    闻言,林真悫惊愕失色,然后无声饮泣。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留住阿娘,于是开始像个孩子,可在父母面前,他本来就是孩子:“阿娘耶耶他他去怀陵了。”

    精神恍惚的谢宝因不悦皱眉:“怀陵?他夜半为何要去怀陵,难道是陛下遣他去监督帝陵建成?不行,我要去找他。你耶耶最不知道爱惜身体,倘若我不去,必然又要让自己身体有损,我要去看看。而且还有大风,他身体不能受寒,你去我和你耶耶的居室中将那件黑色暗纹的大裘拿来。”

    更衣而迟到的林真琰哭着劝导:“阿娘,我们先安寝,黎明再去找耶耶。”

    谢宝因倔强的挣脱幼子的手,又见面前的人不动,出声责问:“为何还不去?阿娘所言是不遵从了?”

    林真悫只好顺从:“我去遣人驱车。”

    但怀陵乃帝陵,非他们能去。

    在商量以后,他们尽力安抚阿娘到鸡鸣,而后命奴僕驱车前去建于醴泉县的怀陵。

    林圆韫听闻阿娘已经大限,在羊元君面前失声悲哭,请求乘车去怀陵追随阿娘与阿弟几人。

    羊元君出言宽慰,随即哽咽着命她迅速去乘车。

    *

    在车驾上,谢宝因难以再跽坐,于是臀股踞坐在席上,将头颅靠在长女怀中,精神也忽然好转。

    她握着手中旧佩巾,轻声与儿女商量:“倘若我想与你们耶耶葬在一起,你们是否会有怨恨。”

    林业绥离开之后,李乙感念他们夫妻情深,曾遣羊元君与自己说若以后她瞑目,想要与男子合葬,可同葬怀陵。

    林圆韫忍着哭声:“耶耶虽然最爱的是阿娘,但阿娘最爱我们,我才不怨恨他呢,他不怨恨我们才好。”

    谢宝因释然而笑:“不怨恨就好,不怨恨就好。阿娘爱你们,耶耶也是爱你们的。”

    随后她缓缓言道:“应该与你们说的,在三月我已悉数言尽,而其它事情,你们耶耶在走前也已经有所布置,如今我只冀望你们三姊弟能够互相扶持,勿要贪一时辉煌,要图长远之计才是智者所为,博陵林氏是你们耶耶以性命与心血才得以重新起势,不要辜负。”

    少时最黏父母的林真悫跪坐在右侧,双手落在大股上,手指缓缓收起:“阿娘还未曾与我说过一言,在三月你也只给阿弟留有言语。”

    谢宝因循声看过去:“阿慧,你的智谋最肖似你耶耶,我与你耶耶从来都放心你,只是只是”

    她想起男子:“只是你要注意身体。”

    林圆韫明白阿弟所想,他要借此多留阿娘,顷刻也好。

    她随即也道:“阿娘还有我,你不能偏心。”

    姊弟二人又像昔日争起父母宠爱。

    谢宝因叹息:“阿兕后宫之争实则是天下之争,士族利益纵横其间,你要学会平衡皇权与外戚,与阿慧、阿瞻共同保博陵林氏积厚流光。”

    对与阿娘的教诲,林圆韫耐心听之:“我们会谨记耶耶与阿娘所教。”

    谢宝因又突然从曲裾袍的宽袖中取出两物,放在长女手中:“这是阿娘最后一次给我们阿兕了。”

    林园韫低头去看,然后大哭。

    鸠车。

    鼗鼓

    她年幼时,常常与阿娘要此物来嬉戏。

    耶耶还曾命国都的工匠为她打造鸠车。

    谢宝因再次举手,在寻找最年幼的小子:“阿瞻,你欲从军以立战功,我与你耶耶始终都同意,但惟独祝愿你一能安然,二要谦逊平和,即使有功绩,也要明白臣不能凌驾君王,要听你两位叔父与长兄的教导。”

    她笑道:“‘兕’是健壮之意,虽然只是你们长姊的小名,但你们都要健康无恙。”

    林真琰主动把阿娘的手放在自己头顶,随即失声痛哭:“阿娘是我是我让阿娘,倘若没有我,阿娘就不会有痛痹。”

    谢宝因来回抚摸几下,柔声宽解:“不怨我们阿瞻,阿娘的身体从来都与你无关,是我自己。”

    林真琰哀痛的直接伏倒在阿娘的腿上,放纵号啕。

    谢宝因慈爱的抚摩着幼子发顶,慢慢合眼:“我想与他同棺。”

    林真悫从帷裳望向远处的怀陵,沉痛的话不成调:“阿娘放心,耶耶在离开前已经严令于我,以后无论阿娘愿意与否,都要将你与他合葬同棺,不仅是要同棺,还要让他牵着你手。”

    谢宝因展眉,用尽全力握着右手。

    愿意的啊,她是愿意的。

    岂会不愿。

    阿娘的气息在自己怀中缓缓消散,那么平和,与耶耶昔年瞑目之际相同,在看见阿娘手中所握的佩巾时,林圆韫与林真悫对视。

    他们都错了。

    其实阿娘最爱的也是耶耶,但数年来都隐忍心中不说,他们甚至不敢去想,在耶耶离去时,看似安静的阿娘在内心隐忍了多少痛苦。

    以致眼睛不能视物。

    以致突然有胸痹,常常胸痛不能言。

    原来那不是胸痛,是心痛。

    耶耶要她至少也要活到自己那个岁数。

    她就真的只活到四十一岁。

    在这人世,独行踽踽了近四载。

    但阿娘怎么忘了,耶耶是希望她长命万岁的。

    *

    最终,谢宝因在秋八月弃世,于前往怀陵的途中。

    儿女俱在身旁。

    讣告天下士族以后,众人皆来吊唁,其食邑之地汉中郡的数位家臣也侍立拱手哀悼。

    而后家臣驱轊车将棺椁送往怀陵。

    随葬物品与生前无异,皆是玉器、青铜器、犀牛角等物,还有汉中君的铜印龟纽与夫人私印。

    在选放于寝殿祭祀的冠服时,三姊弟难以决定,毕竟昔年耶耶的衣服是阿娘所选。

    最后玉藻来与他们言道:“你们阿娘生前与我说过,她选的是与令公成昏所穿的金莲花冠与杂裾垂髾,在他们居室之中。”

    林真悫不敢违背阿娘遗言,遣人去取。

    在祭祀祝之以后,再次重新开启墓室,打开四重棺。

    因棺椁经过处理,里面放置有专门的药石,静静躺在里面的男子还如刚入棺那样鲜活,容貌未曾变更。

    他不烂、不腐、不臭。

    林真悫、林真琰一面哀容的走近,望着同棺共躺的父母。

    他们双手相握,终于又团聚。

    随即,家臣开始合棺。

    棺椁共有四重,林业绥与谢宝因躺在最里面有梓木制成的黑漆素棺,而后是黑漆彩绘棺、朱漆彩绘棺、绢锦漆棺,寓以「亡者的灵魂从幽暗慢慢飞升至辉煌天界」之意。

    而外棺之上,覆盖有女子生前亲手所绘的帛画非衣。

    走出棺室,能见陵墓之内皆是依从生前共室所造,有疱屋、居室、浴室、中庭、粮仓等空间。

    随葬物品有青铜器皿以及谷物、蔬食、食用器皿、漆案、黑漆红纹碗、凭几、莞席、酒樽与陶熏炉。

    涉及算数、律法、医术等各类竹简、帛书也皆归入墓室。

    很快就开始封土。

    丧礼结束,林圆韫欲将常常侍立阿娘左右的玉藻姨母接去兰台宫,但她不愿意,自称要留在怀陵的寝殿点长明灯,再继续侍奉他们灵魂起居。

    四载前,耶耶身边的童官叔父也留在这里。

    耗费数日封好土以后,浩浩荡荡的人离开怀陵,及至黄昏,寝殿内的长明灯始终未断。

    妇人如生前侍立女子左右那样,继续在这里侍立,也常常会怅然自失的望向并肩而立的两个衣架之上的冕服与冠服。

    恍然中,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四载前。

    汉中君与文成候成昏的时候。

    *

    林业绥与谢宝因先后四载弃世。

    同棺合葬于怀陵。

    皆享年四十一岁。

    【📢作者有话说】

    [1]马王堆汉墓非衣上的内容。

    [2]旧佩巾就是正文中男主给女主的那个,后面因为那啥,男主又拿回去当宝贝收藏了,这块佩巾对他们都是意义非凡的。

    138  ☪ 七十二岁

    ◎【大修】我觉得不虐。◎

    孝安帝李乙在十六年前崩逝于长生殿。

    太子李暨即位。

    立妻林圆韫为皇后。

    尊羊元君为皇太后。

    然, 李暨在执政十四年以后崩逝。

    随即太子李政即位。

    尊林圆韫为皇太后。

    尊羊元君为太皇太后。

    在李政即位两年后,太皇太后羊元君大病。

    太后林圆韫不交睫,不解衣, 汤药要亲口所尝才会进太皇太后的口中。

    疾养数月以后, 太皇太后依然未能痊愈,而后病笃。

    在崩逝的那日,羊元君始终精神恍惚,惟有阳光炽烈时才清醒了数刻,言语间无不是在怀念故人, 当言及她四个未能长大的亲子,哀痛而哭。

    林园韫坐在卧榻边, 将老妇搂在怀里,轻声安抚:“太皇太后莫要怕,安帝与四个兄长已经团圆,不日你们就能一家相聚。”

    羊元君闻后, 逐渐变得平静,然后又合眼寝寐。

    自后不曾醒来,瞑目长眠。

    林圆韫举手擦去脸上的泪, 命宫侍为太皇太后沐浴更衣, 并向天下诸侯告丧,随即唤来李政, 商量丧礼。

    李政的性情温和孝顺,听到祖母崩逝, 当下就悲恸垂泪, 严令天下诸侯前来国都奔丧, 命令宗正与太常要遵照孝安帝生前所留的诏令, 合葬怀陵, 以天子之丧来治理。

    而在棺椁将要送去怀陵封土的前一日,林圆韫摒退左右侍御,独自来至黑漆文彩的棺椁前。

    她从直裾垂胡袖中取出缣帛,垂眼缓缓将其展开,在简单看过一眼后,扔进祭盆。

    在熊熊烈火的照耀之下。

    昔年往事也随之而来。

    天下无人知道,孝安帝曾在崩逝之前与她单独谈话。

    孝安帝自言:「昔年我为太子聘你为妻,其实心中所忧虑的是他会苛待皇后,毕竟并非皇后所生,又有亲母,未必会孝顺嫡母。即使如今性情温情,在我离开以后或就是禽兽。然你有林令公与汉中君为父母,昔日你随汉中君到蓬莱殿,我曾在殿外闻听到你以孝德为论的经辩。」

    「你有才智谋略,又善良有仁,为君、为妻、为子,我皆满意,故李暨的皇后只能是你。」

    「以后要善待皇后。」

    「倘若李暨不孝,以帛书废之。」

    然而庆幸,此帛书数载来皆无用,也随着太皇太后的崩逝而被焚烧。

    林圆韫履过地板,望着躺于黑漆素棺中的老妇,忽然讥笑出声。

    她追忆起昔年的一件事,居然会有人觉得孝安帝不爱羊后,以致儿女与父族悉数被帝诛杀。

    宫中曾有一位阴夫人,为孝安帝所宠爱,以致帝常常不见后,并欲立阴夫人子为储,于是阴夫人以为她能为帝妻,对后愈不敬,欲激怒羊后,使其失后德。

    但羊后性情仁德,从未发怒。

    而后,阴夫人于帝前哀诉诬后。

    帝闻后,不言。

    宫中众人皆以为帝将废后,宫妃、宫侍与帝之子女伏拜请帝念及旧情,然翌日的消息是孝安帝要诛杀阴夫人及父族,后谏无用。

    阴夫人所生儿女皆杀。

    帝直言:“皇后与我十五结发为夫妻,我一生最爱之儿女皆是皇后所诞育,我近年易怒的脾性有所减轻是皇后劝谏之功,宫闱和睦亦是皇后操劳之苦,皇后待汝等犹如亲族,一家僕竟妄想取缔君母,罪无可恕。”

    而同辈之中,也惟太皇太后长寿。

    林圆韫笑了笑,转身离去。

    太皇太后羊元君黄昏在蓬莱殿崩逝,享年七十二,附先王之宗庙,享往后帝王的四时祭祀,与孝安帝合葬怀陵。

    尊曰文安皇后。

    *

    文安皇后崩后三月。

    林圆韫召见嫁于平阳侯的长女平原公主。

    已育两子的平原公主身姿容貌皆还如少女,她也最喜穿裹身的曲裾袍,因为能将其身姿展现。

    当下,她也能因恃爱而高声埋怨:“都数月了,阿娘为何才召见我。”

    而林圆韫望着大女,默默不语。

    见妇人此状,平原公主叹息,她知道阿娘是在想念外大母。

    林圆韫跽坐在北面,对着女儿嗤笑:“你是公主,宫中众人皆知你是何性情,你想来此谁敢拦你?”

    平原公主恃宠道:“但长兄在二月时曾责我无礼,我才不主动来。”

    林圆韫无奈摇摇头:“你就是被你耶耶给宠爱过头了。”

    那日,有婕妤以言冒犯她身为已适人的公主却还常入兰台宫。

    她直接扬手把人容貌毁去。

    其弟李政曾私下训诫。

    而长女的性情如此骄纵,皆是孝成帝所宠。

    平原公主过去跪坐,好奇的询问:“阿娘,我与外大母很像吗?”

    林圆韫颔首,而后笑着摇头。

    容貌像,性情不像。

    她的阿娘才不会如此失礼。

    平原公主又言:“那阿娘与我说说外大母吧。”

    林圆韫看了看身旁的长女,欲言又止,最后言道:“‘阿宜’二字就是你外大母为你取的,其实也算是你外大父所取。”

    平原公主颔首:“那我肖似外大母,长兄肖似外大父吗?”

    虽然她与外大母像,但其实阿娘很少与她说起外大母与外大父,只是常常召见舅父。

    林圆韫闻言,哑然大笑:“你长兄如何会像你外大父?他像你祖父孝安帝,你三舅父才像你外大父。”

    平原公主想了想舅父是何相貌,最后笑道:“那外大父很好看,但阿娘你还未说我是否与外大母肖似呢。”

    林圆韫想起记忆中的阿娘,笑意渐渐变浓,犹如在追念昔年那些快乐与阿娘的怀抱。

    她毫不迟疑道:“你外大母容貌比你美。”

    *

    翌日,林圆韫又在殿召见两位同母弟。

    林真悫已经四十五,身体依然健壮。

    他朝妇人拱手行礼:“太后。”

    林真琰也随长兄行礼。

    跪坐在席上煮茶汤的林圆韫头也不抬,不满道:“难道我成了太后就不是你们的阿姊?”

    随即摒退侍坐左右的侍御,躬身从泥炉中舀出两碗热汤,推至对面:“我想娘娘和耶耶了。”

    她已经将要四十七,儿女长成,孙辈都能喊祖母,但就是会想念父母而垂泪,每当如此就会召见平原公主或家弟。

    然平原公主的性情与阿娘有异。

    兄弟二人闻言,不再拘束于礼仪,先后在东西两面屈膝跪坐。

    林真悫为宽解阿姊的胸怀,笑言:“已经数年过去,阿姊为何又开始喊‘娘娘’。”

    长姊林圆韫少时学语,难以学‘阿娘’二字,始终所唤‘娘娘’,一喊就多年,及至长大才好。

    但阿娘长逝以后,她日渐又开始唤“娘娘”。

    她望向右侧的青铜树灯,笑不及心:“她是你们的阿娘,惟独是我一人的娘娘,有何不好。”

    在兄姊的言语中,林真琰沉默着饮下茶汤,坦然道:“我也想他们,有时看着家中子弟在我面前大谈经学与治国安邦之论,我常常不能专心,心中始终在幽思倘若他们还在便能见我娶妻育子,他们还能子孙绕膝,耶耶与阿娘皆有智略,若是让他们亲自教授家学,子弟必然比如今更有才能,我我还想看他们暮年是何样。”

    林圆韫与林真悫看着幼弟,他很少如此袒露过思念。

    二十几载来,林真悫已任中书令,实掌相权。

    林真琰也因为十年前的战事而成为骠骑将军。

    仅在大将军之下。

    两人始终记得父亲林业绥与阿娘谢宝因生前的教诲,忠厚行事,谦逊做人,严厉管束族中子弟。

    孝成帝李暨即位以后,成为皇后的林圆韫也常劝谏天子施以仁政,虽然李暨对她很好,但她也明白克己,绝不僭越。

    及至李暨大病的最后两年,她才开始直接治政,然中间天灾频发,她就努力减缩宫中节支,打击士族侵占百姓田地之举,又躬身为罪犯持公平。

    而她从牢狱乘车离开后,大旱的国都降大雨。

    天下庶民都以为是天被皇后仁爱所动容。

    国家危机也终于平安度过。

    在最后半年,李暨自知大限将到,于是命太子李政监国,林圆韫亦不贪恋权力,拱手相让,退居后位。

    如今也已是皇权与士族共治天下,三姊弟努力保持着两者之间的平衡才相安无事。

    在女主天下的岁月中,林圆韫忆起父母说想在下世重逢,于是她就为有来世之说的佛教广修寺庙,只为让他们遂愿。

    博陵林氏的宗庙之中,因为先祖[1]林业绥使宗族中兴,而永不毁其庙,后世子弟皆要祭祀,其妻谢宝因亦然。

    林氏子弟也皆是敏而好学、直内方外之人,行于天地之间,不辱家学,博陵林氏终究没有成为王谢之流。

    林圆韫怜爱的看着幼弟,为他再舀热汤:“若娘娘见到如今的我们,必然温柔笑着摸摸我们发顶,再不吝言辞的称赞我们,而耶耶”

    林真悫直接脱口而出:“耶耶他只能看到阿娘。”

    最后三姊弟相视而笑。

    父亲林业绥弃世二十八载。

    阿娘谢宝因弃世二十四载。

    他们是否已在下世重逢。

    【📢作者有话说】

    [1]先祖:释义为祖先;已故的祖父。男主已有孙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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