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一弯淡黄的眉月越过树梢，渐渐挂到星群中央。
砖瓦房久无人居，到处结着蛛网；陈腐的味道弥漫开，地面积灰很厚，踩上去就是脚印。
脚印共有三串，其中一串格外蜿蜒，将屋中所有的物件都经过了一遍，最后停在角落的镜子前。
一面边角严重磨损的长方镜子，被昏暗的手电光照着，映出面前人的模样：
他有一张非常年轻的脸，短发黑眼，五官静静停在该在的位置上，大小适宜，安分守己。他身穿很平常的t恤，胸前挂着个石头吊坠，手上除了手电筒，还有一卷绷带。
他打量着自己，突然间右手一抬，把略有些外突的左肩膀向内一掰，再向上一提——
咔的脆响后。
身体比例更加协调了一些。
不错。
他不着痕迹点头。
这时一道哆哆嗦嗦的声音传入耳中：“老大，我看、不、你看，咱们都出来这么长时间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这里好阴森……啊不是，那女的警惕性挺高的，再不回去，她就要起疑了。”
警惕性再高，不也没看出你们其实和她一样？
照镜子的人心依旧对着镜子打量自己，连眼珠都没往那边转一下。
下一秒，听见另一个声音哀叹：“我们真倒霉，就一收集晶核的任务，都能遇上别的升华者，而且还是社保局的公务员……啊……”
的确挺倒霉，本来好端端睡着觉，忽然间不知被谁给弄醒，眼睛一睁，到了这个破地方。
还被两个倒霉鬼喊老大。
想到这，照镜子的人没好气地往窗外看了一眼。
窗户上玻璃早没了，风正呼啦啦往里拱，屋外树影连绵起伏，而树外又有连绵起伏的高山。
他现在在山里。
山是什么山，并不知道，但视线受阻，很不喜欢。
晦气。
他面无表情收回视线，又将镜子从上到下扫了一遍，确认里面那个人没有再需要调整的地方，向后退开。
“老大，你怎么不包扎？”俩倒霉鬼中的一个奇道。
另一个倒霉鬼立马说：“老大，我们帮你！”
这两人向他蹭过去。他们同样长得嫩，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一个高些，纹了个花臂，一个又矮又瘦，像是个猴。
花臂放下背在背上的两个包，接走他手里的绷带；瘦猴搬来张凳子，只是这凳子上了年纪，人一坐上去，就嘎吱叫唤了一声。
他低头去瞅。
瘦猴含含糊糊说：“老大，撩一下衣服。”
他顺手卷起t恤下摆。
手电光打过来，他腰腹的皮肤光洁白皙，连条指甲盖大小的划痕都没有，但另外两个人不认为这样，瘦猴龇牙咧嘴：“看着就疼。”
“老大，你忍忍。”花臂也是看得一脸痛，蹲下去小心翼翼往他皮肤上喷涂伤药，再扯出绷带，给他缠了一圈又一圈。
到最后他腰间多出一个略显臃肿的蝴蝶结。他垂着脑袋看了一会儿，伸手在蝴蝶结耳朵上一拨，把绷带拿回自己手上，点头：“确实疼。”
花臂：“哎呀，老大，下次别那么莽了。”
他又往蝴蝶结耳朵上一拨，站起身。
年老体衰的凳子再一次嘎吱叫唤。与此同时，他听见有人说了一句：
“扮演好人类。”
他脚步一顿。
花臂还在身旁絮叨：“老大，我知道赚钱很重要，但再重要，能重要过自己的命吗？那个e级都失控了，你怎么还能继续往前怼？老大，接下来可千万不能这样了。”
瘦猴附和：“就是就是。”
这两人都没听见那句话。
说那句话的人嗓音清而冷，平淡的语调下隐隐透出某种奇特的韵律。
是他自己。
他皱眉看向胸口，把挂在胸前的石头拿到面前，手电光打上去。
这石头平平无奇，既无光泽，入手也没什么质地，就是山里随处可见的一块石头，稍微一搓，甚至还有点掉灰。
但声音就是从这上面传来的。
他翻转着研究了一会儿，没研究出什么，松手任石头垂回去，往屋外走。
“老大，你听见我说的了吗？待会儿一定不能——”花臂紧跟而上，脑子忽然转了个弯，“老大，卧槽你不会是要去做掉社保局那人，继续任务吧？”
“是。”他随口回道。
“啊？”瘦猴顿时急了：“啊？别别别，弄死公务员后果很严重的！再说，她先前还帮了咱……”
咚！
门板被东西拍了一下。
瘦猴被吓得一激灵，话语戛然而止。
轰——
紧接着门板被外面的东西撞开。风骤然间猛烈，破烂的木头飞进来，并不明亮的月光落入屋内，伴着一道黑影的疾驰——
以及两声怪叫：
“靠！”
“淦！”
进来的是一头眼泛绿光的狼，尖锐的獠牙上滴滴答答淌着黏液，满是恶臭。
狼吼低沉，直扑向离门口最近的人。
“老大跑啊！”
也不知是花臂还是瘦猴的呼喊，焦得破了音。
但被喊的人没跑。
不仅没跑，他还往前走了一步。
他伸出手。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只能看见他手里的绷带飞了起来，像一道瞬闪的白光；而当那手垂回去，扑来的狼已被结结实实绑住。
狼吼声也被扼回喉咙——那嘴上多了个捆绑扎实的蝴蝶结。
然后他脚一抬，把这东西踹了出去。
咚。
狂风勉强接住了这道闷响。
屋外空地上出现一个女孩的身影。她嘴张着，想喊什么但没说出口，手里举着一把枪，想开但也没来得及开，望着被踹飞的狼，有一瞬间呆滞。
“那公务员来了！”花臂摁下震惊，压着声音，神情变得警惕，拉了想往前冲的瘦猴一把，“一会儿说话小心点儿，别露破绽。”
“这哪需要你叮嘱？”瘦猴不耐烦回答，冲着前方的身影竖起两个大拇指，“老大，你刚才好厉害！”
他的老大并没理会他，拔腿走到外面。
一弯眉月照不亮整座山，一支手电也照不清太长的路，四周树木披着浓重的墨影，树干笔直，像立着一个又一个人。
狼在一丛杂草里挣扎，眼神比之前凶狠数倍，但四条蹄子被牢牢捆在一起，再是凶狠，再是挣扎，也不过是整条躯体蠕动。
他蹲到狼旁边，捏着下巴仔细审视它。
皮毛粗糙，肌肉结实，可惜臭了点儿……
这人伸了个手指尖过去。
“别碰！”女孩子略显尖锐的呵斥声从后方传来，“它已经被污染、变成怪物了！”
她脚步匆匆来到他身侧，也蹲下，拔.出腿上的三棱.刺，语气柔和了些：“这东西足够评上等级，你们作为普通人，能够毫发无伤地把它捆成这样，真是厉害。但污染物不能捆起来就不管了，得杀掉，我来吧。”
他眼皮撩了撩，侧目看向她。
女孩穿着板正的白色制服，外头罩一件同样是制式的短风衣，武器有一把枪一把三棱.刺，腕间戴表，表上亮着光，在半空中投出一个巴掌大的虚拟屏幕。
这屏幕上应该显示着什么东西，但他无法看清，目光在上面停留片刻，开口应了声：“哦。”
他起身让开。
狼显然听懂了他们的话，眼神惶恐，被绑在一起的四条腿疯狂踢蹬，挣扎愈发剧烈。
女孩皱眉倾身，一压膝盖，以半跪的姿势将它身体制住，手提三棱.刺，轻声道：“以太一之名。”
一层淡淡的金色光芒漫过刀身。
她一手摁住狼头，三棱刺往下一送，稳准狠刺穿喉咙。
腥臭的血如同泉涌，狼的身躯无力颤了颤，翻眼死去。
但这还不是结束，女孩抽刀又刺，再一挑，从狼心脏位置挑出一枚指节大小，泛着微光的晶石。
围过来的瘦猴和花臂对这块晶石露出渴望的眼神。
女孩没注意，把晶石装进腰包，一甩兵器上的血污，抬头对三人说：“我刚得到消息，这个小山村已经成为疫境了。现在这里到处都是危险，你们不能离开我太久。”
“疫境？”他从女孩的话里挑出一个词，问得很认真，连这两个字都是仿着女孩口吻说的。
瘦猴听得一愣，旋即露出钦佩的神色，又偷偷竖了下大拇指。
“就是受到污染、变得异常的区域。”女孩说，或许是想让面前的几人提高警惕，还补了句：“如果受污染严重，还有可能活化。”
“活化？是指这片区域，这山上的石头、土、草都会变成活的？你骗人的吧！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瘦猴演了起来，连退三步，瞪大眼睛，一脸“不可能你在说鬼话”的表情。
女孩：“你们之前不就遇上过鬼打墙？都经历过那种事了，不会还以为这里是正常的吧。”
“……那、那污染又是什么？”
“那头狼，就是被污染了。”女孩回头一指，“好了，你们的生理问题应该都解决完了，请出示你们的身份证，我要进行登记，然后跟我走——”
她一边说一边在手表投映出的虚拟屏幕上戳了戳，但还没完成操作，有的人已经随便转了个身，迈开脚步。
风还在吹，树叶互相撞击摩擦，发出刷拉拉的响声。
他挑的方向是一片密林，黑漆漆的树冠连成片，半点儿月光都透不入，阴森已不足以形容，像一头巨大的、会吃人的兽。
瘦猴望了一眼，凌乱了：“老大？”
“喂，你别乱走！”
花臂箭步追上去，拽住他手臂，低声急切说：“老大，这种时候我们不能这么反骨！”
女孩也追过来，拽住他另一只手：“你听不懂人话么？这里很危险！”
他脚步不得不顿住，低头看看胸口的石头，又看看从左右扒拉过来的两只手，没开口。
花臂一个转身，挤出笑容，凑到女孩身前：“小姐姐，我们三个只是来夜爬等日出的，你说这里危险，我们立刻下山就是。”
“对啊，对啊，我们立刻下山，绝不逗留！”瘦猴大声帮腔。
“普通人是走不出疫境的。”女孩稍退半步，“是，你们是搞定了一头被污染的狼，很厉害，但这里还有比它更危险的东西。只有跟着我、去找我队友汇合，才安全。我们隶属于社保局执行部门，职责便是保护人民不受污染侵害，相信我，我们一定带你们走出这里。”
她说这话时神情郑重坚定。
他转身正对她，凝视片刻她的眼睛，轻轻抬起下巴，给了一个字：“好。”
“终于说通了。”女孩呼出一口气，扬了扬手环，“按照流程，我要对你们进行登记，请出示证件吧。”
“行吧。”瘦猴嘟囔着，不大情愿地摸出手机解锁；花臂把肩上多的那个背包递给自家老大，也开始掏手机。
这俩人分别在女孩那刷了电子证件，接着轮到他。
他默然半秒，视线扫过几人的手，往背包上摸索了一下，拉开拉链。
一个黑色金属块静静躺在其中。他取出来，双眼盯着它，按下侧方的按键。
屏幕亮起，解锁成功。
然后……
“老大，你点这里。”瘦猴探头过来，伸出食指在他屏幕上一戳、一戳、又一戳。
一张身份证跳到眼前。
姓名：张琦意
出生日期：20xx年……
地址：……
滴。
瘦猴顺道把手机递给女孩，她手环一晃，扫走上面的身份信息。
“江、雨、行。”女孩一字一字念着名字，发出感慨，“你居然才17岁？真是的，你们这个年纪，大晚上的不好好在家里写作业，来爬什么苍山！”
他撩撩眼皮，并不接话。
手机被还回来。
屏幕上，他的模样代替了身份证上原本那张略显营养不良的脸，下方的姓名栏赫然也变成了：
江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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