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退婚
可我不认
人间阴历七月,没有灵域炎热,已经有了几分初秋的意味。
玉楼小筑外四处都是盛开的凤仙花和秋葵,不少推崇农术的修士在料理田间的灵植和灵果。
玉楼小筑是仙门祖辈留下的隐世之所。
仙门清点了一下伤亡,又将受伤的仙门弟子拉去救治,好在该救的人都救回来了,除了少数不愿离开的御灵师。
医修谷的弟子这两日四处诊治,忙得脚不沾地,这些人中,伤得最重的还属裴玉京。
肋骨断了六根,鞭伤带着腐蚀,以灵修强悍的体质,都无法愈合,被腐蚀的部分只得剜去。
他自己一声不吭,倒让人看不出伤了多重。
寻常弟子不敢贸然为他治伤,只得请医修谷的谷主明同煦来。
明谷主是明绣的爹,性子傲慢,医术却举世无双,以前仙门尚未没落的时候,他只看心情救人,人人说他是怪医。
湛云葳站在外面等,她腕间的困灵镯已经解开,湛殊镜站在她身边,面色不虞道:“你还披着这晦气的披风做什么,一身那狗贼的味,还不赶紧扔了。”
她身上的披风,还是前两日在灵域越之恒给她披上的。
湛云葳其实也不介意穿不穿披风,但她不喜欢湛殊镜颐指气使的臭脾气。
于是她道:“我身上穿的全是越府的东西,照你这样说,是不是都得立刻脱下扔了。”
湛殊镜噎住,羞恼道:“湛云葳,这是你一个女子能说的话吗?”
“是你无理取闹在先。”湛云葳看他一眼,“阿兄,要说什么就好好同我说。”
“都说了别乱叫,谁是你阿兄。”
湛云葳笑了笑,她就是故意这样叫的,谁让湛殊镜说话不中听。
少女眼里含着笑意,映照着身后栾树,说不出的动人,湛殊镜有什么火气都发不出来。
湛殊镜张了张嘴,神色纠结,难以启齿:“你实话告诉我,你……”
湛云葳等了半晌,发现他没了后文:“你到底想问什么?”
湛殊镜烦躁道:“算了,没什么想问的。”
他问不出口,总不能真的问湛云葳那狗贼有没有对她做什么。
湛云葳看他一眼,还不等琢磨出湛殊镜在想些什么,门从里面推开,明谷主出来。
他穿一身灰色道袍,宽额长须,显得仙风道骨。但他目光睥睨,神色不善,冷冷打量了湛云葳一眼。
湛云葳知道,明谷主目中无人,性子狂傲,唯独只疼爱明绣这个女儿。
从小到大,明绣不管要什么,明谷主都会替她寻来,这才导致明绣无法无天。
湛云葳抬眸,目光无波澜,也没有敬重之意,冷淡地看着明谷主。
明谷主不把她当小辈,她何必将他当长辈?
明谷主目光锐利:“小友既然身中意缠绵,何必要回来,当真不顾性命?”
湛殊镜听不懂这老东西说什么,一听“意缠绵”,他不知道这是何物,但莫名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感觉到明谷主的敌意,挡在湛云葳身前:“谷主自重。”
湛云葳并不意外明谷主会看出来,他到底是天下最好的医修,甚至医毒双修。
但她厌恶明谷主这份歹毒。
换个御灵师,若是介意这些的,恐怕难堪至极。世人本就对御灵师施以枷锁,久而久之,御灵师们也把名节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数年前,还有御灵师因此自戕的。
湛云葳说:“我不肯做阶下囚,自然会回来。至于我是死是活,用不着明谷主操心。倒是谷主为了女儿,与小辈呛声,是半点脸面也不要了?”
明谷主道:“好个伶牙俐齿的女娃。”
他眼中略有深意:“唯愿你下月还能好好待在这里,至于此事,你自己和裴贤侄解释吧。”
湛云葳神色平静,并没有他以为的仓皇。
就算她不说话,眼中的嘲讽之色也很明显——你这样品性的人,也配做医修?
明谷主心中薄怒,拂袖离开。
*
风吹着弈树沙沙作响,湛云葳走进房间去探望时,裴玉京刚打坐完毕。
他抬眸看她,玉冠墨发,剑修的气质干净无暇,神色并无半分异样:“泱泱。”
湛云葳在他身侧坐下,低声问:“裴师兄,你伤势可还好?”
“无碍,我很快就能恢复。”裴玉京顿了顿,道,“过几日我就陪你去找长玡山主,你别担心。”
两人面对面,湛云葳有些恍惚,依稀又记起了初见的模样。
如今的场景和当初何其相似。
那时候裴玉京修炼的便是无情剑,偏偏这样一个人,周身冰雪,眼中却含着融融暖意。
彼时少年剑修笑望身前的少女,明知她年岁小不识得无情剑,却泰然自若答谢她的救命之恩。
而今也是,若非方才明谷主有意呛声,她或许以为裴玉京什么都不知道。
若她还是前世的湛云葳,不管再难,都会朝着裴玉京走过去,兴许也会将错就错,不去拆穿。但如今,她必须与裴玉京说清楚。
“裴师兄,我有话和你说。”
裴玉京注视着她,突然道:“别说,我不想听。”
他扶着她的肩膀,苍白笑了笑。
“你要说什么呢,若是王朝赐婚,那我告诉你,我不认,仙门也没人会认。若是灵丹上的道侣印,也不是没有法解,找一枚命缘丹化去即可。”
他顿了顿:“我了解你,就算他待你再好,可你不会心悦一个囚禁你、给不了你自由,与你大义相悖之人。困灵镯在一日,你反而不会留在他身边。”
裴玉京冷笑:“至于意缠绵?”
他说:“我知晓以后,确实恨不得杀了越之恒。可若要我以此放弃,我只觉可笑。就算发生了什么,那又如何,你若愿意,我们现在也可以……”
湛云葳不敢相信这是裴玉京能说出来的话,她像从没认识他一样打量他,眼见越听越古怪,她不得不羞恼打断他:“裴玉京!”
她咬牙道:“我不是要说这个。”
裴玉京沉默一瞬,望着她:“好,那你说。”
“……”湛云葳整顿了一下心情,“我想要退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与王朝无关,与越之恒无关,只是我自己的心意而已。”
“你怪我来迟?”裴玉京眸色苍凉,“可是泱泱,你可以惩罚我,可以气恼,唯独不要说这样的话,这对我不公平。”
她听出他话中的涩意,心里也不好受。
一念错,百憾生。
可她已经试过一次,早已心死。裴玉京是能割舍对她有意见的蓬莱,还是令她委屈万分的裴夫人?
困住她,让她不对任何人动心的,岂止是王朝一个困灵镯,也是裴玉京割舍不下的一切。
“裴玉京,”湛云葳没再叫他师兄,认真说,“你有你的道,我亦有我想追寻的。天下御灵师的归所,大多都是灵修的后宅,可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她的心境早已不复少时懵懂、在月下等着那身负巨剑的少年。
后来数年,湛云葳所有的愿望,已经变成要做自由的风,要做斩杀邪祟的剑,要做推翻灵帝的基石,唯独不是任何一个男子养在笼中的御灵师。
湛云葳也不要为任何人再失去自己的天赋和灵丹,爱意早已随着前世一并消散。
就像今日,她已经不愿为了裴玉京与明家父女争斗。
她试图推开裴玉京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裴玉京却不动。
他垂眸,道:“这说服不了我,我也不同意退婚。我从来没有因此禁锢你,泱泱,你想做什么可以去做。唯独……别这样轻易放弃我。”
湛云葳注视着他,突然说:“可是师兄,不是轻易,我曾朝着你走了很远的一条路,精疲力尽,满身伤痕,至死不休。”
裴玉京蹙眉看她。
湛云葳笑了笑:“所以,这就是我如今的决定。”
裴玉京缓缓松开她。
就在湛云葳以为裴玉京终于听劝的时候,他闭上眼,准备调息:“我听清楚你的话了,但做不到。过段日子坤元秘境会开,届时我助你去找意缠绵解药。泱泱,也有很多事,是你不曾知道的。”
她永远不会知道,从年少到如今——
他的无情剑道,已经破碎成了什么样,每一次为了见她,需要多努力。
裴玉京想,云葳,情爱一事,你从幼时开始就太懵懂迟钝,看到的何止冰川一角。
但身上的鞭伤、越之恒宁肯魂器重伤也不让她离开,让裴玉京第一次感谢湛云葳的迟钝。
至少,鹿死谁手,还是未知数,他不会提醒她,那王朝鹰犬最好永远藏得那般深。
*
灵域近来少雨,王朝杂役光清洗河畔的鲜血,就花了好几日。
彻天府内,今日难得下雨,哑女坐在廊下发呆,雨声淅淅沥沥,一如她乱糟糟的心潮。
府卫们看不懂她说话,医修来了一趟又一趟,这几日阿弟都在调息养伤,做的最多的事,就是一刻不停地画炼器图纸。
他们没再回过越府。
起初哑女还会问越之恒,弟妹呢。触及到越之恒的神色,她再没问过。
越之恒的状态更令她担心,她鼓起勇气捉住来彻天府的方淮,问方大人:谁将阿恒打伤,把葳葳带走了?
哑女知道越之恒的实力,王朝除了灵帝,他几乎无敌手。他灵体强悍,可神剑之伤,亦无法轻易自愈。
她忍不住担心,越之恒之后还有危险。
还好方大人有耐心,琢磨数次看懂她在表达什么以后,叹了口气道:“还能有谁,仙门和裴玉京呗。”
哑女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十分困惑:这个裴玉京,他很厉害吗?
“自然厉害,神剑之主,天生剑骨。”
哑女比划:阿恒也打不过?
否则怎么会让他把湛云葳带走,就算哑女摸不透越之恒的心意,可她了解他的狂傲和心性,若非没有办法,不会愿意拱手让人。
方淮琢磨了一下:“那日打起来不分胜负,不过……”
他心道,越之恒的底牌,悯生莲纹还没开呢。真开了悯生莲纹,那可不好说。毕竟真正令越之恒放手的东西太过沉重,已经不是谁输谁赢能左右的事。这些事也不好告知哑女。
裴玉京看样子也被什么反噬,否则手握神剑的剑仙,剑气应该更纯净,当日却隐带杂乱之意。
反正两个九重灵脉的灵修,一个都没落着好。
不过裴玉京受伤,好歹将人带走了。越之恒受伤,就连提都没人敢在他面前提当日之事。
大皇子的门客被越之恒全杀了。
这几日大皇子连府邸都不敢出,带着大皇子妃像两只鹌鹑。
马上就要中元节了,往年每每这一日,是越之恒最忙的时候。
方淮心里有愧,说到底,那日自己也拖了后腿。
咳……
若非他学艺不精,越之恒不用分出心神来救他,器魂也不会伤重至此,器魂现在都还在识海调养,身形小了一圈。
道别哑女,他找到在房内画图的越之恒,晃了晃手中的东西。
“全是我爹珍藏的灵药,你好好养身子。”方淮也不敢提,他那日悄悄回去捡了香囊,现在甚至不敢还给越之恒。
越大人也是真的决绝,说不要便真的不要了。
越之恒神色平静:“多谢,放下罢。”
“中元节快到了,王朝邪祟横行,我想过了,那一日我和我堂弟替你去诛杀邪祟吧。”
反正戴上面具,也看不出谁是谁?
越之恒抬头看他一眼:“你能杀魑王?”
方淮尴尬道:“遇见了就跑嘛。”
不过他跑了,其他跑不了的人就得死了。他自己也觉得这提议不靠谱。
越之恒嗤笑了一声。
不过这样的越大人似乎正常多了,离七夕已经过去数日,方淮不知道他是真的已经不在意,还是放下了。
但他清楚不能哪壶不开提哪壶,最好转移话题。
方淮凑过去看图纸,发现越之恒在做给器魂养伤的法器,看来器魂伤得确然很重。
方淮突然说:“七月二十二,坤元秘境就要开了,我爹让我去历练看看。”
他心里苦,就算坤元秘境再平和,那到底也是秘境,多少伴随着危险,他一个阵修心里发虚。他没抱希望越之恒会陪他去,只是抱怨几句,纯属没话找话。
谁知话音刚落,越之恒的朱砂笔顿了顿。
图纸上多了一点殷红。
方淮看过去,坤元秘境怎么了吗?
越之恒换了一直笔,垂眸淡声道:“届时我同你一起去。”
方淮惊讶:“你去做什么?”
九重灵脉不需要秘境历练了吧,据他所知,灵帝近来也没什么任务。
越之恒头也没抬,半晌才冷淡出声。
“断干净。”
【作者有话说】
退婚的葳葳。
上一刻,湛云葳:总算有个听劝的了。
下一刻,好好好,没人听。
第42章 秘境
你喜欢这个人吗?
去坤元秘境前,湛云葳得先把救出来的族人安顿好。
如今华夫人、湛雪吟,乃至白蕊都在。
湛云葳一直放在身上的洞世之镜也有了用武之地,没了困灵镯的束缚,她自己就能启动洞世之镜。
待波纹散去,镜面中浮现出的景象,令华夫人十分惊讶。
“这是何处?”
镜中,长玡山主在竹屋中打坐,隐约能看见外面金色的天幕。
湛云葳顿了顿,说:“大抵是须弥谷。”
湛殊镜道:“山主竟然没在人间,怎么会去须弥谷?”
难怪这几个月杳无音信。
传闻中,须弥谷独立于三界之外,是除人间、灵域、渡厄城外的第四界,以月华为钥开启,只容纳无魂之身,或无躯体之残魂。
无人知晓它到底在什么地方。
华夫人到底年长百岁,沉吟片刻,说:“我倒是听过一种说法,须弥谷乃上古神族所居之地,能遇见便是难得的机缘,以山主如今的情况,应当不是坏事。”
湛云葳颔首,前世长玡山长老向她提起过这件事,说父亲有机缘进入须弥谷,后来得以修复好破损灵丹。
想必就是这段时间。
她松了口气,没有变动就好,算算时日,一年后父亲就会平安回来。
湛云葳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父亲,收回灵力。
洞世之镜看得越远,越消耗持镜人的灵力,能成功追溯到须弥谷,已是意外之喜。
中元节那日,湛云葳坐在山亭中,天地浩浩,清风盈袖。
百姓们忌惮“百鬼夜行”的传说,今晚往往不会出门。
湛殊镜找到她时,发现她并非在葬花赏月,而是在牵引月光,修行控灵术。
觉察到他来,湛云葳才收回术法。
湛殊镜登上山亭,看着月色下明眸皓齿的少女,再次觉得她半点也不像个御灵师。
谁家的御灵师修行这样勤奋?还专门修习禁术。
他记得少时在学宫学艺时,因着自己脾气暴躁,人缘非常不好。
有段时间却许多人往他身边凑。
这些人送奇书、送丹药,张口闭口便是:“湛公子你家妹妹喜欢什么?”
“近来得了一本棋谱,能带给你妹妹吗?”
“山主有没有说,打算什么时候给湛小姐定亲?”
湛殊镜一度想将这些人连带湛云葳全部掐死,滚远些,他娘是青阳宗掌门,就他一个孩子,他才没有妹妹!
后来这些人因为得知湛云葳修习控灵术,总算安分不少。
仙门王朝大战之前,湛殊镜和湛云葳关系一度不好。
他觉得她是个气死人的麻烦精,湛云葳看他是无理取闹的白眼狼。
但似乎自那次牢里相见,湛云葳对他莫名温和了不少,湛殊镜却仍旧不知如何与她相处。
湛云葳问:“你怎么来了?”
湛殊镜这几日心情起起伏伏,堪称大喜大悲。得知湛云葳要去退婚的时候,他觉得她总算有点眼光了。
裴玉京有什么好喜欢的,修习一个不讨喜的无情道,蓬莱的老头们讨人厌,他那个娘更是一肚子坏水。
虽然他不想承认裴玉京长得确实不错,实力没话说,但湛殊镜还是觉得谁嫁给他谁倒霉。
湛殊镜这几日在暗中了解意缠绵是什么,得知以后险些气晕过去。
但她能完好地回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比起性命,旁的确实微不足道。
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顶多就是被那疯狗咬了一口,想想觉得晦气而已。
对上湛云葳的目光,湛殊镜说:“睡不着走走,往年这一日,本来也是仙门诛杀邪祟的日子。”
所有人弟子都会忙上一整夜,不让邪祟逃到人间祸害凡人。
他这样一说,湛云葳心想,今年没了仙门插手,诛杀邪祟的任务,全在彻天府身上了。
只有今日,天下人惟愿他们尽心尽力,个个平安。
她不免想到自己给越大人做的香囊,希望能派上用场。
湛殊镜也想起什么,眯了眯眼:“你那镜子借我一用。”
“你想做什么?”
湛殊镜说:“看看灵域中的情况,今夜到底是中元节。”
湛云葳便将镜子递给他。
洞世之镜一晃,湛云葳也凑过去看,一开始她以为兄长要看长玡山下昔日的百姓。
结果画面渐渐清晰以后,一个戴着鬼面獠牙面具,墨袍银纹的男子出现在镜面里。
“……”她几乎要气笑了,湛殊境其实就是想看越之恒今晚死没死?
镜中,二十四枚冰凌从漫天黑气中穿行而过,所到之处,邪祟惨叫消散。
最后冰凌汇聚到那玄衣男子手中,形成一条冰蓝色的鞭子。
他身上沾了邪祟血迹的地方,显得十分黯淡。
如今已是二更,想必越之恒已经杀了不少邪祟。待到那鞭子再次挥出,他突然捂住胸口,动作顿了顿。
湛云葳看得眉头一蹙。
湛殊境扬了扬眉,看来王朝的灵帝也没将这狗贼当人看,裴玉京都还养着伤呢,越之恒却依旧得带着他的人行走在灵域的暗夜中。
也不知越之恒是不是感觉到有人的视线窥伺,突然抬起头来。
这一瞬,近乎精准锐利地对上湛云葳的视线。
他明明带着面具,看不清神色,只能看见露在面具外那双如淡墨色的眸,却莫名令人心里一跳。
湛云葳反手盖住洞世之镜,打断了湛殊境的术法,她有些懊恼,不由瞪了眼湛殊境。
叫他乱看!
洞世之镜本就不该用来窥视任何人,若是越之恒真的意识到了什么,她几乎尴尬得想找个坑把自己埋了。
越之恒会怎么想?
*
王朝这头,方淮气喘吁吁追上来:“没事吧越兄?”
越之恒收回视线,淡声道:“没事。”
“你方才在看什么?”
越之恒垂眸,收起鞭子,没有吭声,意外有些出神。
方淮看他的样子,也学着他的样子看了眼那虚空,除了邪祟散去的余烬,什么都看不见。
因着越之恒戴着面具,方淮也看不出他是个什么心情。他累得够呛,纵然今晚把方家能叫上的人都带来帮忙了,也颇有种无暇顾及的感觉。
这彻天府掌司,还真不是常人能干的活。
一直坚持到天明,一行人才有惊无险地回去。
这一晚,折了八名彻天府卫。
哑女迎上来,果然发现越之恒伤口崩裂了,她心疼不已,眼泪都快流出来。
越之恒取下面具,轻轻推开她,平静道:“没事,过两日就好了。”
他面色虽然苍白,眼中却莫名有几分奇异古怪之色。
看上去倒是比前几日要好些,哑女看出来这点细微的改变,也不由有些困惑。
今晚发生了什么?
其后几日,越之恒倒是得以好好休息养伤,到了七月二十二,坤元秘境终于开启。
因着越之恒要去,方淮安全感暴增,越之恒却冷淡泼他凉水。
“坤元秘境是仅剩几个上古秘境之一,和开阳境的邪祟危险不同,坤元秘境中,有妖物存在。”
灵域发展至今,天地间已经没有妖,唯独最古老的几个秘境中,因着一年就开一回,大妖虽然会死去,可是也有新的妖物在不断诞生。
尽管它们无法离开坤元秘境,可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危险。
若非过两年就要接手家业,如今实力不济,护不住家里,必须历练,方淮实在不想去。
但危机有时候也意味着奇遇,惟愿运气好一点!
出发的时候,沉晔在外面等着,万没想到的是,曲揽月竟然也在。
方淮震惊问:“你也去?”
曲揽月掩唇一笑:“奴家也想去长长见识呀,何况越大人如今已没了道侣,长夜漫漫,总需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暖……”
越之恒看她一眼。
她笑了笑,闭上嘴,停止胡说八道。凶什么,活该那个可爱的美人不要你。
这是她的人设嘛,好歹得维持一下。
方淮神情一言难尽:“曲姑娘,秘境危险,你还是回去吧,若发生什么事,我们不一定护得住你。”
曲揽月转了转身后的伞,但笑不语。
越之恒对方淮说:“管好你自己,你死了她都不一定死。”
方淮惊讶不已。
他这时候仿佛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曲揽月也是个灵修。
她又是几重灵脉?
曲揽月唇边噙着笑,可比你厉害多了,方大人。
*
仙门这边,进去坤元秘境的人也不少。
以往仙山还在的时候,历练本就是常事,虽然很少有人敢选择坤元秘境这种有妖物存在的地方。
但如今眼见仙门将倾覆,所有人都知道自己需要成长,还有什么比上古秘境中更快?
若是有幸得到传承,脱胎换骨也在一夕之间。
出发前,明谷主说:“老夫把女儿拜托给裴少主,还望裴少主护她平安归来。”
裴玉京看一眼明绣,蹙眉道:“谷主言重,秘境危险,我不敢托大,也不会承诺任何事。明小姐回去吧。”
明绣咬唇:“若出了事,我不怨任何人,我一力承担!我不跟着你就是,我和医修谷的弟子同去。”
裴玉京神色冷了冷,抿唇不语。
蓬莱大师兄看一眼脸色难看的明谷主,忍不住扯了扯裴玉京的袖子,裴玉京抽回袖子,不为所动。
作为剑修,他自然御剑去。
就像少时他能迳自走到湛云葳的玄乌车旁,如今他亦对湛云葳伸出手:“泱泱,来。”
金色的神剑在光下温润剔透,明绣气得半死。
湛云葳看了裴玉京一眼,摇了摇头:“不必,多谢裴师兄,我和阿兄同去便好。”
湛殊境这回没反驳,赞许地看她一眼。
算你没以前讨厌,长大了总算眼神好使了。
裴玉京被当众拒绝,蓬莱大师兄忍不住看一眼师弟,怕他有难堪之色。谁知裴玉京神情平静,甚至温和笑了笑:“好。”
大师兄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也不是那般了解裴师弟。这已经不是性子好能解释的了,师弟的心性,远比自己想像的坚韧可怕。
从小到大,裴玉京只执着过两件事。十八岁之前只有练剑,十八岁之后,多了一个湛云葳。
他多年苦修追寻剑道,于是神剑为之呼应。湛师妹美丽不可方物,却也如愿成了他的未婚妻。
而今,湛云葳的态度有了变故……大师兄心里惴惴,竟有些开始担心师弟。
*
进入秘境,眼前一阵眩晕,湛云葳放下挡住眼睛的袖子。
眼前是一个古宅。
宅子恢弘精致,绿瓦覆顶,雕梁画栋。红色木门上,竟然不是铜锁,而是两把金锁。
地上铺着厚厚一层白雪,冷得令人颤抖。
湛云葳站在漫天大雪中,秘境中与外界不同,竟是寒冷的冬日。
周围只有湛云葳一个人。
她垂眸看了眼腰间的牵缘铃铛,心里冷冷一笑。原本牵缘铃是用来保证一同进入秘境的人不被分开,但她腰间的铃铛显然没起到半点作用。
是谁动的手脚,想也知道。
出发前,仙门统一分发了牵缘铃。如今仙门以蓬莱为首,裴夫人还真是煞费苦心要她死。
兴许在裴夫人看来,一个御灵师在秘境中没了灵修的保护,必死无疑。
湛云葳扔了腰间的铃铛,从袖子中重新掏出来一个。
都知道裴夫人是什么样的人了,她早有防备。现在这个,是只绑定了湛殊境的。
她也想借此让裴玉京看清并放弃。
不适合就是不适合。
湛云葳摇了摇自己的铃铛,果然,不远处有了回应,却是从宅子里面传来。
湛云葳不免有些头疼,抬眸看着眼前一看就有问题的宅子。她突然想起湛殊境从小到大,是有点倒霉在身上的。
还不等她想办法进去,那门已经无风自开。
一个红衣少年倚靠在门口,竟然是一张熟悉的脸。
他含情脉脉望着湛云葳,嗔怪道:“娘子怎么来得这般晚,今日可是我们的好日子,误了吉时,可是不吉利的。”
这张脸分明是封兰因师兄的,可封师兄不会这样讲话。
湛云葳知道宅子有古怪,一时没动,也不敢胡乱接话。
那少年轻轻“呀”一声,咕哝道:“你不喜欢我这张脸么,不会呀,我觉得挺好看的。”
美得雌雄莫辨,他们最喜欢这样的脸啦。
但小娘子不喜欢,换一换又何妨,他转身捯饬了一阵,在脸上捏了捏,再转头时,竟然是湛殊境的脸。
“这样呢?咦,还是不喜欢么。”
过了会儿,又变成了越之恒的脸。
红衣男子站在门口冲她笑:“你喜欢这个人吗?”
湛云葳:“……”
“还不行呀,方才那个人明明很好哄。”男子有些恼了,又换了一张脸,这次是裴玉京的。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个也不错,你认识的男子,个个都有顶好的样貌。”
抬眸间,却阴戾横生:“可在我们的九忘雾中,怎么唯独你还能保持清醒呢?”
湛云葳心里一沉,天地不知何时,已泛起紫色的雾。
第43章 相遇
一只手将她半抱进去
红烛纱帐之中,紫雾笼罩,湛殊镜抬眸,眼前只有面前的少女。
少女跨坐着,慢慢褪去外面的纱衣。
圆润的肩膀下,是鱼戏莲叶的肚兜。她轻轻咬唇,凝望着身下的人:“公子说说看,我美么?”
湛殊镜作为七重灵脉的修者,其实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可九忘雾中,人只会听凭欲望行事,几乎没有任何理智可言。
他眸光迷离,只最后的底线还记得自己是谁,记得面前的人是谁。
不、不可以。
他们的身份……
少女轻笑:“有什么不可以,做你想做的便是。我们便在此,白头到老再不出去,没人会知道。”
她笑盈盈的,歪了歪头:“你的元阳既然还在,给我好不好?”
见他神色挣扎,但动作却不是这样回事,女子弯了弯唇。她慢条斯理解开湛殊镜腰带,垂涎欲滴。
作为一只千面狐狸,她已经好久没有见过精气如此纯净的男子。
这男子年轻俊美,血气方刚。又对她这张脸的主人暗藏情愫,她几乎都舍不得事后吃了他。
哄着他多采补几次,倒未尝不可,只是不知道外面等着的小狐狸们肯不肯让出这块肥肉。
湛殊镜仅剩的一点理智告诉他这样不对,然而不听使唤的身体,令他面红耳赤。
当腰带被解开,听到面前少女的轻笑,他只觉得血气直冲脑门。
就像自以为藏得很好的东西,猝不及防暴露在人前。
少女俯下身,要碰到他的时候,目光突然发直。湛殊镜艰难抬头,脸上“啪”的一声落下一记耳光。
湛殊镜:“……”
混沌的脑子终于清醒不少,他咬牙转过视线,发现眼前哪里是什么少女。
分明是个上了年纪,脸上有深深褶子的妇人。
她身后还有五条晃动的尾巴,湛殊镜一脚踹开她,沉着脸将自己衣带打了个死结,心里一阵作呕。
狐妖目光呆滞,竟丝毫没有反抗,她呆呆木讷出声:“主人让我唤醒你,带你出去。”
半晌,她站起来,指了指外面,要给他带路。
白色的纯净灵力不知何时覆盖了整座宅子,紫雾散去,湛殊镜被引到宅子外的时候,一眼就看见雪地里站了一个少女。
她身上披着墨绿色的斗篷御寒,漫天的大雪中,她一手撑着伞,一手微微抬起,白色的灵力从她指尖涌出,宅子里的每一只狐狸,都似她掌中傀儡,被她用丝线般的灵力牵引着。
湛云葳方才没有进去,她不擅近战,进去宅子会吃亏。控灵术本就针对意志力薄弱之人,千面狐狸这种妖,哪里谈得上有什么意志力,她很容易就控制了这些狐狸,让他们把湛殊镜唤醒带出来。
只是湛云葳没想到狐妖的唤醒方式,是在湛殊镜脸上打了一耳光。
“……”她问湛殊镜,“没事吧?”
湛殊镜哪里计较得上那个耳光,或者说打得正好。他现在看见她就几分不自然:“没事。”
湛云葳没进去,自然不知道里面的景象,她好奇地问湛殊镜:“你何时有心上人了?”
不然为何这般容易上当,看来作为妹妹,她对湛殊镜的关心远远不够。
湛殊镜咬牙,莫名瞪了她一眼。
湛云葳不明所以,念及他父母双亡,又一向与自己不和。这辈子本来就决定对他好一些,于是她提议说:“若真有心上人,那位姑娘也心悦你的话,没必要不好意思,待寻到爹爹,你同他说说,让他替你去提亲。”
湛殊镜脑子发疼,他看她一眼:“好主意,行。”
湛云葳觉得他阴阳怪气的。
两人谈话间,古朴的大宅不知何时消失,看来是狐狸们知道碰上硬茬,逃之夭夭了。
宅子消失,面前露出一条铺着雪的小径。
湛殊镜也意识到不对劲,这里竟然只有他和湛云葳两个人,不见其他弟子的影子。
想到出发前,湛云葳给自己换掉的牵缘铃。他眯了眯眼,冷道:“老妖婆做了手脚?”
湛云葳有时候觉得他这张嘴挺解气的,会骂就多骂几句,她点头:“不和他们一起也好,我们自己也能找到花蜜。”
秘境中的雪越来越小。
两人在雪中穿行,湛云葳道:“我曾看过古籍关于坤元秘境的记载,不同于外界,秘境中三日为一个节气,冬日看样子就要过去,马上春日就要到了。”
意缠绵的解药虽然称作“花蜜”,但湛云葳没见过,只能推算。
若真是妖蜂酿造,蜜蜂在冬日冬眠,现在肯定找不到,至少得秘境的“春日”到来才行。
夜间下起雨,这雨水怪异,一旦落在身上,灵力就会散去一分。
不得已,湛云葳和湛殊镜只得找个山洞躲雨,进去之前,湛殊镜警惕抬眼,他没过去,一掌挥出,地上的杀阵无声亮了亮。
山洞里面传来一个纳闷的声音。
“咦,我的杀阵这般明显么?”
湛云葳只觉得莫名耳熟,过了片刻,山洞里面走出来一个人影,竟然是方淮。
方淮看见他们,也十分惊讶。
湛云葳顿觉不好,方大人在这里,那里面?
湛殊镜也知道不妙,纵然里面的人没有释放威压,可他能感觉到里面还有强者。
除了那狗贼还有谁?越之恒可比秘境其他妖物还要危险。他当机立断,顾不上这场会流失灵力的雨:“湛云葳,走。”
湛云葳结印做了个结界罩住自己和湛殊镜,抿了抿唇,转身离开。
方淮纳闷地看了山洞一眼,这是避如蛇蝎?
*
山洞里燃着一堆篝火,火光跳跃,将火堆前男子的面庞映得半明半暗。
曲揽月拨弄了下火堆,见他眸色冷淡,不由调笑道:“怎么不出去,她淋雨你不心疼?”
越之恒语调平静:“关我何事。”
曲揽月一时不知道他说真的假的,但越之恒的感知必定比方淮敏锐得多,想必早就发现了湛云葳两人。
发现了她,却没有动静。
难不成真的毫不在意?
其实现在的越之恒,才像曲揽月认识的越掌司。这场婚事,若一开始非灵帝指令要抓裴玉京,他不见得会允。
如今灵帝没有死命令让越之恒抓着湛云葳不放了,怎么做事,就全凭越之恒的心意。
曲揽月只猜测他多多少少有些动心,不说旁的,越府这几个月变化多明显,越大人院子里再没出现过以次充好糊弄他的东西。
越之恒以前不爱回越府,后来哪怕王朝下雨,他都会在宵禁之前出王城,回到夜色温柔的汾河郡。
但曲揽月不曾见过他们相处,看不透越之恒这点恻隐有多深,又到了何种程度。
方淮进来坐下,抖了抖袖子上的雨水,看了眼越之恒,莫名说了句:“他们没有和裴玉京在一起。”
也不知道裴玉京干什么吃的,竟然让湛小姐和湛殊镜那个不靠谱的在一起。
越之恒往火堆里扔了根柴,没有说话。
*
湛殊镜觉得自己还是挺靠谱的,虽然第一个山洞没法进去,很快也找到了第二个栖身之所。
雪在融化,秘境中的冷仿佛要穿透骨子,无法用灵力抵挡,他看看坐在角落的湛云葳:“你等等,我捡些柴禾回来。”
湛云葳拉住他:“别去了,凑合一晚吧。”
现在出去消耗灵力不划算,再说,雨这么大,若非提前准备,柴火必定是湿的,要烘干也要耗费一番功夫。
她低头,从怀里翻找出一颗温润的珠子,让湛殊镜抱着。
她手里也有一颗,触手生温。
湛殊镜忍不住看她一眼,够了啊湛云葳,你有没有做御灵师的自觉,到底是谁在照顾谁!
他觉得挫败郁闷,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这一路,都是湛云葳比较有先见之明。
因着身份桎梏,湛云葳其实鲜少有历练的机会,但湛殊镜第一次发现,不知何时,她长大了,比他们所有人想像的都要出色。
就算今日他不在这里,她一个人也能在风雨中穿行,说不定也能找到她想要的东西。
湛殊镜心里五味杂陈,难怪她也不要裴玉京。
看样子,湛云葳早就做好了独自往前走的准备。他沉默片刻,默默坐直,他坐在靠近洞口的地方,好歹替她挡着风口。
*
天明前,雨总算停下来,天空明净如洗。
就像湛云葳预计的,秘境一夜之间,完成了从寒冬到春日的蜕变。
湛云葳收起斗篷。
湛殊镜看她一眼:“你连斗篷也带了?”
“这倒不是。”湛云葳眨了眨眼,坦白道,“先前打劫狐妖的。”
“……”别提狐妖了。
湛殊镜下定决心要从此刻有用些,至少得比裴玉京有用。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青色的香炉状法器,法器只有指甲盖大小,递到湛云葳眼前:“试试这个,心里想所求之物。”
湛云葳看了眼,是照川阁的法器。
照川阁是王朝的炼器世家,早年也不乏有惊才绝艳之作,后来被越之恒淬灵阁打压了下去。
因着越家投靠王朝,仙门已经许久没有出色的器修世家了。
从湛殊镜宁愿用照川阁的东西,也不买越家的法器,就能看出他的意见有多大。
湛云葳接过来,心里默念着意缠绵的花蜜,香炉中一缕轻烟飘出,朝着一个方向飞去。
湛殊镜说:“跟上。”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湛云葳只能跟上那缕轻烟飘去的方向。
冰雪融化后,溪流开始流淌。
他们清晨出发,到了傍晚,轻烟触及到一处石碑,方才停下。
湛云葳抬眸看去,碑上书:
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转斜阳。
慇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1]
诗中竟颇有自得其乐的闲适之意,仿佛为了映衬,眼前缓缓出现一条路,隐约能看见桃花开遍,彩蝶飞舞。
碑文淡去,渐渐变成了三个字——桃源村。
湛殊镜皱起了眉,秘境中的桃源,能是什么好地方吗?
往往越是平静安宓的地方,越是危险。
但有所求,便明知危险也得进去一探究竟,湛云葳顿了顿说:“走吧。”
眼前只有一条路,他们刚走了没几步,湛云葳再回头看,果然,身后一片杂草丛生,来时的路变成巍峨青山。
已经没了出路。
当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看看这村子有何古怪之处。
湛云葳几乎已经做好里面全是妖物的准备,然而村里只有屋舍十余间,四处开着花,村民在地里耕种,藉着昨夜的雨春耕。
湛云葳两人走进来,这些人却视若无睹,仿佛看不见他们。
若非眼前一切会动,湛云葳几乎以为自己在一幅画中,画中人不被惊扰。
湛殊镜与湛云葳对视了一眼,开口道:“老丈,请问村长家怎么去。”
话音刚落,田地里的所有人,仿佛被惊醒,齐刷刷抬起头,望着他们。
他们目光迟缓而麻木,旋即又缓缓变得生动。
有人道:“许久不见外乡人了,你们去村长家?我带你们去罢。”
说完,他挽起裤腿上来,一副朴实好客的模样。
湛云葳心里沉了沉,她在这些村民身上,没有感知到妖气,然而越是如此,越是古怪。
村民抬头看了眼天色,说:“贵客们,天要黑了,你们可得在天黑前,找到落脚之地啊。否则……”
他声音诡异了一瞬,似笑,又似期待什么。
村长家很快到了,他是个白胡子老头,慈眉善目,打量了他们一眼,笑道:“你们是来买桃花酿的吧?我们村的桃花酿最为出名。”
“村长。”湛云葳问,“除了桃花酿,村里还有花蜜卖吗?”
村长抬头看了她一眼,开口道:“当然有,不过,你们要花蜜,恐怕还得等几日,我们还没开始酿蜜呢。”
“要等几日?去何处买?”
这次村长没有回答,只说:“天色已晚,我不便留你们,你们快走吧。”
湛云葳抬头一看,天色果然不知什么时候黑了,想起村民的警告,她拿出一枚簪子,说:“能收留我们一晚吗?”
谁知村长变了脸色,驱赶她道:“走走走,赶紧走。村里夜晚不许收留外人。”
这就奇怪了,村里无人愿意收留,夜里却又危险。
湛殊镜皱眉,也知道不能再掰扯,拉着湛云葳一家家试。
结果不出意外,白日好客的村民,夜里全部拒绝了他们。
月亮出来了。
湛云葳抬头,刚想和湛殊镜商量,找个地方躲躲,谁知一回头,发现身边哪里还有湛殊镜。
身后出现那个白日里热情带路的村民,他漠然道:“姑娘,我说过天黑了不能在外面,你找到栖身之所了吗?没有的话,你既然付过钱,便来我家吧。”
可她何时付过钱?湛云葳后退一步,刚要使出控灵术,却发现术法失灵。这地方到了夜晚,竟然无法使用灵力?
那村民对她诡异咧嘴一笑,湛云葳抿唇,掉头就跑。
跑到巷子里,身后却没有路,眼见脚步声越来越近。
旁边一扇门打开,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腰,将她半抱进去。
她一惊,那人捂住她的唇不让她出声,她下意识要张口咬他,迫他放手。
觉察到她的唇齿碰到手指,他顿了顿,捏住她下巴,冷淡道:“松口。”
【作者有话说】
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转斜阳。
慇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1]
————苏轼《鹧鸪天·林断山明竹隐墙》
第44章 关怀
中元节那日,你是不是……
听出越之恒的声音,湛云葳第一反应就是,越掌司追到这里来了?
上一次离去,两人剑拔弩张,他掐她脖子用来威胁裴玉京,她离开得也毫不犹豫。
此次猝不及防再见,湛云葳一时竟不知该如何面对越掌司。
腰间的手臂有力,然而捏住她不许她咬下去的手也显得毫不留情。一墙之隔,妖物就在外面,越掌司可怕还是妖物可怕?
他似乎明白她心里所想,低低冷笑道:“看来在湛小姐心里,屋子里外差不多,越某并非不识趣之人,这就将你送出去。”
湛云葳:“……”
别啊,她忙松口,识趣又坚定地摇头。
还是很不一样的,她方才迟疑那片刻,只是怕好不容易跑掉又被抓回去。
“多谢越大人相救。”
越之恒垂眸看她一眼,几乎冷漠地将她从怀里推出去。
湛云葳意识到,越之恒兴许也是来找花蜜的。
他早就说过,不想掉修为。
越之恒本就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亲自来找花蜜也在情理之中。
湛云葳视线在房中不动声色扫了一圈。
屋子里简陋,像是村民勉强收拾出来的客房,方寸之地中,只有一个很小的木板床。
地上杂乱地堆着农具,桌上点着半支红烛。
她被推出去以后,腰抵靠着木桌,抬头就能看见越之恒。
越之恒显然比湛殊镜有经验得多,秘境中雪刚化,春寒料峭。他披着墨青大氅,像个华贵又目中无人的世家贵族。居高临下打量她时,神色淡漠。
说是看陌生人也不为过。
七夕那日以后,两人薄弱的关系被彻底撕破,湛云葳如今既不是他的道侣,也不是他的阶下囚。
现在只是回归了两人最初的身份。
他是彻天府掌司,人人生畏的王朝鹰犬,而她是在外逃亡等着复兴仙门的山主之女。
湛云葳抬眸,轻声问:“越大人还抓我吗?”
藉着烛火微弱的光,湛云葳看清了他神色中浅浅的嘲讽:“没兴致。”
湛云葳松了口气,看来若非灵帝的死命令,他对拿她邀功没什么兴趣。
或者说,她的存在对越之恒来说,本来就是个麻烦。
既然不抓她,就算不得敌人,桃源村中如此怪异,湛殊镜不知所踪,如今有个盟友也是好事。
湛云葳注意到越之恒也是一个人:“方大人呢?”昨日方淮明明还和越之恒在一起。
越之恒看她一眼:“你不知道?”
她栗色的眸浮现出一丝讶然:“我怎么会知道?”
越之恒靠在墙边,垂眸看她,语气听不出喜怒:“所以仙门那小子不是被你当做‘房钱’付给村里的。”
这句话信息量太大,湛云葳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看他。
什么意思,越之恒是说,现在湛殊镜被当做了“房钱”?
先前的古怪之处总算有了头绪,难怪村民让她天黑之前得找到住所,村长不收她的簪子,却又有人说,她已经付过“房钱”了。
听出越之恒话里另外一层意思,湛云葳神色古怪:“你把方大人当做房钱付给村里了?”
越之恒淡淡道:“嗯。”
“……”看样子,越之恒还是主动“付账”的,湛云葳一时竟然语塞。
但她知道,越之恒这样做不可能没有理由:“你怎么发现,村里只收活人做房钱的?”
这事说来话长。
原来越之恒他们正午就到达了村里,因着比湛云葳他们早到一个下午,他们几乎把桃源村的地形摸了个遍。
桃源村总共有十七户人家,诡异的是,村里没有女子,家家户户都由男子组成。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是一个隐居安然的村落。
桃源村被桃花环伺,屋舍俨然,美如画卷,据村长所说,他们靠卖桃花酿为生。
天黑之前,越之恒他们留宿也被拒绝了。
既然桃源村有完整的运转模式,甚至刻意模仿了人间习惯,那就不可能没有破解之法。夜晚来临前,所有人都明白必须要找到留宿之法。
于是他们尝试了交换。
方淮拿出了灵石、法器、符咒、阵法菉一一尝试,村长只是一味赶走他们,看也不看这些东西。曲揽月眼珠转了转,若有所思。
在方大人急得恨不得打村长一顿的时候,越之恒冷不丁开口:“我作房费,如何?”
村长骤然抬起头,唇边露出一抹诡异的笑意,这下却不是赶走他们,而是摇了摇头:“贵客不太符合。”
越之恒眼神淡淡一转,落在方淮身上。
方淮几乎要抱头,这是什么变态的思维,他能拒绝吗?
方淮期待着村长拒绝,他不是越之恒,不想去啊。没想到村长却微微一笑,收下了:“不过这只够你一人的房费,其他人仍旧不得收留。”
曲揽月提出自己,发现也不收,她从善如流换成沉晔,村长这才点头。
天黑之前,村长给他们分别指了一处住所。
月亮出来那一瞬,所有人术法试灵,同时,方淮和沉晔无声消失。
湛云葳听了以后,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什么样的诡异行事风格,才能想出把自己或者同伴当房钱付了。
同时她也很好奇:“为什么村里不收你和曲姑娘?”
越之恒看了一眼她:“你觉得呢?”
如果先前他还只是揣测,如今看见湛云葳在这里,他觉得那个猜测八九不离十。
湛云葳说:“我不太能理解……”
说到底,她也是根正苗红培养出来的仙门御灵师。哪个正常人能想通这些诡异的东西?
越之恒看她一眼,平静道:“村里只收元阳尚在之身。”
湛云葳愣了好半晌,耳朵发烫。
她不免懊悔,就不该多问这一句,早知道越之恒有问必答,她就应该少展露好奇心。
“越掌司现在有何打算?”
越之恒说:“天明之后,自有分晓。”
湛云葳沉吟片刻,知道现在担心也没用,上古秘境都有禁制。
他们进入桃源村后无法使用灵力,活人凭空消失,甚至没法反抗。这样高等级的禁制,一定也伴随着对桃源村的约束。
规则之内,消失的几人必定暂时不会有事。
两人坐在桌前,谁也没有睡觉的打算,越之恒神色淡淡,在把玩一个法器,兴许只是不想看到她而已。
桃源村的夜晚,他的法器也无法使用。
算算日子,两人已有半月没见,也不知道是不是湛云葳的错觉,她总觉得这段时日越之恒清减了一分。
以往冷峻的面孔,如今显得愈发锐利,狭长眼眸下,那枚令他看上去显得冷心冷清的红色泪痣,平添几分凉薄之意。
七夕分别的时候,湛云葳就没将越之恒当做敌人。
事实上,重活一世湛云葳自然分得清,两辈子不管越之恒名声再坏,他始终不曾伤害过她。若非他相护,她一开始兴许就被指给下流又残暴的三皇子了。
“越大人,你的伤好些了吗?”
烛火跳动,照亮越之恒的面庞,他顿了顿,缓缓抬眸看向她。
桃源村的夜晚安静,只有草丛中栖息着几只不会说话的蝶。
湛云葳问的时候,其实没觉得有什么。可是对上越之恒的视线,她莫名觉得氛围怪怪的。
似乎缓和了不少。
“已经无碍。”
他沉默半晌,喉结轻轻滚了滚:“中元节那日,你是不是……”
湛云葳心道,果然怕什么来什么。她就说湛殊镜不该乱看,现在越之恒果然就同她秋后算帐了。
平心而论,没人喜欢被窥伺。
她手指轻轻缠绕垂下去的衣带,解释道:“你别误会,我不曾用洞世之镜行小人之举,也不是故意窥伺你。是我阿兄想看看中元节那日,百姓是否安好,邪祟是否已除。”
也是奇怪,湛云葳发现自己说完这句话,焦灼的氛围莫名消失。
越之恒看她一眼,冷淡道:“好。”
湛云葳不知道他怎么了,像是不悦,仔细一看,又看不出来什么,只是重归平静。
*
天亮以后,两人离开了屋舍。
越之恒似乎已不将昨夜的谈话放在心上,天亮之后,他拿出一个香炉,这个香炉和昨日湛殊镜递给她照川阁那个很像。
只是颜色是银白,乃淬灵阁锻造。
同类的法器,照川阁在做,淬灵阁也有不少。
湛云葳知道越之恒在找方淮他们,两人路上遇见了曲揽月。曲揽月撑着伞,闲适地走过来时,看见湛云葳,轻轻扬了扬眉。
“看来,昨晚发生了许多我不知晓的事。”她意味深长看了眼越之恒,难怪越大人不与她待一屋。
一点同伴的样子都没有。
“曲姑娘,你也来了?”
曲揽月笑眯眯看湛云葳一眼道:“是呀,秘境历练可遇不可求。”
她这次没再说什么“越大人带我来”之类的话,已经看出越之恒不需要她添堵,她也不会多此一举。
湛云葳忍不住多看她一眼,前世她一直以为曲姑娘是个娇滴滴的女子,事实上曲揽月对外确实表现如此。
但曲揽月能在桃源村待一夜面不改色,神情闲适,湛云葳已经猜到了什么。
她不由看看越之恒,越大人果然很多秘密。
曲揽月注视着湛云葳的眸子水汪汪的,一路上,她除了看桃源村风景,就是忍不住看湛云葳。
越之恒冷冷看她一眼,她才收敛一点。
湛云葳没想到她似乎还挺喜欢自己的,她本来也对曲揽月充满好奇,两人又同为女子,于是凑过去同她说话。
有的人了解后才发现和认知不一样,曲姑娘风趣幽默,实在是个妙人,她一路上被逗笑了好几次。
曲揽月好几次想伸手去捏捏她脸蛋,御灵师真是可爱又长得美,笑起来就更好看了,真是便宜了越大人这个冷冰冰的炼器师!
若非越之恒就在前面,她已经动手了。
三人没走多远,遇上了昨晚那个追湛云葳的村民。
湛云葳步子顿了顿,仙门往往不对凡人使用术法,但桃源村实在奇怪,这些人透着凡人的气息,却根本不像凡人。
她手指动了动,控灵术施展出去,那村民却依旧扛着锄头往前走。
湛云葳不由凝目。
连百年狐妖和六阶修士都能轻易操控的控灵术,竟然对村民没有用处,他们仿佛不是活物?
越之恒看她神色就明白怎么回事,他更直接,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村民经过的时候,他干脆利落地抹了村民脖子。
只见那村民睁着眼倒地,几乎只在一息之后,他却又若无其事站起来,这一幕虽然在意料之中,可是所有人都不由有些沉默。
无人惊扰村民的情况下,他就像看不见湛云葳等人似的,喃喃自语道:“天色不早了,还得赶春耕去。”
这下连曲揽月都忍不住愕然:“这些东西,竟然不死不灭。”
湛云葳有几分毛骨悚然。
也就是说,如果夜晚没有交上房费,又被村民们抓到,纵然村民们表现得像个普通凡人,下场会有多惨,也可想而知。
夜里灵修们会死,禁制之下无法使用灵力,这些村民却不会。
真要打起来,不死不灭的一个群体,根本就不可能会输。
所有人现在都不由在想一个问题,花蜜如今还没酿出来,“房钱”们被送去了哪里,又到底管几日?
【作者有话说】
裴玉京即将抵达战场,修罗场开启。
集齐八个人,可以打两桌麻将!
第45章 醋意
出去了就别回来。
三人再次沿着村子走了一圈。
湛云葳发现,就像越之恒说的,村子里只有十来户人家,看上去并无异样。
香炉的烟散入桃林,再无踪迹。
入目看去,只有灼灼桃花盛开,根本没有方淮等人的踪迹。
越之恒收起香炉,倒并不意外。
曲揽月转了转伞柄,叹道:“看来遇到麻烦了,小小一个桃源村,内含乾坤啊。”
只能说不愧是上古时就存在的秘境,桃源村背后的对手,想必是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怪物了。
时值正午,村民们带着农具有说有笑地回家。
湛云葳说:“村里有一处不对劲。”
越之恒:“你是说祠堂?”
湛云葳点头,凡间不管多小的村落,都会兴建祠堂。桃源村既然有既定法则在,不可能没有祠堂。
然而他们沿着村子走了一圈,屋舍俨然,鸡犬相闻,田间郁郁葱葱,却唯独没有看见祠堂的影子。
显然不合理。
消失的那些人,是否会在“祠堂”之中?
三人又去了一趟村长家。
村长看见他们,露出一个和善的笑:“贵客们昨夜在村里休息得可好?”
兴许是知道这群“村民”是怪物,湛云葳再看他的笑,总觉得有几分渗人。
她答道:“挺好的,我们下一次付房钱,是在什么时候?”
“在三日后。”村长用那双生得精明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看了眼他们,“贵客们可要商议好了如何付,桃源村是个小地方,没法赊欠。”
曲姑娘挑了挑眉,心里轻轻啧了一声。
怎么的,这怪物是看出来他们三个人都凑不出一个处子或者纯阳之身是吧?
说实在的,昨夜想通桃源村收钱标准以后,曲姑娘有些意外。
方淮和沉晔还没成婚她能理解,但越掌司竟然?
这冷淡的奉旨“假成婚”,似乎有点过分真了啊。她目光一转,落在身侧的御灵师姑娘身上。唔,也不算奇怪。
湛云葳又问起采买花蜜之事,或许因为付过“钱”,村长这次透露了更多。
“三日后才会开始酿蜜,你们要买花蜜,届时再来。村里的人,会在祠堂前酿蜜。”村长神色有几分意味深长,“今年也是时候了,收成不错。”
三人对视一眼,那个隐藏起来的“祠堂”?
此后不管再问什么,村长也不多透露了。正值饭点,村长问他们要不要留下用饭,曲揽月笑着拒绝。
笑话,谁敢吃这里的东西。
离开村长家,不远处就是溪流和桃林。
和村长的一番谈话,得到了不少信息,几人商议接下来怎么办。
曲揽月说:“每隔四日就要付一次“房费”,好歹毒的老东西,看他们有恃无恐的模样,想来过往的灵修,没有一个走出桃源村。”
即便不被用作“房费”,留下的人,最后也会因为交不出同伴,在夜里被村民围剿杀死。
这是一个无解之局。
好消息是,三日后就要“酿蜜”,届时他们可以看看祠堂的古怪,也必定能找到湛殊镜他们。
当晚,三人在一户姓陈的村民家寄住。
这间屋子显然要比昨夜的宽敞不少,算是正经的客房。陈老看样子也是村里的“富户”,笑吟吟接待了他们。
月上中天,陈老目露可惜地看了他们一眼,却又不得不退出房门去。
子时,湛云葳听见村里传来打斗的声音。
她抬眼,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隐约听出了剑鸣之声。
世间只有最好的剑,才能发出剑鸣。
她听见了,越之恒和曲揽月自然也听见了。湛云葳忍不住看向越之恒,他也在看她,神色冷淡,不为所动,似乎连抬眼皮子看一眼都懒得。
湛云葳当然不指望越之恒救裴玉京,没有他的命令,曲姑娘大抵也不会管外面如何。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不得不站起来抬步往外走。
越之恒冷不丁笑道:“湛小姐想好了要出去?出去了就别回来。”
湛云葳回头,一灯如豆的室内,越之恒死死盯着她。许是因为他坐在背光的地方,他的神色湛云葳看不真切,但他的语气和友善半点不沾边。
“越大人,桃源村诡异,我不能弃同门于不顾,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和曲姑娘,亦不会将他们带回来这里。”
越之恒把玩着一个小小的茶杯,笑了笑:“行,恕不远送。”
湛云葳的手碰上门环,最后看了他一眼,只得道:“多谢你昨夜救我,有机会必定报答。”
他冷道:“不必。”
要走就走,何必废话。
渐渐的,外面剑鸣声停下,转为劈开对面的宅子,隐约传来交涉的声音。
同时,越之恒手中的杯盏碎裂。他垂眸,倦怠厌烦般扔了杯盏,神色重归平静。
曲揽月在越之恒对面坐下,笑道:“掌司大人没必要说那样决绝的话,还如此绝情不许她回来,你本就知道她会如何做。”
至少把人留在这里,比看着她去裴玉京那里好吧?
救自己的同门,不是天经地义?湛云葳真的留下无动于衷,那也不是湛云葳了。平心而论,湛云葳并没有做错,而越之恒的立场,也不可能让他能容忍和裴玉京待在一室之内。
黑夜中,一切声响放大,对面的门缓缓阖上。
看来他们已经找到了落脚之地。
“越大人可觉得后悔?”曲揽月扬了扬眉,打量越之恒的神色,他已经平静下来,完全看不出方才的半点失态。
越之恒抬眸,淡声道:“你倒是说说,我应该后悔什么。”
曲揽月不答,她轻轻瞥了眼那碎裂的茶盏。
到底多年相交,其实也有几分明白越大人,他们走的这条路,注定不会去强留任何人。
连动心都是错的,何况用尽手段去得到?
*
大师兄这几日心情都十分忐忑。
原因无他,进来坤元秘境后,没有看见湛家兄妹。裴玉京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师兄知道他心里十分焦灼。
他像一柄被困在剑鞘中的剑,已经隐忍到了极致,随时会出鞘,伤人伤已。
师兄小心翼翼劝过裴玉京一次:“师弟你别急,湛师妹说不定和她阿兄在一起,不会出什么事。”
裴玉京当时怎么回答的。
大师兄记得他一路往前走,踏过春日的落花:“师兄,我明明已经晚了一次,弄丢过她一回,再经不起第二次。”
他以血为引,日夜赶路。
也怪仙门倒霉,路上遇到上古鸣蛇残魂,队伍被冲散。晚了一日来到桃花村,恰逢月亮刚出来,连缓和的时间都没有。
还在一起的只剩下四个人,分别是他、裴玉京,明绣,还有另一个师弟。
才出桃花镇,明绣和另一个仙门的师弟就消失,最后不得不进村找人,结果遇上一村子的怪物,他们灵力也消失。
他和裴玉京挥剑杀死,这些村民却顷刻复活。若非他们本就是身手不凡的剑修,神剑尚存威慑力,几乎不可能在村里捱到子时。
数日来,唯一的好消息,大师兄顿了顿,抬眸看去,少女放下灯烛,将村里的情况与他们细细说来。
而他的师弟,终于也像一柄平和的剑,归于剑鞘。
待听到她说,是越掌司昨夜帮过她一次的时候,神剑轻颤,似无形低鸣。
大师兄转头,看见师弟脸色渐渐苍白。
这样的苍白,在方才杀不尽怪物“村民”时,也不曾有。
可是很快,裴玉京将这份情绪压了下去,他看着湛云葳:“你没事就好。”
裴玉京以前只是纯粹的剑客,并非蠢笨,这几日他很快想明白湛云葳为何在秘境中会与自己分开。
他沉默良久:“对不起,泱泱,我代替我娘向你道歉。我回去以后,会对她按律施以惩戒。”
他不仅是蓬莱弟子,还是仙门公认的少主,自然有处置裴夫人的权利。
然而湛云葳想要的并非这个。
若是从前,她心里虽然憋气,但裴玉京并不包庇亲娘,该惩罚就惩罚,似乎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其实只要裴夫人还活着,她就很难安宁。
裴玉京不可能为了她彻底割舍裴夫人,她如今也不需要裴玉京这样做。
于是她摇摇头,道:“其实我也早已猜到了,所以多备了和阿兄的引魂铃,没有提前和师兄说,只是想让师兄看清,不合适就是不合适。我心意已定,秘境出去之后,便不再回玉楼小筑,纵然婚约不再,可裴师兄,同门之谊,修习教导之恩,永不会忘。”
但也仅此而已了。
裴玉京眼睫颤了颤。
大师兄听得都忍不住心里一揪,他知道,对于裴玉京来说,宁肯湛云葳捅他几剑,也不要她这样轻轻而又冷静说出这样的话。
更何况还是当着他这个外人说,那就是半点儿不留回旋的余地了。
裴玉京的脸上几乎没有血色,但他眸中冷静还在。
他注视着湛云葳:“我不会强求你的原谅,亦明白言语无用,泱泱,你如何怪我,都是我应得的。”
湛云葳低声道:“可我不怪你。”
只是……太久了呀师兄,从前世到今生。从前等来的都是失望,几乎都快忘了,年少那点动心是什么滋味。
而记忆中残留那些他的好,如今只能让她念及这份珍贵的同门情谊,护他性命,共同平定邪祟乱象。
做不成夫妻,朋友不也很好么。
但更明了的情爱之言,却不适合当着大师兄说,两人都没再继续。
夜晚桃源村刮起了风,昨夜尚且春寒料峭,今晚明显已是温暖的春日。
裴玉京不再开口说话,垂眸在思量什么,湛云葳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放弃。
湛云葳现在更担心的是明日出了宅子,遇见越大人和曲姑娘该如何收场。
仙门王朝不睦已经数年,越大人的职责之一,便是杀了裴玉京。这件事远比她和裴玉京那点纠葛令她头疼。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清晨,村民不再留他们在家里。
大师兄一打开门,湛云葳就看见从陈家出来的越之恒和曲姑娘。
巷子狭窄,真真应了那句冤家路窄。还不等她琢磨好如何同越大人打招呼,能缓解一下水火不容的氛围,好歹别一见面就翻脸。昨日她不就和越之恒相处得不错?可见越大人是能够好好沟通的。
一条鞭子夹杂着疾风之力,毫不留情地抽过来。
神剑出鞘,挡在所有人面前。
湛云葳惊愕望去,越之恒神色如寒冰,眸中隐约不耐,一眼也不看她。
他语气淡漠平静:“滚开,别挡道。”
她鲜少听越之恒在面前说这样的粗鄙之言。
偏偏裴玉京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越之恒对他动手,他却不见生气,抬眸平静有礼道:“虽然越大人动手在先,但恩义不能忘,该有的礼节还是得有。”
两人视线相对。
裴玉京淡笑道:“裴某在此多谢越掌司昨日救我爱妻。”
第46章 半魂
酿蜜提前了
听到这句话,大师兄第一反应就是,完了,裴师弟果然疯了。
他年长裴玉京十来岁,某种程度来说,师弟是他看着长大的。记忆里,裴师弟修习刻苦,也算守礼,哪怕和湛云葳定亲,在外人面前,没有半点逾矩的地方。
原本没有王朝插手这事,再过两年,裴玉京和湛云葳就该成婚的。
今日之言,俨然不似师弟会说出来的话。
可裴玉京偏偏说了,纵然明知或许是错。
湛云葳的惊骇并不比大师兄少,她皱了皱眉,再一次发现自己并非那般了解裴玉京。
她也已经看出来,裴玉京没有半分要放弃的意思。
这句话实在太过反常,偏偏还是对着越之恒说的,湛云葳忍不住去看越之恒的脸色。
越之恒缓缓抬眸,视线终于落在她身上。
桃源人间已是暖春,她却平白觉得他的视线很冷。这种过于平静冷寂的情绪,她只在越之恒身上看见过一回。
是那个雨夜,宣夫人说他该去死的时候。
命运若要薄人,连怨恨都升不起来。人能争钱、争权势,甚至与天争命。但世上总有些东西,是无法争的。
湛云葳对上他的视线,第一个涌上脑海的念头,竟然是下意识想要解释。
可她要解释什么?越之恒早就说过,自己在他眼中,只是王朝阶下囚。倘若在他身边之时,她还勉强担着越之恒的道侣之名,他不容背弃。可他亦早早说过一旦她逃离王朝,两人便再无瓜葛。
她觉得自己此时想到宣夫人也是错的。
灵丹中的道侣印,来秘境之前,二婶已经用灵药替她洗去。湛云葳虽然不曾用灵力探过越之恒的道侣印,但想必他也不会留着。过往这样的事屡见不鲜,王朝的贵族们失了仙门的“俘虏”道侣,往往第二日就将道侣印洗去了。
这念头太奇怪,她为什么会想要和彻天府掌司解释自己的私事?
她一时不知自己该生气裴玉京胡言乱语,还是该斥责自己第一次生出的这陌生一念。
巷口桃花飘落一地,被风卷到越之恒脚下。
越之恒见湛云葳缄默不言,桃源本就美如画,她着一席淡粉色罗裙,被对面那人护在神剑之后。
巷子不过两步的距离,他的神陨横在中间,如伤人的悬崖天堑。
十六岁那年对着祖父发下的毒誓,亲自扔掉的香囊,以及来秘境前断干净的决心……种种情绪,有一瞬皆如冰冷残烬。
“越某若一开始知道是她,便不会救。”
越之恒抬步碾碎那桃花,他的鞭子已经将裴玉京他们逼退两步,得以让他和曲揽月先行通过。
他这样冷情决绝,是蓬莱大师兄都没想到的,以至于裴玉京那句话,像是打在了棉花上。
再抬眸时,越之恒已经带着曲揽月离开。
湛云葳听见这句话,微抿着唇,心里莫名有点堵。
升平十四年那个冬日,越之恒死去的那天,所有人也说,他的心冷着呢。
一生唯一的温情,也只给过哑女。
湛云葳只庆幸自己没有真去解释什么,否则在越之恒眼中,定会觉得她言行无状,可笑至极。
她抬眸去看裴玉京:“师兄为何这样说?”
听出她言辞之间的冷怒之意,裴玉京沉默良久,艰涩笑笑:“你生我的气?”
“是。”
“那方才为何不说。”
“师兄到底是师兄。”
就像家人永远是家人,就算裴玉京一念之差想不通,可十年相识,相伴相知,裴玉京甘愿以身为媒介,为她驱使修习控灵。她既然已经逃离王朝,便不该、亦不会在本该是敌人的掌司面前,斥责他的不是。
“泱泱,你总是将是非曲直划得这样分明,可我宁愿你冲动一些,”裴玉京垂眸看她,道,“哪怕……你打我一巴掌呢。”
至少,若对他的情念还在,就不该这般冷静。
他承认今日的不矩之言,一来出自对越之恒的憎怨,其二便是想知道泱泱的心,到底弃他到了哪一步。
可她哪怕生他的气,当面斥责与他使性子,也不会再比一句“师兄到底是师兄”更伤人。
他并非天生就清正温顺,剑骨、仙门,像压在身上的重担。他只能被迫沉稳,无欲无念。
少时为了让他修身养性,师尊命十来岁的他看佛经。他看不下去,每每总会被责罚。
佛经里写,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1]
师尊说,情爱无常,唯有他的剑能伴他一生,可他不信,他偏要一争,偏要一试。
到了今日,方觉绵绵密密的痛。
越之恒输了,他何尝赢了什么?无情剑道反噬,丹田内一片剧痛。
*
走出很远,曲揽月抬头看了眼越之恒。
越之恒冷淡垂眸,咽下喉间涌上的血气。
曲揽月转着伞柄,世间情爱一事么,来来回回俨然就那几样。
曲揽月脑海中细细回忆湛云葳的神情,不由心生怜爱。
“你说那样的话,就不怕湛姑娘当了真。”
说什么若知是她,便不会救。越之恒的语气太冷漠,自己乍一听,也以为是真的。
可若真这样不在意,空气中便不会有这般浓郁的冰莲香气。
要她说,湛姑娘也不见得对她师兄有意,她这个局外人看得分明,当时湛云葳分明是皱了眉,眼含不解斥责。
但当局者迷,曲揽月不指望他们任何人看清。
“掌司大人,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猜我这几日发现了什么。”
越之恒懒得理她,他在村里唯一的小茶肆坐下,调理内息。
在桃源村中,最好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回去,命最重要,旁的他不想再理。
“真不听?”曲揽月眼波流转,瞳中隐现妖异碧绿之色,“你知道我曲家的能力吧,生来的魂瞳之术,你猜,我在湛云葳身上看见了什么。”
越之恒根本不吃她这一套:“不想说就别说。”
他越是漠不关心,曲揽月就偏要说,她不信越之恒真能无动于衷:“不管湛姑娘什么反应,做什么说什么,你其实都怪不得她。”
魂瞳之术每每一开,必定有损修为。曲揽月从不滥用,但这几日的相处,她隐约觉察到湛云葳魂魄古怪。一看才知,旁人都有三魂七魂,而湛云葳竟然少了半缕人魂,故而对情爱之事、怨怼之意,会比寻常的女子懵懂迟钝些。
饶是这样,湛云葳仍旧在努力感知这世间一切,缺魂之心,仍旧试图在荒漠开出花来。
从她表面看上去与其他女子无异,就能看出她已经做得很好,何必苛责,说决绝之言骗她。
曲揽月这两日仔细看过,那半缕人魂不像后天被掠夺走的,山主理当将女儿保护得很好。
倒像是天生、或是幼时剥离的,湛云葳自己兴许都不知道。
这便造成,旁的时候湛云葳或许能分辨,这群人偏要在人家短板上为难,又气不着人家湛姑娘,少了半魂么,就算难过委屈也消失得快。
湛云葳可比你们这些男人想得开,曲揽月想想湛云葳兴许郁闷片刻,捉摸不透,干脆转眼思考怎么救她兄长就想笑。
曲揽月说完,不禁观察越之恒反应,他兴许也没想到湛云葳竟然少了半魂。淡淡垂眸,没有说话。
她一时也摸不准越之恒的心思。
春风起,吹动小茶寮上的招牌布,半晌,嗅着空气中的血气,曲揽月也不卖关子了。
“若是一魂还好说,招魂可以一试。半魂……无解,倘若天生如此,缺了那半缕魂更不知何处去寻。”她顿了顿,“但好在,于湛姑娘来说,影响不大。”
*
湛云葳在清点自己带来的符咒和法器,当务之急是救被困在桃源村的湛殊镜等人。
她总不能让阿兄陨在秘境中。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令她感到头疼,她冷静地在心里算。
花巳宴那日是六月十五,赤蝶傍晚入体,越之恒替她勉力压下去已过子时。
也就是六月十六,往后数十日,六月廿六雨夜她解了第一次意缠绵。
如今已是七月廿四,还有两日,意缠绵便要第二次发作,偏偏花蜜最早也得在三日后才能拿到。
如今和越之恒闹成这样,总不能再同他一道解意缠绵。
她脸色古怪,冷脸做那事,莫说她做不到,越大人必定也不肯。
但若不解决,她大概率殒命,越之恒必定掉修为。
九重灵脉的天资与修为,她要是有,也舍不得轻易掉。这样说来,越大人兴许也有概率同意?
湛云葳支着下巴,不由苦恼。
要不下次见面,她私下好好与越大人商量一番。人总不能因为莫名其妙的情绪,和自己的性命修为过不去罢。
桃源村本就不大,白日里村民是不让他们进屋的,仿佛会破坏这幅假得令人发指的画卷,夜晚却不允许他们待在外面。
最后一次谈话后,裴玉京似乎整个人沉默了许多。
对上湛云葳视线时,他还是会温和笑笑,但就如一柄昔日灼灼的剑,骤然黯淡不少。
湛云葳狠下心不去看。
她知道师兄的视野里,他并未做错太多事,非要论起来,兴许只是没有从王朝将她及时救回来。
可他们之间岂止隔了沧海桑田?
这件事得有个习惯的过程,待来日创伤愈合,记忆淡忘,兴许就会好起来。
不等湛云葳想好如何破局,第二日却发生了变故。
兴许有意避开,当夜越之恒他们住的村南,湛云葳则住的村北,这是一户姓王、上了年纪的人家。
夜半,王老突然点上灯,神色虔诚往外走。
开门声惊扰了一行人,大师兄推开窗,困惑道:“家家户户都点灯外出,朝同一个地方而去。”
湛云葳下意识想:“是不是又有人误入村子?”
裴玉京在大事上,显然稳重沉静不少,他摇摇头:“应当不是,村民杀人之时,并不会如此郑重。他们换了衣,沐浴,点灯,并且没有带任何利器。”
他们被村民追杀过,已有经验。
湛云葳若有所思望着他们去的方向,是村西最茂密的一片桃林,她有个大胆的猜想:“有没有可能,酿蜜提前了?”
大师兄道:“可湛师妹先前不是说,酿蜜三日后才开始,如今算来,应该也还要两日。”
“我们总共问过两次。”湛云葳细细回想,“第一次村长回答我说,还早,村里并未开始酿蜜。第二次,他却明确说还有三日。若我猜得没错,‘酿蜜’本就不是真正的‘酿蜜’,若真提前,只有一种可能。”
她抬眸看向裴玉京:“你们昨夜进来,仙门又多付了两次‘房钱’,桃源村想必已经凑够了人数。”
而若非他们主动问起,村长并不会通知他们任何变动。
如今,只剩一种可能,明绣和另一个师弟被抓走,竟导致酿蜜提前了。
【作者有话说】
虽然酿蜜提前,可是……有第二次哈哈哈。
N: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妙色王求法偈》
第47章 救命啊
久违的委屈和安心
随着聚集的村民越来越多,桃林次第开,出现在眼前的却并非什么祠堂,而是一个巨大的山洞。
山洞很深,隐约发着黄色的光。
村民们在山洞前停下,为首的还是村长,他神色虔诚,带着村民们三步一拜,最后喜笑颜开道:“老祖宗,今年的收成还不错,这就给您呈上祭品。”
话音刚落,不少村民将一个个粉白的茧,挪到山洞门口来。
那茧起先厚厚一层,旋即似花瓣凋零剥落,变成半透明,也令人能够看清里面的模样。
最初是几张生面孔,从服饰能看出是仙门灵修,再往后,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露出来,不是方淮等人又是谁?
随着一个个茧变透明,蓬莱大师兄说:“师弟快看,是明绣和沈师弟。”
湛云葳藏在桃花树后,看见了被放在最前面的湛殊镜。
村民显然将湛殊镜当成了最好的“货色”,连摆放的位置都独树一帜。
果然,湛殊镜从小到大就是格外倒霉。
觉察有视线落在身上,她隐有所感,循着御灵师敏锐的直觉望去,却只看见桃树簌簌随风而动,似乎没有异样。
她凝望了一会儿,才慢吞吞收回视线。
桃树上,曲揽月扬眉:“好敏锐的直觉,湛小姐这是发现我们了?”
她和越之恒比他们来得早许多,术法不能用,彻天府的藏匿之术却有不少。远远看了一会儿,连村民和裴玉京都没能第一时间发现他们,湛云葳却一眼就精准地锁定了他们的方向。
越之恒没应声,他看了一眼便将目光落在了那群村民身上。
今晚显然十分棘手,这几乎是所有人心中的想法。
桃源村的禁制还在,灵修们如今和凡人无异,用不出术法,便只能比拚身法和灵体强悍程度。莫不说洞外是一群杀不死的怪物,洞内的情况尚且一无所知。
村民们开始跳祭祀的舞。
鼓声在桃林中响起,村长携其他村民在山洞前恭敬儒慕地跪下,随着鼓点越来越密集,桃花瓣持续剥落,茧中的人也终于陆续有了意识。
方淮一睁眼就发现不妙,茧中不知都是些什么,他全身几乎已经被花香腌入味。
密密麻麻的鼓声中,他手软脚软,几乎使不出半点力气。这时候别说杀一个村民,就算来一个娇弱的御灵师,也能一根手指推到他。
试图调动灵力,却发现丹田仿佛被人封死。
入目看去,击鼓的是村里那群怪物,身后则是一个发着光的山洞。
方淮在王朝养尊处优多年,有什么事一直是家里人顶着,也自诩聪明,这还是他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
他轻轻吸了口气,告诉自己冷静,越大人不可能完全不管他,至少得相信九重灵脉的实力。
方淮扫视了一圈,别说,发现了不少熟人。
沉晔明显好些,因为和方淮都知道桃源村是怎么回事,出于对同伴的信任,他们还算冷静。
可最前面的湛殊镜就暴躁多了,湛殊镜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茧中,也不知湛云葳如何,他整个人显得十分沉郁焦躁。
而旁边的茧中,是一个蓝衫女子,一直在掉眼泪,显然因为失去灵力和眼前的情况,吓得不轻。
虽然另一个弟子在努力试图打手势安慰她,却无济于事。
大师兄自然也看见明绣在哭。
他叹了口气,明谷主太过疼爱明绣,若明绣今日真在秘境中出了事,明谷主必定心怀怨怼。
仙盟经过那一战,亟需修生养息,决不能再出现内部裂痕,裴玉京作为仙门少主,不论如何都得把明绣平安带回去。
大师兄下定决心:“师弟,一会儿我拦住那洞里的怪物,你带明师妹和沈师弟走。”
裴玉京听出他有牺牲自己的意思,他神色冷静,摇了摇头:“要走一起走,禁制既然还在,那就对洞里的东西也有用。我们用不了灵力,它也不见得能用多少妖术。”
裴玉京分析道:“灵力不再,剑术却在,未必没有胜算。”
顿了顿,他抬眸看向湛云葳:“泱泱,此处危险,你先回山下等我们可好?”
半晌不听湛云葳应答,裴玉京低眸,对上一双明透冷静的眼睛。
湛云葳不免想起那一晚,自己与越之恒下棋,越大人没有将黑子推给她,而是问她,你怎么选?
湛云葳看了裴玉京一眼,沉静开口说:“我留下。”
话音一落,她几乎立刻在大师兄眼中,看见了不赞同之色。
大师兄皱了皱眉,如今的情况十分棘手,他们连自己都不一定护得住,湛师妹留下,不是添乱么。
他看向裴玉京,寄希望于裴玉京拒绝。
可他裴玉京只是望着湛云葳,眼中所有所思,最后温和笑笑道:“好,你既做下决定,我必以命相护。”
湛云葳倒有些意外他会应下,她记忆里的裴玉京虽然脾气还算好,但他毕竟当了二十多年的仙门少主,在这种大事的决策上,表面问询,实际很有主意。
她不知道裴玉京看出了什么,但自己说要留下,并非在与他们商议。
裴玉京就算不同意又如何,她本就不受制于任何人。
也不需要任何人对她的生死安危负责,修行本就与天争,若真殒命于此,那便是她的命数。
几句话间,鼓声已经停下。
村长起身,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只见村民们纷纷退散开来。
变故发生在这一瞬间,无数条粗若腰肢的树根破土而出,卷住变成半透明的茧,拖入洞中去。
那些树根速度极快,转瞬茧已经快没入洞中。
“走!”裴玉京和大师兄不得不立刻动身,追入那洞中去。
暗夜里,却有一道身影更快,裴玉京一剑斩断那树根之时,身前数枚冰棱落下,同时断了方淮和沉晔身上的树根。
“祭品”总共有八人,洞中那妖物觉察变故,发现祭品被抢,一瞬愠怒。
无数树根揭地而起,朝三人而来。
比起越之恒只用护着自己人,裴玉京明显要吃力许多。
纵然他剑术不凡,可眼前是一整个村子桃花树的树根。
这树根抽打在洞壁上,便是深深一条痕迹,身后六个白色巨茧,还不得不护住。
虽然有大师兄在旁辅佐,可树百条树根,一条刚斩断,另一条便抽来,几乎没有喘息之机。
相对之下,越之恒便游刃有余许多。
六枚冰棱被他使成暗器一般的短匕,方淮见他如入无人之境般在洞中穿梭,隐有逼向那妖物之势,第一次感觉到差距。
原来世上有些人,没了灵力照样厉害。
妖物似乎也感觉到了来自他的威胁,发出一阵嗡嗡鸣音。
大师兄道:“不好,它在示意那些村民进洞来护!”
裴玉京闻言不免蹙眉,心里一沉。
那些村民是不死之身,基本不可能杀得掉,全涌入洞来,耗也会将他们消耗殆尽。
曲揽月知道不得不出手,得腾出让越之恒杀了那老怪的时间。她扔出自己的伞,回旋之时,无数村民人头被收割,却在下一刻,他们立刻站了起来。
她低咒一声,该死,只能阻挡片刻,一个看不住,就已经有村民到了洞口。
眼见那些村民要进洞中去,一人不知何时出现在洞口。
湛云葳俯身触地。
那些树根觉察到她的存在,纷纷破土朝她而来。
她视线沉静,不曾闪避,树根破土触到她手指那一瞬,却仿佛被什么拽住,动弹不得。
根茎本就盘根错节,一时之间,由一条而起,无数绿色灵力朝她身体中涌去。
曲揽月震惊不已。
禁制之中,竟然有人能用出灵力?
旋即她发现不对,湛云葳用的并不是灵力,她竟在借用那妖物的妖力!
盈盈绿光中,少女抬眸,弯了弯唇,因着吸取了妖力,她瞳中带上几分妖异桀骜之色,翠如碧玉。
她单手结印,无数绿色灵力如藤条,将六十余村民捆住。
“烟海之灵,破土皆陨。”
妖力将远处桃林砸出一个巨坑,湛云葳抬眸,她的眼中是一片碧色,神识却分外清醒。
藤条拖着被困住的村民,将他们砸入坑中,顷刻活埋。
这一幕许多年后曲揽月依稀都能记起,天阶控灵术带给自己的震撼。
世人依赖却又瞧不起御灵师,可这难道才是……世间御灵师本该有的样子?
洞中,大师兄也呆若木鸡,眼睁睁看着数百树根枯萎,连同村民竟然就这样一齐被解决了。
那些村民确然能复活,但他们如何挣脱藤条,又如何解活埋之局?
越之恒身形顿了顿,却不曾回头看,他已经逼近了那妖物藏身之地。
眼前妖物,身形若半座山高,盘踞在蜂巢中。
它并未化作人形,而是一只巨大的妖蜂。对上越之恒视线时,它森然露出口器,额间一枚金色印记。
难怪这样棘手,原来得了上古大妖传承,成为了此处地灵,能造空间,定法则。
地灵走正道为仙,邪道便是魔。
他手中冰棱飞出,朝它额间金色印记而去。
妖蜂身子庞大躲不开,金色印记破碎之时,它怒吼一声,身形瞬间涨大数倍,金色扩散开来。
那一瞬,禁制破除,所有人都发现灵力回来了。
可还不等众人心中一喜,桃源村坍塌,整个地界如巨口,硬生生闭合,天旋地转,这魔物竟然试图将他们困死在它体内。
湛云葳和曲揽月都跌入洞中。
无数白茧竟然不受控制般,朝着那蜂口而去。
真让它完成祭祀,灵力暴增,今日谁也活不了。
裴玉京的神剑祭出,斩断蜂尾,那魔蜂张口瞬间,越之恒将它口中的众人用鞭子卷出,扔在一旁。
湛云葳立刻用控灵术制住那妖物。
“破它内丹!”
许是清楚自己今日注定身陨于此,魔物眼露红光,断尾如数千利剑,朝一旁虚弱无力的几人刺去,她活了这么多年,今日本是产卵再造村民的日子,却栽在一群黄口小儿手中,死也要拉上陪葬的。
离得最近的便是明绣。
她本就吓得不轻,全身虚弱无力,下意识叫:“裴师兄救命!”
裴玉京蹙了蹙眉,掠身到她身前,挡住那断裂尾针。
越之恒的冰棱刺穿魔物内丹,巨大山洞嗡嗡作响,开始坍塌。
地灵之陨,结界无用,只能硬扛,砸在身上无异于万斤之力。
所有人都知道不妙,灵修兴许都得严重内伤,更别说御灵师。
裴玉京收回神剑,下意识要往湛云葳那里去。
越之恒顿了顿,遥遥看湛云葳一眼,拎起方淮沉默不言。
明绣瑟瑟发抖,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裴玉京走,谷主疼她,她平日疏于修炼,裴玉京若不护自己,她也顶不住这万斤巨力。
就算她是灵修不会死,可她不想残疾。
她流着泪,在山洞坍塌那一瞬,用尽所有力气,死死抱住裴玉京。
她亦爱了裴师兄很多年,就算今日被他一剑杀了,死在他怀里,也好过看着他走向湛云葳,自己被埋在洞中!变成难看又残疾的废物。
裴玉京没想到她会这样做,眼中一冷。
神剑知他心意,也盛怒不已。
明绣不想残,难道湛云葳就想死?他想起自己进来前,在桃树下对着那少女说,他必以命相护。
裴玉京几乎眼尾通红:“放开!”
神剑翁鸣,当真刺向明绣,大师兄见他竟生出杀意,不得不拦:“师弟!”
无论是顾着仙门,还是师弟的道心,他都不能看着裴玉京当真用神剑杀了明绣。
大师兄抬手咬牙,去拦那神剑。
眼见剑要斩断他的手臂,硬生生顿住,漫天沙尘掩盖了裴玉京视线。
他心中生出无尽颓然绝望,知道他再一次晚了。
*
湛云葳也没想到还能遇到地灵坍塌这种事。
她本也没指望任何人,眼见湛殊镜手脚虚软都要朝她而来,却也来不及,她脑海里疯狂想着自救之法。
地灵之力下,套结界没用。
旁人都是硬扛,她显然硬扛不了,灵体构造都不一样,就没听过哪个御灵师能扛万斤巨石的。
她只能手触地面,强行吸取地灵残力,以形补形强韧灵体,聊胜于无。
然而此法不通,指尖光芒黯淡,天生短板很难弥补,灵力如同泥牛入海。
眼见巨石坍塌而下,她不由挡住头脸,出于活命的本能,她也想叫救命,可所有人自顾不暇,谁会不要命救她?
下一瞬,漫天嘈杂震颤之中,周身几乎天翻地覆,等待着她的,却并非被地灵压成肉饼。
身上及时覆上来一人,将她护在身下。
冰莲香气弥散,碎石翻飞。那人抬手,将她死死按在怀里。
嗅到熟悉的冰莲香气,她竟难得生出久违的委屈和安心。
她下意识抬手抱住他的腰。
越大人。
第48章 安眠
亵裤穿反了
夜色下,水面铺满了白色的梨花。
地灵崩散,整个桃源村消失不见,湛云葳不知过了多久,只觉一路下坠,最后落入水中。
秘境的春季尚且还有一丝凉意,饶是她被人护在怀里,还是猝不及防呛了一口水。
这水寒如冰,一口进去五脏六腑生疼。
血色在水中浅浅晕开,湛云葳觉察桎梏自己的力道被水流冲开。
越之恒在无意识下坠,他已昏迷了过去。
湛云葳顾不得呛水和这水过于寒凉,随着他一路下潜,追寻水中那一缕的墨色。
半刻钟后,她将越之恒推上岸,自己喘着气,手脚虚软,好半晌才手脚并用爬上去。
折腾一通她很是狼狈,衣衫尽湿,发髻散了。梨花被夜风吹着,不断飘散落下,缀于她衣鬓之间。
湛云葳抬头,天幕漆黑,乌云罩顶,天上没有星子,这是一个山谷,山谷下是一片幽湖。
到底还是在秘境,眼看就要下雨,湛云葳不敢多歇,缓了口气后,连忙去察看越之恒的情况。
他的境况看上去十分糟糕。
那地灵不知活了多少年,放在从前,无异于一个上古魔族自毁,顷刻能压塌数座青山之力,她身上却没什么伤口。
而越之恒手上和脸上伤口遍布,数条石棱刺入体内,最深的一条,几乎穿透他肩膀。
单看一眼就知道很疼。
四处都是他身上的冰莲香气,湛云葳望着他,莫名觉得鼻子酸酸的。
好在灵力已经能使用,她避开越之恒的经脉,用灵力小心翼翼将他体内的石棱拔出,又撕下自己的内衫,帮他包扎好伤口。
她并非医修,没法替越之恒止血和修复伤口,只能找出身上治伤的丹药,给越之恒喂下去。
灵修强悍的恢复力在这时无异于救命,很快越之恒的伤口止住血,身上也不似结了一层寒冰般的冷。
湛云葳松了口气,也终于敢搬动他,找今晚的落脚之地。
对付了地灵,她已经精疲力尽,然而这时她不敢歇。
越之恒的性命也在她身上,秘境中处处危险,上一场春雨已经给过警告,她必须在今夜这场雨落下之前,带着越之恒找到容身之所。
湛云葳引灵力为丝,在空中穿行,很快织好一张网,将越之恒放上去。
几乎没有御灵师会把灵力用得她这样古怪,但有用就好,否则她绝对也没法搬动身高腿长的越之恒。
白色灵力无声铺开,在夜色中为他们探路。
许是太冷,越之恒没有多余的气力温养本就受伤的器魂,湛云葳觉察有什么委委屈屈挨到自己脸颊的时候,一回头就对上了缩小数倍的器魂。
湛云葳第一眼险些没有认出来。
越之恒第一次将器魂给她的时候,器魂正常状态下,都有一个铜鼎大,还能笼罩画舫,如今身形小得可怜。
她伸出手,器魂落在她掌心,竟然只有她一个手掌大了。
轻飘飘又冷冰冰的。
“器魂大人?”
器魂轻轻碰了碰她指尖,以示打招呼。
她没有安置器魂的经验,也没法给越之恒塞回去,见它哆嗦得厉害,干脆揣在怀中。
好半晌,许是她怀里比越之恒身上暖得多,器魂总算不颤抖了。
湛云葳险险在雨落下来之前,找到了一处山洞。
怀里的明珠早就在打斗的时候掉了,如今只得生火取暖。
万幸洞中干燥,还有一些被风吹落散在地上的枯枝。
器魂好些后,立刻从湛云葳怀里飘出来,卷着柴禾生火,又熟练地往火堆里添柴。
若是湛殊镜在这,估计得气死,他还不如一个不会说话的器魂会照顾人。
湛云葳见它十分熟练,也精神了一些,放下心来,顿了顿,去解越之恒的衣裳。
方才在湖边,她虽然处理了一遍伤口,可他身上到底伤得多重,湛云葳没法一一检查。
这兴许是她第一次清醒着解开越之恒的衣带。
火光跳跃中,器魂生好了火,团在一旁看这总是让主人生气的少女救人。
她只在解开越之恒衣裳的时候顿了顿,旋即手很稳,视线也沉静,很快将疑似内伤的地方,用灵力轻轻梳理了一遍。
器魂见她没有继续再脱,提醒道——还有亵裤别忘了哦。
湛云葳一时有些迟疑,器魂困惑着看着她。
湛云葳心道,对不住越大人,是你器魂让我脱的,我并无冒犯之意。
这种事她到底第一次做,虽说如今的情况下没什么杂念,但确实十分奇怪。
说实在的,解意缠绵那一日匆匆,零星那点感受她想起来至今头皮发麻,当时只觉身不由已,越之恒退出去以后她也没敢看。
尽管有意避开,可毕竟是真的治伤,难免匆匆一瞥。
她只觉得整个人快要被火光烤化,好不容易治完,她匆匆给越之恒穿好衣衫的时候,几乎长舒一口气。
器魂看了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它虽然不太聪明,可是总算跟了越之恒这么久。
亵裤是不是穿反了?
因为不太确定,它也不好提醒湛云葳,趴在她肩头,等着越之恒自愈。
山谷外风雨交加,她抱着膝盖,一眨不眨盯着越之恒。
命运有时候真奇妙,如果上辈子告诉她,有朝一日她会这样安安静静和越之恒相处,没有半分伤他厌他之意,打死她都不会信。
越之恒其实也很少这样狼狈,毫无设防。
他伤得太重,不论哪一道,若是出现在她身上,她今日必定没命。
以前湛云葳并非没有离得这样近看越之恒,但前世只觉得他凶狠粗鲁,不近人情,讲话冷嘲热讽句句带刺,她如何看他,都觉得面目可憎。
可显然不是这样的。
纵然越之恒遍体鳞伤,脸上也处处是划痕,依旧能看出他容颜冷峻清隽,容貌出色。
越大人其实生得十分好看,并不逊色任何人。
她又不免想起自己方才脱他衣裳看到的,她并未看过其他男子躯体如何,但凭借女子本能的审美,她也知道他很是出色。
不似符修和阵修的羸弱,亦不似刀修粗犷,他有器修的力量感,肩宽腰窄,腹部肌理分明。
和她的好看不同,他是另一种令人移不开视线的感觉。
待湛云葳发现自己视线涣散之下,乱七八糟想了些什么,她僵了僵,将下巴抵在膝盖上,脸开始发热。
湛云葳抿了抿唇,强迫自己忘掉方才非礼勿视不小心看见的。
山谷风声回响,梨花打着旋汇入湖水之中。
许是火光也暖,她救人耗费太多心力,头一点一点,最后在越之恒身边,靠在山洞石壁缓缓睡了过去。
器魂见她头靠在冷冰冰坚硬的石壁上,不由看得心急。
它知道这个姑娘是个脆皮,上次被主人的神陨一烫,都花了几日才好。
眼看她额上被石壁硌出红印,它在她身边转了转,小心推了推她,将她推到越之恒怀里。
对,就这里,比石壁舒服多了吧。
它这个智力和认知,就注定了半点不管越之恒死活,在他认知里,主人也没那么容易死。
越之恒大半夜被压到腰腹的伤,总算冷冰冰睁开眼。
一睁眼就轻轻吸了口气,抬眸对上器魂邀功般的眼神,他只想杀人。
什么东西?
他低眸去看,发现湛云葳趴在他怀里睡得很香时,不免沉默。
入眼是个山洞,生着火。
虽然外面风雨交加,山洞中却十分温馨。
记忆慢慢回笼,越之恒也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其实那一刻,他没想过救湛云葳,毕竟有裴玉京在,裴玉京不仅是九重灵脉的修士,还有神剑护体。
他从不做多余的事。
总归,既然当初在巷口做下了决定,就没有反覆无常的道理。
她已经明确选择过裴玉京,他再去救她,连自己都觉得自己贱。
湛小姐不可能离开仙门,他亦不会离开王朝。
花蜜一拿到,此生大概便是再也不见。可任由越之恒千算万算,也没想到明绣会死死抱住裴玉京,更没想到裴玉京竟然真的没管湛云葳。
他至今记得地灵倾轧那一刻,她在角落,无人顾及得上她,那一瞬直冲心头的怒火。
这就是你选的剑仙!
然而比怒意更本能的是惊惧,只差一点,他就赶不过去,无法在地灵坍塌下护住她。
他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是少女伸出手,紧紧抱住他的腰。
那一瞬,越之恒头脑翁鸣,心中划过万千可能。
她抱得那样紧,若非出自信任,再无其他解释。万斤巨石压下,竟也无法打断他脑海里萦绕的这个荒谬可能。
就像从未见过的微光,令他身子僵硬,几乎没敢动,亦或者惊动湛云葳。
石棱穿透肩头,一阵又一阵的剧痛,似乎在提醒他清醒一些。
有的东西最好别碰。
他来之前,她一直护着头脸,若她那一下回抱,只因错认他是裴玉京……
他冷冷闭了闭眼,几乎有种既悲哀又痛恨的情绪。
既是对湛云葳,亦是对自己。
再睁眼对上器魂,他只想让器魂滚。又痛又清醒的情况下,他看身上的湛小姐,也有种冷嘲热讽之意。
两次坚定不移走向裴玉京,他护住你了么。
越之恒拽着湛云葳衣领,就要将她拎开。
器魂感受到他的不悦,小心缩去了火堆旁。
越之恒在低头的时候,总算感觉哪里不对劲。他垂眸一扫,一眼就发现自己亵裤穿反了。
“……”
山洞中久久寂静,他神色古怪,看了眼身上的湛云葳。
放在她颈后的手,也顿了顿。
良久,他将她往上拎了拎,避开自己的伤口,让她睡在胸口。
湛小姐,你一会儿最好别给我说你认错了。
否则就算没死在地灵手中,也得被他掐死。
第49章 心意
你想清醒着试试么
天光大亮,湛云葳刚醒就发现不对劲。
秘境中危险,若非实在太累,灵力过度消耗,她几乎不可能在此安眠。
饶是后半夜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她却还记得自己昨晚是靠着石壁睡的。
而现在,醒来却在越大人怀里。
她的脑袋枕在他的胸膛,右手轻轻握着越之恒的衣襟,昨夜越之恒落水被救起,衣衫都不曾这般皱。
器魂盘踞在火边,想来一整晚都在守夜,它本就只是一团冰蓝色的雾气,天已经大亮,难得它一直守着,火堆还没熄。
它身上的光芒黯淡,看上去更小了一圈,模样恹恹。
湛云葳想不通自己昨晚是怎么睡在越之恒怀里的,显然这绝不可能是越之恒自己动的手。
他伤成这样,前两日两人又几乎形同陌路,以越大人的性子,疯了才会把她抱怀里睡。
湛云葳倒也没怀疑器魂,它看上去实在太虚弱,那便只剩一个尴尬可能。
是她自己去他怀里的?
她在心里吸了口气,悄悄松开手,打算趁越之恒没醒,小心从他怀里起身。
不然不太好解释。
没成想刚一动,在一旁守夜的器魂发现她醒了,强打起精神,试图给她打个招呼。
别别别……
湛云葳还来不及阻止,器魂已经发出了声音。
它不会说话,却并非不会发声,因着虚弱,它的声响不复以前清脆,像是轻轻咕哝着吐泡泡。
它一出声,湛云葳就知道要完蛋,既然它守夜,不管有何种轻微声响,以越之恒的警觉,必定是要醒的。果然,她抬起头,就看见越之恒睁开眼。
不过一夜时间,越之恒看上去已经好了不少,虽然脸色仍旧苍白,唇上却恢复了些许血色。
湛云葳还没完全从越之恒怀里退开,两人四目相对,他似乎也想起了什么,一时有些沉默。
湛云葳立刻从他怀里起身,她低声道了一句歉,又问越之恒:“你好些了吗?”
好在越之恒并没有追究她怎么睡这里来的,他看不出什么情绪,淡声道:“嗯。”
他原本半靠在石壁上,湛云葳起来以后,他便也坐直了身子。
器魂看看湛云葳,又看看越之恒。
它什么都不懂,湛云葳却觉得那火光的温度令山洞内窒闷,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湛云葳更庆幸的便是,越之恒没有问起检查伤口一事。
她不说,他便不知道,这件事就不会在此时火上浇油。
湛云葳想起昨夜找山洞时,匆匆一瞥发现附近竟有灵果,对越之恒道:“越大人,你等我片刻。”
“……”见她步履匆匆跑远,越之恒看了她的背影好一会儿,垂眸把亵裤换了回去。
器魂趴在火堆旁,见他面不改色换裤子,看不出是个什么情绪。
湛云葳很快捧着灵果和山泉回来了。
秘境里虽然危险,可是天材地宝确然不少,进秘境以后几乎没人吃过东西。
湛云葳出去这一趟,除了找吃的,还将灵力放得更远了一些。雨后不少灵物和小妖都出来了,觉察山谷有陌生来客的气息,附近的小妖都探头探脑,跃跃欲试。
越之恒如今还在养伤,轮到湛云葳照顾他,她不能出岔子。
湛云葳将果子放到越之恒手上,又将采来的冰昙花递给器魂,利于它养伤。
器魂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它卷起冰昙花,轻轻碰了碰她的手指,她真的好温柔。
越之恒稍微恢复了点气力,便道:“先离开山谷。”
谷底鱼龙混杂,绝非养伤的好去处,雨后大妖很快就会来吞噬小妖。
对于闯秘境来说,越之恒经验自然比湛云葳充足,湛云葳颔首。他们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当即出发。
越之恒收起器魂,带着湛云葳坐上青面鬼鹤。
湛云葳不得不感慨,器修就是方便,若非越之恒不可能卖青面鬼鹤这样的东西给仙门,她都想买几只过来。
鬼鹤飞了约莫半日,下午阳光最炽烈的时候,湛云葳才意识到,不知不觉秘境步入夏天了,秘境中寒冷无法抵抗,酷暑亦然。
今日便是七月廿六。
鬼鹤往悬崖飞去,最后在一个寒潭洞停下。
比起山谷中万物存灵,四面都是峭壁的悬崖显然更适合静养。
湛云葳本来已经觉得热,一进寒潭洞,如凉风扑面。
洞内不够亮,唯有寒潭反射着一线天光,水光粼粼。四处石壁平整铺陈,如古籍记载前人闭关数十年的洞天福地。
湛云葳用灵力探了一遍,没有异样才放心。见越之恒脸色更苍白两分,连忙扶着他坐下。
“你还好吗?”
越之恒点了点头。
湛云葳看过他的伤,知道这样的伤没法一夕之间痊愈。他一个人的话,是可以躲开石棱的,若非得护住她,越之恒其实不必伤得这么重。
湛云葳心里不免担心,一股脑拿出自己进秘境带来的东西,丹药、符咒,想找出能让越之恒好受些的。
翻找完,一抬头,才发现越之恒不知看了她多久。
她动作顿了顿,其实湛云葳自己也知道,他们之间和先前隐有不同,到底哪里不同,她也说不出来。
湛云葳问道:“你……昨日为何要救我?”
所以在巷口说的话,才是假的对不对?
虽然湛云葳当时就隐约知道,那并非越之恒的肺腑之言,但他永不再见的决心,湛云葳却能感觉到。
她心里也清楚,原本出了秘境后,能找到意缠绵解药,两人再无瓜葛。
越之恒得继续做他彻天府掌司,湛云葳也得修习御灵术,救百姓,重新振兴仙门。
他日相见,必是兵戈相接。
湛云葳明白,她相信越之恒也是这样想的。但若是日后再费劲杀她,不若让她死在地灵手里。因此昨日,她其实没指望越之恒会救自己。
没了灵帝之命,他唯一还有可能护她的理由,就是意缠绵还未解,他不愿掉修为。可那样的情况下,所有的灵修都无暇他顾,越大人从来都是聪明人,应该自保才对。
湛云葳心里浮现出一个几乎令她心跳失衡的猜想,对上越之恒的眼睛,所以……为什么呢越大人?
悬崖之上,安安静静,洞内只有寒潭滴水声。
滴滴答答,如敲击在心上。
越之恒注视着她的脸,发现少女一双栗色明眸,一眨不眨看着他。
湛云葳呼吸有些乱,长睫轻颤,说不上是期待还是害怕。
说实话,越之恒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以往不想理湛云葳,又听她问废话的时候,往往都是冷笑反问,你觉得呢湛小姐。
但这次不同,越之恒知道自己若真这样问了,湛云葳就算少了那半缕魂魄,下一瞬也会给出那个他不愿、亦不敢承认的答案,届时又要如何反驳。
有的东西,无处可藏。
但越之恒还在地宫时就明白一个道理,真心不能轻易示人,否则若得不到回应,必定被践踏得鲜血淋漓。越清落总是被宣夫人践踏真心的时候,不就是个可怜的前车之鉴。他宁肯不吐露,也绝不要这样的下场。
更何况,他亦有需要湛云葳回答的。
越之恒靠着石壁,盯着她,问道:“湛小姐当时以为是谁,你师兄?”
湛云葳愣了一瞬,越之恒问这话时,虽然听不出情绪,平静至极,湛云葳却不知为何觉得,这对他来说,仿佛是个很重要的答案。
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湛云葳摇摇头:“我知道是你。”
她轻声补充:“越大人身上有冰莲香。”
所以当时就算挡着脸看不见,她也第一时间认出越之恒来。
她说这话时坦诚,因着视线没移开,便清晰地看见了越之恒的变化。
她无法形容这是怎样一种神情,他眼里克制审视的东西有一瞬微凝,旋即缓缓化开,形成几分酸楚般的哀意,又似欢喜。
最后,那些东西,真的汇聚成了他眼底的浅浅笑意。
湛云葳不明所以,却感觉到了这个真心的笑意,她唇边也不由弯了弯,眼里带上笑。
不知道为什么,见他高兴,她心里也软软的。
这个她回以单纯到近乎傻气的笑容,彻底盖住了他心里那点一碰就疼的酸楚。
两人本来就离得近,近到越之恒一抬手,就能触到她的脸颊。
他粗粝的手轻轻触上湛云葳的脸颊,近到呼吸相触,这般试探又旖旎的触碰,令湛云葳隐约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她顿了顿,却竟然并没有退开的想法。
不同于七夕那晚在河边时的感觉,这一次很奇怪,当唇上落下轻触,她只觉得心跳几乎不是自己能控制的。
呼吸紊乱,唇被轻吮含弄时,她手指轻颤,几乎不知道往哪放,最后只能轻轻握住越之恒的衣襟,辰时就皱巴巴的地方,如今更是一塌糊涂。
手被人轻轻掰开,她以为终于要结束之时,却被他握住,引着她抱住他脖子。
而他托着她的后脑,低头继续。
湛云葳从没想过一个吻能这样缠绵而漫长,她轻轻颤着,腿微微发软。
他的唇擦过她的嘴角,在她白皙如玉的颈间轻吮。
她的那个问题他没有答,但所有答案,都在令她无法招架的一吻中了。湛云葳脱口一问时,没想到越之恒真有这份心思。
器魂被越之恒封在体内。
他的声音近乎在耳边:“今夜便是廿六了。”
她抬起一双水色盈盈的眸望着他,好半晌才缓过来越之恒说的是什么,七月二十六,但意缠绵的解药还没找到。魔物死的时候,内丹不知道去哪里了。
越之恒低眸:“你想清醒着试试么,湛小姐。”
第50章 莲纹
远重于生命
试……试那个吗?
越之恒问这句话时声线喑哑低沉,却并不带任何情欲与狎昵之色。
平心而论,他并非重欲之人。
今日得到的回应,对越之恒来说已经算是意料之外,这份滋味远比第一次那个雨夜更令他满足。
然而今夜便是意缠绵发作之时,比起迫不得已事后湛小姐胡思乱想避开他,他更倾向有事先解决。
湛云葳神色有一瞬窘迫。
她想,越大人其实算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不论是王朝还是仙门,对世家子弟的教导多有严苛,不管背地里行为再放浪,面上也必须端着君子做派。
男女之事,更是避之不谈,这种话不论如何也没谁敢问出来。
然而越之恒不同,他自幼在地宫长大,比起缄口不言的情感,他曾经在房间看避火图,也能面色坦然,和看正经书籍并无异样。
湛云葳见他虽然呼吸略有紊乱,神色却并无冒犯之意,赧然便浅了许多。
她不免有几分挣扎。
虽然唇上轻微的酥麻之意在提醒她两人方才发生了什么,可圆房这样亲密的程度,似乎不、不太好吧?
但湛云葳内心更不愿被赤蝶掌控,对这样的邪物听之任之。御灵师在世间身不由己的事已经足够多,从她修习控灵术开始,便是不想被任何东西掌控。
更何况……
她迟疑地看看越之恒,越大人应该也不是热衷要做这个。
她记忆里,不论前世还是今生,他似乎对此事都淡淡的。上次虽然他挺专注的,但也及时停下了。
越之恒其实也没觉得湛云葳会应,他早就说过,她的神色最是好懂,想什么几乎都写在脸上。
他并不想破坏如今来之不易的氛围,轻轻拨开她脸颊旁的头发,刚想说没关系,却见湛云葳壮士断腕般点了点头。
越之恒顿了顿:“那我继续?”
她轻轻应:“嗯。”
湛云葳起初想,左右也、也不是没经历过,没什么好紧张的,就像上次一样,说不定很快就过去了。
但很快,她便发现不一样。月光倾泻而下,衣衫被一层层解开时,她还能告诉自己,这很正常。
可当他低下头,唇如蹭过含苞欲放的花,绯红之色一寸寸几乎染上她指尖。
他、他非要这样亲么。
她幼时第一次吃最甜的饴糖,也不曾这般……这般……她不知该如何形容,只觉得有种过分的迟来耻意。
她在他唇齿和掌下轻颤,天光从寒潭之上落下,身下垫着他的外衣,她身无寸缕,越之恒却几近还是衣冠整齐的。
她咬唇,行了吧?她甚至想抬臂遮住自己,却被他扣住十指,避无可避。混沌之际,她才隐约看清他眸中之色,几乎被烫到。
越之恒握住她的手,带她解自己的衣带。
总不能一直不会,每次都打成死结吧,湛小姐。
他教得很细,她总算磕磕绊绊解开,因着背上的伤密布,越之恒没有完全褪去衣衫。
到底狰狞的伤口……并不算好看。
她眼中含着迷濛水雾,有几分好奇,又实在羞赧,不经意一瞥,染上几分茫然和震惊。
越之恒觉得她的表情看上去实在可爱,他也猜到她在想什么。和你昨夜所见不一样了对吗?
他收回湿润的三指,身子下沉时,心想,他得收回最初的话,他并非不重欲。
寒潭内水声哗哗。
他埋首在她颈边,唇轻轻触碰,无奈轻哄道:“松开一点啊湛小姐。”
她也不想,可是言语被撞碎,几乎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喉间全是颤音。
“你轻、轻……”
湛云葳眼角水光几乎溢出来,落水深深浅浅,这时候才发现并非一瞬之事,可是现在后悔似乎有些晚了。
他若不握住她的手,她几乎没有着力点,这陌生的感觉,比赤蝶掌控还要磨人。
她埋首在他颈间,努力将喉间的声音咽回去。他托住她的后颈,喉结轻轻滚了滚,让她更深一些埋入自己怀里。
湛云葳呼吸急促,偶尔从喉间溢出来的音,总能得到他更猛烈一些的回应。山洞里有股奇异的味道在弥散,混杂着冰莲香。
冰莲香?
湛云葳睁眼,才发现越之恒背上的伤口又一次渗出血来。她打了个激灵:“越、越大人,你停下来,唔……”
越之恒大抵知道她在顾及什么。
他动作不停,轻喘道:“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她下巴搁在越之恒肩上,头皮麻了麻,她看着就要疼死了。
“那你快……嗯……快点。”
这回他说:“嗯。”
可是显然这种时候两人并非同样概念,她眼睫轻颤,只觉得时间分外漫长。
理智终于战胜身不由己般的沉浮,她模糊记起越之恒方才是如何进行不下去的,于是紧紧揽住他。
别了,你伤太重了呀。
越之恒没想到她猝不及防这样做,身子一僵。
天幕还未完全黑,寒潭滴水声总算停歇。她被烫得抖了抖,也很意外。
她没想到竟然真的有用,就这样结束了,抬眸望了眼越之恒:“你……?”
越之恒森然咬牙:“湛云葳!”
任谁觉得才开始,就被迫莫名其妙结束了,心里也憋了口血。
湛云葳呆滞了片刻,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在意缠绵确实也已经压制住了。
越之恒对上她诧异的表情,张了张嘴,有心解释什么,但看湛云葳的神色明显不是那么回事。
她眼中虽然还有没有褪去的情欲,却已经退开,并上膝盖,低声道:“要不你先止血?”
*
月上中天,今晚是个再晴朗不过的夜。
器魂被放出来,一下就感觉洞里的气息怪怪的,越之恒已经穿戴整齐,心绪也平静下来,又恢复到了先前的模样。
他看了眼湛云葳,有心想和湛云葳商议一下。
这种事,什么时候开始可以商量,什么时候停,湛小姐能不能,等等他。何况他能明显感到她其实也没彻底尝透这滋味。
然而湛小姐一直在寒潭边忙碌。
器魂被放出来,熟练地生火,越之恒靠在光滑的石壁边,望着那个清洗痕迹的背影。
她连她自己都嫌弃的样子,实在是……有几分可爱。
她小衣弄脏了,也不肯用灵力敷衍过一遍,自己悄悄跑到寒潭边清洗,然后再用灵力弄干。
他往火堆里扔了根木柴,光看着她忙碌,就能看半晌。
越之恒的情绪其实很少外露,器魂出来时,却能感觉到他身上有种柔软到不可思议的情绪,令它都欢愉起来,忘了身体的虚弱和痛苦。
它也趴在火堆旁看那远处的少女。
湛云葳已经清洗完并且晾干,正在愁去哪里换。意缠绵今夜不会再发作,今晚的细节她半点不敢回想,也不能再当着越之恒将小衣穿上。
不等她想出何解,寒潭之下却突然有了动静。
作为敏锐的御灵师,湛云葳竟然都没第一时间觉察到,更何况还受伤、数丈之外的越之恒。
数股水流成绳,骤然缠上湛云的脚踝,她本就腿软,又是近战短板的御灵师,纵然反应足够快,掌心灵力击出,打散了水流,水流却在下一刻很快合上。
为什么寒潭内有危险她会意识不到?
来不及想这个问题,她已经被拖入寒潭之中。
“湛云葳!”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器魂甚至都没回过神,就发现身边的人飞掠而过,想也不想跳入寒潭。
它呆了好半晌,飞到寒潭边。
还有我呢!
它也顾不得下面危不危险,一股脑循着越之恒的气息追去。
*
越之恒触到金色结界的时候,神色沉下去,总算知道为什么湛云葳和自己都没有觉察。
这结界……不似妖魔所为,也不似灵修能做到。古老的法印在地上微微发着光,若是陨落神迹,作为数千年后的灵修,又怎能觉察?
寒潭之下,俨然还有一个小小天地,内里有个古老密室。
湛云葳已经不见了人影,地上只留下一个粉白的东西,越之恒走过去,将她的小衣揣入怀中。
器魂这时候也赶来了,蹲在他肩上,望着那令它有些生怯的结界。
越之恒冷下神色,祭出神陨,一鞭子劈过去。
他已经认出这是上古传承,约莫又和哪个老不死的脱不了干系。
可上古传承也分两种,能承受便是福气,不能承受殒命也在朝夕之间。也有入邪如地灵,永远困在这秘境之中,成为魔物。
他不敢赌,亦不会赌。
那结界仿佛有了意识,无形中睁眼,冷冷望着他,无声释放威压——
区区一个年轻修士,也敢强闯此地?
越之恒被反噬,本就伤重,唇边溢出一丝血迹。
他冷笑着用拇指擦了擦唇边的血,器魂仿佛知道主人要做什么,有心阻止。
它抱住越之恒的手,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拦。
上一次和裴玉京一战,越之恒宁愿让器魂被生生斩去一段,也不肯开悯生莲纹。
此时闯上古秘地,却毫不犹豫。
但器魂本就最知主人心意,就算是错,就算献祭,也义无反顾。它松开手,融入神陨之内。
而越之恒也再次打开一道悯生莲纹。
这次鞭子再劈下,结界如薄纸,顷刻碎裂。
他步步往前,背上的伤痕,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
器魂慢慢壮大,虚弱不再。
它沉寂在神陨之中,器魂本该没有情绪,然而每次开悯生莲纹,它却能感觉到死亡和消散慢慢逼近。
它与越之恒,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踏出的每一步,都是以寿命为祭。
每开一道悯生莲纹,便会失去十年寿命。它诞生之时,就知道主人多么想要好好活下去。
然而人在世间活一遭,总有些东西,是远重于生命的。
【作者有话说】
你们且看且珍惜,55555
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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