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石棺中
她憋红了脸
湛殊镜收回打听消息的灵鹤,低头一看,发现腰间引魂铃还是没半点动静。
他抬头扫视了眼周围的人,大师兄在角落包扎伤口,明绣缩在医修谷大弟子身后,脸色苍白,而裴玉京在拭剑。
神剑上映出他清隽的眉眼。
其实神剑并不需要日日擦拭,然而湛殊镜知道他心神不宁。湛殊镜弯了弯唇,其实难免有些幸灾乐祸。
作为最早认识湛云葳的人,湛殊镜知道她看着柔和,实则有一套自己的行事准则。
他幼时性子骄纵,年幼失怙后来到长玡山,山中长辈对他多有关怀,最早湛云葳其实也对他不错。
她带他去摘长玡山新熟的灵果,又将自己养的灵鸟借予他解闷,听说他是剑修,甚至将所有积蓄拿去买了一柄新的灵剑。
那时候湛殊镜一腔愤懑,并不领情。他认定山主父女俩心虚,做这些有什么用,能换回他爹娘吗!
年幼的男孩将灵果喂了山里的狗,又故意将灵鸟拔了毛烤来吃,灵剑也被湛殊镜扔进了废剑池中。
然后他嘴里叼着灵鸟,和湛云葳打了第一架。
自然,湛殊镜没输。
他比湛云葳大四岁,又是个早早修炼的灵修,她一个小小御灵师,被揍得鼻青脸肿,而湛殊镜也没讨着好,脖子上最后留下了一个深深的牙印。
很多年后,湛殊镜才发现她并不像仙门中人那般爱原谅人。
山中家学上课,先生教仁爱,教以德报怨,湛殊镜坐后面,看她乖巧认真听。
却在下学后偶然路过她房间,听见她和湛雪吟说:“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湛雪吟嘴里塞满糕点:“你是说,先生说得不对吗?”
她叼着笔,脸上一道墨痕,边习字边道:“也不是不对,圣人心胸宽广,只是我不喜欢如此,这于对我好的人而言,多不公平呀。”
那天,湛殊镜在崖上郁闷地看了一下午蚂蚁搬家,总算明白了一个事实。
这一辈子,湛云葳都会讨厌他。
可他才不在乎。
直到湛云葳十八岁那年七夕,和学宫少女们绣出第一个香囊,湛殊镜原本要去剑阁闭关练剑,却生生告了一日假,用不善的眼神盯着湛云葳。
没多久,湛殊镜看见那香囊出现在另一个少年身上。
刚过弱冠之年不久的剑仙,一席青衣,身负巨剑,他眉眼疏朗,几乎是所有学宫少女的梦中情郎。
他并不像幼时的湛殊镜,少女情窦初开的懵懂情谊,他报以满腔温柔。
湛殊镜无言看着。
他知道,裴玉京也必定经营了多年,才换来这一点懵懂的情愫。
可不论怎样,从那日开始,裴玉京一举跃过湛云葳,成为湛殊镜心里最讨厌的存在。
湛殊镜总是在心里挑他的毛病,但其实他知道裴玉京是个很完美的人。
裴玉京家世好,修习刻苦,蓬莱有钱,还是万年难得一遇的天生剑骨。
唯一的缺点便是身上担子太重,而裴玉京不愿割舍的东西太多。若在太平盛世,他必定也是仙山明主,这样的缺点算不得什么。
可仙门败落以后,这份缺点渐渐开始致命。
就比如前几日,从地灵手中逃出来后,那妖物的内丹也成了碎片散落,其中一片便恰好落在明绣身旁。
谁都知道,灵丹能酿出湛云葳需要的意缠绵解药,明绣却在逃出来以后,将那内丹碎片捏碎。
当时裴玉京的脸色很吓人。
湛殊镜全身都是血窟窿,冷眼看着明绣,一时也不说话。
再次弄丢湛云葳,湛殊镜都快破罐子破摔了,看见越之恒救了湛云葳。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满脸麻木。
他就知道那两面三刀的狗贼,心存不轨。
湛殊镜只想看裴玉京杀个明绣助助兴,但他也知道不可能,明绣之罪在于骄纵自私,仙门没有明确的法令惩处这样的人。
裴玉京作为少主,不能枉顾人命。
这也是湛殊镜觉得没意思的地方。
然而夜间,他们遇上了妖蛇,无数妖蛇从林间窜出,一条卷走了明绣,明绣惊恐万分喊着救命。
当时裴玉京坐在巨石之上,居高临下看着,神剑始终没出鞘。
蓬莱大师兄伤得只剩一口气,挣扎着坐起来,脸色苍白:“师弟,你不救人?”
裴玉京说:“伤重动不了。”
那一刻,湛殊镜才恍然明白,这小子并不算什么神坛之上、高洁无瑕的剑仙。
裴玉京若没点心思,以前根本不可能将少时的湛云葳哄得迷迷糊糊,答应与他定亲。
可想必裴玉京也清楚,在地灵坍塌那一刻,他放弃了湛云葳,便再没了机会。
这几日,他出乎意料地安静沉默。
大师兄觉得有愧于他,也不敢再说话,自己一瘸一拐去追。
这事最后的结果也挺荒谬,先前走失的仙门弟子及时出现,护着大师兄和明绣,与妖物混战。
天上一轮明月,裴玉京抱着剑,眼见从小到大的同门要被妖蛇吞吃,他还是祭出了神剑。
灵修们被捞了回来,也捣了妖物老巢,仙门收获满满,人人开怀,裴玉京却低眸擦拭神剑。一个字也不想说。
湛殊镜知道,他是个好人,却并非良人。
蓬莱奉养他长大,有的东西他已经不能割舍,可世间哪里有这样的好事,什么好处都占尽?
想起幼时湛云葳之言,湛殊镜难免幸灾乐祸。
以他对湛云葳的了解,她根本不可能再喜欢裴玉京。
至于那王朝鹰犬,就更简单了。
湛云葳根本不可能和一个骨子里坏透的渣滓在一起,越之恒的刀对着灵域平民一日,湛云葳就能和他打个你死我活。
他们二人唯一的牵连,也就只有那该死的意缠绵。
湛殊镜从怀中拿出一物,哼了一声。
谁还没捡到个碎片怎么的!
回去就给她解了,谁管越之恒,狗贼就等死罢。
*
溺毙般的窒闷感再次传来,湛云葳发现自己又身处在那个梦里。
但这次她不再是襁褓里的婴孩,她穿过挂着玉铃的长廊,看见了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
她坐在最高的椅子上,五官模糊,却平白让人觉得威严亲切。
下面不断有人在低泣。
“此事并无把握,您若以身封印,便是魂飞魄散,再不能归。”
女子笑道:“千万年过去,世间仅我族还有一息神血,吾等自上古便守卫三界安宁,今日妖魔出世,疫病横生,饿殍遍野,百姓易子而食。若身陨能护万载安宁,邪魔不再出世,哪怕有一线希望,我亦愿意一试,虽死何惧?”
“小主子刚出生。”大祭司抹着泪,“她怎么办?”
女子闭了闭眼。
“她已经没有神血,我会将她……托付给山下百姓,族人不在,盛世却长存。惟愿她此生和三界其他孩子一样,不受饥饿颠沛之苦,平安长大。”
女子睁开眼,一双淡金色清瞳,仿佛隔着时空,对上湛云葳的眼睛。有柔情与爱,也有期待,最后化作万千希冀,散于星辰。
——泱泱,醒来,你要好好的。
湛云葳心神一颤,忍不住朝她跑过去,眼前却化作一片漆黑。
她骤然睁眼,发现自己被桎梏在一个石棺之中。
她周身被金色的光笼罩,棺中却四处遍布黑气,脑海里一阵又一阵的冲击,令她几乎想要捂住头,一时想不起来自己为何会在此地。
然而她知道如今是什么场景,有人在试图夺舍她的肉身。
这石棺不知存在了多少年,原本是仙灵之石,一年又一年,染上执念和魔气。
无数原本善良的上古残魂,在寒潭底形成了邪戾之物,执着于死而复生。
夺舍一旦开始,很少有人能逃脱,更何况这里面殒身的前辈们,不知比她大了几千岁。
识海里仿佛针扎,灵丹也叫嚣着易主。
湛云葳紧紧抿唇,抬手结印,索性将控灵术打入自己体内,与它们争夺自己的神识。
不知过了多久,纯白灵力在她体内游走,残魂哀嚎,原本想要吞噬她,却一个也没跑掉,散在她识海中,与她融为一体。
她的灵丹似乎也有了变化,泛出点点碎金一般的色彩。
湛云葳来不及看,她精疲力尽,丹田灵力几乎被洗劫一空。
对付完上古残魂,她没力气打开眼前石棺,眼见空气越来越少,她撑着石棺,几乎要窒息,棺盖却被凌空卷起。
随着空气回流,记忆也渐渐清晰,她总算想起自己是从寒潭上方被拽下来的。
湛云葳从石棺中坐起身,对上一双漆黑妖异的眼睛,那人冷冰冰抬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她吓了一跳,回过神才发现是越之恒。
好不容易回过气,这一下又险些给她送走:“越大人,松手。”
她发现越之恒不对劲。
身后的地宫凌乱,仿佛被人拆过几轮,地宫中的残魂本就不止湛云葳身上的数十缕。
其余的,竟然全被越之恒给灭了。
可这些仙灵本就夹杂了魔气,越之恒处于其间,也难免受了影响。
他的体质虽说不受邪气侵蚀,能自己缓过来,可魔气不同,如今要缓过来明显还要好一会儿。
湛云葳见他掐住自己,却半晌没做别的,她也一动不敢动,生怕自己一动,惹得他用力。
器魂从神陨中飞出,它倒是好好的,见湛云葳坐在石棺中,而它主人掐着那少女的脖子,它没看懂,偏了偏头。
“……”湛云葳咽了咽,看着眼前的人,轻声道,“越大人,你还认得我吗?”
器魂这才发现不对劲,主人灭了太多残魂,被魔气沾染了。
本来若湛云葳还能用出灵力,便能帮他洗去魔气。
可她也方才死里逃生,抬一抬手指都艰难。
她想让器魂帮帮她,然而器魂本来就是个没脑子、也没眼色的。
它一点也不担心,就算主人暂时入魔,可哪里舍得动手嘛,悯生莲纹都舍得开,不会伤她的。
魔气入体就是这样的,最喜欢的什么,就恨不得拿着把玩。
掐掐脖子而已,它都看见了,都没用力。
越之恒把地宫清理干净了,剩下便全是宝贝,器魂看来看去,乐疯了。
湛云葳也要疯了,她虽然知道越大人是来救自己的。
然而她不仅没能出棺材,魔气入体的越之恒也很不对劲。
他被上古残魂影响,眼中邪戾,强势地掰过她的脸,面无表情,在她脸上掐了一把。
似乎在探究她是个什么玩意。
“……”
她一看器魂,都已经飞出了这间密室。还有没有靠谱的呀!
她脸被掐红,他就放了手,转而揉她的唇,又试着用手指撬开她唇齿。湛云葳受不了了,索性一口咬下去。
痛了就该清醒些吧。
可她完全没想到,灵修肉身坚硬,一口下去牙齿都泛酸,越之恒却没什么反应。
但很快,湛云葳发现他不是没反应,越之恒顿了顿,漠然望着她,又送了一根手指进去。
还轻轻碰了碰她舌尖,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喜欢得很,再来。
她憋红了脸,怎么之前没发现,他骨子里能这么的……变.态。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说且看且珍惜、危,是因为,被锁章警告啦。
QWQ,有的内容是实时限定,没办法,后面要是改了大家知道为什么就行。
第52章 三分
他日十分再说?
继续是不可能继续的,湛云葳将他的手推出去。
他顶着一脸冷淡之色又试了试,湛云葳这回不论如何也不肯配合。
越之恒看了她一会儿,他魔气入体以后阴晴不定,倒是和最初认识的时候很像。
或者说,和几年前,她只在传闻中听过的那王朝鹰犬很像。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嗓音淡淡,却是命令:“张开。”
湛云葳不知是该气还是该恼,她见过和越之恒对着干的下场,他二叔便是前车之鉴。
本来入魔的人没什么理智可言,若是越之恒要求旁的,倒也可以暂且稳住他。
可这都是什么要求。
还是说,这才是越之恒?入魔是会暴露恶劣本性的没错吧。
比起平时,越之恒显得更冷淡,自私,我行我素。
看看几乎被拆的地宫,就知道那些邪魂恐怕也没讨着好。越之恒就不能和器魂一样,去找找地宫中残存了什么宝物吗?
越之恒隐有不耐,单手将她从棺中抱出来,他要什么他自己来。
湛云葳眼尾扫见一旁桌案上的灯盏,那本是点来安魂的长明灯,她松了口气,拿过那盏灯,驱动自己仅剩的灵力,注入越之恒的识海。
他似乎顿了顿,再抬眸时,眼瞳虽然还看得出入魔征兆,却明显清醒了不少。
“越之恒?”
越之恒沉默了片刻,他虽然被魔气控制了须臾,却不至于失忆,想起自己方才想做什么。他也有些头疼,放开湛云葳,应道:“嗯。”
湛云葳见他缓过来了,总算松了口气。
越之恒对上她的目光,道:“别看了,我没什么好解释的。”
湛云葳:“……”
越大人偶尔的坦诚,真是令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湛云葳知道他也是为了救自己才来到地宫,总归……越大人有意识的时候不那样就行。
湛云葳问他:“你闯进来,伤还好吗?”
“没事。”他轻描淡写带过,说,“这地宫被前人设了禁制,按理说不可能将人拖进来,你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知,这些残魂似乎想夺舍我。”湛云葳说到这里,迟疑了一瞬,还是说了实话,“我总觉得这里气息熟悉,兴许和我娘有关。”
越之恒只在湛云葳发热的时候,听她提起过一次她娘。
据他所知,长玡山主对外宣称湛云葳的母亲生下她后便去世了。
湛云葳简略地给越之恒说了下自己梦中的场景,越之恒沉吟片刻:“你说的场景,不似在灵域,倒有些像渡厄城。”
湛云葳颔首,所以她总想去渡厄城中看看。
越之恒看出她的想法,皱了皱眉,倒是没有劝她别去,人总有追寻过去和自己是谁的权利。
他说:“若你想去,最好做万全准备。结界周围早已不稳,方家为此焦头烂额已有大半年,眼看邪祟之祸就在这两年,湛小姐只有自己变强,才有回来的把握。至少你得补足灵体不强韧的短板,控灵术能万全控制八重灵修才行。”
湛云葳听得认真,点了点头。
越之恒看了她一眼,所以……湛小姐不问他如何强韧灵体吗?
灵体的问题,本就可以试试用法器来解决。虽然这样的东西世间罕见,连古籍中都没记载,但并非不能一试。
湛云葳眨了眨眼,不知道他看着自己做什么。
这时候器魂飘回来,它吃得滚圆,身子肉眼可见胖了一圈,终于摆脱了先前的虚弱之态。
它咕噜噜说了一阵,越之恒道:“它说在地宫里找到不少东西。”
片刻后,湛云葳和越之恒一同来到地宫最深处。
地宫有些年头了,四处虽然有厚厚一层灰,却能看出昔日辉煌。
最里面的房间,堆放了不少法器。
许多湛云葳都没见过,她不由看了眼越之恒,越之恒肯定了她的想法:“有几千年了。”
是前人的智慧所在啊。
法器大多破碎,却还有少数能用,湛云葳只看了一眼,视线却被另外一样东西吸引。
那是一册书籍,以青竹镌刻,看样子并非上古之物,而是几十年之内的东西,已经有几分斑驳。
她打开竹简,发现这是一位前辈的手札。
上面字迹凌乱,能看出是仓皇之中以灵力所书,力透竹简。
她打开竹简,发现上面记载的赫然是二十六年前那件事。
“昭庆二十年,邪祟大祸,数百御灵师遇害,被掳入渡厄城,杳无音信,我与三名好友决意进渡厄城救人。鏖战半月,却一直寻不到御灵师踪影,随行弟子死伤无数,好友亦身受重伤。”
这里开始字迹有些模糊,湛云葳继续往下看,发现这位前辈字迹越发仓促。
“机缘巧合之下,我们误闯一禁地,其间阵法奇巧,隐含上古神力。来不及细看,数十魑王已将我们包围。我们四人,每人从禁地中取走了一样东西。”
“禁地坍塌,众人逃离仓促,蓬莱尊……神剑……”
湛云葳十分惊讶,虽然中间一段隐去不少,她却猜到其中写了什么。
她以为神剑是蓬莱世代秘传,没想到竟然是二十六年前蓬莱尊者从禁地中取出带回的。
而另外三样,却更加模糊,只隐约能看出,一个菉字,一个“纹”。
还有最后一样,前辈甚至连提都没有提,仿佛讳莫至深。那样宝物,应当才是取走之后,禁地坍塌的源头。
菉是何物湛云葳不清楚。但“纹”?
湛云葳忍不住看一眼越之恒:“越大人,你身上的悯生莲纹,到底是什么。”
越之恒本来在看那些破碎的法器,里面有两样东西还完整,闻言他抬头,发现湛云葳手捧书简,好奇地问他莲纹一事。
他说:“秘术。”
“不能说吗?”
越之恒沉默片刻:“嗯。”
湛云葳虽然十分好奇,但她知道人人皆有秘密,见越之恒不肯多言,她也没有勉强。
地宫之中,灯烛渺渺,散发着微弱的光。灯下男子眉眼冷峻,淡淡打量手中法器。
湛云葳鼓足勇气,走到他面前。
越之恒一见她神情,便知道她有难以启齿的事,他捏着手中玉石,道:“想说就说。”
那她就说了。
湛云葳道:“越大人,我知道说这样的话,你兴许十分不屑。可我仍想问问……”
她抬眸望着他:“灵帝并非好人,这些年百姓的苦楚你亦能看见。东方既白之死,前任彻天府无一人有好下场,他们便是兔死狗烹的前车之鉴。越家效命王朝,危如独舟渡海。我知道你并非旁人口中那样坏,倘若,我是说倘若。”
“仙门能种出清落姐所需药引,你有可能脱离王朝来仙门吗?”
越之恒靠着一旁的冷冰冰的石壁,低眸看她,没有说话。
他的神色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湛云葳忍不住问:“为什么?”
越之恒笑了笑:“因为我爱权势,湛小姐,人没了权势,什么都不是。且不说我六年前为了成为彻天府掌司,做了些什么。你有没有想过,我去仙门做什么,受人冷眼,还是被审判这些年做下的恶事,甚至连我幼时过的日子都不如。”
“那你就来长玡山。”她一双明眸很亮,微微弯了弯,“长玡山不问出身,我爹爹必定能理解,我亦会好好护你和越家。”
越之恒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他眼里冰冷淡漠的东西似有融化,也不再计较她这话有多荒谬,唇浅浅弯了弯。
湛云葳说完,才觉得自己这话仿佛隐有含义,就像邀请他去长玡山入赘一样。
但话已经说出口,她虽然赧然,却并没有收回。
虽然让堂堂彻天府掌司去如今连山门都没有的长玡山,是委屈了他,可长玡山累积这么多年,亦有不少宝物,能为他造最好的器阁。
前世,湛云葳不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对越之恒说这样的话。
她屏息,等着越之恒回答。
越之恒说:“你把手伸出来。”
“做什么?”
“看看湛小姐的诚意。”
湛云葳虽然不明所以,还是将右手递了上去。越之恒握住她的手,一同裹住他掌中那块石头。
良久,那石头没亮,灰扑扑的,看不出什么。
空气中安安静静,越之恒一动不动,久到湛云葳手开始觉得累。越之恒方垂眸,松开她的手。
湛云葳不明所以,越之恒却也没解释什么,只有器魂飘出来,盯着那石头看了好半晌。
它由越之恒的炼器天赋而生,生来便算半个炼器大能,湛云葳不认得的上古之物,它却是认得的。
那是宿世姻缘石。
据说亮起之人,无不相爱,还能一起到白头。
然而当越之恒握着湛云葳的手放上去,那石头始终黯淡。
器魂急得围着湛云葳转圈,怎么可能呢?怎么会这样?
它忍不住去看越之恒的神色,生怕主人失望,却发现越之恒比它想像平静得多。
湛云葳问:“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越之恒反手扔了那宿世姻缘石,淡声道:“没什么。”
他并不信这玩意,若是他一开始信命,早就烂在了渡厄城不见天日的地宫之中。
越之恒抬眸望着眼前的湛云葳,他不知道是因为湛云葳少了半魂的缘故,还是原本……这就暗示着他最后的下场。
器魂不懂,他却一时也分不清,湛云葳不够爱他,还是他最后惨死注定无法同她在一起,哪个比较残忍。
湛云葳说:“那你愿意去长玡山吗?”
胸口隐隐作痛,是开悯生莲纹的后遗症,他十六岁时发过的誓言仿佛就在耳边,振聋发聩。
越之恒瞧不上那石头,若他想要,粉身碎骨魂飞魄散又如何。他亦不在乎湛云葳如今这点懵懂之情,是深还是浅,他本就没想过竟然能得到这分垂怜。但越之恒还有要做的事。
至少现在,去不了你的长玡山啊湛小姐。
越之恒道:“湛云葳。”
她抬眸看他。
“那我也问你,愿意来越家,做掌司夫人吗?”
湛云葳神色迟疑,自然……是不可能的,她好不容易逃出来,王朝也不容仙门御灵师,就算越之恒能在灵帝手中护她。她父亲不会同意,她要做的事,也注定自由受限。
“你明白了?”越之恒神色不辩悲喜,看着她说,“世间之情若有十分。湛小姐对越某,大抵只有三分。”
湛云葳抿了抿唇,不知如何反驳,亦不知这样的东西,该如何丈量。
他淡淡垂眸。
“我对你亦然。”他道,“所以就不去长玡山做守山弟子了,他日十分再说罢。”
湛云葳心中的低落浅浅停留了一会儿。
她叹了口气,只三分呀。
第53章 初七
湛小姐,期待下一次相见。
两人既然立场全然不同,湛云葳也不好再劝。
她将手札递给越之恒,越之恒翻了一遍,眸中闪过沉思之色。
“你有头绪吗?”
越之恒目光在字迹模糊的“纹”上顿了顿,作为其中之一的继承者,他自然比湛云葳知道得多。
“二十六年进入禁地的四人,一个是蓬莱如今的尊者,一个是这本手札的主人,当年被称作泓元道君,据说他带出的东西,名为百杀菉。”越之恒顿了顿,“还有一人,是越临羡。”
“越临羡……”这个名字很耳熟,湛云葳讶然道,“你是说,越家曾经的大公子?”
宣夫人的夫君,越之恒名义上的父亲。
这就难怪了,越大公子当年去渡厄城,一定是想救回爱妻的。后来宣夫人被救了回来,他却惨死在渡厄城中。
因此宣夫人这么多年耿耿于怀,憎恨越之恒和越清落姐弟俩。
湛云葳愈发觉得手札上的“纹”是越之恒身上的悯生莲纹,只可惜越之恒不愿说的东西,她问不出来。
她见过那莲纹的厉害,能无视乾坤八卦,世间五行。
若是能和神剑相媲美之物,那就说得过去了。
“还有一人呢?”
越之恒说:“不知。”
湛云葳没想到他也不知道,看来是所有人有意保护了那个人,隐瞒了那人从禁地带出的东西。
“也就是说,这本手札是泓元道君记载,二十多年前,他曾来过这里。”
越之恒看了眼角落里那堆只剩白骨的尸骸,淡声道:“是死在了这里。”
湛云葳皱了皱眉:“因为身怀百杀菉被杀害么,这百杀菉亦是神器?”
听名字也不像啊。
越之恒见她什么都好奇,只得解释道:“是魔器,据说是咒杀之物。”
传闻,在百杀菉上写上要杀之人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就能令人暴毙。
这样的东西,远比神剑诡谲毒辣,就算心中没有贪念,也生怕成为菉中亡魂。怀璧其罪,看样子泓元道君多年前躲来秘境,却还是没逃过一死。
地宫里没有百杀菉,不知是被人拿走,还是已经被毁。
里面的法器大多损毁,少数能用的,越之恒也看不上。他自己就是顶尖的炼器师,能打最好的法器,也不缺钱。
湛云葳作为御灵师,更用不上。
最后湛云葳只带了那本手札出去,而越之恒拿了一本《异物志》,上面是一些和史书相悖的怪奇故事,看上去半真半假。
湛云葳发现他真的挺喜欢看书,越大人约莫是最爱学习的炼器师。
趁他没注意,湛云葳将他扔掉的透明石头捡了回来。
这是什么,为什么越之恒当时脸色都淡了?
此次地宫之行,收获倒是不少。坐上鬼鹤离开山崖的时候,湛云葳捧着器魂看。
“越大人,它是不是比最初还大了一圈?”
越之恒扫了一眼故意缩小让她捧着的器魂:“嗯,进阶了。”
“这么快就六阶了呀?”湛云葳十分羡慕,先前才五阶呢,在地宫吃了所有天材地宝,也算因祸得福,“它有名字了吗?”
据她所知,很少有这般厉害的器魂,还一直没有名字的。
越之恒顿了顿,沉默不语。
欸?也就是有名字了?湛云葳想不通越之恒为什么没给自己说。
但很快她就明白了,每一个魂灵被命名以后,都会有自己的命牌,一般只有主人能看见,旁人看不见,除非它主动展示。
器魂不知为何主人不介绍自己,它翻滚了一圈,身上出现一个金色的命牌,湛云葳凑过去看,发现上面赫然写着“初七”。
初七……七月初七,不就是七夕她离开越家,回到仙门那一夜。
如果是以前,湛云葳还不懂。但如今,单看这个名字,就知道那日越之恒已然做好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准备。
当时连她也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再回去了。
越之恒若当时便对她动了心,那一夜必定难受。总得有些什么东西提醒他,两人的立场与身份之别。
湛云葳默默将器魂翻过去,还是当做没看见吧。
她又想起没在越之恒身上看见自己绣了好些时日的香囊,原来他不是不喜欢了。
而是知道不可能在一起,断干净才是好的。
其实说起来,这几日才是不合理的,两人一个是仙门御灵师,一个是王朝权臣,越大人也亲口说了只有浅浅三分情愫。
若非意缠绵,他们或许从七夕那日开始,便永生不见了。
湛云葳坐在鬼鹤上,意识到就算比先前好得多,如今也离别在即。
——坤元秘境每年只开放半月,若是半月内不出去,就得等到明年开启才能出去。
湛云葳心里有几分浅浅的怅然。
器魂气鼓鼓的,为什么旁人有了名字,人人都喊。它有了名字,主人不喊就算了,湛小姐也悄悄当做没看见。
气死个魂了!
它钻进越之恒法器中时,山间云雾缭绕,太阳东升。
鬼鹤漫无目的地飞,似乎并不想停下。
眼见下方出现湛殊镜等人的身影,湛云葳高兴他们平安无事之余,总算想起哪里不对劲,她似乎忘了什么。
操控着鬼鹤的越之恒垂眸看了她一眼,见她僵硬片刻,也跟着顿了顿。
她昨日只匆匆套上罗裙,没穿小衣。
而如今那东西就在他胸口,越之恒默了默,也不知该不该问她还穿吗。
他羞耻之心淡薄,百姓骂他寡廉鲜耻确然没骂错,但越之恒知道,湛小姐挺介意的。
她在这样的事情上,脸皮一向很薄,越之恒留给她做出反应的时间,没说话。
湛云葳心里郁闷极了,被拉下寒潭太过突然,后来险些被夺舍,谁还记得起小衣这件事。
她料想可能掉在寒潭底下了,这种事情也不好意思问越大人有没有看见。
好在她来秘境的着装外衫略宽松,看不出什么。
只要她不提,就没人知道!
她脸色几变,最后轻轻吐出一口气,神色极力恢复自然。
越之恒垂眸看她一眼,心里有几分好笑,见她粉饰太平,也没多说什么。
行。
他已经了解湛云葳的性子了,她有时候惯爱自欺欺人。若是以前,他会毫不留情地戳穿嘲讽,但现在觉得湛小姐强装镇定,也挺有趣的。
鬼鹤一出现在上空,裴玉京就发现了。
他掌中神剑翁鸣,他握着神剑,对上越之恒亦是冷冰冰看下来的目光。
越之恒眼眸在他腰间一扫而过,那里挂着一个有些年头的香囊。
他冷笑,湛小姐有时候也挺会气人的。
很快,下面的仙门弟子发现了越之恒的存在,他们窃窃私语,如临大敌。甚至还有冲动的仙门弟子拉起了弓箭,瞄准越之恒就射。
湛云葳蹙了蹙眉。
越之恒嗤笑一声,握住那飞来之箭,眼都懒得抬,反手掷了回去。
那仙门弟子惨叫一声,被钉在身后的树上。
这一声惨叫仿佛破坏了这几日温馨的氛围,湛云葳知道越之恒其实已然手下留情。若是他刻意杀人,那弟子内丹估计都破了。
但就算越之恒什么都不做,他和鬼鹤的存在也能令人心惶惶。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越大人,我下去了,你也去找方大人和曲姑娘吧。”
越之恒抬眸看她,鬼鹤在原地盘旋,他良久道:“好。”
*
湛殊镜迎上去,蹙眉道:“没事吧?”
湛云葳摇摇头:“你呢,有没有受伤。”
湛殊镜忽略自己这几日没好全的伤口,不屑道:“谁会这般不中用。”
湛云葳知道他喜欢强撑,忍不住在心里笑了笑。觉察有人在看自己,湛云葳侧眸看过去,对上裴玉京的目光。
几日不见,裴玉京仿佛没了曾经的意气风发,他唇色苍白,眸中的光似乎也黯淡下去。
她想起地宫坍塌那时的事,既不意外,也无失望。
裴玉京沉默良久,冲她颔首,温和道:“师妹。”
湛云葳便也点了点头,和他打了个招呼。
蓬莱弟子皱着眉,有人忍不住问:“湛师妹,你怎么和那王朝狗贼……”
话还没说完,便对上裴玉京的目光。
他的视线说不上冷,却莫名令弟子心生怯意。意识到自己不该质问少主的未婚妻,裴玉京也不许任何人问,弟子讪讪闭嘴。
湛殊镜看出其中的弯弯绕绕,却一点都不领情,早做什么去了。
他看湛云葳也没有领情感动的意思,心里总算满意。
湛殊镜将湛云葳拉到一旁,拿出怀里的东西:“你看这是什么。”
湛云葳接过来,惊喜地道:“地灵内丹,花蜜?”
见她喜悦,湛殊镜扬了扬唇。
关键时刻,还是他靠谱吧!
他眯了眯眼,警告地看一眼湛云葳:“解药做出来,不许给那狗贼,知道了么。”
等那狗贼多发作几次,不用他们动手,自己就死了。
“可越大人先前也是为了救我,我答应过他,找到解药会给他一份。”
湛殊镜都要炸了,救你?那狗贼不知占了多少便宜,死有余辜。
湛殊镜说:“我找到的内丹,我说不许就不许!”
倒是这样没错,湛云葳顿了顿,平和道:“好,还给你,我自己想办法。”
她回地灵坍塌处找,不信找不到碎片。
湛殊镜没想到她说不要真的不要,想想她不要的后果,湛殊镜最终还是妥协。
他心道,给了也好,就再没牵扯了。免得越掌司发作之前狗急跳墙,特意来抓人。
湛殊镜说:“给也行,我替你去送。”
湛云葳眼神古怪地看着他。
“怎么,你难不成还想亲自去!”岂非送羊入虎口!
“不是。”她温吞开口,“王朝仙门本就水火不容,就非要亲自送吗,不能用灵鸟?”
明明长玡山的族学也教过用脑子的。
“……”湛殊镜气得都忘了。
*
出来坤元秘境后,曲揽月将手中的东西给越之恒。
灵丹四散时,她也趁机捡了一块。
越之恒道:“多谢。”
曲揽月笑着说:“你不怪我多管闲事就行,也不必担心湛姑娘,我可瞧见了,她兄长和那个仙门的女子,一人捡走了一块。”
越之恒当时也注意过哪些人捡了碎片,曲揽月动手后,他便没再管,自然也看见湛殊镜捡了。
洞中,除了他和裴玉京,只有曲揽月是八重灵脉的灵修。
曲揽月问他:“你想好了,解了意缠绵,便是真的放下?”
越之恒摩挲着那碎片,抬眸淡淡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曲揽月有些意外,短短几日不见,不知是什么,令越之恒仿若死灰复燃,先前做下的决定也发生了改变。
先前湛云葳走向裴玉京的时候,越之恒明明都气得生生呕血。
但就算不放弃,湛小姐如今回了仙门,日后也再难相见。
这事她管不了,于是扬了扬手:“我回去了,近来……不太平,你记得半月来我院子一回。”
她离开后,方淮也想走,他这几日憔悴了不少,见识了秘境凶险,知道自己还差得远。
却没走掉。
越之恒抬眸:“方兄。”
越之恒其实很少这样叫他,一般都是冷冰冰客气地叫方大人,虽然最早方家存了利用越之恒之意,方淮才刻意讨好他。
但这么多年下来,硬是没占到越之恒便宜,越之恒态度冷淡,毫不领情。
骤然听他这样叫,方淮有种受宠若惊之意。
“怎么,越兄?”
越之恒说:“越某的东西,这几日亏得方大人妥帖保存,可否归还于我,他日重礼拜谢。”
什么东西?
方淮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那个香囊。
他笑了笑,倒也爽朗,找出来给越之恒。
越之恒握着那香囊,沉默良久:“多谢。”
他说到做到,八月初,方淮收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那面法器镜子,他简直怀疑自己看错了。
越大人这也太大方了!
他也没想到那日捡一个香囊,能换来这样的法宝!
*
八月的灵域,已然步入秋天。
越府明明和以前没两样,日子却平白变得漫长。
越怀乐和越无咎近来都在相看成婚对象,府里其实并不缺乏热闹,然而越之恒的院子,却平白冷清了许多。
石斛心不在焉地当值,却不敢问少夫人还会不会回来。
越之恒过着和以前一般无二的生活。
每日去王城当值,该杀人之时便杀人,日子一天天地过,石斛一时竟然看不出来,他到底有没有喜欢过少夫人。
直到这日清晨,越之恒去当值之前,越家飞来一只灵鸟。
他抬手握住,发现那灵鸟身上,负了小小一瓶花蜜。
秋日,梧桐叶落满地。
石斛隔着窗,第一次见他低眸笑了。
越之恒摩挲着那瓷瓶,湛小姐,期待下一次相见。
第54章 执意【修】
她愿来,我必不惜万里相迎。
八月中旬,二夫人给越无咎和越怀乐同时相看好了对象,恰逢越老爷子炼器出关。
眼看明日便是中秋,二夫人一如往常派人去请老爷子家宴,本以为还是会被拒绝,没想到这次老爷子同意了。
器阁之上,越老爷子放下手中青年才俊和温婉小姐的名册:“一晃六年过去,连怀乐都是大姑娘了。”
一旁苍老的仆从笑了笑:“当年您进入器阁的时候,小姐还是个小丫头呢。”
老爷子摇了摇头,眼中没有喜意,他抬头看向屋子那盏长明灯,神色晦暗不明。
老仆不知那灯何意,但自从六年前,大公子投效王朝,杀了先生,一举成为越氏掌权人,老爷子便守着这盏灯,再没出过器阁。
而上月,这灯又变暗了一回。
老爷子说:“中秋家宴,让大公子和后院那丫头也来。”
老仆惊讶不已,下去传话。
中秋夜,越之恒方空出时间亲自修好青面鬼鹤,他原本打算宿在淬灵阁,没想到收到越家的传话,老爷子让他回去一趟。
沉晔惊讶不已,要知道,老爷子六年都没出过器阁。
越家在给两位小主子相看之事,彻天府卫自然也清楚,一开始都以为老爷子是疼爱这两个孙辈,可是特意让越之恒回去,便有些深意了。
越之恒收起鬼鹤,眸色平静冷淡,已经猜到老爷子找自己做什么。
他回到越府时,家中还未开宴。
天上明月高照,堂前灯火通明。老爷子出关令所有人受宠若惊,他面色和蔼,在考校越无咎和越怀乐的修行。
和祖父六年不见,祖父威望却在。两人面对这位当年举世无双的炼器大能,磕磕巴巴,答得很紧张。
更紧张的还是坐在一旁,惴惴不安的哑女。
虽然她今日已经换上了最好的衣裙,却还是连抬头看越老爷子都不敢。
眼见老爷子问到越无咎淬器韧性灵材,越无咎答不上来。
老爷子头也没回:“阿恒,你说。”
越之恒站在门口,顿了顿开口:“倒海璃、蛊水、冰蚕毒、金乌羽、太乙砂。”
“不错。”老爷子声音不辩喜怒,又对越无咎道,“身为越氏子孙,不可连刻在骨子里的东西都忘,记住了?”
越无咎满头虚汗,点了点头。
越之恒抬眸,一言不发。
见越之恒回来,仆从将晚膳陆陆续续端上来,老爷子对越之恒说:“来坐。”
桌上只余最上方一个空位,那是家主的位子。越无咎茫然了一下午,这时候忍不住看了眼大堂兄。
要是他遇到这种事,恐怕早就诚惶诚恐。
越之恒看向老爷子:“您当居首席。”
“你如今才是家主。”
越之恒沉默片刻,在那位子上坐下了。哑女不明所以,却也感觉到了不对劲,揪紧衣角,坐立不安。
好在老爷子并未在饭桌上发难,严格说起来,这是越之恒上位以来,第一次和越家吃“团圆饭”。
饭后,待到仆从撤走,老爷子才进入正题。
“阿恒,你也看看你二婶这些日子觅的姑娘。”
仆从将册子递到越之恒手中,他翻了几页,回道:“都不错。”
越老爷子说:“哪个最好。”
越之恒不语。
“不清楚就再看仔细些。”越老爷子闭了闭眼,“看上谁,让你二婶也去为你提亲。”
哑女抖了抖,忍不住看向阿弟。
二夫人这时候回过味来,若有所思。
越之恒放下册子:“我成过婚了。”
老爷子睁开眼,道:“都出去。”
其余所有人陆陆续续离开厅堂,最后只剩下越之恒和越老爷子。
老爷子说:“六年前,你于风雪中关押当街辱骂你的葛先生,第二日他举着‘麒麟子’之匾,喋血于长街。世人皆说你心狠手辣,可唯独这件事,却与你无关。”
“你没杀他,却心知肚明他为你而死。葛先生死后,灵帝才对你生出几分信任。因大义,他用他的命,为你铺路,自愿割舌游街。”
“这么多年,你一直做得很好,老夫亦退居器阁,再不过问。越之恒,湛家那小丫头确然貌美,你也早到了娶妻慕艾之年,若你只是爱她美色,我虽斥你肤浅,却知你分寸,不至于干涉。总归如今桥归桥路归路,她也已离开。”
老爷子看向他:“可你都做了什么,短短数月,你的长明灯,黯淡了两次。你可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还有分寸可言吗?”
夜风起,院中高大的乔木纷纷落叶。
越之恒说:“我记得自己发过的誓,亦不会违背诺言,该做的我都会做。唯独这件事,只要有她一分回应,我便会试试。”
“你有这个命与人长相守?”
越之恒骤然捏紧茶盏。
老爷子道:“灵域中人,寿数大多五百年,长命者,八百一千亦有之。可你不同,洗去邪气,纳化莲纹,你本就顶多百年寿命。连同这几月,杀东方既白上位,三度开莲纹。再想想你之后要做的事,越之恒,若是败了,今日月圆你所见之人,下场如何不必我说。”
越家所有人,连同越清落,只会陪他共赴黄泉。
越之恒盯着那漾开一圈又一圈的茶水,久久不语。
老爷子想到那个十六岁,跳进洗髓伐骨灵池的少年,叹了口气。
越无咎先前被抓走,在里面一个时辰,便仿佛要了命。而越之恒十六岁在里面,不声不响待了足足二十七日。
何等可怕的心性,何等顽强的命数。
这么多年,想到他最初启蒙的君子道,看着这孩子长大,守着他的长明灯,越老爷子对他并非没有半分怜惜。
“你好好想想,就算不为你自己,亦为那女娃想想。御灵师在这乱世,本就不易。你若败了,难不成要她也和越家一起死?”老爷子沉默半晌,说道,“你二婶那里,我会去说,无咎和怀乐相看之事再等几年。”
乌云将至,自己衣衫尚有打湿的风险,何苦将旁人也拉来风雨之中。
老仆从院子走来,要推着老爷子回器阁。
落叶已在瑟瑟秋风中铺就了厚厚一层,良久,老爷子才听身后那人开口。
“当年你令奸佞之辈教导我,便知今日的我,并非仙门培养出来的裴玉京。”
老爷子顿住,回头看他。
那玄衣银纹袍的男子,在堂前显得从容又轻狂。
“你这套在我这里行不通,我没法保证将来如何,但我若成,她便是我道侣。我若不成,我是结界下的枯骨,她照旧是世间锦绣。”
越之恒对上老人的视线。
“护不住本心,谈什么护众生。”他抬眸,眸色冷静,“此路迢迢,九死不悔。但若她还愿来,我必不惜万里相迎。”
“若风雨倾覆,我命数将至,那亦是我无能,与任何人无关。历来无用懦弱之人,才会将成败归于旁人。”
总归,她只有半魂,爱恨皆淡。世间良人何其多,多年后他顶多是湛云葳年少时的过客而已。
他从未要求她情浓,亦不求长相守。
当他十六岁于尘埃中匍匐在那少女脚下,他便从没指望过什么。
越老爷子远远望着他,仿佛看见年少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自己。
良久,他叹了口气,这样的后辈,若真是他越家子孙,那该多好。
*
湛云葳和湛殊镜出秘境后,便收到了万青蕴姑姑的灵鸟,信中说,二婶和湛雪吟等人,已经平安与他们汇合。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枚灵玉。
湛殊镜见那灵玉眼熟,神色怔然:“这是裴玉京的命玉?你竟真的……”决意不再和裴玉京在一起了?
仙门传统,世家子女及笄及冠那日,会由家中长辈刻下命玉,再在定亲之时交换,称作“命定之人”。交换过命玉的婚约,才会被认可。
“阿兄,你可愿和我最后去一趟玉楼小筑,做个见证,从裴夫人那里取回我的命玉?”
湛殊镜太过震惊,以至于都来不及计较湛云葳又叫他阿兄之事。
如果说先前,湛殊镜以为湛云葳还存着几分与裴玉京赌气,怨他不去救她之意,现在湛殊镜知道她是来真的了。
命玉一旦取回,两人再无瓜葛。
湛殊镜是看着她长大的,也知道曾经裴玉京在湛云葳心中份量不轻。
他明白湛云葳的性子,她鲜少接纳谁,但一旦愿意接纳了,便是真心真意待人好,亦不会轻易放弃。
仙门战败后,裴玉京的表现令人失望,虽然湛殊镜幸灾乐祸,却也明白,大多是裴夫人和蓬莱造成的。
他还在想若湛云葳过段时日若念起旧情,该如何劝阻。
没想到湛云葳连放在万姑姑那里的命玉都取来了。
这才是真正的断个干净。
湛云葳见他神色,问道:“你不愿去吗?”
湛殊镜回过神来,不由乐极:“你想好就别后悔,走,今日就去!”
湛云葳觉得好笑:“不后悔,你几时见过我为自己的决定后悔的。”
不过天色已晚,她自然没有听湛殊镜的说走就走。
第二日,湛云葳和湛殊镜来到玉楼小筑。
她到达时,恰逢裴夫人在受罚。
裴玉京将母亲调换牵缘铃的事上报了蓬莱尊者,戕害后辈的罪过,裴夫人自然不认。
被她买通的弟子口风也紧,蓬莱不可能对裴夫人用刑,裴夫人被暂且禁足。
得知湛云葳来访,裴夫人在房内几乎咬碎了牙。
又是这个祸害她儿的臭丫头,若非她,裴玉京如今还对自己恭恭敬敬,哪有要求师门审讯母亲的道理!
然而听闻湛殊镜前来取命玉,裴夫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山主不在,湛殊镜作为兄长,便代表了长玡山的态度。
见到湛殊镜将裴玉京的命玉归还,裴夫人愣了许久。她第一反应却不是高兴,而是不可置信。
她一生骄傲,但最令她满意的,便是拥有一个人中龙凤的儿子。
裴玉京有多优秀,整个仙门有目共睹,她虽然知道自己儿子痴迷湛云葳,却也认定是因为湛云葳心思不纯,刻意引诱。
湛殊镜不耐催促道:“还望夫人将泱泱的命玉归还给在下。”
裴夫人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日主动退婚的竟然是湛云葳。
明明如愿以偿,心里却竟然堵得慌。但理智尚在,她沉着脸找出湛云葳的命玉,换了过来。
湛殊镜小心接住掌中浅粉桃花色的剔透命玉,只觉得哪哪儿都舒坦了。
裴夫人出不了屋子,湛殊镜便去将命玉带给湛云葳。
湛云葳握着自己的命玉,松了口气。
前尘尽断,她再也不会走那样的路了。
这事瞒不过裴玉京,她和湛殊镜走到玉楼小筑山下时,裴玉京已经追了出来。
湛云葳回头,第一次看见这样狼狈的剑仙。
他来得匆匆,神色怆然,想来方才还在由师尊们传授神剑剑谱。
两人之间,隔着半山的花,一切仿佛如从前,却什么都变了。
裴玉京觉得胸腔泛着痛,连半个温雅的笑容都挤不出来,然而有今日,他亦知谁也怪不了。
“泱泱,对不起。”一路走来,令你委屈良多,没能做到少时承诺。
风吹起裴玉京的衣袍,良久,他低声问:“还会回来吗?”
她站在山下,笑着摇了摇头。
【作者有话说】
修了下后半段,还命玉,断前尘。
第55章 念想【修】
你是不是很想她?
过了几日,湛云葳收到蓬莱那边的道歉。
裴夫人对罪行供认不讳。
本来她没打算认,也知道没人奈何得了她,可架不住裴玉京冷冷替她发魂誓。
裴玉京在堂前说,若是裴夫人做的,便让他一生无法证道,身消剑陨。
不等他发完魂誓,裴夫人脸色苍白打断,出声认下。场内一时安静,蓬莱尊者浅浅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按仙律处理,处以杖刑,再以冰刑关押。”裴玉京闭了闭眼,“为人子,杖刑我替母亲受。”
但裴夫人得在冰洞中关一年。
湛云葳知道,裴玉京在兑现最后对她的承诺,让他母亲受到应有的惩罚。
湛殊镜心里觉得快意,又怕湛云葳会被裴玉京此举打动回心转意,见她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才松了口气。
看来这几日并非在做梦。
他不由去看湛云葳腰间的命玉,她的命玉是长玡山主亲自雕刻锻造。
山主是符修,并不擅长炼器或者锻玉,然而湛云葳的命玉却十分用心漂亮,一眼就能看出父亲对女儿的疼爱。
腰间配了命玉,在仙门便是未有婚约的意思。
眼见意缠绵也解了,湛殊镜道:“我们去找万长老他们,然后等山主出关,什么王朝灵帝,日后再商榷。”
若是在进入坤元秘境前,他这样提议,湛云葳或许会答应。
然而现在,她有了新的考量。
如今命玉拿回来,虽然很多事已经改变,但算算时间,要不了多久,渡厄城会出现一秘宝,引来众人争抢。
前世裴玉京还不待救回她,便被勒令去渡厄城夺宝,湛云葳记得当时越之恒也奉灵帝之命去了一趟渡厄城。
她只知那样东西十分重要,裴玉京没拿到,越之恒也没拿到。
两败俱伤不说,最后那秘宝也被毁在暗河之下。
因着这个结果,越之恒回来以后,还受了很重的刑罚,长达快半年百虫噬心之痛。
前世湛云葳并不知道那到底是何物,如今倒是有了眉目。
如果那样东西是消失了数年的主杀菉,就说得过去了。这比神剑还可怕的东西,仙门想要翻盘也在朝夕之间,而王朝灵帝绝不容许裴玉京拿到主杀菉。
湛云葳回忆起越之恒受罚那段时日,当时她并不怜惜,只觉他罪有应得。
为王朝办事,便是这个下场。
许是她的幸灾乐祸太过,被本来住在彻天府的越之恒回来撞见,冷冷打量了她半晌,咬牙笑了笑。
旋即他下了个令,每逢他百虫噬心那一日,便不许湛云葳吃饭。
湛云葳觉得不痛不痒。
一日不吃东西对修士来说也算刑罚么,可他的痛苦确是实打实的。
然而如今回忆起来,她却觉得隐约有几分难受。
湛云葳不知道那痛有多痛,大多时候越之恒发作之时,都是在彻天府度过。
唯一一次在府中发作的,他在书房关了一日,第二日除了脸上有些苍白,几乎没什么异样。
遇见她出门,两人也只是错身而过。
湛云葳知灵帝残忍,若如今的发展和前世差不多。待到冬日来临,秘宝一出,越之恒又会受前世之刑。
于是面对湛殊镜询问的目光,湛云葳说:“我得回王朝一趟。”
湛殊镜骇然道:“你疯了?”
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没错吧。
“没有。”湛云葳说,“我想弄清楚真相,以前没来得及做的事,我亦想试试。”
前世从认识越之恒到他死去,她都只是冷眼旁观,什么都不曾为他做过,这次她却想试试改变所有人的命运。
越之恒在寒潭洞中,说她只有三分情意,若要他离开王朝,那便十分再说。
湛云葳不知道十分有多少,但只要越之恒没有一口回绝,没有坚决为王朝效命,就意味着有转圜余地。
她不希望越家一百五十八条人命被屠戮,也不希望越之恒落得前世的下场。
就算越之恒对她情意不深,不足以令他脱离王朝,但大势所趋,加上灵帝的毒辣残忍,越之恒总会重新考量。
更何况,这次她也想去渡厄城,如果能拿到主杀菉结束纷争再好不过。
湛云葳还惦记着一件事,便是解决越清落的药引。
她本就想救越清落,也希望越之恒不再因此被灵帝掣肘。
“你知道世间哪里还有佛衣珈蓝吗?”
湛殊镜皱了皱眉:“你是说灵帝手中的灵草?”
湛云葳点头。
“你问这个做什么,据我所知,只有灵帝手中有。”
湛云葳不意外,因此也不失望。
他不清楚,消息最灵通的知秋阁却可能知道。但要知秋阁办事,灵石少不了。
湛云葳再一次感叹自己的穷,要是离开越府之前,将自己的报酬带走就好了。
湛殊镜自然也没钱。
湛云葳不可能去动长玡山留存的财物,不能将自己的命玉卖了,也不舍得卖洞世之镜。
思来想去,她只能回长玡山一趟,将自己幼时天真埋在凤凰木下的生辰贺礼挖出来。
怕惊动王朝之人,她一路上有意用控灵术隐匿了自己和湛殊镜的气息。
湛云葳发现,自从上次在地宫中吸纳了那些残魂,自己识海几乎充盈了一倍。
原本她的灵力又细又密,如今更多了一层韧性,以前只能操控活物,如今连死物都能操控了。
最后竟然真的在重重驻守兵丁之中,如履平地,拿回了自己的东西。
湛云葳卖了法器,向知秋阁打听消息,好在这次有了眉目,知秋阁说,传闻有人在渡厄城北部见过佛衣珈蓝。
看来去渡厄城势在必行。
湛殊镜见她为这么几个破珠子回来一趟,几乎气笑了。而佛衣珈蓝,很少有人会用到这样的东西。他想起自己听到的传闻,咬牙道:“你就为了这些?你难不成真的对那狗贼动了心。”
下月主杀菉的事不便提前和他说。但策反一事,湛云葳无意瞒他。她想起地灵坍塌那一刻自己的感受,半晌,点了点头。
不管越之恒信不信她的真心,她这次的确希望他好好活着。
湛殊镜有时候恨死了她的坦诚。
“却也不全是为此,”湛云葳解释道,“我总觉得越家投诚王朝另有隐情,我想查清楚,也想试试能不能令越家脱离王朝。”
就算无关情爱,九重灵脉的灵修欸,你不替仙门馋吗?
湛殊镜面无表情,一点都不馋,越之恒最好一辈子烂在王朝。
“别折腾了,不可能的。”湛殊镜说,“连你爹都说过,此子薄情寡性。”
湛殊镜这几日可谓经历大喜大悲。
他不遗余力对湛云葳道:“他不可能多喜欢你,就算他在秘境中救了你,也不意味着对你真心,你问过他了吧,你看他愿意离开、舍得如今的滔天权势吗?”
实际他心里整个人都要炸开了。
已经入秋,他和湛云葳折腾一路,最后她连身上的首饰都卖了凑灵石,就为了买这样一个破消息。
作为御灵师,她鲜少这样狼狈。
浅色布裙,素白小脸上还有一道避开守卫不小心剐蹭的划伤。
这幅样子若是被越之恒知道,就算那狗贼只有一分真心,也顷刻变十分。
湛殊镜觉得,要是有人愿意为自己这样,别说脱离王朝,让他去杀灵帝都有动力。
他庆幸越之恒不知道,也愿越之恒永远不知道。
*
天气转凉,越府又到了做新一季衣裳的季节。
自湛云葳离开后,越清落到底还是拾起了识字的玉牌和账本。
她不愿辜负弟妹的苦心,和湛云葳好不容易经营得井井有条的一切。
起初这确然很难,近来总算磕磕巴巴能看懂一些。
快十月,这几日越之恒很少回府,自从走动多了,越清落得知的消息也多了。
她知道越之恒前两日又带人屠了一个入邪的村落,今早河中发现了咒杀越之恒之物。
汾河郡的百姓都在背后唾骂他,虽然越清落知道,越之恒兴许早就习惯了这些,她还是不免有些难过。
自小阿弟得到的关怀便不多,如今别说是关怀了,咒骂声倒四处都是。
湛云葳离开已有一段时日,越清落忍不住向沉晔打听,她如今会写字,便在纸上写。
——弟妹还会回来吗?
沉晔说:“属下不知道。”
——那阿恒找过她吗?
这个问题沉晔倒是知道:“不曾找过。”
以彻天府之能,想查探湛云葳的动向并不算难。沉晔都说没找过,那便是真的不清楚动向了,越清落难免有些低落。
可中秋那夜之事历历在目,越清落明白,越之恒为何不探听湛云葳的消息。他身处王朝,不能再有更多的软肋了,不闻不问对于湛云葳来说,才是安全的。
眼看秋色愈浓,湛云葳仍旧杳无音讯。越清落都开始忍不住想弟妹,她想,阿弟只会更甚。
最糟糕的是,据沉晔说,湛云葳当日是与仙门那个剑仙汇合,再离开秘境的。
越清落昨晚做梦,梦见弟妹嫁给那剑仙,再不回来了。醒来发现枯叶满地,秋日一片瑟瑟,她不禁叹了口气。
今夜刮起了风,越清落知道越之恒穿得单薄,便琢磨着给彻天府送些衣物过去。
旁人不敢贸然进他的屋子,越清落只好自己去找披风。
她来到前院,绕过屏风,远远地便见塌上露出一抹粉白。
看料子细腻,倒不似越之恒的衣物。
越清落正待上前细看,却听见身后的声音冷不丁道:“阿姊。”
越清落回头。
越之恒道:“你来此有事?”
越清落笑着摇头,比划着天冷,府里该做衣裳了。越之恒神色平静应下。
越清落见他回来,披风便不必送了,念及昨晚的噩梦,她心里惶惶,不知若真是如此,弟妹还是喜欢那个前未婚夫,阿恒该怎么办。
身份之别犹如天堑,她以往没念过书颇为天真,可如今发现,能和湛云葳在一起的可能太渺茫了。
她犹豫一瞬,迟疑地问:你是不是很想她?
越之恒抬起眼,眸色淡淡,他自然知道越清落说的是谁。
越之恒沉默片刻,回答道:“还好。”
越清落知道他是这样的性格,问不出什么,只得先回院子。
待她离开,越之恒神去沐浴换衣,回来后,才将目光落在床榻之上。
那是件粉白小衣,若方才越清落再走近些,就能认出来是什么。
入秋了,汾河郡再无萤火虫,也没有吵得人无法入睡的虫鸣声。仙玉床无人霸占,也没人再小心翼翼,做贼一样地悄悄沐浴。
明明只是回到了以前的生活,夜晚却静谧得如此漫长。
越清落不安的事,他亦清楚。
她是否还会回来,现在又在哪里,回去长玡山旧部身边了,还是与裴玉京在一起,破镜重圆重拾旧爱,这样的可笑戏码在王朝并不少见。
这些全被他以淡漠心绪压下,这是他自己选的、必须要走的路。
湛云葳在越府的东西本来就少,气息也一日比一日淡。
只掌中柔软的东西,伴着记忆,能压下思绪,带来平静。
他呼吸急促,良久微阖上眼,喉间轻滚。
【作者有话说】
这章重写了,主线收束过渡期,本来想写聿城的剧情过渡到渡厄城剧情,不太满意。于是将聿城剧情用女主视角和感情线来走剧情,直接到渡厄城主线剧情,应该会好一些。
辛苦买过的宝宝从54章重新看一下,56章先别买,也会尽快重写替换上去。
因为连载作者很难保证天天状态充沛写出满意的,追着看也很容易觉得节奏慢,我不想草草对待,自己不满意的地方往往会重写或者修一下,给大家说声抱歉,大家可以先屯一下或者去看其他喜欢的文章。
就算不喜欢随时离开,也谢谢所有支持过的所有宝贝,修文章节稍后会发红包补上给追订的读者。
第56章 归来【修】
我回来了,越大人。
十一月初,灵域下起第一场雪,湛云葳终于回到了汾河郡。
她和湛殊镜换上了冬日的袄子,吃过改颜丹,看上去并无特殊之处。
这两个月,他们从玉楼小筑再到长玡山,又从长玡山到知秋阁,湛殊镜感觉到了这个世界深深的恶意。
——他俩实在太穷。
做了二十多年的仙门世家公子,湛殊镜第一次明白什么叫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
买不起玄乌车,又不敢在王朝大肆御剑,连路上吃的灵果,都是湛云葳用涤魂玉牌赚的。
众所周知剑修穷,湛殊镜从没这么深刻地体会到,剑修多么不好赚钱,他总不能去给人家耍一套剑。
湛云葳的涤魂玉牌倒是好卖,可仙门的玉牌从不卖给达官贵人,只以略低的价格卖给普通百姓,偶尔赠予穷人。
湛殊镜第一次发现没了师门,自己根本照顾不好一个御灵师。
他回头看湛云葳,总觉得近来她瓷白的小脸瘦了一圈。
想到她赶回汾河郡的理由,湛殊镜的脸色更黑:“别看了,这摊子上的破玩意做生辰贺礼,那狗贼能看得上么。”
湛云葳不理他,从摊贩手中拿过两个糖人,一个递给湛殊镜,一个自己咬了一口。
入口很甜,她望着下雪的汾河郡,还好赶上了。
湛殊镜没想到她是给自己的,他盯着手中糖人,小摊子上的东西也不是没有优点嘛,至少这糖人比其他的糖人眉清目秀。
直到两人坐在茶肆中躲避风雪,湛殊镜才将糖人吃掉。
“赵员外早早就在准备生辰贺礼了,也是舍得下血本,连祖传的血玛瑙都打算送过去。”
一个笑道:“这算什么,听闻盛老爷还打算将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送到彻天府去。”
湛殊镜看湛云葳一眼。
听见了罢,这人能是什么好东西?指不定早就将你忘光了。
湛云葳支着下巴,恍然又回到了前世越之恒赴死那一日。
那日也是漫天大雪,她听旁人议论越之恒。
可这次不一样,不论世人怎样看他,她更相信自己感觉到的。
因着越之恒在王朝的地位,整个王朝和汾河郡都知道,过两日是他的生辰。
越之恒一直挺有做佞臣的样子,就像他说的,既然好不容易得来这权势,便要做人上人。
湛云葳以前听说,每逢这一日,越府收到的贺礼都能堆满整个库房。
但她知道今年不会。
想到朝堂将会发生的事,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果然,第二日,王朝发生了一件大事。
灵帝闭关已有数月,昨日苏醒,钦天监卜卦为“大凶”。灵帝冷怒不已,不仅迁怒了仙门自愿留在王朝那些御灵师,还在大殿内,怒斥打伤几个王朝官员。
越之恒和方淮亦在其列。
方家被惩处,因为无力修补结界。
而仙门尚存,裴玉京未伏诛,神剑被纳化,哪一个都是令灵帝看越之恒不顺眼的理由。
“废物!”
越之恒被砸伤额角,他没有躲,亦不能躲。
再抬眼时,鲜血顺着他额角流下,模糊了半张面容,殿中臣子噤若寒蝉。
这无异于传递了一个信号,所有人都不由揣测,越之恒是否已失圣心。
上一个失圣心的东方既白,白骨已经腐朽。
以往下朝,不少人与越之恒攀谈,阿谀讨好他,今日却空空荡荡,越之恒一人走在王朝的大雪中,其他人退避三舍。
侍从给大皇子撑着伞,大皇子勾了勾唇。
“他也有今日。”
大皇子清楚得很,灵帝能容忍奸佞之臣,但是不能容忍办事不力者。
裴玉京不死,越之恒很难翻身重获圣心。
这件事很快传开,越之恒生辰那日,连汾河郡都听闻了风声。
湛殊镜有些意外,这应该是六年来越之恒第一次失势。最直观的后果便是,许多原本准备贺礼的臣子和达官贵人,生辰贺礼没有送出去。
这些人最会审时度势,开始无声和越之恒撇清关系。还有人在背地里揣测,彻天府什么时候换新一任掌司。
湛云葳抬眸,看着眼前的越府大门,以往按理说越府会门庭若市,今日却门可罗雀。
管家面带愁容,带着人在清扫府前积雪,湛殊镜道:“别看了,局势有变,灵帝疯了,如今连御灵师也容不下,你再去见他,危险得多。”
那些当初自愿留在王朝的仙门御灵师,也在这两日尝到了苦果。
为了表明态度,这些贵胄不仅开始疏远当初呵护备至的道侣,还有贬为奴仆取乐的。
湛殊镜心里有几分唏嘘,也不知他们可曾后悔。
如今的情况,湛云葳若还要管越家之事,风险太大,湛殊镜希望她知难而退,最好跟他去找长玡山旧部,乖乖等着山主回来。
湛云葳跟他走到巷子深处,就在湛殊镜以为她想通,任由越之恒烂在王朝之时,湛云葳将怀里的灵石拿出来,一大半给了他,自己只留下小部分。
“你说得对,阿兄,王朝确实愈发危险,你离开吧。”
湛殊镜咬牙:“湛云葳,你有没有想过,若他还坚持为王朝卖命,越家也不愿脱离,你又待如何?”
湛云葳道:“若有这一日,我会离开。”
绝对的道义面前,爱恨皆渺茫,若将来要她拾剑指向越之恒,需要她做盛世的基石,她百死无悔。可她不想试都不试,连真相都不知,就放弃他。
湛殊镜眼见她走向大雪中,人人对越家避之不及,她却用身上仅剩的钱,给越之恒和越清落挑选贺礼。
湛殊镜跟了她一路。
许是囊中羞涩,少女买的东西并不算贵重,甚至还有一包越清落爱吃的糕点。
他看了半晌,知道自己再跟下去也没意义。
湛殊镜这几日虽然一直试图对湛云葳说,那狗贼身处奢靡之中,你给什么他都瞧不上。
可他心知肚明,这漫漫大雪中,她还愿意逆着俗世,出现在越之恒面前,对那人来说,已是最好的贺礼。
就算她什么都不带,也足以令那人一遍又一遍心动。
*
虽然越府收到的贺礼极少,但并非没有。
比如汾河郡的盛老爷,仍旧存了攀附之意,将自己的女儿送入了玄乌车之中。
湛云葳原本打算混在贺礼之中,抬眼间,却发现玄乌车中不对劲。
她探出灵识,风雪肆虐,湛云葳居高临下看着身前这人。
这位“盛姑娘”,不仅是男儿身,还是个六重灵脉的灵修。
他是大皇子的人,原本打算今日刺杀越之恒,没想到出师未捷。
片刻后,湛云葳坐上他的玄乌车,这下好了,连身份都不必捏造了。
车队最后在越府门前停下。
今日并非沉晔当值,而是一个稍陌生的彻天府卫。应对贺礼,府卫已经驾轻就熟。
知晓玄乌车中还有活人,那府卫神色也很冷淡。
“一并带去库房,等大人回来处置。”
他上前一步,敲了敲玄乌车壁:“姑娘,伸手。”
湛云葳脸挡在盖头之下,见他拿出熟悉的困灵镯,不免有几分头疼。
她早就知道没有这样容易,但也不可能放任他们给自己戴上困灵镯。
因此当府卫扣上之时,她放出灵力,以控灵术干扰。湛云葳现在对控灵术驾轻就熟,府卫恍然了一瞬,以为自己戴好了。
湛云葳收回手,垂眸打量没有扣紧的镯子。
她想,若是那刺客,想杀越之恒似乎也不容易,她不知刺客原本有没有后手,但想到若真的被戴上困灵镯,又对上回来的越之恒,刺客会吓成什么样她就有些想笑。
天色渐渐暗下来,湛云葳在黯淡的库房中,越之恒一直没有回来。
他还在王朝当值,原本这一日是他生辰,理当休沐的,可触怒了灵帝,他只能更谨慎。
她不知等了多久,几乎都要趴在玄乌车中睡着了,方听到外面仆从议论声。
“今夜风雪这般大,大公子还会回来吗?”
“不知,想来宿在彻天府中了。”
众人心知肚明,因着灵帝的态度,这个生辰注定悄无声息而低调,管家亦不敢多挂一个红灯笼。
就算冒着风雪回来,也没什么意义,还不如宿在彻天府。
*
沉晔望着彻天府外的大雪,问越之恒:“掌司大人,今晚还回越府吗?”
越之恒神色淡淡:“不回去了,你同阿姊说一声,让她别等我。”
沉晔犹豫了一瞬:“府中贺礼如何处置?听闻还有人,给您送来了一名女子。”
越之恒头也没抬,往炼器房走:“东西留着,活人赶出府。”
他不奉行清廉,王朝官员也容不下清廉之辈。
至于送人就更荒谬了,从他二十岁开始,收到的贺礼就有形形色-色的人,有舞姬,有男宠,亦不乏刺客。
最需要站稳脚跟那几年,他杀了不少,近些年那些人才收敛些。
沉晔说:“是。”
越之恒缓步走向炼器房,沉晔要跟上替他撑伞,越之恒抬手止住他的脚步。
夜风呼呼地吹,今年入了冬以后,一日比一日冷。
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缀亮了寂寂长夜。
他注视着汾河郡的方向,良久收回目光。
*
湛云葳以为等不到越之恒已是最糟糕的事,没想到还有更糟糕的。
她衣衫单薄,御灵师本就会比灵修怕冷些,越府又新修葺了法阵,越大人的神通令人防不胜防,她如今扮演的是没有灵力的盛姑娘,不敢用灵力贸然取暖。
眼看就要子时,今日要过去了,白日里那几个彻天府卫冷冰冰过来,请她离府。
“可是夜已深,我要去哪里?”
府卫面色冷淡,一如他们掌司的铁石心肠:“奉大人命,姑娘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
片刻后,湛云葳被推出府邸。
汾河郡还未结冰,天地之间冷得够呛,越府更远处,还有黑甲卫在巡逻。
湛云葳穿着绣鞋,不敢在他们面前展露灵力,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在雪中走。
良久,走出他们的视野了,她方在一个屋檐前坐下。湛云葳一把扯下头上的盖头,以灵力取暖,再将鞋子中的雪清理干净。
等了半夜,又在雪中冷了好一会儿。怀里的糕点早就凉了,她难免有几分低落之意。
湛云葳根本没想到越之恒生辰也不回来。
她在大雪中,用灵力裹住自己,像暗夜中唯一暖光。城中宵禁,这个时间就算想找落脚的客栈也难。
正当她琢磨去哪里的时候,天上响起一声轻鸣。
很微弱的声音,她却听见了。
湛云葳抬眸,看见了眼熟的青面鬼鹤。
她没想到下着皑皑大雪,越之恒却在子时前,回到了汾河郡。
许是她的目光太明显,在鬼鹤上的男子低眸,对上了她的视线。
他神色冷淡,身披深青色大氅,今日没有戴面具。
湛云葳盯了他好一会儿,发现他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才反应过来自己吃下改颜丹后,如今还是盛姑娘的脸。
两人中间隔着天地之距,还有大雪作挡。
半晌,她几乎不抱希望的时候,那鬼鹤却打了个旋,在不远处停下。
两人之间隔着七八丈的距离。
从七月秘境别离,到如今十一月初,秋日到冬季,湛云葳再一次见到他。
她坐在屋檐下躲雪,一身红衣,一只鞋还没来得及穿上去,而因为扯下盖头,头发也有些许凌乱。
她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脑海里反反覆覆是湛殊镜的话,他说越之恒薄情寡义,兴许把你忘了。
她又想起越之恒说对她仅有三分情意,那他能认出她来吗?
而越之恒似乎也变了些。
他比上次在秘境,还要清减一分,他额角带着伤,因是灵帝所造成,没人、包括他自己也不能处理伤口。
她看着越之恒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大雪很快落在越之恒的肩头。
湛云葳注意到青面鬼鹤的时候,已经收起了取暖的灵力。
她的心砰砰跳,不知道越之恒有没有认出自己来。
她亦不知自己该先和他说什么。
是先解释为什么顶着盛姑娘的脸,还是说她拿回了自己的命玉,亦或者子时快过了,与他说一声生辰快乐?
然而当她被人一把拥入怀里,大氅隔绝了冰雪的严寒,一瞬世界安安静静。
她听见他剧烈的心跳声,一声一声,似乎带着几个月迟来绵长的痛意。
她亦听见他低哑的声音,叫出那个他从来不曾宣之于口的称呼。
“泱泱。”
今晚所有的寒冷,等待,在这一刻,仿佛都化作了另一种东西。
她将冰凉的脸埋在他怀里,声音里带出笑意。
“是我。”
“我回来了,越大人。”
【作者有话说】
修改完毕,标题带有【修】字麻烦大家重看一下,基本都重写了。
今天修了将近一万字,脑仁突突跳,一会儿捉个虫,给大家补上红包,明天恢复正常更新。
补红包这章留评就好。
葳宝回来啦!
第57章 赠玉
最大的根源问题是穷
越之恒原本今日没打算回府。
雪下得太大,彻天府卫下值后一个个离开,他们在王朝虽然声名狼藉,可是大多都有家人。
或惦记家中年老父母,或家中刚出生不久的幼子女儿。
最后连沉晔温了一壶酒送过来以后,也回家了。
沉晔家中有个行动不便的幼弟。
风雪之夜,人人都有惦念牵挂的家人,积雪淹没了靴面,哪怕走得深一脚浅一脚,那一灯如豆的不大房间,也比冷冷清清的彻天府适合安眠。
越之恒望着屋檐下的大雪,汾河郡的方向被王朝的朱楼碧瓦遮住,什么都看不见,他却突然有种冲动,回汾河郡去。
直到乘上青面鬼鹤,被冷冰冰的风雪覆面,他方觉出一丝可笑来。
哑女早就睡下,越府也不会有其他的人等他。
他只在八岁之前,幻想过世间有个地方是他的家。可很快就被迎头一击,数年的监禁,让他的心也渐渐沉寂冷漠。
他并不是哑女,从不对不可能的事情心存幻想。
然而鬼鹤的轻声低鸣,在提醒他,他偏偏就是这样做了。许是今夜饮了太多酒,越之恒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闭了闭眼,当真糊涂了。
一个多时辰的风雪,令他清醒许多,却也不能再掉头回王朝的彻天府。
汾河郡的河水结了冰,下雪天没有星子,天地皆黯淡。
百姓早已熄烛睡下,他的心绪最后归于平静。眼见越府的大门就在不远处,越之恒的神色也趋于冷淡。
府上没有多灯笼,门房听了他今日不回府的命令,早已关了门。
天地一片孤寂,越之恒驱使着鬼鹤靠近,却在往前飞时,于暗夜中看见浅浅一点微光。
那是灵力的光芒,随着他冷淡的目光看过去,鬼鹤也发出示警一般的低鸣。
越之恒垂眸,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
就算她很快收回了灵力,越之恒还是看清了她的模样。
那是一个妙龄少女,冻得脸色苍白,盖头一塌糊涂地被她披在肩上,一只鞋子落在雪地中。
看上去如此陌生,却生了一双明亮而熟悉的眼睛。
鬼鹤还在往前飞,他也以为自己不会在意一个陌生人。
可很多东西,就像今夜的那一壶酒,一些癫狂要回汾河郡的念头,让他停下了脚步。
明明不该有任何期待,他也告诉自己不可能。
可他还是一步步朝她走去。
风声太大,以至于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
直到彻底拥住她,怀里的人冻得发颤,他收紧手臂,连逃出渡厄城那一日,他都不敢做这样的梦。
怀里的人很快沾上他身上的暖意。
打更声越来越远,眼见子时将过。
怀里的少女如梦初醒:“越大人,差点忘了同你说,生辰安乐。”
他顿了顿,其实很少有人知道,这一日并非是他的生辰。
地宫出生的孩子,半疯半清醒的宣夫人,哪里会告知他生在哪一日。族里随便挑了一日,不过是因为在王朝做官所需。
但他半点也不想告诉她,忍不住眼中带出笑意:“嗯。”
这是他这一生,最好的一个生辰。
*
时隔几个月,湛云葳再次回到了越府。
万籁俱寂,府中大多数人都睡下了,她披着越之恒的大氅,越大人身形颀长,很高。他的大氅披在她身上几乎拖地,但总算不再冷。
越之恒问她:“饿不饿?”
湛云葳犹豫半晌,点了点头。她从昨晚计划混入越府开始,就没什么何时的时机吃饭,今日等了一整日,在玄乌车中更是出不来。
越之恒带她去厨房:“你等我一会儿。”
因着他早说不归,院中厨娘黄昏便离开了。
湛云葳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越之恒在亲自生火给她下面。
她眨了眨眼,颇有几分不可思议。
以至于她坐在烧火凳上,火光照亮她雪白的面颊,显出几分呆愣来。
湛云葳发现自己从前对越之恒真是所知甚少,她曾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全部,但如今想来,是多么自大的想法,她接触到的越之恒,远远只是冰山一角。
她知道不论是王朝还是仙门,培养世家公子时,历来奉行君子远庖厨。
“是以前和清落姐一起生活学会的吗?”
越之恒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顿了顿解释说:“风雅总是活下去才有资格去想的东西。”
湛云葳忍不住点了点头,所以越之恒这样的人,不管在哪里都能活得很好。
她在灶火前坐了一会儿,帮他添柴。很快全身烤得暖烘烘,越之恒动作很快,没多久就将面条做好。
外面太冷,好在厨房也有桌子。
几个月前,湛云葳不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会和越之恒一同在厨房吃一碗简单的面条。
那双被世人唾骂杀人的手,竟然也会为她做吃的。
她碗里卧了两个鸡蛋,越之恒的厨艺出奇还不错。湛云葳本就饿坏了,没一会儿就吃了大半碗。
越之恒发现,湛小姐神奇之处在于,她做什么都能品出几分幸福的滋味来。
他今日原本只饮了一壶酒,这会儿看她吃,却难得觉得饿了。
待到两个人都吃完,越之恒看一眼湛云葳,她的改颜丹已经失效,变回了自己的脸。
几个月不见,她明显清减了好几分。
原本无暇的白皙脸蛋上,依稀还看得出一道浅浅的伤。
看上去还不如当时被他这个王朝佞臣“监禁”时的模样。
他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也没多说什么,顺便替她烧好了梳洗的水。
待到两个人折腾完,湛云葳跟他回到房间,雪也渐渐变小。
越之恒走在廊下,发现湛云葳和自己一起回去时,就不由顿了顿。
习惯有时候真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湛小姐似乎……已经忘了,两人如今不再是道侣。
他略微别过脸,掩住唇角那一缕浅浅笑意。
其实越之恒清楚,湛云葳为什么会回来,湛小姐大抵还是不死心规劝他脱离王朝之事。
但她能在他生辰这日归来,已经足矣。
他原本还在想,若湛小姐提出来,她今夜宿在哪里,他便问她去哑女的屋子还是客房。
可湛云葳明显在想别的事,越之恒沉默着,也就没有提醒。
屋子里暖烘烘的,湛云葳在想越之恒和越清落生辰贺礼这回事。
糕点早就凉透,不好再吃。
湛云葳给越清落的贺礼是一方漂亮精致的锦帕,她在里面倾注了御灵术,能祛除邪气,也可做安神之用。
她拿出锦帕,越之恒便知道是给哑女的。
“越大人,你说清落姐会喜欢吗?”
越之恒看了一眼:“会。”
湛云葳放心了:“今日天色太晚,我只能明日给她了。”
她面上带着几分犹豫,越之恒便知道,以湛云葳的性子,想来在纠结给他的贺礼。
屋子的明珠光不算很亮,她裹着新的披风,坐在桌案边,神色略微迟疑。
越之恒安静地等着。
他其实很想告诉她,他什么都不缺,今夜已经收到了最好的贺礼,湛小姐大可不必如此纠结犯难。
好一会儿,她下定决心似的,从身上拿出一块玉。
那是一块粉色的玉,色泽莹润,就算在灯光下,也隐约能看出价值不凡。
比起男子常佩戴在身上的玉石,这块暖玉更像是女子所拥有的。
越之恒不动声色:“给我的?”
“嗯。”她递过去,“这是……我的命玉,你愿意接受吗?”
越之恒骤然抬头。
虽然他对御灵师很多东西都不懂,但亦知道命玉是什么。
他沉默许久,声音略哑:“湛小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湛云葳轻轻点头。
越之恒垂着眸,视线落在她的命玉之上。他终于猜到湛云葳这几个月做了什么,这块命玉原本是在裴玉京那里的。
而今她取了回来。
越之恒很早就明白,王朝这一场赐婚,湛云葳所在的仙门是不可能承认的。
他们没有命玉的交换,亦没有喝过合卺酒,一开始就很荒唐,他最初也没有将湛云葳当做自己的道侣。
可就在这一日,她于风雪中归来,将自己的命玉赠与他。
何至于此?
越之恒沉默着,眼前命玉犹如千斤重。他这双手,不畏烈火,能握剑挥鞭,却第一次对一块小小的玉佩,生出又甜又窒闷的浅浅涩意。
他闭了闭眼:“我想接受,但是湛小姐,如果我告诉你,我还是不会和你去仙门,仍旧会去做陛下要我去做的一切,你还会将命玉给我吗?”
一室静默。
越之恒知道这个答案,若是他最后还能活下来。这玉是他融入骨血,也不会弄丢的东西,可偏偏……连他自己都不确定结局。他沉默片刻,想说无妨、让她收好命玉之时,湛云葳却无奈开口:“可是,若不送这个,我身上一枚灵石都没有了啊。”
所有的灵石都买了越清落的礼物。要她再以旁的做生辰贺礼,也太难为人了吧。
湛殊镜也说了,越之恒什么都不缺,作为王朝掌司,他大抵什么都看不上。
再说,命玉不给越大人,湛云葳也不会再给旁人了。他若愿意来仙门再好不过,不愿来,有的路她也算走过。很早她就知道,世事并不一定有结果。
越之恒垂着眸,心里那些闷痛的东西散去,前路不明,但就算不看她的神色,也能听出她郁闷的语气。
他不禁想,湛小姐这段时日到底和谁在一起,这都穷成什么样了。
若非知道湛小姐不会故意玩弄他,令他心绪起伏震颤,他几乎忍不住气笑。
好,原来令他闷痛不已,犹豫不决的东西,在湛小姐眼中,最大的根源问题是穷。
【作者有话说】
越之恒(心里纠结八百万字):要还是不要。
湛云葳:不要也没别的了,没钱。
越大人(冷笑):好得很。
第58章 叨扰
他也不会耽误她太久
夜风吹动树梢,不断有积雪落下。
越之恒垂眸看着那块命玉,额上的伤隐隐作痛。
越老爷子心里,他大概是永远是那个和世家公子格格不入的疯子。
他确实不知道灵帝会留他到什么时候,也不知最后能不能活下去,甚至明白湛云葳给他命玉,并不像世家定亲那般正式,满怀爱意。
可那又如何,总归,他死之前,会把属于她的还给她。
灵修的一生那么漫长,就算这辈子是耽误,他也不会耽误她太久。
冲着她这一分风雪夜来他身旁的傻气,越之恒接过那块剔透的玉,低声道:“我没有这样一块玉给你,明日给你一个值钱些的东西。”
越之恒收好了命玉,又看她一眼:“你等等。”
没一会儿,他拿了一盒药膏过来,在明珠光下给她上药。其实脸上的伤已经好几日了,因着不严重,湛云葳一直没有管。
御灵师的灵体就是这样,伤愈合得格外慢,看上去便有些触目惊心。
空气中带上些许药膏的香气,感受着越之恒指腹上的温度,她忍不住抬眸看他。
两个人离得很近,近得她一抬眸,几乎能看见越之恒清晰的面部轮廓。
最后她半张脸几乎在他掌心之中。
轻轻触碰她脸颊的手指也开始变味,上一次离别还是在鬼鹤背上,那时候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见。
湛云葳这几个月一直在奔波和修行,到了现在,才有种“原来过去这么久了啊”的感觉。
越之恒缓了缓呼吸:“你能不能别这样看着我。”
她也不知道这样正常一句话,为何会让她的脸隐隐发烫,她收回目光。
过了会儿,越之恒的语气听上去也正常多了:“快三更了,休息吧。”
仿佛刚才古怪的氛围只是错觉。
湛云葳这时候才意识到,从她回到王朝那一刻起,其实就算不得越之恒的道侣了。
二婶也替她洗去了灵丹内的道侣印,她似乎不该睡这里?
可越之恒神色淡淡,仿佛没觉得这件事有什么。
她顿了顿,一时不知该不该提,提了就像自己心里有鬼一样。
越之恒看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亦知道湛小姐是回来做什么的,总不至于是想和他发生什么。虽说如今王朝糜乱,但仙门还是奉行那套可笑的高风亮节。
前两次意缠绵,一次湛云葳连记忆都没有,另一次……不提也罢。
她那几分懵懂的情愫,越之恒几乎一眼就能看穿。真睡在一起,以前没发生过什么还好,他也没觉得有什么。
可该看的不该看的,看过也碰过,湛云葳倒是心大,一直能安眠,他却不一定睡得着。
因此越之恒也不用等她纠结出答案,拿出另一床褥子,在她身侧的地面躺下。
这下倒是不用想东想西了,湛云葳收回视线。
时隔几月,湛云葳再次躺在仙玉床上,她这段时间风餐露宿,难得高床软枕,舒服得简直想在上面打个滚。
身下软得像云朵,窗外是刮风下雪的声音。
汾河郡的冬日并不像夏天那般热闹,更像一只随时准备吞吃人的巨兽,可她感觉到十分安心。
但这样冷的时节,湛云葳知道睡地上并不好受。
她的到来才导致了这个局面,过了一会,她趴在床边,居高临下看越之恒。
越之恒闭着眼,克制平静道:“又怎么?”
她眨了眨眼,就好像这几个月的别离并不存在,越之恒还是先前的模样。
“你冷么越大人。”
越之恒顿了顿,睁开眼,因着这次两个人都没封印灵力,暗夜里神色看得清清楚楚。
“你到底想说什么。”
越之恒说这句话时,其实并没有对湛云葳抱什么期待。他觉得以湛小姐偶尔气死人的性子,她大抵会说,冷的话我替你再加一床被子。
可湛云葳说:“要不你上来睡?”
越之恒沉默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去看她。
你确定?
湛云葳的回答是,往里面挪了一点,给他腾出一个位子。
虽然两个人都明白,这并没有什么特殊的邀请之意,但走到这一步,命运有时候也很奇妙。
最早越之恒冷冰冰让她睡地上。
后来湛云葳为了分床睡,甚至不惜算计幼年的他,让他发魂誓。
可现在,越之恒不会再冷淡为难她,她也开始在意他冷不冷,痛不痛。
很快,身边微微塌陷一块。
湛云葳一开始以为自己能泰然处之,可很快她发现很难做到。寒潭洞里,她自始至终清醒,也就没法像以往一样自欺欺人。
她能感觉到越之恒也没睡。
以往越大人不管睡没睡,呼吸轻得仿佛不存在,冰冷冰的模样。
可如今,她竟然能在静谧的暗夜里,听见他明显略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会儿,越之恒坐起来。
他语调还算平稳:“你先睡,我出去吹吹风。”
说罢,他连外套都没披,就出去了。
这一出去就很久没回来,湛云葳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仙玉床本就暖和,后半夜她甚至觉出几分热意。
觉察到身边有股凉爽之意,她下意识靠了过去。对方顿了顿,良久,收紧放在她腰间的手。
*
石斛一大早就慌慌张张找哑女去了。
昨晚她起夜回去,看见风雪中大公子带回来一个陌生女子。联想到昨日有人往府中送了一个美人,石斛心里很是忐忑,几乎一夜没睡好。
她本来就是少夫人才留下的,也因为湛云葳才过上了如今的好日子。
这么久以来,湛云葳一直没有音信,而越之恒仿佛也不再惦念少夫人。
王朝的仆从没有什么安全感,石斛亦然。
她知道若是府里有新夫人,历来容不得前夫人留下的贴身婢女,好心一点的会赶走,坏一点的甚至会寻个由头打杀。
石斛心中惶惶,不知找谁倾诉,只好去同越清落说。
越清落也很诧异,怎么可能呢,阿恒会带美人回来?
她第一个念头是担忧。
前两年,不乏有人给越之恒送人,可谓花样百出,但大多数是出于戕害越之恒的目的。
最严重的一次,有个权臣甚至在宴会中给他下了药。
那时候越之恒年纪不大,初入官场,也没做到彻天府掌司的位置。回来以后,他生生逼出体内的药,冷笑了几声,没说什么。
但没多久,那权臣死于非命。
昨日越之恒本来说过不回来,事出反常,越清落难免担心。
越清落坐不住,连忙去前院,这会儿天濛濛亮,也是厨房做好早膳,给各房主子送早膳的时候。
越清落踩在积雪中,一时心中惴惴,心跳很快。
王朝是什么样的地方,就算越清落没有经历过,这些年也听说过不少。
她不知,若是越之恒不察被害,真和旁人发生了什么。该如何同弟妹交代。
同湛云葳相处了那么久,越清落对湛云葳也有所了解,这样的事,自己和越之恒都接受不了,更不指望湛云葳会接受。
她一路跑到前院,路上险些跌了一跤。
只希望她没来晚,阿弟没有犯下大错。
她没法说话,一时也顾不得打扰,上前抬手砰砰敲门。
*
越之恒到天明才勉强睡着。
结果天没亮,他就又醒了。冬日没有鸟鸣,唤醒他的是无法自控的尴尬情况。
他低眸,怀里的少女在他怀里倒是睡得很香。
平心而论,湛小姐的睡相其实很好。但仙玉床本就会根据人的体质调整热度,她体寒,仙玉床自然烫了些。
越之恒吹了风回来,她就一个劲往他身边靠。
他倒也没说什么,还用灵气降低了体温。湛云葳愈发觉得舒服,不愿离开他怀里。
眼看天亮了,越之恒沉默了片刻,将她推出怀里去。
不然醒来湛云葳只怕更尴尬。
他闭着眼,吐了口气,她在身边也没法纾解,湛云葳灵力回来后,还挺敏锐的。
越之恒只能缓一缓,等这股劲过去。
可是没一会儿,湛云葳显然又觉得热,不自觉又睡了过来。
她这段时日不仅是穷,睡也没睡好,难得睡这样舒服的一个觉。
本来就还没平息下去,猝不及防被她用小腿轻轻压了一下。
越之恒默了默,气笑了,掐住她的脸:“湛云葳。”
湛云葳被叫醒,就对上一双隐忍的浅墨色眸子。
“脚拿下去。”
她没睡醒,下意识照办,将脚移开,下巴却还没移开他的胸膛,带着几分懵懂之意看着他。
若是她不看这一眼还好,顶多被推开,可既然她没自觉。
忍了几个月的思念,在这一刻开了阀。
他抬起手,扶着她的腰,将她往上提了提,旋即按着她的后脑,将她压下来。
她的长发很快散落在他肩头。
湛云葳这下一个激灵,睡意总算醒了大半。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在他身上,亦不知道自己怎么主动亲吻了他?
她回过神,就想起身后退。
他却手往下压了压,迫她张嘴,更深地纠缠。
湛云葳扶着他的肩膀,这才明白,不是自己动的手。
她呼吸紊乱,好半晌趴在他肩头喘气。
他拍着她的后背,待她顺过气。越之恒声音喑哑,低声道:“上次……抱歉,你想不想试试别的。”
她愣了愣,别的?
片刻后,她裙摆被掀开,她忍不住拽着他头发,也不知这次怎么就开了窍,想起了那本册子里看到的内容。
语调发颤:“不、不试了。”
恰逢这时候,门外响起敲门声。
越之恒略微抬头,冷道:“滚!”
越清落没办法,焦急得从喉间发出声响,湛云葳才明白过来是谁。
湛云葳只抿紧唇,连忙想要合上裙摆,并拢腿。
清落姐?
越之恒显然也听出来了,他默了默,道:“等等。”
他垂头,却并没有立刻离开,制止了湛云葳的动作,湛云葳忍不住咬唇。片刻后,湛云葳颤了颤,眸子有几分空茫。越之恒起身漱口,见湛云葳脸通红,他也没急着出去,而是将她脸颊旁的头发轻轻拨开。
他本就并非为了自己欢愉,而是想要弥补,告诉她那种事并非她前两次感觉到的那样,他怕她对这种事都有阴影了。
“人伦之事,不必羞赧。你若不喜,今后不做了。”
第59章 尝试
还随我回去吗湛小姐。
哑女站在雪地中,等了好一会儿,才见越之恒出来。
越之恒看清她的手势,沉默了片刻:“前厅去说。”
天色尚早,湛云葳穿好衣裳来前厅时,两姐弟面上都没异样。
湛云葳不知道越之恒和阿姊怎么解释的,她极力不去回想方才的事,将自己为越清落准备的生辰贺礼递给她。
越清落面上带着笑容,很珍惜地收下了。
这事她第一次收到“生辰贺礼”,越之恒没有拆穿的事,她满心欢喜感动,也不会拆穿。
湛云葳见她是真的喜欢,不由露了笑。
天色尚早,越之恒今日休沐,待越清落离开后,他问湛云葳:“想不想出去走走?”
湛云葳点了点头。
受灵帝的指令影响,如今不管是王朝还是汾河郡,对湛云葳来说都不安全。
越之恒递给她一个鲛绡面纱,湛云葳戴上,两人便出了门。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一连几日的雪终于停了。
湛云葳换上了冬日的袄裙,披着蔻梢色的披风,和越之恒走在雪地里。
汾河已经结了冰,没了小船画舫,这样冷的天,贵人们都不愿出门,只有穷苦人家还在做营生。
越之恒配合着她的步子,走得很慢。
湛云葳忍不住看他一眼,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如此平和地走在汾河郡。越大人身着大氅,没有戴面具,普通平民认不出他,却因他俊美,忍不住连连回头多看几眼。
越之恒带她去了汾河郡的淬灵阁。
却并非带她在炼器阁外面逛,而是去了最高的阁楼,那是他平日炼器的地方。
湛云葳第一次来器修私人的炼器阁,看哪里都觉得稀奇。
少时在学宫,御灵师们形容器修的炼器房,仿佛人间地狱。
其中最嫌弃的属段师姐。
段师姐似乎对器修成见很大,她皱了皱鼻子,点评道:“那位器修师兄邀我去他的炼器房,里面又脏又乱,连个舒适点的凳子都没有。”
“空气中弥散着铁锈气,血一般恶心。”
“热,淬炼的温度太高。”
而今,室内炉子的温度确实比较高,让人几乎感觉不到是冬日,可还没有到难以忍耐的地步,反而暖烘烘的。
空气中混杂着灵材的味道,很陌生,但是并不难闻,像是雨后的草地。
不脏也不乱,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旁边还有没画完的图纸。虽然不比剑阁明亮恢弘,但是光看着摆放起来的法器,都觉得十分厉害。
她不由想,哪里就糟糕了,明明挺好的。
越之恒拿了东西出来,对她说:“试试。”
湛云葳接过来,发现是一个碧绿萤石玉镯,不同于困灵镯,这个镯子十分精巧漂亮。
她想起越之恒昨晚给她说,今日给她一个值钱的,就是这个吗?
湛云葳戴上,有什么东西仿佛无形贴合身体,她诧异又惊喜:“灵体防护法器?”
她如今最大的弱点,就是脆弱的灵体。偏偏御灵师实在不适合穿铠甲,哪怕是不算重的法衣。
她第一次见有人将防护法器做成镯子的。
越之恒说:“我让器魂陪你练练。”
很快,初七被放出来,它见到湛云葳很是高兴,知道湛云葳需要试试新法器。它收着力道,一层层试探着攻击。
湛云葳没有使用灵力,只藉着镯子的力量,用灵体硬扛。
当今世上,最厉害的防护法器,也挡不住五重灵脉灵修的全力一击。
初七将力道控制在六重,湛云葳却毫发无损。
她没想到困扰自己这么久的问题,竟然就这样解决了。
越之恒收回器魂,对她道:“我测试过,七阶以上,便无法靠法器了,不过能卸去一部分力道。”
这就足够了,对于她这样一个脆皮来说,今后出门,再不用担心任何剐蹭。
现在也算能扛能打了。
湛云葳看着上面精巧的银色莲纹。
这样的法器,越之恒先前不可能做,大抵是从寒潭出来那次才开始制作的,想到这几个月,越之恒为此付出的心力,湛云葳道:“谢谢你,越大人。”
他怎么能这样好。
若还能遇见少时的自己,她一定得告诉她,师姐们说错了,器修才是世上,最适合当道侣的人。
*
湛云葳对这件法器的喜爱,连初七都看得出来。
用晚膳的路上,她时不时就摆弄一番。
她走得更慢了,越之恒却没催促。算上七夕那次,这也只是他们第二次一起出门。
七夕那日是诀别,就算万千灯火,热闹如斯,也无法掩盖剑拔弩张。
湛云葳能猜到越之恒为何将防护法器做成镯子。
他想必也知道镯子带给她的印象很差,困灵镯封锁了她的灵力那般久,禁锢着她的自由。
而今另一个镯子,却是帮她去见识天地辽阔,走得更远。
他在无声给她道歉。
两人用过晚膳,回府的路上,看见河堤上有不少冻死的尸骨。
湛云葳停下脚步看过去,尸身大多被缚住了手脚,看衣着就知道是贫苦百姓。
这些人都是邪气入体,却没有钱购买玉牌,也得不到御灵师救治的百姓。
有人怕变成邪祟后伤害家人,自愿赴死,也有人是被邻里乡亲绑上,推出去活生生饿死或者冻死的。
这一幕,入冬以后便十分常见。
没了仙门的救济,情况只会一年比一年差。更何况如今灵帝疯魔,连仙门的御灵师也容不下了。
前世湛云葳记忆里,仙门覆灭后的第一个冬日,雪化后,几乎处处是尸体。
她低声道:“越大人,如今连还算富庶的汾河郡,都已经如此局面,更何况其他地方。灵帝暴政,屠杀仙门,将御灵师困在王朝,这样的局面将来会愈演愈烈。”
她忍不住去看越之恒神情,越之恒虽然在听她说话,却神色淡淡。
仿佛并不为死多少人而伤怀。
觉察到湛云葳的视线,越之恒道:“湛小姐希望我说什么,说他们很可怜,我即刻脱离王朝,帮仙门杀回来。”
说起正事,对着湛云葳,他语气有所收敛。
“仙门统治灵域,然后呢。不知道湛小姐所在的仙门,有没有算过御灵师占多少,天下百姓又有几何。七千灵修,才会有一个御灵师。”
他冷淡垂眸:“一个御灵师,就算日夜不休地救治入邪百姓,也救不过来。”
湛云葳皱了皱眉。
越之恒看着她,虽然有些话显得残忍,也会令湛云葳此次回来,像是无用功。
“人有了希冀,就会期盼御灵师来救自己,一旦没有及时救治,且不说暴乱,只说一人入邪,屠杀全村,想来你应当见过,那又何尝不是地狱。”
若他说的没有半点道理,湛云葳还能反驳,偏偏她确然也见过那样的场面,无法说越之恒的话全是错的。
当初长玡山主望着破败的山河,也感叹不已。
这个未解的局里,王朝只是显得更残忍,但仙门亦当不了救世主。
唯一能当救世主的……
她顿了顿,想起仙门内部的那个传言。
能者救世。
而纳化了神剑的裴玉京,无疑是最符合预言的人选。可她前世死得太早,不知后来如何了,裴师兄有没有改变局面。
越之恒见她情绪明显低了很多,也不挪动步子,沉默片刻:“还随我回去吗湛小姐。”
湛云葳抬头。
他虽然神色冷淡,但身体略有些紧绷。想来这次不太愉快的谈话,提醒了两个人,她随时会离开。
湛云葳没有回答,空气中仿佛也多了一丝冷凝。
良久,湛云葳点头。
“回去了越大人。”她率先走在前面,“你说的也有一点不对,就如我回越府,其实没觉得一定能打动你,或者改变你的主意。但我不愿认定是死局,就什么都不做。”
靴子踩在雪地中,嘎吱作响。
“不管结果如何。”她轻声道,“总得试试,对么。”
她已经发现自己吵架或者理论,很难吵得过越之恒,也不知道少时教导他的先生,都是些怎样的人物。本来以为他还会继续反驳,没想到良久,身后的人只低低应了一声:“嗯,湛小姐说得对。”
他共情不了许多东西,但庆幸她愿意尝试。
风大之前,两人回到了越府,越府整顿后,如今上下口风严密。
每逢夜晚总是下雪,湛云葳抖落披风上的零星雪花,往里院走。
越之恒见她不是回院子的方向,抬眸道:“你去哪里。”
湛云葳说:“去清落姐那里住。”
他默然片刻:“你在生我的气?”
湛云葳回头看他,她解释道:“不是的。靠近后山僻静一点,如今多事之秋,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今日我本来也和清落姐说过,回来有空就找她。”
更何况,两人现在躺一起,她睡不好,越大人也睡不好。
昨晚半夜他出去吹风,想来也不好受。想到此行目的,越大人口风太过严密,问他什么都问不出来,还不如问清落姐,至少说不定有几分头绪。
再者……就是清晨那事,总这样,谁受得了呀。她渐渐也觉得那事,似乎不难捱,偏偏这样才要命。
越之恒沉默了一会儿,说:“我送你过去。”
越清落没想到夜间,湛云葳会提出来自己这里住,这段时日她的小屋修缮过,还添了暖炉,倒也温馨。
越清落自然很欢迎湛云葳,这段时日,她十分思念她。越清落找出衣柜里的新衣裳,让湛云葳去洗漱。
本来想关窗了,一看,外面树下还站着一个人影。
越清落看了眼屋子里面,走到越之恒身边去:你惹弟妹生气了?
越之恒蹙眉:“回来的路上,看见有人冻死,我反驳了几句。”
他也摸不准湛云葳有没有生气,对于这样的情绪,他其实很陌生。
越清落好笑地打了他一下,竟然看出一向沉稳的阿弟,有几分诡异的无措。她比划道:你就不能管管自己的脾气吗。
难不成站在外面好受。
越之恒垂眸,没有说话。
少时先生教过他许多东西,越老爷子怕他有所欠缺,请的教习形形色色,但没有哪一个,教过要如何同女子说话和相处。
更何况,他确实不会离开王朝,总不能骗她。越之恒其实知道,湛云葳还是会离开,只是早与晚的区别。今日当她驻足不动,那时候冷风一直往衣襟中吹,他甚至以为会就此分别。
越清落:行了,你回去吧,我看弟妹不像生气的样子。如今她回了仙门,再和你住一起,确然不合规矩。
她如今书念得多了,懂得也自然多了些。
现在这样的情况,湛云葳确实和自己住一起比较好。
见越之恒还不动,她推了他一下。
越之恒这才转身离开。
第60章 彻底
他低声道,现在
灯光下,越清落在看管事呈上来的册子。
过两日就是寒酿节,对于灵域百姓来说,这是个很重要的日子。
湛云葳在她身边坐下,将她不懂的地方解释给她听。
越清落学得很认真。
湛云葳发现她其实坚韧又聪明,待越清落阖上册子,又从桌案里拿出一张干净的宣纸。
湛云葳看见她在纸上写:“葳葳,你可以带我一起离开越府吗?”
湛云葳忍不住看了好几遍,才发现自己确实没看错。
哑女确实问自己能不能带她离开。
越清落握紧了笔,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尽管这是过去她想也不敢想的问题。
自她懂事以来,就待在阴暗的地宫之中,随后跟着越之恒从渡厄城一路流亡到齐旸郡,八岁以后,再没出过府邸。
越清落近来看书,书中写热闹城池,浩浩山川。她从未见过,连想像都匮乏,却不免心驰神往。
但她却不是因为这些才想离开。
湛云葳问:“你担心越大人?”
越清落点头。
从前她不曾念过书,日子一天天捱,她知道越之恒得给自己换药引,也在做百姓眼里的坏事,但到底不甚理解。
前段时日,越之恒被灵帝斥责,越家如履薄冰,昔日讨好越家的王朝臣子也仿佛变了嘴脸,种种一切让越清落十分不安。
她查阅传记,看过东方既白的事,不愿意越之恒最后也落得那个下场。
越清落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离开了,阿恒也就自由了。
其实湛云葳也有过这个念头,只是没有找到佛衣珈蓝前,她不敢让越清落冒险。
越清落摇了摇头:我已经活得够久,比许多邪祟之子幸运。就算离开越府后,只能活一年,也比留下好。
她握住湛云葳的手:我自己走不掉,阿恒不会让我离开。世上想让他活下去的人那么少,我知道你为何会回来。
越清落笑了笑:我帮你,葳葳。
两人在灯下对视良久,湛云葳见越清落神色坚决,最后点了点头。
打动她的并非越清落的话,而是哑女前世的死亡。
前世越之恒前往渡厄城之后,王朝的人带走了哑女。
从那天开始,湛云葳再也没有见过她。
越之恒和裴玉京谁也没有拿到主杀菉,除了受百虫噬心的惩罚,灵帝已经怀疑越之恒的不忠,越清落被囚禁在王朝,不能再回越府。
越清落死在湛云葳来越府的第二年。
那时候湛云葳和越之恒关系一日不如一日,只记得有段时日,越之恒格外冷漠。
这位王朝掌司向来阴鸷沉稳,头一次喝得酩酊大醉,被方淮的人送回来。
这么久以来,他从没伤她,湛云葳对他的杀心虽然浅了不少,不喜之意却还在。
她正想趁越之恒意识昏沉将他踢到床下睡一夜,却猝不及防被他握住了手。
她一惊,还以为使坏被逮到了,没想到一低头,对上越之恒的眼睛。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
平静、麻木,明明并不是一个伤心的神情,她却看得忍不住蹙眉。
“阿姊死了。”
湛云葳听得怔住,彼时她已经很久没见到那个可怜的哑女,一时连越之恒的手都忘了甩开。
半晌,还是越之恒意识先回笼,他冷冷甩开湛云葳的手,背过身去。
那一晚两人都没说话,湛云葳没有刻意为难他,和他过不去,也没上前去安慰他。
越之恒似乎也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
第二日他就变成了从前冷血无情的越掌司,甚至处事更加雷厉风行,灵帝渐渐恢复了对他的器重,仙门也被他的人打得难以喘息。
哑女在越府本就没有什么存在感,入夏一段时间后,连府里奴仆都不再记得她。
湛云葳偶有一日路过越之恒的书房,听见府中管事和他的谈话。
管事问起哑女空着的院子怎么处置,越之恒语气平静:“府里还缺个池塘。”
五月仲夏,透过窗,湛云葳看见一双冷漠如厮的眼睛。
她再一次触到这人铁石一般的心肠。
哑女死去后,越之恒仿佛再没软肋,也再不愿顾忌,仙门的人在他掌中,被玩弄得有如丧家之犬。
那亦是仙门最落魄的一段时间。
后来很多年后,湛云葳去了玉楼小筑,还有孩童听到越之恒的名字会啼哭。
哑女在王朝的死因不明,众说纷纭。
这次湛云葳想救越清落。
想救这个前世给了自己许多温暖、不曾看过山川一眼的可怜姑娘。湛云葳不愿越清落走上前世的路,她也不愿见到后来棘手万分,冷漠凶狠的越之恒。
要改变哑女的命运,趁越之恒去渡厄城之前,帮她离开越家是最好的。
哑女见她点头,松了口气,反过来安慰她道:从前你总问我想不想出去看看,我害怕,却仍旧向往,我的药还能撑一年,足够去很多地方了。
湛云葳道:“清落姐,我会去替你找药引,我已经打听过佛衣珈蓝的下落。”
越清落在纸上写:无妨的葳葳,我只担心我们如何离开,才不会让灵帝怀疑阿恒,给他带来危险。
毕竟她作为越之恒的软肋,突然离开,一定会令灵帝对越之恒起疑。
湛云葳沉吟片刻,道:“我有一师兄,会做人偶,届时我控制人偶死亡,你再金蝉脱壳。”
从前这个方法湛云葳不敢想,但如今控灵术能控制死物,便切实可行了。
“清落姐,你变化很大。”
越清落笑了笑,笑容有几分羞赧,但是目光不再闪躲了:谢谢你留下的玉简。
就算一生短暂,她也不想永远在这院子里度过,亦不想拖累越之恒成为天下人眼中的佞臣。
哑女心中也希冀着,自己离开后,越之恒心里没有挂碍,愿意带着越家脱离王朝。
越清落写道:葳葳,如果可以的话,你亦别放弃阿恒。他并非一开始就这样坏,十年前,他第一次用玉牌认字念书,我知道他想做个好人。
湛云葳愣了愣,视线在做个好人处顿了顿,旋即低声说:“我答应你。”
两个少女一齐躺在床上,怀着一个共同的秘密。
哑女的床榻没有仙玉床暖和,但是湛云葳心里仍旧温暖。
她此次回来,原本是想从曲姑娘那里调查,没想到越清落先做出了决定。
湛云葳知道,越清落不仅想帮越之恒,也想帮自己。
世人皆说邪祟之子有最污浊的血,但她却从越清落身上看见一颗明亮而温柔的心。
*
入冬以后,冻死的入邪百姓越来越多,越之恒这几日原不算忙,但方淮修补结界的时候,却出了岔子。
方淮的未婚妻夜燕蝶被许给了王朝的一位小侯爷。
夜家做的主,但夜燕蝶亦没反驳,只让方淮别再去找她了。
方淮一直以为他们两情相悦,如今当头棒喝。
他长这么大,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低谷,结界日益薄弱,家里的阵法大能年老,他没有足够强大的阵法天份,方家如同废子。
同僚嘲讽的视线,没了灵帝的看重,未婚妻悔婚……种种如压在身上的大山。
他以前引以为傲的聪明才智,在这种时候派不上半点用场。
方淮心神恍惚,不仅没有填补好裂缝,还令那处跑了好几只邪祟出来。
边境邪气四溢。
越之恒收到消息以后,带着沉晔立马赶过去,甚至来不及同湛云葳道别。
好不容易杀了从渡厄城逃出来的邪祟,又带着人处理干净邪气,已经两日后了。
方淮灰头土脸,道:“多谢越兄。”
越之恒说:“不必,我亦欠你们方家。”
“我会打起精神,这种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你能想清楚便好。”
方淮苦笑道:“如今想清楚了,世间哪有那么多两情相悦,多的是一厢情愿,自以为是。长相厮守更是难,我会尽快忘记,祖父身子不济,我需得撑起方家才是。”
越之恒沉默着。
今日就是寒酿节,方淮本来想留下越之恒饮一壶酒,越之恒却收到指令,灵帝传召。
两人对视一眼,方淮皱眉,心里不免担忧。
灵帝这个时候找越之恒,想来不是什么好事。如今恰是多事之秋,灵帝闭关很久,突然出关,本身就透着诡异。
越之恒道:“没事,且看看陛下有何指令。”
他又对沉晔道:“你命人传话回府,今日不必等我。”
越之恒随引路的宫人进宫,这会儿已过了晌午,他本以为去前殿,那宫人却恭敬弯身:“请掌司随奴才去陛下的寝宫。”
越之恒冷冷抬眸。
灵帝继位快五十年,其中有四十年几乎都在闭关,灵帝冲击十一重灵脉本身就不是什么秘密,往往只以一缕魂形意识的形态出现。
越之恒成为彻天府掌司六年,也没见过灵帝本尊。
哪怕次次灵帝心魔横生之际,需要越之恒的冰莲血来压制,也只是脱壳的魂灵,并非灵帝本尊。
宫人带到以后,便退了下去。
越之恒走入殿内,面色如常恭敬行礼:“陛下。”
殿内纱帐翻飞,灵帝宫内远比宫外还要冷,殿中没有生炭火,四处摆设透着一股威严之意。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纱帐后,竟然端坐了一个人影。
这是灵帝第一次以真身相见,这位传闻十重灵脉的天才帝王,坐在王座之后,冷冷打量越之恒。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诡异的味道,似檀香,又似腐臭。殿内没有一丝灵力波动,反而令越之恒的心沉了沉。
以往就算是魂灵,越之恒也能感觉到灵帝的威压,然而灵帝回归真身,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哪怕只有一重灵脉的压制,也是天地之差,如果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有一种可能,灵帝早已突破十一重灵脉了。
灵帝笑了笑,声音意外比魂灵之时和蔼,却令人遍体生寒。
“越卿,可还记得东方既白。”
*
沉晔在宫外等到傍晚,才等到越之恒出来。
这样的事他经历过一次,生怕越之恒再次重伤,但情况被他想像的好,越之恒看上去并没有受伤,只不过眼底暗沉,比外面的天幕更甚。
越之恒道:“走罢。”
今日本就是寒酿节,要与家人温酒吃饭,彻天府臣早已下值。越之恒接过沉晔手中的披风披上,让他也回家。
回到越府时,已经入夜,天上下着雪,府门口颤巍巍亮着两盏灯笼,越之恒驻足看了一会儿,没有去越清落院子里,反而去了器阁。
越老爷子也听闻他被传召之事,他看着面前的长明灯,让越之恒进来。
“你见到灵帝本尊了?”
“是。”
越老爷子抬头看他。
这个名义上的长孙,神色冷凝沉静,肩头落满了雪。越老爷子已经年迈,因双腿残废,显得老态龙钟,但眼前的青年,高大英俊,远比当年的自己和长子还要出色。
越老爷子知道越之恒没有大事不会找自己,他亦听过方淮闹下的乱子。
当年选择越之恒的时候,从没想过他能走到今日,远比其他世家子嗣优秀太多,亦远比想像中还要沉稳可靠。
越老爷子默然片刻,问道:“情况有变?”
“嗯。”越之恒声音冷然,闭了闭眼,“灵帝已经不是十重灵脉的修为,要么已经突破十一重,要么……”
他没有说完,越老爷子却也明白他话中之意,只觉不寒而栗。
古籍记载,十二重灵脉,便可化神。
越之恒的意思,是灵帝离十二重也不远了,或许只差一步,便可成神。这样一个怪物,世间真还有人能对付他吗?
越之恒看向房内,那盏亮着的长明灯,远处,还有另一盏微弱的灯。
越老爷子也看过去,小的那盏灯,是越之恒十六岁那年,坚持要给哑女点的,也是他们的条件之一。
当年他告诉那个一身伤痕的少年:“灯灭人死,再无轮回。”
那少年鲜血淋漓从灵池中爬上来,闷笑,毫不在乎:“行,但我还要点一盏。”
随后两盏灯,伴了他这个老人十年。
雪并不大,在窗外映上点点影子,斑驳杂乱。越老爷子知道这个坏消息意外着什么。
虽然越之恒当年仿佛不在乎最后结果如何,但这么多年,他省着莲纹,是很想活下去的。
十一重灵脉的灵帝,已经让越之恒活下去的机会渺茫,何况现在快十二重的修为。
越之恒没有半点生还的可能,越家亦将倾。
“当年东方既白带走的主杀菉,在渡厄城出现了。”越之恒收回视线道,“灵帝命我取回来。”
很少有人知道,东方既白当年有那样的下场,不仅是因为日益嚣张的态度,还因拿到了主杀菉。
总归没有比十二重灵脉更坏的消息了,越老爷子神色还算平静,他问:“什么时候动身?”
越之恒沉默了片刻,道:“后日。”
“老夫可以替你送她离开。”
“不必。”越之恒抬眸,声音平静,“我自己来。”
越老爷子摇了摇头:“你可以送她离开,却无法令她死心。她早就对越家动机有所怀疑,你不在这两日,你猜她做了什么。”
越之恒没接话。
苍老的脸笑了笑,有几分无奈:“她趁你不在溜出府,查曲揽月去了。若非我早派人通知了一声,曲揽月说不准还真会露馅。御灵师,竟也能如此厉害。”
若非是老爷子的器魂跟踪,也说不准会被湛云葳察觉。
“少年可叹,人才辈出啊。”老爷子说,“你若割舍不下,她还会查,还会回来。”
良久,越之恒道:“不会的,我不会让她再回来。”
他走入风雪之中:“下次再见,她只会对我执剑。”
若是以前,越之恒说这话,越老爷子不会信,可今日他信。
湛云葳再留下,必定会死在灵帝手中。那女娃的命,越之恒比谁都在意。
十年来,越之恒冷下心肠去做的事,没有一件不成功。
*
雪花洋洋洒洒,越府亭子里却十分热闹。
四处燃着炭火,桌上温着酒,府中梅花开了,映衬着灯光,温馨又好看。
越无咎已经醉趴在桌上,他酒量最差,口中还喃喃道:“我将来一定是最厉害的剑仙。”
越怀乐撑着下巴,也快要人事不醒,闻言口齿不清嘲笑道:“阿兄,你还差得远呢。”
哑女坐在一旁,安静地微笑,这是她和家中弟弟妹妹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寒酿节。
管事送来了许多好酒,没有越老爷子在一旁,少年少女们的年纪本就不大,氛围很是和乐。
大家都喝了不少酒,越无咎几乎把少时的糗事都抖了个干净。
最后连湛云葳都撑着下巴,眼神迷离。
只有哑女始终端坐。
——她体质特殊,不会醉。
越清落怜惜地替枕着胳膊的湛云葳掖了掖身上的披风,刚发愁怎么将这几个醉鬼带回去,就看见梅花树下,一人远远走来。
越之恒扫了眼醉得不省人事的几人,视线最后落在湛云葳身上。
他也是第一次见湛云葳醉成这样。
以往她在越府很是警觉,可不知不觉间,交付的信任越来越多。
越清落替湛云葳解释:葳葳一开始没喝这么多,大家都打算等你回来。可今年寒酿节的酒极好,分外醉人。
越之恒叫人来把越怀乐和越无咎带走,自己俯身抱起湛云葳。
越清落想跟上,越之恒却道:“阿姊,我晚些再送她回来。”
越清落只好停下脚步。
*
今夜还是没有月亮,梅花丛中却一路亮着灯。
寒酿节的酒本就是温身之意,湛云葳只觉得全身暖洋洋的,有人背着她,缓步行走在落雪和花香之间。
越之恒走得很平稳很慢,几乎她一动,他就觉察到她醒过来了。
湛云葳两辈子都没机会喝得这样畅快淋漓,醒了,却没彻底清醒。
越之恒听见她言辞含糊地说:“越大人,你回来了啊。”
他低声应:“嗯,你等了我很久吗?”
“不久。”她将下巴放在他肩上,“欸,天怎么黑了?”
越之恒笑了笑:“因为很晚了啊湛小姐。”
“哦。”她轻轻应了一声,“越大人,你上次这样背我,还是很多年前。”
“你记错了。”
湛云葳慢慢阖上眼,没有记错。很多年前,越之恒背着她一起走在月光下,两人相看两相厌,他冷冷淡淡道:“你且忍忍,我活不了多久。”
而今想起来,却有几分令人难过。
越之恒感觉她脸颊贴着自己,声音越来越低:“越大人,你这辈子,一定要活久一点。”
他望着前方,没有应她,大雪落了他们一身,此刻仿佛白头。
湛云葳声音越来越轻,含糊道:“你、你离开王朝吧越大人,留下没有好下场的。”
越之恒知道她现在是个醉鬼,于是说什么都应。
“好。”
她说:“我不想与你为敌。”
越之恒手臂托了托,令她更安稳一些:“我知道。”
她朦胧间,只觉得他好说话极了,最后语调近乎呢喃:“我、我在努力了,清落姐的药,我就快找到。”
这句话令越之恒停下脚步,那日在寒潭洞中,少女亮晶晶的眼,仿佛历历在目。
他终于知道湛云葳这段时日,到底做什么去了。
她吃了多少苦,才匆匆在他生辰前,来到越府。从他们初见,到如今已有十二载。
漫长的十二年里,越之恒从没有过一刻,觉得这一生能和她有交集,然而她已经做了比他想像还要多的事。
她闭上眼,彻底睡过去:“越大人,三分若不够,你什么时候,才能十分……”
越之恒闭了闭眼,低声道:“现在。”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