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车开到一半, 陆家老宅那边来了电话,说是陆衍的叔叔昨晚旧病复发,想请他有时间回去一趟。
当年陆衍接管家业时, 只有二十四五岁, 虽说自小被当成继承人养大的, 但人年轻, 资历也浅,且上一任家主死的蹊跷, 当时又只有陆衍一人在场。陆家支系众多,人心叵测,有人以此大做文章, 导致他掌权伊始, 就不断遭人刁难, 最严重的时候, 保镖一天里抓到四波企图暗·杀他的人。
当时陆衍隐而不发, 直到收集完证据, 才召来陆家老小, 让手下把这些已经半死不活的人丢到他们面前,
那天发生的事,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了, 死了的不能说, 活下来的不敢提。
只知道最后是这位德高望重的叔叔出面, 带着自己的人站到了陆衍这边。
虽然那种情况下,他表不表态都一样,但说到底陆衍还是要承这份锦上添花的人情。
韩棠知道这一趟陆衍是推不掉的, 他不自觉松了口气,虽然已经决定陪他哥走过这段艰难时光, 但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他的确需要一点时间冷静冷静,于是主动说:“哥你吃完饭就去吧,不用管我了。”
他不知道,自己如释重负的细微表情落在陆衍眼里,就成了另一种意味。
陆衍不动声色道:“你跟我一起去。”
“跟你一起?”韩棠有点惊讶。陆衍从没带他去过老宅,甚至连提及的次数都很少,可能是错觉,韩棠感觉他每次说起时,眼神总有点闪烁。
如果换做之前,陆衍要带他去自己长大的地方,他一定立刻就答应了,但眼下他还没想好怎么告诉陆衍他生病的事,万一他哥在那边发作,搞出乱子就糟了。
韩棠犹豫再三:“我不想去,陆家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去了也不知道做什么,我还是回家好了。”
他说话时微微低着头,露出衣领下那点若有若无的齿痕,陆衍目光在他脖颈间一扫,呼吸控制不住的发沉。
“不想去也不行。”陆衍眼睛看着前方,将他的手往掌心里一攥,摆出少有的强硬态度:“省得一天天的不知道跑到哪里疯玩去了。”
韩棠:“……”
草草吃了顿饭,车子径自驶向老宅。这是陆氏发家的地方,其壮丽奢华程度和韩棠想象中差不多,远远就能感受到那种恢宏气势。只是或许因为年月悠久,真走进去以后,又莫名让人有种压抑感。
管家早就等在主宅门口,见了陆衍,连忙疾步走上前,将他迎了进去。他们穿过走廊,上了楼梯,直走到二楼南向的一间中式卧房门前。
房间里光线不太好,隐约能看见有个人靠坐在床边,窗户没开,空气里有一股怪异的气息,近似水果缓慢腐烂的味道。
韩棠嗅觉最是灵敏,他顺着味道朝里看去。只见一个人靠坐在床头上,头发眉毛都是白的,肩膀缩在一起,苍老的看不出年纪。
韩棠不由怔了一下,他记得一年前看到的照片里,陆衍这位叔叔还不算太老,至多不过五十出头而已,怎么才过了这么点的时间,他就病成了这副模样。
陆衍看到他时,目光也是一顿,他让韩棠远远打了个招呼,又把人带出去了。
陆衍说:“我跟叔叔还有点话要说,你先四处逛逛,等忙完了我去找你。”不等回答,他就对管家招招手,让他把韩棠带出去。
直到看见他们下了楼梯,陆衍才回到房间里,轻轻关上房门。
坐在床上的老人扯了扯嘴角,过多的皱纹让这个笑容有点诡异,他的声音听起来也苍老的可怕:“早听说你从外头认了个弟弟,就是他吧?”
陆衍盯着他浑浊灰暗的瞳孔,淡淡道:“嗯。”
所谓“失散在外”的弟弟的说辞,只能拿来堵外人的嘴,自然骗不住家里人。老人没有追问陆衍是怎么想的,实际上到了他这个位置的人,能为一个素不相干的人做到这份上,其中的原因已经昭然若揭了。
但陆衍没有半点心虚,他淡淡道:“今天医生来过了么?他们怎么说。”
老人平静道:“他们倒没说什么,但我知道,多半也就这阵子的事了,不然也不会打扰你。”
陆衍沉默片刻:“没别的办法了?”
老人摇摇头,倒是一副接受良好的样子:“一代代都是这么过来的,只要姓陆就逃不过,当年你父亲花了这么多心力,搞出那个……”他摆摆手:“算了,都是老黄历了。请你回来没什么大事,只是我病成这样,说不定哪天就过去了,有些放不下的事,还是想趁活跟你交代一下。”
跟他愁苦衰老的病容比起来,陆衍的神情平静到显得有点冷漠,但老人知道他从小就被教育成这副喜怒不行于色的模样,因而也不在意:“当年陆家四分五裂,我力排众议拥你上位,其实是走了一步险棋。但这些年你做的很好,就是比起你父亲也不逊色,这证明我没看错人,陆家有你撑着,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等我走后,我那些不成器的子孙,要麻烦你费心照顾了。“
陆衍知道,这才是他把自己找回来的用意所在。当年那出杀鸡儆猴的戏码,只要看过的人就不可能忘,他担心自己在他走后对同族下手,也属情理之中。
陆衍不疾不徐地说:“只要他们安分守己,一切就不会改变。”
老人像是松了口气:“那是自然的。”他悬着的心一放,强提起的精气神就弱了些,语气也跟着和蔼不少:“前阵子澄星的吴董还有其他几个世家朋友过来探望我,还同我问起你,话里话外都是想同我们联姻的意思。从前你说要忙事业,顾不上别的,但如今陆家上下都是你说了算,你看……”
他把话说得很小心,生怕触到陆衍的逆鳞,幸好陆衍表情如常,只是平静的说:“我没有结婚的打算,都推掉吧。”
老人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其实外头的传闻,我也听了些,不瞒你说,我心里很是宽慰,我跟在你父亲后头这么些年,清楚人到了一定地位,再谈真心就不是容易事儿,你能有喜欢的人,即便是个男孩子,但总归是能陪在身边的活生生的人……”
“我跟他不是你们想的那样。”陆衍忽然打断道。卧室里光线昏暗,他端坐在椅子上,神情语气不见波澜,黑沉沉的眼眸中,更是找不到半点可以被称之为温情的东西:“我不结婚自然有我的原因,但没要跟别人解释。总之我不会结婚,更不可能跟他结婚,这些捕风捉影的话,以后不要再提了。”
在床榻边最隐秘的角落里,一星红光轻轻删动,无声无息地将他冷漠的声音录入进去。
老人知道,刚才的话多少触碰到了陆衍的禁忌,他没有继续往下的意思,而是不着痕迹的将话绕回来,转到自己身后事上。
今天是陆家一些小辈上射击课的日子,他们的岁数跟韩棠差不多,管家觉得年轻人在一起不会无聊,便自作主张,带韩棠过去逛逛。
射击场位于老宅最边缘,一向少有人造访,是难得的清净地方。管家半道被一通重要电话叫回去,只得安排司机护送。但韩棠本来就兴趣缺缺,索性叫司机回去,自己独自去花园那边走走。
眼下是工作时间,除了几个园丁,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坪上几乎看不到人。带着花卉馨香的凉风吹了过来,韩棠长长地舒了口气,紧张了好几天的神经终于得到了片刻纾解。
他脑子里千头万绪,一时不知道该从哪件事想起,就在他沿着花园散步之时,他看见一个画廊工人模样的人,正抱着一些画轴从□□小道上,一座白色房子里走出来。
他走的太快,没留神一个稍小的画轴落在了地上,仍步履匆匆地上了车。
“哎,你东西掉了。”
韩棠提醒了一声,但距离太远,那人压根没听见,等他走过去时,车子已经一溜烟开走了。韩棠捡起那副画轴,又朝身后那座结着花藤,看上去清新优雅的白色房子看了看,虚掩着的房间里,依稀有人影晃过,他迟疑了一下,拿着画轴走了过去。
“我捡到……”白色的木门异常轻飘,他只敲了一下,门就“兹”的一声晃荡着打开了。
韩棠漫不经心地朝里看了一眼,然后完完全全楞在原地。
正对着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画作。
一个掉进海里,即将被巨浪打进海底的人。这个人伸出手,似乎想要呼救,但不断涌来的海水和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烧起来的火焰围绕着他,死亡的阴影几乎要没顶而来。
在这副画的周围,还有些线条凌乱、色彩阴郁的作品,大多都是类似的主题,几乎挂满整个屋子。
韩棠没有细看,他插在口袋里的那只手不自觉攥紧了。
这些画作透出的压抑感扑面而来,几乎带着实体力量。他感觉肺部的空气像是被人一点点挤压一样,心脏也在不间断的收紧,极度缺氧带来的窒息感,让他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你没事吧?”有个声音从前面传来。韩棠抬起头,看见正前方站着个拄着文明棍的陌生男人。
韩棠被这声音惊的一震,他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剧痛迫使他从短暂的失态中醒过神。
奇怪,几幅画而已,我怎么就难受成这样。
韩棠心里犯着嘀咕,可跟这个人四目相对时,那种怪异感又冒出来了——这个像是在笑,眼睛里却找不到笑意的模样,他好像在哪里见过……
韩棠皱着眉打量他,越看越觉得这个人的气质也有点怪,分明只有三四十岁,但整个人透着一种……诡异的衰败感。
像是一棵快要枯死,又被护木架强行撑起来的大树,即便看着屹立不倒,可只要细心观察,仍能察觉出一股行将就木的气息。
“要喝点水么?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看韩棠没说话,他又问了一句。
“不用了。”韩棠冷淡道,他没兴趣在这种到处透着诡异感的地方多呆,也不打算喝陌生人递过来的东西:“我在外面捡到这个,给你放这了……”
他声音忽然停住了,因为就在他放花的凳子边,还散落着一副素描。
跟那些充斥血腥死亡感的作品不同,这幅线条简练、笔触细腻的画作上只有两个拥抱在一起的人,他们把脸埋在对方肩膀上,看不清模样,可只看身形和露出来的五官细节,就足以辨认分明。
——这是陆衍和他自己。
或者说,是陆衍,和那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他猛然想起那些被陆衍藏进书房里的画。
他将画捧到面前看了看。不会错的,指腹摩挲时的质感,还有仔细观察才能看清的,纸张上的特殊纹理,都跟那些画一模一样。
他脱口道:“你就是画这副画的人么?”
那个年轻人不知道何时已经走了过来,他身上有股淡淡的男士香水味儿,说起话来也慢条斯理的:“这个么?是我侄子画的。”
韩棠也顾不上会不会太唐突,急匆匆道:“能不能让我见见你侄子?”
年轻人遗憾地摇摇头:“他现在不在这里。”
“他去哪了?”
年轻人淡淡道:“这个我不是很清楚。”
“他是你侄子,你怎么会不知道?”韩棠在对方的目光中,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太好,胸膛急促起伏了几下,声音和缓下来:“抱歉,但我真的有很着急的事情,能不能请你帮我联系他一下?”
年轻人修养很好,看着他的目光甚至有种过分的慈祥感:“不是我不愿意帮忙,但我的确找不到他。”他转过身,巡视般慢慢踱向挂满画的墙壁:“他性子叛逆,从小就不肯照着他父亲给他选好的路走,连画画也是偷偷学的,后来被发现了,他就索性跟家里闹翻出走,他父亲因为这件事大病了一场,但他连他父亲快要死的时候,都没回来看过。算一算也有四五年了吧,到现在都没消息,也不知道人是不是还活着。”
他接过韩棠手里的那张画,语气还是和先前一样的和蔼:“这是他临走前画的最后一幅画,就是因为被发现了这个,他们父子才会决裂。”
韩棠没有察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刀锋般的光芒,一些杂乱的念头飞快在脑海中闪现。
难道画画的就是他哥那个……爱人?因为家族阻力或者之类的原因,所以才被迫离开。
不对。如果只是这种原因,他哥绝不会这么轻飘飘放手,也不会在抱着自己时,发出那种痛苦的哀求——那分明就是受到对方很大的伤害,才会有的表现。
这里面一定还有其他内情。
韩棠略一思索,重新看向面前的人:“对了,还没请教您的名字,我叫韩棠,是陪我哥哥来探望家里长辈的。”
年轻人晃了晃手里的画,没有正面回答,只笑着说:“我也是来做客的,之前已经同陆老打过招呼,会取几幅画回去给他父亲,也算是个念想。”
——这不是个能轻易套出话的人,刚才是他心急了,那种冒冒失失地质问法,等于把交谈的主动权让到对方手里。韩棠敛了敛心神,不动声色地将情绪都收起来:“这样啊,陆老现在正和我哥哥闲话家常,不如我陪你散散步?”
年轻人像是惊讶了一下,转瞬又笑了起来:“好啊。”这一次他的笑容看起来没那么虚伪:“那就麻烦你了。”
另一边,房间中的交谈已经持续了近一个小时,老人虽然还强撑着精神,但脸上已经有了些许力不从心的颓态。
在他又一次剧烈咳嗽后,陆衍叫来佣人扶他躺下:“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跟我之前承诺的一样,只要您的人安分守己,这些合理请求我会尽量去办,今天就到此为止,您好好休息。”
他起身时,管家闻讯赶过来,做了个躬身的姿势,说:“我这就给射击场那边打电话。”
当着陆老的面,陆衍只是点点头,一个字都没多说,等出了门才问:“送他去那边玩是谁的主意?”
管家在这个家族待了几十年,都快活成人精了,即便陆衍脸上没有半点异常,还是感觉到他的不高兴,忙恭敬道:“先前不知道小少爷要来,家里没有准备。正好今天其他少爷们都在,我想着年轻人没准能玩到一起,就没请示您和陆老,擅自送小少爷过去了。”
把韩棠带过来的确是临时起意,人下了车陆家才知道的事情,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多想的。陆衍说不上来心里的不适感源于何处,默了一默,说:“下次别自主主张,棠棠娇气,不喜欢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
他两年前被人放冷枪差点受伤时,韩棠就在他身边,当时他看起来快要吓疯了,之后整天窝在他身边,赶都赶不走,睡觉都得他抱着。
管家歉疚地说:“是,我记下了,我马上让人把小少爷送回来。”
陆衍道:“不用了,我过去接他。”
他们下楼时,躺在床上的陆老缓缓睁开眼睛,守在旁边的佣人,被他浑浊老眼里闪现的锋芒吓了一跳。
陆老不耐烦地斥道:“出去!”
佣人离开,房间恢复平静,他才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个手机。
“大哥。”他沙哑到带着撕裂感的声音,在这个阴暗无光的地方,简直像鬼魅一样:“他要过去了。”
说完这句话,他所有的力气彻底耗尽,手头一个不稳,手机重重摔在地上,他只朝旁边看了一眼,就仰躺在床上,艰难地喘息起来。
韩棠站在人工湖边,细碎的光从枝叶间穿过,轻轻抚在他雪白的面颊上,这场景漂亮的就像工笔画似的,任何人只要朝这个方向看一眼,注意力都会不由自主地停在他身上。
画房里那个年轻人也不例外,只是他不动声色看过来的目光中,混合了欣赏、嫉妒、审视之类的古怪情绪。
韩棠感觉到一股令人不舒服的凝视,他不不着痕迹地看向水面,果然捕捉到一缕飞快掠过的余光。
韩棠像是没看到一样,神色没有半分改变。
这一路走来的闲谈看似随意,实则每一句都是韩棠深思熟虑后说出来的。但是这个人非常敏锐,他几乎避开了所有自己埋下的坑,也没透漏出半点有用信息,甚至还试图在不经意间,将谈话引向他想要的方向。
但太过谨慎有时也是一种失误。
韩棠现在无比确信,这个人一定有问题。
今天不可能从他嘴里套出任何东西来了。韩棠转过身,之前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转而换上一副好奇之色:“恕我冒昧,其实我从刚才就想问了,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应该没有吧。”可能是一路走来有点累了,年轻人双手拄在文明棍上,胸膛微微起伏着,但语气神态是和先前一致无二的从容。
韩棠微微眯起眼睛:“是么?但我好像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你了。”
那个年轻人的脸上,多了一丝耐人寻味的东西,他迎着韩棠的眼睛笑了笑:“在哪里呢?”
在自己说出那句话的瞬间,对方的瞳孔微微收紧——其实那只是下意识的反应,闪现的时间甚至不到半秒钟,但韩棠有过长期处于死亡威胁的生活体验,任何一点跟危险有关的细节,他都不会错过。
——看来以前的确见过。
可到底在什么地方呢?不可能是什么商业酒会上,这个人的气质很特别,在那群衣香鬓影奢华优雅的名流中,会是非常醒目的存在。即便只打过照面,都不可能完全没印象。
年轻人还在看着他,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鼓励——但他淡定从容里,分明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俯视感,就像是他以前在…
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差不多与此同时,对面的人也动作自然地抚了抚耳廓,那里藏着一枚微型耳机!
韩棠看见来电人,飞快转身接过:“哥。”
“你在哪里?”
韩棠环顾了一下;“我在花园这边的人工湖附近,你们聊完了?”
“嗯。”陆衍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仿佛因为刚才在射击场找不到人,忽然暴怒的不是他一样:“你在那里等我,别乱跑。”
“好。”
韩棠挂了电话,不想转身时,那个年轻人已经走到了离他很远的地方:“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了。”他摆了摆手,笑着说:“我们会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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