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僵持了一会儿, 陆衍忽然凑过来吻他。一开始是蜻蜓点水般的轻触,像是在试探他的态度,又像是因为太在意, 舍不得唐突似的。

    韩棠不知道这个过程持续了多久, 只听见陆衍在喘息间低低道:“可以么?”

    滚烫的呼吸就落在耳边, 一瞬间, 韩棠只觉得神经末梢都被这股热意触动,火一般在血管中蔓延开来。

    他浑身都在发烫, 勉强挤出几个字,声音比蚊子还轻。

    陆衍笑了起来,微一低头, 嘴唇几乎贴在他脸颊旁:“去床上?”像是怕韩棠后悔, 话一出口, 他便将人打横抱起来:“好, 就去床上。”

    他视线还是模糊得厉害, 走得又急, 一不留神被茶几边的单人沙发绊到——幸好他反应快, 踉跄一下又站稳了。

    这个插曲似乎只发生在一瞬间,韩棠又被他紧紧抱着,完全没有磕到碰到, 只是他听见那一声不轻不重的“咚”响, 心脏忍不住一颤。

    韩棠不由分说地跳下来:“不用你抱了。”

    陆衍怔了怔, 神色有点黯淡。

    韩棠怕他误会,也怕他不高兴——他知道陆衍的掌控欲有多强,一向说一不二的人, 连走路都变得让人担心,难免会有受挫感。

    想到这个, 韩棠就觉得自责,要不是昨晚他太冲动,陆衍也不会遭遇这种意外。

    他嘴唇抿了抿,低着头挽住陆衍:“哥,我扶你过去。”像是怕陆衍拒绝,又急急忙忙补了一句:“你别动,今晚让我来。”

    从陆衍的角度看去,韩棠的耳廓已经完全红了,那股热意似乎已经烧到了脸颊边。他挽着自己的动作有些僵硬,能感觉到他在紧张。

    陆衍尾音不自觉扬起:“你来?”

    韩棠一声不吭地把他扶到床边坐着:“你等我一下。”

    陆衍像是一秒钟都离不开他一样,立刻反握住他的手:“你要去哪?”

    “没有要去哪,就是去洗手间准备一下……”韩棠好声好气地跟他解释,但陆衍眼睛看不见,脾气就变得格外执拗,不管自己怎么说,就是一声不吭,也不放开。

    韩棠看着他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自暴自弃地说:“我不去了,就在这里。”他单手解开衣扣,觉察到陆衍抓着他的力度稍稍放松了一点,才退开一点。

    那一点距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就站在陆衍触手可及的地方,当着他的面,将那身碍事的衣服,一件件丢到地上。

    房间的门已经被锁死,窗帘也拉的没有一丝缝隙,床边只开了一盏小壁灯。陆衍屏住呼吸,眨也不眨的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影。

    昏昧的暖光将他们的轮廓投映在身后的帘布上,细微的声音像是被放大的鼓点,一下下敲击着他的耳膜。长久以来压抑在心脏深处的渴望,在这一刻似乎有了具体的形态。

    陆衍闭上眼睛,又睁开。

    那些压不下的欲念,沉定在他眼底,映出某种肉食动物快要按捺不住,想扑过去把猎物吞吃干净的凶光。

    韩棠手里拿着一管医用乳霜,刚转过身,就听见陆衍暗哑的声音响起:“够了,过来!”

    他回过头,陆衍不知道什么时候站起来了,一抬手将他拦腰抗上肩头,然后准确无误地把他放到床上。

    病房里的灯光彻底暗了下来,夜风轻轻敲打在窗边,但很快又被里面那些杂乱的声音盖了过去。

    韩棠竭力仰起头,他眼底闪烁着一点碎冰似的水光,衬的瞳仁点漆似的黑。长时间亲吻带来的窒息感,使得血液不断冲上头顶。

    有一瞬间,他浑身轻飘飘的,眼前似乎出现了某种幻觉,像是回到还在实验室的日子。

    无尽的痛苦像冰冷的海水,一次次将他淹没,他无措地挣扎、哀求,试图寻找一根救命稻草,但下沉感越来越强,他看不见光,也感觉不到眼泪涌出的温度,整个身体似乎已经和这个幽深灰暗的海融为一体。

    ——直到陆衍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棠棠。”陆衍紧紧抱着他,不断亲掉他的眼泪,一声声在他耳边重复:“我爱你。”

    “宝贝,我爱你。”

    韩棠搂住他的脖子,泪水又一次顺着眼尾流进了发丝间。

    所有的感觉都在这一刻回归,他无声笑了笑,对自己说:“我找到了。”

    差不多折腾了一整夜。

    韩棠累得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迷迷糊糊被人抱着喂了点粥,就又沉沉昏睡过去,再次清醒,已经是中午的事了。

    金色的光从窗帘缝隙间透过来,韩棠蜷缩在被子里,他身上该清洗的地方都清洗过了,还被换了柔软宽松的睡袍。

    昨晚除了刚开始的时候,陆衍来势汹汹,让人难以招架,之后的一切都很温柔,除了身体某个地方有些微不适,他几乎没什么难受感。

    他蜷了蜷身子,睁着眼睛又出了一会儿神——直到陆衍坐过来,很用力地在他脸颊边亲了一口,笑着说:“醒了还装睡?”

    他脸上神采飞扬的,阳光照过来时,连眼底都映着温柔的光,韩棠怔了一下,忽然感觉陆衍看起来,跟刚陷入爱河的毛躁小伙子没什么两样。

    韩棠不自觉抿了抿嘴唇,感觉身体仅有的一点不适似乎也消失了。

    他掀开被子,哑声道:“我才没装睡。”

    陆衍心情很好,揽着他肩膀逗他:“那你刚才在想什么?”

    韩棠习惯了追在他后面跑,忽然面对这样热烈的回头箭,一时有点招架不住,咕哝着就要下床:“什么都没想……”

    后面的话,被“咚”的一声巨响打断。韩棠刚做了个站起来的动作,就结结实实的跪在地上,膝盖骨没有任何缓冲,直接撞上坚实的地板,按说该非常疼,可他摸着小腿,忽然意识到自己膝盖以下,没有任何知觉。

    疑惑感都没来得及生出,陆衍就一把将他抱回到床上:“怎么了?”

    韩棠心惊胆战,顾不上回答,就使劲在小腿上掐了一把,大概过了十几秒,刺痛顺着他掐过的地方蔓延开来,随即就是血液回涌的热意。

    韩棠轻轻舒了口气,不太放心地又拧了一下:“应该是睡太久,腿麻了。”转头时看到陆衍盯着他的腿,不由惊讶道:“哥,你能看见了?”

    陆衍神色稍缓,也不管手是不是还搭在人家膝盖上,谎话张口就来:“看不见,你这腿真没事?要不我让医生来看看?”

    韩棠狐疑地盯着他。

    陆衍像是感觉到了一样,侧了侧头,飞快道:“只能看到一点点光。”

    像是怕韩棠追问,他似模似样地摸索着站起身:“你先去洗漱,我叫人准备车,待会带你出去吃饭。”

    韩棠哭笑不得,又揉了揉腿,才下床走去浴室。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太干,他感觉喉咙一阵发痒,咳了一会儿,居然带出几缕猩红的血丝。

    太久没见血了,韩棠一看这颜色,太阳穴就是一跳,还没来及细看,陆衍像是听见动静,朝这边走过来:“怎么了?”

    韩棠怕他担心,飞快按下抽水马桶,若无其事道:“没什么,我这就出来了。”他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洗了把脸。

    午餐陆衍带着他去了个没去过的餐厅。平心而论,菜的味道挺不错,小牛排烤的恰好到处,海鲜汤也鲜甜。侍应生一边介绍菜品,一边有条不紊地将食物送到两人面前。

    但或许是这阵子饮食不规律的关系,韩棠闻到味道就感觉胃里一阵返酸,勉强吃了小半盘,火辣辣的痛感就变得越来越强烈。

    或许是他吃东西的声音越来越慢,陆衍没一会儿也察觉到了:“怎么了?不合胃口?”

    “没有。”韩棠飞快地喝了小半碗海鲜汤,感觉胃部的痛感缓和了一些,才仰起脸对陆衍道:“挺好吃的。”

    陆衍眯起眼睛看着对面,光线不算清晰,只能隐约看见韩棠笑起来的弧度:“好吃就多吃点,你最近瘦多了,晚上抱着硌得慌。”

    韩棠正喝着汤呢,差点被他突如其来的调情弄呛到。

    陆衍在桌子地下碰了他的脚,神情语气都还是那副衣冠楚楚的精英做派:“慢点喝。”

    韩棠一语不发地喝着汤,心想,等回去以后,还是要得叫医生过来给他哥看看脑子。

    吃完饭时间还早,韩棠跟着陆衍走出旋转门。今天天气不错,是深秋少有的和煦,不过阳光太强烈,韩棠感觉眼睛刺的生疼,不自觉揉了揉。

    陆衍立刻就注意到了,跟他交扣在一起的手指紧了紧,带着一点调侃地看过来:“又困了?”不待回答,忽然凑过来,在他嘴角边亲了一下:“困了也先忍一忍,先陪我去个地方。”

    虽然保镖们都带着墨镜,但韩棠还是能感觉出那十来道注视的目光,他有点不安,又有点高兴,低声说:“……会被人看到。”

    “让他们看。”陆衍语气很轻松,完全找不到之前急于跟自己撇清关系的样子:“看多了就习惯了。”

    车队开了两个多小时,下了高速后越走越偏,最后彻底驶离了市郊。午餐时胃部的痛感已经完全消失。韩棠只觉得肚子很饱,又被喜欢的人搂在怀里,整个人说不出的舒服,一路上昏昏欲睡,直到他不经意间睁开眼,看到窗外的世界。

    虽然周围的景色建筑都跟之前不同,但毕竟是住了六七年的地方,韩棠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这条路直直通往他儿时的家。

    韩棠眉梢一跳,骤然清醒过来。他不动声色地朝旁边看了看,见陆衍还维持着闭目养神的姿势。单从表情上看不出任何异常,只是他五官生得硬朗,不笑的时候,总带着一种令人敬畏的冷漠感。

    韩棠思绪混乱,那些过去很久,却在他遇到陆衍以前,少数能感受到“活着”的回忆,此时化作

    一个个模糊的影子,一股脑涌入他脑海中。

    没等他想明白陆衍为什么带他来这里,车子已经停了下来。

    陆衍睁开眼睛,很自然地吻了吻他的手背:“到了。”

    第 32 章

    陆衍曾经问过他从前的事, 刚开始韩棠满肚子戒心,当然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之后戒心是没了, 但他面对喜欢的人, 又生出无穷无尽的自卑感。

    他前半辈子一无所有, 没有值得骄傲的过去, 没什么想要期盼的未来。

    没人在乎他,他也找不到在乎的人, 唯一拥有的,只是拼命想要活下去的本能,为了活着, 那些年他不惜将自己变成一头野兽。

    可陆衍不一样, 陆衍是天子骄子, 他什么都有。不缺金钱财富, 也不缺敬仰崇拜, 即便是在陆崇胥那种苛刻到变态的人眼里, 他也是最优秀的那个。明恋暗恋他的人那么多, 只要他愿意,可以有换不完的情人。

    韩棠哪一点都比不了,他知道自己不是最好的那个, 也不是陆衍最想要的那个, 但他不想开膛剖腹, 把自己的一切都袒露出来。这样不堪的人生,他要永永远远藏进心里。

    于是他编了一个故事,拿来搪塞陆衍。

    他说自己父母早亡, 从小被送进福利院。福利院条件很糟糕,他被养到十来岁就出去讨生活, 遇到过几个坏人,也遇到一些好人。

    ——听起来平平无奇,但已经比他真正经历的好上无数倍。

    那时候陆衍什么都没说,韩棠也不知道他信没信。不过就是赌他查不到一个社会意义上被抹杀的人罢了。

    可是现在,陆衍却把他带到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韩棠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他的用意是什么。

    保镖们都退到看不见的地方,偌大一片山坡上只有他们两个。傍晚的风吹过来,草坪上泛起一道道水样的波纹。

    不远处有一些铁栅栏围起来的建筑群,最外围像座花园,郁郁葱葱的花木从黄铜藤蔓的卷须里探出来,花枝随风摇曳间,隐约能看见人影绰绰。

    韩棠怔怔地站在山坡上,听着小孩子追逐玩闹的声音不间断地传过来。

    ——这里似乎是座福利院。

    “这块地我很早以前就拿下了,一直没想好该拿来做什么,直到后来遇见你,才有点头绪。”

    韩棠扯了扯嘴角,有点干涩地问:“……什么头绪?”

    “有时候在想,自己要是能早出生十年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在你小时候就照顾到你。”

    陆衍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落在耳朵里是很温柔的,即便看不到,也能感觉到他在微笑。但韩棠压根没心思体会这里头的温情,也没意识到陆衍说起自己的事时,没有用到任何不确定的字眼,仿佛假设成真,他就能预知到自己的一切。

    此时此刻,韩棠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陆衍怎么会知道这些?除了韩家的人和他那个不知所踪的亲妈,应该没人知道自己是在这里长大的。他习惯性握紧拳头,指甲无意识在掌心里剐蹭起来。

    ——但陆衍像是一早就预判到了他的一切,差不多在同时,轻轻握住他紧张的那只手,声音更轻柔,撩拨着他的耳朵:“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可以直接问我,包括我的想法,我的过去,还有你以为的……那个人,所有的一切,我通通可以告诉你。”

    陆衍顿了顿,抚上韩棠的脸颊,让他抬起头:“但是同样的,我也希望你能跟我坦白一切。”

    韩棠眉梢轻轻一跳,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陆衍的话无疑是个巨大的诱惑——即便去查也未必能查清的过往,还有在他眼里,有关那个人的事情。

    这些困扰着他的问题的答案,如今就摆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但是作为回报,他也要自己烂泥般的过去,原原本本摊开来给他看。

    韩棠沉默了很久。

    天空在无声的静默中慢慢暗淡下来。

    远处礼堂钟声敲响,小孩子的追逐笑闹听不见了。不知道是被钟声掩盖,还是从一开始就只是他的幻觉。

    他沉默的时间太长,长到不必开口,就已经能感觉到他在为难。

    陆衍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转过来抱住他,揽着他肩膀的手臂收得很紧,声音温柔、耐心,充满了安抚意味:“现在不想问也没关系,只要你想知道,我随时都可以告诉你。”

    韩棠眼睛有点发热,有一瞬间,他想就着这个亲密无间的姿势,将一切都说出来,但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开口,陆衍已经松开了手,换做一副轻松的语气:“今天太晚了,下次我叫他们准备一下,带你进去逛逛。”

    回去的路上,陆衍接了个电话,听起来像是公事,韩棠靠坐到一边,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不觉竟然睡了过去。

    陆衍打完电话,就看着他仰靠在座椅上的睡容。车顶灯从上到下照过来,将他的面部轮廓收得很紧,影影绰绰间,能看到他瘦削的脸颊上,泛着一种不自然的苍白。

    陆衍碰了碰他的嘴唇,轻轻叫了一声:“棠棠?”

    那边没有回应,连之后陆衍把他揽过来,也没有半点要醒的意思。他一向精力很好,这么渴睡并不常见,陆衍把他垂下来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本来只是虚虚搂着,看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够似的,将他上半身囫囵抱过来。

    他怕吵醒韩棠,这些动作做的非常小心,还不忘低声交代司机:“开慢点。”

    昨晚折腾得凶,陆衍知道他没睡够,想让他多休息一会儿,但他没想到,韩棠这一觉居然直接睡到了第二天。

    韩棠的记忆还停留在昨晚,以至于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病房的床上,脑海中一阵发懵。套房里空无一人,陆衍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韩棠在床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被床头柜上手机“嗡”声震得一激灵。

    他拿过来一看,整个人彻底清醒了。

    ——居然是M发过来的。

    他们之前说好,不是特别紧急的事情,尽量别主动联系他。来不及多想,韩棠迅速点开他的名字,上面只有几个字:有急事,速回。

    韩棠心里一紧,立刻回拨过去。

    电话接通声还没响起来,病房门从外面打开了,韩棠窥见人影,立刻挂断电话,反手将手机塞进口袋里。

    他面不改色地跳下床,迎上去:“哥,你去哪儿了?”

    陆衍从轮椅上站起身,示意保镖送到这就可以了。他看起来心情不错,脸上带着一点笑意道:“没去哪,早上医生过来查房,我怕吵醒你,就去医生值班室让他们检查了。”

    “结果怎么样?”

    陆衍说:“恢复得不错,再过几天应该就能出院了。”

    韩棠抬起手在他眼面前晃了晃:“这样,看得见么?”

    陆衍准确无误地握住他的手:“我……”他皱皱眉,低头看了又看:“手怎么这么凉?”

    这个病房配备了新风系统,室内永远保持在人体最舒适的温度,韩棠又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按说身体应该很温暖,可陆衍握着他的手,只觉得像攥着一块薄冰。

    韩棠没放在心上,“嗯”了一声:“还好吧,没感觉冷。哥,你还没回答我呢,是不是能看见了?”

    陆衍把他两只手都焐在掌心里,还是有点在意:“医生说我没事,你不用操心了,况且就算看不见,昨晚我还不是把你抱回来了?”

    韩棠惊讶了:“是你抱我回来的?怎么不直接把我叫起来?”

    被包裹着的手渐渐回温,陆衍语气也轻松起来:“叫了,没叫醒,还以为你在跟我撒娇,没想到你睡了这么久,我差点要叫医生来给你检查了。”

    韩棠讪讪的:“……没有,我一点都没听见。”

    “知道你没听见。我是看你这几天太累了,没认真叫。”他摸了摸韩棠的头发:“你脸色怎么这么差?真不用叫医生给你看看?”

    韩棠上半辈子跟那些针管药剂打够了交道,如果有可能,他连医院的门都不想进,闻言立刻抽出手:“我就是睡太久了还没缓过来,哪用得着看医生,哥你也太大惊小怪了。”

    不给陆衍开口的机会,他扭头扎进盥洗室。

    可等他站到洗手台前,看见自己的样子时,也有点愣住了。面前的镜子里,映出一张久睡之后,还是显得有些憔悴的脸。皮肤几乎和纸一个颜色,连嘴唇都泛着微微的白。

    自从到了陆衍身边,这种病态的羸弱已经很久没见过了。恍惚之间,他似乎看到了实验室里那个行尸走肉般的自己。

    反应过来时他不由一怔,赶忙搓热双手,焐在脸颊上,漆黑的眼睛紧盯着镜子,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被按压过的皮肤浮起一层薄薄的红,冲淡了之前的虚弱感。

    韩棠又看了好几眼,这才松了口气。这阵子他他这段时间的确经常感到疲倦,不单单是身体上的那种累,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里头慢慢被消耗着。

    他挤着牙膏心不在焉地想,应该是前段时间累狠了。

    如果没有陆崇胥就好了,如果没有这个人,他大可以缠着陆衍陪自己找个没人的地方休息一阵子,现在的陆衍看起来什么都肯纵着他,就算他要在外面玩上好几个月,陆衍也不会拒绝。

    有陆衍在身边,天大的压力都能缓过来。

    韩棠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牙膏泡沫,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盘桓不去。

    ——只要陆崇胥消失,就再没什么可担心的。

    洗漱完出来,陆衍已经叫人送来了早饭,韩棠把陆衍夹到自己盘子的东西吃了个七七八八,才小声道:“哥,工作室那边有点事,我得回去一趟。”

    他刚开了个头,陆衍的动作就是一顿,过了一会儿,他才问:“一定要去?”

    韩棠硬着头皮道:“我晚上吃饭前一定回来。”

    大概他的样子看起来有点不安,陆衍也没再说什么:“想去就去吧,待会儿我叫人送你。”

    只是临走前,他又拿出那枚装了定位的耳钉,亲手给韩棠戴上:“不许再取了。”他笑着亲了亲韩棠的脸颊:“要是弄丢了你,哥哥会疯的。”

    韩棠摸了摸被他亲过的地方,笑嘻嘻地说:“知道了。”

    陆衍派过去的保镖把他送到工作室门口,韩棠进门之后,从窗户里瞄了一眼,这些人还一动不动地守在那里,他知道这多半是陆衍的意思,也没放在心上。

    他单手摘下耳钉,放在工作台前,一跃跳过沙发,直奔藏在房间深处的地下室。

    那里没有开灯,无数闪烁着的显示器泛着荧白色的光——最显眼的,还是挂在房间正中央的那面超过五十寸的屏幕——那里正播放着一段录像。

    一个身形佝偻的男人,背对着他们坐在病床上。他看起来非常瘦,隔着病号服都能看到他凸起的脊骨。搭在身侧的手臂上遍布可怕的青紫色淤痕,像是长时间注射针剂导致的。

    “哎,你找我……”韩棠冲着电脑座椅前的人影开了口,但后面的话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屏幕上那个人忽然开始吐血。

    不一会儿,几个医生打扮的人冲了进来,训练有素地将因为疼痛摔倒在地的男人抬到病床上。

    整个过程中,他们的神情都异常麻木,有人拿来束缚带,摆弄什么物件似的,把因为痉挛而蜷缩起来的男人绑在病床上。

    无助的哀嚎,还有吐得到处都是猩红血迹,都没让他们的眼神产生半点波动,甚至有人还表现出明显的不耐烦。

    韩棠紧盯着那些人露出来的眼睛,他记得这种神情——和当初在实验室里被人当成小白鼠时,自己面对的一样。

    但最让他惊讶,还是在众人散开后,那个男人露出来的脸。

    那是张被病痛折磨几乎变了形的脸,如果不是他一直在颤抖,只看那副虚弱的模样,会让人误以为他已经死了。

    M不知何时转了过来,声音带着熬夜过后的哑意:“你还记得他么?代号SI019,当初跟你一起参加那项研究的实验体。”

    韩棠当然记得。当年那场研究之初,一共挑选了二十个人,九成都死在第一轮的排异反应里。韩棠和他侥幸捡了一条命,之后就被放到一间病房里进行观察。但短暂接触过后,研究进入二期,韩棠再也没见过这个人。

    再之后他从手术台上下来时,就成了研究员口中唯一的幸存者。

    至于那个人,韩棠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

    M调出一些残缺不全的资料:“当初那项研究,是在尝试用医疗手段加强细胞的再生能力,突破分裂极限,结果你也看过了,绝大部分人都出现了严重的体循环炎症反应,除了你们之外,熬得最久的那个撑了四十天,最后死于急性白血病。”

    韩棠摸了摸口袋,像是想找根烟,但摸了个空,只得悻悻地收回手,他摸着沙发坐下:“你继续说。”

    “其实那时候他没有死,但是苏醒的时间比你晚得多,之后被当做对照组实验体藏了起来,实验室被摧毁之后,他一直下落不明,现在看来,多半在事发当天被人紧急送走了。”他顿了顿:“救他的,应该就是把我们聚集到一起的人。”

    屏幕上的录像还在继续,抢救过来的画面结束以后,紧跟着的又是漫长的煎熬。

    濒死、被救活的过程重复了很多次,即便这段录像被人加速过,但韩棠还是感觉到了不舒服。

    因为他们为了让这个男人活下来,采用了很多极端的抢救措施,等他真正死亡的的时候,已经是字面意义上的体无完肤。

    韩棠胸口发闷,一股异常强烈的不祥预感不断在心底翻腾,他朝着画面一点,声音有点虚:“他变成这样,是因为那个变态又在他身上做实验了?”

    M欲言又止地扫了他一眼:“不是这个缘故,当年那项研究过后,你们的身体都发生了改变,你应该也感觉到了,你身上超出极限的体能,还有过快的自愈速度,都是药物刺激后带来的,这也是实验之初那些人的预期。”

    韩棠扯了扯嘴角:“……所以呢?还要我谢谢他们不成?”

    M摇摇头:“但这项研究并没有成功。”他拿出遥控,调到录像最开始的地方:“大概是半年前,他忽然出现不明原因的亚健康征兆。一开始只是食欲不振,嗜睡,失温,血管僵化,没多久又出现了咳血的症状,同时他体内器官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病变,一切都和最初那些实验体经历的一样。在经过长达十年的蛰伏后,免疫系统产生了远超当初的,报复性病变。他死亡的过程,远比那些人来的漫长和痛苦。”

    地下室里一片死寂,只能听见机器工作时轻轻的滋滋声。

    M声音很轻:“当初你们都参与了这项研究,你……”他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屏幕斑驳的光正落在韩棠脸颊边,黑灰色映照下,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皮肤苍白的有了冷玉的质感,像是一尊被投入阴影里的雕塑。

    第 33 章

    他的样子实在很反常, M思考片刻,不确定道:“你是在担心自己么?这只是一种猜测,如果你担心, 就去做个检测看看……”

    “我没事。”韩棠打断道, 他扫了录像一眼:“这东西你从哪弄来的?”

    M指了指沙发一侧的小推车, 最下面那层一早就放了个牛皮纸信封:“一个礼拜前, 有人把这个放在门口信箱里,除了存储录像的光盘, 还有SI019的病历。我花了两天,确定了这东西不是伪造的,但调查时发现寄件人用了虚假信息, 查不到真实来源。”

    韩棠不怎么在意地翻了翻那叠病历:“不用查了, 我知道是谁。”

    一个礼拜前, 比他和陆崇胥见面还早了一天。陆崇胥早就知道自己不会答应他的要求, 所以才把这东西送过来。

    韩棠闭上眼睛, 潜意识不愿深思他把这东西送过来的原因。忽然间, 他想起了一件事, 语气随之急促起来:“之前让你查我哥的身世,你办的怎么样了?”

    “陆衍名义上的父母在他出生那年,就被宣称死于意外, 有关他们的资料很少。但二十七年前, 陆家名下的四所医院里, 没有任何孕期检查的记录,至于陆衍本人,第一次以继承人的身份出现在公众面前, 也是在他十岁左右,此前陆氏一直对外宣称他身体不好需要静养。而且最重要的是, 陆家的人个个都有遗传疾病,但我找到了陆衍近期的体检报告,他本人非常健康,各方面的身体素质,都好到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M顿了顿:“当年研究所一直没放弃基因修改计划,这个计划保密性很高,陆崇胥只和负责人单线联络。我了解的东西有限,但从目前的情况看来,你猜的没错,陆衍不是陆家的人,他甚至可能是经过基因序列修改的产物。”

    病房里。

    韩棠走后,陆衍就一直坐在沙发上,进来汇报公司事务的手下走了好几拨,他连姿势都没变过。直到负责调查上次那条私人医疗的心腹进门——

    “陆总,您上次让我们查那个出现在医疗公司的人,已经找到了。”

    陆衍似乎还在想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接过他递过来的文件袋。

    文件袋摸着很薄,打开一看,资料比想象中还要少。甚至连照片都只有寥寥几张,且大多看不清全貌。时间最近的一张是两个月前,这个男人在几名保镖的陪同下,走进一座看起来与他气质格格不入的黑市地下格斗场。

    心腹说:“这家格斗场出现的时间大概是在三年多以前,查不到老板的个人信息。只知道他们以高额的奖金和超乎寻常的比赛尺度,短短几个月,就在黑市打出名头。他们的对家说,老板会让人给选手注射药物,所以这里的格斗手异常强悍,我们查到那个医疗公司的确有一部分违禁药品流向这里,消息应该是真的。”

    陆衍眯着眼睛,一寸寸打量着照片上那张脸,耳边不间断地传来心腹的汇报声。

    “因为用违禁品提高体能极限,只能在短期内发生作用,之后会对人体产生不可逆转的伤害,所以这地方格斗手耗损率很高。但奇怪的是,他们似乎有特殊的招募渠道,不管前一晚抬出去多少人,之后很快就有新鲜血液填补上来。”

    “豢养。”陆衍轻声道。

    心腹:“您说什么?”

    陆衍闭上眼睛,脑海中出现了小时候呆过的,那个斗兽场一样的地方。无数孩子被豢养在那里。受伤、流血、乃至死亡都是家常便饭。陆崇胥用各种手段筛选掉他不需要的人。大部分死在那里,一小部分下落不明,据说是被送去做更有意义的事,但几乎没有人能感觉到他们离开,因为很快就会有新人被送进来。

    就和眼前这个玩成人死亡游戏的地方一样。

    陆衍深深地吸了口气,重新睁开眼睛。三年多以前,跟他和陆崇胥撕破脸的时间相当,虽然不知道拄着文明棍的男人到底是谁,但陆衍有预感,他和陆崇胥一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陆总,还有一件事。”心腹语气变得有些微妙:“我们在调查这家底下格斗场的时候,查到小少爷曾经来过这里。”

    陆衍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谁?棠棠?”

    心腹默默递过来一部平板电脑,上面保存着韩棠那一晚,跑去打黑拳的全部过程。

    陆衍看清了开头的那个人影,劈手就夺了过来。

    心腹识趣地退到一旁,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去打扰老板。病房里的窗帘拉的严严实实,即便是白天,光线也不甚明亮。

    但这种乌蒙蒙的光,跟视频里那个藏在地底下的格斗场完全不能比。陆衍握着平板的手指节已经微微发白,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屏幕,直到韩棠随着猩红色的光一步步走上擂台。

    在自己面前娇气怕疼的男孩子,到了这种弱肉强食的地方,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像是伪装成猫咪的猎豹,看不见怕被他吓着的人,就舒展开筋骨,亮出了爪牙,露出本来面貌。

    那些下流污秽的调侃和口哨声陆衍都听不见了,他看着那个块头接近两米的对手,山一样朝他的小猫咪扑过去时候,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从不知道自己能害怕成这样,一个回合不过短短十分钟时间,都让他无数次感觉心脏快要骤停——即便这种对抗他自己亲身经历过无数次。

    压抑着的狂怒和担心,在看到韩棠被对手偷藏的刀刃划伤时,到了顶峰。

    陆衍反手把平板拍碎在桌子上。

    屏幕爆裂声惊动门外的保镖,有人敲了敲门,陆衍喘着粗气,不耐烦地说:“门口呆着,我没事。”转头又问一直立在旁边的心腹:“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九月二十七号的事。那晚小少爷说是跟朋友聚会,要晚点回来。因为他之后去了周家,我们被转移了注意力,没想到他还去学人打黑拳。”

    “九月二十七……”陆衍想起那晚韩棠故意露出的血淋淋的手臂,只觉得愤怒在胸口沸腾:“他那晚的对手还找得到么?”

    “他们伤的很重,那晚过后就消失了,应该是被处理掉了。”

    陆衍嘴唇动了动,像是在骂脏话。

    就在他们沉默的当口,一个保镖敲了敲门:“陆总,小少爷那边忙完了,现在正在回家的路上。”

    临走前,韩棠试图通过M联系陆崇胥,但那边始终是断联状态。韩棠清楚,陆崇胥早晚还是会露面,现在多半是在摆姿态晾着他。

    那段录像绝不是无缘无故出现的,陆崇胥玩弄人心的确有一手,现在觉得等不了的人,已经从他变成了自己。

    韩棠一路上不发一语,等到下了车走到病房门口,才想起来问:“我哥今天在做什么?”

    保镖训练有素,答道:“陆总一直在房间里,没让我们打扰,可能在休息。”

    韩棠没有多想,调整了一下表情,推门走了进去。房间里的布置和他早上离开时没什么两样。陆衍站在落地窗前,听见声音,缓缓转过身。

    可能是逆着光,他的神情晦暗不清。但如果认真去看他的脸,就会发现,即便在这样明明暗暗的光影下,他身上也显出几分少有的凌厉气息。

    可韩棠根本没有细看,他坐在车里就觉得很累,现在见到陆衍,更觉得自己累得快要死了。他几乎是低着头走到陆衍面前,一头扎进他怀里:“哥。”

    陆衍满肚子的火气和质问,但被他这一抱弄熄了火。按在肩膀想要把人推开的手顿了顿,最后又没奈何地搂紧了。

    陆衍脸其实还板着,但语气已经缓和不少:“不是说晚饭前才能回来?”

    韩棠趴在他颈窝边咕哝了句什么,陆衍没听清,低下头,贴在他嘴角边问:“什么?”

    韩棠像是没听见一样,半晌不见回答。陆衍感觉到不对,掐着他后脖颈,想看看他的脸。韩棠冷不丁抬起头,用力吻上他。

    “哥。”韩棠在唇齿交缠间含糊不清地说:“你快点好起来,我想回家了。”

    他说完这句话不到一小时,几个科室的主任联合会诊,当着韩棠的面给陆衍做了详细的检查,证明他现在的身体已经基本康复。

    任凭韩棠怎么劝说他“再观察两天”,陆衍还是当天下午就出了院。

    晚饭是在卧室吃的。回到熟悉的环境之后,韩棠精神状态明显好多了,主动帮陆衍洗澡换衣服,结果在浴室里就忍不住做了一次。

    不论是清醒还是病态中,这种事一向是陆衍掌控主动权,但今晚气氛格外甜蜜。韩棠像是一秒都离不开他一样,连接吻都透着难舍难分的缠绵感。

    房间里的灯短暂开了一会儿,是管家送了吃的上来,陆衍搂着韩棠,伺候什么心肝宝贝似的,一勺勺喂给他。韩棠喝了小半碗汤,就把勺子和碗推开,不肯再喝了。

    他露出来的肩膀上,带着些深深浅浅的吻痕,大部分是刚才留下的,还有一些颜色淤紫,陆衍扫了一眼,感觉像是前几晚弄出来的痕迹。

    但没等他细看,韩棠又迫不及待地贴到他怀里。

    陆衍胡乱将碗一推,飞快关了灯,摸了摸韩棠发烫的脸,他又有点舍不得:“累不累?”

    回应他的是无声的拥抱和亲吻,韩棠主动跨坐过来。黑暗中,他紧紧闭着眼睛,献祭般把自己交到陆衍手里,像是无措到了极点,只用这种方式寻找安慰。

    第 34 章

    第二天一早陆衍去了公司, 他走得时候韩棠还在睡,陆衍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要不要连人带被子打包带走, 但犹豫了一会儿了, 最终只是隔着被子轻轻抱了他一下。

    几乎就在他关上门的瞬间, 韩棠睁开了眼睛。

    低血糖和一夜未睡带来的晕眩感笼罩着脑海, 他刚坐起身,就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慢慢下了床。

    换衣服时他的目光不小心掠过镜子。

    微光浮尘之上,映着一个黯淡的人影。韩棠盯着那个影子, 有一瞬间觉得那张脸很熟悉, 那是他孤立无援的童年中, 无数次看到过的样子。

    韩棠抬起手, 做了个扣动扳机的动作, 代表枪口的食指对准镜子里那个让他觉得恶心的人影。

    “砰。”他轻声说。

    九点, 韩棠把用来定位的耳钉放在枕头边, 悄悄从卧室窗户外面离开。

    路过市中心一所综合医院时,韩棠忽然出声:“等一下。”

    出租车司机不确定地回过头:“是这里么?您不是要到……”

    韩棠只失态了一秒,他很快把目光收回来:“没有, 没事, 你继续开吧。”

    他离开别墅外墙还不到一百米的当口, 摆在陆衍办公桌一角的电脑发出“滴”的一声。当时陆衍正在跟助理谈事情,听到声音脸色一下子就不对了,等转过头看见屏幕上那个不断移动的目标红点, 当即把文件夹摔在桌上。

    整个办公室噤若寒蝉,只能听见陆衍像是在压抑什么情绪的声音:“叫人跟紧了, 看看他去了哪里。”

    车子停在一个偏僻的路口,韩棠下了车,径自往道路尽头的巷子里走去。虽然是白天,但巷子里黑洞洞的,路上看不到人,只能听见穿梭的风声。

    地下格斗场的门开着,一个带着墨镜,保镖模样的人走了出来,面无表情道:“陆先生等你很久了。”

    格斗场里气味复杂,夹杂了血气还有烟酒气的味道一股脑涌过来,韩棠嗓子一阵发痒,忍着想要咳嗽的冲动,跟着这个人走到了上次来过的地方。

    那里除了陆崇胥之外还有两名医生,其中有一个半跪在地上,正小心翼翼地给他拔吊针。医生的动作足够小心,但针头拔出的瞬间,还是有一小股血喷了出来。另一名医生随即上前,动作娴熟的替他止血包扎。

    他的背影比上一次见到时瘦了不少,韩棠预感到了什么,但等他转过身时,还是不由一怔。

    不过短短几天的功夫,陆崇胥看起来像是老了二十岁,整个人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衰败感。消毒水味儿充盈在整个房间里,居然都盖不住他身上那股近似植物腐败的气息。

    陆崇胥和蔼道:“你来了。”

    韩棠盯着他看了片刻,才开口:“是你把SI109的档案送过来的?”

    陆崇胥微一颔首,即便衰弱成这副模样,他望向别人时还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韩棠拳头握紧了,又松开:“……为什么?”

    陆崇胥拿起轮椅边的遥控按了一下,光盘里没有看到过的画面,被放大了投影在韩棠面前。

    那是一年前SI109在这个地下格斗场上跟人打擂台的画面。韩棠微微睁大眼睛,没办法把眼前这个能一脚踩碎对手肩胛骨的拳手,跟之前录像里看到的男人联系起来。

    陆崇胥双手交握在身前,悠悠道:“实验室被毁的那天,我的人拼了命把他带出来。当时我手里的筹码不多,他又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本来也没太上心,没想到他那么争气,一年不到,他身体的变化简直是脱胎换骨。那种超出想象的自愈力,堪称变异的身体力量已经不是普通人类能有的了,医生检查后发现,他身体内细胞分裂增殖的能力,比平常人快了十倍不止,但染色体端粒却没有太明显的变化,换句话说,他的寿命被延长了。当时我很高兴,我以为实验成功了,我花了大半辈子心血,终于找到能彻底治愈我这样有基因病的可怜人的办法。”

    韩棠冷冷道:“可惜他死了。”

    陆崇胥连眼神都没动一下:“你不好奇他是怎么死的么?”

    “……”

    “我可以负责的告诉你,我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一开始只是一次小伤,我们都没在意,但那道伤口始终没有愈合,溃烂、发炎、反反复复发烧,原本只是一道很小的口子,最后不得不生刮下半条胳膊的皮肉,才勉强保住那只手。”

    韩棠手指蜷了蜷,压下想要触碰手臂伤处的动作。

    陆崇胥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他轻叹道:“病痛折磨的他没有胃口,勉强吃下去,很快又吐出来,渐渐发展到吐血,最严重的时候根本止不住,最开始他也想活,但很快他就被疼痛折磨的只想死,可惜寻死也变得很困难,之前断断续续出现的肌无力情况频繁出现,大部分时候,如果没人帮忙,他连翻身都是问题。”

    他拿起遥控又按了一下,白墙上出现了一个半跪在床边,正颤抖着把头往墙上撞的人。白色墙壁已经见了血,连接在他身上的管子也被他不管不顾的动作扯断不少。直到医护人员匆匆赶来,几个人合力才把这个瘦的跟骷髅差不多的病人按了回去。

    那一声声哀嚎求死的嚎啕,已经可以用恐怖来形容了。

    陆崇胥皱了皱眉,大约是嫌吵,抬手关了投影才继续道:“他运气不好,病变的地方长在这里。”他点了点头:“发病的速度又快,到最后连止痛药都起不到作用。”

    “实验失败了,我以为的奇迹,不过是一场提前透支了生命的表演。”

    说到这里他不由带了点惋惜,但那个眼神与其说是在哀叹活生生的人,不如说只是在可惜什么工具。

    韩棠止不住胃里那股生理性的翻腾,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将目光收回来。

    “你对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恐吓我?你以为在那个鬼地方待了这么多年,我还会被这种东西吓到?”

    陆崇胥摇摇头,语气比他平静得多:“你不必对我有这么大敌意,我只是让你清楚你现在的情况,你应该也感觉到了最近身体的变化,你躲不掉的。”

    韩棠心脏一瞬间揪紧了,他感觉像是有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颈,把他往冰冷的深渊拖去。

    陆崇胥欣赏了一会儿他的表情,将声音放得更加和缓:“我要是想对你动手,不会等到现在,你气色很差,那边有椅子,你坐下来,我们慢慢谈。”

    其实不用他说,韩棠自己也感觉到了,昨晚弄得太凶,他早起就开始发低烧。但当着陆崇胥的面,他只是直挺挺站着。

    陆崇胥叹了口气,目光里少见的带了一丝悲悯感:“或许你不相信,他死了,我很难过,我一直把他看做除了你之外最重要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一个合适的措辞。

    韩棠冷笑一声:“我相信,毕竟我们这种命硬的实验体也不是那么好找。”

    陆崇胥挑了挑眉,没有否认。

    韩棠盯着他的脸:“我哥哥呢?他在你眼里也是实验体?”

    陆崇胥笑了笑:“是,但也不是,他的用处和你们不太一样。”

    韩棠也笑了:“也是,在你心里,他原本就是你。”

    陆崇胥好奇似的“哦”了一声:“看来你知道了什么,说来听听?”

    “他不是你的儿子。”韩棠嗓音沙哑:“我哥……本质上和我们一样,都是你用来苟延残喘的工具。你有遗传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所以你想了很多办法,但无数次实验后,你发现这个病没办法被彻底治愈,再怎么拿人命作孽,最多也只能延缓发病时间,想要彻底摆脱这种基因病,大概只有重新投胎这一条路,你当然不舍得去死。”

    他把话说得很不客气,像是在故意挑衅似的,但陆崇胥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看过来的眼神甚至还带着点鼓励意味。

    韩棠摸了摸裤袋,翻出一张很小的纸片,那是从旧杂志上剪下来的,可能是之前摆弄了太久,纸张显得皱巴巴的,连带上面的人都显得更加苍老:“这是你之前的样子吧,看来你那时候真的快要死了,要不然你不会选择这么冒险的办法,脑移植手术?”

    陆崇胥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移动轮椅来到他面前,接过那张边缘有点泛黄的照片,他低着头,韩棠看不清他的表情,等了好一会儿,才听他淡淡道:“当时我病得很重,陆衍那个狼崽子趁机夺权,我的人尽了力,也只能争出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陆衍受了伤,可他年轻,康复得快,第一时间就站出来控制住了局面,我只能逃走,之后铤而走险做了这个手术,也是我命不该绝,不然四年前就该死在手术台上了。”

    韩棠眼底掠过一丝嘲讽:“别把自己说的那么无辜,如果我哥不动手,死的那个就是他吧?你收养他,栽培他,口口声声说要把陆家的产业都交到他手上,不过是因为按照你原本的计划,最终他会成为你,我说的没错吧?”

    陆崇胥毫不在意地笑笑:“不然呢?他是经过了基因修改手术才被生下来,能够出生原本就是我的恩赐,我让他帮我,不应该么?”

    韩棠忍了又忍,才把“畜生”两个字咽下去:“看来你当初的手术不太成功,比起病急乱投医找到的供体,你还是更惦记我哥哥,所以之前才找上我,想借着我的手把他骗过来,对么?

    出乎意料的,陆崇胥摇摇头:“神经再生和脊髓断端修复没这么容易,如果不是逼不得已,当初我根本不会冒这种险,现如今我的身体状况也不允许我再做这种尝试,但你说的没错,我确实需要你帮忙,毕竟以我现在的势力,想接近陆衍是不可能的,如你所见,我也没多少时间能等。”

    韩棠朝着陆崇胥就踹过去——几乎就在他抬腿的瞬间,房间死角传来一声枪响,很轻,但痛感立刻顺着小腿蔓延上来,韩棠倒退了几步,一手撑着旁边的椅子,没让自己半跪下来。

    陆崇胥说:“别怕,只是麻醉枪,剂量不大,只要你别再冲动,我保证你可以平安无事地走出去。”

    韩棠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刚才那个人影一晃他就发现了,但是现在的身体完全跟不上动作反应,而且不知道麻醉剂里是不是加了东西,他每一次呼吸都感觉到尖锐的痛感。

    他早知道的,这个能无视道德法律,只为了活下来的人,不会放任自己在危险里。

    但知道归知道,听见陆崇胥用那种对待什么工具似的口吻说起陆衍,他就控制不住想要杀人的冲动。他想摁灭一切能伤害到陆衍的可能,哪怕因为这个受伤,或是干脆送命,他也不在乎。

    陆崇胥静静地看着他,还是很有耐心似的。

    韩棠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刀子般的空气吞进肺里,片刻后,他松开椅子站稳了,声音嘶哑着说:“你一直派人盯着我吧?那不会不清楚这段时间我和我哥的事,不妨告诉你,我们已经把话说开了,我不在意他的过去,他也愿意对我的未来负责,当初我都没被你说动的事,你觉得我现在会答应?”

    陆崇胥“嗤”的一笑:“他没有对你说实话,你以为他想要负责的对象是你么?”

    第 35 章

    韩棠有点不耐烦:“又要提我哥那个没影的前任?我说过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是因为你觉得他已经死了, 不会再冒出来打扰你们,可如果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呢?”

    韩棠皱皱眉:“你什么意思?”

    陆崇胥靠在轮椅上,带了一点笑看他, 那种一切尽在掌控的神情让人觉得很恶心, 但对峙了一会儿, 韩棠还是忍不住顶着恶心先开了口:“你不会告诉我你已经找到了他了?”

    陆崇胥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快要找到他的不是我, 是陆衍,我不清楚陆衍说了什么让你这么相信他, 但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他骗了你,很多事他都在隐瞒。”

    “陆衍从没有忘记过那个人, 直到现在, 还在想办法让那个人回到自己身边。”

    陆崇胥一抬下巴:“看看你身后那个椅子上的文件夹。”

    被麻、醉枪打中的腿一直在不受力的微微颤抖着, 韩棠迟疑了一会儿, 动作很慢地转过身, 将文件夹拿过来。

    那里面放着一些照片。

    首先映入眼帘的像是一张风景照, 猜不出在哪, 只看到一个男人正站在甲板边打电话。

    离得远,拍的也不太清楚。但放大之后韩棠还是一眼认出来——这是那个跟陆衍回过家的合作商,莱尔。

    紧跟在后面是男人所在的油轮的全景图, 拍摄时间在深夜, 海上城堡般的巨型轮船在波涛的推动下缓缓驶向深海。

    韩棠一张张看完, 没找到他害怕看到的那个人,不由松了一口气,胸口那种窒息感淡了一些, 他忍着把照片丢到陆崇胥脸上的冲动:“这是什么?”

    陆崇胥慢悠悠道:“其实当年除了药物实验,研究所还做了脑芯片领域的研究, 我把它叫做共生计划。通过外科手术移除一部分颅骨,将脑电图阵列覆盖在皮层表面,用头骨固定住端口。脑皮层在物理连接时,脑电波会产生融和、分割,在这个基础上,通过终端设备里的电极传输,不断进行诱导,就可能重塑大脑记忆库,进而产生新的人格。”*

    “换句话说,只要解决相应的技术难题,以及拥有合适的实验体作为宿主,像我这样的人,就可以彻底摆脱基因病,以数字生命的方式,在健康的身体里活下去。”陆崇胥衰败沧桑的面孔上,迸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甚至可以做到真正意义上的永生。”

    一阵漫长的沉过后,韩棠开了口:“疯子。”

    陆崇胥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如果你像我一样被病痛折磨几十年,也会想尽办法。”

    韩棠冷冷道:“我对你那些丧心病狂的想法没兴趣,我问的是,你给我看的这些是什么?”

    “这艘油轮是照着我研究所的模板建造的,里头聚集了近二十名脑芯片领域专家,其中有一些是当年研究所的人,这个叫莱尔的男人你应该见过,他是这些人的头儿,负责看着这些人帮陆衍做事。”陆崇胥眼睛里浮现出一抹嘲讽的笑意:“做从前我做过的事。”

    韩棠愣了一下,几乎脱口而出:“不可能!我哥不是你,他绝对不会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他也没理由这么做!”

    “他自己的确用不着,可如果是为了别人呢?”陆崇胥静静地看着他,脸上居然多了一丝悲悯意味:“之前我说你只是个替身,是我说错了,对于陆衍而言,你连替身都算不上。”

    “你无比信任的好哥哥,你的爱人,其实和我是一样的,我想要一个健康的身体,而他,同样拿你当做工具,就为了造就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他说到这里就停下了,陆崇胥微微抬起头,看着韩棠额边倏然暴起的青筋。

    韩棠抬起手,晃了晃那个装满了“物证”的文件袋,他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声音几乎是从喉管里挤出来:“编故事也要编的像样一点,就凭这么点东西,你觉得我会相信?”

    韩棠往前走了一步,又被冒出来的红外线瞄准镜逼得生生止住。

    陆崇胥神色不改:“共生计划已经持续了很多年,理论难题已经基本攻克了,但想要彻底成功,还需要很多术前准备,各种身体检查、细微到近乎变态的日常数据收集等等,毕竟想把一个人的意识彻底抹杀不是件容易的事,除了医疗干涉,心理引导也是其中一环,那么足够对宿主足够了解就至关紧要,你仔细想想,陆衍有过这种过度关心的行为么?”

    他每说一句,韩棠脸色就要差上一分,到了最后,褪尽血色的面孔几乎就是一张白纸。陆崇胥眯着眼睛,欣赏什么似的看着眼前人失魂落魄的样子。

    韩棠僵在了原地。他知道自己应该反驳,可脑海中乱糟糟的,无数过往细节不由分说地往外冒,扰的他太阳穴一阵阵胀痛。

    陆衍捡到他以后那些过分细致的检查,或许还能解释为沾了这张脸的光,被爱屋及乌了。

    可他回到陆家以后,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监控,以及他喜欢上陆衍之后,陆衍打着康复治疗的名义给他做的种种心理问询又是为了什么?

    相处久了,韩棠能感觉到陆衍本质上是个很冷漠的人,很少把什么真正放在心上。唯独对自己,陆衍展现出超乎寻常的掌控欲。

    他曾以为这是独一无二的偏爱,可是,这份偏爱的初衷真的是因为在乎么?

    韩棠心脏一阵阵胀痛,像是被一只大手握住了,他张了张口,像是要反驳,但嘴唇动了动,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陆崇胥摇摇头:“看来你还是不愿意相信,那我让你听听他的心里话吧。”

    他比了个手势,有人按下开关,被放大了的声音回荡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时间一瞬间被拉回几个月前。

    “早听说你在外面认了个弟弟,就是他吧?”

    这是陆衍叔叔的声音,韩棠缓缓抬起头。

    “从前你说要忙事业,顾不上别的,但如今陆家上下都是你说了算,你看……”

    “我没有结婚的打算,都推掉吧。”

    “……人到了一定地位,再谈真心就不是容易事儿,你能有喜欢的人,即便是个男孩子,但总归是能陪在身边的活生生的人……”

    “我跟他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不结婚自然有我的原因,但没要跟别人解释。总之我不会结婚,更不可能跟他结婚,这些捕风捉影的话,以后不要再提了。”

    录音戛然而止。之后漫长的沉默。

    实在太久了,陆崇胥不耐烦地敲了敲轮椅扶手。

    录音经过剪辑,掐头去尾,只保留了最重要的一段,陆崇胥很清楚什么话最能刺痛人,但对面站着的看上去没有任何反应。

    在怀疑?还是……

    忽然间,韩棠咳嗽着半跪下来,他用力捂着嘴,想把声音藏在掌心里,但很快的,他指缝里渗出了血,伴随着透明的液体,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陆崇胥看着他几近崩溃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随之和缓下来:“很难过吧?真相就是这么让人难以接受,陆衍虽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但在我身边长大,又是我照着自己的标准培养出来的,如果他当初没有对我开枪,现在他就是我,我比你了解他。”

    “……只要他愿意,就装的和真的一样,和蔼的兄长,最最亲密的爱人,他都可以装出来,你毕竟还年轻,会被骗到很正常,但幻影就是幻影,再怎么样都不会变成真的。”

    “你很幸运,还有选择的机会,现在抛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还不算晚。”

    韩棠死死地咬住了嘴唇,他感觉内脏似乎都绞在了一起,疼到一定程度,他感觉灵魂要从这具身体里抽离出去。一个声音嘶吼着让他冷静。

    这都是陆崇胥挑破离间的手段。

    不要信。

    不能信。

    可万一……他说得是真的呢?

    这个念头像黑洞一样吞噬着他残存的理智,在陆衍那里受到的伤害,还有埋藏在心底的委屈,还是忍不住跟泪水一起涌了出来。

    怪不得陆衍会让自己帮他学会追求别人。

    怪不得自己在问陆衍是不是在乎他时,他哥表情这么艰难。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陆衍一直有事瞒着他,他明明看出来了,却说服自己别去在乎。

    陆崇胥转动轮椅来到他面前,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韩棠就触电似的躲开了,他旋即扶住椅子,试了好几次,才艰难地站了起来。

    韩棠用力抹了一下脸,眼睛里布满血丝,说话时声音都在颤抖:“那又怎么样?”

    陆崇胥一怔。

    韩棠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缓和下来:“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就算是真的,横竖我快要死了。”说出这句话时,他意外有一种解脱的痛快感:“我哥是真心是假意,还有什么好在意的?”

    陆崇胥静了片刻:“我会给你时间,让你去验证我的话是真是假,虽然这其实没什么必要,你如果不想死,就必须要帮我,我治好自己,你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韩棠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你要我像你那样活着?”

    陆崇胥淡淡道:“活着不好么?你还很年轻,哪怕以后没有陆衍也能活得很好,就这么死了,你甘心么?”

    韩棠心里一惊,片刻后,他像是彻底平复下来:“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陆崇胥笑了笑,正要说话,忽然大门砰的被人推开,两个保镖冲了进来:“陆先生,陆衍带人找上门来了。”

    韩棠听见他的名字就是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耳垂,那个装了定位的耳钉他明明一早就丢在家里了。

    “不用找了。”陆崇胥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看来你哥哥早就怀疑你了,他是存了心要查你,你防不住的。”

    与此同时,楼下传来“咚”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人把那道钢筋门轰开了。

    陆崇胥嘴唇动了动,像是骂了句什么,他的人没防备,不打算正面交锋,一个保镖催促道:“陆先生,他们就要上来了,我们快走吧。”

    陆崇胥点头,又望向韩棠:“我会再联系你。”

    “等等。”韩棠忽然一伸手,不由分说地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陆崇胥看着他明显和刚才不同的气势,微微眯起眼睛,看了保镖一眼,后者不动声色地虚扣住枪的扳机。

    韩棠脸色雪一样惨白,但神色却慢慢定住了:“我可以跟你合作,但你要先帮我一个忙。”

    第 36 章

    十几个荷枪实弹的保镖护送陆衍进了格斗场, 通往二楼的通道黑洞洞的,保镖低声道:“陆总,可能有危险, 我们先上去看看。”

    陆衍脸色阴沉得厉害, 饱含戾气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上面:“不用。”

    一路畅行无阻, 里头空荡荡的, 拳手和保镖都消失了,只剩下空气里凝滞不散的腥风。

    陆衍站在顶层最后一间房间门口, 手心里都是冷汗,难以抑制的焦躁和恨意顺着血液流遍全身。

    虽然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但一定跟陆崇胥脱不了关系。他会对韩棠说什么?会不会告诉他自己从前的事, 告诉他一直装的稳重正直的哥哥是助纣为虐的帮凶?是骨子里冷漠自私的恶徒?

    陆衍没办法细想韩棠知道这些之后的反应, 上辈子韩棠为了躲开他, 义无反顾跳进深海的画面在脑海里晃过, 焦躁愤怒瞬间化作恐惧……

    冷静。陆衍深深吸了口气。就算他知道也没关系, 这辈子他不会再让那种事发生, 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 他就把韩棠关起来,不让他再有机会逃走就可以了。

    陆衍食指扣上扳机,抬脚踹开了门。

    灯光大亮, 几乎刺了过来, 陆衍原本表情没有丝毫改变, 可看清房间里的状况后,太阳穴狠狠跳了一下。

    “棠棠!”

    韩棠被人堵住了嘴,绑着手脚塞进一张扶手椅里, 他看见陆衍,眼睛亮了一下, 很快又暗下去,只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别过来。

    他腿上摆着个方方正正的炸弹盒,一堆乱七八糟的线像密网一般缠在他身上。跟在陆衍后面的人看清了上面的计时器,倒抽一口冷气,齐齐止住步伐。

    一时间空旷的房间里只能听见“滴滴”的倒计时声。

    距离爆、炸只剩三分钟。

    “陆总……”手下大概还想提醒一句什么,但才一开口,陆衍就闪电般冲了过去。他脸上那种夹杂着仇恨的阴鸷气息已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掩饰不住的担心。

    抬手撕开韩棠嘴上的胶带,陆衍胡乱的在他身上揉捏检查着,没找到什么外伤,才捧着他的脸狠狠亲了一口,声音带着一点颤抖:“没事了棠棠,哥哥来了。”

    跟他相比,韩棠的样子平静的有点异常,他甚至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只偏偏头,指了个方向道:“陆崇胥从那里跑了。”

    “谁?”

    “陆崇胥。”韩棠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变化,像是已经认命等死:“他做了脑移植手术,改变了自己的样子,他刚离开没多久,你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陆衍一顿,避开韩棠的视线,只反手从靴子边抽出一把军刀,撬开炸弹盒:“先不管他,你别乱动也别害怕,哥哥马上就把这个东西拆下来。”

    陆衍手下其他人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有个经验丰富的蹲在旁边看了看,脸色顿时就不太好了:“这好像是还没投入市场的新货,状态很不稳定,拆卸过程中稍微不小心可能就会破坏电板电路引发爆、炸,陆总,时间太紧我们来不及的,不如还是……”

    “闭嘴!”陆衍怒喝道,他额边青筋暴起,短短几秒钟,额头上已经沁满冷汗,明明已经紧张打了极点,但拆弹的手还是很稳。

    眼见时间一点点过去,跟在他旁边的手下肉眼可见的慌乱,有人还试图拉他:“只剩一分多钟了,再不走就真来不及了!”

    “别他妈乱动!”

    陆衍这一句几乎叫破了音,他肌肉紧绷到了发僵的地步,被扯住来不及撤手,不小心划断了一根引线。所有人心神一颤,霎时间连呼吸都停滞了,过了好几秒,“滴滴”声依旧未停,才有人发出一声劫后余生的长叹。

    陆衍放下军刀,反手就是一拳,把刚才拉他的人打得摔出几米远:“滚,都给我滚出去!”

    所有人都被赶了出去,陆衍关门时那一声巨响,震得韩棠身上的炸弹盒都微乎其微的跳了一下,陆衍深深地吸了口气,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摸摸韩棠的头发,明明已经烦躁到了极点,还挤出一点安慰:“别听他们胡说,不会有事的。”

    他故意说得很轻松,但微微颤抖的瞳孔和过分冰凉的手却是瞒不住人的。

    韩棠有些晃神,他不是第一次看见陆衍这么紧张,印象里,这张在外人面前不苟言笑的脸,经常因为自己的事动容,任谁看了都觉得他对自己不一般。

    韩棠这样想着,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场情况下,他的笑容实在是有点诡异了,陆衍看看他,心里那种不详的预感更加强烈:“怎么了?”

    韩棠长而密的睫毛微微垂着,看不出什么异样:“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好像真的很在乎我。”

    眼下不是闲聊的时候,陆衍胡乱点了下头,又专注地对付起那团密网似的线路。

    韩棠看着他的发顶,想起那晚在医院里,自己曾问过的话。

    “你在乎我么?”

    那时候陆衍也像现在这样,在自己近乎逼迫的追问下,才不情不愿给了答复。

    韩棠眼眶有点发胀,微微低下头,挡住了眼底晃动的微光,他声音更轻地问:“那我要是死了,你会难过么?”

    陆衍抬起头,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他嘴唇动了动,是个要骂人的意思,话到嘴边又生生拧了过来:“棠棠,我现在没心情跟你开玩笑。”

    韩棠说:“我没开玩笑。还剩四十秒,你觉得来得及么?”

    陆衍下颌崩得很紧,像是在咬牙:“我让你别说了!”

    韩棠默了默,他的脸庞在灯光下显出一种奇异的灰败色:“你走吧。”

    “还有四十秒,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不然这东西一引爆,就只能跟我一起死了。”

    电板上的线路错综复杂,别说四十秒,就是四十分钟都未必能理明白,结局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陆衍呼吸更沉,虽然没开口,但明显能感觉到那种焦灼的情绪到达了极点。

    韩棠忽然觉得很累,一切乔作似乎都失去了意义,他甚至懒得再去维持往日乖巧体贴的假象,而是任由下面阴暗刻薄的真面孔浮现出来:“何必呢,出了这个门,你大可以再找个相似的人,留在这里跟我一起等死就什么都没了,你甘心么?”

    陆衍抬起头,眼底满是红血丝,他食指蹭到了军刀边缘,刀锋磨出一团血色,他根本感觉不到疼似的,反而握的更紧:“你说的这叫什么混账话,非得把我气死你才满意是吧?”

    陆衍呼吸时胸口带着轻微的颤意,显然已经在爆发边缘。韩棠没见过陆衍这么生气,一怔哑了声,等反应过来,时间又过去了好几秒。

    “那你走啊,”韩棠语气急促了一点,说不上来是故意激他还是发泄情绪:“反正我就要死了,以后也不会惹你生气,你没必要跟死人过不去。”

    陆衍彻底被激怒了,揪着韩棠的头发令他仰起头:“你现在知道我会生气了?你背着我跑来跟陆崇胥见面时就没想过这些?”

    韩棠被迫跟他对视,他一看到陆衍的眼睛,心口就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嘴唇才动了动,声音轻的连自己都听不清:“你会后悔的。”

    陆衍像是被气笑了,眼神阴沉沉的,声音简直是从牙根里挤出来的:“我现在就很后悔,早知道就该把你绑在家里!不是要死么?好啊,一起死好了!”

    倒计时还在继续。

    10、

    9、

    陆衍的手下在外面疯狂拍门:“陆总,真来不及了,求求您赶紧出来!”

    陆衍冲外头吼了一声:“我他妈让你们滚!”

    他反手把军刀掼在地上,捏着韩棠的下巴狠狠亲下去。那其实不能算吻,更像是一种气急败坏的惩罚,粗暴、蛮横、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意味。

    可能是被咬破了舌尖,在纠缠中,韩棠尝到了一丝血腥气,深入骨髓的爱意和执念又一次占了上风,他咬住下唇,感觉眼眶里的热意快要藏掖不住。

    滴滴声变得急促,只剩下最后几秒。

    陆衍忽然松开手,把他囫囵抱在怀里,力度之大,是恨不能把人揣到怀里保护起来的程度,韩棠只觉得有什么情绪在胸口鼓噪着,几乎要破涌而出。

    他只退缩了一步,那些不甘和怨恨便被这种情绪冲淡。

    陆衍像是在耳边说了一句“抱歉“。

    韩棠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落下。

    他在心里说。算了,我原谅你了。

    倒计时戛然而止。

    外面的催促声随之一顿,一时间只能听见通风口呼呼的风吼,但预想之中的爆炸始终没有到来。过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是谁回过神了,砰砰把门拍的震响:“陆总,您开开门,您那边什么情况?”

    陆衍吼了一声:“去楼梯口等!”

    他慢慢松开了怀抱,之前抱得太紧,背肌有些发僵,他看了看那个已经停止的电子屏幕,迟疑片刻,从地上捡起军刀,拢住那些乱七八糟的线路,一刀下去,齐齐切开来。

    意料之中的平静。

    陆衍看着韩棠过分平静的面庞,嗓子里像是被什么堵着,阵阵发紧,他把切断的线路丢到韩棠面前:“你早知道了?”

    韩棠没有说话。

    陆衍脸色看起来异常可怕:“为什么?”

    韩棠手指在背后动了动,片刻后,好整以暇地从被缚的状态里挣脱出来,他站起身,揉了揉手腕——血液不循环的症状似乎更严重了,就这么短短几分钟,他就已经感觉指尖发麻。

    他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睛里找不到任何局促的情绪:“什么为什么?”

    陆衍几乎被气笑了,他指着韩棠后面的安全通道:“你在替那个人打掩护?

    韩棠平淡道:“不是为了他。”

    “那是为了谁?!”

    韩棠说:“这个你没必要知道。”

    两个人对峙般望着彼此,气氛比刚才生死一线时还要让人压抑。陆衍看着眼前人平静到几近冷漠的脸,感觉自己快要认不出他了,上辈子他决绝放手的画面默片般在脑海中晃过。

    一时间陆衍又有点想笑,何止现在,从上辈子到这辈子,自己压根就没了解过他。

    韩棠忽然说:“定位耳钉我放在家里,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陆衍看着他审视一般的态度,几乎要控制不住爆发了:“你是在质问我?这段时间你有多不对劲你不清楚?我不该防着你?”

    韩棠回想起陆崇胥的话,有点想笑,但转而又化作深深的疲惫。

    没等他说话,陆衍劈头又问:“上次你偷偷从医院离开就是去见那个人?”

    “他说有些事情要告诉我,我本来不想听,但他又说跟你有关,我就来了。”

    陆衍极力克制着潜意识里的慌乱感,但微微颤抖的指尖和胀痛的太阳穴还是暴露了他此刻真实的心情。

    “……他跟你说什么了?”

    其实周遭算不上安静,两个担心里头情形的手下还没走,正焦急在外面踱步。但问出口的瞬间,陆衍浑身血管鼓胀到了极点,竟有了一瞬间不真切的恍惚感。

    “他说,我们一早就认识了。”韩棠淡淡道,看起来也不像是很反感:“早知道我就不用装的这么累了。”

    陆衍当然清楚他说的“认识”指的是什么,当初听着韩棠编造的那段“身世”时,他还暗自感到庆幸。

    自己和陆崇胥的关系,还有韩棠那段悲惨回忆里,自己也算施与者之一,这些真相都是陆衍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他知道的。

    陆衍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要怎么告诉他,所谓的救命恩人,所谓的兄长,甚至于口口声声说着喜欢的爱人,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甚至这一刻,他还抱有一丝幻想,企图靠蒙骗将这件事掩盖过去。

    但其实是掩盖不住的,他清楚陆崇胥的个性,一旦做事,势必做绝。

    想到这里,陆衍感觉全身血液倒涌,鼓点般一下下敲击在耳膜上,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但那些慌乱却像有了实体一般,沉甸甸坠在胸口:“你相信他?他骗你的!那些事……”

    陆衍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他往前走了一步,想把韩棠拉过来,但他刚有动作,韩棠就退开了,陆衍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这是第一次,韩棠对他展现出抗拒。陆衍本就焦躁的情绪像是来到了一个临界点,所有的事情全涌上来,电流般刺痛着他每一根神经。

    韩棠看着他说:“我可以不管他说了什么,但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陆衍立刻说:“你说!”

    韩棠定定地看着他:“你让莱尔做什么去了?”

    陆衍压根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表情立刻就不对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问出口的时候,韩棠还抱有一丝期待,但对上陆衍躲避的神情,这份期待彻底落了空,韩棠缓缓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为了那个人吧,你还是没有忘记他,还是没有放弃寻找他。”

    韩棠深深地吸了口气,投过来的目光里裹挟着厉风,生生切断了两人之间最后一缕温情。

    “你一直知道我以前是怎么过的,还去做跟他一样的事,哥,你考虑过我的感受么?”

    陆衍愣住了,他从没想过韩棠会用这种看仇人般的目光看自己。

    这种仇恨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刚才?还是听到陆崇胥说了那些事以后?

    陆衍头一次发现自己居然能害怕成这样,无数疑问尖刀一般在脑海中搅弄,疼得他几乎快要不能呼吸,但就是这样,他也不敢问出口。

    恐惧和痛苦到了极处,他忽然生出了一丝愤怒——如果不是韩棠上辈子狠心当着他的面自杀,如果不是他让自己见识过那么惨烈的画面,自己根本不用做这么多没意义的事。

    陆衍音调不由抬高,虽然努力克制但还是嘶吼般喊了出来:“又是陆崇胥跟你说的?他知道什么,他只会说些挑拨离间的鬼话,他恨我,他知道你是我最重要的人,策反你就等于要了我半条命,你怎么能信他的话!”

    韩棠极轻地笑了笑:“我不信他,我信你,那你告诉我,你在做什么,你做的事,到底是不是为了那个人!”

    “我……”陆衍只开了个头,实在不知道怎么把事情说明白,他的呼吸更加急促:“棠棠,你相信我,我们先回去,等到家以后我再想想怎么跟你说。”

    韩棠叹了一声,一字一顿道:“哥,我累了,我没有力气再相信你了。”

    这个声音和上辈子决绝跳入深海的人影重叠在了一起。一时间心脏都快要被这股痛苦撕裂开,藏在里面的疾风骤雨呼啸着将理智吞噬殆尽。

    陆衍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上前一把揪住了韩棠的衣领:“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相信过我么?我们在一起多久了?嗯?四年,五年?我怎么对你你不知道?一个人渣随随便便几句话就能把你蒙过去,你对我还有哪怕一丁点信任可言吗?”

    韩棠也被他激怒了,反握住他的手腕,想把他推开:“是,我是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宁愿对着一堆画像去怀念一个死人,也不愿意认真看我一眼,你到底拿我当什么?那个人对你就这么重要?”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陆衍吼了出来:“我告诉你,如果再让我失去一次,我宁愿去死!”

    韩棠愣住了。他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再难过了,可从陆衍口中,清清楚楚得知那个人有多重要以后,他忽然感觉之前的煎熬不算什么。

    陆衍说得每一个字都像是钉子一样戳在他心口,就算这一刻就死去,他也不会这么难过。

    韩棠控制不住声音里的呜咽:“那我呢?你拿我当什么?”

    陆衍冷笑,但表情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你又拿我当什么?”

    韩棠没明白:“……什么?”

    陆衍曾经告诫过自己很多次,年轻人贪口新鲜不算大事,也打定主意永远不问,可话一出口,他就感觉一道陈年旧伤被一点点撕开来,刀一般凌迟着已经痉挛的心脏。

    “你跟别人上床的时候想过我么?你口口声声说的喜欢,又算什么?”

    韩棠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你说我跟别人……”

    那几个失控的夜晚里场景忽然在脑海中晃过,他生生止住了。

    殊不知这在陆衍眼中几乎等同于默认,他怒火中烧,几乎是口不择言:“怎么,想不到借口抵赖了?你知不知道你每次跟那个人上完床的样子有多明显?浑身都是……都是那种痕迹!你想抵赖,抵赖的了么?”

    陆衍恨得牙根都快咬出血,就看见韩棠嘴唇动了动,旋即又抿紧了。

    ——彻头彻尾的维护态度。

    陆衍脑子一炸,最后一点理智也被妒火烧了个干干净净,他抬手就把韩棠推回椅子里,双手撑在扶手两侧,以一种绝对威压的态度审问他:“我只问你一遍,那个人是谁?”

    在剥掉温柔体贴的外壳之后,陆衍露出了他本来的样子,易怒、善妒、有着极强的掌控欲,和绝对的强势态度。

    韩棠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在第一次见面时,陆衍就露出真实面目,自己还会不会留下来,会不会喜欢上他?

    这个猜想其实没什么意义,因为自己是他为了那个“失去了宁愿去死”的爱人所准备的躯壳,就算为了那个人,陆衍也会想方设法把自己留下来。

    或许是低血糖的关系,韩棠出现了一丝晕眩感,但感管变得更加清晰。

    陆衍粗重发烫的呼吸就落在脸颊边,他不用看就知道陆衍现在有多生气,那蜷缩着,再松开的手指,还有因为太用力微微颤抖的肩膀,无不表明他的情绪已经在爆发边缘。

    但韩棠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

    因为哪怕到了这种时候,陆衍还是努力克制着。

    他害怕伤害自己,他不愿伤害自己。

    殊不知这种维护,其实也是一种伤害——这偏执炽烈到几近疯狂的爱,根本不是给自己的。

    这个认知让韩棠彻底清醒过来。

    陆衍冷着脸等了他很久,终于失去了耐心:“你不说也没关系,等我收拾完陆崇胥就去找这个人,我会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后悔。”

    他转头离去瞬间,就听见韩棠在身后轻轻道:“我现在就很后悔。”

    “什么?”

    陆衍转身的瞬间,韩棠忽然抱住了他,他冰凉的脸颊贴了过来,紧紧靠在自己下颌边,陆衍毫无征兆地心软了一下,靠着理智按住他的肩膀,不许他靠太近,语气还是很恶劣:“你这是做什么?替那个人求情?省省吧!”

    说话的过程中,他感觉颈窝一阵潮湿,滚烫的泪水砸下来,好像直接砸进了心里。仅剩的那点理智也被抹平了,陆衍其实不愿意这么快原谅。

    他可以不介意韩棠跑来跟自己的仇人见面,也可以当那些伤人的话没有听到过,韩棠不是自己,他没有上辈子的惨烈回忆,没有像自己一样被噩梦一次又一次杀死过,当然也不会明白因为体会过失去所以深入骨髓的偏执。

    这些都是不能责怪,也不能埋怨的。陆衍知道,也可以接受。

    可是唯有那个人的事,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轻易埋过去的关卡,就算他最后看在韩棠的面子上不做太过分的事,但起码此刻,他不想让韩棠以为这是撒撒娇就能糊弄过去的。

    想归想,可泪水又一次落下之后,身体比脑子更快动作起来,他松开钳制的手,转而抱紧了韩棠。

    “……先回家。”陆衍哑声道。

    韩棠低低地说:“哥,我不能跟你回去。”

    陆衍刚要说话,忽然感觉脖颈边一痛,他推开韩棠,就看见对方手里拿着个小型针管。里头大概是强效麻、醉剂,药效非常凶猛,转瞬间陆衍就感觉到了头晕,连舌头都不受控制了。

    “你……做什么……”

    他眼前一片模糊,举目都是摇摇晃晃的黑影,他竭力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可摇摇晃晃几次后,还是踉跄着朝前摔去。

    韩棠抱住了他。

    时间回到陆崇胥离开之前。

    韩棠说:“我可以跟你合作,但你要先帮我一个忙。”

    陆崇胥留下的人按照他的要求,布置了一枚假炸、弹,定时刚好卡在足够外面的人逃生,但又不够救走他的范围间。

    时间回到陆崇胥离开之前。

    韩棠说:“我可以跟你合作,但你要先帮我一个忙。”

    陆崇胥留下的人按照他的要求,布置了一枚假炸、弹,定时刚好卡在足够外面的人逃生,但又不够救走他的范围间。

    “怎么?还不死心,想试探他为了你会做到哪一步?”陆崇胥语带讽刺。

    韩棠把要过来的麻、醉针藏进口袋里:“不是为了我,是为了那个人。如果他在乎那个人在乎的连理智都没了,那我的确不该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陆崇胥打量了他一会儿:“希望你能真的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韩棠望向陆衍即将进来的方向,轻轻道:“我当然明白。”

    韩棠一只腿失去知觉受不住力,被陆衍一压,不得不半跪在地上,饶是如此他也没放开陆衍半分,反而更用力地抱住他,他贴在陆衍脸颊边,闭上眼睛感受对方的温度。

    “我后悔了。”韩棠哽咽着说:“如果早知道我们的时间只有这么一点,在遇到你的时候,我就该好好把握跟你在一起的日子。”

    上天从未真正眷顾过他,他以为的幸运,更像是从别人那里偷过来的,既不属于他,也不会长久。

    但他独自一人在寒冷里走了这么长时间,又怎么会责怪温暖太短暂?

    这不真实的、美梦一般的爱,已经是他一无是处的人生里,唯一能拥有的。

    如今天光将至,一切看似都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

    但他既不愿意从梦中醒来,也不允许有人将它打破。

    第 37 章

    韩棠深深地吸了口气, 平复了好了心情。他刚才放倒人的动静小,外面的保镖不知道里头的情况,一时半会不会进来, 他找到陆衍随身携带的柯尔特M45, 七发子弹满满当当, 随手揣到后腰, 才小心地将陆衍扶起来,架在自己肩膀上, 朝着陆崇胥一行人离开的那个安全出口走去。

    陆崇胥留了两个人在那里等,见他出来,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便要上来帮忙。

    韩棠面对外人时, 一贯是不近人情的冰冷模样, 连客套都懒得, 一边侧身躲开, 一边抛出一句:“带路。”

    两个人领着他进了地下车库, 那里停着一辆车。韩棠低着头把陆衍放到后座上, 漫不经心般地问:“现在去哪?”

    “这个你不必知道,只要跟我们……”

    说话的人声音忽然顿住了,就在刚刚, 韩棠忽然转身, 以肉眼根本没法看清的速度劈在他后颈上, 力气之大,几乎能将颈骨生生砍断,那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瞬间就倒了下去。

    旁边站着的那个立刻掏枪,他的手刚摸到枪托, 锁骨就挨了一拳,不夸张地说,那感觉简直像被一记铁球砸中,半边肩膀当场就麻了,紧接着就连人带枪被踹飞出去。

    这个明明一脸苍白病态,看起来柔弱的像菟丝花一样的年轻人慢慢走到他面前,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枪,抬脚踩在他胸口。

    “操。”那人疼得骂了一声,生呕出一口血。

    韩棠大半个人都站在阴影里,昏暗的光线在他眼底融成一团墨色:“联系陆崇胥。”

    那人像是还要说什么,韩棠微一用力,传来一阵令人齿寒的骨裂声,那人疼得浑身抽搐,颤抖着摸出一部电话递给他。

    韩棠没接:“拨通,按免提。”

    嘟。嘟。嘟。

    电话接通时,韩棠干脆利落地将碍事的人彻底放倒,径自上了车。

    陆崇胥听清声音后像是一怔,联络者不是自己人,他稍一思索就猜到了这边的情况,但声音还保持着温和:“怎么了?”

    韩棠时不时透过后视镜看向陆衍,语气有点心不在焉:“之前有些事情没问清楚。”

    “你说。”

    “如果你的目的只是我……只是陆衍,想办法把人抓回去就可以了,你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想下黑手未必做不到,但至今为止,你们连试都没试过,为什么?”

    陆崇胥大概只思索了几秒钟,就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这笑容里的嘲讽意味非常明显。

    “我把话说得再明白一点,除了陆衍这个人,你还想要什么?”

    车子开出地下车库,阳光斜射过来,照见韩棠异常苍白的面孔,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仔细看时,能看到还未褪尽的几分疯狂。

    陆崇胥轻叹了一声:“我打算重启研究所,当年陆衍把我的心血毁了个七七八八,但一些重要资料,还有那些我高价请来的专家都还在,他设置了很多安保手段,一旦某个环节出现错误,所有东西都会彻底消失,我不能冒这个险。”

    韩棠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攥得发白:“现在就能了?”

    电话那头,陆崇胥也针锋相对般笑了笑:“现在当然也不算保险,如果可以,我会等到他把你变成他想要的人,然后再说服你跟我合作,那才算攥住他真正的弱点。”

    “一个人不管再怎么强势,被拿住了弱点,就只能任人摆布。可惜,你我的时间都不多了,不能继续等下去,好在你虽然只是个替身,但他在意你,那你勉强也可以成为一个突破的口子。”

    陆崇胥说到这里顿了顿,隔着电话,韩棠看不到他脸上已经不耐烦到极点的神情:“你想知道的我都已经告诉你了,你要是还有其他问题,就带着他当面来问我。”

    车子开进一处隧道,一时间电话两端都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

    “我可以把他交给你,但交易地点得我来定。”

    “……你想定在哪?”

    “就定在那艘邮轮上吧。”韩棠语气淡淡的,那些明明暗暗地光落在他脸上,最后定格成了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意味。

    陆崇胥显然没想到他会提这个要求,在远离自己势力范围的公海进行交易,风险是显而易见的,何况那游轮上都是陆衍的人,万一韩棠反水,后果不堪设想。

    陆崇胥立刻起了疑心:“为什么要选在那里?你不会是想帮着陆衍把我引过去吧?我别忘了,我死了,你就彻底失去活下来的机会,你最好别耍花招。”

    “他的性格你最清楚,我骗了他,又打晕他跑来跟你合作,就算我想跟他打配合,他也不相信。”韩棠顿了顿:“我选在那里,不过是想报复陆衍,我要让他亲眼看着希望一点点消失。你要是担心,大可先让你的人过去控制住局面,到时候我再带着他跟你交易。”

    片刻之后,陆崇胥道:“给我一点时间。”

    韩棠道:“两天,搞不定就不用合作了。”

    他挂了电话,看了一眼M发来的定位,径自将车子开到临近海港的一座空仓库里。

    M屈着一条腿坐在一张简易升降桌前,桌上的电脑屏幕被切分成了十几个画面,从不同方向监视着仓库周围,一旦有可疑人员进入检测区,警报就会立刻响起。

    韩棠冲他点了下头当打招呼,弯腰从后座把陆衍弄出来。陆衍是受过抗药训练的,但麻醉剂似乎经过了特殊配比,直到现在他还没有要清醒过来的意思。

    “要帮忙么?”M问。

    韩棠没吱声,半背半抱地把陆衍往仓库一侧带,那里铺了个简易单人床。韩棠把人放上去,转头又去找手铐。

    M难得展现出好奇,蹬着那把旋转座椅滑行过去。他第一次面对面打量陆衍,稍稍看得久了点。

    韩棠走过来,把他推到一边:“地方找到了么?”

    M报出一个坐标:“应该在这片海域附近,更详细的地址还需要继续找。”

    韩棠也不是很上心的样子,半跪在陆衍身边,把人翻过来,将手结结实实拷在背后,嘴上道:“知道了。”

    M看他小心地将陆衍的衣袖翻了几圈,垫在手铐下面,防止磨伤皮肤,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他总是要醒的,你想好怎么跟他解释了么?”

    韩棠头也不抬:“解释什么?”

    M说:“从他的立场来看,这次怎么说都是你帮着陆崇胥一起坑了他,爱人跟仇人搅合到一起,你不想好说辞,就算他再喜欢你,可能都很难原谅。”

    韩棠背对着人,看不见表情,只听见他在沉默片刻后,近乎冷酷的声音:“那就别原谅。”

    M还要说话,韩棠已经从抢先一步开了口:“这地方不安全,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找过来,你去准备一下,我们该走了。”

    M点点头。

    韩棠维持着那一动不动的凝望姿势,直到他走出仓库,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陆衍的脸颊。可能是不舒服的缘故,陆衍一直皱着眉头,韩棠抚了几次,都没能把抚开。

    他嘴唇动了动,刚想要说什么,但胸口忽然迸发的疼痛感生生扼住了他,他用拳头堵住嘴,扭头将剧烈的咳嗽声咽了下去。

    其实这种遮掩没什么必要,陆衍依旧睡得无知无觉。

    韩棠缓过劲来,才重新转过头。注视良久,他忽的笑笑,抬手在陆衍嘴唇边碰了碰,留下自己指尖一点湿润的血渍,像是在留下什么印记。

    韩棠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我不会跟你道歉的,你尽管恨我好了。”

    M回来时,就看见他还对着陆衍发呆,像是不舍得一样。他等了片刻,见对方还没有回过神的意思,才出声提醒:“可以走了。”

    韩棠闭上眼睛,片刻后站起身,接过他弄来的轮椅,将陆衍安置到上面,便急匆匆往外走。

    仓库外停着一辆改装车,几个全副武装的雇佣兵正站在车门边闲聊,领头的是个高大精悍的中年人,他夹着根烟站在边上,虽然看似懒洋洋的,但神情和肌肉状态无不显示他始终在备战状态。

    在M带着他走过去时,这个中年人已经拍了拍身边的兄弟,示意他们开工了。

    M带着人走过去,简短道:“这是你们要保护的雇主。”

    领头的叼着烟打量了韩棠一会儿,跟他们以往的雇主相比,眼前这个年轻人实在矜贵漂亮的过了头,分明是个豪门娇养大的小少爷,光是站在这个鱼龙混杂的港口,就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几个队员大概也有类似的想法,但首领不发话,他们也只敢放肆地盯着看一看。

    韩棠没理会那些算不得善意的目光,把陆衍推到他们面前:“你们只需要看着他,事情结束后,会有人来把他带走。”

    领头的中年人点点头,示意手下把人接过来。一个高大魁壮的雇佣兵走过来,他拉了一下,居然没拉动,轮椅生了根似的定在那里。

    “这个人很重要,保护好他,事情结束后我会多付你们两倍的酬劳,但你们要是让他受伤……”韩棠顿了顿:“哪怕一点点,我都会找你们讨回来。”

    雇佣兵们不约而同地朝他望去,所有目光落在韩棠面前,都像是投进一片黑沉沉的深海,激不起半点涟漪。

    领头的那个叫阿索,多年来跟人打交道的经历让他养出了格外警醒的直觉,他敏锐觉察出眼前这个看似病弱的年轻人不一般。

    抬手把烟丢到地上碾灭,他推开手下走过去:“知道了,我亲自照看他。”

    韩棠看了他好几秒,慢慢放开手。

    阿索推着轮椅上了泊在港口的游轮。韩棠看着陆衍的身影消失,才转身看向M。

    要下雨了,天色阴沉的厉害,斑驳的光映照过来,照见韩棠深邃的眉眼:“接下来的事就拜托你了。”

    M脸上晃过了少见的复杂神色:“……真不用我再找人去接你?”

    韩棠摇摇头,笑了一下。这个轻松的笑容出现在他苍白病弱的脸上,其实有点突兀,但M莫名从里面看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不用了,之后的事情我都已经安排好了,等一切结束后,你就离开这里,不要再回来了。”

    他转身挥了挥手,没有说再见,只拖着长长的影子,快步走进上游轮。

    雇佣兵们已经检查好了船上的武器和装备,阿索过来跟韩棠再次确认了目的地:“设备没问题,我的人已经去控制舱待命了,到了那片公海附近可以坐小船或者转乘直升机,可能会有点风险,到时候您等我消息?”

    韩棠说:“不用,我跟你们一起去。”

    “好吧,到那里还早,您先去休息。”

    韩棠点了点头,转身朝船舱走去。陆衍已经被安置好了,门口站着两个雇佣兵,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看见雇主,稍微站直了点。韩棠没顾上搭理他们,径自走进去关上房门。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廊灯,越往里走光线越暗,到了床边,几乎只剩下一丝光亮。陆衍被绑着手,只能侧身躺着,但睡得还很沉。韩棠蹲在床边看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一根喷管,朝他脸上喷了一下,才解开手铐,揉揉他手腕上的压痕,让他舒舒服服地平躺在床上。

    做完这一切,韩棠才掏出之前搜出来的陆衍的手机。刚一开机,无数条未接电话和短信都冒了出来,震了足足一两分钟。

    韩棠大概扫了一眼,几乎全都是他的手下。从时间判断,自己带陆衍离开不到半小时,外头的人就发现了不对劲,大概慌乱了一阵子,好在他们有一整套紧急预案,密集联络没消息,会动用别的办法。

    按照他们一贯的效率,就算自己不主动找他们,最多四五天,他们也会找到线索,他要做的就是利用好这段时间差。

    韩棠还在思索,一条新信息又蹦了出来,他只看了一眼,眉心便轻轻一跳——是莱尔发来的。

    “模型又重组了,再有两三天会跑完第一遍数据,这次成功概率很大,你要来看看么?”

    手机里没有保留之前的信息,如果不是从陆崇胥口中知道情况,就算这段话摆在面前,韩棠也摸不清头绪。

    不过这样一来,很多事情就省事多了。

    韩棠扯了扯嘴角,像是笑了笑,但惨淡的荧光照在他脸上,露出一张比哭还要难过的脸。他盯着那行字看了一会儿,把手机丢到床上,拿过床头柜上的烟盒,抽了根烟,点燃了。

    黑暗中,船身随着海水一下下晃荡,他手中那点星光也颤抖般微微起伏着,像是夹着烟的人在抽泣。

    良久,韩棠用手指碾灭了烟头,微微的痛感让他平静了一点,他动作很慢地回道:“好。”

    过不多时,那边发了个坐标过来,又说:“这次这么痛快?不用在家陪弟弟了?”

    韩棠没回复,直接关了机。像是尘埃落定般,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望向床上的陆衍时,沉甸甸的酸涩感觉重新涌了上来。

    “原来就算我不做这些,留给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韩棠努力控制着情绪,拿起陆衍的手,想塞进被子下面。但握住以后,放开就变得很艰难。他把掌心跟陆衍的贴在一起,感受皮肤下的温度和细微的脉搏。

    “早知道以前就不惹你生气了,这样你以后想到我,或许能多一点开心的回忆。”韩棠声音很慢,心脏一刻不断的刺痛蔓延到小腹,胃部也开始痉挛。

    录像中那个恐怖可怜的实验体一心求死的画面在脑海中晃过。他心脏重重一沉,旋即又强行把这种情绪压下去。

    “等你醒过来,发现我毁了你的心血,一定会恨我吧,说不定还会后悔把我留在身边。”

    黑暗中,海水一下下拍打着船身,夜风时不时撞上舷窗。他像是禁不住冷一般,肩膀微微颤抖着,尽管已经努力克制,尽管不想再暴露出自己脆弱无助的一面,但再开口时,眼泪还是顺着脸庞流了下来。

    “哥,让我再任性一次吧,我实在没办法接受……”

    “我没有未来了,以后……不会再伤害你……”

    天明时分,海面上起了大雾。韩棠站在船边,对着远方看不清的海面出神。他脸上的疲倦意味很浓,显然是一整晚没睡。

    阿索从控制舱里走出来,顺着他的视角扫了一眼,随口道:“最多再有两三个小时雾就散干净了,您不用担心……”

    韩棠打断道:“我不担心。”

    他转过身,黑沉沉的眼睛里果然没什么情绪,他本就是轮廓深刻的长相,一旦冷着脸,就生出一股凌厉气势:“还有多久能到?”

    确切的方位他昨天已经发给了阿索,阿索估摸了一下:“最迟明天傍晚就能到了。”

    韩棠说:“我赶时间,叫你的人辛苦一点,动作再快点。”

    “……我去说。”

    韩棠微微颔首道谢,越过他回到关着陆衍的船舱。

    陆崇胥的电话是第二天清晨打过来的,彼时韩棠正坐在床边,陆衍睡了两天,他就陪了他两天,大概是知道看一眼少一眼,熬了这么久居然没感觉到累。此时正握着陆衍一只手,给他压打完营养针留下的针孔。

    电话那头很吵,能听见叫骂声,间杂着枪响。公海一贯不太平,除了陆衍自己安排的人,还要提防其他势力趁机捡漏。

    想要在短短两天找到游轮的位置,进而掌控全局,不是件容易的事。

    陆崇胥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惫——对于他这样连冷风都受不住的重症病人来说,不眠不休的折腾两天,几乎就是在透支生命,以至于他现在说话时,都没力气再摆出那副温和的伪装。

    “我的人已经把这里控制住了,你什么时候把陆衍带过来?”

    韩棠顿了顿,语气漫不经心的:“……我尽快。”

    海风将本就低沉的声音撕扯的虚弱无比:“我再提醒你一次,陆衍那条路你已经走死了,现在你跟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活着,你才能活!”

    韩棠嘴角微微勾起,望着陆衍,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你不用多心,我知道的。”

    他当然知道。从哄着陆崇胥去公海的那一刻起,他就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他不会像陆崇胥那样苟延残喘的活下来,也不愿意像病房里那个人那样惨烈的死去,他要用自己的方式终结一切。

    这个念头让他生出一丝奇异的轻快感。

    或许从他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这辈子不会善终,但遇到陆衍,这辈子总算没白来一场。

    就算他眼下已经没有未来可言了,也要在那一天到来前,将这个会威胁到陆衍的存在,亲手了结。

    他们要比预计的时间还早两个小时到达。天气不好,乌云聚集在上空,阴沉沉不见阳光,韩棠远远看见那艘城堡般的巨轮,就叫停了船。

    过不多时,那边派了救生皮筏过来,接应的人都是熟面孔,是那天护送陆崇胥离开的人,这也在韩棠的预料之中。

    领头的朝韩棠身后扫了一眼——七八个人高马大的雇佣兵抱着枪有恃无恐的站在甲板上,微微抿了抿唇,但没多说话。只道:“老板等你很久了。”

    韩棠大概猜得到他这么好说话的原因,他比了个手势,让自己的人护着陆衍上了皮筏。

    等上了那艘巨轮,果然见甲板上站了许多荷枪实弹的保镖,好几个科研人员模样的人被五花大绑的丢过来,大概之前挨过打,每个人都挂了点彩。

    韩棠看也没看他们,只用目光不易觉察地扫过周围。

    ——自己给的期限太紧,陆崇胥为了在有限的时间里控制住局面,这次是倾巢而出,把能带的人都带过来了。

    陆崇胥坐在甲板背风背光的那一侧,短短两天时间,他各方面似乎都透支到了极点,看起来虚弱不少,脸上带着一层灰色的病气,虽然还强撑着威严气势,但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你来了。”

    韩棠跳过寒暄,环顾道:“这里看起来不像是做人体实验的地方。”

    陆崇胥扯了扯嘴角,浑浊的瞳孔跟着微微颤动:“实验室都在里面,你要是好奇,等我进了手术室可以慢慢欣赏。”

    “莱尔呢?”

    “那小子反应快,发现不对劲就躲进了实验室,那扇门材质特殊,没办法强行突破,除非连墙一起炸开,但没必要,里面有很多珍稀材料和设备,没有别的物资,要不了几天他自己就会出来。”

    陆崇胥顿了顿,终于露出了明显的不耐烦:“好了,我答应你的事情都已经做到了,现在你该把陆衍交给我了。”

    韩棠按在轮椅上的手不自觉握紧,但很快又松开:“好。”

    阿索帮他把轮椅推过去,陆崇胥的人立刻上前接过来,陆崇胥低声道:“送到手术室做准备。”

    韩棠看着他的人推着陆衍进了船舱,目光微微闪动:“怎么?现在就迫不及待要动手?”

    海风很大,连厚重的乌云都被吹开了一些,白色的海鸟鸣叫着飞掠而过,在无数杂乱的声音里,陆崇胥喘息时胸腔里的颤抖依旧很明显。

    他笑着锤了锤腿,露出手背上大片凝血障碍产生的淤紫:“老了,等不了了,再说我的手术早一天成功,你也能早一点康复不是么?”

    大概是自以为大权在握,他恢复了一点和蔼的态度,挥了挥手,掉转轮椅就要跟进去。

    “等一下,我还有件事要跟你说。”韩棠追了一步,同时飞快将手背在后面打了个手势。

    陆崇胥回过头,有些疑惑的看着他:“……怎么?”

    就是这一瞬间的放松,韩棠已经冲到他身前不到两米的位置,与此同时,几个雇佣兵纷纷开了枪,一通点射过后,陆崇胥近旁的几个心腹应声倒地,但很快有人补了上来,推着陆崇胥退到后面。

    韩棠抬手就是几枪,击中了站在舱门旁边的的几个保镖,低吼了一声:“阿索!”

    不用他提醒,在他撕出这道缺口的第一时间,阿索已经带着一个手下,提着枪冲向舱门里面去找陆衍。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明处暗处的保镖都聚集到了甲板,分占住重要位置,步步紧逼,对他们形成了包抄之势。

    眼前的局面不可不谓不糟糕,可韩棠看着这些人,却露出了这些日子来少有的畅快笑容。

    所有帮凶都已到场,这才是真正的图穷匕见!

    韩棠这边人少,硬刚不是上上策,好在他们合作默契,彼此靠在一起且战且退,直接退到角落里那个大型工具箱后面。这地方是射击死角,那边人再多,一时半会也难以靠近。

    陆崇胥的声音出离愤怒:“你他妈找死!”

    韩棠身上穿了防弹衣,但刚才近距离被子弹打中了肩膀,这会儿连带胸腔都在涨痛,他吐出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老东西,我就算死也会死在你后面!”

    陆崇胥衰老的面皮颤动着,“杀”字刚到嘴边,就听见阵阵巨响。一架武装直升机呼啸而来,带着热浪的劲风直扑在人脸上。

    坐在控制室的人穿的衣服跟韩棠带来的那群雇佣兵差不多,显然是同一帮人。陆崇胥抬头看了一眼,浑浊的瞳孔猛然收紧,他双手紧紧按在轮椅扶手上,爆发的嘶吼几乎破了音:“跑!”

    然而已经太晚了。旋转炮塔下黑洞洞的机枪对准聚集在一起的保镖,下一秒子弹像是狂风暴雨般扫射下来,几乎要将这群人射成马蜂窝,这时候人多反而成了麻烦,混乱中被踩伤、病急乱投医直接选择跳海的不计其数。

    形势已经到了一面倒的地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好几架直升机出现在天边,穿过黑压压的云层,朝着这边驶来。韩棠身边的人一个激灵:“怎么回事?那边找来的支援?”

    韩棠远远扫了一眼,低声道:“是陆家的人。”

    接到陆崇胥的电话以后,他通知了陆衍的心腹,告诉他们今天中午过来接应。那边显然都快急疯了,听见韩棠的声音多少有点语无伦次。

    其实他们私底下里也怀疑过陆衍的失踪跟韩棠有关,毕竟小少爷是自己主动跑到陆崇胥老巢,才惹出这么多事,怎么想内情都不简单。但陆衍对这个便宜弟弟在乎到敢玩命,所有人看在眼里,他不发话,没人敢多嘴。

    心腹把那些疑问在舌尖过了一圈又咽下了下去,挑了重点问:“小少爷,陆总在哪里?方便让他接个电话么?”

    韩棠不带任何情绪地说:“他受伤了,现在还在昏迷。这段时间我会照顾好他,你们只需要准时过来接应,就不会出乱子。”

    说罢就挂了电话。

    虽然时间紧迫到连先派人过去摸摸虚实的空档都没有,但那边也不敢有半点耽搁。韩棠抓过身边一个人的手腕看了看时间——陆衍的人甚至比预计中还早到了一个小时。

    陆崇胥看起来非常狼狈,盖在身上的绒毯浸满了血,似乎受了伤,被几个心腹护着逃进船舱里。

    韩棠没管他,指着直升机对手下道:“扫尾工作交给陆家人,让他先回去。”说完不等回话,又摸出迷你蓝牙对讲机挂到耳廓上:“你们现在在哪?那边情况怎么样?”

    阿索的声音很平稳:“一切平安,我们现在待在手术室,接下来要怎么做?

    韩棠握住枪,满含杀意的眼睛直直注视着陆崇胥消失的方向,嘴上道:“你保护好他,等外头的事情平息,就把他交到陆家人手里。”

    第 38 章

    挂了对讲机, 韩棠带了几个人追了进去。

    船舱里充斥着枪战过后的硝烟味儿,电路被人破坏过,忽明忽暗的, 走道、墙壁到处是血, 越往里走越觉得静得吓人, 陆崇胥被仅剩的几个保镖护送着来到逃生通道旁的电梯门前, 他被流弹打中了肩膀,盖在身上的毯子都被血染红了大半, 急促闪烁的照明灯下,就见他浑身血管狰狞暴起,脸上也浮现出死气沉沉的灰败颜色, 显然已经虚弱到了极点, 他艰难地做了一个手势, 保镖从轮椅下面取出小型急救箱, 半跪在地上给他注射了一针针剂, 看他稍微缓过来一点, 才低下头给他伤口止血。

    “去把陆衍带来。”片刻后, 陆崇胥虚弱道,每一个字都艰难的像是从被尖刀搅碎的肺部里挤出来一样:“这地方不能留了,带上他, 等会我们去后面的甲板, 那里有人接应……”

    然而话音未落, 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电梯按钮面板被人一枪击中,霎时间火星四溅, 电路烧灼带来的浓烟随之冒了出来。陆崇胥心神一凛,没等他开口, 保镖们就已经做出反应,贴身的两个亲信飞快推着他往通往甲板的那条路逃去,剩下的几个躲在门口打伏击,试图给他争取逃跑时间。

    然而跟过来的这波人火力强横,枪林弹火一刻不停,□□爆破一般冲开了阻碍,仅剩的保镖几乎被打成筛子,到处都是横飞的血肉,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液带出的粘连感。

    陆崇胥被人推着疾驰狂奔,微弱气流如同锯齿般撕扯着他的皮肤、气管,带来非人的痛苦。他按在轮椅上的手抓的铁紧,直到看见通往甲板的安全门才缓缓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

    “你上去看看。”

    保镖应了一声,小心地推开安全门,凛冽的海风伴随着直升机的对轰声涌了进来,海浪一波接着一波,冲击力之大,使得巨型邮轮都随之微微晃动。保镖用力关上门,将铺天盖地的弹雨锁在外面,然后转过头,不知所措道:“陆先生,外面一时半会可能出不去了,现在怎么办?”

    陆崇胥浑身血液冻结,脸上青白的不剩一丝血色,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他活到这个岁数,生死观闯了无数回,但他每一次都撑住了,就连被陆衍那小子黑吃黑,也能在短短两三年里卷土重来。可今天不一样,眼下他受了重伤,心腹也折损大半,身在这个逃无可逃的深海之中,他似乎走到了穷途末路。

    陆崇胥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狠意,半响才嘶声道:“掉头,去另一个地方。”

    韩棠追到了位于船舱底部的一个小房间前,就看见车辙血迹消失在门边,昏暗的灯光下,只看见合金门闪着微光,陆崇胥一行人已经先他们一步进去了。

    一个雇佣兵上前检查了一番,摇摇头:“防弹的,得叫人带爆破装备来才能弄开。”

    韩棠皱皱眉,刚要说话,就听见合金门内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他神色微微一变,是陆崇胥!

    韩棠咬紧牙根,死死盯着那扇门,眼神恨得像是要把门盯出一个窟窿来:“陆崇胥,你以为躲在里面就有用了么?你今天死定了。”

    里面传来一声带着蔑视意味的轻笑。几秒过后,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邮轮另一侧传来,船身随之猛烈震荡摇晃。

    韩棠跟着晃了一下,看向几个雇佣兵:“怎么回事?”

    雇佣兵还未说话,就听见陆崇胥的声音从防盗门内传来:“这只是个开始,既然你们非要步步紧逼,那就给我陪葬好了。”

    韩棠微怔,一股难以言喻的不详预感从心里升起:“你什么意思?”他仰头看了看冰冷的门牌:“这是什么地方?”

    或许是伤的太严重,陆崇胥说起话来喉咙止不住“呼呼”喘息:“这艘邮轮是我当年的产业之一,原本也会被投入实验,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制造之初我就在排水舱和动力舱安放了十六枚炸、弹,只要我一个指令,用不了半小时,整个船体就会沉进海底。”他顿了顿:“我早就跟你说过,陆衍是我照着自己的样子培养起来的,我想做的事他在做,我有的担心他也有,这个控制室就是证据,现在爆破的总开关就在我手边,你们不让我活,那大家就一起死!”

    韩棠一枪托砸在门上:“疯子!”

    “我很清醒,疯的是你,本来今天之后,我们都能活下去,就因为你那可笑的爱,现在我们都失去了最后的机会。你以为你弄死我,陆衍就会感谢你么?在他眼里,你是跟我合作、害他失去带回爱人机会的凶手,余生他想起你,就剩下恨,只剩下恶心!”

    “要让我像你那样活下去才是恶心。”韩棠冷冷回敬道:“爱不爱的我早就无所谓了,我只是单纯想弄死你罢了。”

    从他出生起,遇到的人不是拿他当累赘,就是想利用他,只有陆衍不一样,从前他想让那些人死,但现在,报复已经不重要了,他只要陆衍平安活着。只要想到有这么个毒蛇一样的人藏在暗处,时时刻刻都在等待时机加害陆衍,杀意就控制不住地在血管里沸腾燃烧——哪怕今天就要葬身大海,他也不能让陆崇胥活着走出去。

    “好啊。”足足过了半根烟的功夫,陆崇胥才重新开口,咬牙切齿的低吼从胸腔中迸发:“那你就陪我一起死!”

    一阵让人齿寒的滴滴声从控制室响起。韩棠心跳一停,下意识对身后人道:“联系阿索,问他有没有把我哥安全送出去?”

    负责打电话的那个额头出了汗,几秒过后,冲他点点头。离韩棠最近的保镖顾不得许多,推着他往外走:“老板快撤,船一解体那狗娘养的跑不了,叫人从直升机上盯住。”

    韩棠抿紧唇,朝着控制室深深回望了一眼,快步朝逃生门方向走去。

    爆炸声接二连三响起,气浪和烈焰将船体撕出无数个口子,冰冷的海水汹涌而入,不到十分钟,整个船身就有了明显的下沉。甲板上的激战早已结束,第一声爆炸响起时,保镖们就机敏地察觉出不对,快速放出逃生阀。

    韩棠带着人冲出去时,外面已经彻底乱了套,船尾翘起,烈火导致的黑烟熏得人睁不开眼,大量设备随着船体左右颤动,时不时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短路声。

    甲板上剩的人不多,有韩棠自己带来的,也有陆家留下的。韩棠撞开门时,就看到有个科研人员打扮的人指着船舱方向大声说:“莱尔还在里面,你们得想想办法!”

    “我们十分钟之前就联系他了,他不肯出来,耽误了最佳逃生时间,现在能救人的那条路已经被堵的苍蝇都飞不进去……”

    “他是在抢救数据。”那人神色激动:“你们陆总花了这么多心思搞出这个实验基地,就是为了那些数据,现在眼看就要成功了,你们不把他带出来,陆总饶不了你!”

    韩棠瞳孔骤然缩紧——

    “你以为你弄死我,陆衍就会感谢你么?在他眼里,你是跟我合作、害他失去带回爱人机会的凶手……”

    ……

    我不在乎,韩棠对自己说,反正我很快就会死,很快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余生他想起你,就只剩下恨,只剩下恶心!”

    韩棠闭上眼睛,距离他最近的雇佣兵微微侧目,就看见烟尘之下,年轻的雇主下颌收紧,苍白的皮肤显出一种钢刃般的冷厉光泽。

    “莱尔现在在什么地方?”韩棠忽然道。

    “小少爷。”陆家留下的那批人就是为了等他,一见到人连忙迎上去:“这个事您不要管了,陆总在直升机上等您……”

    “他在最上层顶里面的T001数据分析室!”被拦住的研究员破釜沉舟般吼道。

    韩棠没有再说一个字,抢自己带过来的人身上的装备包转头又冲回船舱里。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其他人反应过来时,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浓烟滚滚的船舱里。

    “小少爷!”

    “老板!”

    陆家的保镖大惊失色,弄丢了陆总的心肝宝贝,远比弄丢冷冰冰的数据要命得多!几个人几乎是同一时间跟了上去。然而就在此时,左舷前部到船尾推进器不堪重负彻底裂开,整艘邮轮随即失去平衡,许多重型设备飞快下滑,越过船舷,在海面砸出一声声令人心惊胆战的巨响。

    保镖们好不容易抓着东西稳住平衡,才发现最要命的问题出现了——通往船舱的门被重型机器砸中,进去的路,被堵得严严实实。

    “现在怎么办?”陆家保镖声音颤抖:“用手雷炸开?”

    “来不及了!”一个雇佣兵蹲在那扇舱门前,透过缝隙观察了一会儿:“里面被破坏的很严重,强行炸开可能会引发楼板坍塌。”

    他站起身朝着游轮顶部看了看,对同伴道:“先放救生艇,我们去下面接应。”

    陆家保镖:“可小少爷还在上面……”

    雇佣兵断然道:“他背包里有安全绳,找到人他自己能下来,船很快就要沉了,现在不走回头所有人都走不了。”

    陆家的人看着这伙人离开的背影,面面相觑:“现在怎么办?”

    领头的咬咬牙:“我们也撤!”

    “可是……”

    “陆总就在直升机上,想办法给他弄醒,让他拿主意。”说到这里,他忍不住踹了那个研究员一脚:“妈的,都怪你多嘴!那些狗屁数据算什么,要是小少爷有个好歹,陆总第一个饶不了你!”

    连环爆炸声响起的那一刻,陆衍缓缓睁开眼睛。

    发动机轰鸣声震得耳膜生疼,有好几秒,他整个人都陷入一种不真切感里。身边人围了过来:“陆总,您没事吧?”

    陆衍狠狠咬了下舌尖,强行把自己从麻痹感中唤醒,昏迷前的记忆蓦的闪现。

    掩护陆崇胥逃走的假炸弹,争吵、失控、拥抱……然后韩棠在自己不曾设防的时刻,给了他沉痛一击。

    那之后的记忆并不完全空白,他在睡梦中隐约听到了海浪声和枪声,这中间发生了多少事,韩棠带想做什么?无数疑问涌上脑海,跟被背叛的愤怒纠缠在一起,在胸口激烈撕扯。

    陆衍缓缓坐起身,血液冲上头顶导致眼前阵阵发黑,他按住发胀抽痛的太阳穴,目光一一扫过周围人,确定都是熟面孔,才沙哑着开了口:“这是在哪?韩棠呢?”

    扶着他的是他最得力的亲信,但事发突然,他了解的并不比陆衍多多少:“陆总,我们在公海。两天前小少爷把您带走了,之后一直下落不明,直到今早我们才接到他的电话,他说您在他手上,要我们过来接应,我们到了以后配合小少爷收拾了那个人的势力,现在事态已经控制住了,只剩下一点扫尾工作。”

    陆衍听到公海两个字神色就不对了,推开众人就往窗户边冲,就看见深蓝色的海面上,一搜巨型游轮火光大起,滚滚黑烟直冲云霄,几乎遮住了天幕。游轮周围的海面上,到处都是散落的船体碎片,十来艘逃生艇顺着航道飞快驶离,零星几个人影散落在甲板上,看不清模样。

    在噩梦中凌迟了他无数次的场景终于出现了。

    在爆炸与喧嚣中来不及抓住的爱人,惊天动地的沉没过后,一无所获的大海……这段自重生以来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的回忆,再次化作用以凌迟的钝刀,割磨着他的灵魂,一时间,陆衍似乎能听见心脏跳动时,刀尖撕扯血肉的的声音。

    “陆总,您没事吧?哪里不舒服?”保镖被忽然捂着太阳穴半跪下来的陆衍吓了一跳,昏暗的光影下,是陆衍咬紧牙根也掩盖不住的痛苦神色。

    “我没事。”陆衍推开想要扶他的人:“韩棠呢!韩棠在哪?”

    “小少爷还在下面,我们的人已经接到他,很快就……”

    挂在他耳朵上的蓝牙耳机忽然沙沙作响,他按下开关,刚一接通,就被陆衍一把夺过,那头传来急切的声音:“想办法叫醒陆总,小少爷冲回船舱救人了,这破船撑不了多久,门被堵死了不容易进,时间有限,请他拿主意!”

    陆衍脸色剧震,他甚至没有听清楚后面的话,就嘶声大吼:“降落,去停机坪!”

    驾驶舱里的那个冷汗都下来了:“陆总,邮轮到处都在起火,实在没办法降落。”

    “调快艇过来,索降!”陆衍的神情简直趋近于癫狂,这些人跟了他这么久,还是头一回看到他这个样子,有个亲信脑子还算清楚,知道他这个样子下去了肯定要出事的,赶忙指着旁边:“陆总,是这个人把你送过来的,他说他是小少爷的帮手,要不问问他?”

    阿索身份存疑,上了直升机就一直被人看管着,冷不丁所有目光都望过来,不由怔了怔,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已经被陆衍揪着袖子大力提起来:“我弟弟是怎么交代的,他回船舱做什么?”

    阿索神色无奈:“陆先生,老板只说让我保护你,等他把那些要对你不利的人弄死,就把你送到安全地方,他想干什么我也不清楚,把你送过来之后,你的人就把我扣下了,现在外头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

    陆衍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他脸上,那种急怒欲狂的情绪简直有了实质性的压迫感:“想办法联系他!”

    阿索没有多余的动作,摸出挂在衣领上的蓝牙对讲机递了过去。

    等待接通的那几秒被无限延长,陆衍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攥住了,焦灼紧张铺天盖地的罩下来,囚笼般将他困在里面。

    冷静。

    陆衍竭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到了这个时候,许许多多之前抗拒往深了想的细节,重新涌入脑海,碰撞、串联、而后缓缓指向一个他先前未曾设想的方向。

    韩棠并没有和陆崇胥勾结,他用自己把那个人骗过来,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永除后患。

    可还是不对!如果只是这样,他大可以明明白白对自己说,陆衍回忆着之前的事,韩棠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态,分明都透着诀别意味。那不像是演戏,他似乎是真的打算离开。

    是因为自己之前的态度?还是计较那个不存在的“爱人”?又或者单纯是玩够了想把自己一脚踹开?

    陆衍没办法去理明白头绪,事到如今,他只剩下彻头彻尾的后悔。

    他为什么要揪着上辈子的事不放?上天给了他机会,把他的爱人重新送到他面前,就是要让他好好珍惜,不要再重蹈覆辙。可是他是怎么做的?他引诱韩棠爱上自己,却在对方放下戒备一心靠近时不断拒绝,他只顾沉沦在自己的恐惧和痛苦里,无视近在咫尺的爱人一次次失望和伤心。

    自责和悔恨沉甸甸压在胸口,坠的他几乎没办法呼吸。听见耳机里沙沙声一顿,信号联上了!

    陆衍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什么救命稻草一样,强行将焦灼的情绪从大脑中剥离开,但一开口,声音还是止不住微颤:“棠棠?”

    对讲机那头声音驳杂,大大小小的爆炸声连接不断,还有混合着烈焰灼烧声中的剧烈坍塌,这些声音砸在耳膜上,疼得他心脏都跟着痉挛起来。陆衍等不到一会儿等不到回答,语气越发急切:“棠棠,你在听么?你跑到哪里去了?”

    没有回答,耳畔只余电流沙沙作响,片刻后,对讲机那头传来轻的仿佛是幻觉的声音:“保重。”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直接切断了联络。

    “韩棠!”陆衍瞠目欲裂。

    韩棠停在一个充当掩体的拐角处,对着微型对讲机出了一会儿神。陆衍的声音响起时,他只觉得呼吸一滞,随即心脏就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挂断之后足有半分钟,他都没能从这种紧张的情绪里抽离。

    陆衍会说什么?换了谁被莫名其妙带到这种危险境地,恐怕都没什么好话。何况之前两个人已经算是撕破脸,破口大骂是韩棠能想象出的最温和的反应。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自嘲般的苦笑,而后将蓝牙对讲机丢进一旁的废墟里。

    供电系统彻底失灵,船舱内灯光几近全灭,黑暗中数不清的仪器短路爆炸,浓烟弥漫,呛得人呼吸困难。电梯井完全指望不上,韩棠踩着满地废墟艰难爬到顶层。结果发现上头情况更加糟糕,安置在船体顶部的发动机砸了下来,里面的柴油流了一地,火星子一撩,爆出一团直冲天顶的火墙。

    火墙尽头隐约能看到有个人影晃动,韩棠不太确定地喊了一声:“莱尔?”

    莱尔大喜过望,扯着被烟熏火燎过的破锣嗓子大吼:“是我!救命!救救我!”

    韩棠咽下一口带着铁锈味的灼烫空气,找了块干毛巾打湿捂住口鼻,闭着眼睛冲了进去。莱尔好容易等来救援,高兴的昏了头,眼看着一个浑身是火的人影冲过来,居然主动往上凑。韩棠闭着眼睛躲闪不及,就感觉撞上个冷硬的箱子,胸骨磕得生疼,坐在地上半天才缓过来。

    莱尔也摔了个七荤八素,回过神第一反应就是查看怀里的数据箱,发现东西完好才松了口气。就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来:“那就是我哥要的东西?”

    莱尔抬起头,一脸惊愕:“怎么是你?”

    韩棠坐在曲起一条腿撑坐在地上,被火燎过的头发卷曲凌乱,手上脸上满是灰尘血污,剧烈活动过后的脸色居然还异常苍白,唯有嘴唇是鲜红的,像是刚咽下一口血沫。

    在陆衍交给他的资料里,韩棠始终是一副矜贵漂亮,被捧在手心里娇养过的做派,这样狼狈落魄的样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莱尔不由怔了怔。

    韩棠没给他发呆的时间,喘匀了一口气就站起来,又问了一遍:“你怀里那个是我哥要的东西?”

    他嗓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被高温灼伤了。莱尔心里一颤,不确定韩棠对这件事是个什么态度,他生怕这位一个不高兴砸了自己的心血,不由抱紧背包:“……是。”

    “你背包防水么?”

    “什么?”

    韩棠懒得多说,直接翻出防水袋,夺过他背包里的箱子,严严实实又给上了一层“保险”,过程中他嘴角微微下撇,分明是不太情愿的模样,莱尔看得胆战心惊,生怕他下一秒直接把这东西扔进火海。做完这一切,韩棠才沉默着将人提起来,找出安全绳捆在他腰上,就要把人往窗户外面丢。

    莱尔吓得脸色都变了,扯着他的胳膊不撒手:“你要干什么?这都是你哥的主意,我就是个拿钱办事的……”

    “下去的路走不通,船很快就要沉了,不想死就听我的。”韩棠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压抑什么:“你放心,下面有人接应,你只要保护好我哥想要的东西就不会有事。”

    船舱下层黑烟缭绕,弥漫升腾的阴影似乎完全融进了他眼底,莱尔看着那张面无表情的面庞,忽然感觉哪里不对:“那你……”

    剩下的话被冷风倒灌回嗓子眼里,因为韩棠不等他说完就干脆利落地松了手。甲板已经彻底被海水淹没了,燃料泄露使得内舱化作不着边际的火海,无数重物滚滚落下,砸出一个个小水坑。从高空望去,游轮已经倾斜到了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角度,一旦巨轮沉没,势必带出巨大漩涡,到时候连救援都是个问题,这种情况下多呆一秒就多一分危险,连停在下面的救生艇也蓄势待发准备逃离。

    再坚持五分钟,不,三分钟就够了,莱尔闭着眼睛不住祈祷,然而就在他快要下到救生艇能够得到的位置,顶层忽然传来一阵激烈的交火声——大概只持续了半分钟,紧接着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莱尔身上的安全绳直接被气浪冲断,整个人被水平甩出十几米。位于爆炸中心的顶层彻底被烈火吞噬,整个船体也迸发出令人齿颤的爆裂声。

    “不好!船要翻了!”

    莱尔被仰面拍在海上,几乎晕厥,昏昏沉沉中被人一把拉出水面,紧接着就是快到近乎失重般的逃离。莱尔勉强睁开眼睛,就看见濒临解体的游轮彻底竖起来,墨色的海面上已经出现了一个巨型水坑,无数船体碎片被飞速卷了进去,他抱着数据箱的手止不住发颤——韩棠还在船上,可这种混乱的场面下,想要救人比登天还难!

    韩棠没想到陆崇胥的心腹没有死绝,居然看准了时机带着炸、弹跑过来搞偷袭,虽然他发现的早,侥幸解决了这个麻烦,可这个人拉掉手雷引线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大事不好!

    本就濒临解体的邮轮彻底失去平衡,船身猛烈倾斜的瞬间,韩棠一只手抓住了船舷,堪堪停在了半空中,船舷被火焰烧得滚烫,他咬紧牙关才没让自己掉下去,但这样的坚持没有意义,就在他低头寻找出路时,忽然发现不远处有艘快艇疾驰而来,船头赫然站着个熟悉的人影——陆衍。

    一时间韩棠眼眶微热,忽然就觉得悬着的肩膀吃不住力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在叫嚣着喊疼,但这样的脆弱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他很快清醒过来,费劲转过头,看到自己的人已经载着莱尔走远了。

    像是卸下了什么重任,他轻轻地松了口气,又朝快艇看了一眼。陆衍正对着他的方向,好似在呼喊着什么,但悬在头顶的直升机掀起的狂风淹没了一切,落在韩棠眼底的,只有一个焦急到快要探出船舷的身影。

    是来救我的?韩棠眼睛里浮起一层碎冰似的水雾,是了,他是为了那个人,来救我的。

    韩棠闭上眼睛,温热的液体晕开来,将睫毛染得湿透。

    如果换了之前,或许他会忍气吞声陪在陆衍身边,直到他要选择用那个人取代自己的那一天,可现在他没有办法再继续留下来,比起病痛缠身,最后只得以丑陋的姿态死去,他宁愿无声无息地埋葬在深海之中。

    韩棠睁开眼睛,在被眼泪织出的朦胧光影中,无数画面浮现在被黑云笼罩的虚空中。陆衍撑着雨伞走到他面前,将他抱起来。

    “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呆在我身边,让我每天能看见你就可以了。”

    “不会再有别人了,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你是哥哥唯一在乎的人,哥哥爱你。”

    泪水顺着眼角滑进发际,韩棠笑着松开手,拥抱住了光晕中诉说着爱意的幻影。

    万籁俱寂。

    韩棠的身影直直落下的时候,陆衍的呼喊声戛然而止,紧接着连心跳也随之冻结。

    晦暗的苍穹之下,烈火熊熊,人声鼎沸,巨轮倾覆后带出来的漩涡无情吞噬着一切……种种触目惊心的画面,都在这一刻化作黑白默片,而后狂风如同利刃般肆虐而来,将一切撕得粉碎。

    眼前一片空白。陆衍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出,唯有脑海深处的画面如烈火般灼灼升腾而起。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你留下我,总归不会是因为喜欢。”

    “真的很疼,哥哥,亲一下,一下就好。”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相信我真的爱你。”

    这些回忆像是有了生命,试图从他身体里剥离开,他想要握紧,却感觉像是握住了一柄足以刺痛心肺的钢刀。

    陆衍后悔了。他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后悔。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想要回到过去,回到最开始的那个夜晚,他会告诉韩棠,我用了两辈子在找你,我爱你,我离不开你。

    这些话没能在最应当的时候说出口,现在也不会再有机会说出。

    因为韩棠又一次死去,像上辈子一样死在了他面前。

    第 39 章

    韩棠坠入海中不过一两分钟, 邮轮跟着砸向海面,巨物沉没时搅起的漩涡逼得所有人拼命逃离,陆家的保镖急于应对, 注意力只错开了一两秒, 就听见“扑通”一声, 陆衍居然无视急行的快艇和将要吞噬一切的深渊, 直接从船上跳了下去。

    ——动作之决绝,简直就是奔着殉情去的!

    之后的事彻底乱了套, 快艇上的人也顾不上会被卷进去的风险,硬生生把船泊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跟着下水捞人。陆衍理智全无, 被拉住了反手就要揍过去, 他们挨了几下子终于按住了他, 又是一番折腾才把人拖回船上。

    陆衍跳下去时被螺旋桨打伤了腿, 一上岸就支撑不住地跌坐下来。所有人眨也不眨地盯住了他, 连他腿上那道狰狞的伤口也顾不上检查, 生怕一个不留神他又要发疯。

    好在陆衍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只是怔怔望着不远处韩棠消失的地方。

    风浪平息过后,其他保镖陆陆续续汇集过来,陆衍被人搀扶着转移到了一艘设施齐备的游轮上。莱尔浑身湿漉漉地坐在船舷边, 怀里还抱着那个背包, 看到陆衍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低着头没有说话。

    陆崇胥也被人押了过来,他仅剩的那个心腹趁乱带着他上了救生艇,但直升机上的人盯得紧, 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的踪迹。

    陆衍面无表情地扫了陆崇胥一眼——他现在的模样非常可怕,皮肤斑驳脱落, 脸上身上遍布血污,腿骨似乎也断了,濒死的鱼一般蜷缩在地上,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还能看出一点活气。

    这是带给他前半生悲惨际遇的恶徒,也是因为他才会有今天的悲剧,陆衍本以为见到这个人会控制不住情绪,但是现在,他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处理掉吧。”陆衍声音很低,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陆崇胥却在此时睁开了眼睛,只见他颤颤巍巍伸直手,喉管里“嗬嗬”有声:“你……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肯……跟你的人走么?”

    陆衍抬起眼眸,脸上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手下人立刻将陆崇胥架到他面前。

    陆崇胥实在太虚弱了,两条腿无力地垂在地上,微张的嘴角边不断有血沫涌出,似乎下一秒就会死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望着他们,一时间似乎连海浪声都消失了。陆崇胥抬起脸,那张布满死气的面庞忽然迸发出极其浓烈的狠意:“……他知道你的真面目了,他说他宁愿死,也不想和你这种人在一起。”

    “哈哈……哈哈哈……”

    陆崇胥仰头狂笑,面孔狰狞扭曲,简直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砰。”枪声过后,陆崇胥呲目欲裂,仰头倒在地上。这场纠缠了二十多年的仇恨终于划伤了句点,然而陆衍已经连一个眼神都没再给他了。

    他声音嘶哑地留下一句“去找,一定要把人带回来”,就拖着受伤的腿往船舱里走去。没有人敢跟,许是因为伤的太重,他没走几步就支撑不住了。

    天色转暗,陆衍半跪在地上,看不到神情,只能看到赤红色的夕阳破开云层,照见一个沉默的背影。

    搜救工作持续了三四天,连机器碎片都没捞到多少。所有人心里都清楚,韩棠多半是被漩涡卷进深海找不回来了。但没人敢在陆衍面前直说。他不吃不喝的在岸边坐了很长时间,伤口不肯包扎,高烧也不肯治疗,直到支撑不住失去意识,才被手下人送进医院。

    陆衍其实是不知道自己在海边等了多久,他看着韩棠消失的地方,一开始还能感觉到疼,后来连疼痛都变得麻木了。

    到了这种时候,他才知道反省。两辈子积攒下来的恐惧束缚着他,他怯懦,他卑微,他固执的听不进任何话,只会躲在自以为的安全塔里辗转难眠,明明光是想到会失去就于鏊发疯,却还不得不做出毫不在意的假象,偏偏他自以为是的觉得这就是他们最好的相处方式,他甚至想用这副假象困住韩棠一辈子。

    种种伪装都在韩棠坠入深海的那一刻被撕碎。他在知道他最想要什么的时候,彻底失去了一切。

    陆衍身体素质不错,缝了针吃了药,各方面指标很快平稳下来。但精神状态非常糟糕,几乎每晚都失眠,得靠安眠药才能睡一会儿,后来有一晚莱尔叫人送了轻音乐——这是韩棠最喜欢的声音。

    安静的病房中回荡着轻柔的乐声,陆衍面无表情地看着雪白的天花板,恍惚间他像是听见有人跟他说话。

    声音太小,没办法听清,生不如死的情绪牢牢钉住了他的身体,让他每天活的浑浑噩噩,但还有一部分理智清醒着,这部分意识挣脱身体坐了起来。

    他还在医院病房里,但窗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拉开了,都市夜晚璀璨的灯光穿过落地窗照了过来,他有些不适地眯了眯眼,转身时,就看见韩棠正站在窗前。

    韩棠瘦削得厉害,从眼神到动作都透着瑟缩,不是后来被人好好照顾过的样子。在他对面站着个人,身影高大挺拔,完完全全将韩棠罩在自己投下的阴影里。

    陆衍心脏狂跳,紧张地几乎没办法呼吸,难以言喻的狂喜在血液中鼓噪沸腾——他回到了这辈子刚遇见韩棠的时候,回到了错误开始之前。

    韩棠不敢看他,还在低着头说话:“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总归不是因为喜欢……”

    陆衍就已经连一句话的功夫也等不了了,他踉跄着冲了过去,灵魂迫不及待跟过去的自己重叠在一起:“为什么不能是喜欢?”

    陆衍肩膀颤抖,手抬起又放下,生怕触摸到的是个虚无缥缈的幻影,他深深地看着韩棠,终于将在心里重复过很多遍的话说了出来:“我喜欢你。”

    这句话说出口,陆衍情绪刹那间失控,他像是怕说的不够明白一样,又一次重复道:“……我喜欢你,我这辈子就是为了跟你在一起而活的,我想跟你说话,我看见你就觉得高兴,我想亲你,抱你,跟你做一切亲密的事。”

    他顿了顿,努力平复着情绪。

    韩棠怔怔的,像是惊讶,又像是困惑。沉默片刻后,他抬起手轻轻碰了碰陆衍的脸颊,指尖温度很暖。陆衍心跳一滞,控制不住地反握住他的手,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怕被拒绝,不等对方做出反应,陆衍就偏过头,讨好地蹭了蹭他的脸。

    韩棠没有躲,就那么乖乖任他抱着,他听见韩棠带着困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是谁?”

    陆衍眼睛发红,他能感觉温热的液体再一次落下,但他已经顾不上掩饰了,他一字一句地对韩棠说:“我是陆衍,我是你的恋人。”

    怀里的人没有说话。

    陆衍也不需要他回答,他像是魔怔了似的,任由自己沉浸在这个温情的角落里。他一下又一下亲吻着韩棠,口中低低道:“宝贝,不要离开我,不要再离开我了……”

    醒时天光昏暗,似乎要下雨了。陆衍缓缓睁开眼睛。病房里站在几个医生,莱尔也来了。他们原本还在低声交谈,看到陆衍醒了,立刻闭上嘴,齐刷刷用一种难言的神色望向他。

    陆衍没有去注意到这些人眼底的异样,他情绪恍惚,还没从梦境中抽离出来,感觉怀里忽然空了,也不顾手上还在输液的针头,张口就问:“棠棠呢?”

    几个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目光,像是在思考要怎么回答,沉默持续了一会儿,陆衍慢慢清醒过来,霎时间失落带来的压抑感又一次扼住了他,他神色不受控的阴郁下来。”……还有什么事?”陆衍声音嘶哑沉缓,仿佛说话都成了一件困难的事……

    “陆先生,其实……”一个医生正要开口,莱尔做了个手势:“你们先出去,我来跟他说。”

    病房的门重新关上。陆衍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莱尔坐在床边,微低着头,有点不敢跟他对视。他把一块平板放到陆衍面前:“……你先看看这个。”

    陆衍慢慢抬起眼皮。

    那是一段监控录像,时间是昨晚。特护病房内外静谧异常,坐在病房会客厅的保镖也一手支着脸颊打盹。就在这种万籁俱寂的时刻,画面发生了变化。

    陆衍一扫之前漠不关心的神情,下意识坐直了。

    凌晨两点二十九分,他一声不吭地从病床上坐起来,掀开被子,赤足往床边走。他速度很慢,每一步似乎都走得很艰难,可神情却异常急迫,像是面对什么期待已久,却又不敢靠近的东西一样。

    陆衍眉头微皱,画面上的的确确是他本人,可发生的这些事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监控上的陆衍拉开窗帘,对面大楼的灯光映照过来,落在他眼底。

    监控外的陆衍神情剧变,心里蓦然升腾出一股寒意。太不对劲了,隔着屏幕他都感觉这种光刺激晃眼,可监控里的自己居然眨也不眨注视了许久,只看状态他是清醒的,可那副神情,却分明是在看什么不存在的人。

    “你发现什么问题没有?”莱尔小声问。

    陆衍心头剧震,他忽然反应过来——监控里的人,重复了自己梦里的期待和恳求,他执着拥抱的爱人是虚幻的,但笑容是真实的,眼泪也是真实的。

    这分明就是梦中的自己。他让朝思暮想的梦境混进了现实里!

    陆衍心乱如麻,一时之间理不明白这里面的头绪,他鬼使神差地想起当初质问韩棠的场面——当时韩棠的欲言又止的反应,让他失去了最后的理智。

    一股不详的预感从心底冒出来。

    “你的保镖最先发现不对劲,就跑去找医生。但医生也没遇到过这种事,没敢乱动,直到你自己晕倒了,他们才把赶紧把你送去做检查。”

    “医生怎么说?”

    “说你最近精神压力太大,睡眠也不足,其实不是什么大问题……”莱尔大概是想安慰他,少有的委婉起来。

    陆衍直勾勾盯着他,某种爆裂的情绪几乎要抑制不住从瞳孔中冲出来:“你直接说。”

    两人对视片刻,莱尔道:“Sexsomnia。”

    “一种睡眠障碍,不多见,全世界加起来也不过几百例。触发条件因人而异,酗酒、抑郁、滥用药品,都有可能导致这种异常,整个过程中病人自己没有意识,哪怕折腾一整晚,第二天脑子里也没有这段记忆。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治疗办法,只能靠药物安抚。我请你的管家在家里找了找。”莱尔顿了一下,摸出一个小药瓶推到他面前:“从你弟弟书房抽屉里找到的,几个医生确认过了,是针对Sexsomnia的安抚剂。”

    陆衍双眼不知何时布满血丝,他拿起药瓶时手指都在颤抖。

    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天际,紧接着“轰隆隆”一声,惊雷炸响。几个月前的宿醉的夜晚,那持续了一整夜的暴雨,时隔多日,又重新在眼前浮现。

    那场近乎强*暴的占有,无所顾忌到近乎凌虐的侵犯,所有他事后不以为意的伤害,都实实在在地发生在他的宝贝身上。

    所以韩棠才会在第二天露出那种明显哭过了的委屈表情,会在自己下意识把他推开时那么受伤。那之后的每一次,那些艳丽的痕迹,都是他留下的。

    他们中间并没有第三个人,韩棠爱着的,偏袒给予的,只有他一个。他最在意的,横在他们中间的那根刺,在此刻被拔出,可转眼又以更深更重的力度刺进血肉里。

    这些事韩棠一个字都没有说,他们明明已经做尽了最亲密的事,就因为他吝啬于吐露哪怕一点点心意,使得韩棠一次次失望难过,所以他宁愿让自己误会,也不肯说出真相。

    陆衍不自觉按住胸口,原本以为不会有比看着韩棠坠海更痛苦的事情,但直到现在,他才发现那不过是个开始。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莱尔看他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有点不忍心,但想了想还是一并交代了:“那天游轮上那个人的话应该是故意刺激你的,你弟弟没打算寻死,我当时被困在上面,他赶过来是为了抢救我身上的数据包,后来我听见上面发生了枪声,爆·炸可能跟也这场乱战有关,虽然我不清楚具体的情况,但如果没有这场意外,你弟弟会跟我一起乘救生艇离开。”莱尔看他没什么反应,有点慌了,拿出手机把实验报告一页页翻给他看:“你看这个,我们在录入韩棠行为模式后,做过很多次模拟实验,结果都一样,没有什么突发情况会让他忽然选择离开你,新搭建的模型我们试着加入了一些更大胆的假设,但目……目前……”

    莱尔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陆衍忽然低下头,将脸埋在掌心里,他身体蜷缩着,像是想将从未示人的脆弱藏紧,但还是止不住压抑在胸口的哽咽。记忆深处许多不肯细想的画面烙铁一般,一寸寸烧灼他的身体,撕扯他的肝肠,疼到了极处,连灵魂都在煎熬中战栗。

    “既然没什么能让他离开我。”陆衍声音颤抖的不像样子:“那他现在在哪里?”

    莱尔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惊雷声炸响时,韩棠从睡梦中猝然惊醒。

    第 40 章

    惊雷声炸响时, 韩棠从睡梦中猝然惊醒。

    他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病得快要死的时候,陆衍找到了他。他本以为自己什么都不在意了,可看到陆衍时, 心里又全是舍不得。

    只是这次, 在他伸手祈求安慰的时候, 陆衍没有靠近。他远远站着, 居高临下,眼神冰冷, 质问着自己为什么要毁掉他的心血。

    陆衍一字一句地对他说:“我恨你,恨不得你去死。”

    ……

    韩棠是被疼醒的。

    距离出事那天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虽然他带着防溺水设备,附近又有M提前准备好的外援, 但当时情况太凶险了, 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抢在被漩涡卷进去前捡回一条命的。就连韩棠事后回忆整个过程, 都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 他只记得脑海里一直有个声音鼓励着他, 让他挺住了, 千万不能死。

    之后M带着他逃到临市, 这是有他早些时候就看中的一个私人疗养院,环境不错,还配备了一些基础的医疗设施, 能保证他尽可能舒服一点熬日子。

    他在那天的乱战中受了点伤, 不算太严重, 但伤口迟迟不能愈合,创面感染又导致了高热不退,等到彻底转醒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韩棠躺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 等到那种心脏被击穿的痛感慢慢消散,才揉着太阳穴坐起来, 摸黑去桌边倒水喝。

    M听见动静,进来查看他的情况,房间里暗的一丝光亮也没有,他随手开了灯,韩棠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的一眯眼。

    “醒了,今天好点没有?”

    韩棠这段时间瘦了很多,身上的衬衣松松垮垮,领口微敞,露出深陷的颈窝,人也有点蔫蔫的:“我没事。”

    M看了看他病气未褪的脸颊,不放心地递了根温度计过来:“量一下。”看他不接,又补了一句:“这里条件有限,如果你再像之前那样昏迷不醒,我就只能把你送回你哥那里了。”

    韩棠心想,送回去干什么?嫌我死的不够快么?但还是认命接过来,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问:“那边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他刻意不提陆衍的名字,好像在逃避什么似的。

    M说:“陆家的人还在公海,他们这几天又从国外调了几支搜救团队,陆衍没出面,据说他精神状态很差,已经很久没出过门了。”他看了看韩棠的脸色,不太确定地问:“你想偷偷去看他么?”

    “不了,”韩棠语速很慢,不像在回答M,倒像在试着说服自己:“我哥,特别在乎那个人,他说如果再失去,他宁愿去死,那个实验基地没了,很多事就得无限推迟,他现在肯定恨死我了,万一回去了被他发现……”

    韩棠想想梦里陆衍仇视的目光,苦笑了一下,仰躺下去,抬手挡在眼睛上:“我也没几天了,犯不着上赶着找罪受,反正时间一长,他接受了这件事,慢慢就会好起来。”

    M没有再劝,起身离开,临走不忘替他关上了门。过了很长时间,韩棠放下了手。房间里一直维持着人体舒适温度,但他总是觉得冷,发了一会儿呆,他把手伸到枕头下面,摸出一张照片。

    照片是很久以前拍的。那天也下着雨,陆衍参加一个酒会,后半夜才到家。明明路都走不稳了,可看到自己破天荒睡在他床上时,还是特意放轻了脚步。

    其实那会儿韩棠还没有察觉自己对陆衍的喜欢,对方也就不像后来那样,对他的亲昵示好避之不及。他记得清晨醒来时,陆衍侧身躺着,让自己舒舒服服地睡在他臂弯里。他心里一动,鬼使神差地拿起旁边的手机,偷偷拍了一张。

    照片里,陆衍紧紧抱住他,嘴唇就贴在他耳边,看起来难舍难分似的,完全不是平常冷冷淡淡的样子。韩棠还记得温热的呼吸轻轻敲击耳膜时的感觉,有点暖,也有点痒,于是他微微眯着眼睛,不自觉朝陆衍的方向靠了靠,像只被取悦到的猫。

    他咬着大拇指盯着照片出神,直到疾病导致的痛楚在胸□□开,他捂住嘴一个劲咳嗽,半响才缓过来。

    还想这些做什么呢?所有的舍不得和不甘心,在他所剩无几的时间面前都失去了意义。他仰躺回床上,缓缓吐出一口郁气,闭上眼睛,强行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

    在看过陆崇胥寄给他的录像后,那个浑身是血,形容可怖的影子,就变成了一抹挥之不去的梦魇。有时他甚至会故意弄出些小口子,借由伤口愈合的速度来判断自己是不是真的生病了。但这种尝试其实根本没有必要,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身体的变化,生命力如同他的求生意志般,一点点消散着,在万丈深海中鼓舞他活下去的那个声音也变得微不可闻。

    那时候他不想死,可现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活。

    不要胡思乱想了。韩棠对自己说,就算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在变成那种不人不鬼的模样前离开陆衍,这样就就算陆衍记恨自己,也只能想到自己健健康康的样子。

    可是,陆衍真的会想他么?

    韩棠眨也不眨地盯着天花板,感觉温热的液体慢慢涌上来。

    同一时间,陆家。书房里门窗紧闭,一丝光亮也照不进来。陆衍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对面巨型屏幕莹白的光落在他脸上,照出一张同样苍白的脸。

    那里正播放着他之前给莱尔的监控资料。他站在窗边讲电话,韩棠故意从后面抱住他,还把头搭在自己肩膀上。

    监控里的自己明显僵了一下,单手按在韩棠环抱的手背上,做了个要推开的姿势,韩棠察觉到了,反而抱得更紧。他记得那个电话不过是个会议汇报,原本十来分钟就能结束,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破天荒追问了一通,那种事无巨细的问法,让电话对面的那个出了一身汗。

    其实对方的回答,他压根没怎么听进去,他的目光始终望着透明玻璃上两人相拥的影子,可当用以掩饰的汇报结束后,他就立刻把韩棠的手拉开,不敢将目光投到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人身上。

    视频里韩棠垂下眼睛,落寞地望向自己。陆衍不等他失望后走开,就又拿起遥控,把进度调到最开始——天气正好,浅金色的阳光穿透玻璃窗照过来,韩棠蹑手蹑脚进了门,看见他在讲电话,悄悄绕到他背后,虚晃一枪,作势要梧他眼睛,被打了一下手背后,笑着搂上了他的腰,嘴唇若有若无地蹭在他后颈,似乎带着阳光的温度。

    陆衍露出了和屏幕里的自己如出一辙的笑容,他抬手抹了一下脸,擦掉不知什么时候涌出来的眼泪,而后拿起旁边的酒瓶喝了一口。

    自从住院以来,陆衍一直把自己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房间里,他没办法入睡,可能见到韩棠的唯一方式又只存在于梦里。于是他习惯在睡前酗酒,酒柜因此空了大半,他不许人进来收拾,封闭的房间里,连空气都弥漫着酒精味道。

    外面都在传,陆家掌门人因为弟弟的死伤心过度,精神出现了问题,陆衍一度也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但必须要同外界打交道的时候,他表现的又比所有人想象的要平静。

    公海那边的搜救不能停——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过了这么长时间,就算只想捞尸体都是不可能的,但没人敢在陆衍面前说这种话。跟韩棠打过交道的人也要去查,他工作室的客户,他为数不多的朋友,还有……韩家。

    掘地三尺地查下去,陆衍才知道韩棠和韩家的关系,也知道了当年就是韩长远做主,把韩棠送进研究所。

    得到消息的当天晚上,韩长远就被“请”进了陆家。用以拷问的地下室荒废了很多年,韩长远蜷缩在积满灰尘和血垢的地砖上,喊得声嘶力竭。

    “那就是个野种,连他亲妈都不想要他,我解决了他,对所有人都是好事!我有什么错!”

    这句话说完,整个地下室都静了一瞬。韩长远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不对,语气立刻弱了下来:“我……不是……”

    但陆衍却没有听下去的兴致,只说了一句“收拾干净”,就起身走了出去。

    他手里握着一份口供,韩长远交代了跟陆崇胥勾结的经过,按照吩咐,一个字、一句话都没有漏下。他甚至还交出一张韩棠小时候的照片——那是他那个妄图母凭子贵的亲妈寄给韩老爷子的,后来被韩长远拿来当做了遗像。像是为了报复,他故意弄了个空冢,就葬在距离韩老爷子墓园咫尺之隔的地方。

    照片上的韩棠站在床边,身上的衣服不太合体,神情也有些怯懦,大概是长期营养不、良,看起来比同龄的孩子还要矮上一截。他对着镜头挤出一个微笑,纤长细密的睫毛微微下垂,在他眼底投出一道阴影。

    陆衍摸了摸他的脸颊,恍惚间小小的韩棠跃然而出,在他面前一点点长大,怯懦抗拒的神情渐渐褪去,变成了记忆中熟悉的、鲜活的样子。他眨了眨眼,看见韩棠张开手臂,向他索要一个拥抱。

    陆衍冲过去,只抓住一抹虚空。当晚陆家上下出了一场意外,私人医生都被紧急叫过来——半夜管家看到陆衍书房的门虚掩着,不放心偷偷看了一眼,这一看差点吓得他魂飞魄散。

    里头只开了一盏钓鱼灯,陆衍坐在灯下,手里拿着一把瑞士军刀,刀尖之下的手腕上带了伤,不断有鲜血落下来。

    管家顾不上许多,一个箭步冲进来,慌得给他按住伤口:“先生,您这是做什么啊,我马上请医生过来。”

    “不用了。”陆衍像是慢慢回过神,随手丢了刀:“你帮我包扎一下就行了。”

    管家不敢耽搁,飞快下楼拿来家用医药箱。陆衍全程都保持着的同一个姿势,神情麻木的让人心悸。伤口不深,没割到血管动脉,管家在心里松了口气,一边给他上药一边小心劝道:“先生,小少爷还没找回来,您可千万别想不开啊,您要是有个好歹,他可怎么办啊?”

    “我没有想不开。”陆衍低声道,手指在心脏的地方点了点:“刚才我梦见棠棠了,睁开眼又看不到他,这里闷得厉害,像压了一块石头一样,弄得我没办法呼吸,我只能想法子把压着的东西放出来。”

    他仰头靠在沙发上,像是在跟管家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不会寻死的,棠棠还在等我带他回来。”

    管家听得心惊肉跳,陆衍生病的事莱尔提了一句,让他平时多注意,但说得语焉不详,管家只当是普通的睡眠障碍,也就没太在意,现在看来,陆衍这癔症明显越来越重。

    今天只是放血,明天又会干出什么来?他越想越害怕,出了书房门想了想,还是把家庭医生找过来,就怕出了意外来不及抢救。

    管家好说歹说,总算把陆衍劝回卧室休息,可进了门,陆衍也没有任何要躺下的意思,他直愣愣站在韩棠送给他的画前,那是韩棠千辛万苦从周家弄来的——《幻影中的爱人》。

    管家没敢走,犹豫着要不要再劝。

    冷不丁陆衍自己开了口:“棠棠把画弄回来的时候,问我喜不喜欢。”他眼底满是温情,目光深深地盯着前方,仿佛在看着谁似的:“其实当时没怎么细看,我应该早点跟他说的,有他在,我当然只会说喜欢。”

    管家轻轻叹了口气,陆衍带韩棠回家时,只说他们是兄弟,可当时管家就觉得奇怪,哪有哥哥看弟弟的眼神腻歪成那样?之后几年,小少爷固然是日渐主动,可陆衍的反应也不怎么清白,就连家里佣人私下里都议论过,说他们跟闹别扭的情侣似的,分明是舍不得,可又咽不下那口气。

    早知道会闹到这个地步,还不如当时多几句嘴,没准事情会变得不一样,现在就算想劝,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管家站了一会儿,本想劝他早点休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只轻轻替他关上了门。

    清晨时分,陆衍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那个号码,没什么表情地接起来:“什么事?”

    “陆总,好消息!我们发现了小少爷的线索!他很有可能还活着!”

    陆衍拿着电话的手一瞬间攥得铁紧:“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小少爷没死,他当天就被人救走了!”

    陆衍脑海一片空白,极度刺激带来的不真切感完全笼罩着他,只有心脏跳动时那鼓点般的声音,提醒着他,这不是在做梦。

    他深深吸了口气,强行把晕眩感压下去:“你慢慢说。”

    “是这样的陆总,最近天气太差,那片海域跟着不太平,我们想着多找点帮手过来捞人,不然等大风浪过去就更难找了。”

    那边说得兴起,也顾不上避讳:“国外有名的蛙人公司我们都找遍了,就在国内选了选,结果发现出事那天,有个蛙人小队也去了公海,我们感觉不对劲,一查之下可不得了,这家公司曾经账上有一笔钱,是通过境外第三方平台汇来的,这个第三方还给另一波人打过钱,就是小少爷找来的那群雇佣兵团伙!”

    从公海回来以后他们就审问过那群雇佣兵,可这些人只参与那次行动的一环,对韩棠接下来的安排一无所知,威逼利诱大半个月,除了这个交易账户之外,没套出半点有用的东西。

    陆衍冷静下来以后脑子转的飞快:“这个蛙人小队联系上了么?”

    “人现在被我们扣着,该问的都问清楚了!”电话那头声音无比亢奋:“出事当天他们把小少爷救了回来,其实也不算救,据他们说,多亏小少爷自己先游到安全地带,不然那种情况,他们也不敢冒险,小少爷上岸前就昏过去了,他们按照要求把人送到一辆皮卡上,后面的事他们没再参与。我们查了那阵子所有的航空航运信息,找到两个最有可能的人。”

    “两个?”

    “一个是小少爷,另一个多半是他找来的帮手,我们推测,很可能就是一直住在小少爷工作室的人。”

    韩棠工作室下头有个地下室的秘密,是前段时间陆衍派人去调查时才发现的,里面的设施已经被清空了大半,但仍能从仅剩的线索里推断出有人在这里长期生活过,只是陆衍那时候浑浑噩噩的,压根没有心力往深处去查。

    各种信息不断砸过来,陆衍没有半点犹豫,直接问出最关心的事情:“他们现在在哪里?”

    “在G城一家私人疗养院,现在过去要不了半天就能到,我们们的人已经在附近了,目前还没有看见小少爷,您看是不是多带点人来把他……”

    “不,不行!”陆衍厉声打断,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你们就在那看着,别让人跑了。我得想一想,有什么万无一失的法子,免得他留了后手,再跑个没影。”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对面隔着电话都莫名觉出一股寒意:“是,陆总。”

    陆衍在椅子上僵坐了半天,心跳快到病态的悸动感才慢慢缓和下去,又看了一眼手机,确定刚才的对话是真实存在的,他才定了定神,大步走出门。

    昨晚出事以后,管家一直就没敢离他的房间太远,这会儿听见开门声就迎上来了,没想到陆衍忽然动作这么利落,险些跟他直接撞上。

    陆衍微一侧身绕了过去,他这阵子瘦得厉害,可那股颓败消沉感淡去过后,反而迸发出一股锋芒毕现的冷峻意味。

    “你来的正好,帮我散个消息出去,知道的人越多越好,就说我要结婚了。”

    “好的陆先生。”管家应了一声才反应过来:“您刚才说什么?我是不是听错了?”

    陆衍走得头也不回:“你没听错,去办吧。”

    在陆衍的授意下,不到一个礼拜,陆氏董事长要结婚的消息就传得沸沸扬扬。这些年他的感情生活一直都是空白。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男朋友,喜欢他的倒是不少,有权有势想要跟他攀上关系的豪门也很多,但他每一个都拒绝的很干脆。算下来,这些年的公开场合里,能被他带在身边的,就只有他那个身份存疑的“弟弟”。

    陆衍对他偏爱的有目共睹,韩棠活着的时候,还有些心思不纯的人搞出“兄弟相嬉”的桃色流言,韩棠一走,偶尔传出来的几句流言,都是陆衍情绪崩溃,已经伤心到需要药物治疗的地步了,倒叫人不好再继续八卦这些事。

    可谁能想到,他那心肝宝贝才走了没两个月,他居然就要结婚了?普通人家死了亲人也没有这么快就办喜事的。而且要跟他结婚的又是谁?怎么以前从没听过有这档子事?

    一时间,有关陆衍的婚讯甚嚣尘上,跟陆氏有合作的都开始打听陆太太到底是谁,但陆衍把这个人保护的太好,都有记者在重重安保下偷拍到了他试穿高定礼服的照片,却愣是没人查到这位陆太太半点信息。

    韩棠是在晨报上知道这个消息的,自打他住下以后,几乎就没关注过外头的消息。没有了必须要做的事和想要见到的人,他似乎就没了好好活下去的念想,每天足不出户,不是发呆就是睡觉,连拉开窗帘看看风景的兴致都没有。

    那天M不在,护工直接把早餐车推进他房间,东西都快放凉了,韩棠才蔫蔫地过去吃饭。娱乐早报就摆在果汁杯旁,他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整个人就愣住了——报纸最中央的头版位置,赫然映着陆衍他照片。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礼服,正在窗边打电话。

    照片不算清晰,看光线和取景,似乎是偷拍来的,可就是隔着这样模糊的像素,仍能感觉到陆衍心情不错。旁边旁是加粗加大的标题:陆氏董事长即将闪婚。

    M回来时,韩棠还坐在餐桌边对着那张报纸发呆。M走近看了看,也不怎么意外:“你知道了。”

    韩棠猛的抬起头看他:“你早就知道?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M在情感方面一向迟钝,这会儿对上他明显苍白的脸色还有点不确定:“我以为你应该不会想听到这个消息。”

    韩棠目光紧紧盯着报纸上的人:“我是不想听,但这件事太奇怪了,他怎么会忽然要结婚?他喜欢的那个不是已经死了么?难道他又找了一个更像的?”

    他的语速很快,似乎在面对的一件无法理解但又必须接受的事情,整个人都透着仓皇又神经质的病态感。

    “他结婚对象是谁?”韩棠忽然问。

    M难得沉吟了一下:“不清楚。”

    “不清楚?”

    “说来也怪,陆家那边的确一直在推进婚礼进度,请柬都散出去了,可这个陆太太的信息,一丁点都没透出来,不知道是陆衍不愿意他被人打扰,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做了跟陆崇胥翻脸的打算时,韩棠是抱了必死的决心,虽然侥幸没死成,但搞出这么大的乱子,他也没奢望还能和陆衍在一起。只是他才“死”没多久,就听见陆衍要跟别人在一起的消息,说不难受是骗人的。

    “也好。”沉默半晌,韩棠把报纸推开,声音艰涩:“有人陪着他是好事,我没关系。”

    “还有一件事。”M看他起身要走,连忙把人叫住:“暗网上出现了悬赏公告,有人出了高价要陆衍的命。”

    “什么?”韩棠反应很大,一抬手差点撞翻了果汁杯,幸亏M眼疾手快扶了一下,就听他急急忙忙追问:“陆崇胥不是已经死了么?还有谁会对我哥下手?”

    “多半是他逃亡在外的心腹,已经有杀手接了悬赏,我估计他会选在陆衍婚礼上动手,到时候人多事杂,最方便钻空子。”

    “我哥知道这件事么?”

    “陆家的安保团队已经去婚礼现场排查了,看起来是知道的,对方应该没这么容易得手,你如果不放心,我去给他们发一封匿名提醒信。”

    韩棠“嗯”了声,欲言又止:“我……”

    “怎么?”

    “我还是不太放心,我想回去一趟。”

    “怎么回去?”M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这件事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好端端的他怎么会忽然要结婚,对方的底细他都摸清了么?万一对方别有用心怎么办?或者他干脆就是被人控制了呢,而且现在又有人盯上他,要是保镖不够尽心……”他抬起头,苍白的面孔看起来还是很平静,却在眼眸深处迸发出极其果决的力量:“帮我找个擅长改头换面的高手,我要去他身边,起码在婚礼结束前,我要看着他平平安安的。”

    “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韩棠笑了一下,那笑容怎么看怎么泛着酸涩:“我会小心,一定不让他发现,况且他现在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未必能注意到别的。”他将那份揉皱了的报纸叠成个四四方方的方块,揣进口袋里,而后起身往自己房间走去:“我没什么能送给他的,就最后再陪他一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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