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正午,江柚凝双手却仍毫无温意。她一手轻握宋烟烟,一手指了指宋烟烟房门,示意她入内查看。
“你昨夜……未将窗扇闭合?”
宋烟烟不明所以,松了江柚凝,向房内小跑而去。
入得屋内,她置于兔笼之中的小窝已被江柚凝取出,摆放于房内避风处地面。
平日里活泼好动,总不停啃食着青草的白兔,一动不动地安躺于窝中。
宋烟烟脑海似被雷电闪击而中,她……忘了……
昨夜等候愈久,萧京墨来寻她之时,她心下急切,出门之时忘了将窗扇闭合。
深秋夜寒,今日凌晨更是风雨冻人,它便这般被她遗忘于窗台。
宋烟烟那双早已满布血丝的桃花眼,愣愣然望着那个安静的雪白绒球。似灌了铅般的步子,一点一点挪至它旁侧。
缓缓蹲下身,她似平日般轻抚了抚它,那长长的耳软软地耷拉于背,紧闭的双眼未睁一丝缝隙。
宋烟烟两手将它托起,分明同平日一样,还是绵软的触感,却再未给她一分回应。
她两手将白兔拢于怀中,望用自己怀中的体温再暖暖它,口中不停喃念着:“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一时大意……”
宋烟烟将手伸至嘴边,急哈了口中热气,而后将手捂于白兔身侧。
“你会好起来的,在家里……在家里,怎会冻到呢?”
可怀中那团绒球,仍旧未显一丝生机。
“娘亲……”宋烟烟无措已极,抬眸向门外望去,欲起身求助于江柚凝。
可映入她眼中的,却是怡翠匆忙赶至的身影。
“宋姑娘,王妃令我来传话,世子今晨替你拒了宸阳侯府的亲事,且说将你许予周辙侍卫长。侍卫长那头,王爷王妃自会安排。事既已定,昨日所言答话,自也不必了。”
宋烟烟此时尚未起身,由下而上望去,觉怡翠背光身影格外模糊,传入耳中的话语好似也不真切。
她兀自木然望着那方向,无有任何回音和动作。
只待江柚凝匆忙拉住怡翠,急切相问为何突作此般安排,宋烟烟眸中才起了一丝波动。
世子……将她许予周辙侍卫长?
她不愿议亲外嫁,他便要把她许给府内侍卫?
所以,他昨夜全未上心,及近凌晨才回了王府。
所以,他对她的求助未予任何回音,只漠然而去,留予她一抹讽笑。
是了,她说她只愿留于王府。
这般安排,嫁在府内。他又何尝不是……遂了她愿呢?
宋烟烟突觉脚下麻木刺痛,忽而往侧跌坐于地面。地面的湿冷透过衣物,一点一滴传遍她全身。
好似五年前爹爹过世、祖屋被焚那日,彻骨的寒凉渐渐回至骨血深处。
她见江柚凝神色慌张地进了屋,接过她怀中那团再不会有回应的毛绒,放回窝中。细瘦的臂膀勉力拉拽着她,将她扶至床畔落座。
双脚麻木,她跌坐于床,床铺因而微晃,阑干所挂铜铃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整个人颤了颤,而后被江柚凝揽入怀中。
“无事的,烟烟。定是有甚误会,娘亲……娘亲去找他们,把话讲明便好了。”
宋烟烟麻木的腿脚,在江柚凝不住的搓揉之下,散起一阵又一阵细密的刺痛。
她不由皱起眉,右手颤着抚上自己面颊。
竟……未有一滴湿意。
她恍然回神,双眸突地清明了几分,深深凝望于江柚凝,低声却又无比清晰地,喃了句:“娘亲,烟烟弄错了。”
她想,这几年里,她确然弄错了。
她竟将这寄宿之所,当成了“家”。
她竟以为,他人施舍的恩情,是恒久温暖的。
却不知,她便如那笼中白兔,窃喜于他人施舍的温暖小窝,却不知他人只一个未上心,便能令自己彻底覆灭。
而她甚还困于笼中,连出走自保之能……都未必存有。
“娘亲,烟烟弄错了。”
江柚凝不解其意,满是凉意的手,担忧地抚上宋烟烟面颊。
宋烟烟掌覆于江柚凝手背,轻拉而下,而后展了双臂,紧紧拥住江柚凝。
“娘亲在房中好好歇息,烟烟自能处理好的。”
眸中有一瞬薄雾泛起,她直望着屋外秋阳,而后蓦然眨眼,驱走所有无谓泪意。
她需得长大,不再是,亦不能是那个渴仰于他人恩施的无助女孩。
她需得常记诺过爹爹的话,需得常记那夜的烈火与寒雪。
她往后……不能再懦弱哭泣,不能再仰于他人鼻息,渴求他人恩助。
她当要,自己带着娘亲,好好活下去。
*
尽管食不知味,宋烟烟仍同江柚凝一道用了午膳。
膳后,她于白兔身旁默立许久。整夜未眠,身子此刻似于云端漂浮般微摇。
但终究咬了牙,连那小窝一起,将白兔抱起,于院外竹林后深埋。
“对不起。”
望着那小小的土堆,宋烟烟挚然道。
“望你往后轮回,皆得喜乐。”
*
待回至院门外,见两顶灰轿停置。
宋烟烟惑然入院,于江柚凝房中见了已多年未见的赵家伯伯,赵建辰。
他身着紫袍,顶戴三梁冠,于房中桌旁正襟危坐。身侧站着的赵元佑,因着青色官服而与往日所见稍显了不同。
她当是面色极差,以致赵元佑见着她时,眼中也起了忧色。
“烟烟,还好吗?”江柚凝知她此刻心伤、恍惚,忙上前迎她并关怀着。
直待宋烟烟轻点了头,江柚凝才将她引至赵建辰身前:“快唤赵伯伯。”
“赵伯伯、赵二公子。”
宋烟烟福身致礼,而后静待着二人阐明来意。
赵元佑见宋烟烟此状,紧着上前引宋烟烟入座:“烟烟妹妹可是身子不适?坐着说话。”
宋烟烟脚步虚浮,深秋之日,额际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再未勉强,急至桌前落座,而后抬眸,恍惚中,见赵建辰正目光温厚地注视着自己。
“宋夫人、烟烟,这几年,你们受苦了。”
赵建辰话语暖沉,全不似燕王那般肃然,令宋烟烟觉好似又见着了幼年那位可亲的邻家伯伯。
“幸有王府照拂。”江柚凝回道。
“如今烟烟长大了,她踏实、刻苦,确有当年景行的风范。今晨太后与圣上提起烟烟,圣上忆景行当年清正、勤勉,又念如今烟烟技艺已成,特命礼部前来召擢烟烟。”
宋烟烟尚觉迷离的神思,于这一刻乍然清醒。
“本朝宽明,有其能者,女子入朝为官之例不少。礼部祭礼司如今切缺一礼器审校之人,只暂为吏属,无有品阶。”
赵建辰言语间,仔细观察着宋烟烟面色。话毕,却并不催促答复,只执起面前茶盏抿着。
宋烟烟闻后,先望江柚凝片刻,见她面上神色复杂,亦不知是喜是忧。
而后,她垂眸直盯着自己置于桌面的双手。十五六岁的年纪,本该柔滑细嫩的少女柔胰,却已满布薄茧。
她独自一人,对窗苦练五载,其间挫折、磨砺已不可计,为的是什么?
她从前清晰知晓的,她需得凭这双手,带着娘亲活下去。
可近年情丝蔓溢,将她缠裹于这一方院中。他人偶然的相助与关怀,竟真令她辨不得自个儿处境,以为这一生,都能于此安然平静。
她已错了许久,往后,再不能错了。
再抬眸,宋烟烟伸手抹去额际薄汗,定然回道:“烟烟愿为,谢圣上隆恩。”
“好!”赵建辰面露欣慰之色,“如此,明日至礼部铸造局领职。”
“明日卯时,我来别院相引。”赵元佑紧接道。
赵家父子二人尚余公务,事定后便急着回衙署,宋烟烟及江柚凝于后相送。
于房门处,赵元佑缓步回身,稍弯腰望着宋烟烟,温润话语满含关切:“烟烟妹妹似有不适,不必相送了,赶紧歇着。我明晨来院外相候,若然仍有不适,直同我说,可再后延几日。”
“无碍的。”宋烟烟下意识垂眸,避开了赵元佑视线。
赵元佑再未多言,只又定定然凝视于宋烟烟一阵,方缓慢起身,随其父出了别院。
秋日暖阳照于青年身后,丝锦青袍散溢淡淡光晕,宋烟烟于房门处靠立许久,方回身,轻拥着于旁关切望来的江柚凝。
“娘亲,烟烟长大了。”
*
赵家父子离去后,宋烟烟稍缓下即将步出别院的些微慌张,却终究未能静心歇息片刻。
“世子将你许予周辙侍卫长。”
怡翠此言,在她脑海中不住回响着。
于是净面提神,她手握玉令,往萧京墨院中而去。
萧京墨院外,已惯常会为她通传话语的侍卫,今日却执剑拦了她。
宋烟烟沉吸口气,缓下胸腔中涌动着的复杂心绪,问道:“世子可在院中?”
“世子令,任何人不得入院。”
宋烟烟将玉令呈托于掌心,紧询侍卫道:“寻元叶或世子,事态切急。”
那侍卫满面难色,避了宋烟烟视线,吞吞吐吐回道:“世子明言,宋姑娘……宋姑娘尤其不得入内。”
宋烟烟蓦然片刻,为自己心头乍起的那丝疼痛,扯起一抹无奈笑意。
下一瞬,她将玉令置于侍卫手中,淡然道:“麻烦侍卫大哥,将此令交还世子。”
而后,她急迈步子,往燕王妃院中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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