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小太监91
扶桑的想法很简单——士别三日, 当刮目相待。经过这半个月的相依相伴,他很确信,他在澹台折玉心里有了一点小小的地位, 有恃而无恐, 都云谏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意折辱他,怎么带他出去的, 就得怎么把他带回来, 所以让都云谏陪他出去反而是最安全的。
回到房间,先是心不在焉地和小狸奴玩了会儿,扶桑才状似随意道:“殿下,今日天气不错,我想出去逛逛, 买点东西。”
澹台折玉抬眼看向扶桑,扶桑却不看他, 目光一直停留在小狸奴身上。
扶桑说的是“我想出去逛逛”,而不是“我们一起出去逛逛”, 澹台折玉便知道, 扶桑想单独出去。
从遇刺那天到现在,扶桑只离开过他一次, 就是昨天——昨天是为了去驿站取东西,今天又是为了什么?
澹台折玉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柳棠时,扶桑要去见柳棠时。
他不想让扶桑去,因为他怕扶桑一去不回。
可是他又不忍心阻拦扶桑,因为这一别很可能就是一生,他不想让扶桑留下遗憾。
澹台折玉微微一笑:“好啊, 你去罢。”
扶桑依旧低着头:“修离不在这里,我让都将军陪我去, 可以么?”
澹台折玉“嗯”了一声。
扶桑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顿了顿,又道:“那……我让柳姑娘过来陪你?”
说出这句话时,扶桑的心都是揪着的,当他听见澹台折玉应的那声“好”,心猝然刺痛了下。
背上那只八达晕锦袋,扶桑道:“我走啦。”
“别逛太久,”澹台折玉道,“早些回来。”
扶桑心知自己做不到,便没应,转而道:“薛隐去哪儿了?怎么不在门口守着?”
澹台折玉道:“薛隐是暗卫,通常待在隐秘处,但他不会离我太远,我一叫他他就会立刻出现。”
原来薛隐不是禁军,而是暗卫,怪不得如此不同。
那上回遇刺时薛隐怎么没出来保护澹台折玉?
喔对,他被派去鹤邑城赎簪子了。
如果当时薛隐在的话,或许澹台折玉就不会和队伍失散了。这样想着,扶桑愈发觉得那半个月的幸福时光像是偷来的。
“薛隐的武功是不是比都云谏还厉害?”扶桑不小心直呼了都云谏的名讳。
“不清楚。”澹台折玉道,“你若想知道,改日让他们两个比试比试。”
“不用不用。”扶桑慌忙摆手,他不想看到任何形式的争斗,“有薛隐保护你,我就安心了。”
说着,他弯腰摸了摸卧在澹台折玉脚边的小狸奴,用一种类似哄小孩儿的、嗲声嗲气的口吻道:“玄冥,我出门去啦,你要乖乖的,不许调皮,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那我呢?”
扶桑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澹台折玉:“嗯?”
澹台折玉也看着他:“你不打算给我带点什么吗?”
“殿下,”扶桑弯起眉眼,“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你了。”
“你是想说我很幼稚?”澹台折玉浓眉轻蹙。
“没有没有,我怎么敢。”扶桑不知该如何狡辩,只得溜之大吉,“我、我走啦。”
扶桑一动,小狸奴就要跟上去,澹台折玉眼疾手快地抓住小狸奴,把它放下腿上,目送扶桑出门。
关门前,扶桑与澹台折玉四目相对,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展露笑颜,可眼底都暗藏着无法言说的心事。
下到一楼,扶桑先敲响了地字七号房的门:“翠微,是我,扶桑。”
很快,房门打开,扶桑霎时眼前一亮。
早饭时柳翠微还是一身白衣,清丽脱俗,此刻却换上了那条茜素红织锦长裙,衬得她明艳不可方物,变了个人似的。
柳翠微眼波流转,赧然笑道:“我闲来无事,便试试你给我的裙子。”
“很美,”扶桑由衷地赞美,“真的很美。”
虽然扶桑是太监,但柳翠微还是因为他直白的夸赞而羞红了脸,垂眸道:“是裙子好看,你送我的几件衣裳我都很喜欢,谢谢你。”
令柳翠微羞于提及的是,扶桑送她的衣裳里竟藏着两条月事带,这确是她眼下最需要的东西,因她月事将近。
扶桑瞧着天真懵懂,没想到竟心细至此,他又生得如此好看,柳翠微实在没办法不对他生出好感,甚至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闲话几句,扶桑说起正事:“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修离又不在这里,只能由你去照顾殿下了。”
“我?”柳翠微流露出张皇之色。
“你别怕,”扶桑急忙安抚她,柔声细语道:“我跟你说过的,殿下是个很温柔的人,十分好相处,绝不是那等颐指气使的主儿。你过去也不用特别做什么,偶尔帮殿下倒倒茶,或者往炭盆里加加炭,其他时候你只管做自己的事,看书绣花都行,只要不打扰殿下就好,因为他喜静。”
柳翠微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又问:“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说不准,我尽量在午饭之前回来。”见她仍是一脸紧张,扶桑抓住她的手,轻声道:“你可以试着忘掉他的身份,只把他当作一个寻常男子看待,就可以从容地与他相处了。”
之前那段日子,扶桑便是这样的。
他总是不自觉地忘记澹台折玉的身份,什么天潢贵胄,什么太子储君,都已是过往云烟,越来越淡薄,在他眼里,澹台折玉就是澹台折玉,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
可随着都云谏的出现,“过往云烟”飘回了扶桑眼前,他无法再用单纯的目光去看待澹台折玉,但柳翠微或许可以,因为她从未见过身为太子的澹台折玉,完全可以把他当作一个陌生的普通人看待。
“好,”柳翠微笑了笑,“我会试试看。”
“那你赶紧过去罢,我得走啦。”
“嗯,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说完,柳翠微却站着没动,扶桑这才反应过来他还握着人家的手,立刻松开,两个人相视一笑,不是那种尴尬的笑,而是愉悦的笑。
扶桑接着去敲地字二号房的门,门一开,都云谏竟也换了身衣服。
他平素衣着以赭、黑二色为主,很符合他沉郁的个性,今儿个不知哪根筋搭得不对,竟穿了身苍绿曳撒,腰束一根蹀躞带,上面挂着他的佩刀,外面还罩了件靛青鹤氅,虽也是暗色,但比之从前已经亮眼许多,很有些江湖侠客的风范。
“磨磨蹭蹭。”都云谏神色不豫,话音里也透着些许不耐烦,“先去门口等我。”
都云谏关上门,从扶桑身旁走过,扶桑敏锐地嗅到一股暗香,不知是他衣服上的熏香还是腰间挂的香囊散发出的香气。
扶桑依言去客栈门口等着,未几,都云谏策马而来,仍是那匹高大俊美的青骢马,马跑得不快,轻风扬起都云谏的乌发和衣摆——即使扶桑讨厌都云谏,也不得不实事求是地承认,都云谏当得起“雄姿英发”这四个字,可他偏偏不喜欢雄姿英发的男人,周身散发出的阳刚之气会带来无形的压迫感,让他只想离得远远的。
青骢马停在扶桑身边,都云谏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地朝扶桑伸出手,纵使扶桑再不情愿,也只能抓住那只手,被都云谏拎到马背上。
扶桑还没坐稳,都云谏一甩缰绳,青骢马立时扬蹄飞奔,扶桑不由自主地撞进都云谏怀里,失声怒道:“都云谏!”
都云谏勾唇一笑,再次甩动缰绳:“驾!”
马跑得太快了,而且还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扶桑提心吊胆,生怕撞到人,他干脆闭上眼,眼不见为净。
等马速慢下来,扶桑才敢睁眼。
周遭全然陌生,他又分不清东南西北,根本不知道都云谏走的对不对,他也懒得问,就都云谏那张说不出一句好话的嘴,问也是白问。
直到看到远处的城门,扶桑才知道自己上了都云谏的当,因为早就预感到这可能是个以棠时哥哥为诱饵的陷阱,所以他并没有太意外,他只感到愤怒。
马还在跑,扶桑不敢挣扎,摔下去可是会没命的,他只能徒劳地大喊:“都云谏!你放我下去!”
都云谏充耳不闻,扶桑喊得越大声他越开心。
不管是入城还是出城,都需要向看守城门的士兵出示路引,都云谏不得不在城门口勒马,自怀中掏出路引,递给过来查验的士兵。
扶桑趁机想要下马,可都云谏只用一条手臂就能让他动弹不得,他想向近旁的士兵求助,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对方露出诚惶诚恐的表情,双手将路引奉还,还说着阿谀奉承的话,扶桑便知道没有开口的必要了。
算了,怨不得旁人,是他自愿冒这个险,是他主动让都云谏陪他一起出来的,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得承受。
扶桑不挣扎也不作声了,默默品尝着希望破灭后的落寞滋味。
出城之后,马速反而慢下来。
今日虽然暖阳高照,但时候尚早,路上的积雪得到下晌才开始融化,故而道路并不泥泞,目之所及一片雪白,晃得人睁不开眼。
青骢马在寂寥无人的雪道上优哉悠哉地踱步,都云谏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搂着扶桑的腰,忽而哑声道:“柳扶桑,你感觉到了吗?”
扶桑根本不想理他,可眼下这种情况,和都云谏针锋相对对他没有半点好处。大丈夫尚且能屈能伸,他这个小太监理应比大丈夫更加能屈能伸才是。
“感觉到什么?”刚才喊得太用力,扶桑的嗓子也有些哑。
都云谏低头附在扶桑耳边,曖昧道:“我的堅挺。”
第092章 小太监92
扶桑不清楚都云谏指的是什么。
箍在他腰上的手臂很堅挺, 背后靠着的胸膛也很堅挺,都云谏是在向他炫耀壮硕的身躯吗?
“感觉到了。”扶桑拍了拍箍在腰上的手臂,软声央求:“可以松开我吗?你勒疼我了。”
话音刚落, 都云谏的手臂便泄了劲, 不过依旧横在扶桑腰上。这人突然变得如此驯从,扶桑不禁有些意外。他想, 都云谏应该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人, 或许他应该像从前那样,态度温和地对待都云谏,把都云谏惹恼了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还是那句话:小太监应该比大丈夫更加能屈能伸。
“你怎么跟太子说的?”都云谏问。
“说什么?”扶桑不明所以。
“你总不会跟太子说你要出来见柳棠时罢?”以扶桑单纯的程度,都云谏怀疑他真有可能会这么说。
“我只说天气很好,想出来逛逛, 殿下便同意了。”顿了顿,扶桑尽量心平气和地问:“你为什么骗我出来?”
都云谏用一种玩世不恭的口吻道:“如果我说, 我只是想带你出来骑马看风景,你相信吗?”
扶桑:“……”
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他要是相信的话, 那他真是无可救药了。
沉默即是答案, 都云谏也不在意,径自道:“跟我说说, 从信陵县到嘉虞城,这一路上你和太子都经历了些什么。”
扶桑恍悟,原来这才是都云谏的真实目的,他好奇太子这段时日的经历,却又不能直接问太子,只能来问他这个唯一的见证者。
认真地想了想, 似乎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扶桑便从遭遇刺杀那日说起:“受惊的两匹乌骓马拉着马车一路狂奔, 直到与另一辆马车相撞才停下,马车翻倒,殿下也受了伤。怕那些刺客追上来,我和殿下只好骑上马,漫无目的地往前跑,直到路过一个小山村,在山脚下的一间小房子里暂避——对了,我们落在马车里那些行李,你捡回来没有?”
“捡了。”
“那匹受伤的马呢?你没有丢下它不管罢?”
“没有,它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扶桑松了口气,“我一直为那天丢下它感到过意不去。”
都云谏无声地笑了笑,他就没见过比扶桑更没心没肺的人,不过好言好语地说了几句话,就什么仇怨都忘了,傻乎乎地吐露起心声来,实在是……傻得可爱。
怪不得三皇子对他纠缠不休,怪不得太子也对他青眼相加,越是煞费心机的人,越喜欢扶桑这样天真无邪的人,因为和这种人相处起来很轻松,很愉快——当然,扶桑最讨人喜欢的还是这张闭月羞花的脸,他要是貌似无盐,保准不会有人多看他一眼。
扶桑接着往下说,说他们从小山村到了尚源县,受江临之邀去江府做客,又说他们从尚源县到了旸山县,去逛了庙会,还帮助了一位姓陈的公子……总之都是些琐碎小事,因为这一路确实没什么波折,顺遂得不可思议。
都云谏听完,沉吟片刻,道:“你和太子发展到哪一步了?”
扶桑怔了怔,反问:“你什么意思?”
都云谏慢条斯理道:“你不是喜欢太子十年之久了么,这十几天你和他朝夕相处,他能依靠的人只有你,既没有规矩束缚你,也没有外人打扰你,如此天赐良机,我不信你能忍住什么都不做。”
扶桑终于从短暂的和睦相处的假象中回过神来,清醒地意识到都云谏有多么执迷不语、刚愎自用,这个男人又开始用他那不可理喻的偏见来恶意揣度别人了,他把别人说的话当耳旁风,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所以扶桑一个字都懒得跟他解释,随意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罢。”
都云谏怎么可能听不出扶桑话里的敷衍,他径自追问:“所以你和太子到哪一步了?牵手,拥抱,还是上床?”
扶桑脑海中闪过他和澹台折玉牵手、相拥、同床共枕的画面,沉声静气道:“你说的这些全都做过了,怎么样,你要杀了我么?”
他记得很清楚,他和都云谏第一次打交道,都云谏就声色俱厉地警告过他,若他胆敢勾引太子,就一刀杀了他。
虽然扶桑这么说有赌气的嫌疑,但都云谏有理由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早在太子让薛隐回鹤邑城为扶桑赎簪子那时起,他就觉得太子待这个小太监不一般。
薛隐从鹤邑城回来后,只用了两天时间就找到了失散的太子,太子却不许他过来会和,完全不顾随时都有可能遭遇刺杀的危险以及日常生活中的诸多不便。太子这么做,只是为了和扶桑独处,除此以外他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
昨天他终于得见太子,亲眼看见了太子为扶桑画的那幅肖像。他虽不懂画,却知道太子绝不可能随随便便为一个奴婢作画。当时他就意识到,扶桑很可能已经俘获了太子的欢心。今天把扶桑骗出来,只是为了证实他的猜想。
曾经冷心冷面、薄情寡欲,就连对才貌双绝、名动京城的准太子妃都无动无衷的太子殿下,竟然对一个卑贱的奴婢动了心,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
都云谏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道:“你现在是太子的人了,我要是敢杀你,太子还不活剥了我。”
扶桑满心厌倦,再美的风景也无心欣赏,道:“该说的我都说完了,可以送我回去了么?”
都云谏随即便调转了马头,却没有策马奔腾,依旧慢悠悠地走着,因为他的话还没说完。
“扶桑。”
都云谏突然郑重其事地唤了他一声,扶桑不由一愣,想回头看看都云谏的表情,却忍着没动。
“我为我之前所有的无礼言行向你赔礼道歉,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这是扶桑第一次从都云谏口中听到如此和善、如此真挚的话语,实在难以置信,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他终于忍不住回头看向身后的人,的确是都云谏没错,他目瞪口呆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都云谏目光沉沉地注视着扶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知道,我之前对你说过许多不堪入耳的话,也不止一次伤过你,那都是我的错。可先人有言:‘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扶桑,你愿意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吗?”
扶桑:“……”
这个人又在发什么疯?
他刚才敷衍他的那些话,他不会真信了罢?
他以为他得到了太子的宠爱,所以才态度大变?
不可能,都云谏才没那么傻,他肯定是在戏弄他。
扶桑回头看着远方的城池,淡声道:“你别白费力气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相信你了。”
都云谏自顾自道:“我这个人有个很大的毛病,就是固执己见,凡是我认定的事,就不会轻易改变想法。因为撞见你和三皇子卿卿我我,我才对你有了偏见,做了很多错事。可你仔细想想,我是不是也对你做过几件好事?”
“当初你大病初愈,在清宁宫门口晕倒,是我及时接住了你,将你抱到无人处休息,看你冻得瑟瑟发抖,还把身上披的鹤氅脱下来给你。”
“还有出宫那天,在丹凤门门口,我发现你是混进来的,却没有拆穿你,要是我当场拆穿你的话,你不仅出不了宫,而且性命难保。这样说起来,我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了。”
扶桑:“……”
都云谏说的这两件事,他确实无法否认,尤其是第二件,若是都云谏当时拆穿了他,他和棠时哥哥都会有性命之忧,甚至会殃及爹娘。
扶桑趁机说出心中疑问:“你当时为什么不拆穿我?”
都云谏也说不清自己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或许是一念之仁,或许是不在乎,一个奴婢而已,管他是柳棠时还是柳扶桑,没什么分别。
都云谏避而不答,继续道:“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其实我不是坏人,我只是有缺点。可谁还没几个缺点?这世上根本不存在十全十美的人。”
扶桑:“……”
好罢,算他说得有道理。
“扶桑。”
习惯了都云谏的恶声恶气,突然听他这么正常地唤他的名字,让扶桑浑身不适,头皮发麻。
犹豫了下,他还是应了一声:“嗯。”
“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好不好?”都云谏的语气近乎央求,“从今天开始,我会放下偏见,好好对你,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会用实际行动让你看到我的诚意。”
扶桑已经风中凌乱,无言以对。
第093章 小太监93
入城后, 都云谏没再像出城时那样纵马驰骋,而是匀速慢行,扶桑也不再怕得不敢睁眼, 却无心浏览沿路景物。他被都云谏突如其来的巨大转变弄得无所适从, 都不知道该用哪种态度对待都云谏了。
在街巷里兜兜转转了约莫一刻钟,都云谏翻身下马, 朝扶桑伸手:“下来罢。”
扶桑茫然四顾:“这是哪儿?”
都云谏道:“柳棠时的家。”
扶桑愣了愣, 打眼瞧见了左边宅门上悬挂的匾额,金色的“李府”二字在日光的照耀下分外醒目。
虽然都云谏已经彻底失去了他的信任,但直觉告诉他,这次是真的。
扶桑抓住都云谏的手,下了马, 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都云谏道:“昨天你让柳棠时离开后,其实他并未真的离开, 而是尾随我们来到了鸿泰客栈,我佯装不知, 暗中跟着他来到了此地。我已经跟他说过, 让他今日在家中等候,我会带你过来见他。”
怪不得昨天他到了客栈门口却不进去, 原来是为了跟踪棠时哥哥。
扶桑狐疑道:“你明明说过不会伤害我哥哥,为什么还要跟踪他?”
都云谏道:“如果我说,我昨天就打算带你来见柳棠时,你应该不会信罢?”
扶桑摇了摇头:“我已经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了。”
都云谏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进去罢,我在这里等你。”
扶桑刚踏上门前的台阶, 大门就从里面拉开了,他看着倚门而立的柳棠时, 露出了灿烂的笑脸——昨天已经哭得够多了,今天他要笑,他要让棠时哥哥看到,其实他过得很好。
柳棠时看了都云谏一眼,拉着扶桑进了门,随即把门关上,道:“没想到都云谏真的把你带来了,他不喜宦官是出了名的,为何会如此好心地帮助你?”
扶桑嘴上说着不清楚,心里却在想,或许都云谏是真的打算放下对他的偏见,与他友好相处了。
曾经的期盼成了真,他却开心不起来,因为他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无常态必有鬼,事出反常必有妖。总之他绝对不能对都云谏放松警惕。
“管他呢,”扶桑故作无谓道,“我不能在此久留,别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了。”
他端详着这座和引香院相差无几的四合院,指着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树问:“棠时哥哥,那是什么树?”
“石榴。”柳棠时道,“你不是很喜欢吃石榴吗?以后这棵树结的石榴都归你。”
扶桑听出了他话里隐含的挽留之意,一时无言以对。
屋里阴冷,柳棠时搬了两把杌凳出来,兄弟俩并肩坐在廊檐下,暖暖的日光洒在身上,不禁有种安然如故的错觉。
“爹娘还好吗?”扶桑终于问出了昨天没来得及问的话。
“他们都很好。”柳棠时道,“他们在宫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没你想的那么不堪一击。”
“那就好。”扶桑安心了,顿了顿,又问:“你是怎么从宫里出来的?”
柳棠时慢条斯理道:“你顶替我出了宫,我就要假扮成你。我先假装生病,没几天便暴病而亡,爹娘把我送出宫去安葬,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你本就体弱多病,而且不久前才生过一场恶疾,旧病复发合情合理,又有你师父帮着作戏,这招瞒天过海进行得天衣无缝。”
静了少顷,扶桑道:“所以,柳扶桑已经死了?”
“对,”柳棠时看着他,“只要你愿意离开太子,你就真正地自由了,你就可以无牵无挂地重新开始了。”
扶桑不敢看柳棠时,臊眉耷眼道:“都云谏就在外面,我走不掉的。就算他大发慈悲愿意放我走,这个家肯定不能要了,我们能去哪呢?棠时哥哥,我不想连累你……”
柳棠时冷笑一声,笑得扶桑的心都揪了起来。
“拐弯抹角地说这么多,说到底你还是不愿意离开太子,”柳棠时不敢轻易提起春宴的名字,怕扶桑再晕倒,只能婉转道:“我昨天跟你说的话你是不是都忘了?”
扶桑当然没忘,这正是他想问柳棠时的第二件事:“那个与春宴有染的皇子,是三皇子吗?”
扶桑已经认定澹台训知就是害死春宴的罪魁祸首,没成想却听柳棠时道:“我不清楚,我也是听李暮临说的。”
扶桑诧异:“李暮临?”
柳棠时道:“李暮临是在太子被幽禁之后才来到清宁宫的,在那之前,他在御花园里侍弄花草。他说他曾亲眼看见春宴和某个皇子在园中隐蔽处幽会,行霪秽之事,但他没瞧见那个皇子的脸,只听见春宴称呼对方殿下。”
李暮临把这桩见闻当个趣事儿讲给他和修离听,讲的绘声绘色十分详细,春宴如何唅着那物呑吐,又如何被喷了满脸精,当时他听完只有一个想法:像春宴这样自甘下贱的人,死了也不值得可怜。
时至今日,他依旧这样想,但他不会说出来,因为扶桑把春宴当作朋友,他不想扶桑难过。
“李暮临……”扶桑喃喃道,“好像已经死了。”
柳棠时怔了怔,也没多问,李暮临是死是活都与他无关,他道:“就算他活着你也问不出什么来,而且和春宴有染的人是谁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能步他的后尘。”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扶桑有些语无伦次,“太子那样高洁的人,怎么可能和一个小太监有染。而且……而且太子已经不是太子了,他已经离开京城,余生都要在偏远苦寒之地度过,就算……就算他做了什么错事,宫里的规矩也管不到他身上。”
柳棠时懒得指出扶桑这番话多么矛盾,沉声道:“太子虽然不是太子了,但太子的舅舅依旧是骠骑大将军,也依旧是三十万龙骧军的主帅,虽然死了一个最优秀的儿子,但他还有其他儿子,并非后继无人。命运曲折离奇,谁能保证太子不会东山再起?倘若真有那一日,你又该何去何从?他身边还会有你的位置吗?”
扶桑从未想过还有这样的可能,他被柳棠时这番话吓到了,心乱如麻。
柳棠时抓住扶桑的手,继续道:“扶桑,只有家人永远不会抛弃你。回来罢,到我身边来,我们相依为命。嘉虞城不能留,我们就去别处,天大地大,难道还找不到一个容身之处吗?难道你忍心让我孤苦伶仃吗?”
柳棠时越说越动情,眼里竟浮起了泪光。离开家之后才知道家人有多宝贵,他不想一个人守着这个空荡荡的家,这段日子他时常感到害怕,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扶桑先流下泪来,他抱住柳棠时,颠三倒四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能,我没办法抛下他不管,他需要我,他说只有我能治好他的腿……将来太遥远了,我管不了,我只管眼前,我只想过好眼前的日子……棠时哥哥,对不起,对不起……我太喜欢他了,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好快乐,我不能离开他,我真的不能……”
柳棠时悲愤交集,强忍着的眼泪到底还是夺眶而出。
他立刻擦掉眼泪,回抱住扶桑,温声宽慰:“好了好了,别哭了,哥哥不怪你,也不会再勉强你,你跟着太子走罢,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随心所欲地活着。”
听他这么说,扶桑哭得愈发伤心了,几乎是嚎啕大哭。
哭声引来了都云谏,他从正门走进来,站在廊下问:“发生什么事了?”
柳棠时道:“没什么,一会儿就好了。”
都云谏默默地在旁边站了片刻,等扶桑的哭声渐渐弱下去,他提醒道:“扶桑,别忘了殿下还在客栈等着你,有什么话赶紧说,说完赶紧回去。”
都云谏出去了,院中又剩下兄弟二人。
扶桑松开柳棠时,坐回到杌凳上,用袖子擦了擦湿漉漉的脸。
柳棠时心平气和道:“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你的决定我也清楚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扶桑的脑子和心里全都乱糟糟的,就算有想说的也想不起来了,只好摇了摇头。
柳棠时伸手摸了摸扶桑的头,语重心长道:“我还是那句话,扶桑,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再见的那一天。”
扶桑含泪点头:“好。”
柳棠时又叮嘱道:“还有,柳扶桑已经死了,你以后要是给爹娘或者你师父写信的话,先把信寄到我这里,我再帮你转寄到京城去,这样稳妥些。若是被三皇子知道你还活着,以他那个不死不休的性子,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扶桑再次点头:“我记住了。”
柳棠时拉着扶桑的手站起来:“走罢,我送你出去。”
出了门,扶桑又依依不舍地抱了柳棠时一会儿,才上了马。
他笑着朝柳棠时挥手,当马跑起来的那一刻,眼泪再一次汹涌而下。
第094章 小太监94
柳棠时那句“难道你忍心让我孤苦伶仃吗”, 犹如一把刀扎在扶桑心上,又痛又伤,强烈的负罪感攫住了他, 泪水决堤般肆意横流。
虽然扶桑没发出声音, 但都云谏知道他在哭。
都云谏不是那种温柔多情、怜香惜玉的男子,他最不耐烦女人哭哭啼啼, 再美的女人哭起来都只会惹他心烦, 哪怕是在翻云覆雨的时候也无法忍受。
然而此时此刻,怀里的人哭得停不下来,都云谏却并不觉得心烦,只是发愁,发愁该怎么哄哄扶桑, 他从没哄过人,经验约等于无。
边哭边吹风容易伤风, 故而都云谏控着马速,比步行快不了多少。
瞧见街边有卖糖葫芦的, 想起扶桑爱吃, 都云谏便下马买了一根,递给扶桑, 道:“别哭了,哭肿了眼,回去如何向殿下解释?”
扶桑接过糖葫芦,咬了一颗含在嘴里,慢慢咀嚼。
都云谏瞧着扶桑一边吃东西一边泪水涟涟的模样,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觉。他没有上马, 而是牵着马往前走,道:“想吃什么, 想要什么,只管告诉我,我都买给你。”
扶桑抬手擦擦眼泪,哽咽道:“我想要一个木盆,还有一袋沙子。”
“……”都云谏深感莫名,“要这些做什么?”
扶桑无力解释,只道:“有用。”
既要哄他,自然得顺着他,都云谏便没多问,先找了间木匠铺,挑了个梧桐木制成的洗衣盆,深约七寸,员径两尺,却十分轻便,扶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拎着都毫不费劲。
拎着个洗衣盆走在大街上实在有失体面,都云谏让店家将木盆送到鸿泰客栈去,赏的跑腿费比买盆花的钱还多。
又向店家打听附近有没有盖房子的人家,店家自然知晓,为他们指了路,都云谏带着扶桑找过去,顺利地买到半袋沙子,仍是让对方送到客栈去。
再大的风浪都会恢复平静,再浓烈的喜怒哀乐都会渐渐消弭。
经过这一番辗转,扶桑早已调整好心绪,却有些恹恹的,打不起精神来,原想着给小狸奴捎条鱼回去,现在也不想去了,只想赶紧回到澹台折玉身边——他像一条不能离开水的鱼,才和澹台折玉分开不到一个时辰,就开始思念他了。
快到客栈时,扶桑扭头问身后的人:“你会帮我瞒着殿下吗?”
都云谏嘴上说会,心里却在想,太子哪是那么容易欺瞒的,恐怕他早就猜到扶桑这趟出来是为了什么,只是懒得拆穿而已,由此可见他对扶桑的包容。
扶桑随口道了声谢,令都云谏哑然失笑,他可没做什么值得感谢的事。
在客栈门口下了马,扶桑几乎是跑着进去的。
上了二楼,险些直接推门,想到柳翠微在里面,他敲了敲门,道:“殿下,我回来了。”
“进来。”是澹台折玉的声音。
扶桑这才推门进去,小狸奴听见动静,从床底下钻出来,边叫唤边朝扶桑跑过来。
弯腰将小狸奴抱起来,目光逡巡,却没瞧见柳翠微的身影,扶桑脱口问道:“柳姑娘呢?”
澹台折玉道:“玄冥有些怕她,躲在床底下不敢出来,我也用不上她,便让她回去了。”
是扶桑让柳翠微来照顾澹台折玉的,可听澹台折玉这么说,扶桑心里顿时有种说不出的高兴,也不知道在高兴些什么。
他低眉浅笑,抚摸着小狸奴毛绒绒的身体,不自觉地又开始嗲声嗲气:“我还以为你胆子很大呢,原来这么怕人呀。”
“它只是不怕你和我,其他人一来它就会躲起来。”自打扶桑进屋,澹台折玉的视线就黏在了他身上,眉眼间也弥漫着轻柔的笑意,“逛了这么久,怎么两手空空的就回来了?”
扶桑道:“给玄冥买了木盆和傻子……”
说到一半,听到敲门声,扶桑抱着小狸奴去开门。
都云谏左手拎盆右手拎沙,走进屋内,先向澹台折玉问好,而后看着扶桑问:“这两样东西怎么处理?”
“将沙子倒进盆里即可,”澹台折玉代为答道,“不要倒得太满。”
怎么能让堂堂将军干这种粗活呢,扶桑急忙放下小狸奴,道:“我来罢。”
都云谏置若罔闻,先将木盆放到地上,接着解开扎口的绳子,提着袋子往盆里倒沙子,按照澹台折玉的吩咐,没倒太满。
“还缺个铲子。”澹台折玉道,“扶桑,你去找小二要个炒菜的铲子。”
等扶桑出去了,澹台折玉问:“你们去了哪里?”
都云谏道:“去了西市的一处民宅,见了柳棠时。”
澹台折玉毫不意外,又问:“他们说了些什么?”
都云谏道:“我当时在宅子外面等候,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知道回来的路上,扶桑哭了很久。”
澹台折玉默然不语。
扶桑再一次选择了他,他当然很开心,可扶桑那么难过,他又如何开心得起来。
都云谏窥着澹台折玉的神色,试探道:“殿下对柳扶桑似乎十分看重。”
澹台折玉道:“很明显吗?”
都云谏道:“我护卫殿下多年,对殿下略有几分了解,故而看得更明白些。”
澹台折玉微微一笑,语声柔和:“我确实很喜欢他。”
都云谏没想到澹台折玉会如此直白地承认,心头震动,讶然失语。
“云谏,”澹台折玉道,“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都云谏早已不记得澹台折玉上次如此亲厚地喊他的名字是什么时候了,原本有些感动,可转念一想,这份久违的亲厚是因柳扶桑而来的,登时又有些不是滋味。他明知故问道:“喜欢有很多种,不知殿下指的是哪一种?”
澹台折玉答不上来,不是没有答案,而是羞于启齿,只能在心里道:就是那种——你时时刻刻都想看见他,一旦看不见他就会各种担心和惦念;当他在你身边时,你又不满足仅仅只是用眼睛看着他,还想用手去触摸他,想用双臂抱紧他,想与他紧贴在一起,感受他的体温和心跳,想埋进他的颈窝里嗅闻他的气息,想亲吻他,想进入他,想肆意地占有他……但你还要竭力克制这些疯狂的慾念,装出一副道貌岸然、正人君子的模样,不想让他看到你龌龊与不堪的那一面,害怕他会因此轻看你、讨厌你;即使如此,你还是很快乐,他凝望你时,他对你展颜时,他依偎在你怀里酣睡时,甚至他只是静静地待在你身边,你都会感到快乐,并因此想要好好活下去——的那种喜欢。
澹台折玉道:“就是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无论去哪里,不管做什么,你都甘之如饴。”
澹台折玉说得如此委婉,却还是在都云谏心里掀起波澜。
他看得出太子喜欢扶桑,可他以为只是那种因肉慾而滋生出的肤浅的喜欢,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就可以喜欢那个,但太子对扶桑的喜欢显然比他以为的要更真挚,甚至……都可以称之为“爱”了。
他不明白,不过短短十几天而已,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就可以深厚到这种地步吗?而且还是有着天壤之别的两个人。柳扶桑究竟对太子做了什么?
如此一来,柳翠微就没什么用了。
留着她是个隐患,得想办法除掉她。
都云谏压下纷杂的心绪,自嘲一笑,道:“我可能永远都无法像殿下所说的那样去喜欢一个人。”
澹台折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未予置评,道:“以后对扶桑好点,不要与他为难。”
都云谏应了声“是”,随即响起敲门声。
扶桑推门进来,左手拿着一把铁锅铲,右手捏着一片蒸牛肉。
都云谏躬身告退,与扶桑擦肩而过,两个人交换眼神,一个清澈,一个幽深。
“玄冥,快出来。”扶桑蹲在装满傻子的木盆边,呼唤小狸奴,“我给你拿了好吃的。”
小狸奴从床底下爬出来,来到扶桑身边,牛肉的香味勾得它尖叫不止。
征得澹台折玉的同意后,扶桑将牛肉撕成一条一条的,喂给小狸奴,而后在澹台折玉的指导下,扶桑开始教小狸奴在沙子里排泄。
可能是天性使然,也可能是小家伙真的很聪明,扶桑只是用手刨了几下沙子,它就有样学样,用两个前爪刨出一个小沙坑,接着往下一蹲,就可以撒尿,尿完之后继续刨沙,把尿盖住。
扶桑喜不自胜:“看罢,我就说它很聪明。”
澹台折玉点头附和:“确实很聪明。”
小狸奴跳到地上,去一旁舔爪子了。
木盆边散落了许多沙子,扶桑想要起身去拿笤帚,刚站起来,突然一阵眩晕,脚步踉跄。
澹台折玉急忙伸手扶他,扶桑稳住身子,冲澹台折玉笑一笑,道:“起得有点猛了,我没事。”
澹台折玉以为他真的没事,便没放在心上,谁成想午憩时扶桑便发起烧来,在他怀里昏睡不醒,澹台折玉当即便慌了神。
第095章 小太监95
一起用过午饭, 都云谏将澹台折玉抱到床上,便退了出去,下楼后先去客堂转了一圈, 而后在柳翠微的房中找到扶桑, 道:“殿下让你过去伺候。”
扶桑慌忙离去,都云谏站在门口, 别有深意地看了柳翠微一眼, 帮她关上了门。
扶桑回到房间,小狸奴热情地迎接他,围着他的双脚打转,害他走路都走不利索,唯恐踩着它。
躲躲闪闪地来到床边, 扶桑问:“殿下有何吩咐?”
“没有吩咐,”澹台折玉掀开被子, “上来陪我睡觉。”
扶桑露出为难的神色。
那段如梦似幻的日子已经成为过去,他不该再和澹台折玉同床共枕, 撇开居心叵测的都云谏不说, 还有个身为暗卫的薛隐,暗中盯着他呢, 他得恪守奴婢的规矩,与主子保持应有的距离。
可是,奴婢又不能违抗主子的命令,实在进退两难。
“我……我还是去榻上睡罢,”扶桑支吾道,“若是被旁人看见, 有失体统。”
“我连伦理纲常都不在乎,又怎么可能在乎什么体统。”澹台折玉语气淡淡, “扶桑,听话,过来。”
和昨晚一样,澹台折玉只用一句话,就能让扶桑乖乖顺从,他的意志薄弱得不堪一击。
除去外袍,脱鞋上床,依偎在温暖的怀抱里,扶桑猝不及防地鼻子一酸,想要流泪。他深深地把脸埋进澹台折玉胸口,等那股来历不明的酸楚消褪了,他想拉开些距离,却被两条有力的手臂圈禁着,动弹不得。
“殿下……”扶桑弱弱地唤了一声。
“不舒服吗?”澹台折玉低声问。
“没有。”扶桑就想紧紧地贴着他,却怕他觉得自己太黏人。
澹台折玉道:“那就这样睡罢。”
扶桑闭上眼:“好。”
两个人都已习惯了这种相拥而眠的方式,很快就睡着了。
约莫过了一时辰,澹台折玉被热醒了,旋即便意识到扶桑的身子在发烫,急忙把人从怀里捞出来,叫了好几声都没反应,已是人事不省。
澹台折玉霎时便慌了神——他上次这般心神慌乱,还是听到西笛王子阿勒祯求娶皇姐的消息时。
“薛隐!薛隐!”
话音未落,薛隐便推门而入。
跟在太子身边这么久,太子从来都是沉着端静的,这还是薛隐头一回听见他发出如此惊慌失措的呼喊,他还以为有刺客,进门的那一刻剑就拔出来了。
然而屋内并无刺客的踪影,只有太子和那个叫扶桑的小太监,他们衣衫不整地躺在一个被窝里,而且扶桑还依偎在太子怀中——显而易见,太子和扶桑已不是单纯的主仆关系。
“去请大夫,请城中最好的大夫。”
薛隐收剑入鞘,应声而出。
刚走到楼梯口,就和都云谏迎面相逢,都云谏道:“我方才似乎听见殿下唤你,可是出什么事了?”
薛隐道:“殿下命我去请大夫。”
不等都云谏再问,薛隐就越过他走了。
都云谏去敲门,得到应允后推门入内。
虽然知道扶桑已经俘获太子的欢心,但亲眼目睹他们亲密无间的情景,都云谏心里还是冒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见扶桑面色潮红、昏睡不醒,都云谏便知道,定是伤风了。虽是常见病,但严重起来也是会要人命的,太子如此紧张也是情有可原。
澹台折玉并不懂得照顾人,回想起上次在江府扶桑是如何照顾他的,吩咐都云谏:“将手巾在热水中浸一浸,拧干了拿过来。”
无人可使,都云谏只能亲力亲为,先下楼去拿热水,回来后按照澹台折玉说的,弄了条热手巾,折成巴掌大小,搭在扶桑的额上。
被子将扶桑裹得严严实实的,而澹台折玉仅着中衣,坐在一旁,愁眉锁眼地瞧着扶桑。
都云谏拿来外袍,披到澹台折玉身上,道:“殿下,伤风是会传染的,扶桑不宜和你待在一起,不如把他挪到我屋里去,再把修离叫过来照料他,眼下这间客栈里就没一个会照顾人的。”
澹台折玉道:“等大夫来看过再说。”
澹台折玉穿好衣裳,被都云谏抱到轮椅上,他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都云谏也只好默默地陪侍在侧。
两个人的目光都停落在扶桑的脸上,发烧让他的颜色愈显娇艳,就连唇色都比平时更加红润,犹如一朵诱人采撷的花。
都云谏的脑海中蓦然浮现出太子与扶桑耳鬓厮磨、唇舌纠缠的画面,他呼吸一窒,立刻停止浮想联翩。
定是太久没碰女人了,才会这么容易见色起意。
以太子现在对扶桑的珍视,柳翠微想成为太子的女人怕是没那么容易。他原本打算废了这步棋,此刻却改了主意。柳翠微也算个美人,就这么杀了实在可惜,不如留着自己享用。从这里到嵴州,再从嵴州返回京城,漫漫长路,他需要一个女人做伴,纾解慾望,排遣寂寞。
扶桑忽然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打断了都云谏的思绪。
“扶桑。”澹台折玉轻唤一声。
扶桑并没有醒,依旧紧闭双目,却有泪珠从烧红的眼角滑落,边哭边咕哝个不停。
澹台折玉凑近了才听清,他说的是“对不起”——这一声接一声的“对不起”,显然是对柳棠时说的,对柳棠时的背弃令扶桑感到痛苦和愧疚,这才是他突然病倒的原因。
澹台折玉胸口闷堵,似痛非痛。
为了扶桑着想,最好的办法就是带上柳棠时一起去嵴州。可他不想,他不想让任何人分走扶桑的眷恋与关注,哪怕是扶桑的亲人也不行,他希望扶桑的眼里心里只能有他一个,只为他而活。
他自幼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却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是如此自私的一件事,竟伴随着强烈到可怕的嫉妒心和独占欲。
扶桑咳嗽了起来,咳着咳着便醒了。他睁开一双泪眼,定定地瞧了澹台折玉一会儿,哑声唤道:“哥哥……”
澹台折玉不清楚这声“哥哥”唤的是他还是别人,他伸手覆上扶桑的脸颊,指尖轻轻摩挲着湿漉漉的眼圈,柔声应道:“我在。”
扶桑抓住他的手,眼泪流得更凶了。
都云谏看在眼里,心绪难平。
哪怕太子亲口承认他喜欢扶桑,都云谏心底里还是有一丝犹疑,此刻瞧着二人卿卿我我的情状,他终于能够确凿无疑地肯定,太子是真心实意地爱上了扶桑。
身为天潢贵胄的太子殿下,竟然爱上了一个低贱的奴婢,实在荒唐,着实可笑。
扶桑咳嗽不止,澹台折玉扭头吩咐都云谏:“去倒杯温水来。”
扶桑这才发现都云谏也在,顿时清醒许多,他哪能让都云谏伺候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澹台折玉按回床上,道:“盖好被子,躺着别动,大夫马上就来了。”
话音刚落,房门被推开,薛隐领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夫走进来。
趁澹台折玉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扶桑连滚带爬地躲到床的最里面,靠着墙蜷缩成小小一团,迭声道:“我不看大夫,我不看大夫。”
“你学医多年,怎么能讳疾忌医?”澹台折玉冲他招招手,“扶桑,快过来。”
扶桑仍是不住地重复那句话:“我不看大夫,我不看大夫。”
扶桑对他从来都是百依百顺,今儿个不知怎么了,竟然公然违逆他,可澹台折玉丝毫不觉得生气,只是有些懊恼,懊恼自己只能坐在轮椅上,连靠近扶桑都做不到。
澹台折玉平静道:“你先盖上被子再说。”
扶桑伸手把被子拽过来,随意地裹到身上。
“为什么不想看大夫?”澹台折玉又道,“你若是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我就依你。”
扶桑没法解释,他嗫嚅半晌,抬头觑着澹台折玉的脸色,见并无愠色,才大着胆子道:“我只是……只是普通的伤风,开两副治伤风的药即可,没必要看大夫。”
能让一向乖顺的扶桑抗拒至此,定有内情,他不想说,澹台折玉也不勉强,让大夫直接开药。
等老大夫开完药,薛隐送他出去,顺便去抓药。
大夫一走,扶桑即刻下床穿衣,道:“我不能把病气过给殿下,我去找掌柜另开一间房……”
“都云谏,”澹台折玉打断扶桑的话,“把扶桑带去你房里,再让修离过来照顾他。”
虽然一点都不想让扶桑离开自己,但为了让他能安心养病,澹台折玉只好采纳都云谏之前的意见。
扶桑昏昏沉沉地跟着都云谏走了。
下楼梯时,扶桑腿一软,险些摔倒,幸好都云谏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扶桑还没来得及道谢,就被都云谏打横抱了起来。
进了地字二号房,都云谏把扶桑放到床上,单膝点地,为扶桑脱鞋,扶桑受宠若惊,想自己来,可都云谏抓着他的脚不放,仰脸看着他,轻笑道:“我才说过要好好对你,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了。扶桑,除了太子,我没服侍过别人,你是第二个。”
扶桑烧得稀里糊涂,怔怔地看着都云谏,无言以对。
脱完鞋,都云谏扶着扶桑躺下,又帮他盖好被子,温柔道:“你先睡会儿,我去找修离过来,很快回来。”
扶桑轻不可闻地“嗯”了声,眼帘不由自主地往下坠,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都云谏没有立即离开。
他坐在床边,唤了两声“扶桑”,见扶桑没有反应,他伸手轻抚扶桑的脸,又用指腹蹭了蹭柔软的唇,喃喃自语:“柳扶桑,你究竟有什么魅力,连太子那样的人都被你勾走了魂?”
第096章 小太监96
“扶桑, 扶桑……”
“醒醒,喝药了。”
修离叫了好几声,扶桑才慢慢掀开眼帘, 眼神却是散的, 又过了一会儿才凝聚起来,看清了眼前人。他微微一笑, 哑声道:“修离……好久不见。”
修离也笑了笑, 道:“先起来把药喝了再说。”
先把扶桑扶起来,然后把两个枕头垫在他身后,让他靠在上面。
修离端起药碗,已经晾了有一会儿,现在喝正好。他打算用勺子喂扶桑的, 没想到扶桑直接把碗接过去,一口气灌了下去。
将空碗递给修离, 扶桑偏头张望了两眼,道:“我记得这是都云谏的房间, 他人呢?”
“将军说怕你嫌药太苦, 去街上给你买饴糖了。”修离道,“药再晾下去该凉了, 我只好先叫你喝药。”
“我在太医院闻惯了药味,才不怕苦呢。”见屋里还很明亮,扶桑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未时刚过,”修离道,“时间还早。”
扶桑松了口气,幸好没睡太久。
之前在荒郊野外露宿了三天, 还被喷了一身血都没病,今儿个怎么就病了呢?
他现在既没力气, 又怕将病气传给澹台折玉,显见是没法按摩了,但药浴不能停。
扶桑缓缓道:“修离,等殿下用过晚饭,你去他房里取一副药,拿去厨房煎上,用文火煎熬一个时辰,将熬出来的药汤倒进殿下沐浴的水中。”
“知道了。”修离起身,“我去给你倒杯茶,冲一冲嘴里的苦味。”
等修离端着茶杯回来,扶桑接过来喝了两口,看着他问:“李暮临是不是死了?”
修离淡淡地“嗯”了一声,道:“当时流箭从四面八方射向马车,我和李暮临就在马车后面,根本避无可避。李暮临被射成了刺猬,我用他的尸体当挡箭牌,才侥幸活了下来。”
扶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修离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你呢?这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扶桑刚要开口,房门猛地被推开,都云谏大步进来,见扶桑醒了,露出个如释重负的表情,问:“喝药了吗?”
修离起身站到一旁,恭顺道:“将军迟迟不归,奴婢看药快凉了,只好将扶桑唤醒,先让他把药喝了。”
都云谏自然用不着向一个奴婢解释他为何“迟迟不归”,他让修离先出去,而后坐到床边,看着扶桑问:“感觉怎么样,好点没有?”
扶桑道:“我才刚把药喝下去,没那么快见效。”
都云谏展开手中的油纸包,道:“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种莲子糖,我小时候很喜欢吃,你尝尝。”
这个“改过自新”的都云谏让扶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看他的眼神、说话的语气都令他感到无所适从,犹豫了下,他拈起一颗莲子糖送进嘴里。
入口很甜,嚼碎之后有一点点莲子特有的清苦,显得没那么甜腻。
“好吃吗?”都云谏饱含期待地看着他。
扶桑避开他的视线,轻轻点头:“好吃。”
都云谏勾了勾唇,拈起一颗莲子糖送到扶桑嘴边:“再来一颗。”
扶桑想说“我自己来”,可刚开口说了个“我”字,都云谏就把糖塞进了他嘴里,他呆呆地含着那颗糖,嚼也不是,不嚼也不是。他逼不得已迎上都云谏炯炯有神的目光,道:“我、我还是去别的房间罢,不打扰你了。”
都云谏道:“殿下让我把你带到我房里,言外之意就是让我照看你,所以你哪也别想去。”
扶桑:“……”
他当时迷迷瞪瞪的,像在做梦一样,根本不记得澹台折玉说过什么,只记得自己缩在墙角,反复说着“我不看大夫”。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不听澹台折玉的话,而且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澹台折玉会不会生气呀?
扶桑蓦然忐忑起来。
“你为什么坚持不肯看大夫?”
闻言,扶桑抬头看着都云谏。
都云谏笑着猜测:“难道是害怕被大夫瞧出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过是把个脉而已,能瞧出什么呢?”
扶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都云谏垂眼扫了扫扶桑的肚子,倾身凑近扶桑,故意压低声音:“难不成……你已经怀上了殿下的孩子?”
扶桑伸手推他,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以扶桑的手劲,根本推不动都云谏,都云谏配合着往后退,嬉皮笑脸道:“开个玩笑而已,你恼什么。你又不是女人,怎么可能怀得上孩子,就算你怀得上,短短半个月也不够啊,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都说“伸手不打笑面人”,可扶桑现在就恨不得打都云谏一巴掌,这个人笑起来比凶神恶煞的样子更讨厌,因为显得特别虚假,仿佛戴上了一副人-皮-面-具。
见扶桑似乎真恼了,都云谏赶忙收敛笑意,好声好气地哄道:“好了好了,你还病着,不宜动怒。都是我的错,吃颗糖消消气。”
扶桑把脸扭到一边:“我不吃。”
“我怎么做你才能消气?要不你打我一顿?”话音刚落,都云谏就抓住扶桑的手,往他自己的脸上打去。
扶桑吓了一跳,他只敢想想,哪敢真打,使劲把手往后缩:“都云谏!你别闹啦!”
“我是认真的。”都云谏突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扶桑道:“我踹过你一脚,还把你摁在水里一回,你今天打我一巴掌,我们一笔勾销,怎么样?”
扶桑本就分不清都云谏的话是真是假,现在他病着,脑子混混沌沌的,更加迷茫无措。
他不想再跟这个人胡搅蛮缠,疲惫道:“你放开我,我想休息了。”
“这个提议一直有效,你什么时候想打了就告诉我。”说完,都云谏放开了扶桑的手,“你休息罢,我去向殿下汇报你的情况。”
扶桑忙道:“告诉殿下我已无大碍,让他别担心。”
“你这是教唆我欺骗殿下吗?”都云谏道,“我可不敢。”
扶桑又想打他了。
都云谏前脚刚走,修离后脚就进来了。
扶桑很想和修离再说说话,修离方才问他的问题他还没答呢,可药劲儿上来了,睡意如潮水般漫上来,须臾之间就将他淹没了。
再睁眼时,屋里已点上了蜡烛,眼前模模糊糊有个人影,他以为是修离,听见的却是都云谏的声音:“……烧退得差不多了,起来吃点东西,再喝碗药,然后好好地睡一觉,明天就能好了。”
视线渐渐清明,脑子还不清醒,扶桑一脸茫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嗓音微弱又沙哑:“你怎么在这里?”
都云谏低声反问:“这是我的房间,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意识回笼,扶桑懒得与他争辩,捂着嘴咳了两声,问:“什么时候了?”
“戌时过半。”
“修离呢?”
“在楼上伺候殿下药浴。”
“他有没有帮我喂小狸奴?”
“你还是先操心操心自己罢,你不饿吗?”
“……饿。”
都云谏先让小二送来了一碗粥才把扶桑弄醒的,他去桌子那儿把粥端过来,问:“我喂你还是你自己喝?”
扶桑坐起来,伸手接过碗,唏哩呼噜把一碗蛋花粥喝进肚里,肠胃暖暖的,人也精神了许多。
“还要吗?”都云谏问。
扶桑摇头:“还得留着肚子喝药呢。”
没见过喝药还这么乖的,都云谏莞尔一笑,亲自去厨房端药。
闻着就很苦的一碗药,扶桑一口气就灌了下去,十分豪迈。都云谏及时递上莲子糖,扶桑拈一颗含在嘴里,让甜味慢慢在口中扩散。
不经意与都云谏四目相对,扶桑愣了愣:“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都云谏问:“什么样的眼神?”
扶桑不知该怎么形容,含混道:“奇怪的眼神。”
都云谏笑而不答,笑得扶桑有些发毛,他掀开被子下床,边穿鞋边道:“我去上茅房。”
都云谏道:“你吹不得风,就在屋里上罢,我不介意和你共用一只痰盂。”
扶桑道:“我介意。”
都云谏起身,从龙门架上取下他今天穿过的那件靛青鹤氅,直接披到扶桑身上:“那就穿厚点。”
扶桑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房间,和转性后的都云谏待在一起实在太别扭了。
他去前堂问掌柜的还有没有空房,掌柜的说早就住满了,连大通铺都没了。没办法,从茅房出来后,他只好又回到了地字二号房。
一进门扶桑就惊呆了,因为都云谏在床边打好了地铺,而且已经躺平准备睡了。
扶桑磕磕巴巴道:“你、你这是……”
都云谏道:“今晚有修离值夜,殿下那里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好好睡你的,病才能好得快些。”
扶桑在原地呆了半晌,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先去吹了蜡烛,然后摸黑上床,连外袍都没脱就钻进了被窝,被窝里尚有余温。
刚躺下没多久,不知从临近哪间房里传来女人的呻喑声,听起来很痛苦的样子,扶桑小声道:“都云谏,是不是有人在欺负女人?”
都云谏:“……”
这个小太监,和太子什么都做过了,还跟他装哪门子的不谙世事呢?
难道……是故意勾引他?
第097章 小太监97
虽然一路走来住过几十家客栈, 但扶桑单纯地以为客栈就是吃饭睡觉的地方,殊不知酒足饭饱思霪欲,客栈里还有一项心照不宣的特殊服务, 就是狎妓——大部分客栈会和周边的妓院合作, 而有的客栈甚至会直接在店里豢养娼妓。
那呻喑声妖娆婉转,都云谏一听就知道是妓-女发出来的, 良家妇女不可能如此放浪。
“都云谏?”没得到回应, 扶桑又喊了一声,“你睡着了吗?”
“没有。”
“我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顿了顿,都云谏道:“别多管闲事。”
“这怎么能是多管闲事?”扶桑稍微拔高了音量,“话本里常说,‘路见不平, 拔刀相助。’你身为男子汉大丈夫,遇见不平之事, 怎么能无动于衷?”
都云谏腹诽,一个愿买, 一个愿卖, 两相情愿,哪来的“不平”?
女人的呻喑声还在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其中还夹杂着男人的叱骂,都是些“婊-子”、“骚-货”之类的脏话,简直不堪入耳。
见都云谏果然无动于衷,扶桑忿忿起身:“你不管我管。”
都云谏险些气笑了,他猛地坐起来,在黑暗中直视着扶桑的身影, 几乎有些咬牙切齿道:“柳扶桑,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扶桑:“……”
他什么时候“装傻”了?
他本来就够傻了, 还需要装吗?
“你什么意思?”扶桑问。
都云谏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在心里反复劝自己:不要发火,不要发火,不要发火。
他必须改变对待柳扶桑的态度,扭转他在柳扶桑心目中的形象。
他沉声道:“男人和女人交合时,女人发出这种声音是正常的,说明她正乐在其中。”
乐在其中?
扶桑听着那声音,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一个弱女子被欺淩的画面,实在听不出乐在哪里。
他怔了怔,吞吞吐吐地问:“交合……和有染,是一个意思吗?”
都云谏耐着性子道:“行房,云雨,敦伦,苟合,有染,全都是一个意思,只是直白和委婉之分而已。”
话音刚落,女人发出一声变了调的长音,随即便彻底地静了下去。
都云谏道:“这一声就意味着到了。”
扶桑问:“什么到了?”
都云谏:“……”
短暂的寂静之后,都云谏起身坐到床边,他的眼睛在黝黯中闪着两点精光,豺狼虎豹般盯着扶桑:“你和太子不是什么都做过了么,你怎会不知道?”
扶桑讷讷:“我……”
都云谏轻笑一声,倾身靠近扶桑:“你所谓的‘上床’,该不会是和太子躺在一张床上纯睡觉罢?”
扶桑想说他和太子还会亲密地抱在一起,却难以启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都云谏骤然笑得停不下来,扶桑不明白他在笑什么,但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躺回床上,拉起被子蒙住头,又捂住耳朵,可还是没办法将都云谏的笑声完全隔绝。
都云谏许久都没笑得这么开心过了,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他直接往床边一躺,侧着身子,一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将蒙在扶桑头上的被子往下拽了拽,往扶桑脸上吹了口气。
扶桑扭头一看,猝然吓了一跳,想往里躲,都云谏一只手就将他牢牢按住,动弹不得。
“都云谏!”扶桑使劲拍打横在他身上那条手臂,“你放开我!”
“我只是睡不着,想跟你聊聊天。”都云谏不痛不痒,“别怕,你现在是太子的‘心腹’,没人敢把你怎么样,包括我。”
都云谏着重强调“心腹”二字,扶桑愣了愣才意识到,昨天他和棠时哥哥在夹道里说的那些话全被此人偷听了去,他是为了让棠时哥哥安心才夸大其词,此刻被都云谏语带讥讽地揭穿,扶桑直臊得面红耳赤,幸好有夜色为他遮掩。
见扶桑不挣扎了,都云谏将压着他的那条手臂移走,随意地搭在身上,而后用一种闲话家常的口吻,悠悠道:“你说你已经喜欢太子十年,你今年十五,也就是说你在五岁那年就喜欢上太子了,你会不会过于早熟了些?”
扶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和都云谏躺在一张床上,如此随意地谈论着他隐藏多年的秘密……好不真实,像在做梦一样。
“太子是救过你的命吗?竟让你痴心至此,默默地喜欢他这么多年。你之所以李代桃僵自请流放,其实救柳棠时和逃避三皇子都只是借口,想和太子在一起才是真正的原因,对罢?”
扶桑没作声,他觉得都云谏并不需要他回答什么。
“为了追随太子,你抛弃了养育你多年的父母,舍弃了手足情深的哥哥,放弃了宫里优渥的生活,甚至连生死都置之度外。到底是多么了不起的喜欢,竟能让这般柔弱的你,苦心付出到这种地步?”
扶桑继续沉默着,任由都云谏自说自话。
“我忽然有些羡慕太子,从没有人像你这样,不顾一切地喜欢过我,她们喜欢的都是我的家世、地位,而不是都云谏这个人。”
都云谏的语气陡然变得落寞,扶桑心想,要不要安慰安慰他?
算了,他一个小太监,哪有资格安慰一个天之骄子。
“扶桑,你不怕吗?”都云谏突然问。
“怕什么?”扶桑反问道。
“怕柳翠微取代你。”
都云谏终于戳中了扶桑的心。
怎么会不怕。
从柳翠微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怕了。
可是,可是……
怕又能怎么样呢?
他从来都没有决定什么的权利,决定权掌握在澹台折玉手中,他只能接受,无论澹台折玉给予他快乐还是痛苦,他都只能笑着接受。
“是你把柳翠微带过来的……”扶桑忍不住小声抱怨了一句。
“凡是讲求个先来后到,你先来,她后到,你比她有优势。”都云谏道,“更何况你和殿下刚经历过一段共患难,殿下对你正是青睐的时候,你若不想被柳翠微取代,就该趁热打铁。”
都云谏铺垫了那么多,终于成功将扶桑绕进去了,他诚心求教:“我该如何趁热打铁?”
都云谏道:“你先实话告诉我,你和殿下究竟发展到哪一步了?”
扶桑支支吾吾:“就只是……抱在一起睡觉而已。”
都云谏疑惑不解。
扶桑纯净得像一张白纸,对性-事一窍不通,“发乎情,止乎礼”可以理解,可太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夜夜与心爱之人相拥而眠,如何能忍得住?
太子受伤后不许太医诊治,没人知道他究竟伤势如何,也不晓得他能否人道,但都云谏比任何人都清楚,太子跨下之物半点毛病都没有。
所以太子究竟为何要做“柳下惠”?
换做是他……
“你说话呀。”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扶桑不由催促。
都云谏轻咳一声,问:“你每天为殿下按摩,都是怎么按的?”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问这个,但扶桑还是如实答道:“殿下赤身躶躰地趴在床上,先按后背,再按后蹆,然后翻身,再按前蹆。”
都云谏道:“你帮殿下按摩时,殿下就没反应吗?”
扶桑问:“什么反应?”
都云谏:“……”
扶桑什么都不懂,单凭一张嘴实在很难说清楚。
要不……用他自己的身躰向扶桑演示?
不行,若是让太子知晓就麻烦了。
“算了,今儿个太晚了,你病还没好,还是早些安歇罢,明天再说也不迟。”都云谏边说边起身下床,回到了地铺上。
扶桑:“……”
说话说一半,吊人胃口,真是讨厌。
静了一会儿,都云谏又唤他:“扶桑。”
扶桑面朝里侧躺着,不想搭理。
都云谏自顾自道:“我今晚教你的这些,还有以后要教你的,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绝对不能告诉太子。”
“……为什么?”扶桑慢吞吞地接话,“你教我的东西是不好的吗?”
“当然不是。”
“那为什么不能让殿下知道?”
都云谏沉思片刻,道:“倘若把你比作一张洁白的画纸,太子肯定希望纸上的每一笔都是他亲手所画,而不希望他人代笔。”
扶桑听不明白,也懒得再问,他的精神就快耗尽了。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为了不让都云谏入他的梦,他得抓紧时间想想澹台折玉。
半天不见,他心里就生出了浓浓的思念。
没了他的陪伴,澹台折玉今夜会不会失眠?
既希望他会,又希望他不会。
真希望一觉睡醒就能痊愈,身躰上的不适还没什么,见不到澹台折玉才是最难受的,明明他们离得这么近……
想着想着,扶桑昏沉睡去。
听着扶桑的呼吸变得轻匀绵长,都云谏无声地笑了笑。
这个小太监实在心大,在他身边都能这么快睡着,就不怕他对他做点什么吗?
都云谏蓦然有些蠢蠢欲动。
这么好的机会,不趁机做点什么实在可惜。
第098章 小太监98
扶桑睡得并不好, 他在幽冥混沌的梦境里辗转,睡也睡不实,醒也醒不来, 直到鸡鸣时分, 迷梦散去,他才终于陷入沉眠。
平日他在卯时便会自然醒, 彼时夜色尚浓, 在澹台折玉怀里赖上小半个时辰,细细碎碎地说说话,等天光大亮了再起。
今儿个却是被修离唤醒的,明亮的天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眯缝着眼含糊不清地问:“殿下呢?”
“殿下正和都将军一块儿用早饭。”
“殿下昨晚睡得好吗?”
“殿下看书看到三更天才睡下, 又翻来覆去许久才睡着,今天早早便醒了, 瞧着不大精神。你怎么样?还难受吗?”
扶桑心里泛起些酸酸涩涩的感觉,轻笑道:“烧退了, 身上也有劲儿了, 应该是痊愈了。”
他都没想到自己能好得这么快,他素来体弱, 以往但凡有个头疼脑热,怎么也得缠绵个三五天才能好,这回才半天就已无碍了。
自打出宫以后,他的身体似乎变好了一些。
修离道:“大夫开的药还是要喝完,我刚起床就让厨房熬上了,等你吃完早饭正好可以喝。”
扶桑既惭愧又感激, 他和修离都是奴婢,并没有让修离照顾他的道理。
他由衷道地道了声谢, 修离笑着摇了摇头,道:“你跟我还客气什么。李暮临死了,殿下身边就剩咱们两个奴婢,理应互帮互助。”
听他提起李暮临,扶桑蓦然想起棠时哥哥昨天对他说的话,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李暮临有没有跟你说过春宴和某个皇子在御花园里幽会的事?”
修离一怔:“你怎么……难道你见过柳棠时了?”
扶桑没想到修离猜得这么准,急忙“嘘”了一声,低声道:“这是秘密,不能让殿下知晓。”
修离点了点头,也不多问,道:“李暮临的确说过。”
春宴生前默默无闻,死后却成了宫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人,关于他被处以极刑的原因,众说纷纭,可没人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
修离紧接着道:“但我并不相信他说的话,他这人油头滑脑,素爱夸夸其谈,他说十句话,挑挑拣拣也只有两三句能信。不知道柳棠时怎么想,反正我认为他是瞎编乱造的,没有哪个皇子会蠢到在御花园里和太监白日宣霪的。”
扶桑头脑简单,通常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棠时哥哥言之凿凿,修离说得也很有道理,他不知道该信谁了。
修离又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就算你弄清楚真相又能怎么样呢?春宴既不会死而复生,你也没办法帮他报仇。多思无益,不如放下。”
扶桑点点头:“你说得对,确实应该放下了。”
就让春宴成为一个谜,留在过去罢,他要向前走了。
洗漱过后,扶桑和修离一起去客堂吃早饭。
落座后,扶桑左右看看,道:“不知道柳姑娘吃过早饭没有,要不要去问问她?没吃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吃。”
修离闻言一愣,倾身靠近扶桑,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音量道:“前儿个都将军谁都不带,只带了柳姑娘来见殿下,用意已经昭然若揭。柳姑娘迟早会成为殿下的女人,纵使殿下不能给她名分,她也是主子,而我们是奴婢,主子和奴婢怎么能同桌吃饭呢?”
一语点醒梦中人。
扶桑虽然想过柳翠微会成为澹台折玉的女人,但他完全没想到修离说的这一层,他昨天不仅和柳翠微同桌吃饭,还把自己穿过的旧衣裳送给人家,实在是……傻透了。
正自羞惭,脑海中蓦然响起都云谏昨晚说的话:你若不想被柳翠微取代,就该趁热打铁。
昨晚稀里糊涂地被都云谏绕进去了,此刻他幡然醒悟,本就不属于他的位置,何来“取代”之说?他无心和任何人去争抢什么,根本不需要“趁热打铁”,更不需要都云谏教他怎么“趁热打铁”,他只需要平静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即可。
扶桑豁然开朗,但仍有困惑:柳翠微是都云谏献给澹台折玉的,他们俩应该算是一条船上的,可都云谏为何又转头撺掇他去和柳翠微竞争?都云谏究竟安的什么心?他想从中得到什么?
扶桑猜不透都云谏的心,唯有一点可以确定:都云谏说的话一句都不能信。
“你说得对,”扶桑道,“是我糊涂了。”
修离道:“从嶕城到嘉虞城,这一路都是我在照顾柳姑娘,对她还算了解,她知书达礼,性情温厚,就算以后成了主子,也不会苛待我们。”
扶桑含笑点头:“那就好。”
但内心深处,始终潜藏着一缕苦涩,无论他怎么蛊惑自己,都无法消除。
除非……他不再喜欢澹台折玉了。
有诗曰: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①
他对澹台折玉的这片痴心,有朝一日会不会变却呢?
“你知道我们要在这里停留多久吗?”修离问。
“殿下前天作了一幅画,送去装裱了,说是最快也要三天。”扶桑道,“若是明天能弄好的话,兴许后天就可以启程了。”
吃过饭,喝完药,扶桑迫不及待地上了楼,叩响房门,听见澹台折玉的声音,一颗扑通扑通的心倏地便静了。
刚把门推开,小狸奴就朝这边冲过来,乍一看真的很像只大黑耗子,怪不得那天吓柳翠微一跳。
小狸奴被门槛拦住了,扶桑弯腰把它捞起来,一手托着它小小的身体,一手抚摸它,道:“玄冥,你是不是想我了?”
小狸奴仰着小脑袋,两颗乌溜溜的圆眼睛看着他,很响亮地叫了一声,仿佛在大声回应他:是!
扶桑低眉敛目,轻声道:“我也很想你。”
这一句落在澹台折玉耳中,即使不是对他说的,也让他心头一软。他温声道:“过来。”
扶桑抱着小狸奴走过去,目光始终黏在小狸奴身上,道:“我不在,玄冥没有挨饿罢?”
“你不在还有我,我还能饿着它?”澹台折玉道,“别忘了,我可是养过狸奴的人,比你有经验。”
扶桑坐在澹台折玉对面,终于抬眼看向他——明明才分开半天而已,却好似分开了很久很久,竟有种“近情情怯”之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澹台折玉伸手覆在扶桑额头上,感受片刻,道:“不烧了。”
扶桑主动交代:“但我还有在乖乖喝药。”
他很怕澹台折玉问他为什么那么抗拒看大夫,他实在找不到一个能够自圆其说的理由。但澹台折玉没问,好像把那件事忘了似的,他温温润润地看着扶桑,道:“昨晚你不在,我一宿都没睡好。”
虽然已经从修离口中知道了,可听澹台折玉亲口说出来,扶桑心里还是泛起丝丝甜意,道:“我也没睡好,做了好多乱七八糟的梦。”
“梦见什么了?”
“醒来之后就忘了。”
澹台折玉很想问一句“有没有梦见我”,忍住没问,道:“你才刚好,这两天就待在客栈里,哪也不许去,免得再复发。”
扶桑乖巧点头:“好。”
澹台折玉上下扫他两眼,道:“衣服怎么皱成这样?”
扶桑低头一看,确实皱得不像话,赧然道:“我昨晚穿着外袍睡的,忘记脱了,这就去换下来。”
顺手把小狸奴放到澹台折玉腿上,蓦地想起什么,扶桑问:“昨儿个送去洗的衣裳送回来了么?”
澹台折玉道:“还没有。”
扶桑道:“我去取。”
刚打开门,就瞧见了柳翠微,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怔了怔,柳翠微收回正欲敲门的手,率先开口:“我去送洗衣裳,听见浣衣娘说要给天字一号房送衣裳,就替她送了过来。”
扶桑忙将柳翠微手中捧着的一摞衣裳接过来,道:“我正要去取呢,有劳柳姑娘了,多谢。”
柳翠微明显感觉到扶桑对她的态度不似之前那般亲昵了,她不露声色道:“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言谢。听修离说你伤风了,不要紧罢?”
扶桑道:“劳姑娘挂心,已无碍了。”
“那就好。”微微一顿,柳翠微又道:“你昨天说要跟我学绣帕子,若是得空了,只管去找我。”
扶桑都忘了这茬了,笑着应了声“好”,目送柳翠微离开。
等他关上门,澹台折玉道:“好端端的绣什么帕子?”
扶桑含混道:“打发时间而已。”
昨天中午,扶桑和柳翠微一起吃的午饭,饭后又去柳翠微屋里坐了会儿,瞧见她绣了一半的帕子,图案秀美,绣工精巧,便顺嘴夸了几句,柳翠微见他喜欢,慷慨道:“等绣好了送你。”
扶桑不由想起话本里常有女子送男子手帕的情节,便请教柳翠微为何这样编排,柳翠微含羞道:“帕子是女儿家的体己之物,送予男子即是定情信物,送予女子则是金兰之谊。”
扶桑还是有些不明白:“那为何偏要送帕子呢,送簪钗环佩不行吗?还更贵重些。”
柳翠微念了一首诗:“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相思。请君翻覆仔细看,横也丝来竖也丝。②”
不等她再做解释,扶桑便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手帕是用丝织成的,丝同思,可表相思之意。”
柳翠微道:“正是如此。”
扶桑心里闪过澹台折玉的样子,忍了一会儿,状似随意道:“绣帕子难不难?我每天都很清闲,除了读书就没别的事做,或许可以学学绣活,打发打发时间。”
柳翠微当即便说要教他,扶桑自然无有不从。
这其中缘由是不能说给澹台折玉听的,会泄露他的心思。
正心虚呢,就听澹台折玉问:“会下棋吗?”
扶桑摇头:“不会。”
澹台折玉道:“我教你。”
扶桑欣喜道:“好!”
应完就后悔了。
虽然他不会下棋,但也知道这是聪明人之间的消遣,他爹和棠时哥哥就经常在书房对弈。
他这么笨,要是澹台折玉怎么教都教不会,岂不是很丢脸?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第099章 小太监99
“薛隐。”
稍待瞬息, 薛隐推门而入:“殿下有何吩咐?”
澹台折玉道:“去买套围棋来。”
薛隐领命退出,来去如风。
扶桑对薛隐充满好奇,等躲在屏风后头换好了衣裳, 他坐在澹台折玉身旁, 饶有兴致地问:“殿下,薛隐平时都藏在哪里?除了刚来那天他在门口守了半日, 其他时候根本见不着他的人影。”
澹台折玉一心二用, 边看着手里的书,边回答扶桑:“薛隐并未刻意隐藏形迹,只是懒得露面而已。除了例行巡察,他通常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总一个人待着他不无聊吗?”
“薛隐独来独往惯了,性子孤僻, 独处反而更自在。”
“他是怎么做到随叫随到的?”
“一来他不会离我太远,二来耳力超群, 三来轻功卓然。”
“那他平时睡觉吗?”
澹台折玉笑睨他一眼,道:“凡是血肉之躯, 都得吃饭睡觉, 薛隐也不例外。”
扶桑想了想,道:“那当他睡觉的时候你召唤他, 他也会立刻来到你身边吗?”
“会,”澹台折玉笃定道,“即使睡觉时他也会保持警觉,一有风吹草动他就会立马醒来。”
扶桑不由感叹:“这暗卫也太难当了。”
澹台折玉附和:“确实不是普通人能胜任的。”
薛隐当然不是普通人,他遭过的难、受过的苦是寻常人难以想象的,故而才磨练出坚韧不拔的心性。
在薛隐被舅舅派到他身边做暗卫之前, 澹台折玉就对他有所了解,皆出自表哥韩君沛之口。
薛隐的父亲薛憾, 曾是韩子洲的麾下,在龙骧军西北部任忠武将军,镇守西北边境。在一次战役中,薛憾被敌方将领斩断一条手臂,从此告别了战场。韩子洲惜才,原本打算留薛憾在武安侯府做个幕僚,谁知薛憾坚辞不受,领了朝廷的抚恤,便回了裕州老家,与妻儿团聚。
夫妻俩聚少离多,情分日渐淡薄,薛憾之妻张氏耐不住寂寞,与人勾搭成奸。为了与奸夫成就好事,张氏一不做二不休,在薛憾归家两个月后毒杀了他。张氏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被薛隐瞧在了眼里。
只守了半年孝,张氏就变卖了房产,带着薛憾所得的抚恤和拖油瓶薛隐,嫁给了奸夫做妾。办喜事的当晚,薛隐潜入房中,用一把柴刀,砍掉了张氏和奸夫的人头。
当时薛隐刚满十岁,等他千辛万苦来到京城,已是两年后了,其间他几乎吃尽了这世间的苦。薛隐找到武安侯府,说他是薛憾的儿子,韩子洲便收留了他,让他给韩君沛做随从。从此薛隐就成了韩君沛的影子,和韩君沛一起习文练武,又和韩君沛一起上战场,出生入死,建立了深情厚谊。
韩君沛的死,对薛隐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护送韩君沛的遗体回京之后,薛隐本想以死谢罪,却被韩子洲阻止,韩子洲告诉他,要死也得死在战场上。
之后薛隐就来到了澹台折玉身边,成了他的暗卫。但这只是暂时的,等到了嵴州,薛隐就会加入龙骧军,像他爹一样,镇守西北边境,直到战死沙场,埋骨鹿台山下。
这些惨事,澹台折玉当然不会说给扶桑听,扶桑只用活在他的小天地里,一直简单快乐就好。
扶桑口中还残留着药的苦味,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啜饮两口,道:“在永渠城那个晚上,救我的那个黑衣人,其实就是薛隐罢?”
澹台折玉说过,他曾派人暗中保护他,却没点明那个人是谁,自从见到薛隐,他心里隐隐就有了猜测,想亲口向薛隐求证,却没找到说话的机会,只好问澹台折玉了。
澹台折玉没有直接回答是或不是,而是低垂着眼帘,平声道:“薛隐只是遵照我的命令行事而已。”
扶桑慢半拍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我才是你真正的救命恩人。
他当然知道这一点,但澹台折玉特意点出来,是有什么更深层的用意吗?
澹台折玉抬眼,对上扶桑的视线,见他似有疑虑,蓦然意识到和扶桑说话一点弯子都不能绕,便直截了当道:“要感激,感激我一个人就够了。”
扶桑冁然而笑,用力点头:“嗯!”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薛隐就带着新买的棋具回来了——一张四四方方的棋盘和两罐棋子。
棋盘摆在中间,澹台折玉问:“想执黑子还是白子?”
扶桑谨慎地问:“有什么区别吗?”
“白子一百八十颗,黑子比白子多一颗。”澹台折玉道,“白子先行,黑子后行。”
扶桑道:“我得找支笔记下来。”
澹台折玉却道:“打发时间而已,不用那么慎重,记不住就问我。”
扶桑喁喁道:“我很笨的,要是同一个问题问你三四遍,你会不会嫌烦?”
“不会,”澹台折玉不假思索道,“我会觉得是我教得不好。”
扶桑的心先放下了一半,等学了半晌,发现澹台折玉果然耐心之至,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表情都没泄露出丝毫不耐烦,扶桑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一个用心教,一个用心学,间或响起欢声笑语,时间不知不觉地便流逝了,等到午饭时分,扶桑已将围棋的规则掌握了七七八八,不禁沾沾自喜:“看来我也不算太笨嘛。”
澹台折玉道:“你在棋道上很有天分。”
扶桑自夸只是调侃,没想到澹台折玉却夸得如此真诚,令他不敢置信:“真的假的?”
澹台折玉笑着点头:“真的,有种‘无招胜有招’的灵性。”
扶桑心想,一定是安慰,当不得真,就连最疼爱他的爹娘都没夸过他有“灵性”。但心里还是很高兴,眉开眼笑道:“那下午接着下。”
澹台折玉一口答应:“好。”
刚把棋子收进棋罐里,都云谏来了。
小狸奴原本卧在扶桑脚上睡得正香,都云谏一进来,它手忙脚乱地就钻进了床底下。
“殿下想吃什么?”扶桑问,“我去点菜。”
“你看着点罢。”澹台折玉道。
扶桑应了声“好”,便出去了——经过这段日子的朝夕相处,他对澹台折玉的各种习惯、喜好基本都已了若指掌,点个菜根本难不倒他。
扶桑一出去就看见了守在门口的修离,讶然道:“你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
修离道:“从原先住的客栈回来就在这儿候着了。”
昨天过来得匆忙,修离什么都没带,今儿个吃完早饭,他回了趟原先住的客栈,驾着马车把行李运了过来——就是遇刺那天扶桑和澹台折玉弃车逃跑,随后被都云谏捡回来的那两箱行李,其实都是些衣裳鞋袜之类,没什么贵重物品。
扶桑拉着修离下楼,边走边道:“你昨晚值夜,白天理当休息的,干嘛在那傻站着?”
修离道:“现在不是就剩咱俩了么,我怕你一个人顾不过来,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又找不着我。再说值夜又不是睁眼到天明,殿下睡的时候我也睡,没那么累。”
扶桑道:“咱们现在出宫了,你不用还像宫里那样,守在门口随时听候差遣,该休息就去休息。而且殿下从早到晚待在屋里,要么睡觉要么看书,根本没什么可忙的,我自己完全能搞定,要真需要帮忙我会去找你的。”
修离点点头:“我知道了。”
先前修离是太子身边的老人,扶桑是新人,扶桑处处都要听他安排,如今扶桑却反过来指点起他来,虽是为了他好,但修离心里多少有些不大舒服,感觉被扶桑压了一头。
不过从他今儿上午在门外听见的那些言谈可知,扶桑现在俨然成了太子的体己人,地位已是今非昔比,他以后确实得仰扶桑鼻息了。
等扶桑和修离端着香喷喷、热腾腾的饭菜回到天地一号房,都云谏已不在了。
把饭摆好,扶桑和修离正欲退下,澹台折玉道:“扶桑留下。”
待修离出去了,澹台折玉道:“过来陪我吃饭。”
扶桑眨眨眼,犹疑道:“都……都将军呢?”
澹台折玉道:“从今天起,我的一日三餐,都由你来陪我,用不着都云谏了。”
扶桑一时无言。
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就好像回到了那段只有他和他的美好时光一样……可逝去的时光是不会复返的。
他总是反复告诫自己,不要贪得无厌,不要痴心妄想,安分守己地做个奴婢,只要能长长久久地陪在澹台折玉身边就够了。
可是,澹台折玉对他这样好,他怎么能够不贪心?
“怎么,”澹台折玉看着他,“不愿意吗?”
扶桑急忙摇头,又笑着点头:“愿意。”
过去坐下,小狸奴早已急不可耐,站起来扒着他的腿,喵喵叫个不停。
扶桑端起盛着羊乳的那只碗,用指尖试了试温度,然后递到小狸奴嘴边。
他弯腰看着小狸奴狼吞虎咽,趁机把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压下去。
第100章 小太监100
围棋真的很能消磨时间, 才下了两盘棋,一个下午倏地就过去了。
不过冬天本就昼短夜长,下午尤其短暂, 午睡醒来后再过一个时辰天就黑了, 若逢阴天则黑得更早。
天一黑就该吃晚饭了,一日三餐总是不能少的。
扶桑和修离拿着两副药去后厨, 一副是澹台折玉的药浴, 一副是扶桑要喝的。
把药煎上,点好了菜,两个人站在客堂等候。柳翠微出来用饭,瞧见他们,便过来问:“我能帮你们做点什么吗?”
修离客客气气地道:“这等粗活岂敢劳烦姑娘, 倒是姑娘若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
柳翠微牵唇浅笑, 盈盈脉脉的目光在扶桑脸上停留一瞬,转身走了。
柳翠微根本见不着澹台折玉的面, 不免有些心急。
昨天受扶桑之托去服侍澹台折玉, 凳子还没坐热,话也没说两句, 澹台折玉就以狸奴怕她为由将她屏退了。
今天本想借着送衣服为由在澹台折玉跟前露露脸,没成想却连门都没进去,又以刺绣为由引扶桑来见她,可从早等到晚扶桑也没来。
扶桑明明那么真诚地说过会竭尽所能帮助她,怎么态度忽然就变了?
柳翠微心里不禁生出些许怨念,觉得扶桑辜负了她的信任。
其实扶桑惦记着学刺绣的事儿呢, 可他刚领略到围棋的乐趣,又被澹台折玉那几句称赞所激励, 想认认真真地把围棋学好,不教澹台折玉失望。
他实在没有一心二用的本事,只能先将学刺绣的事儿搁置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
柳翠微方才那个眼神让扶桑有些过意不去,犹豫片刻,他跟修离知会一声,走到柳翠微所在的桌旁坐下,寒暄道:“你今儿个做了什么?”
“我把帕子绣好了,待会儿拿给你?”
“这么快?等晚饭后我去找你拿。”
柳翠微柔声道:“从前待字闺中,镇日里也没什么事做,全靠做女红打发时间,也就这点善长了。”
扶桑知她在自谦,却又不会说恭维的话,只好生硬地转了话题:“我这两天在跟殿下学下棋,一心不能二用,等我彻底学会了,就去找你学刺绣。”
得到了解释,柳翠微心里那点怨念便消散了,笑着点点头:“好,一样一样来,不急的。”
扶桑又道:“你整天闷在屋子里肯定很无聊,我那儿有许多话本,待会儿我挑几本好看的拿给你,做女红做累了就看看书,也算是劳逸结合了。”
柳翠微高兴道:“我下午还想着找几本书来看看呢。”
扶桑也笑起来:“这算不算心有灵犀?”
柳翠微敛眸浅笑,显出几分羞答答的小女儿情态来,娇俏动人。
扶桑看在眼里,蓦然有种既羡慕又惭愧的复杂心情。
这是真正的美人才会自然流露出的柔情媚态,而他,就算穿上华美的衣裙、妆扮成女人的模样,也只是个虚有其表、矫揉造作的空壳子,内里始终是个不伦不类、不男不女的怪物,他有什么资格和柳翠微相提并论呢?
修离在喊他了。
扶桑起身过去,将这一瞬间的阴翳驱散,仿佛它从来存在过。
陪澹台折玉吃过晚饭,扶桑挑了两本话本给柳翠微送去,到了地字七号房门口,听见里面传出宛转琴音,他一敲门,琴音便停了。
等门开了,扶桑道:“是你在弹琴吗?”
柳翠微侧了侧身,让扶桑看见摆在桌上的七弦琴,道:“今儿上午修离去原先的客栈取行李,我让他帮我把这把琴带了过来。这把琴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每当我思念爹娘时,就弹一弹琴,心里会好受许多。”
扶桑笨嘴拙舌,恭维人不会,安慰人也不会,好容易才想起来一句:“你爹娘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你的。”
柳翠微含笑点头,取来那方绣着花鸟图的帕子赠予扶桑,扶桑把话本交给她,又聊了几句,扶桑转身要走,就看见都云谏正站在地字二号房门口向他招手。
扶桑正需要他帮忙,便走过去,道:“劳烦都将军上楼一趟,将殿下抱到床上。”
都云谏道:“你先进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扶桑跟着他进了屋,都云谏从桌上拿起一本书,递给扶桑,道:“我昨晚说要教你的东西,基本都在这本书里了。”
早上被修离无意点醒之后,扶桑已经不需要都云谏再教他什么,但他还是伸手把那本书接了过来,心想不过是一本书而已,多看书总是没错的。
前后两张封皮上都没写书名,扶桑正想翻开一探究竟,却被都云谏制止:“现在别看,等你一个人的时候再看,记住,千万别被殿下发现。”
如此神秘,弄得扶桑既好奇又有些畏忌,他一天到晚和澹台折玉待在一起,想在澹台折玉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谈何容易。
他把书递回去:“算了,我不要了。”
都云谏接过书,随即直接塞进了扶桑衣襟里,而后推着扶桑往外走,根本不给扶桑拒绝的机会。
回到天字一号房,趁着都云谏抱澹台折玉上床,扶桑掏出那本无名书,塞进了他的书袋里,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
都云谏走后,扶桑仍如前日那晚一般,吹了蜡烛,在黑暗中脱掉外袍,拿上装着松节油的小瓷瓶和那件白狐斗篷,小心翼翼地向床边靠近——小狸奴乌漆墨黑的,灯一吹就和夜色融为一体了,扶桑生怕踩到它。
从床尾爬上床,澹台折玉还在悉悉索索地脱衣。
眼睛尚未适应黑暗,扶桑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到一个隐约的轮廓,即使这样都能让他心如鹿撞,赶紧背过身去调整呼吸。
澹台折玉除尽衣衫,赤身躶躰地趴好,道了声“好了”,扶桑低低地“嗯”了一声,将白狐斗篷搭在澹台折玉腿上,膝行至他身侧,先将双手搓热,然后贴上澹台折玉的脊背,开始揉按。
吸取上次的教训,今晚只放了两个炭盆,床头床尾各一个,果然没那么热了,放松完后背,扶桑都没出汗了。
往掌心倒上适量松节油,再次搓热双手,刚把黏腻软热的手掌放到澹台折玉的背上,忽然传来绵绵琴声,继而有清婉女声和琴而歌。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①
等歌声和琴声都停歇了,扶桑才轻声道:“是柳姑娘在抚琴唱歌。”
澹台折玉没应声,扶桑便也不再说话,专心按摩。
等按完后面,澹台折玉翻过身来,扶桑倏然想起都云谏昨晚问他的那句话:你帮殿下按摩时,殿下就没反应吗?
偏他问完就卖起关子,也没说清楚澹台折玉应该有什么反应。
扶桑双手不停,每隔一会儿就盯着澹台折玉的脸瞧一瞧,他的表情始终是平静的,就像睡着了一样,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
或许他能从都云谏硬塞给他的那本无名书里找到答案。
因为都云谏说了,他要教他的东西,都在那本书里。
他究竟想教他什么?
对那本书的好奇心不知不觉就浓厚了起来。
两条蹆按完,扶桑先帮澹台折玉盖好被子,才轻声道:“殿下,结束了。”
没得到回应,扶桑又唤一声:“殿下?”
澹台折玉依旧毫无反应,显然是睡着了。
扶桑无声地笑了笑,蹑手蹑脚地爬下床。
他一走动,小狸奴就跑过来,围着他的脚打转,还叫个不停。
扶桑只得弯腰将它抱起来,“嘘”了一声,小声道:“别吵,殿下在睡觉呢。”
仿佛听懂了他的话,小狸奴真的安静了,然而为时已晚,澹台折玉已经被吵醒了。
“扶桑?”
扶桑闻声,急忙应道:“我在呢。”
澹台折玉道:“我睡了多久?”
扶桑把小狸奴放回地上,拿起挂在龙门架上的外袍,道:“估计也就一刻钟。”
整个按摩流程耗时半个时辰,后背和双腿各占一半,后腿和前腿各占一刻钟,翻身的时候澹台折玉还是醒着的,就算立刻睡着也只能睡一刻钟。
“我去让小二备浴,”扶桑道,“你可以再眯会儿。”
扶桑穿好衣服就出去了,在厨房见到了修离,诧异道:“你一直在这里守着药炉吗?”
“没有,”修离道,“我觉着时候差不多了,就过来看看。”
虽然同为太监,修离却不像扶桑这么弱不禁风,他比扶桑高大,也比扶桑健壮,扶桑半桶水都拎不动,修离却能拎着一满桶水健步如飞。
当然,抱澹台折玉进浴桶对修离来说也是轻而易举。
澹台折玉泡药浴的时候,修离就守在外面。
药浴结束后,换修离进去服侍,扶桑在外面等候。
等修离出来,扶桑进去,先准备好换洗的衣裳,然后吹了蜡烛,在屏风的遮挡下脱衣沐浴,依旧用的是澹台折玉用过的水,还很热呢。
在水里随便泡泡就出来了,速速擦身穿衣,这回不用澹台折玉召唤,扶桑就自觉地爬上床,带着一身药香钻进澹台折玉怀里。
两个人面对面搂在一起,澹台折玉的下颌抵着扶桑的额头,嗓音低哑:“累不累?”
“不累,”扶桑道,“一点都不累。”
顿了顿,澹台折玉道:“不如以后改成隔一日按一次……”
“不行!”扶桑不假思索地反驳。
话音刚落,扶桑就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登时就有些慌乱,还没想好如何补救,昨晚在都云谏房中听过的那种呻喑声再次传入他的耳中,而且比昨晚更加清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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