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小太监111
扶桑当然明白澹台折玉为何会让君如月陪他出行, 因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若是有个熟门熟路的人与他结伴就再好不过了, 而君如月出现得刚刚好, 澹台折玉顺便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他了。
可扶桑和君如月是彻彻底底的陌生人,这下是真的不自在极了。
君如月既不骑马, 也没乘车, 领着扶桑在街头漫步。
好在天公作美,今日是个阴天,乌云盖顶,清风徐来,十分凉爽, 不似昨日那般闷热。
扶桑身着一袭荼白色斜襟窄袖暗纹锦袍,襟头和袖口镶着红边, 腰带也是红的,左边挂着棠时哥哥送的玉葫芦吊坠, 右边挂着金水仿做的石榴香囊, 这两样东西他总是不离身的。
先前那些旧衣早在路上淘汰了,而今穿的这些皆是澹台折玉一件件买给他的, 从用料到做工都是极好的,配色也都是他喜欢的。
就算不靠衣装,单看容貌与气质,扶桑也丝毫不像个奴婢,如今锦衣加身,俨然是个锦绣堆里长大的公子哥儿, 哪怕和君如月这个货真价实的勋贵子弟走在一起也毫不逊色。
从他们身旁经过的路人少不得多看他们几眼,而君如月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扶桑。
他横看竖看, 都不觉得扶桑像个低三下四的奴婢,倒有几分被娇宠出来的天真烂漫,而且澹台折玉对待他的态度也有些耐人寻味,很难不教人多想。
君如月不禁想到好友严律前阵子分享给他的一则艳闻,说是朱钰在郊外有处隐秘私宅,宅子里豢养了数名娇丽娈童,朱钰间或召集一帮喜好狎亵娈童的狐朋狗友,在私宅里纵情声色,霪靡不堪。
朱钰乃是嵴州知府朱靖宴的长子。文臣与武将天然对立,朱靖宴与君北游多有不睦,朱钰和君如月也时常交恶,朱钰视君如月为眼中钉,君如月却从未将朱钰放在眼里,不过是个只知道寻欢作乐的酒囊饭袋而已,他根本不屑一顾。
食色,性也。
以扶桑这样的姿色,想要得到男人的宠爱,简直易如反掌。
难道,他是澹台折玉的娈童?
君如月立即驱散了这个荒唐的念头。
他这样无端揣测,将澹台折玉和朱钰那样的龌龊之徒相提并论,对澹台折玉无疑是种亵渎和玷污。
他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愧疚之情,不仅对澹台折玉,也对扶桑。
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君如月率先开口:“你叫扶桑是罢?你姓什么?”
“我姓柳,柳树的柳。”扶桑边回话边匆匆地瞅了他一眼,他与都云谏身高相仿,却不像都云谏那样给人以压迫感,反而和颜悦色,一副很好亲近的样子,故而扶桑并不怕他,只是略有尴尬而已。
“你在殿下身边多久了?”君如月又问。
“从离京到现在,半年了。”扶桑如实道。
君如月微感诧异,他还以为这个小太监应该跟随澹台折玉三年五载了,才会忠心耿耿、誓死追随,没成想竟是从流放伊始才到澹台折玉身边的,并无忠心或者情分可言。
短短半年就能得到澹台折玉的宠幸,除了这张如花似玉的脸,这小太监定然还有些深藏不露的本事,倒教他心生好奇了。
说话间,二人拐进街边的一间古玩铺子,刚进门,就听见一声欢快的“月哥哥”,紧接着就看见一名身着粉裙的俏丽少女快步朝他们走来,扶桑很有眼色地让到一边。
少女直接抓住君如月的手臂,眉开眼笑道:“月哥哥,好久没见你了,茹儿好想你呀,你有没有想茹儿?”
扶桑暗自惊讶,西北民风竟开放如斯,完全不顾“男女授受不亲”的礼制,不仅当街拉拉扯扯,言辞更是直白大胆,那些话他都无法轻易说出口。
君如月本就因宿醉有些头疼,此刻头更疼了。
眼前这名少女是他好兄弟严律的亲妹妹严茹,与他十分相熟。与此同时,严茹也是他众多爱慕者中的一个,自从晓事后就成天嚷嚷着非他不嫁,令他避之唯恐不及,没想到今儿个不期而遇了。
君如月扫了扶桑一眼,推开严茹的手,低声道:“别闹,我有朋友在呢。”
扶桑:“……”
朋友?即使君如月只是随口一说,也让他受宠若惊。
严茹这才看向扶桑,登时两眼发直,就差把“惊艳”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扶桑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转眼看着君如月道:“你们聊,我先随便看看。”
店铺很大,甚至还有二层,扶桑被伙计引领着上楼逛了逛,等他下来的时候,严茹已不在了。
君如月问:“可有看中什么物件?”
扶桑摇了摇头。精美的东西有很多,但没有第一眼看见就认定“就是它了”那种强烈的直觉。
从古玩铺出来,两个人继续在各种店铺间穿梭,刚从一间扇子铺里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童迎上来,双手递给君如月一束花,而后抬手一指,道:“那位小姐让我送给公子的!”
扶桑循着小童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斜对面的茶楼里,临窗坐着个清秀佳人,边朝这边挥着手里的帕子,边扬声道:“月公子!我姓唐!家住平安里!”
扶桑笑出声来,君如月瞧他一眼,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拉着他快步离开。
等走远了,君如月松开扶桑,道:“你方才笑什么?”
昨日傍晚,扶桑和朝雾坐在院中闲聊,朝雾说君如月是碎夜城有名的美男子,倾慕他的女子不计其数,就连敌国公主都想嫁给他。
扶桑嘴上不说,心里却觉得朝雾多少有些夸大其词,可今日一见,竟是名符其实,所以才不小心笑出声来。
扶桑仍是忍俊不禁,含笑解释:“我从前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觉得有趣。”
君如月也不与他计较,面带微笑道:“此地的风俗人情与京城那边大不相同,不仅男子可以向心仪的女子求爱,女子也可以主动向相中的男子示好。每年三月三上巳节,城中适龄的未婚男女全都汇聚在城外涴水河畔,游春踏青,寻觅良缘,喜事能从三四月一直办到七八月。”
扶桑只是想想都觉得热闹,可惜他来晚了,错过了一场盛事。
君如月将手中花束递给扶桑:“喏,送你了。”
扶桑心想,他应该是觉得堂堂男子汉拿着一束花有失体面,便伸手接过来,垂眸分辨,有淡紫色的苦楝花,还有粉红的海棠,其它的他不认识。
恰好他们路过的民宅里耸立着一株高大的苦楝树,繁枝绿叶随风摇曳,细碎的紫色花瓣被风吹落在街道上,似一层薄薄积雪,香气熏人。
扶桑伸手接了几朵簌簌飘落的小花,随口道:“这里的百姓似乎尤其喜欢苦楝,城外城内随处可见。”
君如月道:“等你去了鹿台山,就会发现漫山遍野都是这种树,碎夜城的苦楝都是从那里蔓延而来的。”
扶桑讶道:“鹿台山离这里不是有一百多里么,怎么会蔓延这么远?”
君如月暗悔不该提到鹿台山,可扶桑既问了,他也不能不答:“一株苦楝树开一次花能结几百上千颗苦楝果,这些苦楝果落地生根,迅速生长,五六年就能长成大树,继续开花结果,落地生根。就这样年复一年,鹿台山上那些苦楝,花了近百年才蔓延到碎夜城来,若是无人砍伐,迟早整个嵴州都会被此树覆盖。”
扶桑想了想,又问:“那最初是谁把苦楝种在鹿台山上的?”
君如月默了默,道:“是一位皇子。”
扶桑吃了一惊:“皇子?”
君如月道:“鹿台山上那所行宫,也是那位皇子所建的。”
扶桑一时恍然。
第一次从都云谏口中听说鹿台山上有座行宫时他就觉得奇怪,正常来说,行宫都不会离京城太远,在遥远边境的高山上为皇帝建一座行宫也太不符合常理了。
现在看来,那座行宫的背后是有段故事的,而且是段年深岁久的故事,发生在百年前,事关一位皇子。
扶桑对这个久远的故事充满好奇,兴致勃勃地追问,君如月却不欲多言了,道:“说来话长,日后有机会我再慢慢告诉你。”
日后……再过几天他就要跟随澹台折玉前往鹿台山了,哪还有什么“日后”。
扶桑意识到对方在搪塞他,便识趣地没再多问。
又往前走了一段,途径一个路边摊,扶桑被吸引了。
一张床单大小的灰布铺在地上,上面有序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傩戏面具,扶桑一眼相中其中一副,伸手拿起来,覆到自己脸上,转头对着君如月,透过面具的两只眼睛看着他,道:“你知道这是谁的面具吗?”
君如月了然道:“二郎神。”
扶桑还没说要买,君如月就自作主张付了钱,而且他给的银子足够买下所有面具了,摊主自是千恩万谢。
扶桑也向君如月道了声谢,然后直接将面具戴上,可以让他不必在意路人打量的目光。
并肩前行,君如月问:“那么多面具,你为何单单挑中了这一副?”
由于面具的遮挡,扶桑瓮声瓮气道:“两年前的上元节,哥哥带我出宫游玩,原本开开心心,不想却被几个纨绔子弟纠缠,幸得一位戴面具的公子仗义出手,帮我们解围,当时他戴的就是这副二郎神面具。为了记住那位做好事不留名的公子,我也买了副二郎神面具,挂在我房间的墙上,只要看到面具就会想到他。”①
君如月忍了又忍,到底没有说出口——其实扶桑口中那位做好事不留名的公子,就是他。
昨天在城外,透过车窗看见扶桑的第一眼,他就认出他了,倒不是他刻意铭记,而是扶桑这张脸生得太好,实在难以忘却。
第112章 小太监112
两年前, 君北游回京述职,君如月与父同行。
临行前,君北游的夫人、君如月的亲娘乔木棉如是道:“此行若不能将月儿的婚事敲定, 你们父子俩都别回来见我!”
谁成想, 素来身强体健的君如月,刚到京城就病倒了。
这病来得太巧, 君北游疑心他是为了逃避婚事装的, 特地请了医术高超的太医院左院判赵行检来看诊,诊断表明君如月是真的病了,且病得不轻。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一病就从年前缠绵到了年后, 临近上元节才总算大好了。
上元夜是有宫宴的,君如月理应和父亲一同赴宴, 可他大病初愈,心力不济, 实在不耐烦陪着一班巧言令色、揣奸把猾的权贵上演君慈臣孝的闹剧, 所以他在日暮时分逾墙越舍,独自溜出府, 游灯会去了。
京城里达官贵人遍地走,随便往人堆里扔块石头,都能砸中一两个沾亲带故的权门贵戚。为免被人认出来,君如月戴了副傩戏中的二郎神面具,在街上优哉游哉地闲逛。
途径停仙楼时,看见几个纨绔正围着两个绿衣少年, 一边拉拉扯扯,一边出言调戏, 似是将他们当作了南风馆里卖身的小倌。
君如月本来不欲多事,若是被人撞破身份,指不定要捅出什么娄子。他都走过去了,可又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于是又折回去,一句废话没有,直接动手。
京城里这些纨绔大都是仗势欺人的货色,没几个有真本事的,但凡有几分真本事,也干不出这种无赖行径。君如月三拳两脚就将几个纨绔揍得稀里哗啦,他们虚张声势地撂下几句狠话,就作鸟兽散了。
两个少年凑过来道谢,君如月的目光不由自主就定在了那个稍矮些的少年脸上。
他看起来很稚嫩,也就十二三岁的模样,肤赛霜雪,唇若丹霞,朗目疏眉,仪神隽秀,教人一见忘俗。
这张脸生得委实赏心悦目,即使是这世上最神乎其技的画匠都画不出如此超绝的容颜。怪不得那几个纨绔会纠缠他,他若是女儿身,怕是半个京城的男子都要沦为他的裙下臣,哪怕是名满京城的准太子妃韩灵稚都及不上他。
“……公子?”
君如月回过神来,也没听清对方说了些什么,只觉得那把嗓子软软糯糯,特别悦耳。他轻咳一声,语声淡淡:“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言谢。你若不想惹麻烦,不如像我这样把脸遮起来。”
言罢,他转身就走,也不知在着急什么。
等走远了,他驻足回头,只见灯火辉煌,人影幢幢,那两个少年已消失无踪了。
缘分着实妙不可言,君如月万万没想到,会再次见到那个惊鸿一瞥的少年,而且是在距离京城几千里的碎夜城,澹台折玉的身旁。
他长大了些,褪去了几分青涩,美得愈发夺目了,人如其名,宛若一朵浓艳绮丽的扶桑花。
只可惜,他竟是个太监,犹如白璧微瑕,青蝇点玉,令人生出无限遗憾。
君如月的神色有点怪,扶桑看不懂,茫然道:“二公子,你怎么了?”
“你几岁了?”君如月不答反问。
“再过半年就十六了。”扶桑答。
“我虚长你几岁。”君如月和煦道,“我总觉得你似曾相识,或许我曾在宫里见过你也未可知。公子来公子去,显得生分,不如私底下你就唤我哥哥罢。”
君如月的外貌本就很合扶桑的眼缘,经过今日短暂的相处,深觉他和蔼可亲,一点架子都没有,和都云谏一对比,扶桑自然对他好感倍增,刚出门时那点尴尬早就烟消云散了。
“好啊。”扶桑一口答应,而后脆生生地唤了一声“月哥哥”,他早就哥哥、姐姐的叫惯了,丝毫不觉得难以启齿。
两个亲妹妹,几个表妹,还有严茹,全都是这样唤他的,但扶桑这声“月哥哥”听起来似乎不大一样,可君如月一时间也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正自恍神,突然听见一道熟悉的男声唤他,循声看去,就看见严律正在酒楼二层的窗口朝他挥手,严律对面那位也是相熟的朋友。
今儿个真是巧,先偶遇了严茹,又碰见了严律。这兄妹俩很可能是一块儿出来玩的,只是暂时分开了,各逛各的。
不等君如月开口,扶桑便善解人意道:“你去见朋友罢,我去那边的书肆瞧瞧。”
君如月看了看坐落在前方不远处的书肆,道:“我跟他们说几句话就过去找你。”
君如月进了酒楼,扶桑去了书肆。
流放之路上,他最常去的地方就是书肆。受澹台折玉的影响,他也爱上了看书,话本、传奇、杂记、志怪、医书,没有他不看的——除了游记,太多生僻字了,而且内容枯燥乏味,他怎么都读不进去。
看书看累了,就下棋,他和澹台折玉主要靠这两件事打发时间。当时觉得时间缓慢,可如今回头再看,却好似弹指一挥间,那些宝贵的时光倏地就消逝了,惹人怀念。
书肆很宽敞,像太医院的藏书阁那样,竖立着几排书架,架子上摆满了各类书籍。
扶桑置身其中,油然生出亲切感,他一排排看过去,看得太专心,加上面具挡住了视线,不小心撞到了人。
只是轻轻地撞了下肩膀,对方却大叫了一声,反将扶桑吓了一跳,旋即意识到,对方应当是被他的面具吓到了。
致歉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对方先呛呛起来:“青天白日的搁这儿装神弄鬼,你有毛病罢!吓坏了我们少爷,你担待得起么!”
说话间,那人一伸手就扯掉了扶桑脸上的面具,系在面具上的绳子缠住了扶桑的头发,他痛得呻喑了一声。
没了面具的遮挡,他才得以看清楚,对面站着一主一仆,主子是个仪表堂堂的年青男子,穿一身宝蓝色云纹团花圆领袍,佩金戴玉,显然非富即贵。
“对不住,我并非有意冒犯,”扶桑诚心诚意道,“还请公子息怒,别与我一般计较。”
“你说不计较就不计较,你算什么东……”
“闭嘴!”蓝衣男子喝止了小厮的出言无状,“滚一边儿去!”
看此人对待仆从的态度,扶桑便知道他不是好人,不由惴惴。
男子变脸如翻书,刚冲小厮发完火,一转脸就和颜悦色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扶桑,温言软语道:“不是你的错,是我没留心看路,没撞疼你罢?”
男子凝视他的眼神令扶桑猝然想到了某个快要遗忘的人——三皇子澹台训知就经常用这种赤热的眼神看他,那时他什么都不懂,只是本能地畏怕,现在他明白了,那份赤热源自对色慾的渴望。
扶桑强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欲走,却被男子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手臂,扶桑心里一慌,失声喊道:“君如月!”
男子脸色骤变,急忙捂住扶桑的嘴,用身体将他压在书架上,咬牙切齿道:“你是君如月的人?”
扶桑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男子笑脸狰狞:“今儿个撞到我手里,算你倒霉。”
小厮慌张喊道:“少爷……”
话音未落,飞过来的书本正中他的面门,小厮被砸得踉跄后退,被自己的脚绊倒在地。
男子见状,即刻放开扶桑,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
扶桑闪身来到过道里,看见君如月朝他飞奔而来,他欣喜地迎上去,险些撞进君如月怀里。
君如月抓住他的肩,紧张地问:“你没事罢?”
扶桑笑着摇头:“没事。”
君如月盯着他脸颊上的两道指痕,霎时目露凶光,跟变了个人似的,扶桑不禁心头一凛,怯怯道:“你、你怎么了?”
君如月抬头怒视着不远处的蓝衣男子,正是与他交恶的嵴州知府之子,朱钰。
看来今儿个不宜出行,这一路走来就没消停过。
朱钰靠着书架,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的笑,霪猥的目光在扶桑身上流连,阴阳怪气道:“君如月,你从哪里寻觅的这等绝色?不仅脸蛋精致,身段窈窕,声音也甜美,实乃天生尤物,羡煞人也。”
君如月脸色铁青,一身煞气,从温润如玉的贵公子变成了纵横沙场的少年将军。
扶桑不想他因为自己与别人起冲突,推着他往外走,小声劝道:“月哥哥,我们走罢。”
换作平时,君如月是绝不可能忍气吞声的,可今日顾忌着扶桑的安危,他按捺着怒气,揽着扶桑向外走去。
朱钰却蹬鼻子上脸,在他们身后放声讥嘲:“人人都道你君二公子傲岸高洁,不近女色,原来你不是不好色,而是好的男色。这要是传出去,你们君家的脸恐怕都要被你丢尽了罢!”
君如月置若罔闻,直到出了书肆,才收回揽在扶桑肩上的手。
扶桑觑着他的脸色,歉疚道:“对不起,给你惹麻烦了。”
君如月呼出一口郁气,硬挤出一丝笑意,道:“不关你的事,走罢。”
走出一小段路,扶桑忽然想起什么,驻足回望,惋惜道:“我的面具掉在书肆里了。”
君如月道:“改天我给你买副新的。”
“不用了,我要它也没什么用。”顿了顿,扶桑用央求的口吻道:“月哥哥,刚才的事,你别跟殿下说,可以吗?他听了肯定要不开心,我不想让他不开心。”
君如月定定看着扶桑,他脸上的指痕已经消了,但一想到朱钰的脏手碰过他的脸,君如月就怒火中烧。
他不露声色道:“你先告诉我,朱钰都对你做了什么?”
“那个人对身边的小厮很凶,我看出他不是好人,就想着走为上策,他抓住了我的手,我立即大声呼喊你的名字,我一喊你就出现了,所以他什么都来不及做。”扶桑的话音里有些沾沾自喜,因为他现在可以快速分清好人坏人了,自觉比从前长进了不少,“月哥哥,你怎么那么快就出现了?”
一声又一声的“月哥哥”令君如月暴躁的心绪平复了不少,他舒展了双眉,眸中隐含笑意:“朱钰走进书肆的时候,我从酒楼的窗口看见他的背影了,觉得像是朱钰,就立刻赶过去了。”
幸亏他去的及时,如果扶桑有什么损伤,他没法向澹台折玉交代。
君如月蓦然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两年前,扶桑被几个纨绔纠缠,是他救了他;两年后,扶桑被朱钰纠缠,他又救了他。
仿佛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
不过,扶桑这张脸也确实太过招人,和澹台折玉一起幽禁在行宫里对他来说不失为一件好事,像他这样的“红颜祸水”,最适合被“金屋藏娇”,才能逃过红颜薄命的厄运。
而扶桑在想,这个朱钰和君如月明显是有过节的,但他不打算过问,不想让不相干的人影响他们的心情。
瞧见街边有卖糖人的,扶桑拉着君如月过去买了一只金灿灿的凤凰,因为做得太好看了,他舍不得吃,就拿在手里看着,幸好阴天没太阳,不用担心糖人被晒化。
走到一个宽阔的街口,那里聚集了许多人,不时从人群里爆发出叫好声,扶桑过去凑热闹,听说是在比武招亲,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这种只在话本里看过的情节竟被他撞上了,绝对不能错过!
可惜他和君如月来得太晚,擂台早被看客们围得水泄不通,扶桑挤不进去,个子又不够高,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急得上蹿下跳,像个小兔子。
君如月被他逗乐了,抿唇笑了笑,道:“我背你。”
扶桑怎好意思,可对比武招亲的好奇心压过了他的羞耻心,他犹豫少顷,赧然道:“那就有劳月哥哥了。”
君如月个子很高,扶桑伏在他背上,便如鹤立鸡群,视线越过乌压压的人头,将擂台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按照话本中所写,比武招亲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招亲者本人守擂,另一种是招亲者指派他人代其守擂,挑战者击败擂主即可赢得婚约。
眼前这场应该属于前者,台上对打的是一对男女,女子一身红衣,手持长剑,劈斩撩刺,闪转腾挪,英姿飒爽,看得扶桑眼花缭乱,惊呼连连。
当闪着寒光的剑尖抵住男子的喉咙,意味着女子守擂成功,人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掌声与欢呼,扶桑也想鼓掌的,可他一手糖人一手花束,只能高声叫好。
你方唱罢我登场,又一位挑战者跳上擂台,新一轮比试开始了。
扶桑低下头,附在君如月耳边道:“这不公平。”
温热的气息洒落在君如月的耳朵上,痒得钻心,他稍稍偏头躲了躲,问:“怎么不公平?”
扶桑继续在他耳边道:“擂主的体力不断在消耗,越来越不济,而那些挑战者个个体力充沛,这无异于恃强凌弱。”
君如月咬着牙关听完了扶桑的话,他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嗓音微哑道:“艺高人胆大,擂主既然敢设下擂台,就说明她不惧这点劣势。”
几句话的功夫,擂主再次胜出,红衣女子站在台上接受众人的喝彩,满面红光,神采飞扬,好不潇洒。
扶桑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痴痴地看着她,几乎有些目眩神迷了。
恰在此时,毫无预兆地下起雨来,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眨眼之间就由疏变密,织成了层层雨幕。
人群一哄而散,君如月背着扶桑就跑:“快抱紧我!”
扶桑乖乖地搂紧他的脖颈,前胸紧贴着他宽广的后背,脸颊紧贴着他颈侧的肌肤,被雨淋得睁不开眼。
君如月一边在雨中拔足狂奔,一边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狂跳,即使在战场上,面临那些千钧一发、命悬一线的时刻,他的心也不曾跳得这么剧烈过。
他应该背着扶桑去就近的店铺里躲雨,可他的脚步却不愿停下来,一直跑出去很远,他才停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弯腰放扶桑下地。
扶桑的头发淋湿了,后背也湿透了。
舍不得吃的“凤凰”变成了“落汤鸡”,既不好看也不能吃了,只能丢掉,花束也被雨打得七零八落,扶桑却没扔,毕竟这束花代表着一个女子的心意。
用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扶桑扭头看向君如月,君如月也看着他,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淋着雨在大街上奔跑,虽然狼狈,却未尝不是一种新奇的体验,这绝对是难忘的一天。
笑够了,扶桑后知后觉地感到羞愧:“你背了我那么久,又背着我跑了这么远,一定累坏了罢?”
君如月失笑:“你太高估自己的体重,也太低估我的体力了,我可以背着你一口气爬上鹿台山的山顶,你信不信?”
“我信。”扶桑也噙着笑,“鹿台山是不是不太高?”
君如月“呵”了一声,道:“看来你还是不信我,你等着,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扶桑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道:“你会送我们去鹿台山,对吗?”
君如月道:“将殿下送到碎夜城,都云谏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接下来将由我护送殿下前往鹿台山,行宫周边的戍卫事宜也将由我安排。”
听他这么说,扶桑倍感安心。
有君如月和龙骧军做后盾,澹台折玉的人身安全和吃穿用度都能得到良好保障,不必担心缺药少食之类的事,唯一需要担心的大概就是骤然失去自由的痛苦。
扶桑怀着微渺的期冀道:“去到行宫之后,是不是这辈子都不能再出来了?”
君如月笑了笑,讳莫如深道:“一辈子很短也很长,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有些话君如月不能明说,但其实扶桑心知肚明。
棠时哥哥曾经对他说过,只要韩子洲依旧是骠骑大将军,只要三十万龙骧军的军权依旧牢牢掌握在韩子洲手中,那么澹台折玉就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他不知道该不该期盼那一天的到来,故而干脆不去想,除了徒增烦恼一点用都没有,他脑子笨、见识短,只想着今天和明天就足够了。
君如月又道:“除了殿下,行宫里的其他人想出去还是能出去的,只是没那么随便,要按规矩来,就跟你以前在宫里一样。”
扶桑道:“我五岁入宫,十五岁离宫,这十年间出宫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所以我对能不能出去其实也没那么在意。”
君如月心想,扶桑极少出宫,偏偏那次上元节就让他撞见了,这怎么不算是一种特别的缘分呢?
他微微笑道:“你既唤我一声月哥哥,我自当对你有所优待。届时我会告知负责戍卫行宫的守将,你柳扶桑,可以随意进出行宫。”
扶桑对自由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渴望,也并不害怕失去自由,但能得到这样的特许还是很开心的,说不定以后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他由衷地感激道:“那我就先谢过月哥哥了。”
虽然已是初夏,可湿衣服黏在身上,风一吹还是很冷。
扶桑抱着胳膊打了个寒噤,君如月看在眼里,却无计可施,他只穿了件单衣,总不能脱给扶桑。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反正都已经淋湿了,与其躲在这里吹风,不如跑回家去,尽快洗个热水澡,免得着凉。
君如月将这个想法告诉扶桑,扶桑觉得有理,点头同意了。
君如月伸出一只手:“把手给我。”
扶桑不假思索地把手交给他,君如月先是双掌交握,犹豫了下,改为十指相扣。
两个人相视一笑,手拉着手冲进了濛濛烟雨中。
第113章 小太监113
扶桑和君如月跑回君府时, 雨还未停,反而越下越大。
庭院深处,风拂绿柳, 雨落莲池, 烟雾迷蒙。
君如月住的院子在东,都云谏住的院子在西, 将漪澜院夹在中间, 因澹台折玉喜静,紧邻漪澜院的两三座院子都没住人。
扶桑跑进漪澜院,先看见了流岚,将她吓了一跳:“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扶桑从头到脚都湿透了。
他身上穿的这件袍子是用沅绸裁制而成,沅绸乃丝中极品, 以柔软、轻薄、透气而闻名,最适宜做夏装。偏偏这件袍子还是荼白色的, 被雨淋湿后几乎半透,贴在肌肤上, 隐现肉色。
流岚都羞于直视他。
扶桑双手抱胸, 气喘吁吁道:“半路下起雨来,我和月……我和二公子一路跑回来的。殿下呢, 还没回来么?”
“没呢,估摸着要和老爷一起用过午饭才能回来了。”流岚道,“你快去屋里把湿衣服换下来,我这就去烧水,你得赶紧洗个热水澡才行,若是着凉就糟了。”
能被指派到澹台折玉身边, 除了年轻美貌,还得聪明伶俐, 朝雾和流岚自然都是样样拔尖儿的,才会被君夫人选中。
昨夜和今早的种种迹象表明,扶桑不是普通的小太监,朝雾和流岚俱都意识到,既不能将他当作奴婢对待,也不能当作主子,个中分寸须得仔细拿捏。
扶桑进了内室,关好门窗,将自己脱得□□,简单擦了擦身体和头发,从龙门架上拿了件澹台折玉的披风,遮住光溜溜的身子,去床上坐着。
除了噼哩啪啦的雨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既嘈杂又静谧。
快乐渐渐沉淀下去,一缕愁绪如涟漪般在心湖中荡漾开来。他出门不是单纯地为了玩耍,而是给澹台折玉寻找生辰礼的,可他却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明天就是澹台折玉的生辰了,他到底该怎么办?
柳翠微的那个提议蓦地在脑海中浮现。
他的心早已被澹台折玉占据,那么他所能献给澹台折玉的,就只剩这具血肉之躯了。
扶桑掀开包裹在身上的披风,伸直双蹆,低头审视自己的身躰。纵然怪异,却是他能给予的全部了。
难道真的要那么做吗?
澹台折玉会嫌弃他吗?
扶桑无端想起一个前阵子新学的成语——逐臭之夫。
那天他为澹台折玉读书,读到一句话:人各有好尚,兰茝荪蕙之芳,众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①
他不解地问:“殿下,何为‘逐臭之夫’?”
澹台折玉道:“这是一则典故。有个人身上有异味,臭不可闻,家人不愿与他同住,朋友也和他断绝来往。伤心之下,他搬到海边独自居住,却在那里遇见一个怪人,这个怪人非常迷恋他身上的臭味,缠着他不愿离去。②方才那句话的意思是,大部分人都喜欢兰草的芳香,却也有人偏偏喜欢臭味,其实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怪癖。”
澹台折玉会不会是那个“逐臭之夫”呢?
如都云谏那般的正常男子,钟爱丰乳肥臀的美女,对他这种不男不女的东西毫无兴趣,那澹台折玉会不会偏爱他这种殊形怪状、世间罕见的……怪物?
这种不着边际的痴心妄想,带给扶桑一线希望,还有一点勇气。
他决定把自己当作生辰礼送给澹台折玉,他希望澹台折玉能够尽情享用他,从此不再被禁慾所折磨。
未几,流岚来敲门,告诉他热水准备好了,让他去沐浴。
扶桑从箱子里找出沐浴完要穿的里衣和外袍,从正房到浴房也才几步路,不值当穿了再脱,所以他裹着那件披风就出去了。
流岚看见他,暗暗惊诧——哪个做奴婢的敢这样堂而皇之地穿主子的衣裳?除非是活得不耐烦了。
扶桑有话想问她,可现在这个样子实在不成体统,只得一溜烟跑进了浴房,放下衣裳,脱掉披风,解开发带,甩甩头发,进了热气腾腾的浴桶里。
水面上还漂着一层五颜六色的花瓣呢,芬芳馥郁。
扶桑拂开花瓣,用葫芦瓢舀水,闭着眼往头上淋,长发自然变得柔顺,头皮也变得温暖了。
正准备往头发上涂抹猪苓③,忽然听见敲门声,扶桑往下移了移,让水淹至脖颈,只把湿漉漉的脑袋露在外面,扬声道:“请进!”
流岚推门进来,手中端着漆盘,漆盘上放着一只宝相花盖碗。
“二公子命人送过来的姜汤,”流岚道,“让你趁热喝。”
扶桑用下巴示意流岚将碗放在浴桶旁边的条案上,道:“你先放在那儿罢,我一会儿喝。”
流岚依言将碗放下,扶桑趁机问:“我回来这么久,怎么没看见玄冥?”
流岚不好意思看他,垂眸敛目道:“殿下担心玄冥乱跑,走之前把它关在了屋里,殿下刚走它就开始叫,叫得凄惨无比,可叫着叫着突然没声儿了,修离我们几个怕它有什么差池,就想进去看看,谁知刚把门打开,玄冥就飞窜出去,一溜烟就跑没影儿了。朝雾和修离去追玄冥,没过多久就下起雨来,我猜他们应当正在别处躲雨,所以才一直没回来,你别担心,玄冥肯定不会丢的。”
怪不得他只见到了流岚,原来如此。
“没什么好担心的,”扶桑微笑道,“玄冥聪明得很,它不会跑太远的,等雨一停,它就会回来啦。”
等扶桑从浴房出来,雨还没停。
流岚往一只拳头大小的空心鎏金球里装了几块红炭,帮扶桑烘头发,生怕他着凉。
“你头发生得真好。”流岚由衷赞叹。
他的头发既稠密又柔软,而且黑得发亮,犹如一把乌黑的绸缎,衬得他肤白胜雪。
“我娘说,人闲长指甲,心闲长头发。”扶桑道,“要想头发长得好,就得心事少。”
流岚纳罕,太监也有娘吗?有哪个做娘的舍得把俊美如斯的儿子送去宫里做太监?
正闲聊,朝雾撑着伞回来了。
朝雾刚在廊下收了伞,流岚就急切地问:“找到玄冥没有?”
朝雾摆了摆手,将伞靠在廊下沥水,提着湿漉漉的裙摆快步走到厅堂,道:“我把附近找遍了,一无所获。修离回来过吗?”
“没有,”流岚道,“你俩没在一起吗?”
朝雾摇头:“我们分头找的。”
朝雾和流岚皆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玄冥若真丢了,她俩必定要受罚的。
老爷和夫人都是宽厚之人,从不轻易惩罚下人,可他们总要给殿下一个交代。
扶桑见状,笑着宽慰她们:“不必担心,玄冥指定丢不了。朝雾,你裙子都淋湿了,快去换了罢。”
朝雾只得往后院去更衣。
扶桑完全不着急,可为了让朝雾和流岚安心,他决定出去找找玄冥。
想必玄冥正躲在哪个旮旯避雨呢,别人叫不出来它,他绝对可以。
头发差不多烘干了,扶桑用发带简单一绑,将之前裹身子的那件披风披上,撑着朝雾放在廊下的那把桐油伞,出了漪澜院。
出门往西走,边走边喊:“玄冥!”
没喊几声,玄冥的叫声就透过喧喧雨声传进他耳中,扶桑往前快走几步,就看见玄冥从左手边的院子里跑出来,朝他飞奔而来。
跑到伞下,玄冥直起身子,两只前爪搭在扶桑腿上,喵呜不停。
这要是小时候,它直接就四爪并用往他身上爬了,现在长大了、长胖了,性子也变得稳重了。
扶桑撩起披风的下摆,屈膝蹲下,用手擦去玄冥身上的雨水,嗔道:“你乱跑什么,害得别人冒着雨到处找你。”
玄冥听不懂人话,一边嗲声嗲气地叫唤,一边在他蹆上蹭来蹭去。
“好了,别撒娇啦,”扶桑笑道,“我们回去罢,好让朝雾和流岚安心。”
扶桑不忍心让玄冥淋雨,刚抱着它站起来,突然听见君如月的声音:“我还想着等雨停了再给你送回去呢,没想到你自己出来找了。这小东西,一听见你叫它,肉都不吃了,拔腿就跑。”
一抬头,就看见君如月站在不远处的门檐下,他换了一身和这迷离烟雨极为相衬的青衫,长发半绾半披,鹤骨松姿,风流蕴藉。
有那么一刹那,扶桑险些以为站在那儿的是澹台折玉——虽然五官并不像,但君如月和澹台折玉就是有那么一些说不清的相似,昨天第一次见到他时扶桑就隐隐这么觉得了。
君如月几个大步来到伞下,伸手握住伞柄,道:“我帮你撑伞。”
玄冥太胖了,扶桑单手抱它确实有点吃力,便开了握伞的那只手,双手抱着玄冥,仰脸笑道:“那就多谢月哥哥啦。”
他们两个离得如此之近,扶桑笑起来时弯弯的眉眼、微微上翘的唇角、甚至皮肤表面细小的绒毛全都落在君如月眼里,还有他身上刚沐浴过后的清香,在君如月鼻端萦绕,使得君如月的心又开始扑通乱跳。
君如月强迫自己转头看向被雨雾笼罩的莲池,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扶桑问,“有什么烦心事吗?”
君如月依旧目视远方,语气沉重道:“我刚刚得知了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
扶桑心里一沉,生怕这个“不好的消息”和澹台折玉有关,小心翼翼地问:“什么消息?我能知道吗?”
君如月仍是不看他,慢声道:“去岁生辰时,我朋友送了我一只金丝雀——就是今儿个在酒楼遇见的那个朋友。它有一身缃黄色的羽毛,十分漂亮,叫声轻柔婉转,特别好听。”
说到这里,君如月回过头来,垂眸看着扶桑怀里的玄冥,接着道:“就在我们出去逛街的时候,这只狸奴潜入我的院子,趁下人们不注意,将我的金丝雀咬死了。”
扶桑大吃一惊。
玄冥确实喜欢抓鸟,它曾不止一次将在外面捕获的麻雀带回客栈交给扶桑,有一回甚至叼回来一只死老鼠,把扶桑吓得够呛。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扶桑连声道歉,慌张无措道:“我、我该怎么补偿你?要不,要不我去给你买只新的……”
他倏地住嘴,这样说是不对的。
君如月失去的是一只活物,就算他买来一只一模一样的金丝雀,也不是原来那只了。
眼看着扶桑好像快要哭出来了,君如月胸腔里泛起一种既欢愉又于心不忍的古怪心情,他克制着触碰扶桑的冲动,语带惋惜道:“就算再买一只,也不是原来那只了。”
他说的正是扶桑心中所想的,扶桑愈发有愧,讷讷道:“那……那怎么办呀?”
君如月轻叹一声,而后冲他笑了笑,安抚道:“算了,一只鸟雀而已,不值什么,你别放在心上。我就不该告诉你,平白给你添堵。走罢,我送你回去。”
几步路就到了漪澜院。
到了廊下,扶桑放下玄冥,君如月收了伞,朝着朝雾和流岚摆了摆手,她们便默默地退回了厅堂里。
“我让人送过来的姜汤你喝了没有?”君如月问。
扶桑低低地“嗯”了一声。
君如月又道:“但凡有一点不舒服,别忍着,立刻告诉朝雾和流岚,让她们去请大夫,知道吗?”
扶桑再次“嗯”了一声。
“那我走了。”君如月刚转身,就被扶桑扯住了袖子,他回过身来,眼神和话音都很温柔,“怎么了?”
扶桑抬眸看着他,缓缓道:“我的狸奴咬死了你的金丝雀,我理应负起责任来,可我一时间也想不出该怎么办才好。我先欠着,以后有机会,我定会补偿你。”
君如月有些无奈:“我刚才都说了不必放在心上。”
扶桑却很坚持:“就这么说定了,我欠你一个补偿,以后无论你让我做什么,只要我力所能及,就一定会答应你。”
说完,不给君如月拒绝的机会,扶桑转身跑走了。
君如月注视着他的背影,无声地笑了笑。
进了厅堂,扶桑沉声道:“玄冥,过来。”
玄冥翘着尾巴来到他身边,扶桑把它抓起来放到腿上:“你……”
他本想责备它几句,可转念一想,狩猎是狸奴的天性,若非有人喂养,它就得自食其力,捕鸟或者捕鼠为食。既是天性使然,便算不上犯错,又有什么好责备的呢。
扶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揉了揉玄冥的脑袋,把它放回地上,道:“玩儿去罢。”
“你在哪儿找见它的?”朝雾问。
“它就在二公子的院子里,我一喊它就跑出来了。”
“我还去二公子院里问过呢,可大家都说没见过狸奴。”
“要么它藏起来了,要么它是后来才溜进去的。”
“修离怎么还没回来,他出去很久了。”流岚担忧道,“该不会是迷路了罢?”
“我出去找找他。”朝雾道。
“等雨停了再说罢,”扶桑道,“修离又不是三岁小孩,丢不了的。”
这一等就等到了晌午。
雨才刚停,日头就破云而出,天上悬起一座绚丽的虹桥,扶桑站在院子里观赏,遗憾此刻澹台折玉不在身边。
等虹桥消散,朝雾和流岚提着食盒去取午饭。
扶桑跟着她们出了漪澜院,想在附近找找修离,经过都云谏和柳翠微住的院子时,想起柳翠微早上不舒服,便走了进去。
有丫鬟在扫院子里的积水,扶桑过去询问柳翠微好些没有,丫鬟说她一上午都在屋里躺着,扶桑又问有没有请大夫来瞧瞧,丫鬟说没有。
扶桑不想扰她休息,可又放心不下,到底还是敲响了卧房的门:“翠微,是我,我能进去看看你吗?”
柳翠微道:“等等。”
不一会儿,房门打开,柳翠微从里面走出来,穿戴整齐,髻发端丽,虽然未施粉黛,气色瞧着却不错。
扶桑松了口气,但还是问了句:“你还好吗?”
柳翠微轻笑道:“睡了一上午,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扶桑道,“对了,你见过修离没有?”
“我在屋里躺着的时候,隐约听见他在院中说话,好像是玄冥丢了。”柳翠微道,“玄冥找着没有?”
“玄冥找着了,”扶桑道,“但修离又不见了,我正找他呢。”
“他那么大人了,还能丢了不成。”柳翠微不以为意,“会不会是殿下吩咐他办事去了?”
“也有可能。”扶桑左右看看,“都云谏呢?”
“不知道,”柳翠微道,“应该和殿下在一起罢。”
扶桑没跟她多聊,出了院子,又沿着莲池往前走了一段,始终没发现修离的踪影,只得折返。
回到漪澜院,朝雾和流岚已经带着午饭回来了,扶桑说修离有可能替澹台折玉办事去了,先帮他留份饭,说不定他回来时还饿着肚子呢。
流岚去茶水房里拿了两个碗,帮修离另外留了饭菜,然后三个人围坐在后院的石桌旁,沐浴着雨后的阳光,边吃边聊。
饭后,各自休息。
上午这一顿折腾,扶桑累坏了,往床上一躺就睡着了。
玄冥如往常一般躺在枕头边,陪扶桑一起睡。
不知睡了多久,感觉脸上痒痒的,扶桑以为是玄冥,闭着眼睛咕哝:“别闹……”
耳边传来一声低笑,扶桑癔症须臾,猛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澹台折玉近在咫尺的笑脸。
“你回来啦!”扶桑直接扑进澹台折玉怀里,脸埋在他胸口,瓮声瓮气道:“我好想你!”
明明只分开了一个上午,却仿佛分开了很久很久。
澹台折玉原本侧躺着欣赏扶桑的睡颜,被扶桑这么一扑,他顺势躺平,一只手搂着扶桑的腰,另一只手搭着扶桑的肩,道:“有多想?”
扶桑抬起头来,下巴支在澹台折玉胸口,两只眼睛因为刚睡醒而雾蒙蒙的,嗓音也是沙哑的:“像今天下的雨那么多。”
澹台折玉很满意这个回答,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扶桑那双含情眼,手从肩上移到后颈,又从后颈移到脸上,轻轻摩挲。
扶桑舒服地闭上眼睛,就像享受抚摸时的玄冥。
“上午出去好玩吗?”澹台折玉问,若不说说话转移注意力,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想做点别的。
“好玩!”扶桑顿时来了精神,略过书肆里那段不提,绘声绘色地向澹台折玉描述了比武招亲的场面。
他的神色和话音里都流露着满满的快乐,澹台折玉一面为他的快乐而快乐,一面又为自己缺席了他的快乐而遗憾,与此同时,还为与他一起体会这份快乐的是另一个男人而感到嫉妒。
扶桑蓦然住嘴,疑惑道:“怎么了,你不开心吗?”
默了默,澹台折玉低声道:“你努力了这么久,我的腿却毫无起色,你难不难过?”
扶桑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突然问这个,他先是垂下眼帘,然后干脆偏过头去,侧脸贴着澹台折玉的胸膛,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在他耳中回响。
安静了好一会儿,扶桑才轻轻开口:“说不难过是假的,但我难过的不是长久的努力付诸东流,而是怕你难过,怕你失望……”说着说着,他的声音里掺染了微弱的哭腔。
澹台折玉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他柔顺的头发,一字一句道:“我不难过,也不失望,你也不许难过和失望,我们继续努力,说不定哪一天我突然就站起来了。”
“好,”扶桑的声音里又有了笑意,“继续努力。”
又趴了片晌,扶桑猝然想到修离,抬起头来,道:“殿下,你今天有没有吩咐修离去办什么事?”
澹台折玉想了想,道:“没有,怎么这么问?”
扶桑骤然生出不好的预感,他坐起来,面色凝重地对澹台折玉说了来龙去脉,末了担忧道:“他能去哪儿呢?该不会出什么事罢?”
澹台折玉也坐起身来,温声安慰:“你先别担心,只要他没有离开这座府邸,就不会有事。”
离开这座府邸……
扶桑灵机一动,难道修离不想被幽禁,所以逃走了?
澹台折玉看着扶桑变幻的脸色,道:“你是不是觉得他逃跑了?”
扶桑已经习以为常,澹台折玉总是能轻而易举地看透他的心。他抓住澹台折玉的手,恳求道:“假如他真的逃走了,就放他走罢,好不好?”
澹台折玉短暂地沉默了下,微微一笑,道:“好,都依你。”
扶桑再次扑进他怀里,欢喜道:“你真好!”
然而没过多久,就传来了修离的死讯。
他死在了这座全碎夜城最最安全的府邸里。
第114章 小太监114
下了半晌的雨, 莲池里漂了许多残花败柳。
午后,两名花匠同乘一叶小舟,一个划桨, 另一个手持抄网, 清理水面上的浮物。
待水面恢复洁净,小舟游入藕荷深处, 花匠们仔细搜寻那些被风雨折断的荷梗, 在绿叶变黄之前将其拔走。
骤然响起的两声惊叫打破了午后的宁谧,吓飞了几只悠闲嬉戏的水鸟。
掩盖在荷叶之下的浮尸将两名花匠吓得魂飞魄散。
惊魂稍定之后,二人合力将尸体捞上小舟,送到岸上,叫来管事的处理。
消息很快传到了漪澜院, 前来禀报的人是都云谏。
“……我检查了尸体,没有任何明显的外伤, 几乎可以排除他杀的可能,口鼻中有泥沙和落叶, 基本可以确定就是失足落水溺死的。”都云谏条分缕析道, “依我之见,没有请仵作验尸的必要, 也无需浪费时间调查,还是让他尽快入土为安的好。明日就是殿下的生辰,尸体停放在府中不太吉利,不如先送到义庄去。殿下意下如何?”
澹台折玉沉吟片刻,看向坐在一旁的扶桑,道:“你想不想去看看他?”
扶桑失魂落魄, 恍若未闻,澹台折玉便转向都云谏, 道:“就按你说的办。这一路走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敷衍了事,厚葬他罢。”
都云谏领命而去。
澹台折玉屏退朝雾和流岚,将扶桑拽到腿上,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轻抚着他的脸,柔声问:“很难过吗?”
自从听到修离的死讯,扶桑就一直处于恍恍惚惚的状态,脑海中千头万绪,似乎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澹台折玉这一问,才从恍惚中勾起一点难过,旋即他便被汹涌的悲伤席卷,眼泪夺眶而出。
他环住澹台折玉的脖颈,脸埋在肩窝里,像只受伤的小动物,呜咽不止,泪如泉涌。
玄冥听见动静,从院子里跑进来,围着轮椅转来转去,似乎在担心它的主人。
澹台折玉静静地抱着扶桑,任由热泪打湿他的衣襟。
不知过了多久,扶桑才止住哭泣,失神地倚在澹台折玉肩头。
其实他和修离的交情并不深。
大概是因为他和澹台折玉太过亲密,修离待他就有些审慎和疏离,所以他才和柳翠微走得更近,渐渐成了亲密无间的好朋友。
纵然如此,一个朝夕相处的大活人猝然死去,还是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不同于第一次直面死亡时那种惊涛骇浪般、直接将人击垮的恐惧,这回恐惧如潮水般慢慢地漫上来,从脚漫到腰、从腰漫至脖颈,犹如钝刀子割肉,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苦痛。
出发时的三个太监,半路死一个,终点死一个,如今只剩他自己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既悲伤又害怕,害怕哪一天死亡毫无预兆地降临到他头上。
不由地又想到柳翠微昨晚说的那些话。
人心善变,可善变的又岂止是人心?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①。命运无常,生死只在一瞬间。
确实不能在无意义的等待中虚耗时光了,趁他还好好活着,趁他还拥有鲜活的肉躰和美丽的容貌,他要把最好的自己交给澹台折玉。
扶桑再次抱紧澹台折玉,带着浓浓的哭腔道:“我们能不能尽快离开这里?过完生辰就走,好不好?”
澹台折玉怔了怔,什么也没问,只是温柔地应了声“好”。
又抱着扶桑哄了一会儿,趁扶桑去后院洗脸,澹台折玉叫来朝雾,交代了她几句话。
朝雾出了漪澜院,先去了都云谏住的院子,一字不落地转述了澹台折玉的话,紧接着又去了君如月住的院子,对君如月道:“殿下命奴婢转告二公子,殿下决定后天动身前往鹿台山,请二公子提前做好准备。”
君如月有些诧异。
昨晚的筵席上,澹台折玉明明说想在府中暂留几天,于是将启程之日定在了五月初三,怎么突然又急着要走?
总不能是因为那个溺死的太监罢?
这两件事之间好像没什么必然的联系。
“殿下有说原因吗?”君如月问。
“没有。”朝雾如实道。
君如月莫名想到扶桑,心里竟生出淡淡的不舍。
真是奇怪,忽略两年前那次匆匆偶遇,他和扶桑也才刚认识一天——不对,严格来说只有半天,而且也并未发生什么刻骨铭心的事,只是一起逛了一次街、淋了一场雨而已,何至于不舍?
难道他也是个“见色起意”的俗物?
可他见过的令他印象深刻的美人又何止扶桑一个,怎么他就没对别的什么人动过心念?
君如月想不通,便不再多想,去找他的父亲,传达了澹台折玉的意思,商量相关事宜。
……
日暮时分,扶桑推着轮椅,和澹台折玉一起来到莲池边那座水榭,欣赏落日的风景。
后天就要走了,今天不看,以后恐怕都没机会了。
灿烂的余晖洒在水面上,浮光潋滟,轻波粼粼,美不胜收。
扶桑坐在美人靠上,斜倚着栏杆,呆呆地望着池心漂着的几只水鸟,只觉心里空荡荡的,既无喜怒也无哀乐。
死了一个人,他剧烈地悲痛一阵儿,可悲痛过后,情绪平复下来,却又恍然觉得什么都不曾发生,那个人并没有死,只是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去往了未知之地。
他甚至暗自觉得庆幸,幸好他没看见修离的尸体,这样他就可以一厢情愿地认为,修离只是逃走了。
扶桑轻声感叹:“好美啊。”
美得让人想哭。
澹台折玉凝视着扶桑被余晖涂抹成金色的脸庞,附和道:“确实很美。”
只恨夕阳美好却短暂,来不及提笔将这一幕画下来,永久珍藏。
玄冥也跟了过来,趴在美人靠上,悠哉地甩着尾巴。
扶桑垂眼看看玄冥,又抬眼看向澹台折玉,两个人相视而笑,许多话便尽在不言中。
待到金乌沉落,夜色降临,沿岸亮起一盏盏灯火,又是另一番景致了。
虫鸣四起,鸟雀啁啾,凉爽的夜风氤氲着荷叶的清香,轻拂在脸上,沁人心脾。
若是没有蚊子咬人就更好了。
扶桑挠了挠脖子,道:“殿下,我们回去罢,该吃晚饭了。”
玄冥不知跑去哪里了,扶桑唤了两声,玄冥在不远处回应他,扶桑道:“回家啦!”
回家,回家……
澹台折玉反复回味着这个再寻常不过的词语,心里仿佛有个泉眼,汩汩地往外冒着暖流,滋养着他的心田——他的心田曾经一度干涸龟裂,寸草不生,在扶桑孜孜不倦的努力下,终于变成了一片丰饶的沃土。
不过这里并不是他们的家,鹿台山上的行宫也不是。
他什么时候才能给扶桑一个真正的家?
回到漪澜院,扶桑陪澹台折玉一起吃晚饭,饭后稍事休息,扶桑说要按摩,澹台折玉道:“这几天就歇歇罢,等到了鹿台山再继续,反正我们后天就走了。”
扶桑想了想,不太情愿地同意了。
主要是辅助按摩的松节油快耗尽了——虽然他知道炼制之法,却不具备炼药的条件,只能依靠他师父。
早在两个月前,他就未雨绸缪,给师父写了封信,请他老人家尽可能多寄些松节油到嵴州来。
按照棠时哥哥先前的叮嘱,他先把信寄到嘉虞城,再由棠时哥哥转寄到京城。来来去去,用时难以估算,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收到新的松节油。
药浴的药还没熬好,扶桑正想提议下盘棋,君如月却在这时来了,他手里提着几坛酒,道:“殿下,今儿上午我答应扶桑要给他讲一个故事,今晚不讲,恐怕就来不及讲了。这是两坛二十年的桑落酒,我们边喝酒边讲故事,如何?”
澹台折玉看着扶桑,饶有兴趣地问:“他要给你讲什么故事?”
君如月说日后有机会再告诉他的时候,扶桑还以为他只是随口搪塞,没想到他竟是认真的,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被人如此真诚地对待,扶桑不禁有些感动,详细地将来龙去脉告诉澹台折玉:“上午逛街时,二公子给我讲起城里城外那些苦楝的来历,说那些苦楝是从百里之外的鹿台山蔓延而来的,还说最开始在鹿台山种植苦楝的是百年前的一位皇子,还有鹿台山上的那座行宫也是这位皇子所建的。二公子要给我讲的,应该就是这位皇子的故事。”
君如月问:“殿下听过这个故事吗?”
澹台折玉道:“略微有所耳闻,但并不清楚详情。那么久远的故事,你又是从哪听来的?”
君如月晃晃手中的两坛酒,微笑道:“我们还是边喝边聊罢。”
第115章 小太监115
君如月有一个哥哥两个妹妹, 皆是一母所生,同气连枝。
大妹妹君莫愁,比他小三岁, 今年十六, 去年刚及笄婚事就定了下来,由父亲君北游做主, 将她许配给了一个六品都尉。
准妹夫姓褚名行遇, 乃是严律的部下,而严律又是君如月的左膀右臂,他们统领着四万守军,镇守碎夜城。
这桩亲事可谓门不当户不对,但君北游自己就是生于草莽、起于微末, 故而从不在意家世门第,只看重品行与才能, 他认为褚行遇是个德才兼备、相貌出众的好儿郎,堪为良配, 才择他为婿。
褚行遇一开始是拒绝的。他只是个小小的六品都尉, 出身寒微,父亲早逝, 寡母多病,家徒四壁,岂敢高攀嵴州节度使的千金。
君莫愁听说褚行遇胆敢拒婚,一怒之下拎着根白蜡杆就找上门去,二话不说将褚行遇暴打一顿。第二日,褚行遇鼻青脸肿的来到君府, 拜见君北游,改口答应了婚事。
“真的假的?”扶桑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你大妹妹这么——”
他想说“彪悍”,可又觉得用“彪悍”来形容一个女孩子不大妥当,于是改口:“这么厉害的吗?”
君如月笑道:“褚行遇只用了短短两年,就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兵升到了六品都尉,凭借的就是一身武艺。莫愁根本不是褚行遇的对手,是他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才会被莫愁揍得鼻青脸肿。”
扶桑眨眨眼,疑惑道:“这个人被你妹妹打了一顿,不是应该坚持拒婚么,怎么反倒答应了呢?”
“自然是一见钟情了。”君如月挑眉一笑,“有人喜欢和婉柔顺的淑女,也有人喜欢娇蛮跋扈的烈女,褚行遇显然属于后者。”
扶桑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忽而想起那个在街上摆擂台比武招亲的女子,红衣如火,英姿飒爽,神采飞扬。
他和君如月的妹妹未曾谋面,却对她有了具体的想象,大抵就是那个红衣女子的模样。
他由衷地觉得,此地的女子比别处的女子少了许多束缚,活得更恣意些。
他娘,金水和银水,黄嘉慧,还有柳翠微,如果她们生在这里,会不会拥有更好的一生呢?
君如月和澹台折玉对饮一杯,继续道:“我娘虽然没有反对这门婚事,却不可能眼看着莫愁嫁过去过苦日子,她为莫愁准备的第一份嫁妆,就是一座宅子。管家先在城中挑了几处远近大小都合适的宅邸,而后我陪着我娘再从中挑选,最后选中的那户人家,家主姓林,说那座宅子是他们林家的祖宅,已有近百年历史,由他的曾祖父所建,还说他的曾祖父曾是闻名嵴州的梓人①,矗立在涴水河畔的吉光楼、鹿台山上那座行宫皆是他曾祖父主管营造的。这位曾祖父没能将他的才能传递给他的后代,倒是流传下来一本笔记,记录了建造的心得体会以及生平的遭遇与见闻,其中就有关于那位皇子的事迹。”
说了这么多,终于要进入正题。
扶桑洗耳恭听,澹台折玉的表情也专注了几分。
“那位皇子名叫澹台云深,是太祖皇帝的第五个儿子,也是战功最卓著的儿子,太祖皇帝能够登上帝位,五皇子澹台云深至少占了一半的功劳……”
王朝初立,百废待兴,内忧外患不断。
其他皇子为了争夺储君之位,明争暗斗不断,唯独居功至伟的五皇子澹台云深置身事外,似是对那高位毫不在意。
时年秋,东笛屡屡进犯,攻陷了西北要塞碎夜城。
澹台云深自请出征,领兵奔赴西北,只用了两个月不到,就收复了碎夜城,并在鹿台山下俘虏了东笛王子阿勒循。
阿勒循是东笛王的第七个儿子,虽是男儿身,却艳美之极,有“东笛第一美人”之称。
但这却是个“蛇蝎美人”,好战嗜血,随心所欲地杀戮,因他而死的人不计其数。
这般罪孽深重之人,直接杀了他就太便宜他了,澹台云深将阿勒循留在身边,用尽各种残酷手段折磨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能令他屈服——在他美丽绝伦的皮囊之下,包裹着一个扭曲而狰狞的灵魂,他不仅对别人狠毒,对自己更是狠毒至极,那些惨无人道的折磨对他来说似乎是一种享受,他乐在其中。
澹台云深分外好奇,一个出身高贵的王子,因何会养成如此极端疯狂的性格,于是派了个武艺精湛的暗卫,潜入东笛,调查阿勒循的身世。
待暗卫归来,澹台云深听完他的讲述,第二天便下令停止了对阿勒循的折磨,并对外放出假消息,说阿勒循已经死于非命。
等战事彻底平息,边境恢复安稳,澹台云深班师回朝,带上了阿勒循。
回京的路上,阿勒循一次次逃跑,又一次次被澹台云深抓回来。他们好像在玩某种狩猎游戏,一个扮演猎物,另一个扮演猎人,乐此不疲。
玩着玩着,猎人对他的猎物生出了不该有的感情,从此,究竟谁是猎人谁是猎物,便说不大清了。
回到京城后,澹台云深和阿勒循度过了一段如胶似漆、水乳交融的神仙日子,他们犹如两只发春的兽,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不停地翻-云-覆-雨。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当二人的私情传到太祖皇帝耳中,太祖皇帝雷霆震怒。
在众多皇子当中,五皇子澹台云深是他最器重也最信赖的那个,在他崩逝之后,只有澹台云深有能力坐稳帝位,带领这个疲敝的王朝走向强盛。
所以他绝不容许澹台云深背负断袖的污名,更何况与其苟合的还是个阴险歹毒的敌国王子,这无异于与狼共舞,养痈成患。
太祖皇帝将澹台云深召进宫里,极其严厉地斥责了他一番,命令他亲手杀死阿勒循,可澹台云深正爱阿勒循爱得发狂,如何能够答应。
太祖皇帝早有预料,事先做了两手准备,在召澹台云深入宫的同时,他秘密派出了数十名大内高手围剿阿勒循,势必要一举除掉这个祸害。
太祖皇帝毫不遮掩地将他的计划告诉了澹台云深,澹台云深五内俱焚,不顾一切地杀出宫去,当他赶回家时,阿勒循已经遍体鳞伤地倒在血泊之中,只剩最后一口气在。
阿勒循留下两句遗言,便在澹台云深怀里撒手人寰。
阿勒循死后,原本对储位漠不关心的澹台云深突然转性,加入了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的夺嫡之争。这场血雨腥风在京城持续了两三年,皇子们陆续死的死、残的残、贬的贬,太祖皇帝也终于油尽灯枯。
最终登基为帝的,却不是众望所归的澹台云深,而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澹台盈润——澹台盈润也曾跟随父兄征战四方,立下过无数汗马功劳,她比某些庸懦无能的皇子更有资格继承皇位。
将亲妹妹推上帝位之后,澹台云深又做了两年摄政王,帮助女帝肃清朝野、握紧皇权,最后功成身退,他毅然决然地抛下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带着阿勒循的骨灰离开京城,来到鹿台山,在山上建了一座宫殿,从此隐居山林,不问世事。
阿勒循生前最喜欢苦楝花,所以澹台云深亲手在鹿台山上种满了苦楝树,那些苦楝树年复一年地开花结果,向着四面八方蔓延,不止在嵴州随处可见,就连东笛境内也遍地都是。
“……今年你们来得稍微有些晚了,等到明年四月,你们在山上就可以看到千树万树苦楝开的盛景。”
君如月终于讲完了,讲得口干舌燥,大口喝酒。
扶桑被这个故事给震住了,久久不能回神。
这个故事比他看过的所有话本都要跌宕曲折,而且这个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便不能单纯地将它当作故事看待。
他一边大受震撼,一边又有许多疑问,最大的疑问就是——澹台云深为什么会爱上阿勒循?
他一直以为只有好人才能得到喜爱。
善良,温柔,真诚,率直,忠贞,勤奋,光明磊落,安分守己,怜贫惜弱,行善积德,知恩图报……喜爱一个人,难道不正是被他身上这些好处所吸引吗?
可阿勒循显然是个坏人,几乎可以用“罪大恶极”来形容的那种坏人,除了美丽绝伦的外表,这个人根本没有任何值得被爱的地方。
然而澹台云深却爱惨了他,甚至为了他不惜放弃至高无上的权力,遁出红尘,隐居山林,与无边孤寂为伴。
澹台云深为什么会如此痴狂地爱着一个坏人?
难道……他也是个“逐臭之夫”吗?
听完君如月的讲述,澹台折玉也有些恍然。
关于这位名叫“澹台云深”的先祖,史书上并没有太多记载,关于他的事迹似乎被史官刻意隐去了,他只知道澹台云深是太祖皇帝的第五子、太宗皇帝的同胞兄长,骁勇善战,足智多谋,却不恋权位,激流勇退,得以善终。
他也曾隐约听说过澹台云深和某个东笛王子相恋的传闻,却从未当真。后人们总喜欢给那些逝去的先辈编排一些莫须有的故事,反正死人是没法自证清白的。
没想到竟真有其事,而且还是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换作从前的澹台折玉,大约会对这个故事嗤之以鼻,而现在的他却觉得心有戚戚,难以言表。
见扶桑和澹台折玉如出一辙的神思恍惚、默默无言,君如月轻笑一声,道:“怎么都不说话?”
扶桑回过神来,他可是有满腹疑问呢,一个一个问:“澹台云深派暗卫潜入东笛调查阿勒循的身世,到底查到了什么,才使得澹台云深改变了对阿勒循的态度?”
“这个就只有澹台云深和那名暗卫知道了。”顿了顿,君如月又道,“从那本笔记里看过这个故事以后,我也对阿勒循生出了好奇心,甚至还派人去东笛查过,但没什么特别的收获。”
扶桑又问:“那阿勒循临死前对澹台云深说了什么?”
君如月道:“这个也只有澹台云深自己知道。”
好奇的全没有答案,扶桑不免气馁。
如果澹台云深还活着就好了,等到了鹿台山,就可以亲口问问他……他若还活着,得是百岁老人了,这般长寿的人虽然凤毛麟角,但也不是没有,医圣他老人家可是活了一百四十多岁呢。
“澹台云深……应该故去了罢?”扶桑试探着问了句。
“澹台云深在鹿台山上住了十几年,突然有一天就消失无踪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君如月道,“我忖度着,他要么是被山中猛兽拆吞入腹了,要么就是不慎跌落悬崖或者裂隙,葬身在了无人知晓之处。”
这样的结局,怎么能不教人唏嘘。
扶桑惆怅地叹了口气,然后觑了澹台折玉一眼,提出最后一个问题:“我知道西笛有个王子叫阿勒祯,东笛和西笛是亲戚吗?”
君如月也看了看澹台折玉,道:“它们是由一个大国分裂而成的两个小国,大国原本就叫西笛,分裂之后,位于西南的小国沿用了西笛二字,位于西北的小国就取了个与之对应的东笛。东笛王族和西笛王族同宗同源,确实是亲戚,不过是有深仇大恨的那种亲戚。”
扶桑点点头:“原来如此。”
朝雾在这时过来,说药熬好了。
君如月将杯中酒饮尽,起身告辞。
澹台折玉道:“这酒不错,后日启程时多带些。”
君如月笑着应了,目光不着痕迹地从扶桑脸上扫过,转身离去。
“这是什么酒?”扶桑看着澹台折玉手中的酒杯,“应该很辣罢?”
“桑落酒。”澹台折玉将酒杯递到扶桑唇边,“要不要尝尝?”
自从第一次喝酒一杯倒之后,扶桑就再也不敢碰这东西了,生怕喝醉后对澹台折玉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来。
他摇了摇头,道:“你喝罢,我去备浴。”
第116章 小太监116
修离不在了, 没人抱得动澹台折玉,扶桑只能去找都云谏帮忙。
这半年来扶桑坚持练习五禽戏,力气确实变大了些, 可澹台折玉也每天拄着拐杖锻炼, 加上药浴的滋养,体魄越来越强健, 不像刚出宫那段时间那般清瘦了, 从前扶桑咬咬牙还能勉强抱得动他,现在就算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抱不动了。
扶桑过去时,都云谏也在喝酒,柳翠微坐在旁边,为他布菜倒酒, 看起来宛如一对恩爱夫妻,但也只是看起来。
扶桑表明来意, 都云谏端起茶杯漱了漱口,起身向外走, 柳翠微紧随其后, 走到扶桑身边,挽住他的手臂, 轻声问:“你还好吗?”
“没什么好不好的。”扶桑微微一笑,那笑里却氤氲着淡淡的哀愁,“正如你昨晚所说,韶华易逝,就像园子里的繁花,经历一场风雨便凋谢了, 所以经不起浪费。”
“唉,”柳翠微轻叹, “没想到竟是一语成谶了。”
静了须臾,扶桑道:“我只当他是远走高飞了。”
“好,”柳翠微附和道,“就当他是远走高飞了。”
送到门口,柳翠微松开扶桑的手,目送他和都云谏走进夜色里。
走出一段,都云谏沉声开口:“是你让殿下提前启程去鹿台山的吗?”
扶桑落后两步,目视着都云谏的背影,道:“殿下一走,你的任务圆满完成,就能提前返京了,这不是很好吗?”
都云谏蓦地驻足转身,扶桑险些撞进他怀里。都云谏冷笑一声,压着嗓子道:“以后再也不用看见我了,你应该很开心罢?”
扶桑平静地与他对视,无波无澜地反问:“我有什么好开心的?”
从嘉虞城开始,都云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再也没对他颐指气使、恶语伤人,而是极力表现出一副对他很好的样子,但他始终无法对都云谏放下戒备,就像一开始都云谏对他偏见难消,他对都云谏的成见也已根深蒂固。
原本他和都云谏还能维持表面的平和,但自从柳翠微怀上都云谏的孩子而都云谏却迟迟不肯给柳翠微一个名分,他就对都云谏非常不满,他和柳翠微的情谊越深厚,他就看都云谏越不顺眼,久而久之,他甚至敢对都云谏甩脸子。
都云谏逼近一步:“你……”
扶桑等他继续往下说,他却只是目光沉沉地盯了他一会儿,而后转身走了。
扶桑:“……”
莫名其妙。
都云谏一直在漪澜院待到澹台折玉药浴结束,把澹台折玉抱回卧房之后才走。
扶桑上午才洗过澡,晚上没必要再洗,洗洗脚就去了卧房,脱掉外袍,掀开碧纱帐,上了拔步床。
澹台折玉已在里侧躺好,玄冥也在枕边蜷着,只等他了。
为防蚊虫,拔步床四面都围着纱帐,即使身下铺着玉簟,身上盖着锦衾,也还是有些闷热。
扶桑侧躺着,左手撑着脑袋,右手慢条斯理地摇着那把缂丝团扇,微风同时拂过他和澹台折玉的脸。
扶桑脑子里还在想君如月讲的那个故事,澹台云深和阿勒循的爱情颠覆了他过往的认知——原来,就算一个人不够好,哪怕恶贯满盈,也能得到另一个人的爱。
他因此受到了巨大的鼓舞。和阿勒循的恶行相比,他这点天生的缺陷又算得了什么呢?既然阿勒循能够得到澹台云深的爱,那他为何不能得到澹台折玉的爱呢?
爱,实在是个很玄妙的东西。
“殿下。”
“嗯?”
“你觉得澹台云深为什么会爱上阿勒循?”
澹台折玉闭着眼睛,轻笑道:“恐怕澹台云深自己都说不清楚,我又怎么会知道呢。”而且他对情爱一事也并没有那么了解,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
扶桑想了想,又问:“那换作是你,你会不会爱上一个像阿勒循那样的坏人?”
澹台折玉思索片刻,从平躺改为侧躺,枕着自己的胳膊,看着扶桑道:“大海波涛浅,小人方寸深。海枯终见底,人死不知心。①人性之诡谲,不是用‘好坏’二字就可以简单概括的。再坏的人身上也有好的地方,再好的人身上也有坏的地方,好人也有可能招人厌烦,坏人也有可能招人喜欢,一切都没有定式。”
扶桑:“……”
有点被绕晕了。
琢磨了一番,澹台折玉似乎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扶桑不死心地追问:“所以你到底会不会爱上像阿勒循那样的人?”
澹台折玉直视着扶桑的眼睛,道:“不会。”
他的语气如此笃定,倒让扶桑有些意外,下意识问了句“为什么”,澹台折玉莞尔一笑,道:“因为我很清楚我喜欢什么样的人。”
扶桑的心倏地悬起来,讷讷地问:“你、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澹台折玉道:“这是我的秘密。”
扶桑抓住他的胳膊,一边摇一边撒娇:“你告诉我嘛,我保准不告诉别人,求求你啦。”
澹台折玉忍俊不禁,道:“那你先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扶桑顿时老实了,先躺平,随即侧过身去,背对着澹台折玉,小声道:“我要睡觉了。”
入夏了,天气越来越热,两个人不能再像冬天那样抱在一起互相取暖了。
澹台折玉挪近一点,一只手搭在扶桑腰上,轻轻地拍着,哄他入睡。
扶桑又回味了一遍澹台云深和阿勒循的故事,他实在太想知道阿勒循临死前究竟对澹台云深说了什么,还有阿勒循的身世,但这些注定要成为解不开的谜了,他只能自己瞎猜。
猜着猜着,睡意来袭,扶桑睡着了。
前半夜睡得还算安稳,到了后半夜,扶桑开始做梦。
他梦见了澹台云深和阿勒循,还梦见了修离。
修离浑身湿淋淋的,脸色煞白,双眼血红,嘴唇乌青,双手用力地掐着扶桑的脖子,恨声怒吼:“是你害死我的!是你害死我的!”
修离的脸倏而变成了春宴,仍旧嘶喊着那句话:“是你害死我的!是你害死我的!”
两张脸和两道声音交叠在一起,那句充满愤恨的控诉反复在扶桑耳边回荡:“是你害死我的!是你害死我的!”
扶桑在睡梦中流泪满面,含混地呢喃:“不是我……不是我害的……”
澹台折玉一边轻轻摇晃他颤抖的身体,一边唤他:“扶桑,醒醒,扶桑……”
扶桑猛地睁开一双泪眼,眼前昏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但他听见了澹台折玉的声音,他扑进澹台折玉怀里,用尽全力抱紧他,还在重复着那句梦呓:“不是我害的,不是我害得……”
澹台折玉轻抚着他被冷汗打湿的后背,柔声安慰:“我知道,不是你,跟你无关,我在呢,扶桑不怕……”
澹台折玉不停地说话,直到扶桑不再发抖,抽泣声也停止了,他低头亲了亲扶桑的脖颈,道:“没事了,接着睡罢。”
第117章 小太监117
许是上午淋了雨, 也许是夜里受惊过度,第二天晨起时,扶桑就发起烧来。
因为一直用澹台折玉药浴的水洗澡, 扶桑明显感觉到自己的体质越来越好, 他已经很久没生过病了,上次生病还是在嘉虞城, 跟这次的起因差不多, 也是淋了一场雪,外加伤心难过。
上次烧得人事不省,这回还好些,至少人还是清醒的。
“我不看大夫。”扶桑欹在床头,面色白里透红, 嗓子沙沙绵绵的,“还像上回那样, 抓两副退烧药回来即可。”
澹台折玉自然依他,转头吩咐朝雾去抓药, 朝雾领命出去, 在院门口险些撞到君如月身上,她慌忙后撤两步, 福身行礼:“见过二公子。”
君如月问:“急匆匆地做什么去?”
朝雾道:“扶桑发烧了,奴婢去找白先生抓药。”
白先生是君府的府医,长住府中,但凡谁有个头疼脑热,随传随到,省去许多麻烦。
君如月暗暗自责, 昨日不该拉着扶桑淋雨,他那般娇嫮, 哪禁得住风吹雨打。
君如月蹙眉:“怎么不请白先生过来瞧瞧就直接抓药?”
朝雾道:“这是扶桑的意思。”
君如月呆了呆,道:“你快去罢。”
君如月进屋时,就看见流岚端着盆,澹台折玉亲手将手巾打湿、拧干,折几折,放到扶桑额上。
扶桑先叫了声“二公子”,君如月上前来,道:“听朝雾说你病了,严重吗?”
“只是低烧而已,”扶桑笑一笑,“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君如月也不多言,当着澹台折玉的面,他不能显得太关切——种种迹象表明,澹台折玉和扶桑关系匪浅,他最好和扶桑保持距离。
“殿下,父亲请你过去。”君如月紧接着道,“等用过早饭,为殿下贺寿的人就该陆续登门了。”
澹台折玉没作声,扶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福至心灵般看透了他的心思,这对扶桑来说是难得一遇的宝贵瞬间。
扶桑心里面带微笑道:“殿下,我没事,等吃过药再睡一觉就会好了,你只管忙你的去,不用在意我。”
默了默,澹台折玉道:“我可能要很晚才能回来,等烧退了,着人知会我一声,好让我放心。”
扶桑乖乖点头:“知道啦,你快走罢,仔细我把病气过给你。”
澹台折玉又叮嘱了流岚几句,才和君如月一道儿走了。
等流岚也端着盆出去,玄冥跳上床来,冲着扶桑叫了两声,扶桑伸手摸摸它,哑声道:“你饿了是不是?再等等,等朝雾回来就有好吃的了。”
朝雾去白先生那儿取完药,顺路去厨房取了早饭,风风火火地回到漪澜院,先去后院让流岚把药煎上,她拎着食盒去了正房,见扶桑在厅堂里坐着,惊吓道:“你怎么下床了?”
扶桑失笑道:“你别紧张,我没什么打紧,不用非得在床上躺着。”
朝雾面露难色:“可是殿下说……”
“殿下被二公子叫走了,”扶桑打断她,“你不说我不说,他就不会知道。”
他只是发低烧,澹台折玉却有些小题大做,搞得朝雾和流岚也慎重其事,忙前忙后地照顾他,弄得他很不好意思。
朝雾没办法,打开食盒,先往扶桑面前放了一碗粥,道:“这是用姜汁煮成的姜粥,治反胃,祛风寒,你快趁热喝了罢。”
扶桑非常讨厌吃姜,昨儿个那碗姜汤都是捏着鼻子硬灌下去的,今儿个又来一碗姜粥,这可比药都难喝。
但他不是那等任情恣性的人,从来不会辜负别人的好意,他拿起汤匙,舀了一勺粥送进口中,囫囵吞下去,违心称赞:“味道还不错。”
朝雾笑道:“你若喜欢,中午我让厨房再给你做。”
扶桑心里叫苦不迭,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朝雾又从食盒底层拿出一碟一碗,碟中是一只拳头大小的清蒸乳鸽,碗里是蒸羊乳,这是玄冥的早饭。
扶桑闻着乳鸽的香味,几乎要流口水,玄冥更是馋得不行,围着朝雾喵个不停,朝雾刚把碗碟放到地上,玄冥就狼吞虎咽起来,边吃还边发出“嗷呜嗷呜”的声音。
姜粥变得愈发难以下咽了,扶桑速战速决,唏哩呼噜吃完,又连灌了两杯温茶,冲淡嘴里的姜味。
去院子里看看花草、晒晒太阳,等药熬好了,扶桑喝下去,这才回房休息。
半梦半醒间,隐约听见柳翠微的声音,扶桑睁开眼睛,果然是柳翠微在说话,他哑着嗓子唤道:“翠微,进来罢!”
话音刚落,柳翠微掀开帘子进来,边走边道:“是我把你吵醒了么?”
扶桑道:“我本来也没睡实。”
见他想坐起来,柳翠微急忙劝阻:“快别起来,好好躺着罢。”
扶桑正在发汗,头晕得比之前更厉害了些,便没起来,只是把旁边的枕头抓过来,垫在脑袋底下。
柳翠微坐在床边,见扶桑满头是汗,边用帕子帮他擦汗边道:“除了嘉虞城那次,你这一路上都没生过病,怎么刚到这里就病了?该不会是水土不服罢?怎么也不请大夫瞧瞧?讳疾忌医可不好。”
扶桑虚弱地笑了笑:“就是昨天出去时淋了点雨,没事的,发发汗就好了。”
柳翠微叹了口气:“你病得可真不是时候,偏偏在殿下生辰这天病了。”
扶桑却道:“我倒觉得这病来得正是时候,我连件像样的生辰礼都没准备,根本无颜面对殿下。”
柳翠微安慰道:“别想那些了,什么都没你的身子要紧,赶紧好起来,明天不是还要启程去鹿台山嘛。”
说到鹿台山,柳翠微蓦地红了眼眶,带着哭腔道:“明日一别,这辈子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
听她这么一说,扶桑霎时悲从中来,眼泪倏地就流下来。
柳翠微赶紧帮他拭泪,自责道:“瞧我,跟你说这个做什么,你本来就难受,平白惹你伤心。快别哭了,今儿个把眼泪流干了,明天怎么办?”
扶桑破涕为笑,用手抹了抹脸,哽咽道:“我哭不单是为了这个。”
柳翠微疑惑地问:“那是为了什么?”
扶桑低垂着被眼泪沾湿的浓睫,如泣如诉道:“昨晚我梦见修离了,他掐着我的脖子说,是我害死了他,要让我偿命……清醒的时候,我可以自欺欺人,粉饰太平,可在睡梦中,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却觉得是我害死了修离……玄冥是我的狸奴,如果不是为了寻找玄冥,修离就不会失足落水……”
“扶桑,你绝对不能这样想,”柳翠微严肃地打断他,“那是他的命,他就该命绝于此,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别给自己找罪受。”
她险些就要说出修离是被人杀害的,幸好及时止住了话头。
“我很害怕……”扶桑似乎根本没把柳翠微的话听进去,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一个人说死就死了,说不定哪天就会轮到我,如果我今天就病死了呢……”
“呸呸呸,你瞎说什么,你刚才还说你没事。”柳翠微握住扶桑的肩头晃了晃,慌乱道:“扶桑,你是不是烧糊涂了,在说胡话呢?”
“我好怕死。”扶桑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语无伦次道,“我从小体弱多病,鬼门关走过好几遭,我知道自己注定是个短命之人,能多活一天都是我的福气。我从前是不怕的,若是怕死,我根本不会代替棠时哥哥流放,可现在我好怕,我从来没这么怕过,我不想死,我还有好多事没做呢,我想好好地活着……”
柳翠微的胸口一阵闷痛。
昨晚她看扶桑好好的,还以为修离的死对他没造成什么影响,原来他只是表面没事,其实吓坏了。
她曾亲眼目睹双亲惨死,也曾噩梦连连,梦里都是爹娘满身鲜血的惨状,吓得她惊恐万分,夜不能寐。
她也曾深深地畏惧过死亡,因为她想活着,即使要抛弃名节和尊严,忍受践踏和屈辱,她也想活着,她不知道如此强烈的求生欲从何而来,但她就是想活着。
柳翠微俯身抱住扶桑,在他耳边道:“扶桑,不用怕,你不会死的,殿下会保护你,没有人能伤害你,你会好好活着,我们都会好好活着,别怕,别怕。”
扶桑在她一声声的安抚中渐渐平静下来,他神思恍惚,几乎想不起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但他觉得舒服多了,好像积压在心里的一股郁气发泄了出去。
柳翠微把他脸上的泪痕擦干净,又去倒了杯茶,扶他起来,亲手喂他喝下去,问:“现在好些了吗?”
扶桑点点头,道:“我睡一觉就好了,你快走罢,把病气过给你就不好了,你还怀着身孕呢。”
见他确实清醒了不少,柳翠微松了口气,道:“那你睡罢,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扶桑躺回床上,柳翠微帮他盖好锦衾,又坐在床边陪了他一会儿,等他睡着了,才蹑手蹑脚地出去。
第118章 小太监118
迷迷糊糊地发泄了一通, 那个噩梦不再侵扰他,扶桑才总算睡踏实了,等午饭后柳翠微再来看他, 烧已退了, 人也恢复了精神。
流岚谨记着澹台折玉临走前叮嘱,亲自跑了一趟, 将扶桑好转的消息告诉澹台折玉。
流岚回到漪澜院时, 柳翠微正陪着扶桑喝茶下棋。
这里毕竟是别人的府邸,他们不好出去乱走,只能在住处待着,平静地度过这特殊的一天——今天不仅是澹台折玉的十九岁生辰,也是离别前的最后一天, 明日一别,他和柳翠微很可能此生不复再见——他既经历过生离, 也经历过死别,却依旧无法承受离别之重, 思之便痛。
“殿下在做什么?”扶桑问流岚。
“我在门外递的话, ”流岚道,“没见着殿下的人。”
等流岚退下了, 柳翠微道:“这筵席少不得要从白天吃到晚上,殿下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
扶桑“嗯”了一声。
澹台折玉走之前也说了,他要很晚才回来。
扶桑很庆幸自己今天不能跟在澹台折玉身边,如果让他一整天都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澹台折玉和那些达官显贵觥筹交错、高谈阔论,他会很难受,他融入不了那样的场合, 他和澹台折玉之间的距离会被拉得很远很远。
现在这样就很好,他和熟悉的人待在熟悉的地方, 轻松自在,等着澹台折玉回到他身边,外面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一局棋下完,扶桑赢了。
柳翠微道:“你的棋艺越发精进了。”
扶桑谦虚道:“都是师傅教得好。”
名师出“高徒”,他可是澹台折玉手把手教出来的,而且澹台折玉当初说的并非虚言,他在棋道上的确有一点微末的天分,如今和澹台折玉对弈时都能偶尔取胜——这算是他继写字、按摩之后能做好的第三件事。
“听都云谏说,殿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柳翠微状似随意地提起,“我突然想起来,都云谏第一次带我去拜见殿下那天,殿下就在作画,我匆匆瞥了一眼,画的好像是幅美人图,可惜没看清画中美人是何模样,只看见一片艳红的裙。”
扶桑扭捏片刻,赧然道:“其实……画里的人是我。”
柳翠微一脸讶色:“什么?”
扶桑道:“我跟你说过的,我和殿下曾经逃亡过一段日子,当时为了掩人耳目,我乔装改扮,扮作了女子。那天是我最后一次穿女装,殿下把我画了下来,算是留作纪念罢,我那天穿的就是我送给你的那条红裙子。”
柳翠微问:“那幅画还在吗?”
“当然,”扶桑眉开眼笑,“殿下把那幅画送给我了。”
“快拿出来我看看,”柳翠微道,“我太好奇你穿女装的样子了。”
扶桑从箱子里取出锦盒,又从锦盒里取出画轴,徐徐展开,柳翠微怔怔地盯着画中人看了好一会儿,才赞叹道:“太美了,真的太美了,美得令我词穷。”
她蓦然间恍然大悟,怪不得澹台折玉和都云谏这样的天之骄子,会被身为奴婢的扶桑迷住,假如她是男子,也定会成为扶桑的裙下之臣。
“是殿下画得好,”扶桑被夸得两颊绯红,“画得都不像我了。”
“怎么不像,”柳翠微看看画,再看看扶桑,“五官明明一模一样。”
扶桑垂眸看画,仍是觉得画中人十分陌生,他始终觉得这不是他的原貌,而是被澹台折玉手中的画笔美化之后的他,抑或这是澹台折玉期望看到的他的样子。
柳翠微道:“如果我让你把这幅画送给我,你一定不愿意罢?”
扶桑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时愣住。
柳翠微紧接着道:“别怕别怕,我不会夺你所爱,那你满足我一个小小的心愿,好不好?”
扶桑呆呆地问:“什么心愿?”
柳翠微道:“再穿一次女装给我看看。”
这很可能是他们这辈子在一起的最后一天,扶桑自然是有求必应,更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很难做到的事。
柳翠微喜不自胜,想了想,善解人意道:“你病才好,先不折腾你,等晚饭后罢,你去我住的院子找我,我亲自给你梳头化妆,好不好?”
扶桑面露难色:“可我不想看见都云谏。”
“他得陪着殿下,肯定也要很晚才回来,你不会看见他的。”顿了顿,柳翠微又道:“你不是说你没给殿下准备生辰礼么,那你穿女装给殿下看,是不是也算一个小惊喜?”
扶桑原本只是想满足柳翠微的心愿,被她这么一说,倒真的有些心动,或许澹台折玉看到他穿女装的样子,会回想起他们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
反正扶桑经常会想起从尚源县到嘉虞城那段路上的点点滴滴,那真是美好得如梦似幻的一段时光,源源不断地为他带来快乐。
约定好时间,柳翠微便先走了。
她现在已经显怀,随着肚子变大,双腿开始浮肿,不能久站久坐,时不时地就得躺着缓缓。
柳翠微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一个丫鬟,送来了一盘红彤彤的果子,说是殿下让送过来的。
“想来是殿下觉得这是稀罕物,着人送过来让你尝尝鲜。”朝雾道,“你吃过这个吗?”
“我见都没见过,”扶桑拈起一颗果子仔细研究,“可又觉得眼熟,应当是在哪本书里看到过。”
这果子乍一看毛绒绒的,果核上生长着许多根细细短短的红条条,宛如一颗小小的绣球。
扶桑看了半晌,倏然兴奋道:“我想起来了!这是楮实子,有补肾清肝、益气明目之功效,于男女皆有裨益。”
流岚道:“我们都管它叫楮桃,是楮树的果子,城外的庄子上随处可见,但果子却不好采摘,没等长熟呢就被鸟儿叨坏了。”
朝雾道:“你快尝尝。”
扶桑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嚼了两下,双眼蓦地睁大了:“好甜!”
朝雾和流岚都被他可爱到了,笑吟吟地看着他吃,扶桑被看得不好意思,忙道:“你们也吃,真的很甜。”
因为和柳翠微的约定,天还没黑扶桑就吃起晚饭,吃到一半,又有丫鬟送东西来,这回是一盘菜,朝雾说是他们这儿的特色名菜,别的地方很难吃到,扶桑一尝,果然香鲜可口。
吃完饭,又喝了一碗苦药,扶桑去找柳翠微,走之前叮嘱朝雾和流岚,澹台折玉一回来就立马去叫他。
扶桑出了漪澜院,玄冥小尾巴似的跟着他。
天还没黑透呢,沿岸的灯火已经亮起来,晚风里尚且裹挟着白日的热气,吹在脸上有些黏腻之感。
莲池的风景和昨天一样美,可今天的扶桑已经无心欣赏,他刻意控制着眼睛不往那边看,他害怕看到修离的鬼魂。
走着走着,扶桑小跑起来,一直跑进柳翠微住的院子才停下,玄冥跑得比他还快,跑过了头,被扶桑叫了回来。
柳翠微也已吃过晚饭,她胃口不佳,随便吃了两块点心就饱了。
屏退了下人,柳翠微拉着扶桑进了卧房,道:“先把衣裳换了罢。”
看着她从箱子里找出那条红裙子,扶桑随口道:“好像没见你穿过几回。”
柳翠微在黯淡的灯影中笑了笑,道:“我还是更喜欢素净些的颜色。”
其实她穿过很多次,在夜里,只穿给都云谏一个人看,这条裙子对都云谏来说犹如椿药,不需要任何撩拔就能让他血脉偾张。
柳翠微把裙子递给扶桑,故意逗他:“需要我帮你换吗?”
扶桑吓了一跳,虽然他和柳翠微之间不必在意男女之防,但也没有洒脱到这种地步。
没等他开口,柳翠微就先笑出声来:“瞧把你吓的,怎么比我还像女孩子。你换罢,我去外头等你。”
这条裙子是冬衣,料子偏厚,扶桑刚换上就觉得热。
太久没穿过女装,难免有些羞涩,扶桑适应了片刻才把柳翠微叫进来,柳翠微来到他面前,最先注意到的就是胸前的隆起,不等她问,扶桑就小声道:“用里衣垫的,做戏做全套嘛。”
柳翠微欣赏着他窈窕的身姿,道:“这条裙子仿佛是为你量身定做的,你才是最适合它的人。”
送给他裙子的人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扶桑记不清了。
看够了,柳翠微拉着扶桑来到妆台前,让他坐下,她站在他背后,看着镜子里的他,道:“你想梳和画里一样的发式,还是换个别的?”
扶桑不甚在意:“你看着弄罢。”
柳翠微便不再询问他的意见,先给他上妆,而后梳头,忙活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搞定。
柳翠微让扶桑站起来,她退后几步,隔着一臂的距离看着他,他就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子,所有华丽的词藻用在他身上都恰如其分。
扶桑被她沉默而长久的凝视弄得有些无所适从,他跼蹐道:“干嘛这样看着我?我这样打扮很奇怪吗?”
柳翠微笑着摇了摇头,她想说他看起来很美,可又觉得用“美”来形容他太过肤浅和庸俗,实在说不出口。
外头传来两声清晰的鸟叫。
柳翠微又沉默了少顷,抬起一只手搭在隆起的腹部,道:“肚子忽然有些不舒服,我出去一趟,你在这里等我。”
扶桑乖乖点头:“好。”
柳翠微走到门外,关门前有些迟疑,但还是轻轻地把门阖上了。
扶桑回到妆台前坐下,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挤眉弄眼,做出各种奇怪的表情。
未几,听到开门声,扶桑道:“翠微,你……”
话音戛然而止,扶桑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门口的男人,整个人都僵住了。
第119章 小太监119
都云谏站在卧房门口, 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目不转睛地看着端坐在妆台前的人儿,婳祎的身影笼在一片昏昧的烛光里, 惝恍如梦中人。
那人穿着一袭红衣, 长发悉数绾起,乌蓬蓬的云髻上点缀着珠钗玉钿, 纤丽的颈尽显无疑。芙蓉面上化着时下流行的桃花妆, 将本就精致如画的一张脸修饰得愈发夭夭灼灼,摄人心魄。
都云谏脚步虚浮地往前走,一脚踏进了梦里——今夜仿佛是他与她的洞房花烛夜,她是满怀忐忑与期待的新娘,他是自婚宴上归来的新郎, 带着六七分醉意,徘徊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
扶桑最不想的就是被都云谏看见他这副模样,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他定定神,站起来, 连声问:“你怎么回来了?筵席这么早就结束了?殿下也回来了吗?”
都云谏却好像没听见他的话, 反手将门一关,踉踉跄跄地朝他走来。
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 扶桑嫌弃地皱了皱眉,道:“你别过来,离我远些。”
都云谏仍是不作声,径直走到扶桑面前,醉眼朦胧地看着他。
扶桑对气味敏感,被熏得呼吸不畅, 正想绕过都云谏,高大的身躯骤然如山一般倒向他, 扶桑急忙伸手去扶,旋即就被都云谏的双臂牢牢地禁锢在怀中。
都云谏的怀抱热得像火炉,扶桑穿得又厚,稍作挣扎便出了许多汗,他又急又气:“都云谏,你放开我。”
却不敢太大声,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副奇怪的场景,尤其是柳翠微。他既担心被柳翠微撞个正着,又盼着柳翠微快些回来,替他解围。
都云谏发烫的脸贴着扶桑的颈,含混地唤了声“翠微”。
扶桑心想,应当是身上这条裙子让都云谏眼花了,他无可奈何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翠微,我是扶桑,都云谏,你快放开我。”
都云谏忽而抬起头来,垂眸看着扶桑近在咫尺的娇颜,幽邃的眼底暗藏着稠叠而芜杂的情绪。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对这个曾经无比嫌厌的小太监生出如此强烈的渴望,回想起来,若不是那夜偶然撞破扶桑的秘密,也不会惹出那么多剪不断理还乱的杂念。
起初不过是一点见色起意的慾念,因顾忌着澹台折玉,这点慾念一直不得满足,渐渐的竟膨胀成一股执念,横亘在心头,犹如附骨之疽,令他束手无策。
眼看分别在即,他不甘心就这样无疾而终,他不想将这股无处安放的执念原封不动地带回京城去,他必须得做点什么才行,哪怕只是稍微得到一点满足,也算聊以慰藉。
此时此刻,他痴望着仿佛是从那幅美人图里走出来的扶桑,无端地想,或许他对扶桑不止是一点见色起意的慾念,或许还蕴含着一点连他自己都浑然不觉的真心,毕竟他这辈子不曾爱过什么人,不清楚真心喜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但不管是慾念还是真心,都无所谓了,因为扶桑属于澹台折玉,他注定要“求不得”——据说这是人生八苦之一,他这辈子还没吃过苦,没想到第一次吃苦竟是扶桑给的,也算是恶有恶报,谁让他一开始对扶桑那么坏呢。
想着想着,都云谏竟有些悲从中来,有股落泪的冲动。
扶桑被都云谏看得心慌,怯声道:“都云谏……”
剩下的话还来不及说,就被都云谏封住了口。
扶桑大惊失色,可都云谏强壮的手臂如铁钳般禁锢着他,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是蚍蜉撼树,他恼羞成怒,终于生出狠心,都云谏刚撬开他的牙关,就被他狠狠咬住了舌头。
都云谏闷哼一声,血腥味顷刻间便在两个人的嘴里蔓延开来,都云谏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不动,更紧地抱住扶桑,恨不得将扶桑嵌进他的身躰里似的。
巨力挤压着胸腔,扶桑很快就无法呼吸了,他感到头晕目眩,不由自主地松了劲,都云谏却没有趁势长驱直入,只是恋恋不舍地貼着他的唇,心跳砰砰,呼吸沉沉。
房门在这时被推开,扶桑听见柳翠微的惊呼:“都云谏!你在做什么!”
扶桑不知眼泪是何时冒出来的,他看不清柳翠微的表情,只看到她迅速逼近,边撕打都云谏边嚷道:“你放开他!都云谏!你这个混账!”
在都云谏放开他的一瞬间,扶桑就像一只出笼的鸟,迫不及待地逃走了。
柳翠微边喊他的名字边追他,追到门口,她停住脚步,看着那抹红色的身影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蓦然流下一行泪来,她迅速抬手擦掉眼泪,转身进了卧房。
都云谏依旧站在原地,柳翠微对着他的脊背,冷声道:“你明明答应过我,只是亲眼看看扶桑穿女装的样子就满足了,不会动他一根头发。”
“我喝多了,情难自禁。”都云谏舔掉唇上的血迹,转身面对柳翠微,眉梢眼角挂着一抹愉悦的笑,“再说我又没有強奸他,只是亲了他一下而已,你紧张什么。”
“我就不该相信你。”柳翠微怒视着他,恨声道。
“你现在才知道吗?”都云谏抬手覆上柳翠微的脸颊,嗓音喑哑而温柔,“只有愚蠢的女人和被情爱冲昏头脑的女人才会相信男人的鬼话,你属于哪一种?”
柳翠微默不作声,都云谏勾唇一笑,自问自答:“你哪一种都不是,你只是假装相信我,你明知道会将扶桑置于险境,却还是帮我设下了圈套,诱他深入,你就是个虚伪的、狡诈的、自私自利的女人,为了自己什么都可以出卖。”
柳翠微咬紧牙关,眼眶通红,倔强地不肯落泪。
都云谏走近一步,将柳翠微搂进怀里,轻抚着她瘦弱的背,深情款款道:“不过没关系,我很喜欢这样的你,你比那些只懂三从四德的女人有趣多了。谢谢你,帮我了结了一桩心愿,等回到京城,你会得到应有的回报。”
柳翠微抬手环住都云谏的腰,脸贴在他热烘烘的胸膛上,心里百感交集,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如果有选择,她宁愿做一个只懂三从四德的女人,嫁给一个普通的男人,做个贤妻良母,循规蹈矩地过完这一生。
然而,然而……
扶桑一口气跑回漪澜院,朝雾和流岚看见他,还以为闯进来一个陌生人,定睛细看才认出他来,惊疑不定道:“你怎么……怎么打扮成这副模样?”
扶桑怕被她们瞧出什么端倪,尽可能镇定自若道:“待会儿再跟你们解释,殿下回来了吗?”
朝雾道:“还没呢。”
扶桑暗暗松了口气:“我先进去更衣。”
目送扶桑进了卧房,朝雾不禁感叹:“好美啊,天上的仙女也不过如此了。”
“我怀疑他根本不是太监,而是女扮男装。”流岚小声道,“不然怎会美得如此浑然天成,一丝违和都没有。”
“我也是这样想,”朝雾道,“如此一来,殿下与他的关系就解释得通了。”
两个人正交头接耳,忽然听见门口传来动静,赶紧出去迎接。
果然是澹台折玉回来了,他歪靠在轮椅上,单手支颐,剑眉轻锁,似乎不大舒服。
听见朝雾和流岚的声音,澹台折玉掀开眼帘扫了她们一眼,复又阖上,低声问:“扶桑呢?”
他出去那么久,好不容易回来,扶桑应该第一时间出来见他才是。
朝雾和流岚对视一眼,支支吾吾道:“他……他在房里。”
澹台折玉察觉有异,也不多问,道:“送我回房。”
君如月推着轮椅,穿过庭院,到了阶前,随行的侍从上前帮忙,抬着轮椅进了正房的厅堂。
“好了,”澹台折玉道,“你们回去罢。”
君如月应了声“是”,行止间,目光顺着卧房半开的房门飘进去,却只看到一片昏黄的光。
澹台折玉自行推着轮椅进了卧房,却没看见扶桑的踪影。
轮椅辘辘地行至床前,透过轻薄的碧纱帐,澹台折玉看到一个朦胧的剪影,好像不是扶桑,可除了扶桑,没人敢擅自坐在他的床上。
澹台折玉道:“怎么躲着不出来?”
帐内响起扶桑的声音:“有外人在吗?”
“没有,”澹台折玉道,“只有我。”
那道剪影自床畔站了起来,帐子掀开,犹如拨开了一团迷雾,只见扶桑穿着一身红衣,作女子装扮,羞羞怯怯地立在那儿,笑盈盈道:“你回来啦。”
澹台折玉怔怔地看着他,恍惚以为自己醉得太厉害,眼前出现了幻景。
第120章 小太监120
扶桑进屋后第一件事就是照镜子, 因脸上敷了一层薄薄的粉,泪过留痕,几道斑驳, 唇上还有一抹猩红的血迹, 也不知方才朝雾和流岚瞧见了没有。
他忙去倒水洗脸,刚把脸打湿, 外面便传来说话声, 料想是澹台折玉从筵席上回来了,他唯恐被外人瞧见这副模样,慌里慌张地躲进了帐子里,先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又抓起搁在枕边的缂丝团扇使劲摇撼, 因他不停地在冒汗。
未几,果然听见了澹台折玉的声音, 他遣退了送他回来的君如月,可扶桑还是不敢贸然出去, 待轮椅碾压地面的辘辘声由远及近, 扶桑停下了摇扇子的手,透过碧纱帐看着朦胧的人影, 蓦然有些想哭——被自己讨厌的人给强吻了,即使对方并非有意为之,也难免有些委屈。
“怎么躲着不出来?”澹台折玉停在帐外问。
“有外人在吗?”扶桑极力保持冷静,话音听不出什么异样。在澹台折玉身边待得久了,他约略掌握了些掩藏情绪的本领,算是一点微小的长进。
“没有, ”澹台折玉回道,“只有我。”
扶桑站起身来, 往前两步,用手中的团扇撩起碧纱帐,走到帐外,却驻足不前了,怕身上还沾染着都云谏的气息。
他含羞带怯地将澹台折玉望着,笑盈盈道:“你回来啦。”
澹台折玉怔怔地看扶桑的笑颜,竟与都云谏不谋而合,产生了一模一样的念头——红裙配上云髻,眼前的扶桑实在像极了一位正在等待新郎的新娘,而他正是那位带着几分薄醉从喜宴上归来的新郎,今夜便是他们的洞房花烛之夜。
澹台折玉因这幻想而心潮澎湃,面上却不露声色,平平淡淡地问:“怎么作这副打扮?”
“翠微想看,我便穿给她看了,我刚从那边院子回来,还没来得及更衣,你便也回来了。”扶桑又开始摇扇子,他能感觉到面颊上有汗珠在蜿蜒,“这会儿才刚辰时罢,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澹台折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嗓音略显低哑:“我不胜酒力,有些头疼,而且明日还要启程,便早些回来了。”
其实这些都是托辞,关键是如今的他已融入不了众星捧月的氛围,那些围绕着他的笑脸在他看来都是虚伪的假面,令他感到厌倦,那些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热闹都与他无关,令他感到疲惫,他惦记着扶桑,归心似箭,他宁愿和扶桑待在一起无所事事,也好过在人堆里虚与委蛇,所以他佯装不适,提前退了席。
扶桑一听他说头疼,什么顾虑都忘了,顿时如惊弓之鸟般紧张起来,唯恐许久未犯的头疾卷土重来,
“那你快到床上去,我帮你按按。”待要喊人来帮忙,不成想澹台折玉伸手一拽,把他拽坐到膝上。
“不用。”澹台折玉将扶桑搂在怀里,脸埋进他颈间嗅了嗅,沉声道:“你让我抱会儿就好了。”
扶桑扭着身子依偎在他胸前,头枕着他的肩,轻声呢喃:“怎么可能,我又不是药。”
澹台折玉却道:“你就是我的药。”
而且是救命的药。
扶桑又有些想哭,他闭着眼睛,不敢作声,怕一开口带着哭腔。
今儿个是澹台折玉的生辰,是大喜的日子,他绝对不能哭,不吉利。
澹台折玉也默默地与扶桑交着颈,呼吸沉沉,仿佛真的从扶桑身上汲取着什么。
扶桑胸前的两团揉软抵着他的胸膛,虽然明知是伪造的,却还是忍不住心猿意马。隐忍了这半年,他的身躰早已经不住半点撩拔,动不动就会慾念丛生。再忍最后一晚,等到了鹿台山,他就要将扶桑拆吞入腹。
在被扶桑察觉他的变化之前,澹台折玉轻轻拍了拍扶桑的背,哑声道:“去把衣裳换了罢。”
这条裙子上全是别人的气息,他不喜欢。
扶桑求之不得,他早已热得汗流浃背。
扶着轮椅的扶手从澹台折玉身上起来,他道:“你先药浴,我再洗澡,洗完就可以直接睡了,明天还要早起呢。”
澹台折玉点点头:“好。”
扶桑道:“那你先去外头待着。”
澹台折玉眉梢轻挑,明知故问:“为何?”
扶桑语带娇嗔:“我要换衣裳嘛。”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要向澹台折玉坦露身体的秘密,但那是明天或者后天的事,今夜还得再忍忍。
扶桑躲在帐子里,一面更衣,一面又想起都云谏那个坏东西,唇齿间隐约还残留着一丝血腥味。
他业已从刚刚的拥抱中得到了安慰,不管是委屈还是恼恨都抚平了,转念一想,等都云谏酒醒之后发现自己亲了一个太监,恐怕还要觉得恶心哩,而且他还咬破了都云谏的舌头,其实并不算吃亏。
扶桑兀自笑了笑,又想起都云谏抱着他时喊的那声“翠微”,他能感觉到,其中是蕴含着感情的。有个成语叫“日久生情”,或许都云谏对柳翠微是有几分真心的。
这样想着,他便大度地原谅了都云谏对他的冒犯,转而又对柳翠微生出些许愧疚——无论如何,都云谏都是柳翠微的男人,亲眼看见自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又亲又抱,柳翠微心里定然不好受。
他该对柳翠微解释清楚,免得柳翠微对他生出什么芥蒂。明天不一定有时间,那就趁着澹台折玉药浴时过去一趟罢。
入浴出浴都需人帮忙,都云谏醉成那样,显然是指望不上了,扶桑只好去找君如月。
君如月虽也喝多了酒,却比都云谏强得多,至少人还是清醒的,走路也稳当。
他和扶桑并肩往漪澜院的方向走,借着夜色的遮掩,目光肆意地在扶桑的侧颜上流连,因没留神看路,被脚下的不平之处绊了一跤,险些摔倒。
他自觉在扶桑面前失了仪态,不禁生出些无颜以对的羞愧来,又觉得这份羞愧十分可笑,竟真的嗤嗤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扶桑笑问。
君如月哪说得出个所以然来,边摇头边道:“我也不知道。”
扶桑便认定是酒在作祟,人在喝醉酒之后会变得很奇怪,他见过,也曾亲身体验过,虽然他当时只算是微醺而已。
澹台折玉曾经说过,等到被幽禁之后,他要体验醉生梦死的滋味,扶桑非常期待看到他醉酒之后的样子。
到了漪澜院,扶桑帮着君如月把澹台折玉弄进浴房,出来时撞见了朝雾,朝雾对他道:“柳姑娘方才来过了,将你落在她那儿的衣物送了过来,顺便将你穿回来的裙子拿走了,她还给你留了话,说不必跟她解释什么,她不在意。”
柳翠微想他之所想,令扶桑感到一点心有灵犀的欣慰,他舒了口气,轻笑道:“倒省得我跑一趟了。”
澹台折玉出浴后,扶桑接着沐浴,等他换上一袭玉色中衣、清清爽爽地走进碧纱帐里,澹台折玉已经先行睡着了,这个生辰过得令他身心俱疲。
扶桑轻手轻脚地爬上床,玄冥过来蹭他,刚喵了一声,澹台折玉就睁开了眼睛。
澹台折玉朝他张开双臂,什么都不必说,扶桑便乖乖地钻进他怀里去,澹台折玉侧身抱着他,嗅闻着他身上再熟悉不过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体息,终于感到一阵倦鸟归林般的心满意足。
扶桑在他肩窝里蹭了蹭,柔声问:“头还疼吗?”
澹台折玉道:“不疼了。”
扶桑仍是不放心:“要不我还是帮你按按罢?”
“不用。”说着,澹台折玉和他拉开少许距离,看着他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扶桑眨眨眼,也学他明知故问:“什么事?”
澹台折玉微微一笑,满不在乎道:“忘了就算了。”
“没忘没忘,”扶桑起身下床,“等我一下。”
须臾之后,扶桑回到床上,一只手背在身后。
澹台折玉坐起身来,两个人面对面,一个期待,一个赧然,扶桑道:“先说好,我准备的这样东西既不贵重也不特别,你不许失望。”
“好,就算失望,我也会努力不让你看出我在失望。”
“那我不给你了。”
扶桑作势要走,澹台折玉急忙伸手拉住他:“快给我罢,别吊着我了。”
扶桑扭捏了下,才把背在身后那只手挪到前面来,递给澹台折玉一样东西:“喏。”
澹台折玉接过去,展开,是一方素帕,上面绣着两枝扶桑花,花上落着两只蝴蝶,旁侧还有两行蝇头小字,他眼神不好,帐内又昏暗,凑到眼前才看得清——
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①
扶桑道:“我跟着翠微学了半年的刺绣,可惜我实在没什么天分,这已是我绣得最像样的一块帕子了,你、你将就用罢。”
怕他失望,扶桑紧接着又道:“其实我还准备一份礼物,只是现在不方便给你,等到了鹿台山,只剩我们两个的时候,我再给你。”
澹台折玉珍而重之地将帕子折好,递给扶桑,道:“帮我收起来,我怕玄冥把它挠坏了。”
扶桑接过来,忐忑地问:“你喜欢吗?”
澹台折玉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这是我这辈子收过的最喜欢的生辰礼。”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