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了忙从榻上站起来,走到外间,不一时,见到一个伶俐少女从门外走进来,一双杏眼极有神采,果然是长乐公主姬云,只是她此刻身上穿着宫娥的衣服,外面还披了件斗篷。
她走进屋来,将斗篷帽子一摘,坐到外间桌边,一脸严肃地对姬婴说道:“媎媎,你吃他们骗了,如今进宫真正是羊入虎口!”
姬婴走过来倒了杯茶给她,叫一旁宫娥都退了出去,坐下淡淡问道:“公主此话怎讲?”
长乐公主喝了口茶:“你当我父皇为何接了你回来?月前漠北大败,柔然国提了许多嚣张要求,有一项就是要我朝送一位公主和亲,父皇舍不得叫我去,听了太虚观那老道说知道你的下落,才匆匆接了你回来做这个替死鬼,预备来日送你去漠北和亲的,媎媎,你还是快跑吧!”
姬婴静静听她说完,也没露出什么惊慌之态,笑着托腮看她:“我跑了,那你怎么办呢?”
长乐公主听了一愣,随后想了想:“母后一定不会同意叫我去的,到时候没了人选,此事便就这样拖下去亦未可定。”
“若果然是能拖的,圣人为何还要接我回来替你呢?”
其实长乐公主私心里也觉得这事八成是推不了的,但她仍然坚定说道:“这不与媎媎相干,总之我不能眼看着旁人替我去送死,我带了女使衣服来,媎媎换上,我已安排了人,连夜送你出宫!”
她说完见姬婴仍然淡定坐着喝茶,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有些着急:“难道你怀疑我是骗你不成?”
“不,我相信你说的。”
“那为何不走?”
“我看上去孤身一人,实际上身后系着鹤栖观百十余口女冠,我若跑了,她们一个都活不了。所以与其逃跑,不如我们再想想,是否还有别的法子,让柔然收回这个要求?”
长乐公主听她这样说,有些泄气:“能想的法子我母后都已想过了,和谈使臣也已去过三批了,对方很坚决,一定要皇室公主和亲才肯罢兵。”
姬婴低头想了一会儿,问道:“公主可知道,如今朝堂之上还有哪些人坚持反对和亲一事?”
长乐公主叹了口气:“最开始的时候,朝臣几乎都是反对的,但最近父皇在两仪殿分批召见了许多人,到现在,仅剩我舅舅同几位武将仍坚持请旨亲自带兵北上。”
长乐公主口中所说的舅舅,是姒皇后的胞弟,时任河西节度使,近日正好在京述职。
这次漠北一战是没有从河西调兵支援的,河西大军实力一向强劲,见漠北败得这样惨烈,且送公主和亲也实在有失颜面,遂执意请旨再打。
只是河西所在的陇右道,肩负着抵御西蛮的重担,若大举调兵北上,恐西面又出差池,再说北上的军饷,如今兵部也难开得出来,所以朝中对此一直僵持不下。
姬婴思忖半晌,说道:“依我看,此事若再求求姒节度,或可有解。”
“怎么求?我去说!”见她似乎已有了主意,长乐公主又打起了精神来。
“漠北如今嚣张,无外乎周边太平,所以可以集中精力南下,若此时与西面乌孙国起了摩擦,使他多线面敌,我朝再调援军北上,也许都不必开战,派人讲和也能迫使他将条件放缓一些了,只是若派使臣西去乌孙,一来一回又要许久,不知道我们是否还有充足的时间。”
长乐公主认真听她说完,细细想了想,若直接由河西大军调兵北上,风险的确不小,所以朝中阻力重重,若能以使臣挑起柔然西面纷争,倒是可以趁乱搏一搏,于是她郑重点点头:“不管是否来得及,我都要去试一试,今日晚了,明日一早我就去见舅舅。”
姬婴又谨慎说道:“是否能成,都看天意,有劳公主费心,我孤身在此,不好过多参与。”
长乐公主仰起头来,拍了拍胸脯:“我明白,我就说是我的主意,你放心,此事全在我身上。”
说完她见天色已晚,门外宫娥也已低声来催了几次,这次宴后她偷偷跑出来找姬婴,也怕人发觉,于是便起身告辞回去了。
等她走后,姬婴坐在桌边又想了许久,她观长乐公主面相和善,鼻眼正直,又带几分率真,的确是个可靠之人。
只是她这个主意需要花些时间才能见效,晚宴间观察开景帝的态度,恐怕未必会给她这么多时间。
这次能借此机会正式回归皇室,她自然是希望能留在京中,细查母亲当年旧事,但凡有一丝可以不去和亲的余地,也要尽力争取一把。
她看着窗外月色,轻轻叹了口气,才起身走进后殿安寝。
果然几日后,河西节度使再次上表,称乌孙与柔然的一块边界地域一向有些争议,若派使臣提出由河西大军支持乌孙在西面干扰柔然,朝中或可再从东调军,与柔然重新谈判,令其取消和亲要求。
开景帝见了奏疏半晌无言,这个主意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乌孙的态度还是未知,若花了许多精力结果未成,又要惹怒柔然,似乎也有些不值当。
若和亲没有旁的人选了,他愿意为姬云一试,但如今已有了个现成的替代品在宫中,他便有些不耐烦耗费时间再与柔然谈判,遂将奏疏按下不表。
又过了几日,马上六月初一,太虚观打醮各事项都已准备妥当,观主清风道长提前一日进宫请旨,来问开景帝是否还有什么吩咐。
开景帝细细看了他递上来的青词,满意地点了点头:“朕没旁的吩咐了,明日朕携宫中众人,亲去你观中用斋。”
那老道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倒着退出了两仪殿。
到第二日,正好给姬婴定的公主册封典礼也在这日,于是上午先在神龙殿举行了仪式,开景帝并未亲至,一切礼仪都交由姒皇后出面,她坐在上首宝座上,将已做好的昭文公主宝册宝印交给姬婴,便算礼成。
结束后,宫中众人及部分朝中众臣都跟随开景帝御驾,一同前往太虚观,参加祓送漠北阵亡将士的法事。
整场法事将持续十日,开景帝仅今日来看个开场,所以太虚观将所有宏大仪式都安排在了这一日。
整座道观青烟袅袅,花团锦簇,所有乾道分列盘坐在殿内殿外,手持法器,念诵超度,场面甚是壮观。
首日开坛法事完毕后,开景帝从殿内传出口谕,令清风道长现场扶乩,共有二问请示上天,一问是否应派使臣至西域,二问是否应同意柔然的讲和条件。
姬婴在殿内听闻,心头一沉,果然一炷香过后,殿外送来两张符纸,上面写着扶乩问天的结果,一问大不吉,二问大吉,而且二问后面还加了一句,以新封公主出降为上佳,可保北疆百年太平。
内殿听闻这个结果一片寂静,两侧偏殿的朝臣亦皆默然,半晌才见开景帝沉重地点头说道:“天意难违,摆驾回宫吧。”
姬婴立刻明白这是开景帝已做了决定了,今日不过是要借着扶乩问天,来堵悠悠之口。
回宫路上,御驾队伍从南面进宫,姬婴独自坐在一辆宝顶车里,透过纱帐往外瞧了瞧,此刻正好刚过玉京门。
她看着宫门匾额上“玉京门”三个字,回想起师娘曾同她讲过,当年她母亲因深陷巫蛊之乱,在进宫面圣的路上,被当年还是楚王的开景帝带人刺杀于玉京门下,随后又被秘密送回太子府,葬身于火海之中,许多当年旧事也跟着这场深秋大火彻底埋葬了,内中许多细节连息尘也不甚清楚。
姬婴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宫门,袖中紧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手掌的肉中,几乎刺破皮肤。
太虚观十日打醮完毕后,朝中正式给柔然答复了国书,同意所有讲和条款,并写明将择日送昭文公主北上和亲。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姬婴每日只在安室殿中,接受皇室礼仪规训,长乐公主则因在太虚观法事结束后的宫宴上顶撞了开景帝,被关了禁闭,这两个月也没能再偷跑出来私见姬婴。
直到八月初八这日,柔然接亲使臣团抵达洛阳,姬婴才在合宫典礼上见到了长乐公主,只见她消瘦了不少,看见姬婴远远看她,向姬婴投来了一个苦笑。
开景帝在观风殿接见了柔然使臣团,他同姒皇后端坐在上,姬婴坐在姒皇后身侧,长乐公主则在典礼后被送回了宫中。
柔然使团这次进京有十数人,除了来接亲外,还带了些“赏赐”,开景帝坐在上面脸色很是不好看。
片刻后,只见一众使臣大步走进殿内,为首的竟是个十分年轻的男子,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身着黛蓝织金锦袍,一头细辫子用镶珠发冠高高拢着,一边左耳上戴着一个小琉璃耳坠,高鼻深目的面容上竟还带着几分中原气息,甚是清秀俊郎,在那一群粗犷的柔然人之间,更显得超然出群。
他挺拔地站在御阶下,也不行跪拜大礼,只是拱了拱手,用一口流利汉话自报家门:“柔然四太子阿勒颜,特携重礼来贵朝迎接公主。”
话毕他冷傲抬眼,恰好对上了姬婴打量他的目光,他不禁微微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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