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风归云
妫易听姬婴说完这句话, 仍是平静地看着她,没有一丝惊诧,反而眼中带了几分欣慰, 仿佛得到了一个十分满意的答案。
姬婴见她面色如常,笑问道:“如何?妫将军可愿帮我么?”
“同路之人, 算不上谁帮谁。”
姬婴低头一笑:“好,好, 既然是同路人,我也不就跟妫将军见外了, 那以后我可以称呼你的表字容简吗?”
妫易垂下眼眸没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罢,你不喜欢,那我就还是叫你妫将……”
“公主叫我什么都可以。”
姬婴见她一板一眼的, 往边上大案一靠,歪头看她:“容简,我从来没见你笑过,你能不能笑一笑我瞧瞧?”
妫易一听皱起眉来:“公主请自重。”
姬婴笑着转回大案后面坐了:“好,那你先去歇歇,后面的事我还要再捋捋,等有头绪了, 再找你来商议。”
妫易点点头, 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书房。
姬婴见她出去了, 又站起身来, 靠在案边, 以手托腮,看着身后那副柔然地图沉思着。
她就这样在地图前站了半晌, 忽听门外传来声音:“玄千观道长打发人来,说有新香材到了,请王后过去瞧瞧。”
姬婴一听便知这是燕东姚灼来信了,忙命人传轿,说完她又看了看天色,此刻朝会刚散不久,若去了静千那里,就赶不上回去陪阿勒颜用午膳了。
于是她又叫了个宫人来:“回去告诉大汗,我去静千道长那里给他取一盒鹤栖香来,午膳不必等我了。”说完抬脚出了前殿,往别宫外的玄千观赶来。
静千听说王后驾到,忙出来迎接,到门口见到姬婴,伸手拉她笑道:“这次来的香材,质好量又多,制香是最好不过了!”
说完还像往常一样,让观中人招待随她来的宫人,她两个仍往后面香房里去吃茶。
因这日正赶上午时,静千又叫人端了两份斋饭来,放在房中榻桌上,跟姬婴两个对坐用饭。
姬婴低头一看,麦粥和小菜,和从前在鹤栖观里常吃的差不多,不禁有些愣神,静千坐在她对面,见她发怔,拿起箸来笑道:“我这里清贫,王后勉强将就一顿吧。”
姬婴听了抿嘴一笑,夹起一块酱茄子:“没有比这个更美味的了。”
等她两个安安静静用完斋饭,将盘撤走,静千去外面吩咐了众人两句,将门关起,又端来茶盘,随后从榻边匣内抽出一个信封来递给姬婴。
因吸取了上回的教训,静千将红蔔汁子喷在信纸上后,姬婴往里挪了挪,让她坐到边上,两个人头挨着头,一起看了起来。
姚灼这次的信倒是不长,主要讲的是去年秋天中原突袭朔州一事,因她在燕东,离得有些远,所以花了好几个月才探明内情。
原来是西夏国的细作在洛阳拱的火,先从柔然这边偷走了一封旧文书,里面写的是上一回朝臣提议要废后的事,那细作将时间部分销毁,提供给了中原朝廷。
开景帝一见,以为姬婴失宠于柔然新可汗,想来伴随着废后,接着就一定会再次毁掉议和条款,他生恐燕东再次落于人手,于是决定从西边先发制人。
如今柔然使臣团已在洛阳澄清了此事,说可汗并未废王后,也从来没有这个打算,文书中内容不实。
为此,中原朝廷又向柔然赔了一笔金银,以做朔州民众因战争流离失所的补偿。
姚灼又在信的末尾,提了几句近日中原朝堂之事,皆是一些党派纷争,可知如今中原朝中也颇为动荡。
姬婴看完这信,托腮想了许久,随着她沉思,信上的字迹再次一点点消失了。
静千也在旁边跟着她一起读完了这封信,见她默然不语,摇头“啧”声道:“西夏国好好的怎么还插手管这些闲事,难道是盯上了与中原交界的地方,才撺掇北边起战?”
姬婴摇了摇头,将妫易这次回来同她说的,巫矢部落背后也有西夏国支持一节事告诉了静千,随后缓缓说道:“看来西夏国近日的确会有不小的变动,所以提前在周边布了局,削弱各国兵力,以免在上层权力交接期间受外部干扰。”
“可是这样做,难道不怕结仇么?”
“挑一家容易结仇,挑好几家,那就未必了,我看这个西夏王太后,确实有些手段。”
静千听完,低头想了想:“既这样,我看你近日得把柔然这边燕北剩余五州地界的官衙督官都梳理梳理,能拉拢的便拉拢,拉不拢的就换人,说不定借着这次西夏政变,我们也可以着手准备南归了。”
姬婴抬头看向她:“我也是这样想,所以我今日来,还有件事求你。”说完她凑到静千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静千听罢微微一笑:“没问题。”
她两个在屋中说完话,姬婴没有留下来下棋,问静千要了一盒新制的鹤栖香,便起驾回宫去了。
她回到后殿时,正见阿勒颜带着姬嫖在庭外面玩,如今正值暮春,昼景清和,庭前的草地蓊蔚洇润,正适合到室外踏青,阿勒颜近日不时出来走走,看上去气色也比先时好多了。
她走过去,先一把抱住了朝她跑来的姬嫖,见她手里拎着个小金铲子,衣服上挂着许多小草叶,脸颊上还沾着泥土,姬婴笑着问她在玩什么,姬嫖一脸兴奋:“在挖大蚯蚓!”
说完也不等姬婴给她掸衣服擦脸,就又急匆匆地跑了。
阿勒颜见她回来,也站起身,将手中的金铲递给一旁宫人,随手掸了掸袍摆,让那几个宫人陪姬嫖继续玩着,然后朝她走了过来。
姬婴笑着将手中那盒鹤栖香递给他:“气色见好了,这次时气所感,竟反反复复这许多日子,等我替你点上三日,保管就大好了。”
阿勒颜接过香盒,柔柔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笑道:“本也不是什么大病,我正好趁空歇歇,倒不必这样郑重点香。”
这段时间算是他即位可汗以来,过得最轻松的日子,每日不必在朝会上跟一帮新老朝臣勾心斗角,只是在后殿看书,要么带着女儿在庭院玩耍,也颇自在,虽然偶尔还是会发起高热来,但却并不十分难受,倒像是在清寒毒一般。
他说完拉着姬婴到廊下坐着,远远地看姬嫖跟那几个宫人,蹲在庭中草地上玩着,两个人在廊下闲闲说了几句话,阿勒颜似乎有意无意地回避着朝中近况,姬婴见他不问,也便不说。
他前些日子也因察苏和亲一事有些消沉,姬婴看出来了,但她两个似乎是心照不宣地也都绝口不提此事,只是就女儿的趣事聊了聊。
就这样在庭外坐了一会儿,直到姬嫖玩儿累了,跑到这边来,说要进屋喝水,阿勒颜才抱她到身上,又腾出一只手来牵着姬婴进殿去了。
第二日一早,她两个照旧在磬声中缓缓睁开眼睛,因这几日阿勒颜身子见好,所以姬婴翻身坐起来,轻声问道:“今日觉怎么样?去朝会吗?”
阿勒颜翻了个身侧躺过来,将手搭在她的腰上拍了拍,懒懒说道:“不想起,你去罢。”
似乎人一旦悠闲惯了,便再也提不起劲头,又赶上春日犯困,更让他怠惰起来。
姬婴也把手搭在他的jsg手上拍了拍:“好,那你再睡会儿。”说完她轻巧地下了榻,更衣梳洗罢,没再回内室瞧他,而是径直出了后殿,坐上肩舆往前殿去了。
朝臣们这日见仍是王后听政,也不觉意外,都照常分列而站,开始例行的政务简述。
近日帝国各处还算平静,去年冬天里雪下得好,这一春草也长得茂盛,各地牧场也未有牧畜疫病灾情,几处边地也从去年末的动荡中,渐渐恢复了过来。
姬婴仍是坐在王座后面,静静听着,她想,去年年末那几处动荡边地,有些府衙长官变动还需要逐一确认,于是她让国相将北境,科布多和朔州几处地方的人事变动,再细细报了一遍。
自从前国相伊蒙倒台后,她这几年借支持颉利发推动各封地汗国削兵权土地,缓慢提拔了几个或是亲中原或是有中原血统的平民官员,都在可汗庭或科布多,任些有小实权却不大张扬的职位,如今终于派上了用场。
她在朝会上听完最新的人事变动,先对北境的最新安排做了一番肯定,随后她又提到科布多城,因此处是阿勒颜汗即位前的封地首府,重要程度不一般,又曾失守过一次,府衙新长官必须要有些才干,并且还要加强守城兵力,以免再生事端。
于是她在当前科布多的官员调派基础上,又增加了一位可汗庭宫官,以及护城督军,这两位,一位是她在王宫内提拔的,一位是妫易从都城军里提拔上来的,都是自己人。
因她没有对现有官员做删减,而是酌情做了增加,又是考虑到科布多的重要性,众臣听闻也都没有异议。
随后她又照此法,也在朔州和其余几处燕北州府增添了几位从前提拔过的官员,以可汗庭王宫督官的名义前去护城。
待众朝臣一致同意后,由国相在朝会后,发布最新的人事调动文书。
姬婴等众朝臣离开大殿后,起身又往前殿侧边书房里来,本想拿几份文书回去看,不想刚一进书房,还没坐下来,就听到门外来了个急报。
她不慌不忙坐到大案后面,才让那人进来,门外那宫官呈上来一份国书,姬婴垂眼一看封面,西夏国公告国书,她摆摆手让那宫官下去了。
等那宫官退出去将门关了起来,她才拿起那国书翻开一看,果然不出她所料,西夏国小国王被废,王太后罗兰泽正式登上王位,现已加冕。
在这时节,姬婴忽然预感到这个消息对她来说未必是件好事,在她原本的设想中,西夏国的动荡大约还要再持续个半年,没想到这罗兰泽动作倒快,一年便稳住了国内局势。
提前的这半年,让姬婴所谋之事恐怕会变得有些仓促,她将国书放回案上,以手撑额闭目沉思起来。
与此同时,正坐在后殿小书房里的阿勒颜,也收到了西夏国的消息,跟随而来的还有一条来自国相的密奏:女子摄政恐伤国本,请大汗以西夏国王太后篡国一事为鉴,收回王后的摄政权。
后面还跟着这段时间姬婴在朝会参与政务涉及的全部人事安排调动,以及法令调整的详情文书。
阿勒颜看完了那几份文书,又抬头看了看窗外天色,随后召了一个宫人进来:“去前殿看看,怎么朝会都结束了,王后还没有回来?”
第42章 醉中真
姬婴在前殿书房里埋头沉思了许久, 突然听到外面有宫人禀道:“大汗来问王后几时回去?”
她抬起头看了看,离传膳的时辰还早,往常这个时候, 阿勒颜是不会遣人来催问的。
她眉间微蹙,叫了那宫人进来:“是大汗有事吩咐吗?”
那宫人摇摇头:“并没说有事, 大汗原本在小书房里,忽然召人来问王后怎么还没回来。”
“今日是有人给大汗送了东西到后殿吗?”
那宫人不知姬婴因何有此一问, 遂如实答道:“今日朝会结束后,有御前的宫人给大汗送来了一沓文书。”
姬婴知道这所谓的“御前的宫人”, 正是阿勒颜的亲信,一向替他收集朝中信息,看来今日朝会后匆匆送去后殿的,必定是西夏国最新变动, 兴许还有她今日在朝会上提出的官员调动之事。
她飞快地想了想,随后朝那宫人说道:“不该叫大汗久等,速去传肩舆,我即刻就回。”
说完,她把案上的文书理了理,将西夏国的那封国书拿在手里,快步走出了书房。
不一时, 她已坐着肩舆匆匆回到了后殿, 听宫人说大汗还在小书房里,便径直大步往里走, 推开门果然见阿勒颜坐在大案后面, 但手中拿的却不是朝政文书, 而是一本诗集。
姬婴走上前,将手中拿的那封西夏国文书往案上一放, 神情似有几分委屈:“明日大汗一定要亲自去朝会了,再叫我听政,那一班朝臣该说我有篡国之心了!”
阿勒颜早在她进来时就见她似乎有些羞恼,他倒是极少在她脸上见到这样神色,及至她走到面前,他不禁含笑看了她一眼,放下诗集,伸手将那国书拿起来看了看,又放回案上:“这却奇了,别国的事,怎么将我家王后吓成了这样?”
姬婴站在他身前,抱胸撇嘴:“这不现成就是例?明日朝会我是一定不去了,没得受这样委屈。”
阿勒颜伸手拉她过来:“好,我这些日子也歇够了,明日就不再叫王后受委屈了。”说完起身轻轻推着她往偏厅里来,一面走一面叫人传膳。
“但是……”姬婴在桌边坐下来,一旁有宫人先端上来两杯奶茶,她端起面前那杯吹了吹,“这段时间我自认还是有些于国助益的举措,所下政令也是满朝皆无异议的,大汗可不能一回去便推翻了前令,叫人看轻了我去。”
阿勒颜静静看了她片刻,柔和一笑:“这是自然。”
随后她两个在偏厅里用了午膳,第二日阿勒颜重新回到朝会上,国相提了数条取消姬婴先前政令的建议,被他一一回绝,满朝上下见状,知道是他有心护着王后,遂再无更改前令之言。
姬婴虽然暂且从朝堂上退了下来,却也没闲着,仍旧每日探听前殿传回来的消息,但每次阿勒颜从前殿回来时,都只见她带着姬嫖在玩,也倒相安无事。
这日,正赶上草原夏初的篝火大会,这是姬嫖最喜欢的活动,所以她从两日前就开始准备起来了,在小篮儿中装上了她素日最爱的偶人,小鸠车儿,还有常日不离手的布老虎,因姬婴属虎,所以亲手做了这个给她,她十分喜欢,每日抱着睡觉。
到篝火大会这日,可汗庭城外场地都已齐备,午后从王宫开出一队浩浩荡荡的车马,围随着当中宽阔华丽的可汗王驾,往城外驶去。
从可汗庭北城门出来,便是一望无垠的深厚草原,碧波随微风轻轻荡漾,一片连着一片,起起伏伏,深浅交叠,让人不禁感叹这世间竟有如此多种碧绿,稚嫩的,明艳的,深邃的。
若定睛细看时,会发现这片青草中,还零星夹杂着盛放的其其格,一朵朵蓝紫色的尖瓣小花,在风吹过草叶时,灵动地探出头来。
阿勒颜汗的这辆王驾里,姬婴正抱着姬嫖坐在车窗边的软榻上,指给她看草地上的花儿和蓝天上的鹰,阿勒颜坐在她们身侧的大座中,一只手肘架在扶手上,单指撑着下颌,另一只手臂闲闲地搭在一旁软枕上,转头静静地看着她们两个。
晴好的天,温馨的景,他心中只叹时间不能永恒的停留在这一刻。
离城后,车队行了约有半个时辰,终于抵达了篝火大会的宫帐前,这处宫帐座落在可汗庭城外最大的湖泊旁,此湖名为鹿浑海,如同一块晶莹澄澈的碧玉,落在草原之上。
这里是可汗庭王室时常来度夏的场地,所以帐殿群建设得格外宏伟,一处主帐殿,外面围着三层从帐殿,皆是以粗木柱搭建的圆顶高屋,外面罩着白色细毡,两侧用柳条编窗为眼。
帐殿外围还竖着一圈极高的木栅栏,上面绑着许多彩色丝绦,正在随风飘扬。
王驾抵达后,宫人先引可汗王后和公主进了主帐殿,随后是其余跟随的宗室及朝臣等众,都到了各自分配好的帐中稍事歇息,等候参加晚上的篝火大会。
近日国中还算平静,所以这次篝火大会,阿勒颜准备在这里驻跸三日,但跟随而来的朝臣们却不敢放松,每日由帐殿外的可汗亲军,从都城来回jsg报送政务文书,以便及时处理突发事件,若有十分要紧的,也可以尽快报与可汗知道。
北境如今战事彻底停歇,北突厥在上一战中损失惨重,还需要些时日休养生息,而巫矢部落刚刚收回北面故土,也正夜以继日地重建着新国制度。
西面乌孙国自从迎了察苏公主为王后,也未再生事,还因先时的冒犯之举,向柔然赔补了一块牧场和十车金银,也算是保住了两国之间的体面。
而南面燕北五州中的朔州,如今已逐渐从去年那一战中恢复了民生,中原借使臣团向柔然表示了歉意,柔然方面看在王后面上,将此事揭过去了,但边境仍是重军驻守,看上去对中原还是十分不放心。
各国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这样的平静,就像是草原上暴风雨来临之前,总是给人一种隐隐要有大事发生之感。
这日进到帐殿后,姬婴就带着姬嫖到内帐中小憩去了,阿勒颜在前面书房中,又看了看国相派人送来的几封文书。
阿勒颜翻了翻,皆与燕北五州人事调动有关,姬婴上回派去的几位王宫督官,这几个月陆续开始借核查府库为由,弹劾原本由朝中派遣的官员,似有要撤换燕北各州府衙门班底的意思。
国相又在随文书而来的密奏中再度提起,让他提防王后篡权的野心,前国相伊蒙也说过这样的话,他看完想起这事,烦躁地将那密奏和文书往案上一扔,随后起身走到窗边来,那窗子正好朝向南方。
就目前这些密报来看,他倒是不担心她会看上自己这个汗位,但从燕北那几州的变动来看,他忽然莫名有种预感,她恐怕是想要借此逃回中原去。
他看着窗外的天,正好一只苍鹰从帐殿上方飞过,在云层中自在穿梭,往南去了,他看到那鹰很快消失在天边,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日暮很快落了下来,姬婴牵着睡醒了的姬嫖,悠悠走到外间来,她见阿勒颜还在书房里,遂一面吩咐传膳,一面打发人去书房:“去瞧瞧大汗在做什么,若没有要紧事,请他出来早些用膳。”
过不多时,果然见阿勒颜从书房走了出来,来到东边帐内,姬婴抬头见他进来,面色有些低落,问道:“是出了什么事吗?怎么脸色这样差?”
阿勒颜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将向他跑来的姬嫖抱到腿上坐了,略带些疲惫地扯了扯嘴角:“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好容易出来了,还要看朝臣在文书中争来吵去,有些心烦。”
话音刚落,不等姬婴安慰他,姬嫖已经搂住他的脖子:“我给父汗按一按,就不烦了!”
他转头看着女儿,心中忽然阔朗了几分,她还有女儿在这里,怎么会当真如他所担心的那样一走了之呢?想到这里,他的眉眼稍稍舒展了一些。
正好这时有宫人端了膳食进来,她两个人带着姬嫖,热热闹闹地用完了膳,正好也到了篝火大会开场的时辰。
这篝火大会也是柔然夏日的一个大传统了,每到这个时节,王宫都会在鹿浑海东边搭起一座巨大的篝火塔,众人卸下平日冗杂事务,在这里喝起酒来,唱歌起舞,围着篝火迎接黎明。
姬嫖也早被连翘和忍冬几个人带着到篝火那边玩去了,但阿勒颜汗不是那种载歌载舞的性格,所以只和姬婴两个人坐在湖边的御帐内,远远地看着众人热闹。
他让宫人都退出了帐子,自己拿过两瓶酒来,先轻巧地打开了琉璃瓶的塞子,给姬婴斟了一杯葡萄酒:“难得有这样放松的时候,多少喝些。”随后又打开另外一个坛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清冽的草原白。
姬婴本是不大饮酒的,加上草原的酒又烈,只有西域来的葡萄酒还算可以入口。
她想着这些时日的确也需要放松一下,于是端起酒杯来,跟他轻轻碰了一下,仰头喝了小半杯。
就这样对坐闲话,两个人一杯接着一杯,阿勒颜喝得开始有些面带酡红,托着腮怔怔地看着她,半晌又把酒杯举了起来:“这几年,我到现在都总觉得像做梦一般,如果真的是梦,那就最好停在这里,便可以再也不出去了。”
姬婴此刻也喝得有了几分醉意,看着他精致的容貌,此刻却不知何故带上了些淡淡的伤感,遂轻轻问他:“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些来?”
阿勒颜低头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说:“我记得中原话中有‘生同衾,死同穴’,若得如此,也不负此生了。”
“你的愿望倒也朴素。”她笑着说完,又往前探过身子,细细看了他片刻,“别皱眉,其实你笑起来最好看。”
阿勒颜也抬眼看着她,随后忽然放下酒杯,起身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走出湖边御帐。
帐外宫人刚要走上来,却被他抬眼制止了,随后他大步往后面帐殿走去,将盛大篝火和人群唱跳声都抛在了身后。
这一晚的鹿浑海湖边,所有的喧嚣与热闹都集中在篝火周围,与主帐殿这边的幽暗仿佛是两个世界。
但远离人群的夏日深夜,也并非完全宁静,可汗帐殿虽然远离其余从帐,可以不闻人声,但窗外还是不时有草中细碎的虫鸣传来。
姬婴躺在榻上,面朝里背对着阿勒颜,他把头靠在她后颈间,长密睫毛划过她的皮肤,微微发痒,他的声音闷闷的:“玄娘,什么都依你,只是千万别离了我。”
她没有说话,他的手像柔软坚韧的藤蔓,让她感到有些难以挣脱。
第43章 感庭秋
湖边篝火周围的人们, 大部分都留在了那里等看日出,就连姬嫖也不肯回帐去,只趴在连翘的肩头睡了几个时辰, 到破晓时分,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一直坚持到看见了太阳升起,才被扛回侧帐殿睡觉。
所以这日晨间的鹿浑海帐殿群十分寂静, 无人走动,只有草间的虫鸣, 还在不眠不休地响着。
主帐殿昨日也歇得很晚,到午初时分外面已经陆续开始有人活动了,内帐中仍是没有动静,宫人们也都不敢前去惊扰。
姬婴是被一阵虫鸣声吵醒的, 她缓缓睁开眼睛,见阿勒颜似乎还没有醒。
她凑上去看了看,见他果然还在沉睡,眼睛紧紧闭着,长密睫毛不时微微颤动,她顺着他舒朗的眉眼一点点仔细看去,从挺直的鼻梁, 到饱满的唇峰, 再到翘棱下颌,这样一副面孔, 实难不叫人动心。
她看了一会儿随即眨了眨眼, 猛然想起幼年时的一件事, 那日她和静千单独在息尘的香房里听讲经,静千不知因何突然问:“师娘, 这世间,什么最难?”
息尘抬眼淡淡答道:“绝情最难。”
她正想着,忽然感觉阿勒颜动了一下,把她从回忆中拉回帐内,她低头见他还在睡着,只是眉间微微蹙起,不知梦到了什么,还有几绺碎发散落在额间,显得有些无助。
她不由得抬起手来,轻轻按在他眉间,想把那里抚平,不想这时他轻轻睁开了眼睛。
“我弄醒你了?”
阿勒颜缓缓看向她,眼中还有几分楚楚可怜,姬婴不知这神情何故,又问:“是做梦了?”
他往前挪了挪,将脸贴在她脖颈间,沉闷地说道:“梦到从前在鹤栖观,你来换药香,换完总是头也不回就走了,我想叫住你和你说句话,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她无奈地笑叹了一口气:“多少年前的事了,怎么还记着这些。”
他感觉到姬婴推了他两下,但还是紧紧搂住她没有松手:“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是梦到这些。”
她两个就这样又在榻上躺了许久,直到姬婴见天色已近正午,又拍了拍他:“不早了,快起吧。”
等她两个更衣梳洗罢,从内帐里出来时,姬嫖已由宫人带着用完了午膳,等她们也吃过些东西,又喝了一会儿茶,才悠闲地带着姬嫖,来到鹿浑海的湖边跑马。
这时节还不算太热,从湖面上吹来的风带着些温润,姬婴骑在阿勒颜先前送给她的那匹波斯金马上,在湖边缓缓走着,一众宫人都远远跟在身后。
姬嫖此刻也骑了另一匹波斯白马,与母亲并辔而行,她自小在草原生活,也同这里的孩子一样,还没学会走路,就在马背上玩了,到如今五岁,已是个娴熟的小骑手了jsg。
姬嫖转头看了看湖面,突然冒出一句感叹来:“要是察苏姑姑也在这里就好了!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姬婴在旁边听了也不禁难过起来,往年篝火大会也是察苏最喜欢的活动,她来时路上就一直在想,只是当着阿勒颜,她没有提起来。
阿勒颜骑着一匹高大的红马,走在她两个身后,听到姬嫖这句感叹,皱了皱眉:“察苏姑姑为了国家离开了草原,以后若有机会,也许她还会回来省亲。”
姬嫖回头看着他,奇怪地问道:“为什么姑姑要为了国家离开草原?怎么没见那些宗王叔叔们也离开草原?”她见阿勒颜没答言,歪头想了想,“那等我以后长大了,也会为了国家离开草原吗?”
阿勒颜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正踟蹰间,忽然从不远处赶上来一支小骑队,领头那人在马上喊道:“大汗!都城有急报!”
姬婴策马走在最前面,一听这声音,立刻勒马回头看去,只见那一队人在距离他们五十步远的位置停了下来,领头的匆匆下了马,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阿勒颜马前行礼:“禀大汗,都城留守俟利发收到西南战报,说西夏国攻入乌孙,乌孙国都城危在旦夕,国王莫儿罕遣人来我国求援。”
那将领说完又呈上来一份文书,阿勒颜在马上接过来看了,半晌冷冷说道:“去叫人备驾,即刻回城。”
那将领得令转身去了,姬婴忙策马走过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阿勒颜阴沉着脸:“先回城,路上再说。”
原本这次篝火大会,可汗王驾应该要在鹿浑海驻跸三日,但因乌孙国突发战乱,王驾车马不得不提前回城,商讨应对举措。
姬婴坐在可汗王驾上,细细看了那封文书,西夏国如今局势平稳,前不久又同中原开了商路,先前挑拨燕北的事又做得隐蔽,加之如今正式换了国王,之前的事自然也都被扣在了废黜的小国王头上。
随着西夏又在商路关税上稍向中原倾斜以示友好,中原看在利益的份上,也将从前那些事都暂且丢开。
与此同时,西夏国又在暗中继续扶持北面的巫矢部落国,以拖住北突厥和柔然的注意力,又在给柔然发新国王加冕国书时,特遣了大型使团前来可汗庭献舞乐以表敬意。
因柔然并不与西夏直接接壤,一向与其没甚矛盾,虽然朝中对罗兰泽以王太后身份篡国颇有微辞,但表面上还是接受了西夏国的示好,也遣了使团回访,算是承认了这位新国君。
但乌孙国与西夏却因一块接壤矿山,时常有些摩擦,如今西夏内乱已平,周边也已安抚稳妥,便开始准备将那座被乌孙国占走的矿山收回版图。
这次战前西夏国军队厉兵秣马,势头劲猛,冲破国境后连占数城,甚至一度杀到了乌孙国都城外三里,慌得莫儿罕连夜逃出都城,在东边行宫住了一个月,直到己方援军赶来,又见西夏已往回撤走,才被护送回都城。
但这一战乌孙兵力受损严重,回到都城的莫儿罕终日惶惶,怕西夏再度攻来,于是写了封求援信,派人加急送往可汗庭。
阿勒颜仍因先前莫儿罕攻占科布多一事对其有些反感,所以如今虽然因此事提前赶回可汗庭,但实际上他却并不想管这事,这次回来,也只是为了确保乌孙国的动荡不会再度影响西南牧场。
姬婴看完莫儿罕那封信,又看了看阿勒颜,心中明白他的意思,但她还是往前坐了一点,握住了他的手:“这事我知道大汗不想管,但为了察苏,不管也得管。”
阿勒颜看了她一眼:“你的意思是,派兵去帮乌孙抵御西夏?”
“不,派兵去乌孙,接察苏回来。”
阿勒颜没说话,只是静静望着她,她也坚定地回看着他,两个人对坐无言。
此时可汗王驾已经开始缓缓进城了,因这次是临时提前回城,出发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抵达可汗庭时已近黄昏,城墙之上烟云黤黤,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暴雨。
果然就在王驾进宫后不久,这场雨倾盆也似降了下来,可汗庭内滂沱一片,城内民众都纷纷躲雨去了,街道上不见行人走动,这时忽有一辆辆车马,急匆匆地冒着雨,往王宫驶来。
那些车在王宫门前先后停了下来,从上面陆续下来一些人,皆穿着级别不低的官服,由门口的宫人一一接入宫中侧殿议事。
这场大雨下了整夜,直到清晨,才渐渐变小,但此时城中多半都在沉睡,街道上仍旧静悄悄的。
这时有一队人马从王宫内疾驰而出,打头那人身着墨色胡服,身形壮硕矫健,面容自带一股威严,正是新升任帐殿将军的妫易。
她带着三名可汗亲兵,怀揣阿勒颜汗亲赐兵符,往城外都城军大营调集人马,她计划从这里带走两千人,再到科布多借调三千人,共五千人前往乌孙国。
此次出兵名义上是要协助乌孙守都城,但实际上是为了秘密接和亲乌孙的察苏公主回柔然。
姬婴听宫人回来报说妫易已离城,才放下心来,她昨晚一夜没睡,反复劝说阿勒颜,才在朝臣多数建议只增兵驻守西南的情况下,争取到了一支人马前去接察苏回来。
此时姬婴正躺在榻上准备补觉,内室中放下了遮阳厚帘,阿勒颜躺在她身侧已微微起鼾,她看着从厚帘缝隙中透出的丝丝光亮,回忆起几个月前,察苏托使臣悄悄给她带回来的信。
她在信中说自己在乌孙吃得不习惯,气候也不习惯,虽然莫儿罕待她极好,但她并不喜欢,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被他养在笼中的鸟,她又写说想回来省亲,可是因有孕在身,莫儿罕不让她离开王宫,所以只好写了几样想吃的,叫姬婴着来人给她带去。
想到这里,姬婴轻轻叹了一口气,转头看了看熟睡的阿勒颜,他以为莫儿罕耗费那么大精力迎走察苏,就一定会让她在乌孙过上幸福的生活,他没有被当做笼中鸟一样豢养过,他根本不明白。
这样断断续续地想着,忽有一阵困意袭来,她不觉沉沉睡了过去。
乌孙国与西夏国的战况,比姬婴预想的还要焦灼,妫易出发后一个月,西夏再一次兵临乌孙国都城,莫儿罕不顾朝臣反对,再度出逃别宫。
好在妫易趁乱救走了察苏,秘密将她带回了柔然,只是因她如今月份大了,不便长时间骑马坐车,所以先被妫易护送到了科布多王府中住下。
姬婴在可汗庭收到这个消息,一颗心才算落了地,想到妫易曾做过察苏的侍卫,她在乌孙国战乱之中见到妫易来接她,一定十分开心。
姬婴连忙打点了许多吃食和药材香料,让宫人快马送去科布多。
不想那宫人白日里刚离城,晚间就有妫易派出的轻骑急急回来报信:察苏公主日前在科布多王府临盆血崩薨逝。
她听到阿勒颜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怔了片刻,泪水登时涌出眼眶,模糊住了她的视线,面前已糊成一团人影的阿勒颜似乎在安慰她些什么,但她却听不大清。
过了半晌,她才恨恨说道:“当初你但凡听我一句,也不至于叫她送了性命。”
阿勒颜本也因察苏的事十分自责,此刻听她言语中满是怨怼,又气又愧:“我若能料到有今日,怎么会同意叫她去!”说完他从旁边案上拿起一柄随身短刀,抽出来递给她,“你若实在为她不平,我给她偿命。”
姬婴握住刀,冷厉地看着他:“你别以为我不敢。”
阿勒颜听了直接伸手握住刀刃,将刀尖放到了自己喉间,也冷冷回看着她。
她的手开始有些发颤,慢慢将刀从他喉间挪开,又从正握换成反握,随后猛地将刀刺入了他锁骨下方。
第44章 锁寒窗
“你……”
阿勒颜吃痛往后退了两步, 姬婴也脱力放开了手,那刀却还插在他左侧锁骨下方,摇摇欲坠。
她转过身就要往外走:“我去请宫医和国师来, 该是什么罪,我去自领。”
“别去。”阿勒颜快速走上前, 用右手拉住了她,但因猛然活动jsg还是牵扯到了左边的伤口, 于是又低头皱起眉来,忍着痛, “汤室中有金疮药。”
姬婴只是回头看着他,阿勒颜见她没说话,又叹了口气,将手一松:“算了, 我自己去上药。”
她见他回身要走,又走上去拉住他:“我去取药来,你先坐下。”
不一时,她从内室旁边汤室中取来了金疮药,以及包扎用的布和剪刀,见阿勒颜已遣开了宫人,独自回到内室矮几边的蒲团上坐了下来。
此刻时辰已有些晚了, 她两个收到消息前, 原本才沐浴毕正准备安寝,所以后殿里一片幽暗寂静。
姬婴走到他面前, 将东西都放到了矮几上, 又挪了一盏灯来, 在他面前蒲团跪坐下来,拿起剪刀, 将他的寝衣轻轻剪开褪去,随后猛地将刀拔了出来,另一只手快速拿止血布覆在了上面。
阿勒颜低着头,眉间紧缩,额上微微沁出汗珠来,一声没吭。
从前姬婴在鹤栖观时,息尘也教过她一些医术,青腰山上时常会有上山采蕈的农妇,偶然受了伤,都会由巡山女冠带回观中医治,所以处理起这样的外伤来,她也还算熟练。
阿勒颜看着她冷静娴熟地替他止血清创上药,严肃淡漠的神情与他从前在鹤栖观里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模一样,不禁有些触动,缓缓说道:“察苏出事,是我的错,理应受罪,你别生气了。”
她没有答言,上完药便拿起布来,慢慢替他将伤口包扎住。
等包扎完,姬婴扶他在榻上靠着,正听到外面传来了更漏报时声,已交四更。
“你睡吧,我没事。”阿勒颜在软枕上挪了挪姿势,好让自己靠着舒服一点,随后转头看了看她。
姬婴也实在累了,这一夜发生了太多事,令她疲惫不堪,她侧身躺在榻边,轻轻“嗯”了一声,不自觉蜷缩起身体来,昏昏睡去。
第二日清晨,照旧是一声空灵的罄击传来,姬婴缓缓睁开眼睛,先转头看了看旁边的阿勒颜,见他紧闭着双眼,面颊透出些微红,她坐起身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一片滚烫,看来伤口过深,还是发起高热来了。
她轻轻推了推他,见他艰难地睁开眼睛,问道:“现觉怎么样?”
阿勒颜摇了摇头,语气滞涩:“我没事。”
这时有个宫人在内室门外小心翼翼地禀道:“大汗,该去朝会了。”
后殿的宫人昨夜知道里面似乎起了冲突,但阿勒颜提早将众人都遣出去了,所以那些宫人们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见时辰到了,还是照常前来请他出门。
阿勒颜有气无力地对姬婴说道:“你替我去吧,反正朝中的事,你都清楚。”
姬婴听他这样说,看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暂停一日吧。”
半晌,一直在门外低着头等消息的宫人,听到里面传出王后的声音:“大汗身子不适,传旨停一日朝会。”
那宫人听了又将头低了两分:“是,需不需要请宫医前来?”
“不用,下去。”这几个字是阿勒颜汗的声音,那宫人听完回了个“是”,便匆匆退了出去。
姬婴拉起他的右手把了一回脉,随后起身到柜中翻找她备用的丹药,从一个小锦袋中倒出了一粒丸药,又倒了一杯水,递给阿勒颜:“先吃一粒丸药把高热退去,我再去写个方子让人煎药你吃。”
阿勒颜见状,迟疑片刻,随后接过她手中的丸药放入口中,又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姬婴见他吃了药,转身走去小书房里,写了一张方子,叫来忍冬和当归两人,一个去抓药,一个去玄千观找静千讨药引子。
她两个得令去后,她坐在大案后面发了一回愣,才起身回到内室这边看阿勒颜,见他服过药又侧在枕上睡过去了。
她坐在榻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高热已退。
又过一日,宫人依旧早早在门口请阿勒颜前去朝会,又说国相有重要奏报,若朝会依旧取消,便要请旨进宫面见大汗。
阿勒颜这日气色稍好些,昨日高热退后也没再反复,但仍然无法抬手更衣,所以对姬婴说道:“我没大碍了,你去罢。”
姬婴点点头,起身换过朝服,又回来看了看他,见他仍靠在榻上闭目养神,便转身出去了。
朝臣们见这日又是王后听政,面色各异,但都还是依礼分列站好。
国相见大汗依旧称病,皱了皱眉,随后将重要奏报交由宫人呈给了姬婴。
她坐在王座后面,拿起来看了看,是今秋各地牧场的收成,这些年帝国在颉利发的推动下,将周边封地汗国主要的兵权和牧场收入都归到了可汗庭,这虽然缓解了可汗庭的财政问题,但也激发了各地的怠惰与不满。
这些矛盾其实已经持续好几年了,直到今秋,北边两个汗国因一场牧畜疫病导致收入锐减,而可汗庭还依旧向其追索季税,终于逼得那两个汗国宗王合兵造反,说要脱离帝国自立。
国相这封奏报就是要来请旨派兵镇压的,姬婴看完缓缓说道:“此事非同小可,请上将军斟酌,派遣主将帅大部主力军马全力镇压,以免其余汗国争相仿之。”
这件事其实昨日国相与上将军等人已议过一回了,国相及颉利发等人认为此事可以先派使者前去斡旋,如今马上入冬,若认真派兵,代价不小。
但上将军及一众武将则认为此风不可纵,务必要将这苗头按住,今日听姬婴这样说,上将军亚利立刻出列说道:“王后此言不错,我马上派遣大将点兵择日出发!”
一旁国相连忙拦道:“此事关系重大,还请王后向大汗请了旨再发兵。”
姬婴冷冷看了他一眼:“这是自然,想来大汗也不会反对,上将军先去派人点兵,午后若大汗赐下兵符来,便是应允了,届时即可立马出发。”
国相与颉利发对视一眼,皆没有说话,其余朝臣虽有异议,但见国相没反对,也不便再说什么,遂都沉默了下来,毕竟若真的阻拦朝中派兵,到时候有其他汗国也效仿起来,这个责任谁也担不起。
待朝会散后,姬婴又留在前殿书房看了看这两日的文书,随后走到窗边闭目沉思一回,她在柔然没有任何根基,这些年即便能稍微参与些政务,也根本没有机会在上层官员中培植自己的人,所以她只能挑薄弱之处,勾起他们之间的争斗,然后等着那些裂缝一点点扩大。
这次北边两处汗国起兵,也正说明这个帝国已开始走向末路,她透过窗子往外望去,庭院中一片金棕秋景,想到自己谋划多年的事到了最关键的节点之上,心中有些激奋,也有一丝惆怅。
她在书房只坐了片刻,便拿着几封重要文书回到了后殿,先将那几封文书放到了小书房内,只拿了国相今日朝会呈上的那一份,来到内室看阿勒颜。
阿勒颜此刻刚睡醒不久,正坐在矮几边的蒲团上,单手端着一碗温热牛乳在喝。
姬婴走到他面前,在对面蒲团上坐了,将那文书递给他看,又将今日朝会所言细细讲与他听。
阿勒颜静静听着,想了想:“这个时节出兵,的确有些不合适。”
“但若此次纵容了,难保开春不会得寸进尺,如今多事之秋,还是先将苗头控制住为上策。”
阿勒颜看了她片刻,见她神情严肃,也觉有些道理,加之这两日自己身上有伤,没精力细思,遂轻轻点头:“罢,去取兵符来吧。”
午后,上将军亚利领了兵符,交给自己麾下两名亲信主将,点齐十万人马,择日出征。
待前去平叛的大军出发后,有科布多发来奏报,说乌孙国王军击退了西夏兵马,两国签订了休战协议,莫儿罕已回到王宫了,姬婴便又下了一道指令:召帐殿将军妫易速回可汗庭述职。
妫易在科布多安葬完察苏,赶回可汗庭那天,空中飘起了鹅毛大雪,她戴着一顶极宽大的斗笠,身上穿着厚锦长袍和斗篷,外面又罩了一层细草编织的蓑衣。
姬婴听说她进城了,忙派人接她到王宫前殿东暖阁相见,方才又听说她已进宫了,便走出暖阁外面迎她,远远地看见她这副打扮,倒像个魁梧的山野猎人。
及至她走到廊下,有宫人上前替她摘去了斗笠,脱去了蓑jsg衣,姬婴才看见她外面穿的是一件防雨雪的百羽金裘,她认得这件斗篷,这原是察苏的。
等妫易走进暖阁里,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捧出一个小小幼儿来,粉嫩的一张小脸儿被裹在厚厚的襁褓中,两只手握成小拳头,睡得正香,是察苏的女儿。
姬婴轻轻接过来抱在怀里,见那幼儿睡得十分沉稳,轻声问道:“察苏给她起了名字吗?”
“图台雅。”
“图台雅……图台雅……”姬婴喃喃念了两遍,这个词察苏从前教过她的,在古柔然语里,这是雌鹰的意思,她轻轻一笑,“好名字。”
因妫易刚刚回来,姬婴只问了问察苏安葬的位置以及科布多城内的近况,便叫她先回去休息,随后自己抱了图台雅回到后殿来。
阿勒颜这段时间仍在后殿将养,这日见妫易终于把察苏的遗孤带了回来,他也细看了好一会儿,才叫宫人好生带回养育室照顾。
等姬婴将图台雅安置好,才又回到这边室中,正好见小火炉中的药也煎得了,便盛了一碗端给阿勒颜,但阿勒颜却轻轻摇了摇头。
这次受伤后,他不愿喝药,每次至多喝个半碗便嫌苦不喝了,所以伤总也不见痊愈。
“喝了好得快些。”
“可我不想好得快些。”
这段时间她每日替他换药,总叫他回想起从前在鹤栖观的时光,所以有时候他宁愿这样的日子再长一些。
但近日一封封密报从朝中送来,在王后重新执政的这段日子里,帝国的裂痕愈发明显,她的每一项举措,看似于国有益,实则是在加速分化,这让他无法沉浸在过去,将这一切视而不见。
今日他发现平常给他传递消息的御前宫人不见了,他本想披上氅衣去前殿看看,却被其余几位宫人拦了回来,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早已被她拘锁在后殿了。
他抬起头深深看向她:“这药中不过是些调节心脉进补之材,并无促进愈合效用,你也不想我好得快些,不是么?”
第45章 青门引
姬婴仍端着那碗药, 听他这样说,面不改色,只淡淡一笑:“这说的是什么话, 我看大汗是病得发昏了。”
说完她站起身来,将药碗放到了一边, 又回过身来看着他:“大汗今日看起来神情有些恍惚,恐怕是没有休息好, 我还是搬去侧殿居住,让大汗清静清静。”
说完也不等他开口, 转身便出去了,内室的门被两侧宫人重重关上,屋中又恢复了平静,阿勒颜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只看着不远处烛台上的火苗发愣。
他自问这些年从未苛待过她,常日锦衣玉食,细心呵护,她想要的也全都依她。
他低着头反复思量,她究竟为什么还是不满意?
姬婴走进侧殿屋中,屏退旁人,靠在门边深深吸着气, 脑中不断浮现出阿勒颜方才说出那句话时略带凄然的神情。
想了片刻她马上摇了摇头, 当年和亲使团离开洛阳那一刻,她就知道要想以和亲公主的身份还朝, 只有一条路, 那就是让柔然帝国彻底覆灭。
这些年她一直不间断地在暗中活动, 眼看各处时机都已成熟,断断不能因情有所迟疑。
她定了定神, 仍恢复了冷静,走进里间更衣洗漱,准备好迎接明日朝堂中的惊涛怒浪。
阿勒颜汗这次称病罢朝,已经超过了一个月,朝臣当中已有许多人开始担忧起来。
虽然这段时间,每日朝会前都有萨满巫医来与众人讲述可汗病情,但包括国相在内的几位重臣进宫探疾的请旨,却通通被王后回绝了。
尤其在昨日,国相派人递进宫内给阿勒颜汗的重要密报,竟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这让他有了些不详的预感,前段时间他曾数次向阿勒颜警告提防王后,却都被阿勒颜有意忽视,加之近两月他又被琐事牵绊,有些力不从心,不想局面竟坏到如此地步。
这日朝会上,姬婴刚在王座后面坐下来,国相便直接问道:“大汗已有月余未曾露面,敢问王后是否对大汗的状况有所隐瞒?”
姬婴坐在上面瞟觑着他,冷笑道:“我看国相与其担心大汗,不如先担心一下你自己,你卖官鬻爵这样败国之举,若叫大汗知道了,更于圣体无益。”
国相闻言皱起眉头,往后退了两步:“王……王后何出此言?”
姬婴悠悠站起身来,走到王座前,向下环视一周,见众臣面色各异,有的一脸警觉,有的一脸困惑,还有的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她看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大汗才病了月余,朝中就有人开始心思浮动了,我为大汗监国,见此情形,自然不能视若无睹,来人。”
这时只听殿外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传来,是一队持械的可汗亲军,走进大殿将众人围了起来,领兵的大将,是妫易一手提拔上来的。
姬婴见那队士兵皆已就位,又慢慢踱回王座后面坐了下来,问那将领:“在国相府搜查出了什么来?说说吧。”
那将领上前一步低头禀道:“回王后,今日从国相府搜检出十二箱金银,还有朝中往来密信,其中不乏授官之语。”
国相闻言,知道这是今日他一离府,就被可汗亲军抄了家,看来王后是早就盯上他了。
其实柔然上层官员要说起贪污来,基本上人人有份,这已是众人心照不宣的规矩,这样因贪污大肆抄家,可是从没有过的事,阶下众臣见状皆一片骇然。
也有脾气大的,直接站出来怒骂王后篡权乱政,还有跪地哭拜先可汗的,形形色色,十分热闹。
姬婴只是端坐在上面静静看着众人,直过了半晌,待他们稍稍安静下来,才又开口:“大臣贪污有伤国本,若非你们贪心索要过分,北面封地汗国如何被逼的冬日里起兵自立?此事我必要彻查,待结果出来之前,请众位都先留在这里。”
说完也不管下面怎样怒斥唾骂,她直接起身离开了大殿。
众人见她走了,都要往殿外冲去,却被三层可汗亲军持刀逼退,只得又回到了殿内。
姬婴离开大殿后,见王宫其余各处一片秩序井然,所有关键位置的士兵全部换上了妫易提前安排好的人,后殿宫人也全换上了她指定的,阿勒颜的亲信此刻都被暂时拘押在王宫西北角的偏殿中。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便往位于前殿西侧的萨满神殿走去。
阔都萨满这日没有坐在正殿,而是在后侧内厅中等待姬婴。
她走进萨满神殿,见内中无比空旷,没有神徒在内,整个正殿只有一座高大的神像,和两排幽暗烛光,那萨满神像前,此刻正站着一个身穿道袍的人,与这神殿倒有几分诡异的和谐。
那道袍人听到声音回过头来,见是姬婴走了进来,粲然一笑,也忙走上来迎她。
姬婴见静千如约而至,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北边消息到了吗?”
静千点点头,掏出一封信递给她,她接过来展开一看,前不久被调去北面镇压叛乱的主力军,与那两个造反的封地汗国酣战多日,两败俱伤,正待整军再战时,一旁盘踞观察多日的巫矢部落军从北边森林冲了出来。
当时柔然境内两军都始料未及,被这一支军队杀了个片甲不留,如今那两处汗国已皆并入巫矢部落国,这两处汗国的大片牧场,正是姬婴先前曾答应木合黎,要归还给她的巫矢部落故地。
她看完了信,微笑着拍了拍静千的肩膀:“多亏有你,我先进去见阔都萨满,等我出来后咱们再详谈。”
说完将信递回给她,朝里走去,静千自从上回她离开玄千观后,就开始暗地为阔都萨满向北边的巫矢部落传递消息,因玄千观在别宫外,收放鹰隼比宫内方便,这段时间正值巫矢部落迅速崛起,又派了些细作进入可汗庭,也通过玄千观做中转。
姬婴快步往里走着,到内厅见门关着,走上前敲了敲门,片刻后听到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公主请进。”
她随即推门走了进去,这间内厅却不似大殿那样昏暗,两处高窗将外面雪地映出的光亮都收入厅内,使得内中十分明亮。
只是因窗过大,这厅比别处屋子都冷些,姬婴走进来时还不禁打了个寒颤,把锦裘领口jsg收了一收。
阔都萨满抬眼见了,呵呵一笑:“我这间厅里冷,叫公主受冻了。”
姬婴轻轻一笑:“冷些好,冷了人的头脑更加清醒。”
阔都萨满请她在面前坐了,和蔼地看着她:“公主此言很是。”
她低头想了想,先将方才静千收到的那封巫矢部落最新战况同她说了,阔都萨满只点了点头:“老身已知道了,今冬北面必会有一场大胜,以洗我巫矢部落当年之辱。”
听她提起当年的事来,姬婴不禁好奇问道:“木合黎曾跟我讲过一些她被俘前后之事,只是并不详细,不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阔都萨满听她这样问,缓缓盘起手中长珠串,将当年发生在巫矢部落国的事,向姬婴娓娓道来。
作为北境最强大的母系部落国,巫矢部落坐拥有幅员辽阔的北境森林与草原,占地与如今的柔然帝国不相上下,而当时的柔然,还是一片分散且混乱的父系部族,终日彼此间战争不断,消耗着草原上宝贵的资源。
文明且和平的巫矢部落见南面多地时常起战,破坏了草原地气,于是派了使臣前来斡旋,却不料引火烧身,被那一群野蛮部族视为可以劫掠的对象。
其时的巫矢部落因多年繁盛和平,一直在减少军备投入,这却给了那些部族可乘之机,他们如同一群饿犬,围着早已不再征战的巨狮撕咬。
又加上当年北突厥也正在崛起,见此情形,便想前来分一杯羹,就在这样的两面夹击之下,巫矢部落国百年间逐步被蚕食,直到最后一块土地也被两国瓜分,就此覆灭。
巫矢部落国大部分国民被侵占者杀害,其余的则被北突厥和柔然各挑选一部分带回国内,将妇女当做牛羊财宝一样的战利品,向将士们大肆分发,任由其驱使践踏。
姬婴听到这里皱起眉来,胃中感到一阵抽搐,阔都萨满却仍是面容平静:“那时候我们渐渐发现了彼此间最大的不同来,在我们部落里,男人也同样是人,但在那些父系部族中,女人却不被当做是人,尤其战俘,甚至牛羊不如。”
她说完柔和地看着姬婴:“这就是父系草原的规则,他们视女人如同牛羊一般,作为自己的财产,认为自己是这一切的主人,他们有责任保护和看管这些财产,使其不受外人侵害,也使其不能逃离掌控。”
阔都萨满端起旁边的奶茶喝了一口,又缓缓说道:“我观公主这些时日十分挣扎,想来是碍于与大汗的情意,如今的柔然的确已不像过去那样野蛮,也穿上了文明的外袍,但内里的规则,仍然未改。
“大汗其实可以算是个秉性温良之人,但可惜他生长于这个规则之下,他就是尽其所能地待公主好,也逃不脱这个规则的桎梏,他不自觉地将你视为他的所有物,尽可能地照管呵护,所以公主感到痛苦,只因金子打的牢笼也还是牢笼,温良的主人也还是主人,这个规则的受益者,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姬婴听完,颔首默然良久,随后站起身来:“多谢阔都萨满开悟,我明白了。”
阔都萨满抬起头来,用那双一贯深邃的双眸注视着她:“去吧,孩子。”
姬婴离开了内厅,又在外面神殿内跟静千说了几句话,从她那里接过一个小布口袋放在袖中,随后坐着暖轿回到了后殿,此刻天已经黑了。
阿勒颜这日被她困在后殿内室之中,他尝试了三次推门出去,都被外面的人拦了回来,天刚擦黑的时候,从门外飘进来一缕青烟,他坐在榻上闻到后,不知不觉昏睡了过去,等他再次醒来时,发现姬婴正站在他面前。
他的神情刚刚和缓,却忽然发现自己手脚俱被捆缚,他一惊,又抬头看向姬婴:“玄娘,你究竟要做什么!”
姬婴没有答言,从袖中掏出那个小布口袋,从里面倒出了一枚金色丸药,归元丹,这是当初静千从息尘那里偷出来的假死药,原是准备带姬婴逃离和亲的,今日正好派上了用场。
她将那丸药托在手中,从桌上拿起一杯水来,喝了一口含在嘴里,接着走上前来,一把掐住阿勒颜的下颌,将归元丹快速塞进了他口中。
她不等他挣扎,俯下身用双唇堵住了他的嘴,将口中的水全部渡到了他嘴里,把归元丹冲了下去。
阿勒颜猛咳了几下,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却见她抚摸着他的脸,轻柔笑道:“睡一觉就好了,就当这一切,是场梦吧。”
他在失去知觉之前,又听她缓缓说道:“草原的规则,由我来改写。”
第46章 剔银灯
自从前日一众朝臣全部被王后扣留在王宫大殿中, 可汗庭就已开始全面戒严,所有城门皆不许出入,王宫内外各处出入口也都有重兵把守。
这日清晨又从宫中后殿传来一个噩耗:阿勒颜汗驾崩。
被扣在大殿中的群臣听闻登时一片哗然, 国相揪住前来报丧的宫人领口,面目狰狞地吼问道:“大汗究竟因何病薨逝?我等已有一月未见大汗露面, 每每朝中探问病情,王后总是语焉不详, 大汗究竟是病逝,还是为人所害?”
那一众朝臣之中, 也有几位旁系宗王,皆是老可汗兄弟的后代,这次跟随朝臣一起被扣,早是怨气填胸, 听到这个消息,也都走上前来质问。
那宫人虽被揪着领口,也还是尽力保持着冷静,向站在那几位宗王中的一位虬髯男人说道:“大汗的确是突然病逝,有萨满巫医作证,国师此刻也已到后殿去了,王后着小人报完丧后, 请铁桑王前去查验大汗遗体, 并商议葬礼诸事。”
铁桑是老可汗兄长最小的儿子,今年三十出头, 在可汗庭一众宗王中, 算是颇有些威望, 听说王后请他到后殿查看情况,马上收起了凶恶怒容, 正了正衣冠,一脸庄重地朝那宫人说道:“好,带路!”
说完那宫人便回身引着他从后殿侧门出去了,其余人则仍旧被把手在这里的可汗亲军拦了回去,只得还在殿中等待。
王宫后殿此刻已经挂上了丧幡,大殿正中也按照丧礼规制布置了一番,阿勒颜汗的遗体被安置正中,四周仪仗皆是老可汗当年用剩下的。
看来阿勒颜的确病了一段日子,所以宫中提前备了棺木,但也确实走得突然,所以仪仗却都是旧的。
姬婴此刻身上披着件麻布斗篷,内里穿着一件素服,头上戴着一个银貂裘冬冠,正站在正殿门口处,被几个女使前后搀扶着,唇色发白,面容凄惶。
铁桑跟着宫人走到正殿前,看到这一幕,也不禁有些动容,进到殿内,又见阔都萨满正领着几位萨满神徒,在大殿后方神台上祷诵请神。
那宫人引着他,走到安置阿勒颜汗棺椁的台前,请他瞻仰遗容,此刻棺椁还未加盖,周边摆着一圈彩色纸花,阿勒颜汗正躺在其中,身体四周被加厚的软垫包裹着。
铁桑伸头朝里细看了看,见阿勒颜平静地睡在里面,面容安详,看上去也没有中毒和受伤挣扎的迹象。
这时,阔都萨满被众神徒簇拥着,从神台上走了下来,姬婴见状,也走上前,阔都萨满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抚了几句。
姬婴点点头,走到中央来,对才从棺椁边看完走过来的铁桑说道:“大汗昨夜梦中突发心悸,已由巫医们查看过了,也请王爷验看过后晓谕百官,准备择日召开托里台大会,并通知各路汗王尽快赶到可汗庭来,共同推举新可汗。”
铁桑眯起眼睛看了她片刻,刚要开口,却见姬婴说完直接转身往后面去了,这边殿中只留下了阔都萨满等人,还有一个内庭宫官,负责向前殿传达旨意。
他只得向阔都萨满问了几句昨夜情况以及葬礼安排,随后又跟着宫人回到了方才的前殿之中。
已在这里等候多时的众臣,见铁桑王回来了,都走上前来询问情况,他如实将后殿中的事说了,众人听闻国师萨满大神正在后殿,又有一众宫医作证,先前那些质疑之论才慢慢消了下去。
刚说了没几句话,忽有宫官前来传旨:“扣在前殿的朝臣,与国相贪污案有往来的,全部移至宫中囚室待审,其余人可以先出宫回家,令颉利发暂代国相职务,可汗葬礼及托里台大会的筹备则都由铁桑王主jsg持。”
众人听闻这旨意,皆面色各异,前国相及其亲近党羽自然愤怒难当,却被一旁看守的可汗亲军当即控制住了。
与前国相没甚往来的朝臣见终于可以离宫了,都松了一口气,而突然被升职的颉利发却眉头紧缩,似乎对这个安排感到十分不安。
至于铁桑王,在宫官宣布由他主持葬礼和托里台大会时,面上有一闪而过的得意,随即他又马上低下头来,仍旧换上一副哀痛模样。
待国相一党被押走,其余朝臣也都离开大殿,颉利发才跟铁桑王一起,缓缓走在最后面,一面细问着后殿的事。
颉利发在朝中,不属于有根基家世的那一派,这些年所提的政见时常遭到朝中众人反对,还是王后在听政时经常赞同他的观点,才使他能坐稳这个位置,只是他对王后的态度一向是敬而远之,并不十分了解她的想法,所以对今日这个安排不免有些恐慌。
铁桑王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升官做国相不是好事?何必这样不安!”
颉利发仍旧皱着眉,摇了摇头没说话,这两个人,一个昂首阔步,一个如履薄冰,并肩走出了王宫。
按照柔然旧制,若可汗突然驾崩且没有明确指定继承人,可以由王后临时摄政,直到托里台大会选出新可汗。
第二日,姬婴坐在后殿小书房里,将前殿搬过来的所有朝政文书,都翻看了一遍。
北境近日因主力军镇压叛乱大败,折损了朝中两员大将,如今人马皆已被巫矢部落国所俘,剩余都城军则皆为妫易所控。
其余各处兵马虽散布在各地汗国,但自从可汗庭开始收兵权后,各汗国便没有了自行调兵的资格,都要通过可汗庭下发兵符来调,如此可以避免周边联合作乱,但同时,也失去了快速联军勤王的能力。
另外还有一些财政文书,是各地的牧场冬季状况,除北面外,其余地方看上去,倒是并未受到镇压叛乱的影响。
她正看着,忽有宫人在门口禀道:“帐殿将军妫易求见。”
姬婴放下手中文书:“好,请她进来。”
再一抬头时,见妫易已走了进来,面上还是一贯的肃穆,身上穿着都城军统帅军装,更显得整个人魁伟轩昂。
妫易走到她案前,低声说道:“刚刚收到西南来报,换防人马已在路上,明日就能抵达可汗庭城外。”
姬婴点点头:“时间倒是赶得正好,大汗明日辰时合棺,科布多那边,你都安排好了?”
“都安排好了。”
话音刚落,又有一宫人在外禀道:“铁桑王递上奏疏,报葬礼及托里台大会的时间安排给王后过目。”
“好,拿进来。”
那宫人将奏本递到她案上,又低头退了出去,姬婴拿起那奏本对妫易说道:“正好你在,一起看看。”
说着她打开快速看了一遍,随后伸手递给了妫易。
那上面写着,可汗国葬将于五日后举行,托里台大会则预计会在十五日后召开,铁桑王传鹰通知到了所有封地宗王,目前他们皆已离城向可汗庭快马赶来。
妫易看完,将奏本又放回案上,低头想了想,说道:“我能调集的所有兵马,十日内可以全部就位,届时科布多城也会全面戒严,可汗庭这边,宫禁内可以确保无虞。”
姬婴朝她展颜一笑:“这就足够了。”
妫易刚转身要走,忽然又回过头来:“图台雅……一切都好么?”
“能吃能睡,好得很。”
妫易听她这样说,虽然还是一脸严肃,但目光似乎温和了几分,颔首答道:“好,有公主照料,我放心。”
等妫易出去后,姬婴仍旧坐了下来,在书房呆了一整夜,直到天亮时分,有人来请她:“王后,是时候为大汗合棺了。”
姬婴用手按了按眉眼之间,随即起身说道:“知道了,我就来。”
阿勒颜汗的遗体在正殿停放了三日,已由国师和萨满众徒送过神了,铁桑王作为临时的摄政宗王,也已确认可汗确系病故,昨日还有已升为国相的前颉利发来瞻仰遗容,到这日一切步骤已过,终于可以将棺椁合起来了。
辰时初,合棺典礼各项准备已就位,姬婴仍穿着前日那件素服,跪在棺椁前面,等阔都萨满唱神完毕,说一句:“合棺!”
姬婴当即伏地痛哭起来,跟着后面一众宗王朝臣,也都开始失声哭拜,直到棺椁彻底合上,才有宫人走上前来,将姬婴搀扶离开。
待合棺典礼结束,一众宗王大臣陆陆续续离开了王宫,随即便有妫易带了一众可汗亲军,来到停灵正殿。
这时姬婴也已擦泪净面,又从后面来到殿中,将所有正殿宫人都遣了出去,让他们远远退到外廊下等候呼唤。
这边正殿内,只有姬婴和妫易,以及一队由妫易亲自挑选的将士,全部围着那一副巨大的棺椁。
棺椁正北方有两支银台,上面燃着长生灯,在昏暗的大殿中,那两盏灯如同一双眼睛,寂然注视着殿中这一切。
姬婴轻轻说道:“开始吧。”
话音刚落,妫易带了两个士兵走上前,将棺椁从一头托起,随后她伸手够到棺椁下面摸了一阵,只听“咔哒”一声,棺椁内外层分离,随后其余士兵走上前来,将这棺椁的内层子棺,从外椁中抽了出来。
接着,那一众士兵又将带来的替换子棺,推进了外椁,又听“咔哒”一声,棺椁再次里外嵌合。
妫易这日带来的这队亲军,名义上是来更换后殿停灵神台的支架,所以来时就抬了四个巨大的箱子以掩人耳目,此刻刚刚抽出来的内棺,已被那些士兵套进了提前准备好的一个箱中,又将外罩一盖,完成了这场偷梁换柱。
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妫易便带着那队亲兵离开了王宫,派人一路疾驰,将阿勒颜睡着的子棺送往科布多城。
几日后,可汗国葬在铁桑王主持下顺利完成,一条长长的队伍抬着棺椁,出了城,往北面的可汗陵寝去了,姬婴因在葬礼上哭得晕了过去,所以没有跟随出城。
她在后殿暖阁中正吃着一碗热酥酪,听宫人来禀说可汗已下葬,只是默默点了点头,等那宫人去后,她朝窗外看了看,此刻空中又飘起了细碎的雪化,她的眼神逐渐变得凌厉起来,与方才在葬礼上痛哭失声的哀切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葬礼结束后十日,距离可汗庭最远的一位宗王也已进了城,只等第二日托里台大会开始,共同选举新可汗。
这一夜,妫易又来到后殿,跟姬婴说了说城内外的部署。
两个人在小书房中聊了许久,直到月已高升,姬婴才催她回去休息:“养精蓄锐,才能唱好明日这场重头戏。”
第47章 太平令
柔然可汗庭这一年的冬天, 尤其漫长。
分明已近开春,却还是不时飘起鹅毛大雪来,托里台大会这日前夜, 可汗庭又下了一整晚的雪,巳时太阳出来后, 整座城都映着雪光,走在外面不禁让人感到有些刺目。
往常, 托里台大会一般都是在可汗庭城外的金顶帐殿内举行,只是今年因雪下得大, 众人也不便来回奔波,所以改到了在王宫前西殿举行。
这一次的可汗国丧和托里台大会,在时间安排上都稍显仓促,皆因近日北面两处汗国起兵镇压未果, 柔然大片牧场被巫矢部落国占领,恰逢阿勒颜汗驾崩,群龙无首,所以急需尽快推举出新汗来,才好确定接下来的部署。
姬婴坐着暖轿来到前西殿时,众人皆已到了,她身着王后朝服, 外面披着一件凤毛斗篷, 一手拿着可汗权杖,一手托着国玺, 缓缓从后门走进殿中。
众人一见她来, 都站起身, 注视着她走到主位上坐了,听她说道:“众卿请安坐。”
大家才又纷纷坐了下来, 姬婴明白,这些宗王今日这样有礼,却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她手中这一柄权杖,她心中不屑,表面不动声色地将权杖立在了一旁的金架中,又将国玺放在一旁,抬起头来。
她环顾殿内众人,坐在最前面的是铁桑王,两侧是国师和国相,身后则是一片各路宗王,不少人她还是头一回见。
这间西殿并不大,因托里台大会通常时间比较久,所以给每个人都备了一把椅子,更显jsg得殿内有些拥挤。
这形式也是延续了柔然旧日的传统,所有宗王围坐商讨推举新可汗,从柔然帝国崛起之前,他们就是这样在部族中一处大帐内,拥挤在一起商讨的,到如今一直未改,以示不忘先祖部族之意。
姬婴见那些宗王,个个生得膀大腰圆,面宽多须,好在这是冬日里,若是夏日,这殿内气味不知要有多难闻。
但她还是轻轻用帕子掩了掩鼻子,朝一旁连翘使了个眼色,连翘会意,带人又抬了两座香炉进来,分别放在了东南角和西南角上,空气中很快弥漫起一股淡淡馨香,掩盖住了那些男人们散发出来的,令她不适的气息。
这时,坐在最前面的铁桑王清了清嗓子,随即说道:“今天请各道宗王来托里台大会,尽快推举新可汗,以应对北疆局势,天光有限,大家也不可拘束了,论品行才干也好,论血脉远近也好,有什么就说什么吧。”
他说完下面一片沉默,片刻传出一个声音来,是个南道小汗王说的:“铁桑兄在可汗庭一众宗王里,论资历论血脉,都在前头,依我看做新可汗正合适。”
铁桑强忍得意之色,皱眉说道:“叫了大家远道过来,就是为个公允,也不是光从可汗庭的宗王里面挑,不要一上来就提我嘛。”
这时,坐在离铁桑不远处的一个白胡子老头摇了摇头,瓮声瓮气地说道:“如今帝国正处内忧外患,还是要个老成持重的,才行啊。”说完他推举了身旁一位西道汗王,看上去年纪约有五旬上下,是姬婴没见过的生面孔。
众人就新可汗到底是应该推举年轻力壮的,还是老成持重的,议论了半晌,姬婴一直默默坐在上面听着,在一众宗王眼中,她与那柄权杖和国玺一样,仅仅只是汗位的象征物而已,没人知道她心中在合计些什么,也没人有这个兴趣。
她的目光在众人身上巡睃着,几位发言热烈的宗王,包括铁桑王在内,据她所查,都曾在当年巫矢部落覆灭后,从战俘营接走大量女战俘,名义上是带回去做马虜,但实际上那批战俘到了他们的封地后,基本上全部被虐屠殆尽。
想到这里,她抬眼望了望殿外,天色似乎还早。
殿中角落的香炉,正有宫人往里添第三回香粉,馥郁之气变得更加醇厚了一些。
坐在殿中的那些宗王们,原本还在议论人选,此刻却不知怎么的,开始痛骂起巫矢部落国占领柔然北地两处汗国的事上来。
其中一位北道小汗王,因封地紧邻被占汗国,更是对此怒不可遏,话到激动处甚至站起了身:“巫矢部落国那一帮欠剐的娘们当年就该一个活口不留,何至于会有今天!”
姬婴坐在上面听到这话,眉间微蹙,轻咳了两声,铁桑王也见话题有些扯远了,忙叫旁边人将那小汗王拉回到座位上,厉声说道:“今天邀众位到此,就是要尽快推举出新汗来,才好调集兵马,收回北地汗国,所以今日就要把此事定下来,大家不要耽搁时间!”
“既然如此,那就由铁桑兄即位新汗,我没意见!”一早推举他的那个南道小汗王马上接话说道,他一说完,角落里也有几个宗王跟着附和,“我也没意见!”“我也推举铁桑王!”
铁桑见此刻支持他的人越来越多,面上的得意之色已然有些藏不住了,只是前面有几个年长的老汗王,一直迟迟没有说话,铁桑瞥见后,又有几分不满:“几位老叔汗有什么顾虑,不妨说出来,大家商讨。”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殿外空中传来一声隼啸,一直坐在前面闭目养神的国师阔都萨满,听到这个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
姬婴也听到了,她马上向阔都萨满望去,见她虽然面色如常,但眼神却顷刻间亮了起来。
终于来了,姬婴默默算了算点香的时辰,此刻也正到了发挥药效的时间,看来自己掐算得还挺精准,于是她朝一旁的忍冬和当归二人使了个眼色,她两个会意,转身悄悄离开了大殿。
殿中坐着的那些汗王也听到了这声音,却没大在意,只是都催促着让那几位老汗王说话,那位白胡子汗王迟疑少顷,刚要开口,忽然听到王宫外传来一声巨响,随后又是一阵嘈杂之声,像是有什么军队攻入了可汗庭王宫。
只是这个念头在众人脑中,也就是一闪而过,柔然帝国近日虽遇到了些困难,倒也还不至于被人攻入都城,但外面的兵器碰撞和砍杀之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却让众人感觉到十分不妙。
几位坐在边上的汗王,想起身到殿外瞧瞧,谁知刚一站起来,便觉浑身发软,又不由得瘫坐下来,登时大惊失色,却发现自己已然说不出话了。
这时坐在前面的几位宗王,也都感觉到了不对劲,想站却站不起来,铁桑王强打着精神,四处转头瞧看,开始还怀疑是不是茶水中被人下了毒,但他一抬眼发现了西北角上那座铜香炉,还在徐徐往外飘着轻烟,他顿时反应了过来,是香有毒。
香是王后命人点的,他马上转头看向大殿正中,却见姬婴仍端坐在上,面无表情地盯着大殿正门,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人。
就在众宗王皆浑身瘫软在座时,殿外喊杀声渐渐减弱,随后又传来了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不多时,只听“轰隆”一声,大殿正门不知被什么撞了开来,殿外的刺目雪光混含着一股血腥之气,猛地涌入殿中。
接着就是一队士兵鱼贯进入殿内,这些士兵的着装,并不是柔然军队的制式,定睛仔细辨认,皆是巫矢部落国的披甲女兵。
等那一队士兵将殿内围起来后,又从外面走进来三个将领,领头的那个女将,身材尤为高大威武,往门口一站,几乎挡住殿门外的日光。
她身着重甲,腋下夹着金盔,进殿之后径直往前走着,见有几个瘫坐在椅上的宗王挡住了她的去路,也不绕行,直接抬起脚,连人带座将他们统统踹翻在地。
她一直走到姬婴面前,才停了下来,抱拳一笑:“叫公主受惊了!”
姬婴眨了眨眼,随后轻轻吐出口中防毒香的龙脑含片,问道:“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末将忽玉,奉木合黎汗旨意,前来收取柔然可汗庭,并接公主前往驻跸御帐,共商大计。”
“木合黎……汗?”
上一回木合黎给她来信时,用的还是巫矢部落国高级统帅的名义,她本说要亲自前来的,原来此刻已登汗位,大概是抽不出身,忽玉这个名字,姬婴也曾在木合黎信中见过,是她帐下第一猛将。
忽玉点点头,随即从怀中抽出一个卷轴来:“柔然国可汗退位诏书,内容都已经写好了,请公主盖上印,好给周边各地发国书,宣告国除。”
姬婴伸手将卷轴接了过来,展开细细看了片刻,随即从一旁高几上取过装国玺的锦盒,将厚绒盒盖轻轻打开。
地上瘫坐的一众宗王见此情形,方如梦初醒,原来这位不声不响的王后,早不知何时已将国卖了!
但满腔怒火也无法使他们挪动半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拿起国玺,开始往印泥上取色。
这时,被忽玉方才来时踢翻在地的国相,因坐得离香炉较远,中毒不深,用尽全身力气爬上御阶,一把揪住了姬婴拖在地上的斗篷边缘,被忽玉低头瞧见,一脚踏在了他背上:“你做什么?”
他被踩得咳了一下,但还是没有松手,吃力地抬起头来,含混不清地说道:“王后……莫因一念之差……毁了草原……百年太平……”
姬婴低头看了看他,这个曾任颉利发的国相,其实可以算个良臣,这些年一直尽心竭力推进变革,只为了帝国的长久繁荣。
只可惜,这个帝国是从一个极为野蛮的父系部族成长起来的,打从根上,就是烂的。
姬婴眯起眼来看着他,冷笑道:“你口中的太平,也不过只是你们男人的盛世。”
这话说完,她又抬头看了看地上那一片脑满肠肥的柔然宗王们,语气冰冷而坚定:“不把女人当人看的地方,没有资格享受太平。”
说完她伸手猛地一扯,把斗篷一角从他手中抽了出来,随后将取好jsg色的国玺,重重地盖在了那卷退位诏书上。
地上一众宗王看见这一幕,又听到这些话,早怒到额间青筋暴起,却皆浑身瘫软,无力回天。
随着姬婴加盖完退位诏书,又在一沓国书上都盖上了大印,这个统治草原百余年的柔然帝国,就此正式覆灭。
忽玉满意地卷起了诏书和那一沓国书,命人先请阔都萨满回神殿收拾东西,然后又转过身,朝姬婴和煦一笑:“也请公主速速打点行装,我家大汗正在御帐中,日夜期盼公主前去相聚呢!”
姬婴朝殿外看了看,此刻日暮将落,天边晚霞璀璨如火,映得殿中通红一片,她又看回忽玉,也轻轻一笑:“好,我也正盼着与她相见。”
第48章 谒金门
姬婴转头看着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那一众宗王, 又朝忽玉说道:“那这大殿,我就交给将军了。”
忽玉拍拍胸脯:“公主放心!”
她点点头,带着几位女使, 沿忽玉来时趟开的大殿中线,悠悠往外走去, 两侧地上瘫倒的宗王,只有两三个年长的晕了过去, 其余的还都神志清醒,只是动弹不得, 个个怒睁圆眼,看着她走出了大殿。
她一出来,正见到妫易带着人候在门口,外面廊下躺着许多人, 已被白布盖了起来,但布上还是有血迹渗出,看上去有些惨烈,这些人都是跟随那些宗王进宫,参加托里台大会的亲随侍卫。
妫易见她出来,微微颔首:“庭外未及清理干净,叫公主污眼了。”
姬婴轻轻一笑:“还叫人盖了布, 容简有心了, 我倒也没有那么脆弱。”
只是话音刚落,倏地一股风刮来, 将妫易脚边的一块白布掀开了一角, 下面血污一片的人头登时漏了出来, 姬婴一见忙把嘴捂上了:“唔……”
方才的淡然,被这近距离的血腥一幕顷刻击碎, 她只觉得胃中一阵翻江倒海,险把早膳吐出来。
一旁的妫易见她这样,竟低头“扑哧”一声笑了,接着用脚轻轻一荡,将那布又盖了回去,然后往旁边挪了两步,挡住了姬婴的视线,以免又有风将布吹起。
姬婴抬头看了她一眼,又开心起来:“能博得容简一笑,也值了。”
说完姬婴见她面色也放轻松了些,不再似方才那样严肃,才一面同她一起,往殿外暖轿处走去,一面简单问了问可汗庭内各处情况。
可汗庭的都城军和王宫的可汗亲军,已被妫易清洗过一轮,留下的都是可以为她所用的,这其中自然也耗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几年里能经营成这样,十分难得。
如今巫矢部落国的军队已经将可汗庭围了起来,一部分主力军开进了城内,接管了所有官署,并把王宫也全部控制了起来,这次因有妫易提前带人打开城门,所以城中并没发生械斗,民众们也都没有惊慌逃窜的。
姬婴认真听她说着,得知可汗庭城内各处都已平稳,放下心来,坐上暖轿后,她又打帘对妫易说道:“你若没别的要紧事忙,随我一起到后殿吧,我还有东西要交给你。”
妫易本还要再去跟忽玉说一下王宫内的接管事宜,但听姬婴这样说,她便回身吩咐了一个副将先去找忽玉,自己跟着她的暖轿,一起往后殿里来。
还是在后殿的小书房里,姬婴屏退了众人,回身从一处暗柜中,有些吃力地抱出来一个箱子,放到了桌上,这是当初离开洛阳时,长乐公主姬云送给她的一箱黄金。
她当着妫易的面,将箱子打开,里面澄黄一片,却比当初长乐公主打开箱时的金光弱了许多,这几年她用这箱里的黄金收买宫人,给妫易拿去犒赏部下大将,已用掉了一半。
妫易看到当初被自己拒绝的那一把玉雕花镶宝石的金鞘匕首,正静静躺在最上面的隔层里,微微皱了皱眉,随后听姬婴说道:“这些黄金你都拿去,如今柔然国灭,各地归属尚不明确,我们得先把燕北五州攥在手里,其余的,等我见了木合黎再议。”
“哦这个……”姬婴刚把箱子往前推了推,见到那把金鞘匕首,又伸手拿了出来,抿嘴一笑,“这把刀先前送你时你不喜欢,那我就自留着防身罢。”
妫易点点头,燕北五州早有姬婴派去的王宫督官在那里,也有自己派去的都城军人马守卫,木合黎此刻还不至于将手伸到南边来,于是她接过那箱子,将盖子扣了起来。
妫易将手放在箱子上面,轻轻拍了拍:“这些撑到我们正式南归,也够用了,我已派了人,去将东道汗国的军队也收到麾下,选取能用的,凑够十五万人马,供公主南归之用。”
如今她手里有可汗庭五万都城军,三千可汗亲军,还有三万燕北驻军以及一万科布多城驻军,若将今日殿内那些宗王封地的人马,也拣选收拢过来,不仅来日同木合黎谈判时,能更有底气,对以后还朝也大有助益。
这是宫变前她两个曾经密议过的,所以姬婴也没再吩咐其它,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妫易便起身告辞,单手将那箱金子轻松夹在腰间,离开了后殿,去找忽玉商量王宫守卫交接事宜。
等妫易走后,姬婴开始在后殿打点细软,可汗庭王宫其实十分富裕,但属于帝国的宝库,她先前在信中答应过木合黎,自己绝不会动,而阿勒颜的私人贵重物品,她早已同子棺一起,让妫易的人护送回科布多了。
她这晚只将一些寻常袍服和书籍杂物,跟连翘和忍冬几个人,收拾出了三个大箱子,等收拾完毕,抬头时发现夜已深了。
她催众人都先去休息,自己走到东边养育室来,在外面上夜的宫人,见是她来,忙站都了起来,她轻手轻脚走进屋中,见外间榻上,姬嫖抱着布老虎正安稳熟睡。
她坐在榻边看了一会儿,又走到里间来,见图台雅也在自己的围栏小床上睡得正香。
看过两个孩子,她才回到自己这边内室中,更衣洗漱毕,躺在榻上,想了一会儿事情,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第二日,可汗庭王宫已经全面由忽玉带来的人接管,前西殿那些柔然宗王们是如何处理的,忽玉那边没派人告知,姬婴也没去问,只在后殿看着人收东西装车。
她又命人去了一趟别宫外玄千观,将静千同小徒也接到了后殿中来,准备三日后,跟她一同坐车前往可汗庭北边,巫矢部落国的御帐大营中谒见木合黎汗。
忙碌了数日,姬婴终于将各处打点完毕,这日一早,她站在寂静的王宫后殿里,环顾四周,她曾无数次幻想离开这个生活了数年的牢笼,但当这一日终于到来时,自己却比预想中要平静许多。
连翘将各偏殿都检查了一遍,出来见到她站在正殿中,走上前轻轻问道:“阿勒颜汗从前所赠之物,公主真的一样都不带吗?”
姬婴这日着装素简,也没有佩戴首饰,阿勒颜送给她的那些华贵珠宝,都被她归入国库,交由忽玉处理了。
但她也不是一样都没带,当年在科布多城,阿勒颜送给她的那一本手抄诗集,被她装在了随行匣中,但她没有提起这事,只是对连翘微微一笑:“走吧。”
这日的可汗庭,终于有了几分早春气息,前几日的大雪也已慢慢消融,阳光中更多了几分和煦,照在可汗庭城内,也不似前几日那样刺眼。
姬婴这一行车马队伍最前方,是一支巫矢部落国护卫开路,跟着是阔都萨满的大辇,和神徒以及行李三辆厢车。
再往后又是一队护卫,跟着姬婴的凤辇,以及姬嫖和图台雅的保姆车,三辆女使宽车,和三辆行李厢车,最后面是妫易带着都城军人马殿后护卫。
因忽玉还要留在可汗庭处理后续事宜,所以这次是由她的亲信副将带队,整个车马队伍浩浩荡荡,行了两三刻钟才完全离开可汗庭。
静千这日还和来时一样,同姬婴一起坐在凤辇上,她现在也不似从前那样容易晕车了,此刻她正靠在车边,看着窗外景色,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姬婴闲话。
她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对姬婴感叹道:“从当年离开洛阳,到如今算算竟也是九年过去了,真正时光如梭。”
姬婴也托腮看着窗外笑道:“时光如梭么?我倒觉得这九年,漫长极了。”
车马队伍就这样缓缓行进了三日,在这一天上午,终于来到了巫矢jsg部落国的御帐大营。
木合黎听到报信,早早带了人,来到大营门口迎接,先以隆重国礼接了阔都萨满下车,念及她年事已高,木合黎先派了人送她回大帐内休息。
阔都萨满下车后,姬婴的凤辇也缓缓驶到了大营门口。
她走下车来,见木合黎正站在车下,上一回她们见面时,木合黎还只是柔然王宫的一名马场主事,如今一晃数年过去,她已做了一国之君,容颜虽未改变,气势却是大不同了。
姬婴下车后,往前走了两步,作势便要行礼,却被快步迎上前的木合黎一把扶住了:“从前我为公主牵马,如今公主却要行礼,这不是折煞我吗?”
姬婴扶住她的手臂笑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败国王后觐见大汗,怎么不该行礼?”
木合黎哈哈一笑:“不,我只看你是中原昭文公主,没有什么王后之类晦气头衔!”
说完,木合黎又一一见了她随行等众,然后十分热情地接了她们入帐。
这一片营地建得十分壮观,主帐殿更是大气壮丽,素白的圆形大帐,用粗壮原木支撑,上方覆以纯金宝顶,在阳光下熠熠生彩,周边的群帐也皆十分高大,一座座伫立在原野之上,巍然肃穆。
木合黎先请她们在主帐殿内坐了片刻,喝了一回茶,问了问路上诸事,随后便送了姬婴一行人来到事先为她们准备好的宫帐,以供她们自在小憩,只说晚间还有一场篝火,届时再请姬婴前来赴宴。
姬婴在帐中更换了常服,许久没有这样长时间坐车,她这两日也的确乏了,遂在帐中简单吃了些东西,便歪在榻上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刚刚日落,晚霞将她这帐内顶棚染上了一片金黄。
正好这时,有木合黎遣来的人,请她前往主帐殿赴宴,姬婴听闻忙下榻更衣,带上众人往主帐走来。
这一晚的宴席极为丰盛,宴后木合黎又请她们移步到帐外,观看篝火舞。
这一夜不比寻常国宴繁琐沉闷,给姬婴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木合黎这边左右大臣及将军们,全部都是女子,宴后篝火舞时,又来了许多小女孩,跳得十分欢乐。
这是姬婴第一次来到这样的母系部落族群内,见到这样多体貌各异的女子,个个潇洒从容,像是旷野中结伴而行的一群雌狼。
也不知是晚宴中的果酒,还是这篝火舞中的氛围,竟让她不觉有几分沉醉。
第二日一早,再也没有了往常听惯的那一声清澈罄击,她一直睡到了日头高升,才缓缓起身,更衣洗漱罢,走出来见木合黎的使者正在这边外间侯着。
见她来了,那使者低头行了个礼:“我家大汗在帐中等候公主,关于柔然帝国的国土怎样与中原划分,正待要与公主细细商谈。”
第49章 应长天
那使者引着姬婴, 来到了木合黎的主帐中,又转过两个帐中小殿,来到了膳厅内, 厅中大长桌上,摆着丰富的菜肴。
巫矢部落国的膳食风格, 和柔然相去不远,也是以乳制品为主, 但比姬婴往常在可汗庭王宫里的膳食,更添了许多新鲜果品和腌制果酱, 以及各式汤羹。
木合黎此刻身着常服,神清气爽地坐在大案后面,一见姬婴进来,忙笑着起身相迎:“我瞧公主昨夜不胜酒力, 嘱咐了人做些醒酒汤羹来,在这里可还睡得安稳?”
姬婴也粲然一笑:“许久没有睡得这样好了。”
说着木合黎请她入了座,自己又回到主位上坐了下来,一旁使者给姬婴夹取了许多样点心和果酱,又盛了一碗汤羹。
木合黎见她这日气色甚好,也自开心,端着奶茶喝了一口, 又笑道:“早起我打发了人去请妫将军, 可是她怎么也不肯来,最后也只是派副将给我送了个匕首留念, 倒是叫我有些遗憾, 上回见她还是在北境, 这一晃也几年过去了。”
这次妫易带了五万人马跟随姬婴的车队前来,在凤辇抵达御帐时, 她带人退到了一里外扎营,等姬婴同木合黎谈完正事,好送她南归。
妫易此举是为了给姬婴多加一层保障,一旦这边或是谈崩了,或是木合黎将姬婴扣留下来,她在外面,随时可以起兵应对。
姬婴喝了一口汤羹,淡淡笑道:“她不惯应付这些热闹场合,手下又都是从前柔然的军队收买过来的,一时离了人也不放心,大汗见谅。”
“旁人称我一声‘大汗’我还受得,公主再这样称呼我,我可要恼了。”木合黎听她说完,也明白了这安排的用意,笑呵呵地说起别话来,再不提邀请妫易来御帐做客的事。
等用完了膳,木合黎又同她在偏厅里喝了一回茶,才请她来到书房里坐。
这间帐殿内的书房并不大,桌柜摆放也十分紧凑,大案上整齐叠摞着许多文书,比起外面厅堂的开阔大气,这里显得格外朴素。
在木合黎的大案对面,挂着一张巨大的草原地域图,与寻常地图不同的是,这副地图上没有画国界,连属地也都并未标注,看来是特别为了姬婴这次到来准备的。
她们进来后也没绕弯子,木合黎请她在一旁软椅上坐了,拿起一根鹿角手杖,走到那副地图前,先在北边画了个轮廓出来:“我们与北突厥的地域划分,如今已经明确了,沿着这几处山脉河流,东南面全部归属我国,还有先前收回的这两个柔然北汗国,也是公主从前承诺归还于我的部落故土,至于剩下的怎么划分,还要听听公主的想法。”
如今巫矢部落国大军压境,基本上将柔然境内主要汗国全部控制在了手里,木合黎言辞虽然客气,语气却也不是任她索要的意思。
姬婴看着那幅地图,心中早已有了想法,于是轻轻放下茶杯,走过来,伸手接过木合黎递来的手杖,先在西南草原画了一个圈:“以科布多城为中心的这一处汗国,我有驻军在此,还望你高抬贵手,至于南面…”
她将翻书帐轻轻挪到下方,划过色楞格河,又划过涿邪山,停在了一处牧场上方,画了一条线:“以此为界,北面归你,南面归我。”
木合黎觑起眼睛想了一会儿,姬婴要拿回燕北五州失地,这她是知道的,她也没准备把手伸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但燕北上方这么大一片牧场全部让给中原,还是令她有些迟疑。
姬婴看出了她的犹豫,轻轻一笑,将手杖递给她,走回椅上坐了,端起茶杯来:“这也只是我的想法,想来你还要同你的朝臣们再商议商议,贵国如今这样大一片疆域正待规整,待我还朝后,也会向朝中进言,请舅皇给些支持,所以让出一小块牧场,你也不吃亏。”
木合黎听完她的话,默然想了想,柔然国覆灭后,所有的这些地界都需要时间去接管,她这样客气地请姬婴来,也是为了在将来能得到中原王朝的支持,以便她能腾出手来整治内政,遂点头说道:“午后我同众人还有一场小暮会,也要说起这事来,等我们商议后再给公主答复,一定不叫公主白来一回。”
她两个又说了几句话,随后木合黎派人送了姬婴出来,独自坐在大案后面,盯着地图思索了一会儿。
不一时,有个使者进来回禀安置昭文公主行李车马等事,因进营地的车辆都需查验兵器,所以姬婴来时将车队全交给了木合黎派来的人安置,木合黎淡淡说道:“你们直接将公主从可汗庭王宫接来,她行李中必带有大量王室珠宝金银,一定看管仔细,切莫弄丢人家的东西。”
那使者低头回道:“昭文公主箱笼中皆是衣物书籍和幼儿玩具,未见有大量财宝。”
木合黎歪头看了看她:“果真?”
“是的,我亲自去看了。”
柔然王室库房里可是堆金积玉,虽然忽玉飞鹰来报说可汗庭国库纹丝未动,但她没料到姬婴真的连自己的私人珠宝也没带出来。
她垂下眼眸:“我知道了,你去罢。”
接下来的几日里,姬婴只同静千等人,带着姬嫖和图台雅,在御帐周围四处转转,这一片营地规模庞大,内中也有个如同玩乐场的中空大帐,还有许多女孩子,在这里嬉笑打闹。
姬嫖在这里结识了许多年纪相仿的朋友,这两日也极少再因想念父汗而不时落泪,那些母系部落中的jsg女孩子们,听她说了父汗的事,也都十分新奇,因为在她们这里,人人都只有母亲和姨妈,最多再有个舅舅,却并没有父亲这样的人物存在,也没人会觉得因此有什么缺憾。
这让年幼的姬嫖受到了很大震撼,同时又不禁被她们吸引,于是她每天都会去找她们,听她们讲巫矢部落的故事,跟她们玩部落中的游戏,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活泼。
姬婴一行人来到巫矢部落大营十日后,木合黎终于同众人商议定,就按照姬婴所说的那条山川线,划定与中原的边界,同时也不会去动科布多城所在的西南汗国,以此为条件,请姬婴在回到中原后,设法在朝中稳住燕北一带局势。
对于中原皇帝屡次在有议和的前提下,出兵北伐柔然之事,木合黎等人也是有所耳闻的,南面有这样一位两面三刀的皇帝,巫矢部落国很需要在中原有些自己的人脉,来确保边境的太平。
姬婴听闻此决定后,认真点了点头,她原想着在那块牧场的划定上,可能会有一番谈判拉扯,她们内部商议了这许多日,一定也经过了激烈的争论,但如今直接给出了这样的决定,看来是有木合黎在其中力排众议的结果。
她朝木合黎伸出一只手来:“我一定不负你所望。”
木合黎也哈哈一笑握住她的手:“我相信公主做得到。”
事既已议定,姬婴也是时候准备南归了,木合黎原本还想留她多住几日,但又想她还有许多要事处理,不好强留她在此,于是请阔都萨满择了吉日,送姬婴出营。
出发这日,姬婴将木合黎写好的国书收在随身匣中,带着众人,仍旧登上了来时的凤辇。
车队在御帐大营门口,不远处有妫易带着一支军队前来接应,她远远地骑在马上朝木合黎拱了拱手,木合黎带着众人站在大营门口,也笑着朝妫易招了招手。
正准备启行时,姬婴从车窗望到后面又跟来了几辆有些眼生的宽厢车,木合黎看她瞧见了,站在车下笑道:“这次草原迎来新生,多赖公主暗中出力,我装了三车从柔然旧汗国收缴来的金银,奉送公主南归使用,一点小小心意,请公主万勿推辞。”
姬婴低头一笑:“好,你的心意我收下了。”
“对了,临行前,还有一件事……”木合黎回头看了看阔都萨满,又对姬婴笑道,“巫矢部落国是我们的过去的名字,如今疆域远超从前,我想着怎么也该起个新国名好,昨日同国师商量过了,她说以你开口赠名,最为合适。”
姬婴听她这样说,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宫帐殿群,一片大帐在阳光下灿然生辉,想了想:“莫若‘金帐’二字最妙。”
木合黎念了两遍,笑道:“这个好,多谢公主赠名!”
这时,阔都萨满轻轻拍了一下手鼓,示意时辰到了,木合黎只得挥了挥手,目送姬婴的车队向南驶去。
姬婴坐在车上回望,看着那一片御帐渐渐变远,在明艳扶光中连成金灿一片,她仿佛能看到这个草原新一代霸主,正在身后迅速崛起。
草原的春天,已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来临,姬婴的这队车马一路向南走着,天气也愈发和暖起来。
途中歇脚时,妫易来同姬婴说了说目前人马的情况,这段时间她收拢了几处旧汗国的军队,原本有个四五万人,但难为所用者甚多,拣选下来仅有两万余人,并入她所带的都城军,共七万人南归燕北。
姬婴默默听她说着,算了算,加上先前她派往燕北驻守的三万人马,共总十万,也足够了。
她又问道:“近日姚将军可有信来?”
柔然国可汗退位的国书,已由木合黎发往周边各国,中原王朝应该很快就会收到国书,所以姬婴在离开可汗庭时,就曾放鹰给燕东的姚灼送了消息,请她备好人马,准备接应燕北五州。
妫易摇摇头:“没见有信来,不过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就这两日了。”
姬婴“唔”了一声没说什么,想来这些时日在路上,信鹰需要花些时间才能找到她们。
这支长长的队伍,在初春的草原上,走了近一个月,终于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燕北幽州。
幽州与已归属中原的景州紧紧相邻,姬婴准备先到这里查看一下燕北各地民生状况,然后派人去燕东联络姚灼,商议还朝之事。
这日午后,她坐在凤辇上,远远地瞧见了幽州的城门,虽不算十分巍峨,倒也看着颇为坚固。
此刻幽州城门大开,城外半里左右黑压压站了许多人,及至姬婴的凤辇靠近,她才看清都是城中官衙吏臣和城防军。
见凤辇停了下来,现任城中总长快步走上前禀道:“臣携官衙众人迎接昭文公主下降!”
后面众人也跟着他重复了一遍,声音震天,姬婴轻轻点头,只说:“有心了,我这一路也乏得很,先进城吧。”
待车队缓缓驶入城,进了总长为她准备的园中,来到正院东屋内,还没及坐下,就有她先前派在城中的暗卫急急来报:燕东统帅姚灼日前遭受弹劾,现被扣押在景州大牢,正待移送洛阳受审。
第50章 凤孤飞
这暗卫从前一直负责为姬婴联络姚灼, 消息极为可靠,这段时间因姬婴一直没有收到姚灼的信,也一直没收到这暗卫的消息, 早已预感到燕东恐怕有些变故,她抬头问道:“是因何事弹劾?”
“无军令擅自调兵, 其中还有些内情被封锁了消息,我已派了人前去细探。”
姬婴又问:“柔然覆灭的国书, 是什么时候送到洛阳的?”
“十日前。”
她听了低头思忖片刻,料想这多半还是朝中争斗所致, 看来留给她归整燕北的时间不多了,于是她没再继续问别的,只说:“我知道了,你先去, 有什么消息及时回我。”
待那人去后,她也没再耗神深思,这些时日在路上十分乏累,她歪靠在这间东屋软榻上,不多时便打起了盹。
她这一午后小憩竟直接睡到了弯月初升,屋中有忍冬和当归两个人在陪着,连翘趁她休息的这段时间, 看着人将行李都卸了车搬入屋中, 将两个孩子住的地方都安顿好了,才来到东屋这边看看她起来了没有。
姬婴此刻刚刚睁开眼, 见窗外天已黑了, 正有些怅然出神, 听到外间有脚步声,转头问道:“是谁?”
连翘听她问, 忙打帘走进里间来:“是我,后头都已收拾妥当了,两位小公主才吃了饭,由养娘带着玩儿呢,园内也有妫将军亲自带人查看过,傍晚时她留下一位副帅和一队侍卫在此,带着两个亲兵回城外大营去了。”
姬婴听她说着,侧身往里挪了挪,拍拍软榻边,示意她坐到身边来:“你们这进了城又一刻不停地忙里忙外,我都累得昏睡过去了,难道你们是不累的?快坐下歇歇。”
连翘含笑在她身边欠身坐下:“累归累,总得要各处归置妥当了,才歇得安心呀。”
姬婴刚开口要说话,忽然听到自己肚子叫了两声,她又一下笑了:“睡这一下午,五脏庙都要造反了。”
连翘忙起身吩咐忍冬去传膳来,姬婴拦了她一下:“咱们才到这里,厨房都未必齐全,拿些现成干粮来简单凑合凑合就是了。”
连翘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齐全的,城中总长下午打发了三个中原厨子来,又送了两大车菜蔬。”
说完果然很快已有执事抬了两桌肴馔来,皆是各色中原菜品,有许多食材是众人这几年都未曾吃到的。
姬婴招呼了连翘、忍冬和当归陪她一起用膳,她们几个这些年在姬婴身边,也都了解她的性子,遂皆不假意推让,热热闹闹地坐下来一起用完了这一顿膳。
膳毕姬婴喝了一回茶,越喝越精神,想到众人进城后都没好生歇息,于是她让所有女使都回房睡觉去了,一个添香倒茶的也没留,也不叫人在屋内上夜,只有门口站了两个轮值的侍卫。
等众人都散了,午后那个暗卫又回来送信,她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来,递给姬婴。
姬婴伸手接来一看,信封上只有一个小小印章,是“璇玑”二字,这是姚衡的表字。
那暗卫又报道:“景州城内最新消息,姚灼将军将在三日后被移送洛阳。”
姬婴口中应着:“好。”jsg随后将姚衡的信拆了开来。
她展开内中三页信纸细细读着,原来上月姚灼收到姬婴的消息后,便开始着手调配人马,以备在燕东接应,原本一切进展十分顺利,但洛阳朝中这个月一直隐隐听说柔然出了大变故,开景帝便又开始琢磨起要收回燕北其余五州的事来,遂发了一道旨意到景州,要求姚灼出五万人马,给新挂帅的将军嬴禄北伐所用。
姚灼不能抗旨,收到旨意后,只得点选了些备用兵马,派去河南道大营应卯。
那嬴禄本是吏部尚书世姪男,仗着自己有些家世,又自幼习武投军,见先前几次北伐的将军都吃了亏,便道这一功必在他手中成就,所以对此事十分上心,营中大事小情必定亲自过问。
他见这次燕东调来的五万人,皆非精锐,认为姚灼有心藏私,必定是要在燕东与他抢这一功,遂大为不悦。
另一边姚灼在调完兵马后,也料到会有节外生枝,于是给在洛阳的长姊姚衡发了一封信,将此事说明原委,请她在洛阳设法拖延北伐,若自己旦有不测,还需她代为与姬婴联络。
果然一日后柔然国书抵达洛阳,开景帝见柔然真已覆灭,大喜过望,急急召来一众大将,由嬴禄挂帅,择日北伐,夺回燕北五州。
嬴禄得了御赐军符,第一件事就是要先除了燕东主将姚灼,以免自己在战场上出什么纰漏,被她抢去头功。
于是他马上联络了事先安置在景州的细作做人证,随后拿出伪造好的往来信件,上奏弹劾姚灼在燕东私自调换驻守军马,还说她曾秘密联络漠北新汗,准备带燕东二州叛逃。
开景帝一听此言勃然大怒,北伐在即,容不得燕东有丝毫风险,也不顾姚灼过去几年在燕东的勤谨作为,当即下旨卸了她的兵权,押入牢中等待回京细审。
至此三页信已过大半,姚衡在细述完姚灼被押一事始末后,又补充了北伐近日的进展,嬴禄如今已将二十万大军集结完毕,因姚衡在朝中联络部分反战派做了些阻挠,所以开拔日子一延再延,但前不久还是将出征日定了下来。
最后姚衡在信中请公主速速整顿人马应对,莫要等到嬴禄兵临城下,就被动了。
姬婴看完信,算了算信中写的开拔日子,正是三日后,与移送姚灼去洛阳在同一天,她将信放了下来,默默沉思着。
那暗探此刻仍旧站在她案前,见她读了半晌信,仍是面无表情,看不出信中消息是好是坏,也不好开口催问,遂又垂下眼眸来,只是等待吩咐。
姬婴想了一会儿,随后拿起案上的一张花笺,提笔写了几个字,吹干后卷起来塞入一个细小的信筒内,递给那暗卫:“悄悄将这信送入景州太守府中。”
那暗卫接过来,应了一声,揣好那张信筒,一闪身出了房门,消失在了浓重的黑夜中。
等她出去后,姬婴独自在房内,又将白日里命人从幽州城总长处拿来的政要文书,细细翻看了一回,又将一旁堆放的燕北其余几州民生文书也都一一看了,这些都是她在路上时提前问那几州总长要来的,正好都在她抵达幽州前一日送到了。
如今柔然帝国覆灭,燕北五州处于无归属状态,但因这几州的府衙都是她提前安排好的官员,听闻她已同草原新主人木合黎汗会晤过了,又见她的凤辇及大军全部开来,各自心中都已有了几分明了,所以众州府眼下皆只奉她为首。
她通过这些官面文书,和一部分私下搜罗的寻访书信,两相比对过后,已能够基本掌握燕北五州如今的民生状况,各州前几年因处边地多有征战,民众流亡不少,这二三年在她做王后听政多加扶持下,境况已比先好了许多。
除朔州因当年中原突袭一战影响,减免了税负,导致财政有些亏空外,其余几州基本都已可以自给自足,民众人数也在缓慢恢复当中。
看到燕北如今好容易收获的这样稳定局面,又想起开景帝丝毫不顾及黎民,只是一味派兵借机抢占领土,好给自己的帝王武功添彩,姬婴便觉得心头一阵发堵。
她坐在大案后面时而翻看文书,时而停下沉思,一旁的灯火静静跳跃闪动着,像是一种无声的鼓舞。
就这样坐到了将近五更时分,她才缓缓放下文书信件,胡乱洗漱罢,在外间榻上沉沉睡去。
到第二日天大亮时,她被连翘轻轻摇醒,见她睁开眼睛,连翘面带几分嗔意:“公主还说不要我们在这里,自己能照顾好自己,结果就这样合衣在外间胡乱睡下了,若着了风寒,可怎么好?”
姬婴揉揉眼睛坐起来:“从前在道观里守夜时,大殿的凉地板也不是没睡过,你呀,别老把我当小娃娃,哪里那么容易动不动着风寒。”
连翘还要说些什么,却被姬婴抢过话头:“现在什么时辰了?城中总长可到了?”
“巳时三刻,总长一早就到了,在前厅候了有一个时辰了。”
姬婴听闻忙坐了起来,匆匆洗了把脸,换了衣服,便往外间走来。
果然来到前厅时,见那总长坐在这里,一见姬婴进来,慌忙放下茶杯站了起来。
姬婴抬抬手示意他坐下,闲闲问了几句城内之事,他认真将准备好的说辞讲了一通,姬婴只是坐在上首默默听着,等他说完,又挑其中几项琐事细问了问,见他政务方面应答的都还可圈可点,遂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厅内坐了一会儿,姬婴起身请他一同来到这园中一座瞭望楼上,看着城中来往民众,一派祥和景象,她悠悠叹了口气:“听闻舅皇已准备派兵夺回燕北五州,看到这些民众,如何忍心使众人再遭战火呀。”
那总长也听说了中原派兵一时,所以这日才一早前来拜访,听她这样感叹,忙低下头:“公主所言极是!燕北如今的太平得来不易,再经不起折腾了!”
姬婴回头看着他:“你这样想很好,只是不知其他几州也是这样想么?”
“前日几州也曾通信,众人都只盼燕北太平,也都有归附之心,全仰仗公主!”
姬婴点点头,又说了几句话,吩咐人送他出去了,随后又命人叫了妫易进城来,二人在书房内商讨了许久周边部署,直到日渐衔山,妫易才匆匆离城而去。
到姬婴抵达幽州三日后,中原大将嬴禄出征北伐这天,妫易令幽州城外大军也同时分批开拔,一部分向西,前往其余几州分兵驻守,一部分向东,将景州围了个水泄不通。
景州守城大将如今已换上了嬴禄的亲信,那守将见城外数万大军,身着漠北战袍,一眼望不到头,慌得险些尿了裤子,连滚带爬下了城墙,催促人赶快放鹰给洛阳求援。
这时有个小将在城墙上喊道:“对面似乎不是来攻城的!”
那守将听闻,定了定神,又走上城墙来,眯着眼睛看了半晌,只见不远处缓缓开来一辆凤辇,随后从车上走出来一华服女子,站在前方车板上,朗声朝城上说道:“吾乃昭文公主姬婴,现携燕北五州和漠北赛音山牧场前来归附舅皇,速速开门!”
【第一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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