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玉交枝
伊蒙似乎没有看到阿勒颜眼中的怒意, 捋着胡须淡淡说道:“大汗比臣更了解王后,她是否有旁的野心,大汗亦比臣清楚, 泰奇萨满从前的话,并非虚言, 大汗不可掉以轻心呐。”
伊蒙忽然提起上一任萨满大神,以及他当年那句“这个女人将成为草原的噩梦”, 这让阿勒颜面色愈发沉重起来。
他看了伊蒙半晌,又想起自己先前进都城夺汗位时, 姬婴一直在暗中指点,心中也曾想过以她的能力,未必真的甘心退居人后。
但他很快将这些思绪抛诸脑后,只缓缓说道:“此事国相过虑了。”
伊蒙原本坐在案前, 听了这话站起身来微微颔首:“臣也是为了大汗和帝国着想,有唐突之处,还望大汗念在臣这一把老骨头,稍加包涵。”
阿勒颜听得出这话是在点他,也站起身走到案前,扶伊蒙在大椅上坐下,笑道:“义父这话, 我当不起, 快休如此说。”
伊蒙见状也呵呵一笑:“大汗是明白人,老臣再无别事忧心了。”
随后他二人又就新任上将军人选聊了几句, 见天色晚了, 才由阿勒颜亲自送伊蒙出殿。
看着伊蒙坐上他特赐的肩舆, 缓缓走远,阿勒颜觑起双眼, 耳边似乎又听到了泰奇萨满惊骇的声音:“这个女人将成为草原的噩梦!”
他低头想了想,并未照常回后殿用膳,而是踱着步,往南宫萨满神殿走去。
阔都萨满此刻独自坐在正殿中,面朝着殿外,似乎是在打坐,又似乎是在打瞌睡。
阿勒颜抬脚走进殿中,因地上铺着厚厚一层毛毯,左右并无人跟随通传,殿内昏暗寂静,一声不闻。
阔都萨满似乎知道他会来,她一直闭着眼睛,在他走到面前不远处时悠悠张口:“大汗来了?”
阿勒颜在她面前的蒲团下坐了:“是,来请阔都萨满解惑。”
“大汗请讲。”
他踟蹰片刻:“是关于泰奇萨满先时对王后的预言。”他说出这句话后,忽然感觉轻松了一些,一直以来,国师萨满大神所言,是无人不信的,所以尽管当时对外已遮掩过了,但这件事仍一直压在他的心头。
这段日子,他一直在尽量克制自己不要去深思,但今日伊蒙再次提起,让他不得不正视起这件事,并决定前来请阔都萨满解惑。
阔都萨满这时才睁开眼睛,用那一双苍老而深邃的明眸静静盯着阿勒颜:“泰奇萨满所言,只表其外,未表其里,才使得大汗心中不安,老身今日再为大汗请神解惑吧。”
“好。”
随着他话音落下,阔都萨满从身后取出法器,闭眼低声吟诵起来,半晌过后,法器发出的清幽之声戛然而止,随后她再次睁开眼睛:“草原的确会在不久的未来陷入一阵短暂的黑暗,但随之而来的,将是长久的光明。”
“那王后呢?”
“王后将在黑暗中为草原带来光明。”
萨满大神口中所出绝无戏言,阿勒颜听见她这样说,松了一口气,随后起身鞠躬道:“天实在晚了,不好再叨扰国师,我去了。”
阔都萨满微微点头,仍坐在那里没有起身,望着阿勒颜离去的背影,她的目光中透出些许晦暗,他问了草原,问了王后,却唯独没有问他自己。
从萨满神殿出来后,他坐上门口侯着的肩舆,往后殿回来,姬婴此刻正在偏殿厅中等他,听执事人说他回来了,忙迎出来问道:“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晚?是朝中有什么事吗?”
阿勒颜抬头见她问得急切,忽然眉眼一展,笑着将她拥入怀中:“没事,只是觉得有些累,去萨满神殿坐了一会儿。”
姬婴对他这个举动稍有几分意外,随即拍了拍他的后背:“没事就好,饿了吧?”
“嗯,你用过膳了吗?”
“还没有,在等你回来。”
阿勒颜歉然一笑,揽过她的肩膀,推着她往厅内走去:“那是我的不是了,惹得王后跟着一起饿肚子。”
随后二人在厅内用了一顿宵夜,又对坐浅酌了jsg几杯,才回到内殿安歇。
第二天,又是每五日一度的休朝,阿勒颜晨起后,收到执事人递来的一封信,他接过来展开看了,神色一喜,随即回身拍了拍榻上的姬婴:“玄娘,快起来,用过早膳后,我带你去看看你的生辰礼物!”
姬婴揉了揉眼睛,有些不解:“什么生辰礼物?”她的生辰已经过去好几日了,所以一时没明白阿勒颜在说什么。
他也只是卖了个关子:“先用膳,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膳毕阿勒颜又吩咐人去请了察苏来,随后一同坐上车,来到王宫西侧的马场,此刻已有一众执事人在此等候,见王驾到来,都纷纷上前迎接。
察苏这一路上都在猜一会儿要看什么,见是来到马场了,一面下车一面笑道:“我猜着了,这礼一定是宝驹了!”
话音刚落,果然见不远处有几个马仆,牵着几匹马,往他们下车的地方走来,察苏举目一望,眼睛不禁有些发直。
的确是宝驹,而且还是草原上极为罕见的品种,察苏对马颇有些研究,一眼就认出这几匹全是清一色的波斯国汗血宝马,两匹金色,两匹白色,两匹黑色,每一匹都是纤长健壮,体型优美,皮毛也是流光溢彩,宛如绸缎。
看到惊呼的察苏和有些愣神的姬婴,阿勒颜微微一笑:“早该送来的,谁知道路上耽搁了,所以这生辰礼也晚了几日。”
姬婴看着那几匹马,也往前走了几步,随后她又注意到,随着那几匹马同来的几位管事里,有一个熟悉的面孔,正是上回她在马场遇到的那名受伤的北突厥降将——木合黎。
她看上去腿伤已愈,也摆脱了马虜的身份,在原先的马场督官和几位管事被革职后,新任督官看在王后的面上,叫她做了一名马场管事。
姬婴朝她浅浅笑了一下,木合黎见了也朝她低头行了个礼,随后姬婴跟着阿勒颜走到那几匹马跟前。
察苏早按耐不住,在那几匹马之间走来走去,摸摸这个瞧瞧那个,最后牵过一匹黑色的,向阿勒颜兴奋问道:“我能替昭文阿姊试骑吗?”
阿勒颜朝着姬婴那边扬了扬头:“这些都是她的,你问她就是了。”
姬婴回过身,让早在一旁拿马鞍笼头侯着的管事上来套鞍,对察苏一笑:“去吧。”
等察苏上马走远后,阿勒颜又吩咐人为姬婴套了一匹金马,扶着她骑了上去。
“我没有察苏那样熟练,还是得要个人来替我牵着。”姬婴上马后环顾一圈,将目光落在了木合黎身上,“就请她来吧。”
木合黎应声走上前来,替她牵住马,顺着马场边缘缓缓朝前走去。
阿勒颜见此情形,知道今日得在马场呆上好一阵,遂独自往一旁王帐里吃茶等她们。
姬婴骑在那匹金马上,在马场碧草如茵的地上缓缓走着,看前方察苏已骑着那黑马跑得只剩一个小小黑点了,她没叫其余人跟着,只同木合黎两个人一面走一面闲话。
“上次我问将军是不是北突厥人,将军回我说来话长,不知今日可否有幸一听?”
木合黎想了想,自嘲般轻嗤一声:“说也无妨,这些事也并非机密。”
随后她整理了片刻思绪,缓缓说道:“我的确不是北突厥人,我来自巫矢部落,只是我们的土地如今被北突厥和柔然一分为二,大部分族人被押到了北突厥。”
巫矢部落,姬婴低头想了想,她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她自从来到柔然后,就一直在收集翻阅柔然帝国和周边国家的历史记载,这个巫矢部落她曾在一本北境地志中看到过。
这是一个古老的母系部落,在柔然帝国建立之前,曾在漠北与其余几个母系部落建立过一个部落汗国,领土曾覆盖如今柔然北面的一半地界,但后来却在柔然与北突厥的两面夹击中覆灭。
姬婴回忆片刻缓缓说道:“我听说过这个部落,传说你们的族人都是森林地母巫女后裔,守护着北境的森林与湖泊,有流干血而不死的神力。”
木合黎听到她这样说,神情有些意外,这都是很远古的故事了,她没料到会在这里,听一位中原来的和亲公主,讲起自己部落的传说,这让她不由得有些动容。
至于当年巫矢部落国如何一步步被蚕食而覆灭的事,姬婴从书籍记载中也大致猜出了七八分,一定是个颇为惨烈的故事,而木合黎大概是国破后最后一批被俘的。
所以她并没有接着这话往下追问,只是骑在马上朝木合黎粲然一笑:“一时之强弱在力,千古之胜负在理,我想将来总有一天,巫矢部落会再度恢复荣光的。”
木合黎回头怔怔地看了她半晌,随后轻轻一笑:“承公主吉言。”
她两个这样慢慢悠悠地顺着马场走了一圈,外道察苏已经独自跑了三圈了,此刻恰好再次重逢,于是她策马来到姬婴身边笑道:“这马儿真是不错,不仅好看,体力也不差,亏我只当作是琉璃花盏,竟小瞧了它!”
姬婴回头看她满头汗珠:“我看这马与你十分相衬,既是你兄汗送给我做生辰礼,那我就做主,将这匹黑色的送你吧。”
察苏闻之一喜,也不假意推辞,干干脆脆地笑道:“好!多谢昭文阿姊!”
等她们在马场跑够了,才一起下马往可汗王帐这边走来,阿勒颜见她们终于回来了,招呼她们在一旁坐下,问姬婴:“怎么样?喜欢吗?”
她点点头:“喜欢,大汗有心了,黑色那匹我自作主张送给了察苏。”
阿勒颜见她喜欢也自开心,点头说道:“难怪一进帐就看她笑得合不拢嘴。”
随后有执事人端了奶茶上来,姬婴与查苏坐着喝茶休息了片刻,等那些马匹都重新被带回新建的马舍,才同阿勒颜一起坐上王驾回宫。
晚间回到内殿,姬婴洗漱罢见阿勒颜还坐在小书房里,手中拿着个文书,她走近一看,书封上是中原与柔然两排文字,应该是中原答复议和的国书。
她走过去问道:“什么要紧的文书,这时候了还在看?”
阿勒颜见她进来,忙将文书一合,放到桌上,站起身来:“并没什么要紧的。”
随后拉她往内室走,一面走一面说:“往后没事你可以同察苏去跑马,朝中万事有我,我只要你无忧无虑。”
入夜的内殿格外寂静,月光柔和洒进房中,姬婴看了他良久,细细揣摩这句话的含义,她到这里,可不是来做人笼中雀鸟的。
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朝他甜甜一笑:“好。”
第32章 意狩精
这一夜, 姬婴面朝里卧在榻上沉思许久,直至窗外天色渐浅才朦胧睡去,连清早的罄声都没听到, 也不知道阿勒颜是几时起身去的。
她一直睡到天光大亮,才在连翘的呼唤声中悠悠醒来, 睁眼便见她一脸担忧:“公主是身子不适吗?叫了这许久才醒来。”
姬婴坐起来定了定神,随即摇摇头:“许是昨夜睡得太晚, 大汗散朝回来了吗?”
“还没有,不过也快了, 我扶公主起来洗漱更衣吧。”
等她换好衣服往外走,路过殿内小书房时,她转过头朝里瞥了一眼,昨日阿勒颜就寝前正在看的那封国书, 此刻已不在桌上了。
她不动声色地回过头,依旧往偏殿走去,到厅中等阿勒颜回来一同用膳。
接下来的数日里,她发现阿勒颜不再带任何朝中文书回后殿了,每日回来也只是说些闲话,朝中之事一字不提。
她很想知道中原答复议和的国书中究竟说了些什么,但也知道越是好奇, 越不能轻举妄动。
于是她并不询问, 每日不过房中静坐,再不就是找察苏去跑马, 这日她刚到马场, 便有主管将她素日常骑的那匹金色宝驹牵了过来, 照例仍是木合黎在前面为她牵马。
走到四下无人之处时,木合黎悄悄对姬婴说道:“听闻朝中近日为废后一事争论不休, 公主怎么倒还有闲心出来跑马?”
果然是出了大事,她竟丝毫不知,但她面色不改,歪头问道:“果真?怕不是谣言?”
木合黎皱眉摇头:“不像是假,前日有几位宗王来马场,我听到几句,说是跟中原国书有关,请公主当心留意,莫被人蒙蔽了。”
姬婴听完沉默片刻,随后朝她微微一笑:“我知道了,多jsg谢你的好意。”
从马场回来后,姬婴快步走到后殿小书房内,让所有执事人都候在门外,她则独自坐在大案后面,翻阅起柔然史籍。
她想看看从前发生过什么样事,才会让朝中有人提议废后,柔然历代废后不多,废和亲王后的更少,仅有一位曾被废为伴驾,是因为王后母国向柔然开战了。
姬婴看到这里皱了皱眉,难道是开景帝见柔然并未追究蓟景二州之事,所以想趁机再收回燕北其余失地,若果真这样,简直是没把她的处境放在眼中。
她烦躁地将那史籍往案上一甩,扶额深深吸着气,正在她打算再捋捋思路时,书房门忽然响了,外面传来忍冬的声音:“公主,静千道长打发人来,请公主过去一趟,说有上好香料到了。”
她室中常日所用香粉香饼,都是静千那边制了着人送来,其中所耗材料,有许多需要从中原运送。
阿勒颜知道她好品香,所以专门派了人按季从中原采购原料来,供她制香所用。
自成亲礼后,这还是第一次有新香料到,按照她先前列的单子,这些东西应该都是从燕东过来的。
于是她忙站起身来,更换便服,只带了连翘和忍冬二人,坐上肩舆往别宫赶来。
到别宫后,静千听到消息,也急急出来迎接,见了她只是笑道:“到了许多上好檀香木,最难得的是还有许多干花香材,桂花百合都有。”
一面说着一面拉她往里间走,只吩咐其余人都留在外面,一直走到最里间关上门窗,姬婴才问道:“特特喊我来,可不是为了看香料吧?”
“当然不是。”静千压低声音,走到桌边抽出一封信来,“燕东姚将军托人送来的。”
她接过来捏了捏,厚厚一沓,抽出来看时,却都是空页。
静千走到一边,端起事先备好的红蔔汁子,用一个干净香洒在每一张上浅浅喷了一层,不一会儿,便有淡红色字迹缓缓显现出来。
姬婴在等待字迹显现时问静千:“送信人是怎么来的?稳妥吗?”
静千点点头:“送香料货的人里有一个是姚将军派来的,这信是装在篮子夹层内,此人如今已安然回去了。”
她听后才放心坐到一旁软榻细细读起来。
这应该算是她第一次与姚灼有直接接触,先前她通过和亲主使臣姚衡,送给她妹妹姚灼一件燕东大功,但因信件难通,导致她们事成后也没能直接联系上彼此。
她细细读着信,字迹虽是加了一层密的浅红色,却依然可见其笔力遒劲。
这封信的开头,姚灼先讲述了去年她带人收回蓟景二州的一些细节,得益于姬婴当时放出的消息预估准确且及时,她从后方燕东军调了十万人马,两日急行军,赶在柔然刚刚撤防的混乱之际夺回了蓟景二州,而开景帝是在事成之后,才收到战报。
他收到消息后先是一惊,当即发了一封诏书,斥责姚灼无军令擅自发兵,直到后来发现柔然果然内乱,无暇顾及燕东,开景帝才放下心来,又派人前去表彰其功。
柔然内乱平定后,也曾派兵前往燕东,但因有和亲使团在可汗庭斡旋,所以一直没有发兵,燕东算是太平了一段日子。
随后和亲使团回到洛阳,呈上了新的议和国书,开景帝见柔然态度和缓,便对燕北中部的涿州又动了心思,想另派一名亲信男帅带兵夺取。
姚衡在朝堂上极力劝止,却被人指她是为其妹姚灼贪功,不许旁人插手燕北其余各州,因此没能劝住开景帝。
结果那男帅刚带人马抵达涿州,就遭到驻守在此的柔然大军迎头痛击,以致全军溃败,他本人也险些丧命阵中。
因为这一场闹剧,使得姚衡先前好不容易谈成的议和条件,又面临毁约。
但开景帝却仍命人按照先前所谈的议和条款,答复了国书,还在国书上说柔然军队在涿州重创中原大军,此事他便不追究了,丝毫不提己方偷袭在先的事。
看到这里,姬婴放下信缓了缓,难怪近日柔然朝中提起要废后,必然是因为涿州的事和这封国书,朝中众臣皆对中原大有不满。
她想了一想,又拿起信来继续看,姚灼在接下来的信中,又交代了一些关于中原在北边各地布防的情况,尤其燕东在姚灼立功后,因朝中有人进言要防止她拥兵自重,开景帝又另派了大将到燕东,分走了她半数兵权。
这样一来,以燕东当前部署,完全无法承受漠北大军来袭,若柔然因此不同意议和,认真打起来的话,恐怕蓟景二州会再度失守。
姚衡如今正在朝中劝说开景帝,再追加些财物以示议和诚意,姚灼这封信也是想请姬婴在柔然对可汗稍加劝说,避免两国再度开战。
在信的末尾,姚灼为表示答谢前事,郑重写道,等自己日后收整好燕东军,待她回朝有需时,燕东十五兵马包括她本人,随公主调遣。
读完这封信,姬婴长长叹了一口气,静千还想拿起来也看看,谁知随着姬婴往下阅读,那些字也一点点从头消散了,原来姚灼所用药水是有时限的,为了防止此信落入柔然人手中,有时间拿去翻译。
“我看完了,烧了吧。”姬婴抬手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疲惫,阿勒颜这些日子朝中事只字未提,在这种情况下,她又谈何劝止开战。
静千处理完那信,回来见她面色极差,走上来拉着她的手腕,一面把脉一面问道:“我瞧你面色很不对,是病了不成?”
她刚说完又皱起眉头,坐到她对面细细再诊了一回脉,半晌问道:“多久未行经了?”
姬婴一愣:“这两个月睡眠不好,加上事多,也没在意,丸药我次次哄他服的,难道……”
她离开鹤栖观时,随身带了一小瓶避精丹,成亲礼后一直哄骗阿勒颜事前服用,她仔细回想了半晌,似乎的确有过一次夜半临时再度起意,大概是丸药过了时效。
“这脉,你有几分把握?”
静千挠了挠头:“我也不常诊这个,有个八成准吧。”
姬婴低头想了想,随即站起身来:“此子来得巧,燕东或许可解,回头再说,我先去了。”
静千见她匆匆离去,还是跟在后面,直送到大门外见她上了肩舆,等她走远方回。
姬婴回宫后没有到后殿,而是直奔萨满神殿,让人先去禀告,说她要即刻求见阔都萨满。
阔都萨满似乎早知道她要来,已坐在殿中等着了,一见姬婴走来,便呵呵一笑:“老身先给王后道喜。”
她走上前来,先在蒲团上跪了,没等说话却被阔都萨满一把扶起来,让她坐下,随后拉过她的手腕,也细细把了一回,随后和蔼问道:“近日睡眠不甚好?”
“是。”姬婴点点头,本来还想说有些杀戮梦魇,好往燕东之争上引一引,但当着先知,她突然说不出谎话来,只好顿了顿,“神思颇多,难以入睡。”
阔都萨满回身拿起旁边一个陶罐,用手指在里面轻轻一蘸,随后又在她额头点了一下,清清凉凉的,带着些青草香气。
随后才缓缓说道:“王后所忧,老身明白,这时节的确不宜动刀兵,请王后好生回去休息,老身自有道理。”
姬婴欲言又止,见阔都萨满抬起手来请她回去,便不好再说,只得离开了萨满神殿,刚一回到后殿,便觉一阵困意袭来,也不等阿勒颜回来,先更衣倒在榻上睡去了。
这日阿勒颜一直在前殿与众臣商议燕东之事,超半数文臣武将都强烈要求派兵,既然中原不识抬举,还在涿州搞偷袭,那么蓟景二州也不必让了,一定是要再度“收回”的。
至于和亲王后,国相伊蒙提议暂以“王后无所出”为由,将其废为伴驾,以免影响前线军心。
阿勒颜虽然坚决不同意废后,但在此事上,也有心稍作警示,以免叫中原轻视了他这个刚上位的可汗。
所以此刻已有二十万柔然骑兵,在浚稷山脉以南集结完毕,只等可汗庭王命一到,便向燕东出征。
正商议间,忽然听到殿外传来一阵拐杖点地的“嘚嘚”声,不一时,众人见到阔都萨满悠悠走进殿来,开口劝止此次燕东征伐,众人见国师突然发话,全部沉默了下来,只定定地看着她手中法器。
柔然大军每次下达王命之前,依例都要向萨满大神请示,但在jsg王命未定之时,便前来阻止的,这还是头一遭。
萨满大神之言,表长生天之意,无人敢有异议,见此情形,众臣都一时惊诧默然。
阿勒颜见状,让众臣先退了出去,想等他们离开了,再细问缘由。
等众人皆退出大殿,空荡荡的殿中只剩了阿勒颜与阔都萨满二人,阿勒颜刚要开口询问,却被阔都萨满抬手打断了:“王后有孕在身,大汗不先回去看看吗?”
阿勒颜闻言先是一惊,随后眉眼逐渐舒展,马上从王座上站起身,也没顾得上跟阔都萨满再说什么,匆匆往后殿赶去。
第33章 贺圣朝
后殿一片静悄悄的, 姬婴从傍晚回来后,就一直在内室沉睡,阿勒颜回来的时候, 她也仍未醒来。
他没叫人点灯,独自轻手蹑足地走到内室榻边看了看, 见她仍在熟睡,便在榻边坐下, 静静看了片刻。
只是室内昏暗,他瞧不清她的面色, 但听她呼吸均匀,似乎无甚大碍,遂坐了一会儿又起身出到外间。
他细细问了几位执事人,听说她今日去了马场, 又去别宫静千道长那里坐了半晌,后来又去了一趟萨满神殿,想必是累着了。
随后他又召来几位宫医和萨满巫医,询问需要当心注意的地方,又细细问了问饮食起居忌讳。
阿勒颜忙了半日,才令众人散去,洗漱罢回到内室安歇。
第二日清晨, 又是一阵熟悉的磬击和颂钵声从外室传来, 姬婴听到声音徐徐睁眼,昨夜她这一觉睡得真是酣畅, 整完香甜无梦, 醒来时亦觉十分舒快。
她坐起身来转头见阿勒颜也刚刚睁眼, 见她醒了,忙也坐起来问道:“你醒了?睡得好吗?现下感觉如何?”
姬婴眨眨眼睛, 想着不知昨日阔都萨满后来做了什么,于是她试探地说了一句:“我梦到燕东开战了。”
阿勒颜闻言一怔,随即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托着她的脸颊,在她额头吻了一下:“放心,不会开战。”
这日的朝会,气氛有些沉闷。
众臣探讨筹备了多日的燕东征伐,被阔都萨满两三句话给制止了,难免感到心中愤懑。
正在此时,忽有中原王朝再度发来国书,称先前涿州一事确有唐突,愿再派使臣前往柔然,洽谈议和事宜,并附上了追加的一些颇有诚意的赔款。
柔然朝中这才稍算是稍微消些怒气,但新任上将军仍然坚持要把重兵留在漠南边境线,以防中原再耍什么滑头,阿勒颜思忖半晌,点头同意。
这次代表中原出使柔然的,仍旧是正议大夫姚衡,她带了一个十人使团,从燕东过境,先抵达了柔然边境大营,在那里停留十日,随后又启程往可汗庭赶来。
第二次来到柔然可汗庭的姚衡,显然比上一次更加从容,她在这日朝会上,不卑不亢地走到殿中,呈上了中原对此次涿州冲突的赔补条款,以及对于燕东蓟景二州归属的再次确认。
因补充条款还算是颇有诚意,给了柔然帝国一个极体面的台阶,柔然朝堂上下见她交涉时坦然自若,也猜想中原王朝在燕东如今应该有些实力,才使她有这样底气,若果然开战,大约双方都吃不到什么好果子。
一个月后,中原与柔然的所有议和条款终于再次敲定,姚衡在朝会上同国相伊蒙也就最终的谈判结果达成了共识,遂择好启程日期,前来向阿勒颜汗告辞。
阿勒颜在柔然国书上盖了印,交与宫人递给她,口中说着:“大使来去匆忙,临行前我吩咐人备办了国宴,还请大使万勿推辞。”
姚衡站在阶下拱了拱手:“大汗盛情,荣幸之至,另外在下还有一件请求,望大汗恩准。”
“请大使说来。”
“听闻王后有喜,应当面见道贺,不知大汗能否应允。”
阿勒颜低头想了想,当年姚衡做主使来送姬婴和亲,二人的确有些交情,这次再来若不能一见,未免遗憾,于是点头应允:“大使有心了,今日午后,请大使进宫同王后吃茶吧。”
此时的可汗庭已然入秋,可汗王宫内的大片草地,也都换上了金装,在秋日暖阳的照射下,散发出淡淡焦香。
姚衡被姬婴派来的大女使连翘引到了后殿偏厅内,姬婴已坐在这里等她了。
见她进来,原本坐着喝茶的姬婴忙站起来迎接,被姚衡两步快走扶住:“公主切勿多礼。”
随后姚衡抬头细细看了她一回,见她面色红润,精神抖擞,可知过得很不错,遂放下心来:“一别半年,公主气色愈发好了。”
姬婴请她在对面坐了:“正议观我气色好,我观正议却憔悴了,可知前些日子在洛阳,是怎样在朝中费心斡旋,才成就了这次和谈。”
因这偏厅四周都有宫人侍立,有些话不好出口,姚衡想了想微微低头一笑:“都是为了边疆太平,如今大事谈成,臣也可以回去交差,养养身子了。”
姬婴也点头笑道:“等正议回去了,转道去趟鹤栖观,就说我的话,请我师娘送你一盒鹤栖香,回去点个三日,保管你筋骨舒畅,疲惫全消。”
姚衡哈哈一笑:“好,多谢公主,我一定去!”
随后她两个又聊了半晌,直到暮色将近,姬婴才命人送姚衡出宫。
第二日国宴上,姬婴因孕后不喜喧闹,便没有出席,只是在席散后,打发人给姚衡送了些点心,又说了几句践行之词,姚衡听罢亦欣然收下了。
又过一日,万事齐备,中原使臣团带着新谈成的国书,以及阿勒颜汗加赐的两车和谈国礼,缓缓离开了可汗庭,仍计划取道燕东回中原。
路上花了三个月赶路,总算是在冬至前赶到了洛阳,姚衡将此次出使所谈成的结果向开景帝做了详细的禀报,这次议和虽然让中原也付出了不少代价,但当初涿州的确是己方理亏,如今能不开战又保住燕东,已是十分不易了。
但这些看在开景帝眼里却不算什么大功,所以他听完只是淡淡摆了摆手:“朕知道了,你去吧。”
姚衡退出上阳宫,又回到所属衙门告了十日假,这是每回出使还朝都有的待遇,她在衙门签了字,一身轻松地走了出来,见天色还早,便雇了辆车,往鹤栖观里来找息尘道长。
自从半年前出使回来,姚衡便不时来鹤栖观坐坐,与观主息尘也算相熟了,这次她回来,息尘也是早早派了徒儿,下山来迎。
姚衡进到观内,见一切如旧,息尘也如往常一样,静静地站在正堂外候她。
她进观先跟息尘打了个问询,又到正殿的地母元君像前磕头敬了香,才被引到后殿香房中安坐。
屋中此刻点的正是鹤栖香,清雅馥郁,姚衡知道观中的规矩,只有贵客到来,才点这香。
她一面喝着茶,一面缓缓将此去柔然与姬婴相见诸事说了,息尘坐在她对面默默听着,神情郑重。
她二人在香房谈了半晌,眼看快到了关城门的时候,姚衡才匆匆告辞而去。
等姚衡走后,息尘在观中东屋闭关十日,随后走出房门,到正殿上了香,便开始打点行装。
息尘这些年云游,通常都是在春秋两季,冬夏是不出门的,鹤栖观的监院息念见她突然开始收拾行囊,走过来好奇问道:“眼看要到年下了,师姊这是要往哪去?”
息尘收着东西,头也不抬:“去柔然。”
“这时节北面不好走,怎么不等开春去?”
“开春再走就来不及了。”息尘停了下来,回头朝她微微一笑,“吾观北方有紫气,来年春必有圣人降生。”
息念心下会意,也笑道:“好,你去吧,静玄和静千一定都盼着你呢。”
腊月廿七,青腰山寒风大作,雪花漫天,息尘背着收好的行囊,只穿了件厚绵氅衣,在鹤栖观门口跟前来相送的息念及几位大女冠挥手道别。
她回头看着息念:“道观就交给你了。”
“师姊放心!”
随后息尘便在众人目送中,头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这一年的冬日,对中原和柔然来说,都是难得平静的,自秋日两国再度议和后,边境民众也终于又过了个太平年。
草原上连续两月大雪覆盖,使得开春后的草更加茂盛了,二月下旬,阿勒颜汗专门为王后建造的玄千观正式落成,观主静千道长也从别宫搬到了这座位于可汗庭王jsg宫东侧的道观之中。
三月初二这日,静千正在观中擦拭正殿的地母元君像,如今这道观刚刚建成,并无徒众,许多事都需要观主亲力亲为,她刚擦完一遍,忽然听见门口有响声,遂放下手巾走来开门,不想却见到一个十分熟悉的面孔站在眼前。
“师娘!”
息尘呵呵一笑:“小观主,别来无恙。”
静千还只当做梦一般,揉揉眼睛,欢天喜地将息尘迎入观中,又打发外面看守执事速速进宫,将此事禀报大汗与王后。
息尘在玄千观休整了半日,又更换了一身法衣,才在阿勒颜汗派来的宫人簇拥之下,跟静千一起登车往王宫里来。
姬婴在宫中得知息尘到来,也是喜不自胜,阿勒颜更是为此专门在宫中大开夜宴,以迎接仙长。
姬婴如今是不大参与这样场合,但这日特殊,所以也坐在阿勒颜身边,但宴席到了后半程时,她开始感觉到腹部阵阵发紧。
阿勒颜见她面色不对,忙吩咐人住了席,众人皆一起往后殿备好的产室赶去,一群宫医和萨满巫医皆严阵以待,息尘也将带来的舒经阵痛香在室中点了起来。
众人忙了一整夜,在第二日天刚刚亮时,产室中终于传来了一阵啼哭,守在门外的静千听到声音,松了一口气,抬头正好见天边金轮正要升起,东方一片紫雾缭绕,朝霞满天。
她不禁被这美景牵绊住了,直到里面又传来一阵哭声,才忙推门进去。
好在息尘昨日及时到来,又有众宫医尽力协助,姬婴这夜并未受太多苦楚,只是十分乏力,很快昏睡了过去。
阿勒颜这夜一直守在旁边,此刻他正坐在榻边等姬婴醒来,息尘则抱着襁褓中的小小女婴,在一旁踱步拍哄。
等了许久,才见姬婴缓缓醒来,看到女儿生得健壮又精神,才放下心来,阿勒颜早在一旁想了许久的名字,兴奋问道:“我们的女儿,是叫‘卓尔’好,还是叫‘哈林娜’好?”
姬婴疲惫地笑了一下:“大汗来定。”
阿勒颜低头想了想,最后说:“那就叫卓尔吧,取义‘永恒’。”
等他说完,姬婴叫他亲自去请阔都萨满来,等阿勒颜出去后,她又将其余人也都遣了出去,由静千在门口守着,屋中只剩了息尘在侧,她坐到榻边,将幼儿放在姬婴枕边。
姬婴转头看了看女儿,将自己为她选好的名字在心中默念了两遍,她选中的是一个‘嫖’字,音同‘飘’,意为勇健轻捷。
随后她又想起自己小的时候,息尘常常抱着她,用带着些吴语口音的声调轻轻叫她“囡囡”。
于是她翻身凑到幼儿耳边,柔声笑道:“囡囡,你叫姬嫖。”
第34章 昼锦堂
阔都萨满在神殿中听闻王后诞女, 颔首一笑,又见阿勒颜汗亲自来请,随即起身随他一起往后殿来看视。
察苏此刻也候在殿外, 因阿勒颜特地嘱咐过,要让姬婴好生休息, 不让她轻易去打扰,所以她只得在外厅, 一面吃茶一面等着阔都萨满来,她好跟着一块儿进去瞧瞧。
不一时, 察苏听到外间有些响动,忙起身走到门口来看,果然是阿勒颜迎着阔都萨满,后面还跟着一群宫人, 拥拥簇簇地来了。
此时姬婴在房中,又眯了一觉才醒,息尘喂她吃了些东西,又喝了点水,才觉精力稍稍恢复了些。
她估摸着阔都萨满也差不多该到了,遂侧着身子靠到了软枕上,很快门外传来执事人的询问:“大汗请阔都萨满来了, 问王后此刻感觉如何?能否一见?”
“好, 请她们进来吧。”
因阿勒颜担心室中人多气闷,所以只亲自陪同阔都萨满, 还有察苏跟在后面, 三个人进到了屋中。
阔都萨满一进来, 见到站在床边的息尘,细细打量了她片刻, 随后朝她点了点头。
息尘第一次见到阔都萨满,对上她那深邃的目光,心中忽然生出些异样,此人竟有辅弼开国之相,又见她朝自己点头,息尘也微微颔首还了个礼。
随后息尘朝边上给她们让了让,阔都萨满走上来,坐在姬婴榻边的鼓凳上,先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幼儿,才悠悠笑道:“老身观这日朝霞,即知此儿不简单,已为她在神殿祝颂过了,请王后放心。”
阔都萨满身上有一种极为独特的气质,与息尘的柔和淡然不同,她的眼神里有一种看穿古往今来的力量,总是让面对她的人感到无处遁形。
起先姬婴还总有些想要回避她,但后来不时找她开解,渐渐不再躲闪她的眼神,反而变得坦然起来,即便她也许早就看穿了自己的谋划。
姬婴浅浅一笑:“有劳阔都萨满。”
因姬婴和幼儿都需要安静,众人只在屋中呆了片刻,阿勒颜想到息尘也在这里跟着忙乱了两天一夜,遂叫察苏送她回去休息。
等众人都散去,阿勒颜又坐到榻边来,见幼儿睡得有些不安稳,于是抱起来轻轻哄拍着,姬婴抬眼看他一脸溺爱之色,心中隐隐有些触动,但很快她又皱了皱眉,将眼神移开,没说什么。
接下来数日,息尘每天都会进宫来,先是为她连点了几日香,以调养身体,恢复精神,又在她饮食中加了几味亲自带来的补药,见她一日日复又健壮起来,才满意说道:“为师此来,也算是圆满了。”
她说完这话第二日,只在玄千观留了个帖子,便潇洒离去,和来时一样突然,不过姬婴与静千早习惯了她这样来去无踪,都不觉得有什么,惟有阿勒颜直道可惜,叹说未曾来得及为仙长饯别。
又过一日,此时朝会已因王后产育休了整月,不好再一直停下去,阿勒颜只得仍旧恢复了日常朝会,又开始忙碌起来。
察苏这些日子也是天天来姬婴这边,她看着小姪儿十分欢喜,却不敢抱,只说这娃娃又小又软,怕抱在怀里手重捏坏了,所以只是坐在边上陪她说话。
这日,阿勒颜午后又到前殿与朝臣议事,察苏坐在姬婴榻前给她剥着橘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
“我瞧这两日大汗回来总是有些面色凝重,你知道朝中发生了什么事吗?”姬婴吃了一片她递来的橘子,淡淡问道。
察苏歪头想了想:“没听说有什么大事,不过昨日我去给兄汗送东西时,听到他那个近侍跟他抱怨了两句,说什么‘国相有些得寸进尺’,又说‘颉利发罪不至此’,不过具体指的是什么事,我就不太清楚了。”
国相伊蒙自从去年燕东休战后,便开始着手在朝中铲除异己,阿勒颜先前提拔上来制衡他的几位大小官员,皆被一一寻了由头,罢免的罢免,远调的远调。
目下朝中超半数职司已换上了他的人,这回终于要对这位一向与他政见不和的颉利发下手了。
因去年的废后之言,最开始是由伊蒙的一位党羽率先提出来的,所以姬婴有孕这一年来,再不曾过问朝事,以避其锋芒,到如今眼见他一步步加紧把持朝政,总算是到了该铲除的时候了。
姬婴低头想了一会儿,又问察苏:“那你兄汗当时是如何回的?”
“他说‘国相自有国相的道理,不许妄议’,然后那近侍就不说话了。”
姬婴听完眉间微蹙,阿勒颜早对伊蒙有防备之心,当着近侍这样讲,倒像是说给旁人听的,看来伊蒙的手,已经伸到王宫里来了。
察苏见她若有所思,有些不解:“昭文阿姊,你怎么了?”
姬婴摇摇头,只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想着,你兄汗怎么还没回来呢。”
察苏朝窗外看了看:“看天色是不早了,等我打发人去瞧瞧。”说着起身出去了。
过不多时,果然见阿勒颜正好回来,跟察苏一起走了进来,他先接过女儿抱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吩咐人传膳到这边屋里,与察苏一起,陪着姬婴用了晚膳。
至晚间,姬婴洗漱罢走到内室,见阿勒颜坐在榻上,学着她平时在东窗下蒲团上那样闭目打坐,于是她走到旁边小案几上,点起了一炉晚香。
此时姬嫖已被宫人抱到隔壁养育室睡觉去了,屋中只有她二人在此,炉中轻烟袅袅升起,室内很快被这一股淡香笼罩。
姬婴擦着头发,走到榻边坐下,看了他一会儿,问道:“我瞧你那耳坠子,怎么近日都摘了?”
阿勒颜从前左jsg耳上总是戴着一个靛蓝琉璃坠子,不时随行动微微摇晃,她倒爱看。
听她这样问,阿勒颜才缓缓睁开眼睛:“怕刮着女儿的脸,也怕她伸手来拽。”
姬婴轻轻一笑:“你倒是想得周到。”随后她又收起笑容,郑重问道:“此间没有旁人,你实话同我说,近日朝中是不是有什么棘手的事?”
他神色一顿:“别担心,我可以处理好。”
“阿勒颜。”她像当初问他想不想做可汗时那样轻轻唤他,“你需要我来帮你。”
他定定地看着她,她也静静回望着他,二人这样相视半晌,榻边微微闪烁的烛光,映在了彼此的脸上。
良久后,阿勒颜在她的眼神中败下阵来,轻轻叹了口气:“我观国相恐已有不臣之心。”
阿勒颜在即位之初,对伊蒙还算是言听计从,但这两年逐渐试图摆脱他的控制,终于惹恼了他。
又因近日一连串的朝中变动,使这君臣二人间矛盾一触即发,据阿勒颜密探最新来报,伊蒙已经开始暗地扶植起了另一位年幼的东道宗王,恐怕已有了废旧立新的念头。
情况比姬婴了解到的似乎还要严重一些,她冷静地看着他:“那你是怎样想的?”
他低头想了想:“趁朝中还没有完全被他掌控,借他弹劾颉利发一案,尽早逼他挟宗王起兵篡位。”
姬婴笑着点了点头:“主意是好主意,我更有个妙计助你。”说完她用手撑在榻上,俯身到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他听完转过头来看她,两个人几乎鼻尖相碰,随后对视一笑,此时炉中香已燃尽,只有烛光仍在轻轻摇曳。
第二日,阿勒颜汗即位两年来,首次称病罢朝,下诏由王后在前殿中堂内代为听政,满朝文武闻之皆十分意外。
国相伊蒙铁青着脸站在阶下,对此安排大为不满,他一直因先前泰齐萨满所言对姬婴充满戒备,即便受过她的丸药好处,仍是敌意不减:“大汗若实在身体不适,就休朝几日也使得,如何叫王后坐在这里听政,成何体统。”
姬婴坐在王座后面的中堂内,远远隔着一道纱幕,淡淡说道:“大汗心系朝政,又有颉利发弹劾案悬而未决,不好休朝搁置,才令我在此代为听政。据我所闻,先祖汗的王后也曾临朝听过两次政,如何到了我,就是不成体统?还是说因和亲之故,叫众卿仍视我为外人?”
她的声音不大,音色甚至很是柔和,但言辞铿锵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让群臣皆莫名感到有些压力,又因她近日才刚诞下公主,有阿勒颜汗及国师百般重视,自然再无人敢以‘外人’视之,也极少有人再提起‘和亲’这一节事来。
见众人一时没言语,她即着人将弹劾案近日所查详情又禀了一遍,随后宣颉利发入殿。
不一时,果然见一个去了发冠的中年男人,被两个宫人和四个侍卫前后押着走进殿来。
这是她头一回见到颉利发本人,此人看上去年近四十,典型的草原容貌,身形却有些消瘦,面色也十分憔悴。
因颉利发这两年一直在推动阿勒颜汗削弱各地汗王,以将兵权和财政权收拢到可汗庭,极大影响了宗亲利益,这次弹劾案便是伊蒙党羽处心积虑数月下的套。
姬婴坐在上面静静听完,轻轻指出两处证物冲突,命督官发回再查,并免除了颉利发的监押,令其在家中停职候审。
这一举动有些出乎众臣意料,这案子已经审了有段日子了,最近就该发落了,不想王后听政后竟要放人。
伊蒙强压着怒火说道:“此案早已查明,证物有缺漏叫人补齐便是,王后下令放人,却是不合法度。”
“国相大可不必如此着急,证物前后还有矛盾,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发落了,于国无益。”
这时一旁又有位老臣出面打了个圆场:“王后也是为国考虑,既如此,再查查也无不可,只是放人的确不合法度,不如去枷看押?”
两下相持片刻,便都各自退了一步,朝会结束后,姬婴望着伊蒙怒气冲冲的背影,转身微微一笑。
回到后殿,姬婴见有几个宫人被绑在庭前,阿勒颜正手执长鞭冷冷地看着他们,这日姬婴代他听政,他也没闲着,把伊蒙安插在王宫中的人都一一揪了出来。
入夜后,阿勒颜再次收到密报,伊蒙正在城中暗自调动人马,准备与宗王联手发动政变。
他点点头,知道伊蒙这是被姬婴听政一事激怒了,又见宫中眼线已断,所以决定提前动手,这比他先前设想的计划要匆忙许多,正好将计就计。
这一晚的可汗庭王宫内气氛紧张,一众可汗亲军皆枕戈以待,到子夜时分,果然听到宫外传来阵阵兵马响动,宫门外一片火光大亮。
姬婴在后殿安顿好姬嫖,走到前厅来,见阿勒颜穿戴齐整,坐在大椅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察苏听闻宫中生变,也披了轻甲赶到这里,姬婴招招手叫了她来:“你那个护卫队长妫易在哪里?我有几句话吩咐她。”
第35章 更漏子
这一晚的夜空晴朗无云, 星芒微弱,只有如钩弯月独自停于九玄之上,睥睨人间, 更显得清冷孤绝。
柔然草原大地腹心可汗庭这夜,与上方苍穹的静谧相反, 此刻正是一片灯火通明,兵器碰撞和杀戮之声响彻长空。
王宫外的都城军, 半数已被国相伊蒙及东道小宗王控制,另外半数则被围困在都城西北角, 他们打着清君侧的名义,称中原来的和亲王后公然乱政,要攻破王宫将其诛杀。
宫内的可汗亲军全部站在宫墙之上,每隔一步站一人, 密集开弓,一时间城头上箭矢如雨。
就这样对峙了约有两个时辰,可汗庭西城门被人悄悄打开了,一支前来救驾的军队长驱直入,在南宫门外跟谋逆的都城军展开了一场厮杀。
外面这支军队从西而来,是阿勒颜养在旧日封地首府科布多城外的一支亲信精兵。
早在半月前,阿勒颜就看出了伊蒙已生异心, 遂悄悄放隼将这支军队秘密召了回来, 昨夜他与姬婴议定后,又连夜派人出城联络了援军, 令众将等待这夜信号进城。
西军进城时, 王宫南侧三处宫门仍巍然不动, 谋逆的都城军本已有些焦躁,猛然回头又见后面有可汗援军抵达, 皆大惊失色。
但西军并没有给他们留出溃退的余地,所以他们只好硬着头皮转身突围,却不想此时身后的宫门突然间打开。
宫内的可汗亲军应声杀出,跟西军两面夹击,将叛军在南宫门外屠戮殆尽,亲自领兵的东道小宗王亦当场被杀,至破晓时分,这一场匆忙发动的政变,终于落下帷幕。
政变主谋伊蒙这夜并未亲至,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提前将家眷全部送出了可汗庭,独自在府中正堂安坐到天明。
当他听到大门被撞开的声音,睁眼瞧见可汗亲军鱼贯而入,长长叹了一口气,向旁边一头栽了下去。
可汗庭王宫这夜虽未被攻破宫门,但内中却也并不平静,除了白日里被阿勒颜抓出来的那几个耳目外,还有零星叛党潜藏在宫人之中,在西军未到的时候,都在宫内蠢蠢欲动,准备擒了可汗与王后,再为城外叛军打开宫门。
阿勒颜的几位亲随大将护着他与姬婴和察苏,退到了后殿中院,外面仅留一小队精干士兵阻杀叛党。
当时同样在殿外的察苏护卫队长妫易,见众人缠杀混乱,在一旁观察了半晌,随即找准时机冲入其中,先一刀结果了那个带头的,随后又一连斩了五六个叛党,顷刻间平定了殿外的混战。
天亮后,有西军统帅进宫向阿勒颜禀告了宫外情况,听说东道小宗王已死,伊蒙被擒,姬婴知道内外皆已安定,于是忙走到后面院落来看姬嫖。
这一夜的厮杀声并未惊动这间加厚过的养育室,姬婴进屋时,见女儿姬嫖刚刚睡醒,正躺在榻上手舞足蹈,咿咿呀呀自得其乐。
榻边围着一众养娘女使,都在细心看顾,站在中间的连翘见姬婴进来,忙走上来说道:“小公主昨夜睡得极好,只醒过一回,不曾哭。”
姬婴点点头,走上前抱起女儿逗了一会儿,又嘱jsg咐了众人几句话,才放下姬嫖出去了。
她来到后殿正堂时,见这边庭中已有人洒扫完毕,叛党尸体已全部被挪走,血迹也已清理过了,就连庭中花草也都用水冲刷过了,丝毫瞧不出早些时候的惨烈景象。
阿勒颜坐在正堂,听人详细禀报完昨夜宫外的事,下诏发落了伊蒙的一众同党,又嘉奖了前来救驾的西军将士,以及宫中的可汗亲卫。
他刚将传诏宫人打发走,正准备起身到后面养育室瞧瞧去,正巧姬婴从门外走了进来,笑道:“昨夜还有一位晓勇之士,大汗似乎忘赏了。”
阿勒颜一时没反应过来:“谁?”
“昨夜有一人在殿前斩杀了潜藏于宫中的叛党贼首,大汗怎么倒忘了?”
“啊对,是察苏的侍卫,叫妫…妫…”
“妫易。”姬婴替他补充完,随即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此人曾是中原降将,当年春蒐一箭猎狼夺魁,可惜碍于身份,不被国相等老臣接纳,才只得做了侍卫,经此一乱,都城军必然缺乏可靠将领,她昨夜立功,衷心可表,大汗不如赏她个军衔吧。”
阿勒颜点点头:“是我疏忽了,也还要问问察苏,毕竟是她的人。”
随后他命人叫察苏带了妫易来,不多时,她两个从外面进来,见阿勒颜和姬婴皆端坐在上首。
妫易跟在察苏身后,一抬眼正对上了姬婴的目光,让她瞬间回想起了昨夜,姬婴将她单独叫去时,两个人的谈话。
“我观妫将军绝非久居人下者,我愿助将军一臂之力。”昨夜形势紧迫,姬婴将她带到一间密室后,开门见山地这样说道。
妫易起初因当年燕北战败,对姬婴一直有种复杂的情绪,每次一见到姬婴,都能勾起她对当年战败的愤恨,虽然此事怪不到和亲公主的头上,但这一切还是让她心里发堵。
但她这段时间跟在察苏身边,对这位和亲公主多了些了解,渐渐看出了她的野心,妫易听她说完,静静看了她一会儿,问道:“公主是想助我一臂之力,还是想利用我助自己一臂之力?”
姬婴听了微微一愣,随即朝她咧嘴一笑:“草原困不住我,自然也困不住将军。”说完她向妫易伸出一只手来。
妫易低头想了想,她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遂也伸出手来,跟姬婴轻轻一握。
随后姬婴低声将此次政变细细说了一遍给妫易,告诉她今夜是立功的好时机,她能够借此功在事后进入都城军,往后得以便宜行事。
二人密谈了仅一柱香的功夫,姬婴便匆匆去了,妫易离开后独自思量许久,越发觉得这公主有点意思,她实在想知道姬婴之后究竟如何打算,于是到夜间宫变起,才有了她一力斩杀众叛党的壮举。
“妫将军智勇双全,本汗也觉得做侍卫实在有些屈才,若调她去都城军,你舍得么?”阿勒颜问察苏的话,打断了妫易对昨夜的回忆,将她的思绪拉回到了这间正堂内。
察苏自然是不舍得的,但她也觉得做侍卫对妫易来说确实有些屈才,于是她低头四思忖片刻,问道:“那兄汗准备封个什么给她?从我身边出去的人,官衔可不能跌了份儿。”
“就做个前军长官如何?”
都城军前军长官,帐下大约有个五千人马,虽还不算高级将领,但这毕竟是都城军,对降将出身的妫易来说,职位并不低了。
察苏回头看着妫易:“你觉得如何呢?”
妫易只是微微拱了拱手:“承蒙大汗和察苏公主赏识,末将领命。”
她说完一转眼,又看见阿勒颜身旁的姬婴朝她微微一笑,妫易却没做回应,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眼眸。
自此,没了伊蒙一党的掣肘,阿勒颜汗得以逐渐恢复对朝政的掌控,并通过提拔新人,一点点巩固着帝国可汗的无上权力。
但念在当年汗位之争是他靠着伊蒙的势力获得的,如今伊蒙虽谋逆被抓,阿勒颜也并未下诏赐死,算是念着当年恩义。
但姬婴却另有不同看法,伊蒙虽已被关押,但只要他活着,他的旧日势力就一定还会有所图谋。
她心中明白阿勒颜也并非真的不愿动他,只是碍于从前认他作义父一节事,才不好下令杀他。
这时节正值盛夏,忽一日有朝臣上报,说因今年盛夏比往年热,都城大牢连日有人中暑,还有几人医治不及时死在了狱中。
姬婴听闻此事,亲自写了个避暑方子,送去宫外玄千观,请静千道长协助备办些药材,随后在宫中熬制了解暑汤饮,在第二日赐予满朝文武,连带着都城所有衙门和军队,当然也包括了都城大牢。
众人见是王后赏赐,皆纷纷一饮而尽,果然暑气散了大半,通体舒畅。
但狱中的伊蒙喝完此汤却隐隐感到有些腹中不适,只是当日并未细想,不想过后连泄数日,竟一命呜呼了。
原来那一碗解暑汤中,含一味蛇舌草,是难得的一种南方清热药材,平常人夏日喝了的确有解暑之效,但这蛇舌草却与姬婴先前赠予伊蒙的正阳丹极为相克。
这些却都是狱中查不出来的,那督官见伊蒙死在狱中,连忙吩咐人验尸,结果出来说是暑热腹泻,便原话誊录了上报到朝中。
阿勒颜收到奏报并没说什么,还是下令以国礼安葬,只是因谋逆一事,不打仪仗不奏乐,但规制上还是成全了他的体面,朝中众臣见了,无不赞叹可汗仁德。
伊蒙下葬后,柔然帝国朝政复平,人心思治,有阿勒颜汗的勤谨,又有王后不时听政改善法令,国中逐渐恢复了安定。
就这样平静地过了三年,又是一年盛夏,小公主姬嫖已长成了个爱玩爱闹的伶俐小姑娘,她的性格不似姬婴沉静,也不似阿勒颜冷峻,却跟察苏性情对了坎儿,姑姪两个每日里说说笑笑,只她二人,便承揽了半座王宫的欢乐。
这日姬婴再次临朝听政,朝会结束后,她跟阿勒颜一起回到后殿偏厅用膳,刚坐下,便见察苏牵着姬嫖,嘻嘻哈哈地从外面走了进来,姬婴见女儿玩得额间满是汗珠,伸手拉她过来,用绡帕轻轻给她擦着,笑问道:“这是跟着察苏姑姑在哪里玩的这一头汗?”
姬嫖扬着小脸,连说带比划地描述方才她们在庭院里扑蝴蝶的事,姬婴一直认真听着,直到她说完,才叫阿勒颜抱她到高椅上坐着,跟着她们三人一同用膳。
膳毕有养娘抱了姬嫖回养育室歇晌,察苏也回自己殿里去歇中觉,姬婴没有睡午觉的习惯,所以等阿勒颜回内室小憩后,便独自来到了小书房里,翻看起桌上的文书。
正看着,忽有个宫人送来急报,姬婴留下文书让那宫人先退出去了,随后不慌不忙地打开一看,是北境发来的前线战报。
近日柔然北边与北突厥国时常有些摩擦,还是为了从前覆灭的巫矢部落国故土,有一片森林正在两国交界处,一直有些争议,所以这些年总为此起些小纷争。
但这次的问题显然不止这么简单,战报上说,有被囚在北突厥国都城的巫矢部落族人逃了出去,回到那块故土上,将巫矢部落重新建立了起来,并聚集了许多族人向四周杀出,称要夺回故国领土。
姬婴看完文书,心中默默想着,她在这里等了数年的机会,终于出现了。
正想着,又有宫人送来一个消息:王宫马场主事木合黎叛逃了。
第36章 桂殿秋
姬婴坐在大案后面, 轻轻往椅背上一靠,看着那宫人:“她是如何叛逃的,细细说来。”
那宫人低着头, 将马场近日的事说了一遍,因事发突然, 马场众人都始料未及,所以在来禀告前, 马场督官让众人都细细回想了一遍,看木合黎事先是否有过什么异常举动。
根据马场众人的回忆, 大约在上个月初,木合黎在马场捡到一只受伤的野鹰,她悉心照料了数日,等那鹰养好伤便将其放飞了, 结果没过几日那鹰又飞了回来,众人都道它是有些灵性的,后来就常常见到那只鹰不时飞回来找木合黎。
按例马场是不许个人养鹰的,也不许往外放鹰,但这鹰是她偶然间救下的,大家都知道,况且又不曾见她用鹰收放信件, 便都没在意。
但昨日那鹰再次飞回马场, 木合黎没有像往日一样给它喂食喂水,而是很快又将它放飞。
接着到半夜时分, 有人听到东边一处马厩里有些响动, 但没有值夜人报异常jsg, 结果早上起来,发现三个值夜的男马仆全部被杀, 一个倒在值房内,两个倒在马厩中,皆是被箭穿喉。
众人一见大惊失色,忙四处查看清点,发现东边马厩丢失一匹黄骠马,器械库丢失一柄大稍弓和一只箭囊,箭囊内还满装了二十支鹅羽箭。
查完所失马匹器械,又查人,前前后后点了三遍,除了死的,就只少木合黎一人。
马场督官知道她是从北突厥国押回来的降将,结合昨日的情况,推测她应该是叛逃了,所以收集完众人的回话,便匆匆忙忙赶到宫中禀告。
姬婴静静听完,思忖片刻,抬头问道:“马场督官何在?”
“他因无诏进不了宫,现在南宫门外候着。”
“好,让他候着,此事干系重大,需要等可汗决断,你先去吧。”
那宫人行了个礼退着出去了,姬婴看了看时辰,估计阿勒颜还要两刻钟才醒来,于是她起身在案前来回踱着步,暗自思量。
根据方才宫人所回的话,木合黎是昨日夜半时分走的,黄骠马日行千里,这一夜加半个白天过去,再派人追肯定是追不上了,这时节长草如茵,踪迹也难以寻索。
姬婴看了看案上那封北境的文书,方向倒是好猜,木合黎一定是回到巫矢部落去了,逃跑方式干净利落,也不知她为此设想准备了多久。
接下来,柔然是一定会往北境加派兵马的,但是按姬婴的想法,她并不认为这时节适合往北面增兵。
这几年来柔然帝国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甚至看上去有些繁荣气象,但她知道帝国内部的矛盾正在加深,并且内部多处封地小汗国,在可汗庭这几年缓慢收兵权的过程中,已有了逐渐分裂的趋势。
与此同时,柔然周边诸国也不甚平静,北边的北突厥国自不必说,是时常有摩擦的,东边契丹这几年也兵强马壮起来,南边中原虽已讲和,但边境也是不会轻易调开防守的。
还有一个西面乌孙国,这几年国力见长,向南吞并了焉耆,变得庞大而富裕,也是个不容小觑的邻居。
姬婴细思了许久,究竟要如何在这样复杂的环境下,拿到她想要的东西,以此作为将来回朝后的筹码。
正在她倚着大案冥思苦想之际,忽然有个人从后面把她抱住了,吓了她一跳,回头才发现是阿勒颜刚歇完晌走进来:“在想什么这样专注,都没听到我的声音?”
姬婴挣扎出来,回身拍了他一下,定了定神,指着案上文书说道:“北境来了急报,你先看看,还有方才马场督官来报,说走失了一名北境降将,可能是叛逃。”
阿勒颜皱起眉来,走到大案边将文书拿起来细细读了,知道事情不简单,遂拿着文书抬脚便往外走,一面吩咐门外执事宫人:“召上将军到东殿见我,把马场督官也带进来。”随后又转头对姬婴说:“我去去就来,等我回来一起用膳。”
姬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轻轻握了握拳,这两年来,阿勒颜虽然许她偶尔听政议政,但不少大事上仍然将她排除在外,认为这些都不是她该操心的事情。
但她从没有表露出不满来,只是不动声色地在前殿,安插了几个自己提拔的执事人进去。
等阿勒颜走后不久,前殿陆续有消息传到她耳中来,北境被柔然占领的巫矢部落国故土,已被她们夺回了三成,北突厥国占领的土地也被夺回了一成左右,近日巫矢部落兵马愈加繁盛起来,竟有些势不可挡。
新任上将军亚利提议从西边驻军调派人马前往北境,这亚利从前是阿勒颜的一名亲随大将,自从前任上将军乌达因贪污军饷下台后,便由他接了这位置。
亚利此人恭谨保守,带兵也少有奇策,在姬婴看来,不算是个出色将才,只是胜在忠君而已。
他这个提议也是出于稳妥考虑,因为柔然东侧驻军本就薄弱,不宜再调,只能从西侧和南侧选,西军首先距离北面近些,况如今柔然与西面乌孙国还算友好,而南面驻守中原边境的大军,便可以不动,以免燕北再出变故。
一番权衡利弊之后,上将军亚利得出了从西面驻军调派人马的结论,阿勒颜认真听了,也觉有理。
随后他又叫了那马场督官进殿,细细问了木合黎叛逃一事的详细经过,内容倒是与早些时候宫人向姬婴所禀的相差无几。
只是阿勒颜又多问了两句关于那鹰的事,马场督官回道自从上回木合黎将鹰向北放走,便不曾再见它飞回来了。
这让阿勒颜更加确信木合黎是往北去了,因此对北境押回来的降将更多了几分防范,遂吩咐人去将马场内曾为降将的人全部扣押起来,以免再次出现叛逃。
那督官领命,跟着阿勒颜派去拿人的队伍一同去了,随后他又在殿内与亚利详细聊了聊调兵一事,直到日暮落下,才令他退去,然后独自在殿中思虑此事。
姬婴在后殿听完午后这些事,让那执事仍悄悄回到前殿,想到阿勒颜估计还要一会儿才能回来,于是她走到养育室,先陪着姬嫖用了晚膳,让养娘及几位女使好生陪她在屋里玩着,才独自来到偏厅,静静等阿勒颜回来。
不一时,果然见他一脸凝重地从外面走进来,他今日身上穿着件墨色金边窄袖常服,腰间也未加什么装饰,更衬得整个人冷酷肃杀,不过待他的脚一迈进偏厅里来,抬眼望见姬婴坐在那里,眉间登时舒展开来,冰冷气息也消散了几分。
他见她独自在这里,四处看了看:“怎么没带卓尔在这里?”
姬婴朝他微微一笑:“你回来晚了,她先吃过了。”
阿勒颜点点头,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方才在殿内想着事情,不留神过了时辰,让你久等了。”
说完便有几个执事人端了一桌菜来,又拿了一壶马奶酒放在桌边,姬婴摆摆手,让众人都退了下去。
她拿起酒壶给他倒了一杯:“政事冗杂,大汗喝杯酒松松精神罢。”
阿勒颜端起杯来一饮而尽,也没提午后前殿的事,姬婴也不去问,只是伸手为他夹菜,用完膳后,她又叫人端了两碗冰酸奶来,淋上蜂蜜递了一碗给他:“明日朝会,大汗再带我一起。”
她不是在询问,语气温柔笃定,阿勒颜舀着酸奶看了看她,他本意是不想再让姬婴过多参与朝政,但她的眼神,总是让他有些难以回绝,良久后他只得妥协道:“好。”
第二日朝会上,众臣见到王座后面又拉了纱帐,知道这是王后又来听政了,她连续两日出现在朝会上,这却有些不同寻常。
这日朝会间,众臣议论最多的,便是往北境派兵的事,对于上将军亚利的提议,朝臣多数都是赞成的,只有几人认为乌孙国如今野心勃勃,若将西侧驻军调走一半,恐会生变,因此有些争持不下。
正在这时,一向只听不说的王后忽然悠悠开口了:“降将叛逃,损我国威,依我看不如派一支可汗都城军前往,以示天威,不知大汗以为如何?”
众臣听她说话了,都沉默了片刻,阿勒颜也有些意外,但细想若从都城派一支军队过去,的确能减轻些西军调派的压力。
这时上将军亚利出列说道:“都城军人马精锐,派一支前往北境也无不可,只是都城军众将都有拱卫可汗庭的重担,轻易不能离城,大汗看是否从西军调位将领前来?”
“我倒有一人,举荐给大汗,都城前军长妫易,非守城将领,却十分骁勇,带兵支援北境想来亦非难事。”
妫易因当年春蒐一举夺魁,在朝中也有些知名,但在柔然这样一个草原父系部落起家的帝国中,众将臣既瞧不上中原也瞧不上女子,对这中原女将更是看不上眼,甚至还有人私下谣传她当年在春蒐独自猎狼乃是冒领,所以王后此话一出,众人皆有些议论之声。
站在阶下的新国相也皱了皱眉,朗声质疑道:“此人也是个降将,以降将讨伐叛逃者,难保可靠,若她也叛逃了,我帝国脸面何在?”
这新国相是伊蒙倒台后,阿勒颜为稳住宗亲势力,从中挑选的一位向着他的老可汗旁系宗亲,才干平平,是个没甚城府的人。
姬婴坐在上面轻轻一笑:“北境叛逃的降将如何与中原降将混为一谈,jsg若说难保可靠,本宫也是中原出降来的,国相看我是否也不可靠?”
那国相听了一愣,才意识到自己话说过了,这时阿勒颜终于缓缓开口:“这次北境调派主力仍放在西军,只再从都城军抽五千人马,由妫将军带去支援,其余东侧和南侧驻军不动,朝会后由上将军下发调兵令。”
众人见可汗主意已定,便都不再争论,皆答:“遵旨。”
随后不过十余日,西军便已清点完人马,向北开拔,同一时间都城军也抽了五千人马,妫易身披战甲,带着这支队伍,也向北出发了。
妫易出征这日,正好是立秋,草原上已经开始渐渐染上了秋色,为这支队伍增添了一丝萧飒。
都城的援军在草原上快速行进了月余,终于赶在深秋时节,抵达了北面与北突厥国接壤的地方,妫易骑在马上,在呼啸的寒风中,遥遥望着前方的边境线。
第37章 犯胡兵
这算是妫易时隔七年来首次带兵出征, 带的还是当年与她抵死拼杀的柔然兵,想到这里她不禁感到有些诡诞,随即又轻轻摇了摇头。
她本是草根市井出身, 一朝误打误撞入了军,十年间披荆斩棘, 因实力过人,在军队里也算是仕途坦荡。
只是人一旦顺遂, 难免生出些傲慢之心,让她在北庭都护府一时疏忽大意, 摔了个狠的。
这一跟头几乎摔得她没能爬得起来,当年在被押送至可汗庭王宫马场时,她因战败之耻一度想要夺刀自尽,但当时有一个与她同为战俘的人, 及时上前制止了她,劝她“人只要活着,总有翻盘的机会”。
她想了想,的确,当初造成她兵败的人,还活得很是滋润,她若仇都未报就死了, 岂非太亏了。
随后遇见姬婴时, 她心中默默合计着,也许可以借此人之力助我回朝, 于是她抓住了姬婴为她争取来的春蒐机会, 又听了她的建议, 借宫变护驾顺势进入都城军,如今她已成了柔然都城军的一名将领, 看上去似乎离回朝的目标越来越远了。
但她心中有种预感,她应该很快就能回去了。
此刻妫易带着那五千都城军,正列队在剑水岸边,她这支队伍行进速度快,比西军提前一日抵达了汇合地点。
但河岸边氛围却已经开始紧张了起来,她看着从边境线开过来的一支巫矢部落军,领头的大将骑着高头大马,身披赤金战甲,气势昂扬,身后的帅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妫易也策马走上前,与对面那只军队隔水相望,对面大将见是她来,似乎有些意外,随即又哈哈大笑起来。
妫易仍旧冷着面孔,只是静静望着那将领,看她如今这副派头,与当年同在战俘营时,气质可是大不相同了,但是那双明亮的眼睛倒是丝毫未改,那是一双只有木合黎才有的眼睛,坚定而狠厉。
妫易看着木合黎,耳边又想起了她当年劝说自己的话来:“人只要活着,总有翻盘的机会。”
两个人就这样隔着剑水对望良久,木合黎一挥手,身后大军整齐往后撤了半里,妫易见状,也吩咐身边副将:“带人退到一里外扎营。”
随后两边队伍都各自退离了河岸,只留了一队人马在岸边驻守,防止对面泅渡偷袭。
这时节的剑水冰冷刺骨,河面又宽,渡河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看人数两边兵马相去不远,等明日柔然西军抵达,对面这支军队自然抵挡不住。
妫易吩咐人将她的大帐搭在营地最前方,与后面将士营地隔开点距离,一旁副将有些迟疑:“这……这位置会不会过于明显了?”
她瞥了那副将一眼:“搭就是了,哪来那么多废话。”
至晚间,她又减去了帐外值夜的一班人马,只留了她这两年提拔上来的四个心腹在大帐后面上夜。
满月高升,剑水河两岸营地都已入睡,四下里一片静谧,宽而长的剑水河,如同一条沉睡的银龙,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鳞光。
妫易吹了大帐内的灯,静静地坐在榻上,看月色,此刻已交四更,这时忽有一个人影闪进了她的大帐内,妫易看着那黑影,轻“哼”一声:“我还以为你不敢来了呢。”
木合黎轻笑着坐到了她榻前的一个蒲团之上:“我有什么不敢来的?大不了就还是回去养马嘛。”
“你倒想得美,叛逃被抓就是死路一条,还养马。”
木合黎耸耸肩,从旁边矮几上自顾自拿起个茶杯来,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若不是她发话,可汗庭绝不可能派你前来,说说吧,她有什么话请你带给我?”
妫易皱了皱眉:“你就这么信得过我?”
木合黎喝了一口水,微微一笑:“不是信得过你,是了解你。”
妫易看了她一眼,垂下眼眸,姬婴的确有话请她带给木合黎,她想了想,随即说道:“她让我来告诉你,巫矢部落国被柔然占领的故土,她会完整还给你,但眼下时机未到,需要请你先退兵。”
木合黎歪着头看她:“眼下时机未到,那么何时是时机正好呢?”
“到时她会告诉你的。”妫易说完从身上摸出一封信来,“这是公主托我交给你的,你拿回去看。”
木合黎抬手接过来捏了捏,又笑了:“牛皮蜡封,这样防水,她真是事事虑得精准。”
正待她起身要走,却又被妫易叫住了:“慢着,我还有件事问你。”
“什么?”她将姬婴的信贴身收好,回身看着妫易。
“巫矢部落再度崛起,背后不可能无人支持,我冒昧一问,是不是西域的手笔?”
“确实挺冒昧。”木合黎低头一笑,“但是你猜对了,是西夏国的支持,多的我不能再说了,请见谅。”
妫易点点头,从榻上下来朝她拱了拱手:“后会有期。”
木合黎也扬起头来,朝她挑了挑眉,随后便一闪身离开了,大帐内又恢复了安静,静得仿佛连浓厚的夜色都凝固住了,静得妫易只觉得耳边有种从脑中传出的尖刺般声响,震耳欲聋。
西夏国,原来是西夏国在背后支持巫矢部落复国。
妫易此刻睡意全无,独自在帐内踱着步,细细忖度着这其中的关联。
西夏国位于乌孙国南面,老国王一向体弱多病,前些年就已经开始全面由王后掌权,去年西夏国王去世后,她扶了老国王的姪男上位,做了个傀儡国王,自己仍旧独揽大权。
坊间曾有过传闻,说西夏国王太后准备废掉小国王自立,但到目前为止,这些都还只是传闻。
她方才之所以问木合黎“是不是西域的手笔”,原本是想试探这其中是否有乌孙国插手,但现在看来,情况似乎更为复杂一些。
若木合黎所言属实,那就是西夏国想借巫矢部落转移柔然的注意力,缓解自家边境问题,以给国内留出政变的空间,妫易在黑暗中抬起头来,看样子西夏国王太后的确是在为自立铺路了。
她在黑夜中想了许久,直到天微微亮时,才迷迷糊糊睡了片刻,待天光大亮,有亲兵在她帐口急禀,她披衣走出帐来,只见那亲兵一脸兴奋地禀道:“将军,河对岸撤军了!”
她不动声色地往外又走了几步,到河岸边朝对面望去,果然只剩了一片平坦草地,昨日那些兵马大帐,已全不见了踪影。
看来姬婴在信中许给木合黎的东西让她十分心动,这么痛快就撤走了,正想着,又从不远处来了一队探马,是西军领兵大将派来的。
得知前来拦阻的巫矢军队已撤,料想是怕了后方大军,那大将抵达后,又派了一队人过河对岸去打探情况,果然十里外都不见了敌军身影。
随后这支军队顺畅地渡了剑水,收复了一处牧场,并在此扎营休整。
那西军大将见此次出征第一场遭遇就将对方吓退,心中得意,连忙叫妫易写了一封捷报送回可汗庭。
妫易在信中藏了几句带给姬婴的话,用隼放了出去,她猜测柔然西南面近日恐怕会有动作,但不知道姬婴如何打算,所以为稳妥起见,还是没有劝那大将提前回援西南。
果然柔然朝中这两日,突然收到西南急报,说乌孙国趁西军调派主力往北,派了大军越过柔然边境,直指科布多城。
眼下距离西南边境最近的一个小汗国已经派了兵马前去抵挡,朝中也另外紧急派了一只都城军前往,毕竟这是阿勒颜汗即位前的封地,万万不能有失。
但目前jsg的兵马数量恐怕不足以驱离乌孙国大军,于是朝中对于是要紧急将派往北境的军队调回来,还是从南侧边线调军相持不下。
姬婴这日没有跟随阿勒颜去朝会,但在前一日晚上,她私下同阿勒颜说,既然柔然已经同中原议和,边线驻军也不必还像过去那样重兵防守了,如今西南告急,从附近的南面调军是最稳妥便捷的方式。
但第二日朝会上,上将军亚利却坚持提出让北境兵马回援,因这次首战告捷,巫矢部落矛头直指北突厥,既然收回了自家牧场,便也不必在北境耗费更多兵力,帮着北突厥打巫矢部落没甚益处。
对于阿勒颜提出的,从南侧中原边线调军一事,上将军带头极力反对,说中原皇帝惯是两面三刀,即便议和了也还是紧紧盯着燕北那几州地界,谁知这次又是否有诈,南侧驻军决不能动。
阿勒颜听亚利这样一说,自己也有些动摇了,又见多数朝臣附和,他坐在上面沉思半晌,随后缓缓说道:“罢,将北境兵马撤回来吧。”
在北境的柔然大军,这天接到调令,正准备回援西南,却忽然听到北面响起了号角声,低沉而悠扬,是北突厥的出兵讯号。
原来巫矢部落这一退,竟一直退到了东北森林,将这一片牧场南北两侧都让了出来,却让北突厥大军与这支柔然军直接相对了。
北突厥见状决定乘胜追击,将从前被划归柔然的地界也一并夺过来,遂在探马来报说柔然大军正要整军后撤时,突然从北方发动了攻击。
这一突发事件阻碍了北境大军回援的脚步,就在这萧索秋日,北境两军缠杀之际,西南面因为迟迟等不到援军,终于还是没能抵挡住乌孙国的脚步,在一次次突围未果之下,科布多城西侧城门在一片风沙中,被乌孙大军撞了开来。
科布多城宣告失守,城内外三万守军全数被俘,这一战震惊了柔然朝堂,在草原征伐百年的柔然帝国,从未出过这样大的纰漏。
此刻北境应该回援的大军,仍然被北突厥死死咬住,妫易在对战间隙听闻科布多失守,心中一惊,知道这绝不在姬婴计划之内,于是她思前想后决定去向大将请命,带一支分军回援西南,以免事态难以挽回。
那大将这些日子虽见识到了她的实力,但到底对她降将身份有些顾虑,不放心让她独自分兵回援西南,于是厉声打断了她的话:“科布多已失守,若北境再出什么岔子更加麻烦,你不要再说了,有这功夫去把粮草看着人整一整,明日好一鼓作气将北突厥赶回大漠去,全军回援西南。”
妫易见那大将油盐不进,也不便再多说,遂住了口,转身去后面看粮草。
这日的科布多城,一片寂静萧然,除了乌孙国的军队士兵外,见不到一个平民走动,这时忽有一骑从科布多东城门飞马而出,向柔然可汗庭奔去,马上人穿着乌孙国使臣服饰,身上背着一道国书,是乌孙国王亲自写的:
只要柔然陪送察苏公主和亲至乌孙,科布多城立即奉还。
第38章 君不悟
阿勒颜独自坐在前殿书房中, 面前大案上摆着那封乌孙国的国书,他以手撑额,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乌孙国现任国王莫儿罕, 他跟此人打过两次照面,都是在从前的柔然国宴上。
当时这莫儿罕还只是王储, 年纪比他小几岁,看上去文质彬彬, 举止低调,不想如今竟能干出这样事来。
国书上指名道姓只要察苏, 让他不禁回想起乌孙国使团上一回来柔然参加国宴的情形。
那一年是老可汗过整寿,周边各国都派了使臣团来可汗庭贺寿,乌孙国来的主使便是王储莫儿罕。
当年十五岁的察苏也在正殿,负责接待西方几个国家的使臣团, 莫儿罕就在其中,但据阿勒颜回忆,当时她们至多不过打个照面,说上两句话,实在想不到还能有什么更多接触。
那次国宴后一个月,乌孙国王又派了人来,向老可汗为王储求亲, 但老可汗却说“吾女年纪还小, 不想让她离开草原”,将使臣打发了, 此事便作罢, 乌孙国也未再提起此事。
而在去年秋天, 乌孙老国王薨逝,王储继位, 给周边各国都发了国书,却一直没听说他有立王后,也没有任何伴驾。
在那之后没多久,察苏自己选了个素日跟她的清俊男将,要招来做婿,阿勒颜虽因他出身有些低,不太满意,但架不住察苏喜欢,姬婴又劝了他两句,他便没有阻止,给她们依例办了成亲礼,当时乌孙国还专门派了使臣团,送了一份大礼。
不想那男将没甚福气,今年夏天跟察苏一起外出打猎时,意外坠马而死。
如今看来,大约是这个消息传到了乌孙国中,才有了今日西南趁人之危。
莫儿罕在这封国书中写明,他如今仍未立后,只要阿勒颜汗应允和亲,他立即退兵,归还科布多城,并奉国礼前来迎察苏为王后,语气倒是颇为诚恳。
阿勒颜想到他这些年,确也有些痴心,不禁叹了口气,但是这样的求亲方式,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他在书房内想了许久,这时有个宫人走进来,小心翼翼禀道:“王后差小的来看看大汗,问大汗几时回去用膳?”
阿勒颜抬起头,见外面日暮已落,他又误了时辰,遂将那国书往前一推,出门坐上肩舆往后殿偏厅里来。
科布多的事,姬婴也听说了,但乌孙国派人来送的国书,她还不知道内中写了什么。
她正坐在偏厅想着,忽见阿勒颜一脸阴沉地从外面走了进来,直到见了她才神情缓和了几分。
两个人静静对坐用了晚膳,姬婴让人把盘子都撤了下去,又上了两碗酸奶,见阿勒颜心情好些,才缓缓问起朝中的事来。
因事情涉及察苏,阿勒颜想了想,还是将国书内容和莫儿罕那些往事告诉了她。
姬婴听完,沉默半晌,随后握住他的手正色道:“难道因为他痴情,就可以这样起兵伤及民众?若果然真心,就该讲些体面,何必这样耍手段,依我看大汗还是将南侧驻军调回,科布多城决不能做人谈条件的筹码。”
阿勒颜听完她的话,也良久无言,随后缓缓点头:“派兵一事明日朝会再议。”
姬婴刚要开口,又被阿勒颜打断:“明日朝会你不必去,我自有道理。”
因南侧驻军涉及到中原边境防守,朝中一向有些不同意见,她明白阿勒颜这是不愿意让她听到了为难,于是爽快应允:“好,我在这里等你。”
第二日朝会上,果然朝中因派哪只兵马去支援科布多产生了分歧,北境如今与北突厥打得难解难分,回援是一定来不及的,若从东侧调兵,距离又太远。
但上将军亚利仍然坚持,说不能减少中原边境线的驻军,并请旨亲自再带一支五千人的都城军,前去收回科布多城。
阿勒颜坐在上面,听他们吵了许久,见亚利请旨,才冷冷开口说道:“科布多如今有乌孙五万人马,五千人如何夺城?还是将南侧驻军分出一支人马来,再从东侧调一部分补上,前后换防十五日,想来中原不至生变。”
众臣又讨论了一番,见此计可行,亚利也只得同意,随即领命前去调兵。
然而就在柔然南侧驻军刚被调走不到三日,中原迅速集结了三万兵马,对被柔然占领的朔州发动了突袭。
此举震动柔然朝野,因东侧调派的人马才开拔,来不及赶到救援,所以刚调走的驻军只得马上掉头回援。
就这样,柔然的主力军被一南一北两处战场牵制,西南侧科布多城的乌孙大军见状更加有恃无恐,再度发国书,向阿勒颜喊话,称若再不回应和亲一事,乌孙大军将再向东部进发,甚至不惜再增派人马,一直杀到可汗庭为止。
这日,阿勒颜正在前殿书房看前线战报,忽然听到外面有宫人一连串小声呼唤:“公主……等通传了再进吧……公主请留步!”
他一抬头,见察苏大步流星走进了书房,后面还跟着匆忙拦阻的两名宫人,阿勒颜朝她身后的宫人摆了摆手:“你们先下去。”
察苏走到阿勒颜的大案前,开门见山问道:“是不是只要我去乌孙,便可解兄汗难处?”
阿勒颜没有回答她,只是看了她片刻,随即问道:“莫儿罕此人,你觉得如何?”
察苏摇摇头:“没甚印象。”
她jsg说完见阿勒颜迟迟没答言,又说道:“眼下多地起战,境况艰难,若我一人就能解一处危急,去也无妨。”
阿勒颜仍旧没说话,他向案上瞥了一眼,看见上面摆着国相午后送来的文书,内中含蓄的写道,如今南北两处战场花费过甚,若再派兵支援科布多,只恐可汗庭财政会被拖垮。
所以他建议可汗考虑答应乌孙国的请求,以减轻当前的财政压力,最后他又在文书上补充道,等以后缓过来了,再讨伐乌孙都不迟。
阿勒颜也是看完这封文书,心中有了些动摇,此刻见察苏也自愿前往,便已有几分应允之意。
他又想了想,才缓缓开口:“同意乌孙的要求,的确可解燃眉之急,但只是……”
察苏见他神色为难,打断他道:“兄汗大可不必如此,这又不是叫我去送死,我看这莫儿罕也有些情义,真去乌孙国做王后,说不定比我留在这里于国更加有益。”
阿勒颜见她已打定主意,便口头应允了此事,让她先回去,又召来国相,准备细细商讨察苏公主和亲乌孙一事。
姬婴此刻已在后殿收到了前殿眼线传回来的消息,知道察苏今日自请和亲,心下一沉,在她看来,这件事分明还有转圜的余地,于是她急忙派人去前殿,跟阿勒颜说她有法子让乌孙退军,让他速回后殿来。
不想那宫人去了许久,却只带了一句话回来:“大汗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请王后先自用晚膳。”
她听罢,只是在殿中来回踱步,晚膳也没叫传,直等到月升时分,才听见可汗王驾归来的声音。
阿勒颜一进门,姬婴便迎了上去:“不能叫察苏去乌孙和亲。”
他皱了皱眉,回身让宫人都退了出去,才说道:“此事已定,答复和亲的国书也已派人送出城了。”
姬婴往后退了两步,叹了一口气,阿勒颜见状走上来扶住她说道:“境况危急,这是代价最小的办法。”
“代价最小的办法。”她冷笑一声,“在这个地方,女人就是你们用来交换的代价,送人去和亲跟送金银骡马有什么区别?”
阿勒颜看着她,微微觑起眼睛,面容也凝重了几分:“在你眼里,和亲原来这样不堪么?”
她只是冷冷回望着他,没有再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僵住,随后阿勒颜轻轻叹了一声,将语气放柔和了些:“我也是看莫儿罕有些诚意,又这样痴心,知道他必不会苛待察苏,才应允此事。”
姬婴一把甩开他的手,仍是冷冷看着他:“察苏根本对他一点印象也无,痴心又如何?你倒是很能体谅陌生男人,想来你大约也并没觉得,他把察苏视为一件战利品有什么不对,是么?”
阿勒颜没料到她会为这件事反应如此强烈,他从没在姬婴脸上看到过这样愤怒的神情,但他还是强压着情绪,沉声说道:“玄娘,莫要叫我为难。”
说完他走上前来要拉她的手,却被她再次甩开,又听她冷冷说道:“别碰我。”
阿勒颜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也觉得一股怒火憋在胸中,遂转过身,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你今日太动气了,先冷静一下吧,我去前殿睡。”
姬婴见他走了,也转身回到内室,让连翘在外面把门关了起来,兀自在内踱着步。
自从离开鹤栖观,她一直像是戴着面具生活,到如今已过七年,眼见回朝之路阻碍重重,心中不免开始有些焦躁。
近日又听闻是中原再度起战,导致南侧驻军无法支援科布多,才有了察苏答应和亲一事,她想到开景帝这几年在边境的举动,丝毫没有顾及她的处境,又回想起他那张令人生厌的嘴脸,心中愈发恼怒。
她忍耐了七年,一直以来的冷静自持,都因此刻无力阻止察苏去和亲,终于彻底绷不住了,她像一头困兽,在笼中不停地来回走动。
思绪全乱,思绪全乱,她踱着步,一不留神撞到了榻边的矮几。
她吃痛停了下来,心头火起,一脚踢翻了那张矮几,摆在上面的青铜博山炉也跟着掉在了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接着又是一连串在地上翻滚的声音,炉中的香灰随翻滚洒落一地。
这时门外传来连翘有些担忧的声音:“公主?”
“别管我。”
看着翻倒的矮几和香炉,她感觉发泄完似乎胸中舒畅了几分,但是这仍不足以让她静下心来思考,于是她走到柜边,拿出一只香囊来,放在鼻尖深深吸了一口。
这让她稍微平静了几分,她站在室中,举目四望,只觉得无处容身,她又低头想了想,接着慢慢走到东南墙角边,将蒲团往地上一放,坐下来抱着双膝,静静出神。
就这样坐了一整夜,直到窗外天边微微泛白,她才站起身来,走到内室的门口。
刚一推开门,却见两个御前宫人站在那里,低头禀道:“大汗有令,王后言行失常,请王后不要离开后殿内室,午后会有阔都萨满前来为王后驱邪。”
第39章 鹧鸪天
柔然可汗庭王宫这日没有举行朝会, 但所有朝臣仍旧早早来到朝殿,肃然站立在大殿两侧,恭送察苏公主和亲乌孙。
因事态紧急, 昨日可汗庭答复乌孙的国书中写明,不必等乌孙国派人前来接亲, 也不允许乌孙使臣团再来可汗庭,所有一切迎接典仪, 都在科布多等候即可,待察苏公主抵达科布多, 再由乌孙以国礼迎回都城。
乌孙国见柔然终于松了口,自然无有不依,为表诚意,接到国书后, 马上撤去了科布多城外半数大军,随后开始准备城中接亲事宜。
察苏这日换上了一套隆重的礼服,在宫人引领下,慢慢走到殿中拜别阿勒颜。
阿勒颜独自坐在王座之上,身边还摆放着王后的宝座,只是此刻那座位上是空的,姬婴还被关在后殿内室里。
他看着察苏缓缓走到阶前, 回想起昨日姬婴的话来, 心中不禁有些慌乱不安。
但察苏这日表现得却十分镇定,神情自若地朝他拜了三拜, 没有哭也没有笑, 似乎这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朝贺仪式。
阿勒颜只匆匆看了察苏一眼, 便飞快垂下眼眸,说了几句事先准备好的官方说辞, 便命人送她登车去了。
这时节已是深冬,殿外寒风呼啸,察苏在大殿门口上了一辆加厚玉辇,由前后仪仗护卫簇拥着,缓缓驶出了王宫。
直到宫人回来禀告,说和亲队伍已离城,阿勒颜才挥手叫朝臣们都退了下去,随后他坐在王座上出神半晌,才起身往后殿中来。
后殿此刻一片寂静,他走进中屋问一旁的宫人:“王后现下如何了?用过早膳不曾?”
那宫人低头回道:“王后一直在内室,早膳没有动,原样送了出来。”
他听罢轻轻叹了口气,抬脚往后面走去,到内室门口,见大门紧闭,连翘和忍冬站在门口守着。
他又问连翘:“她感觉好些了吗?”说完抬手便要推门,“我进去瞧瞧。”
不想连翘往门中间挪了一步,挡在他身前,低头行礼道:“王后不想见人,请大汗让她静一静吧。”
他皱了皱眉,越过她的肩膀,朝门内望了望,完全瞧不清里面,遂只得作罢,转身往书房去了。
到午后,阔都萨满带了两个神徒,来到殿外请旨。
阿勒颜在书房中听人来报,忙亲自走出来迎接。
今日上午送察苏和亲一事,他不曾事先告知国师,以测吉凶,也未请她前来观礼,因此还有几分忐忑,但他走出殿外见阔都萨满神色如常,只朝他微微点了个头:“大汗面色不佳,还请到偏殿稍事歇息,王后这里无需担忧。”
她的语调平和安定,让阿勒颜放心了许多,遂依她之言,离开了这边,独自到西偏殿去了。
等阿勒颜离开后,阔都萨满被宫人引到内室门口,连翘见了,忙向内禀道:“公主,阔都萨满来了。”
半晌才听到里面传来姬婴微弱的声音:“请进。”
阔都萨满将两位神徒留在了外面,独自一人拄着拐杖走进了内室。
这日起了北风,虽然早上出了一会儿太阳,但中午天色便开始混沌起来,到此刻殿外已飘起了细雪。
内室中没有点烛灯,显得有些昏暗,阔都萨满抬眼望去,见姬婴盘腿坐在榻上jsg,因开门时有光透进来,使她抬头时眼睛微微觑起。
内室门很快又被关上了,屋内再度恢复了昏暗,姬婴眨了眨眼,随即苦笑一声:“本应起来相迎,奈何周身无力,请阔都萨满见谅。”
阔都萨满走到榻前蒲团上,悠悠坐了下来,呵呵笑道:“老身见王后周身带有微光,想来是前一夜有些开悟了。”
“此话怎讲?”
“王后心中有所图谋又有所顾忌,一直在寻找两全之法,是以左右为难,但察苏公主一事,使王后似乎看出了一些草原深处的丑陋,有些事,自然也就无需再顾忌了。”
姬婴看着她的眼睛,良久缓缓叹道:“难道这里没人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阔都萨满没有答言,只是轻轻挽起长袖,拿过手鼓放在身前:“让老身为王后诵唱安神吧。”
说着她轻柔拍起手鼓开始念诵咒语,她这样的诵唱,姬婴见过多次,但从来没见过她挽起长袖。
她定睛看去,只见阔都萨满手臂深处,有一个不甚起眼的微小纹饰,却使她猛然间眸光震颤。
那个图案,她曾在木合黎那里看到过,那是巫矢部落的上古图腾,已几近失传。
一支颂曲唱罢,姬婴默然良久,随后低头轻轻一笑:“多谢阔都萨满,我感觉好多了,想来我并不是孤身一人困在深宫,这样消沉实在不该。”
阔都萨满悠悠将袖子放下,仍是笑呵呵地:“看似消沉,焉知这不是在为来日积蓄力量?”
话音刚落,忽有一道光斜斜照进内室里来,原来是外面微雪已停,夕阳的余晖从云层穿出,直抵这间屋子,光线最终落在了她二人中间的地板上。
阔都萨满从蒲团上站起身来,又朝她点了点头,姬婴也颔首回礼,目送她离开了内室。
随后她又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才从榻上下来,走到门前,深吸一口气,将门推开。
正见阿勒颜抱着姬嫖站在门口,见她出来了,也是微微一愣,四目相对之际,二人皆眨了眨眼。
姬婴见状轻轻笑了一下:“我腹中饥馁难耐,今日早些传膳吧。”
阿勒颜见她笑了,眼睛也亮了一下,随即笑道:“好,马上传膳。”
姬嫖坐在阿勒颜怀里,看看母后,又看看父汗,也笑着拍起手来:“传膳,快传膳。”
这算是她两个这几年来第一次争吵,终于在这几句话中消弭了怨气,阿勒颜一手抱着姬嫖,另一只手伸过来拉着她,往偏厅走去。
只是阿勒颜沉浸在二人和好如初的喜悦中,没有注意到她转身往外走时眼底闪过的一丝晦暗。
一个月后,察苏抵达了科布多城,乌孙国果然按照承诺将大军撤走,带着乌孙国王派来迎接王后的仪仗队,浩浩荡荡地回乌孙去了。
这一个月间,中原战事也已平复,朔州先时一度被中原夺回,但后来随着柔然东侧调来的军队抵达,又再度失守,回到了柔然手中。
但经此一役,朔州民众四散出逃,流离失所,柔然收回后,还另外耗费了许多人力财力,恢复朔州城的民生,为此事,柔然朝中对中原再次违背议和条款大骂不休,誓要再向中原索赔。
不过如今这些朝臣都是阿勒颜汗一手提拔上来的,碍于他的颜面,倒是没有人再提废后一事。
柔然朝中商议过后,再度派重兵进入朔州和东边的涿州和幽州,又派出了一个使臣团前往洛阳,当面诘问开景帝,要求重新制定议和条款。
西南侧乌孙大军退走后,科布多城也很快恢复了秩序,西南边境线也由后来补充上去的兵马重新驻守,西侧和南侧都渐渐平静了下来。
但北境却仍然有些难解难分,又赶上冬季大雪,两军都未撤退,隔着结冰的剑水河两相对峙,只等开春雪化再战。
这日姬婴在阿勒颜去朝会后,换了身常服,坐上暖轿,往别宫外的玄千观里来看静千。
如今这道观已收了几位小女冠,每日跟着静千上早课,诵经制香,也倒安稳。
姬婴往常大约每旬都会过来坐坐,但近日因各项事多,她有一个月没来了。
静千原本正在房中小憩,忽听徒儿来报,说王后来了,忙一个翻身跳下榻来,匆匆出来迎接。
姬婴见她出来,拉住她的手笑道:“许久不见观主,愈发仙风道骨起来。”
静千哈哈一笑,拉着她往里就走:“我成日在这观中,除了打坐也没甚事做,你再不来,说不准哪日我就悟道登仙了!”
这道观后边,静千专门留了一间清净雅室,留着等姬婴来时好在此处喝茶说话。
进屋前,静千回身叫那几个小徒留在前院,招待随姬婴一起来的宫人,不用来这边雅室听传,她们也都明白这规矩,都领命去了,只由她两个自在说话。
姬婴走进来,见四处陈设一如往昔,仍旧在窗边榻上坐了下来,静千从一旁拿了茶具,放在榻桌上,一面烹茶一面同她闲聊。
话间不禁又提起察苏的事来,两个人都叹息一回,其实心中也都隐隐有种预感,觉得察苏此去怕就是永别了,但二人皆恐一语成谶,遂都刻意不提此事。
姬婴接过静千递来的一杯茶,低头想了想,将话锋一转,问道:“你定的香材,下一批大约多早晚能到?”
她想着中原向朔州出兵一事,一定有个缘故,姚灼很可能会再借送香材给她带信来。
静千伸手算了算日子:“上回来是两个月前,冬日漫长,总要开春才会再有,快也要一个月吧。”
姬婴听罢点点头:“好,这次可能还会有信,你替我留意,来时就打发人告诉我。”
随后她两个又下了两盘棋,说了些闲话,见时候不早了,姬婴便起身准备回去了,临走前,悄悄在静千耳边说了两句话,说要问她拿包药走。
是她先前在晋阳时曾吃过的那种丸药,静千这里也备了一些,按照她的嘱咐,静千回身到香房中研磨成细粉,用油纸折起来包好,走出来交给了姬婴。
姬婴捏了捏那个小纸包,朝她微微一笑,静千也不问做什么用的,挽着她送出观来,及至见她坐上暖轿走远,才回身进观。
这日晚间临睡前,照例有宫人端了一碗安神牛乳,姬婴站在书房门口接了过来:“我送进去给大汗,你去吧。”
那宫人低着头去了,她从身上掏出那包药粉来,往牛乳里倒了一点,随后用碗中勺搅了搅,仍旧收起纸包,推门走近了小书房中。
阿勒颜正在大案后面看北境发回来的战报,近日北境逐渐开始回暖,与北突厥的僵持即将打破,但在后续部署上,还有些需要商榷的,所以他晚间还在书房里思考此事,想着明日朝会一定要拿出个结论来。
“时辰晚了,大汗喝过牛乳早些安寝吧。”姬婴捧着托盘轻轻走过来柔声说道。
阿勒颜见是她来,有些意外,却也没多想,放下手中文书,接过牛乳喝了。
到清早阿勒颜忽然发起高热来,姬婴忙命人去请了宫医,阿勒颜靠在榻上,面颊烧得通红,皱着眉说道:“今日朝会原本应该要商议北境战事的。”
姬婴握住他的手说道:“生病就需要休息,若果然十分要紧,我可以替大汗去。”
第40章 声声慢
阿勒颜思忖片刻, 北境战事的确容不得耽搁,遂点点头,把要与朝臣商讨的内容一一与她说了。
不多时, 宫医已到,朝会时辰也到了, 姬婴又握住他的手,叫他放心, 随后便到侧室更换了朝服,带人往前殿参加朝会。
这是她第二次独自听政, 上一次是在前国相伊蒙谋反前,距今也有四年了。
这日朝中听闻阿勒颜汗高热不起,所以由王后代为听政,倒是没有人站出来表示反对, 众臣都和往常一样,按照品级分列,垂手立于阶下。
前面照例是日常政务简述,由国相逐一批示后,在朝会上再走个过场,姬婴坐在王座后边的帐内,静静听完, 表示没有异议。
随后才开始进入这日朝会的正题:商讨北境战事应当如何部署。
姬婴是在这日前往朝会的路上, 才看到北境的最新前线战报,上面写着巫矢部落已经往东北方向后撤了, 目前主要是北突厥国, 想趁机把从前划归给柔然的巫矢部落故土一并夺去, 然后再向东北包围巫矢大军jsg残部,完成独吞。
但这一战从去年深秋一直持续到今年初春, 战线有些拖得太长了,粮草也耗费过甚,于是朝中开始有了些不同意见,提出是否稍稍后撤,减少前线兵马,以减轻财政压力。
上将军亚利率先说道:“巫矢大军深藏东北部山林,明显就是在看我国与北突厥二虎相争,她好坐收渔翁之利,若我国再追加援军,倒成了替巫矢部落打北突厥,断断不可上这样当。”
姬婴听毕缓缓问道:“那依上将军之计,该当如何?”
亚利停顿片刻,拱手说道:“我军应当以守为攻,同时消耗北突厥与巫矢部落战力,待春夏水草丰盛,再图进取。”
他这话说得含蓄,但姬婴听出他的意思来了,还是因前些日子多地起战,导致柔然主力军有些受损,而北境划归到柔然这边的巫矢故土,占地并不大,也不是十分上佳的牧场,若为此增添兵力粮草,确实有些得不偿失。
她垂眸想了想,将阿勒颜搬了出来:“本宫来前,大汗曾有吩咐,北境可以不增兵,但退军是一定不退的,不能叫北突厥轻视我国。”
众臣听了,也都低下了头,知道这是因为先前西南乌孙国一事,在加上中原攻打朔州,皆有损柔然帝国威望,若北境再作退让,往后周边各地恐怕会更加动荡。
见下面一片沉默,姬婴又悠悠发话:“依大汗之策,我国应趁北境刚开春,以奇兵速战速决,所以准备下诏给带兵统帅,令其分兵掩袭伏击,若不成,再议增兵之事,众卿以为如何?”
若此话是王后本人的主意,他们恐怕要考虑许久,或挑些刁钻角度来追问几句,但姬婴开头讲了这是“依大汗之策”,所以下面皆未有反对之声,半晌国相出列说道:“依老臣看,此计可行,应尽快下诏给北境大军,以免他们行止难定。”
姬婴点点头:“嗯,其余众卿可有异议否?”
上将军亚利心中本不大同意此计,但因这是阿勒颜汗的主意,又见国相也首肯了,他便也不好再坚持,遂低头说道:“臣无异议。”
其余众臣也皆跟随道:“臣无异议。”
随后立刻由吏臣当场起草了诏书,先交由国相过了目,再呈到姬婴面前加盖可汗大印,在朝会结束前,便已有人带着此诏,飞马出城向北而去。
北境此刻已开始慢慢回暖,剑水河面上的冰也开始逐渐崩裂,柔然大军在此休整了数月,不知接下来战况究竟如何发展,都在等着统帅的命令。
那前来北境支援的西军统帅,与北突厥在冬日里交战那两次吃了不少亏,如今也有些心里没底,这些日子一直在等朝中消息,最好是能再派些援军来,或是再往后退守。
不想这日可汗庭飞马传诏,竟然是让他整军奇袭,他不禁连声叫苦。
妫易在一旁看了,心中对那统帅更多了几分鄙夷,她早看出此人能力有限,到现在已是强撑着了,如今诏书一来,不给增兵,也不增粮饷,就是要硬打,恐怕他还未上马就已经自家先失了信心。
妫易此刻坐在将领大营里,方才可汗庭来的诏书已给众将都看过一圈,现在又回到了统帅手中,他坐在大椅上,只是连连叹气,问众人有什么奇袭计策。
下面坐着的将领们沉默了片刻,坐在统帅左手边的副帅开口了:“大帅,依我看,分军恐怕不成,若被对面分而化解更加不妥,不如还是整军开拔,正面击之。”
未等统帅开口,右面另一位副帅也说话了:“不可,若后面有援军倒还可以速战速决,如今明知没有援军,还正面进攻,若败更无转换余地了,况且可汗诏书也说了,要我们分兵伏击,也是考虑到如今东北面还有个巫矢部落不知何时杀出,正面出战风险极大!”
还有几个将领都跟着附和了两句,但统帅却一直眉头紧紧锁,听着众人争论一言不发。
坐在最边缘的妫易,从看到诏书那一刻起,就在思虑可汗庭如今的状况,姬婴当初提议要她跟着来这里,绝不是让她来白混经历的,如今战况焦灼,正该是她一展身手的时刻。
她这样想着,向主帅位置看了看,眼中闪过一丝杀意,随即又垂下眼眸,起身拱手说道:“大帅,如今天气开始回暖,北突厥大军虽还未有动静,但越拖下去越不利奇袭,末将请命,先带一支队伍从西侧绕路,伏击其后方大营,我军即可趁乱占个先手。”
方才众将的议论都是在探讨战术,没有一个人请命做前锋探路的,此刻听她自告奋勇,都纷纷转头来看。
那主帅也抬眼看着她,心中轻蔑地想,中原女降将,去做先锋送死,于大军也没甚损失,不如由她去,也好为后面主力军打开些局面。
于是他装作审慎思考了片刻,随即沉声说道:“妫将军既然已有主意,那我给你五千骑兵,先去探一探情况。”
“不必,人多动静大,一千人足矣。”
见她似乎胸有成竹,那统帅也乐得少损失些兵马,于是摆了摆手:“好,一千人就一千人。”
妫易领命转身便出去点了人马,说事不宜迟,就带人往西去了,主营这边见她一走,也都开始让各营整队,以备后续应战。
北突厥大军的营地中,此刻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向河对岸发起进攻,先从西面拿下柔然大营,再向东推进。
但北突厥一众将领都没有想到,柔然大营竟会派人绕路前来偷袭,正在他们刚开始清点人马的时候,外围突然起了一阵骚乱,随后便有守卫连滚带爬地跑回来报:“柔然军队来袭!”
就在他们准备整军应战时,妫易已带人从前西边冲进大营了,她手拎一把柔然长刀,一路飞驰,直奔主营杀来。
两侧上前阻挡的北突厥士兵因事发突然,都不及列队,被这支骑兵冲得七零八落。
那北突厥统帅还在帐外点人,见敌袭已到面前,正要叫人取兵器牵马,却被妫易骑在马上一刀将头砍飞。
从有人来报偷营到此刻主帅人头落地,还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其余北突厥将领见状皆纷纷拿刀上马,但一团慌乱地追到大营门口时,这支队伍已经跑远了,于是又忙折回去点兵。
妫易所骑的那一匹青龙驹虽全身覆甲,但在方才冲进对方主营时,还是被人砍伤了后臀,跑出北突厥大营不上三里便开始体力不济。
她自己小腿上也被划了一刀,此刻才开始感觉到痛,她回头往北突厥大营看了一眼,见没有零星人马追出来,知道一定是在整兵,于是忙派了个斥候火速回大营报战况,叫主力军速来支援。
柔然主力军此刻已是整装待发,听说对面主帅在奇袭中阵亡,登时士气大作,集结起全部人马向北杀去。
北突厥大营人数虽多,但也因统帅被杀扰了军心,刚整好队伍便见柔然大军杀来,没抵抗两下就开始向后退散,不过半日时间,北突厥大军彻底溃散,大部人马纷纷向北逃去。
柔然军队这次大获全胜,正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时,忽然听到东边有铁蹄声传来,众人转头一看,是巫矢部落军从林中杀出来了。
因这边柔然军还在清点战利品,丝毫没有防备,那西军统帅还拎着一把收缴来的刀在看,被巫矢军首领木合黎一箭射中眉心。
跟着一众将领也纷纷被屠,一直在后面等待时机的妫易此刻已换了一匹马,带着其余残部一边抵挡一边有序后撤。
直追到剑水河岸,妫易已经收拢好了部下人马,转过身来作势要与巫矢军背水一战,却见木合黎带人马在半里外停了下来。
妫易也策马来到阵前,跟她遥遥相望,木合黎的脸罩在头盔之下,但妫易似乎能看得见她盔下挑眉微笑的表情。
两边这样对峙片刻,木合黎一抬手,带人撤走了。
至此,北境一战以北突厥全面溃败,巫矢部落国夺回了所有北面故土告终,柔然则是守住了原本的边境线,但领军统帅和一众副帅及将领全部阵亡,损失也不小。
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能保住边境和大部人马,也算是不容易了,因军中再无旁的将领,便由妫易升做临时统帅,带领一部分人重新建起了防线,随后带剩余人马班师回朝。
此战一举奠定了妫易在柔然朝中的地位,她回jsg朝这日又赶上姬婴听政,因这次北境立功,破格将她提为了帐殿将军。
近日阿勒颜汗病情仍时有反复,又有萨满巫医劝他该多将养,所以政务大半都交给了王后代为处理。
朝臣们也渐渐习惯了王后独自出面理政,又因妫易立功凯旋,上下对中原的态度也开始慢慢扭转。
妫易这日回朝述职完毕,姬婴又在前殿书房内传她单独召对,细谈北境诸事。
妫易此刻心中已对姬婴的谋划有了几分猜测,但她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公主是打算等待时机成熟,带兵马逃回中原么?”
姬婴抬眼看了她片刻,起身走到她面前来,这间前殿书房此刻已屏退了所有宫人,由姬婴带来的人在门外把手。
“不。”她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背对着一张庞大的柔然地图,笑着对妫易说出了她当年离开洛阳那一刻心中所想:
“我打算,灭了柔然,光明正大带上燕北失地还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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