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 111 章
因为要忙夏收, 郭继业又任了一地之功曹,监管整个郡的粮仓出纳,是以接下来要有大半个月要在外东奔西走。
他完全可以窝在桐城国公府中做一个人形印章, “总领”全局, 但这算是他人生中第一份实职工作, 新鲜感高涨, 是以他打算亲力亲为,全程参与今年河东郡的夏收。
所以, 夏川萂她们又去了围子堡。
为什么是去围子堡而不是粮产更多的东堡或者仓库最多的西堡,而是去了穷不拉几的围子堡呢?
自然是因为,围子堡差不多位于东西堡的中间地带, 还和其他豪族田庄相连, 从交通上来说,围子堡更适合沟通联系。
郭继业做的是整个河东郡的功曹,又不是郭氏的, 所以他就选择就近在围子堡办公,从各大小豪族那里催收粮税。
夏税有粮税、布税(生绢、生丝、麻)和人头税以及其他各种名目的捐苛杂税,但最重要的还是粮税,尤其是今年北方大部分郡县不是遭了旱灾就是遭了蝗灾,朝廷赈灾最重要的一环就是粮草赈济,所以, 今夏的粮税就尤为重要了。
而且,郭继业已经给洛京的祖父去信,问问有没有可能今夏粮税不运往洛京, 而是由朝廷赈灾官员直接从河东郡将粮税作为赈灾粮运走, 这样可以减少一来一回的粮草消耗。
但信已经发出去五六天了,一点消息——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没反馈回来, 这让郭继业每晚都要拧着眉头看上好久的舆图,还写写画画的,不知道在忧虑什么。
郭继业也只能晚上忧虑一下了,白天他得跟河东郡的大小豪族们斗智斗勇让他们缴足了税额。
如今朝廷向百姓征发的税已经到了十税三的地步,百姓已经被越来越沉重的税赋压的喘不过气来了,要是在十税三上再加三成税,不考虑百姓们情绪上的问题,只问这能力,肯定是缴不齐的。
百姓缴不齐税,为了不被拉走做苦役抵税,也是为了能不被饿死,只有抛弃土地阖家卖身为奴这一种还算是光明的选择。
百姓都卖给各豪族世家为奴了,那这税区哪里收?
自然是要找这些豪族们收啦,郭氏本身就是最大的豪族,其中门道这大半年来郭继业已经懂了很多了,所以,他收税的重点都在这些豪族身上,而不是那些贫苦的百姓。
郭继业打算先将这些豪族都全额收个遍,然后再算算还差多少,少的部分再分派到百姓头上,看看这样分摊下来的税会不会小一些。
当然,这个想法他并没有说出去,而是晚上睡觉之前自己窝在卧房里自己算,除了帮忙的赵立和夏川萂,高强可能都不清楚他们每天晚上不睡觉算来算去的到底算的是个什么。
事关今夏河东郡的无辜百姓们能不能少缴税的问题,夏川萂干活十分积极,不管是计算今年各家豪族应交税额,还是在尘土飞扬中巴拉历年税收案卷都十分卖力。
她暂时放下了手头画画、针线、研究美食、出去遛弯观察棉花种植这等琐事,每天凌晨送走郭继业之后,她除了吃饭打拳抄佛经之外,一整个白天就都窝在郭继业的卧房里——这里也是他暂时的书房——算算算。
然后等晚上郭继业回来有时间之后和他汇报、比对她白天算出来的数字,和白日里郭继业了解到的数字是不是吻合,若是有出入,出入点在哪里。
有了夏川萂这样一个能干的小帮手,郭继业去每家收税的时候报出来的税额准确的吓人。
有不服的,郭继业就当场和他们的家主或者管事人开算,若是还有推脱不交的,那好吧,咱们来算一算你们家去年、前年、大前年乃至近十年来少交的粮税数量。
现在正好是朝廷最困难的时候,为了给陛下和朝中诸公分忧,请诸位补足往年偷税漏税的税额吧。
什么?你不认?
我记得你们家的那谁谁谁还在洛京求官/学/媳妇吧?你家女婿/儿子/兄弟/叔伯等等是不是在哪哪哪做官做僚属做家丞什么什么的啊?要不我给那谁谁谁去封信问问他做的怎么样balabalabala
这个时候,人脉广博姻亲遍布天下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都不用动真格的,郭继业只要站在人家门庭里这样一通数落,气势上就足够吓人了。
再者,一般有眼色的人家见到郭继业居然亲自上门催税都是客客气气的请进门去好生说话好生商量的,也只有一些故步自封家中子弟也都庸碌无为好多年没出去见过世面的地头蛇才会跟郭继业这个一看年岁就不大的少年硬刚。
这样的人家不知者无畏,俗称傻大胆。
你这土老帽地主老财欺负欺负佃户家的女儿还行,你要是一头撞上郭氏这堵大墙,下场只有一个——头破血流。
郭继业当然也没拿人家怎么着,他就是带着一溜穿甲带刀的府卫在人家门前一站,然后摆上案几,当着所有看热闹人的面儿让账房先生当场算出这家十年以来偷税漏税的数额,并勒令三日/五日/七日内补交齐全。
如果不能按时缴足历年亏欠的数额,他作为张郡守的二把手,河东郡的功曹,有权利有义务强行破门收取。
是不是很像一言不合就抄人家的恶霸?
但郭继业所行所为完全都在当世法度之内,他身上还领着一个校尉的军职呢,手上有领军之权,而且,他还是英国公的嫡长孙,是被允许蓄养三十私兵护卫自身的。
再不济,前些天陛下还下旨亲封他为河东郡的都尉,总领整郡军马大权。
虽然他跟张郡守说他只是挂职,一切以张郡守马首是瞻,但那是对内的默契,对外,他就是这河东郡的正统都尉。
虽然都尉大印、虎符、朝服这等象征军权的东西都在张郡守手中,但张郡守对外宣告的圣旨,以及郭继业的身份——他是英国公的嫡孙,还是太子的伴读——都可以撇开外物的遮掩,直达本质。
郭继业只要人站在这里,什么大印虎符的就都是陪衬,有与没有没什么差别。
这就是郭继业狡猾的地方了,在张郡守面前,他面上是将军权给推出去了,但一旦动真格的,他就还是河东郡实打实的都尉,河东郡的军马仍旧掌握在他的手中。
在没有战事不需要动兵的时候,张郡守这个文官以及他手下那些基本不涉军的官吏们发现不了其中的猫腻,也意识不到其中的厉害之处。
但一旦有需要用兵,而且是郭继业本人需要动用军队的时候,这其中的差别就会图穷匕见了。
总的来说,军队,还得是看谁的拳头够硬,而不是看谁更会耍心眼。
收税也是这样,郭继业为什么这么积极的亲自投身到此次收税大业中?
最大最直接的一个原因,就是每年一郡收上来的税,是要截留一部分供养当地乡军的,也就是河东郡的军饷足不足,就看他税收上来多少了。
郭继业家中祖传的就是做征战沙场的将军,他虽然人还小,但他的思维方式和行动支持完全就是按照一个将军治理手中军队的方式来的。
所以,虽然他还没看到河东郡的乡军,但在他心中,他已经是他们的将军了。
咳咳,意识到这一点后,夏川萂是偷偷的笑了很久的,她一直觉着郭继业这个少年有些过于早熟了,但现在看来,他哪里是早熟啊,人家这完完全全就是一枚中二少年嘛。
非要亲自去收税养自己那看不到摸不着的军队,这不就跟玩军事游戏的少年一样?
只不过,人家这个军事游戏,可是实打实的实操,可掌握他人生死的那种。
夏川萂算出来的追缴数额并没有算拖欠利息,只是纯数额,但就这,也足够让郭继业色变的了。
而且,不光是其他豪门大族,漏税最多的,就是他们郭氏。
怎么说呢,郭继业居然一点都没有意外。
有一点他心中门清,那就是每年朝廷供给边疆军队的军饷都是严重不足的,他从小到大最深最大的一个印象就是几乎年年月月日日,祖父回府都要忍不住破口大骂朝中某某大臣又克扣军饷,某某大臣又撺掇皇帝延误、挪用军饷等等,骂完之后,就坐在书案后开始愁眉苦脸的想法子从哪里能抠出一些粮草来送去边关。
郭氏能将军权牢牢握在手中这么多年,并不是因为郭氏每一代都出将才,而是因为郭氏愿意养军。
朝廷不出,郭氏就自己想法子补足,这是一种不能言说的默契。
说出来,味儿就不对了。
而为了能少支出供养大军军饷,朝廷居然将边疆大将经商之权过了明路,让他们自己去想法子筹备军饷供养他们手下的军队。
而这个让将军自行筹备军饷的结果,正是他的祖父英国公明里暗里全力促成的,为此,他放弃了郭氏在军中的部分军权给其他想沾染军权的势力,成为在家养老轻易不出府的半闲散国公。
就是为了能让戍边在外的军卒们能吃上一口饭。
而这个过了明路的养军方法——经商,这是郭氏多年以来养军的秘诀。
所以你看,英国公的嫡次子郭继业的二叔郭守礼爱经商爱钱财那也是家学渊源,完全不坠祖宗威风的。
但于一国来说,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决定,朝廷出军饷供养军队是为了守卫国家的安全,若是放权让一家乃至多家供给军饷,那这个大军到底是国家的还是某一个私人的呢?
为此,推动这个政策过了明路的英国公一夜之间头发几乎全白,在家闷了几天,听闻大儿媳妇的奴仆们想找由头让郭继业回老家桐城孝顺老祖母的时候,英国公便将郭继业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了一段日子,就打发他来桐城了。
世道不好过,没必要将家中子弟都关在京中坐井观天,趁着这个孙儿年少还能四处走动,就多出去走走见见世面吧。
英国公未必不知道郭氏也是偷税漏税大户,话说回来,若是抄了他郭氏能供养朝廷整个大军,都不用假手他人,英国公自己就亲手抄了自家。
问题是杯水车薪。
但若是让所有偷税漏税的大户都缴足税额呢?
也不用全部,十之四五就够了。
就比如现在,郭继业看着手里的两份几乎相差无几的数字陷入沉思。
一份是他已经收到手的税赋数目,一份是夏川萂窝在房里算出来的应缴纳数目。
夏川萂都洗脚换衣回来了,见郭继业还同一个姿势盘腿坐在床上想个不停,就开口问道:“公子,可有哪里不对吗?”
郭继业将两份数据在手里卷了卷,叹道:“没有不对的地方。”
夏川萂奇怪:“那您还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郭继业以手垫头仰躺下来,长叹道:“等明天再收一家,今年整个河东郡的税就都收齐了。”
甚至还有超的。
不用向百姓收税,只目前追缴和当年缴纳的这些,就已经满足皇帝要求的河东郡多加三层税的要求了。
而手上这些,只是他已经收上来的,还有大把没有收上来以及还没开始收呢
夏川萂算完今天的数据就已经得出了这个结论,现在从郭继业嘴中听到确定的话,十分高兴趴在床沿问他:“那是不是百姓们就不用缴税了?”
郭继业就着仰躺的姿势横了他一眼,哼声道:“不可能,这几日你家公子带着府兵在郡内‘横征暴敛’的弹劾奏章估计这会已经到了陛下案头了,要是再不向百姓收税,就得有御史来河东郡将你家公子绑回洛京面圣去了。”
夏川萂噘嘴抱怨:“他们可真是爱管闲事,都是吃饱了没事干撑的!”
郭继业笑了两声,看着帐顶金钱纹路的图案心道:“你这丫头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吧。”
话说这丫头还真不愧是当神棍的好手,为了能让他每日收税不要懈怠,没美其名曰预祝他收税顺利,居然说服郑娘子派人去桐城府中取来了这印满了金钱纹路的布料,连夜和砗磲、金书两人一起给他做了这个床帐子挂他床上,好让他一睁眼就能看到成排结对的钱币,下一瞬间,好似就能嗅到铜钱的臭味。
唉,这丫头居心歹毒啊,居然用这种方法催促他干活!
见郭继业看着帐顶不说话,夏川萂就催促问道:“那公子接下来打算怎么向百姓收税呢?若是将税都收上来,多余的这些税怎么办呢?总不能都上交朝廷吧?会不会肥了某些人的荷包?”
郭继业猛的坐起身,夏川萂被他吓了一跳,“啊”的一声就要向后仰,郭继业眼疾手快的托住她不知道在哪里的腰将她给拢了回来。
还不等夏川萂从惊吓中回神,郭继业压抑着声音对夏川萂道:“川川,再帮我做一份账目。”
夏川萂看着眼前声音怎么听怎么兴奋的少年,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里是没有遮掩的勃勃野心。
夏川萂咽了咽口水,也小声问道:“公子是想要一个关于此次向各家收税、追缴税额的假账目吗?”
郭继业:“聪明!”
夏川萂:“那已经收上来的这些税公子打算怎么办?”
郭继业又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夏川萂,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藏起来了。”
夏川萂倒抽一口凉气,惊问道:“这可不是十石千石的粮草布匹,而是众目睽睽之下,公子要怎么藏?而且,公子每天大体从外头收上来多少税,张郡守那里的耳目和其他有心人都看的到吧?就是不知道具体数目,他们都是积年的老把式了,大体估么估么也能估么出来吧?”
这怎么藏啊,那可是几千吨几万吨十几万吨的粮草和布匹啊,光烧几日几夜都烧不完呢,要怎么藏?!
郭继业挑眉道:“你家公子就那么憨直吗?他们看到的,自然都是本公子想让他们看到的,追缴的粮草和今年新收的都是分开收的,而且是交叉收取,接收粮草的也都是本公子的人,做账目的也是本公子的人,现在粮食还没入库,粮草还在本公子手中,本公子当然是想交多少就交多少,而且,本公子给足了张郡守面子,又有功与郡,今年郭氏夏税不交了总成吧?”
“而且,本公子自有藏粮食的法子,就不跟你说了,哼!”
郭继业说的如此理直气壮,夏川萂却是十分心虚底气不足道:“那,那,公子你这是贪赃枉法不是,是截留税赋,糟了,这截留税赋的罪名比贪赃枉法还要命呜呜呜”
夏川萂担心的话还未说完,她的腮帮子就被郭继业扯住了,郭继业狞笑着凑近了她,道:“小丫头,你居然说你家公子有罪,嗯?是不是皮紧了?”
夏川萂头往后一扯就解救出了自己的小脸,她捂着半边脸控诉的看着郭继业,用眼神指责他:我说的有错吗?你明明就是截留了朝廷的税赋,你还不是藩王呢,你就有胆子截留朝廷税赋,你不要命了!
被捅出来整个郭氏被盖上谋反的帽子,那可是要抄家灭族的!
郭继业却是抱臂一手抚摸着下巴奇怪问道:“川川,本公子没教你三纲五常和刑律吧?你这股子正义感哪里来的?”
夏川萂瞪圆了眼睛,怒道:“我明明是在为你着想!”
郭继业忙讨饶道:“好,好,为我着想,为我着想,那你就再多为你家公子想想呗,再去做个新的账目出来。”
夏川萂嘟嘟囔囔:“您手下不是有很多个账房先生吗?怎么不让他们做?”就会使唤她!
郭继业伸脚下床,理所当然道:“如此重要之事,本公子当然不信任他人,本公子只信本公子的好女侍川川你,有没有很感动?”
夏川萂嘟着嘴抱怨:“完全没有!”
又小声确认道:“是不是公子您手下的人也闹不清您到底收上来多少税?”
郭继业拿一卷书轻敲她脑门,嗔道:“废话真多,快去干活。”
夏川萂只好做到郭继业办公的案几之后,按照郭继业的要求给他做账。
听郭继业说话的空档,夏川萂四处逡巡了一下,没见到高强,只有赵立在门外头守门,透过绢纱糊的窗子,能影影绰绰的看到他走动的身影,刚才屋内她跟郭继业的对话也不知道站在门外的赵立有没有听到。
但不管有没有听到,只要郭继业想,赵立会当自己没有听到的。
年后早春来的时候,为了取暖,也是为了增添人气,这围子堡三间不大的石头屋子里西间住了郭继业、她和赵立三人,东面衣帽间挤着住了郑娘子、砗磲、金书、楚霜华四人,高强则是在另一个院子里暂住。
三间不大的屋子里住了七个人,还有郭继业这个尊贵小公子冗沉的私人家当,相当拥挤。
如今盛夏,还是那些家当,甚至还多了郭继业违规从桐城府衙搬来的一箱又一箱的历年税录文书让夏川萂查阅,虽然这间屋子里只剩她和郭继业住着了,但仍旧十分的拥挤,比上次来的时候还拥挤,所以郭继业仍旧被迫窝在床榻旁边办公。
哦,办公案几对面就是她睡觉的小塌。
赵立和高强则是在外头廊下轮流值夜。他们夜里值夜的时候不能睡,就是轮班睡的时候也不能睡死了,要一直保持警觉性。
这样一天两天还行,但这已经有二十多天白日黑夜不停歇的转了,十分的辛苦。
不只是夜间如此戒备,就是白日里,能进这个院子的也只有郑娘子、砗磲和金书三个,她们要做郭继业这里他、高强、赵立以及她们的所有杂务,甚至包括扫院子和打扫灰尘浆洗小衣裳,除此以外,这院子里是不允许进其他任何人的。
因为屋内夏川萂在算账。
每一个人都不轻松,夏川萂白日里更是要一个人算大量的账目,每天都累的头晕眼花,看字都是转圈圈的。
现在想来,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夏川萂不禁看着案几对面一面在地上踱步一面跟夏川萂说注意事项和他对账目要求的少年怔怔出了神,人们都说她多智近妖,明明真正多智近妖的是眼前之人才是吧?
她只是在小道上取巧,而眼前的少年却已经参与一郡政务,然后角逐天下大势了。
掌军,囤积粮草,就是在角逐天下大势,甚至郭氏还有铜矿、铁矿开采权,兵甲的铸造权
这似乎是刻在郭继业骨子里的血脉基因,都不用激活的,他生来就会。
并且能做的很好。
郭继业见夏川萂跟傻了一样眼珠子都不会转了,不由担心的在她面前挥了挥手指头,问道:“怎么了?是不是累了?要不明天再做?”
夏川萂回过神来,叹气道:“不用,今晚先打出个草稿来,等明天公子不在的时候,我先试着做一做,看公子满不满意吧。”
郭继业笑道:“怎么,这会不嫌你家公子大逆不道,不想干活了?”
夏川萂又是大大的叹了一口气,道:“公子有公子的打算,奴婢只要听公子的就行了。”
郭继业弯腰低头凑近了瞧她,打趣道:“哟,小丫头学会听话了?还怪让人稀罕的。”
夏川萂很没有奴婢样儿的给她家公子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道:“公子最好祈求你家川川做的账目没有破绽,要不然公子你可就有大麻烦了。”
郭继业站直了身体双手叉腰仰天哈哈哈笑了三声,对仰头看他的夏川萂道:“你就放心吧,你一个小丫鬟的命操着我整个郭氏的心,看都把你累的不长个头了哈哈哈。”
气的夏川萂暴起拿笔杆子戳了他好几下才解了他诅咒她长不高的怒意。
夏川萂每天都窝在房间里做账目,外头郭继业是怎么操作的,郭继业跟她说的她知道,不跟她说的,她就不知道了。
这种事,夏川萂也不敢多问,她连好奇心都不敢有,所以她每天都乖的很,惹的砗磲和金书背地里问了她好几回公子是不是欺负她了。
夏川萂苦笑不得,只能再三解释没有,她就是有些累了,不想动弹而已。
砗磲和金书听了,深有同感的点点头,然后下一顿饭她就吃上了牛脑子、羊脑子、狗脑子、猪脑子等各种动物的脑子。
砗磲振振有词,说这叫缺什么补什么!
第112章 第 112 章
孟夏末, 郭继业这个功曹终于“按时”“缺额”将河东郡的所有税赋都收上来了。
郭继业耷拉着脸十分不忿的私下跟张郡守汇报道:“百姓们缴不起税咱们早就有预料,但是那些大门大户的有的是存粮,就这都不愿意交, 简直不将府君和我郭氏看在眼里。”
张郡守却是好奇笑道:“老夫可是听说你连人家十年欠的税都给算出来了, 还带着府兵上门去追缴, 怎么就这都没凑足数额吗?”
郭继业转了转眼珠子, 凑在张郡守耳边狡黠道:“收上来一些,但小子将张氏的地亩赋税给抵了, 看着就少了。”
张郡守莞尔,拿手指头点点他,笑道:“你啊, 小心别家找你麻烦。”
能抵了他张氏的赋税, 郭氏的赋税自然也是抵了的,张氏和郭氏都有大量的土地,两家加起来要交的赋税总额光地税就是一个大数量, 更何况还有其他的杂七杂八的需要交的税,虽然他张氏以往也没交多少,但能被人想着抵上,张郡守心里还是很熨帖的。
只是郭继业这一手薅别家羊毛贴自家牲畜身上的行为估计要犯众怒了,他这个做长辈的不得不提醒一下做事不顾后果的冒头小子。
郭继业却是一脸天真的忧国忧民道:“小子这也是不愿辜负皇恩,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咱们都知道从百姓身上是收不到多少税的,为了能尽快凑足要交的税,小子不得不出此下策, 而且, 那些人家确实是欠了朝廷巨大的税额,小子只是去提醒了一下, 让他们每家都交上一些,这样凑一凑,只要能过了今夏加税这一关就成了。”
“为朝廷分忧,为府君分忧,是保障我河东之地安宁的必要之事,想来这些人家应高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说到这里,又长叹道:“即便如此,这税还是缺了一些,要是补足,恐怕要延误朝廷定的缴税时间了。”
张郡守忙摆手摇头道:“哎,不用补了,不用补了,这些就足够了,陛下仁慈,应该会体恤我河东郡为朝廷多收税之不易的。”
郭继业心下暗笑,张郡守这是被明明有功却要被打压给弄怕了,要是加了三成河东郡都能缴足了税额,那这河东郡很富裕啊,加三成这是加少了,得再加一些才行。
郭继业就是想通了这个道理,他才卡着一个不上不下的数字报给了张郡守,河东郡今年就交这些税,再多了,就没有了!
张郡守拿着手里郭继业报给他的赋税在堂下来回踱步,郭继业就跟没了骨头似的斜斜摊坐在一把椅子上,手里捧着一盏清茶昏昏欲睡,好似没有看到张郡守的犹疑似的。
良久,张郡守转身朝堂上桌案走去,路过郭继业的时候还踢了一脚正一下一下点着头假寐的郭继业。
郭继业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脚惊醒,手里捧着的茶盏也歪倒打湿了他胸前夏衫,看的张郡守直摇头。
这还是一个毛手毛脚一点都不稳重的少年啊,比他孙子没大多少,啧。
张郡守招呼他过去,郭继业只随意用帕子擦了擦夏衫上多余的水渍就没管它了,这夏衫用的料子是真丝纱绫的透气透汗,只要没有多余的水分,一会它自己就干了,不用在意。
郭继业来到张郡守面前,见他走笔游龙一气呵成写了一份奏章,其他都是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只有一句是重点,今夏河东郡要留下十分之二的税赋作为军用,以抵御河北叛军。
没错,河北境内起了叛军。
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北方一年比一年冷,时不时的就伴随着不可抵御的天灾,有的时候是春夏干旱,有的时候是夏秋水涝,更多时候是一年又一年向南面推移的雪灾。
最开始几年北面百姓们还能向南面河北境内逃荒,可现在河北之地也一年不似一年了,各山寨草稞子里都聚拢了不少劫匪,这些劫匪来历也很明确,就是那些活不下去的百姓聚众为匪,反了朝廷。
前几年朝廷还出兵剿匪,但今年够呛,因为今年不止河北之地,青州、东州这边也遭了蝗灾,大家伙都没吃的,落草为寇的百姓会更多,朝廷能拿出来剿匪的就这么多兵马,顾了东面顾不了西面,顾了北面顾不了南面。
河东郡正好夹在东面和北面之间,所以,张郡守特地给朝廷打申请,他要保存河东郡内足够的军粮,以组织起一只有力的乡军游剿叛军。
这个叛军只是在张郡守的猜测之内,具体有多少,以及会不会来河东郡张郡守自然不会提,他只是“如实”上书,让读到这份奏章的人都有一种叛军一定会去河东郡的错觉。
所以他这个一郡之首要早做准备。
十分之二,相比于河东郡交上来的这些税赋,不多。
完全在皇帝和朝廷诸公的接受范围之内。
不管是洛京的掌权者们信不信张郡守的说辞,但按照成例,是要给各郡留下军粮的,张郡守这次虽然留下的有些多,但人家也说了,那是抵御叛军用的。
而且,地方上有叛军那也是不争的事实。
一切都在两可之间,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准许。
张郡守扔下笔,询问郭继业的看法。
郭继业想了想,道:“小子有一事不明,还请府君示下。”
张郡守:“你说。”
郭继业沉吟道:“小子曾书信洛京祖父,询问从河东郡向受灾各郡发粮的可能性,但至今已经大半个月过去了,祖父只回了一封听从府君安排的信件,其他的都没提起。府君可知这是为何?”
张郡守看了郭继业一眼,道:“小子太过年轻,不知道天高地厚。”
郭继业垂手谦逊道:“请府君教我。”
张郡守叹道:“你以为,你我收上来的这些税赋就全都是朝廷的吗?就会全都用在百姓身上吗?”
郭继业:“”
张郡守继续道:“那先是陛下的,才是朝廷的,等轮到百姓的时候,还不知道能剩下多少呢。这话我也只教你一回,以后是再不说了。”
郭继业忙低头道谢:“多谢府君教导。”
张郡守摆摆手,对他道:“行了,忙了这些日子你也累狠了,放你几天假,回府好好歇歇吧。”
郭继业笑道:“多谢府君体恤,城中闷热,小子正想奉老祖母去邬堡躲夏呢。”在北方,孟夏时节才是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是以郭继业是真的打算带着老夫人去邬堡消暑的,只是他要去哪个邬堡,郭继业就不明说了。
张郡守笑道:“尽管去,有用的着你的地方老夫会送信去国公府,你留好送信的人就行。”
郭继业离开府衙,脸上虽没有特别高兴,但也带着惬意的微笑,对跟随的高强和赵立道:“去西市看看有没有新鲜的顽器,买回去送给那丫头”
向各郡发粮的事是他故意提出来的,收税之前他是真的给祖父去信询问这种操作的可能性,但等他收税半途的时候他就明白其中的道道了,今天特地问出来,就是打消张郡守对他的疑虑。
下官在上官面前,还是蠢一些更安全吧?
“先生好兴致。十五叔好久不见。”郭继业眯眼仰头看了看半空中挂着的大太阳,不由心中感慨,他这位书画先生真是好雅兴啊,大热天的出来逛街,他的这位十五族叔也很有兴致陪友人逛街。
张叔景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这位已经参与政务的学生,由衷赞美道:“两月不见阿业你长大不少,越发龙章凤姿光彩夺目了。”
十三四岁的少年郎正是最雌雄莫辨的时候,身形挺拔向上,容貌绝美,即便在如此酷暑之下热汗涔涔,那也是雅香悠然,不像是成年的大老爷们,一身的汗臭熏天。
郭守丰邀请道:“咱们正打算去茶铺喝杯凉茶消消暑期,十九郎你要不要一起?”
郭继业笑道:“我才刚跟府君告了假,要奉老祖母去邬堡躲夏呢,等采买完东西就要回府跟她老人家汇报,是以恐怕没有时间跟两位长辈喝茶了。”
郭守丰笑问道:“哦?那你们打算去哪个邬堡?到时候我也还去给老夫人请安。”
郭继业回道:“还要问过老祖母才行。”
郭守丰颔首,那就是还不确定了。
张叔景说他:“买东西让下人去就行了,何必要你自己亲力亲为?”
郭继业道:“给老祖母的东西,下人们选的我不放心,定要亲自挑选的。等天凉爽了,学生请先生去西堡做客如何?到时候再好好跟先生赔罪。”
张叔景笑道:“那感情好,西堡背山,想必到了秋日定有另一番动人景象。”
郭守丰接口道:“正好给你画下来,收入云舒君珍藏。”
张叔景笑了起来。
他们好友伴游尽兴,郭继业此时告辞也无伤大雅起来。
张叔景回头目送郭继业背影离开,对郭守丰感叹道:“你这族侄,日后定飞池中之物。”
郭守丰手中把玩着碧□□箫,调侃道:“别说的好像跟你没关系一样,这也是你学生。”
张叔景边走边叹道:“只是书画先生而已,某又没教他经济立世之学,实不敢称先生尔。”
其实这个时代的人管自己的恩师叫做老师,郭继业管张叔景的称呼为先生,那就是普通教授他技艺的师傅而已,算不上有人生引导的老师。
郭守丰却是不以为意,道:“他可是太子伴读,他要是叫你老师,你敢答应?”
张叔景心道,只要他敢叫,我就敢答应,他自认自己书画双绝的名头是可以做太子的老师的,但这话说出来可就有媚上的嫌疑了,这跟他潇洒在野名士的名头不符,是以他口上豁达笑道:“你说的很是,还是咱们老友相伴于山水之间来的潇洒快活,走,去茶楼尝一尝冰茶饮子去,正相宜哈哈哈哈”
郭继业回府的时候,老夫人正在歇晌,郭继业回了落英缤纷居,站在院子花圃里种活的那株棉花小树旁欣赏了一下开出来的粉色、红色、紫色的花朵,这一株之上开了三种颜色的花,也是罕见。
他现在也明白了,这总是被川川叫做棉花的植物开出来的花和其他鲜花没有什么不同,而且它本身扎根在土里的茎秆枝丫跟其他诸如芍药、月季、玫瑰等花也没有什么不同。
那么,那雪白的长寿花是怎么开出来的呢?
他非常期待等着看那种白色的花朵开在枝头的样子,不过,现在的棉花开着也挺好看的。
为了便于欣赏这种新种的棉花,不如将消暑的地方定在围子堡?
川川的田就在那里,她让人在良田里种了大片的这种棉花,他之前已经看到了,一大片的花田开出花朵之后也是很壮观的。
欣赏完新奇的花朵,郭继业穿过院子进屋,正倚坐在门槛上绣花的金书起身见礼。
郭继业问道:“川川呢?怎么只有你一个?”
金书小声回道:“川川在歇晌,砗磲去和思墨说话去了,奴婢在这里守着门。”
郭继业瞥了她手里的绣棚一下,上面有一簇鲜红粉嫩的牡丹花,金书忙将绣棚藏到背后,脱口而出解释道:“奴婢闲着没事,给川川做个肚兜”
说完自知失言,忙低下头去。
在郭继业面前,她总是会忍不住的紧张。
郭继业轻咳一声,留下一句:“挺好看。”就进屋去了。
金书松了口气,拿帕子拭了拭额头沁出来的汗重新坐了回去继续绣花。
公子一向不需要她伺候,所以她就不进去找没趣了。
第113章 第 113 章
盛夏午后, 热浪一浪高过一浪,炙烤的墙根阴影里的兰草都无精打采,只有蝉鸣在一阵接一阵的喧闹, 衬的屋内屋外都越发的静谧。
落英缤纷居的后堂屋内小厅, 一进门一左一右的过道两旁各摆放了个硕大的铜鼎, 铜鼎里装着冰块, 正有袅袅寒气从雕着狰狞兽头的顶盖孔隙里逸散,为这炎炎夏日室内消暑趋燥。
郭继业一进屋就舒爽的长舒一口气, 他走到案几旁,提起鹤颈屋形大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消暑的茶饮一饮而尽。
温和的液体入喉,瞬间解了喉间的干渴, 他回味了一下, 是绿豆甜饮,还放了莲子、百合、杨梅、茶叶,不甚酸也不甚甜, 有茶叶的清香也有干果的醇厚,十分可口。
若是能冰镇一下还能更合他心意。
郭继业拎着铜壶来到一个铜鼎边,掀开盖子看了一眼,鼎里的冰有些许融化,他将铜壶放在冰上,打算等上一刻钟再拿出来喝。
郭继业转过屏风进入卧房, 入目就是一个在粗麻席上睡的四仰八叉的小丫头。
她双臂双腿肆意铺满了整个床榻,嚣张的像要拥抱整个世界,后脑勺陷在填了半数谷粒的小枕头里, 脑袋微微侧歪, 露出粉嫩雪白的小脸,下巴高高昂起, 直冲苍穹,小嘴微张,有绵长轻微的呼吸声一起一伏,并没有打鼾。
郭继业被她这大开大合的睡姿给搞的无语凝噎,好在她身上穿的长衣长裤虽然宽松凌乱但很严实,倒也没有衣不蔽体。
说到穿衣,郭继业就不免腹诽这丫头“穷酸”,好好的丝缎料子做的衣裳不穿,非要穿什么细麻布做的,说什么透气吸汗还能蹭痒痒,夏天贴身穿着最舒服。
此时,睡的正熟的小丫头身上就穿着金书给她简单裁剪的麻衣麻裤,麻裤中间的裆是缝起来的,即便是膝盖外曲双腿大张的仰天躺卧这等不雅姿势也没有露出腿/间片寸肌肤。
不过,她没有穿足袜,所以光明正大的露出了幼嫩的脚踝和肉乎乎的脚丫子,小脚丫子背上还有一个红包,应该是被蚊虫叮咬的。
郭继业瞥了一眼那个红包,就对着她身上穿着的上衣下裤直皱眉头。
因为这身麻衣麻裤只有上衣右掩的衣襟处绣了一朵雪白的小棉花团子,其他各处就都是光秃秃的灰白颜色,没有半点彩色刺绣。
这是细麻布没有经过漂洗加工过的原色,瞧着十分的伤眼睛。
怎么会有人心安理得的将抹布穿在身上而不羞愧的?
而且,这细麻衣裳只用清水过了一回而不是仔细浆洗的,上身穿了一会之后这细麻料子就变的又软又疲,软趴趴疲津津的支棱了开来,和肌肤半点不贴合,野性十足,倒是跟小丫头现在的睡姿分外相符。
突然,小丫头裸露的脚背开始在身下粗麻编织的席子上蹭啊蹭,郭继业仰天翻了个白眼,知道这是被咬的那个包又开始痒了,她在睡梦中感觉到痒意就本能的拿脚背对着席子蹭。
这就是夏川萂嘴里念叨的蹭痒痒了。
呵呵,玉簟编织的凉席她嫌太滑了,就让人用最粗的麻线给她织了这么一个丑不拉几的粗麻席,整日跟得了个宝贝似的睡在上面,还跟他细数这粗麻席的好,什么透凉透气不吸热,正适合夏天睡,推荐他也试一试。
郭继业当时怎么回怼她的来着?
哦,郭继业怼她说他不招蚊虫喜欢,所以用不着这粗麻席蹭痒痒,哼!
郭继业上前捡起已经半掉落在地上的小毯子给她重新搭上肚子,似乎是嫌热,小丫头随手一扑棱小毯子就又滑落下去,这回是彻底掉在了地上。
郭继业:
郭继业弯腰捡起小毯子,捏了捏,是挺厚实的。他走了两步来到床尾挂衣杆前,将小毯子挂上,又扯下一块三尺长两尺宽丝麻混纺的单层轻薄布巾,向后一扬,也没见他怎么用力,那块被扬出去的布巾像一只蝴蝶一样在半空中舒展开来,布巾一角大剌剌的显露出一只绿油油毛茸茸的毛刺球刺绣图案,这只毛刺球就像是坐着魔毯乘了风快意飞翔,晃悠悠飘呼呼精准落到小丫头的脑袋上,盖住了头脸。
外物侵扰,睡的正熟的小丫头一把从自己脸上薅下毛刺球布巾抱在怀里翻了个身,屁股朝上继续呼呼呼的大睡。
郭继业好心情的勾了勾唇角,他就知道一点子动静根本吵不醒这丫头。
郭继业来到书案后,原本想找本书卷读一读打发这漫长的午后时间,不知是空气太过安静,还是某个睡死的丫头呼吸太恼人,他只看了一会书卷就有瞌睡虫频频袭来。
他也不坚持,掩唇小小打了个哈欠,起身脱下外衫,来到床前,踢掉鞋子躺在凉席上一秒睡了过去。
夏川萂醒来的时候还迷迷瞪瞪的不知道今夕何夕,等她将脸埋进枕头里闻了口又苦又清的药香,没一会就清醒了过来。
这小枕头是她今夏才絮的,里面装了决明子、干菊花、蒲公英、金银花等药材,还挑拣晾晒了粟米壳、黍子壳,以及今夏新收的麦粒,混在一起装了这么个枕头。
她睡着挺好,还特地送了郭继业一个大的,可惜,郭继业宁愿睡硬邦邦的玉枕瓷枕也不愿意睡这谷粒药枕,只能放在他床上当摆设。他还不同意夏川萂另送他人,十分的护食。
坐起身,夏川萂扯下怀里的单薄布巾看了下,见是自己的手工作品之一,就用它擦了擦额头和脖子上的热汗,旋身下床。
穿草编凉鞋的时候看了下脚背上的红疙瘩,已经不痒了,就等消下去了。
看了下时辰,已经未时末了(下午三点钟),再睡下去晚上该走觉了,她来到郭继业床边,轻轻推他肩膀,小声唤道:“公子,公子,该起了。”
郭继业觉浅,夏川萂手才搭上他的肩膀的时候就已经清醒了,听她唤他唤了好几声,才睁开眼睛,坐起身对夏川萂懒懒道:“你去叫人抬水,本公子要沐浴。”
郭继业火力壮的不得了,夏川萂靠近他就像是靠近了一个小火炉,她伸手摸了摸他躺过的玉簟凉席,触手火热,再看他的背,已经洇湿了一大片。
夏川萂笑嘻嘻的应了一声,转身哒哒哒的跑了。
郭继业视线在她倒腾的飞快的脚上一直停留到她转过屏风身影消失,这丫头野性未驯,脚上穿的居然是草鞋,还是编织的全是洞洞的草鞋。
偏她穿草鞋的脚上未着足袜,这跟赤脚行走有什么区别?
就是再穷苦的穷汉脚上都要想法子穿上一双足袜,这丫头偏就不爱穿。
她喜欢光着。
看过小丫头光脚穿鞋,郭继业动了动黏糊糊的脚丫子,索性蹬掉足袜,赤脚踩上脚踏,伸出左脚在床尾够了一下,够到了一双草鞋。
这双草鞋更过分,木屐不是木屐,草鞋不是草鞋,脚指头全都露在外头,脚后跟也没个着落,就一个鞋底板,数根草绳缠绕套过脚背,穿在脚上踢踏踢踏的,是够凉快了,就是很不成个体统。
但他在自己屋子里穿穿没问题吧?
一会还要沐浴呢,赤着脚方便。
沐浴、用膳,等到晚风轻吹的时候去跟老夫人请安,赏月的时候顺便说了去邬堡躲夏的事。
老夫人在城里也呆着闷的慌,郭继业邀请,她就顺势答应了。
隔了一日第三日出发,也并不是直接就去围子堡,而是去了西堡的将军府。
将军府里自然是早就收拾好了,就等老夫人入住。
到了西堡半山腰,温度瞬间下降不少,夜间睡觉都觉着凉沁沁的,十分舒服。
老夫人年纪大了,不爱四处走动,原本计划要去围子堡看棉花田都不愿意去了,她就待在将军府中,每天等着邬堡里的大娘婶子们小媳妇们来给她请安,她就坐在高堂上听她们家长里短的说话,然后留她们一起吃点心吃茶用晚膳,直到月上中天才放她们走,等到第二天早上,她再等着她们一起用早膳
如此周而复始,一天又一天的这样重复着过,老夫人乐此不疲,一点都不觉着枯燥乏味。
将军府“日日笙歌”,郭继业觉着自己就是个外人,已经近不了老祖母的身边了。
老夫人白日里玩的高兴,夜里睡的香,精神头十分好,抽空对郭继业道:“总待在府里成了个闺阁小姐了,出门走走,不管是去打猎还是去访友,只要带足了人就行了。”
郭继业盘算来盘算去,还是打算邀上几个新结识的好友去大青山打猎,只他一个就带足了三十个府兵武装齐全的去,安全上自然不用担心。
但也不能带上夏川萂她们,他是去和猛兽搏斗的,又不是去春游的,自然不能带着婢女去。
临走前,夏川萂跟郭继业请示她想去围子堡住几天,她的棉花田在那里,她放心不下,想去看看。
其实夏川萂离开围子堡还没几天,但是她上次去基本上就没出过门,净窝在屋里算账了,等好不容易按照郭继业的要求算好,她都精疲力尽了,只想好好睡觉好好休息,她还没休息好的时候,郭继业就又带着大家回了桐城,所以,她还真没看过几眼她的地盘。
趁着这次郭继业不在,她想去好好看看自己的田地,还有一小片山坡,一个小山头,上次去的时候小山坡上已经开了好多杜鹃花了,估计这会都开满了吧?
郭继业也知道小丫头辛苦了,是以很痛快的答应下来,他不在的时候就让她去围子堡住。
夏川萂身边有樱桃和大牛跟着,围子堡那边有夏大娘在,是以郭继业并没有在夏川萂身边再放人手,只让护卫将军府的府兵将夏川萂好好送到围子堡交到夏大娘手中就行了。
砗磲和金书很想和夏川萂一起去围子堡,但是邢大娘和许大娘都强硬的将自家女儿接回了家。因为她们日常都在郭继业身边当差,一个月都见不上几回面,做父母的自然是想念的。
而且,夏川萂回围子堡相当于回自己家,因为夏大娘在那里,她们跟着去算什么呢?打扰人家母女团聚不是?
砗磲还好,金书那是一点都不想跟许大娘走,但没办法,自从她进了国公府差不多有一年了,一次也没跟许大娘回过家,这次她要是再拒绝了,那外人就该说闲话了。
金书强颜欢笑不得不跟许大娘走了,楚霜华则是有些犹豫要不要跟老夫人告假和夏川萂一起走,因为赤珠被她的父母接到普渡寺去还愿了,可能要在寺里住上十天半个月的,这样老夫人身边就缺了一个得力助手。
周姑姑也考虑到了,她便让楚霜华留下来,等赤珠回来之后再给她放几天假去夏大娘身边尽孝也是一样的。
而且,郭继业身边的丫头都回家探亲,是因为他这个主子不在府里,丫头们没事自然可以趁着这个空档去忙一忙自己的事,老夫人又没事,她身边的丫头怎么能擅自离岗呢?
所以,除了留守国公府的珊瑚和琉璃,老夫人身边现如今只剩下银盘、范思墨、玛瑙和楚霜华,不多不少,正好四个。
是以,此次去围子堡,真的只有夏川萂一个。
夏川萂到了围子堡第一天就忍不住一定要去自己山间地头去看看。
夏大娘完全不让。
夏大娘虎着脸训她:“好不容易养成的皮肉,在大太阳底下疯跑几天就成了黑炭了,你就跟上次一样,待在屋里玩就行了。”
夏川萂非常想反驳说她上次待在屋里没有玩,但她知道轻重,她不能让夏大娘知道她曾经待在屋里都做过什么,是以,她跟夏大娘商议道:“让樱桃给我打着伞,日头晒不到我不就行了?”
夏大娘完全不为所动,道:“你跑的比樱桃快,樱桃可追不上你,真是奇了怪了,你从出生起就在这野地里跑,还没跑够吗?”
夏川萂嘟囔:“那不一样。”
夏大娘:“哪里不一样了?都是泥土和树木庄稼,哪里都一样,乖啊,你要是无聊,就让樱桃给你铺纸磨墨作画吧?你看窗外这竹子长的多好啊”
看了眼窗外早就冒出墙头许多的竹子,夏川萂没有再跟夏大娘犟嘴。
见夏川萂消停了,夏大娘心下也松了口气,她越宝贝这个女儿,就越不想委屈了她,好在这是个听话的丫头,她也就不用担心争吵伤感情了。
可惜,夏大娘真是放心的太早了。
第二日早膳时候,夏川萂戴着一顶樱桃连夜给她做好的竹篾编织薄纱做帘一直遮到腰部的帷帽出来给夏大娘看。
夏川萂咯咯笑着在夏大娘跟前转了一圈,帷帽轻纱之下的容颜若隐若现,只能从她银铃般清脆的笑声里听出这是个小女娘。
顶着夏大娘张大的双目,夏川萂笑问道:“大娘您看,我戴着这样的帷帽出去,太阳就晒不到我了,这样我是不是就可以出去看看风景了?”
夏大娘这回可算是领会到夏川萂的难搞了,怪不得她总听见郑娘子罚她的消息呢,原本以为郑娘子严苛瞧她姓夏的不顺眼,现在看来,如果她是郑娘子,她也很想罚一罚这丫头。
但是,郭继业喜欢。
老夫人也喜欢。
灵巧是真的灵巧,聪明是真的聪明啊。
就是想着法子违抗她的心意让人十分火大,虽然心里拱火,但也不得不承认,咳,她也想要这样一顶能遮阳的帷帽。
夏川萂终于被允许去她地里好好瞧一瞧去了,只不过,她的身边除了樱桃和大牛之外,夏大娘又派了刘嫂子和车夫老陈两个大人跟着。
刘嫂子是楚宅的掌勺娘子,老陈是一同将夏川萂从荒村带出来的车夫,这两人都是夏大娘信任的人,将夏川萂交给这两人夏大娘才会放她自由的跑。
大家都是老熟人了,夏川萂没有半点生分的跟两人打招呼:“刘嫂子,陈大伯。”
刘嫂子乍着手受宠若惊的笑,老陈倒是只给夏川萂点一下头就扛着锄头不说话了,他是个沉默的性子,身手却很稳,十年如一日的从没有出过差错,是以只要出门,夏大娘就一定会带上他。
刘嫂子则是被夏川萂的气派给震住了。
去年这个时间还在楚宅的时候,夏川萂只是一个瘦的只有眼睛的黄毛丫头,哦,头上连黄毛都没有呢。
如今一年过去,她就摇身一变成了公子身边最得宠的丫鬟,就连主家娘子夏大娘都要仰仗她的宠信高升,再见夏川萂,刘嫂子可不就敬畏大过亲热吗?
受夏川萂的要求,在将地拿到手之后,夏大娘就将之前郭继业说的那处小泥塘给挖深挖大,撒上荷花种子之后,如今已经成了一方小荷塘了。
夏川萂来到这处小荷塘,真是越看越喜欢。
这一处之所以成为一处小泥塘,是因恰巧有溪水从山上流下,因为只是淅淅沥沥的小溪,流到低洼处就都渗入砂石之下了。
若是块好地,有这水源滋润,时日久了定能成为一块良田,但是,这一处山底凹洼聚水之处乃是砂石,根本没有多少泥土,所以,就只能放弃了。
夏大娘组织人手一点一点将这里的砂石清理出来,又在塘底填入从别处挖来的淤泥,倒上水,再加上源源不断的山溪滋养,撒入的荷花种子很快就在适宜的温度下生根发芽,然后顶出水面,舒展叶子,开花结果。
大牛指着荷塘上游几颗大树之处对夏川萂道:“我在那里放了一箱子蜜蜂,让它们专门采荷花的蜜吃。咱们今年这一塘荷种的晚了,是以现在才开花,蜜蜂酿出来的荷花蜜恐怕不会太多,等明年就好了,明年咱们一开春就撒种,三月就能见到荷花苞了。”
夏川萂掀开帷帽看了看大牛手指指的方向,煞有介事的点头,对大牛道:“就劳烦大牛哥多操心了。”
大牛就嘿嘿嘿的憨笑,连连道:“不劳烦,不劳烦。”
如今大牛一家已经被夏大娘划为夏川萂的佃户了,夏川萂倚重大牛,大牛显而易见的就是夏川萂以后的大管事了。
郭氏的大管事都是什么样的威风,大牛可是从小看到大的,再没想到有一天他也能做上大管事。
是以大牛他们一家都对夏川萂尽心尽力,夏川萂说一他们绝不说二,夏川萂指东,他们绝对不朝西看。
看过荷塘,听大牛保证她晚上就能吃上这荷塘里养的鱼,喝上荷花蜜之后,夏川萂又越过荷塘,去看她的棉花田。
因为是头一次种棉花,虽然有阿大阿二两兄弟精心种植,仍旧有一多半的种子没有成活,所以这一片棉花田看着挺大,但田里的棉花植株却是稀疏错落无序,甚至中间有一处空地都断层了,阿大解释说那一块地地气没有跟上,长出来的花苞还没开就都落了,为了不让它们和其他强壮的植株抢夺地气,就都拔了。
所谓的地气,就是营养,如果棉花开花的时候没有及时追肥,或者追肥不当,花苞不等盛开就会脱落。
但是,夏川萂没有化肥,她也没法子去沤制有机肥——她顶着大太阳出门夏大娘都如临大敌,更不可能让她去刨粪坑——所以,只能暂时这样了。
或许是因为棉花还没有驯养的缘故,夏川萂见到的棉花都是高植株,并不是她印象中进过多次培育选种的矮植株,每一株上开的花也不多,最多也就二十多个,这还是去顶之后,跟她印象中的一株棉花开上少则三十来个多则上百个的花朵差距太大。
一朵花就是一个棉桃,成熟之后就是一个棉铃,所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今年这一批棉花会有丰收,但不会是大丰收。
夏川萂告诉自己,她最新定的小目标就是不赔本,所以,她这是初步有望实现小目标了,做人做事嘛,不要好高骛远,踏实前进才是真理。
夏川萂叮嘱阿大阿二,棉花结果的时候一定要追足了肥料,要多少肥尽管去向大牛要,又叮嘱大牛,东堡沤了许多牛羊粪做田肥,不要心疼钱,要是围子乡这边粪肥不够,就拿钱去东堡买,拿蜂蜜去换,总之今年一定要保证现有的棉花都能成功结出棉铃来。
大牛是知道这一批棉花不仅仅是夏川萂的,更是郭继业的,所以他很郑重的答应下来,打定注意晚上就跟他哥他爹支应一声,让他们明天就开始带着蜂蜜去东堡收牛羊粪。
虽然郭氏今年有了养蜂的技术,但产出仅有的那一点蜂蜜都会先向上供应,对郭氏这些佃户奴仆们来说,蜂蜜仍旧是紧俏货。
他让他爹他哥拿着蜂蜜去换牛羊粪比用钱去买还管用。
自从郑娘子因为一点子蜂蜜归属打了夏川萂一顿,郭继业就特地说明了大牛自己养的蜂产的蜜都归夏川萂,所以,夏川萂现在手中确实是不缺蜂蜜的。
看过棉花田,夏川萂又在大牛的带领下去了山脚,如果荷塘那边算是山脚缓坡,那么这一面山脚就算是陡峭的峭壁了。
当然,这个陡峭是在夏川萂眼中的,在大牛眼中,这只能算是一处山头,他徒手就能攀岩上去。
这处山头之上种满了栗子树和松树,大牛说现在树上已经挂了果,再有半个来月,夏川萂就能吃上新鲜的栗子和松子了。
这种美好的愿景听的夏川萂雀跃不已,想要爬上山去看看。
对夏川萂提出的要求大牛犹豫不已,夏川萂现在是他的主家,小主家有需求,他本能的想满足,但碍于危险和劳累,他又不敢带她上去。
大牛犹豫不决肉眼可见的为难,一直沉默不语的老陈瓮声瓮气的开口道:“山上有熊瞎子,不能去,去背面的竹林,砍两颗竹子回邬堡让你刘嫂子给你做竹筒饭吃。”
好耶,不能上山,去砍竹子也行啊,夏川萂很听话的跟着老陈去砍竹子去了。
看着前头在樱桃和刘嫂子护持下左面跑跑右面跑跑的夏川萂,大牛落后半步跟老陈道谢。
老陈扛着这次出来还一次都没用过的锄头哼声道:“毛头小子做事不牢靠,小女君要是耍脾气,你就将她抗回去交给夏娘子管教,总之不能有一丁点危险,咱们谁都担不起。”
夏川萂是郭继业的人,她要是出了什么岔子,郭继业问罪起来,别说他们这些人,就是他们的主家夏娘子都讨不了好。
所以,该强硬的时候就要强硬。
第114章 第 114 章
夏川萂在围子堡住的乐不思蜀, 她每天不是跟着老陈去赶山——她自己以为的——就是跟着大牛带着樱桃去放蜂,她还坐着小船去荷塘中央采莲花剥莲子,就差放声高歌一曲“江南可采莲了”。
她每天在外头“疯跑”完了, 回到坞堡里就开启狂吃模式, 试图让自己长一点个头, 不长个头, 长点膘也行啊,她这小身板, 她真怕一阵风来就给她吹走喽。
夏末秋初是蔬菜瓜果最丰盛的时节,也是动物增肥最快的时候,夏大娘又疼她, 每天让刘嫂子变着花样的给她荤素搭配着做她喜欢吃的, 别说,也才十来天的功夫,夏川萂就被养的小脸溜圆, 感觉腰带都短了一截。
她终于如愿的长胖了。
这日傍晚,月亮已经升到半天腰了,大牛突然急匆匆的来找夏川萂。
夏川萂奇怪:“大牛哥你不是回家了吗?怎么这会就回来了?”
大牛一家在围子堡不远处新建了三间茅草屋,大牛的父母和他大哥以及大哥新娶的媳妇住在那里,就近照顾夏川萂的地亩。
大牛差不多每天下午都会抽空回一趟家中看看,一开始夏川萂还以为是大牛不放心家里, 后来大牛总是能带回来一些家长里短的跟她说,夏川萂就知道他回家是从他父亲和大哥那里收集消息去了。
今天也一样,按照往常惯例, 大牛会在坞堡关闭前一刻钟回到门房休息顺便值夜, 若是有新的他觉着有价值的消息,等到第二天会跟她说。
但是这会子离关闭坞堡还有差不多小半个时辰呢, 大牛才走了有两刻钟吧?怎么这会就回来了?还神色匆匆的样子。
出事了?
果然出事了。
大牛言语紧张道:“我爹和我大哥刚才东堡回来,说是河北有叛军已经杀到广平郡了,说不定明后天就能到咱们河东郡了。”
夏川萂悚然一惊,忙确认道:“消息可信吗?路大叔他们是听谁说的?”
大牛正色道:“是我爹和我哥听去广平做生意的郭氏族人们说的,他们两个今天去东堡收芸薹籽,原本打算在东堡住上一晚明天再收一些再回来的,但下晌遇到从广平来的商队,就想去买些新鲜货物一起带回来,恰好听到他们跟族老们说起叛军入广平的事。这些他们常年在周围几个郡行走,消息非常灵通,我爹和我哥不敢耽搁,立即就带着收好的芸薹籽回来了。我爹来的时候,东堡的族老们已经开始四处送信召集族人集议,应该错不了。川川,咱们要不要现在就收拾东西赶快回西堡老夫人那里?”
在大牛眼中,不管外头怎么乱,老夫人这里一定是最安全的,是以一有危险临近,他第一个就想带着夏川萂回西堡。
夏川萂正色道:“先等大娘回来,你亲自去找郭管事和葛老翁过来一起商议对策。”
大牛一想也是,郭管事是郭继业派来管理围子乡的外管事,夏大娘是内管事,葛老翁是围子乡最德高望重的乡老,这三人是围子乡的话事人,不管是现在走还是明天走,都要先知会这三人的。
大牛去喊人去了,樱桃却是惨白着脸六神无主的看着夏川萂,抖索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一副下一刻就能晕厥过去的样子。
夏川萂吓了一跳,忙扶住樱桃让她坐下,担心问道:“樱桃姐姐,你怎么了?哪里难受吗?”
樱桃倏地一把抱住了夏川萂,牙齿打颤道:“叛军叛军要来了,川川,咱们快跑,叛军来了,叛军最喜欢吃小孩了,川川,快跑!”
说着竟一把将夏川萂抱起,直直的就朝外冲去。
樱桃抱着夏川萂跑的踉踉跄跄,夏川萂都怕她下一步就要摔倒在地上,但没有,一直等到要出院子大门了,两人都没有摔倒。
夏大娘正和温媪有说有笑的从外头回来,结果一进门就看到樱桃跟失心疯了一般抱着夏川萂朝外跑,不由大惊失色厉声喝道:“快放她下来,作死呢你个贱丫头!”
夏大娘的这一声爆喝好似一道惊雷在樱桃头顶炸开将她惊醒,她踉跄奔跑的脚步陡然顿住,然后白眼一翻,摇摇晃晃的就要栽倒。
夏大娘眼疾手快的将夏川萂从她手里抢过来,夏川萂来不及顾自己,伸手拽了一下软倒的樱桃,夏大娘一时没抱稳她,一同歪倒在樱桃旁边,还好温媪在旁及时扶了一下,都没受伤。
因为有夏川萂拽了那一下做缓冲,樱桃并没有直愣愣的摔在地上,而是软绵绵的倒地,现在则是晕厥了过去。
夏川萂见状忙喊道:“大娘,快救救樱桃姐姐。”
夏大娘在樱桃人中狠狠掐了一下,樱桃猛的倒吸一口大气醒了过来。
她人虽醒了过来,神色却是十分的仓皇无助眼神万分的惊恐,见到夏大娘,就拽着她的袖子哭了起来,她哭也不敢大声哭,只噎着嗓子呜咽道:“大娘,叛军来了,快跑啊大娘”
夏大娘眉头皱的能夹死文字,温媪却是惊道:“叛军?什么叛军?哪里来的叛军?!”
夏川萂深吸一口气,对夏大娘道:“咱们先去堂厅,我已经让大牛哥去喊郭管事和葛老翁去了。”
原本夏大娘想让樱桃去休息,但樱桃惊恐过度怎么说都不肯离开她们,夏大娘只好让她留在角落里,让温媪看着她不许出声添乱。
夏川萂担忧道:“樱桃姐姐是听到有叛军之后才变成这样的。”
夏大娘叹气道:“当年我遇到她的时候,她正跟个猪崽一样被倒绑着宰食,救下之后,才知道她跟她的姐姐是被他们的父母易子而食,她姐姐已经下锅被吃了一半了,她是因为还小还不会哭也不闹腾才被留着第二天吃的。”
夏川萂硬生生打了一个寒颤,易子而食,就是逃荒的父母不忍心吃自己的孩子,就跟其他有孩子的人换一下,这样因为是吃的别人家的孩子心中就不会愧疚了。
樱桃一听到“叛军”这两个字就被吓成那样,可见当年发生的事她并不是无知无觉,只是碍于年纪太小,不会反应罢了。
不会反应,不代表不会害怕,相反,差点被吃这件惨事正是她短短人生中最恐怖的记忆。
夏大娘见夏川萂白了脸色,以为是她吓着了,就将她搂在怀里一下一下的顺着她的脊背安抚,然后轻声细语的问她到底发生了何事,以此来分散她的注意力。
夏川萂将大牛带回来的消息说了一下,夏大娘一脸凝重道:“如果是东堡行商的族人带回来的消息,那当是可靠的。”
夏川萂急道:“那怎么办?公子还在山中行猎呢。”
夏大娘也是无法,只得道:“等郭选来了再说。”
郭选正是郭管事的名字。
郭选和葛老翁来的很快,要不是因为葛老翁的腿脚,他们还能来的更快。
除了郭选和葛老翁,大牛的父兄也被大牛叫来了。
大牛的父亲路老汉是个脊背佝偻唯唯诺诺的苍老汉子,看他又瘦又小的样子,实在想象不出他能有路大壮和路大牛这两个牛高马大的儿子。
大牛的哥哥就叫大壮,他们的名字跟他们的身形非常符合。
路老汉虽然腰背佝偻为人怯懦,但他说话间言语条理又清晰,认真的将他从进入东堡见到的听到的仔仔细细的复述了一遍。
路老汉说完,郭选又问了几个问题,夏大娘心越来越沉,葛老翁却是坐都坐不住了,噌的一下站起身,焦急道:“这是叛军要来了,老子得带着乡民们逃命去。”说着就要朝外头冲。
郭选眼睛一厉,喝道:“你们要逃到哪里去!”
葛老翁顿时停住脚,肩膀上下剧烈起伏,呼呼呼的大喘气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却是没有再往外头冲。
是啊,他们围子乡的乡民就是逃荒逃叛军逃到这里来安家才成了围子乡,现在,他们又要逃到哪里去呢?
郭选放缓了声音,对葛老翁道:“你们围子乡如今可不是无主游民了,你们现在是郭氏的佃农,是生是死,该与郭氏共进退。”
葛老翁猛的转过身来,这一个有力又迅猛的转身可真不像是个半百老人了,实际上,从面相上来看,说他七十古稀都有人信。
但他这一个转身完全不输一个壮年汉子,感情这老头以前都装的老迈不堪呢。
尤其是他此时下颌下压,一脸狰狞眼睛凶狠像是狩猎大型猛兽的样子盯着郭选,让人瞧着就不由心下发憷。
葛老翁粗噶着嗓子艰难道:“你是说,郭氏会带着咱们一起走?”
郭选对他这幅要吃人的模样半点不怵,他冷笑道:“这里就是郭氏邬堡,走什么走?走遍天下都没有比这里更安全了。”
葛老翁先是一怔,然后恍然大悟一般醒过神来,哈哈大笑道:“不错,是小老儿迷障了,这里已经是郭氏的地盘了,英国公战功赫赫,嘿嘿,他的子孙总不能坠了祖宗威名吧?”
郭选对他这幅疯癫样子摇头,止住他继续发癫,吩咐道:“某这就快马加鞭赶去东堡,兴许还能赶上郭氏族中聚议,你现在就回去通知前后围子乡所有乡民们收拾东西做好准备向西堡迁移,你们这里人还是太少了,围子堡也小,护不住所有弱小。”
葛老翁一听郭选居然会带着他们所有乡民去郭氏西堡,顿时就跟打了鸡血一般兴奋的直转圈,连连保证道一定会通知到所有乡民,连夜收拾,只要郭选吆喝一声,随时都可以离开。
郭选正色道:“我不在的时候,这邬堡里的妇孺,尤其是夏川小娘子就都托付给你了,她要是有半点差池,你们围子乡嘿嘿”
葛老翁神色一凛,浑浊的老眼看向一直被夏大娘搂在怀里安抚的夏川萂,跟郭选保证道:“大管事您放心,就是拼着小老儿的命不,就是拼上我围子乡所有男儿的命不要,也会护这小女娘无恙。”
郭选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重重拍了拍葛老翁的肩膀,对夏大娘点点头,吩咐大牛道:“你要寸步不离的守着夏川,她就是你们全家人的命。”
大牛忙点头应和,大牛的父亲路老汉和兄长路大壮也都重重点头,表示一定会和儿子/弟弟保护好夏川萂。
夏川萂人越重要,对他们来说就越宝贝,以后能得到的好处就会更多,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大牛一家都能想明白。
夏川萂却是心中奇怪,她的命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不过,等郭选走后,葛老翁回去将围子乡的小孩一批一批的往她身边送,以及这些孩子的母亲着急惊慌的时候就总是忍不住回头寻找她,等看到她好好的坐在那里之后就一副心神安定的样子的时候,她就明白郭选一再强调她重要性的用意了。
总不能她是人形安抚剂,那些妇人心生恐惧看她一眼就都被安抚住,不再害怕了吧?
郭选再三嘱咐旁人她很重要,却将她留在了围子堡,而不是立即连夜让人护卫着送去西堡,就是要将她打造成一个活的定心丸啊。
看吧,一个很重要的人留下了,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身份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郭选再一再二再三的强调她的重要性,给人的错觉就是她真的是一个重要到不能出任何差错的小孩。
而且,每次郭继业来的时候都带着夏川萂,郭继业不在的时候,夏川萂仍旧能堂而皇之的住在围子堡的正堂,她可以随意出入围子堡,围子堡中的所有人包括夏大娘在内都在围着她一个人转
在葛老翁他们这些围子乡的乡民看来,夏川萂虽然比不上郭继业,但也差不多了。
所以,准确的说,郭选是将夏川萂留给围子乡做人质了,偏葛老翁他们还真的就认。
郭选的意思是,你们这些前土匪现围子乡的乡民们不要着急,要好好听话,要听安排,不要闹,不要怕,更不要生乱,你们手中有咱们郭氏的“人质”,只要她好好的,咱们一定会带着你们去西堡避难的。
郭选就是这么个意思。
明白了郭选的意图之后,夏川萂倒是没因为郭选利用了她而不高兴,她只担心自己身份不够,担不起这份沉重的责任。
夏大娘带着温媪、刘嫂子和樱桃连夜收拾细软等一切能带走的东西,老陈则是叫来他们带来的所有人手分发刀箭锄头钁头等兵器利刃,围子乡留守的十多个府兵们也都兵甲齐全的上了角楼警戒,一旦发现可疑情况就会大声示警。
已经入夜,围子堡从未如此灯火通明过,到处都是乱哄哄的,夏川萂一个人坐在厅堂正中的高位起镇定人心的作用,大牛和大壮一人持刀一人持棍站在她左右护卫,他们的父亲路老汉则是站在阶下不让越来越多越来越拥挤的小孩和妇人们挤到夏川萂跟前。
夏大娘抽空来到夏川萂身边,弯腰欲要抱起她。
夏川萂知道夏大娘这是要带她先走,但是,这个时候,夏川萂不能走。
如果没有明白郭选的意图,她会选择跟夏大娘一起连夜离开。
但现在她明白了郭选的用意——不能让土匪从良的围子乡的乡民么成为郭氏邬堡境内新的劫匪——她就不能一走了之了。
夏大娘眼睛一瞪,就要强行带她离开。
夏川萂忙唤道:“大牛哥。”
大牛为难的靠近了夏大娘,一个是他的前主家,一个是他的现主家,他真的不好做。
夏大娘柳眉倒竖,眼睛喷火喝问道:“你要忤逆我?!”
夏川萂急忙跟夏大娘摆事实讲道理:“大娘,外头到处都是围子乡的壮丁,您带着我,是走不了的。”
夏大娘:“胡说,老陈一个能打五个,一定能护着你去西堡。”
夏川萂:“那您呢?温媪呢?刘嫂子呢?樱桃姐姐呢?陈大伯只有一人,他护住了我,你们怎么办?”
夏大娘皱眉:“想忒多,你跟我走就行了。”
夏川萂安抚着夏大娘不让她太过生气,小声将她的猜测跟夏大娘一一仔细一说。
夏大娘脸色一霎红一霎白的,原本她没在意那些围子乡的老弱妇孺们,现在听了夏川萂的话,再往厅堂下看,立即汗毛倒竖,有一种被狼群包围的感觉。
夏川萂见她的话吓着夏大娘了,就安抚道:“等郭管事回来就没事了,大娘,我现在真不能跟您走,我最好就坐在这里不要动,她们不会让我出事的。”
夏大娘颤颤悠悠的从嗓子眼里憋出一句话:“我不信,都是你猜的。”
夏川萂:
大牛离的近,刚才夏川萂说的话他也听了个七七八八,说实话,他也是不信的,他想去确认一番,但他答应了郭选寸步不离的跟着夏川萂,他哥大壮是个憨直的汉子,空有一身力气不会跟人打交道,他爹就更指望不上了。
他想了想,半蹲下身跟夏大娘商议道:“大娘不如去找老陈确认一番,他老行走江湖多年,一些门道一看就知道。”
被一提醒,夏大娘好似找到了主心骨,连连点头道:“对,对,我去找老陈问问,”仔细嘱咐夏川萂道:“你在这里小心着些,我一会就回来,我不回来,谁叫你都不要跟着走,知道吗?”
夏川萂应下,返过来安慰她:“有大牛哥和大壮哥在,我会没事的,大娘小心,尽量不要露出要逃的痕迹,这样会让看到的人不安的。”
夏大娘脸上恍惚之余又神色复杂的定定看着夏川萂,将她抱在怀里抚摸了一会,道:“你说的我都记住了,大娘我这么些年也不是白活的。”
夏大娘走了,因为她的停留也是因为她一来就想抱走夏川萂的动作引起了一些妇人的警觉,眼睛一直盯在夏川萂这边,这会夏大娘走了,夏川萂就对那个盯着她的妇人笑笑,继续端坐在案几之后,充当定海神针。
心里又更加确认了几分自己的猜测。
她跟夏大娘,估计已经被包围了吧?
夏大娘连围子堡的大门都没走出去,就被围子乡几个扛着锄头钁头和棍棒的汉子们给拦住了,他们说外头这里有他们这些汉子守卫,夏管事只管在屋里陪着小娘子就行了,保管不会有一只苍蝇飞进这邬堡扰了小娘子和夏管事。
夏大娘心下发颤,面上却是信任有加的样子,问他们她的车夫老陈在哪里。
一个汉子说了一声“俺去喊人”就转身飞快跑入夜色中,落脚无声,一看就是擅于奔跑的好手。
夏大娘只等了一会老陈就匆匆赶了过来,他粗布衣裳外头套了半件皮甲,只护住了前胸和后背,左面腰间别了一把砍柴的斧子,右面腰间挂着一个箭壶,左面肩头露出一把青铜长剑的剑柄,右面肩上则是挎着一把弯弓,左手里还提着一把大刀,在火把的照耀下泛着森森寒光,艳羡了所有看到他这一身装备的围子乡的汉子们。
老陈刀尖向下对着汉子们团团行了一个江湖礼,道了声:“有劳。”就带着夏大娘往邬堡里面走。
等离开了一段距离,老陈带着夏大娘隐入阴影里,不等夏大娘开口就小声道:“外头手中有兵器的青壮至少有三百来人,咱们恐怕不那么容易走。”
夏大娘压抑着怒气道:“围子乡的青壮不是只有一百来人吗?”那两百来人都是哪里冒出来的?
老陈嘿声道:“女人杀起人来比男人还狠呢,也算青壮,而且,那些瘸腿断手的人都是恶狼,比青壮还要厉害几分。”
夏大娘顿时气血翻涌,身形摇摇欲坠,老陈忙掺住她。
夏大娘话音里带上了哭腔,跟老陈将夏川萂的猜测说了一遍,然后骂道:“黑了心肝吃里扒外的郭选,回头我定要跟老夫人和公子告他一状!”
老陈沉默,还是为郭选说了一句:“以现在形势而言,郭选的做法是对的,内部乱起来比外人杀进来还要可怕,稳住围子乡的这些人,东西堡就能有更多的应对时间。”
夏大娘不敢置信的瞪着老陈,那模样好像立即就要咬下他一块肉来。
老陈瞥开眼去,掩下砰砰直跳的心脏,劝道:“夜路不好走,现在谁都不知道外头是个什么样子,暂且待在邬堡里才是最安全的。你放心,有我老陈在,你跟小女君都不会有事。”
夏大娘恨恨的从阴影里走出来,走之前还狠狠的踢了老陈一脚,然后快速的回了前厅找夏川萂去了。
第115章 第 115 章
既然不能走, 那也不能干等着,不让离了堂下人的眼,夏大娘就让人从后堂卧房、库房里抬来带不走的草垫子摞在地上, 又让去取了被子褥子等用品铺在草垫子上供她和夏川萂、温媪、刘嫂子、樱桃几人休息。
夏川萂也不矫情非要和大家一起熬夜, 特殊时候, 她得保持身体健康和精力充足, 力求不给大人添麻烦,所以, 她就依言躺下合眼睡觉。
这间阔大的堂厅被人为的分为了泾渭分明的里外两部分,里面是夏大娘、夏川萂、大牛等她们自己人,外头则是围子乡的带着孩子的妇人们。中间没有遮挡, 夏川萂她们在做什么外头的人一目了然, 外头踽踽喁喁的噪杂声也一丝不落的传到里面来。
心里有事,所有人睡觉也睡不踏实,夏川萂半睡半醒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到睡在她旁边的夏大娘起身, 她瞬间睁开眼睛,从被子里探出脑袋,耳朵里有喧闹声传来,是郭选回来了。
夏川萂也不继续睡了,侧躺着听郭选和夏大娘、葛老翁说事。
郭选声音很沉重,他道:“我去的时候正好赶上郭氏族老下令收拢族人和乡勇们向邬堡靠拢, 抵御叛军突袭。
我仔细询问叛军是怎么回事,族老们告诉我说是范阳守将何思明反了,一路带着灾民南下要去洛京清君侧, 说是北面连年遭灾都是因为皇帝身边有奸佞小人得势猖狂, 上天降罪示警给他们,才会搞得民不聊生。他们接收到上天的旨意, 便带着无辜受害的灾民们去替皇帝诛杀奸佞,这样老天爷就会原谅大周,就会风调雨顺了。”
夏大娘和葛老翁都无语,上天示警、清君侧这等事真不好说,但显然,河北灾民们是信的,所以才会跟随何思明一起反叛。
葛老翁瓮声道:“何思明听着像是新生的叛军。”
郭选点头,道:“是才起事的,往年都没有他。”
夏大娘焦急的是另一个问题:“不是说要去洛京吗?那叛军还会来河东吗?”
郭选脸色更加难看了,道:“我也问过族老这个问题,大家都认为,叛军十有八九会来河东劫掠。”
葛老翁忙问:“如何就这般肯定?”
郭选:“因为今年大河以北十几个郡,只有咱们河东郡没遭灾,顺利收到了粮食,都知道河东有粮,叛军不来河东去哪里?”
葛老翁拄着拐杖的身体摇摇欲坠,他压抑着声音哭嚎道:“没粮遭罪,有粮还要遭罪,这是个什么世道啊!!”
葛老翁之言让郭选和夏大娘心里十分不好受。他们都是从出生就生活在郭氏邬堡地盘上的,可能某些遭灾的年份日子不会太好过,但也没真的挨过饿。
他们不似葛老翁这等从出生起几乎没有吃过一次饱饭的人对粮食有太大的奢求,但这一次,他们是真的感到了世情人心的险恶。
今年郭继业未雨绸缪帮河东郡保住了夏收,那是真的一点好都没落着,先是老皇帝多收三成税,现在有了叛军生乱,人家哪也不去,第一个先来河东郡。
不,他们压根就是直直奔着河东郡来的!
就因为河东郡今年夏收打到了新粮食!
这很可能也是叛军来的这样急这样突然的原因,要不然哪里有叛军新起事,似他们郭氏这等人家应该会提前收到消息才是。
但是这次,他们别说提前收到示警了,还是因为在外经商的郭氏族人发现不对赶回来报信他们才知道有叛军向他们这个方向来了。
夏大娘问道:“不知道郡守府那边有没有收到消息,河东郡有乡军,应该能阻挡的住吧?”
郭选:“族老们已经派人去郡守府送信了,但也不能寄希望于河东乡军,咱们得靠自己。”
乡军说白了都是游兵散勇,不成气候,压根不能跟何思明带领的正规军比。
什么叫做叛军?
叛军就是背叛了某某某的军队,往往比土匪还要可怕十倍,这些常年疏于训练的乡军压根不是他们的对手。
夏大娘也明白这一点,问他:“什么时候走?从哪里走?”
原本从围子乡去郭氏西堡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从南面出了郭氏地盘,绕上官道,走一段官道再向北向西进入西堡势力范围(夏川萂第一次去西堡的时候走的路),这条路好走是好走,但绕远路,还绕出了郭氏地盘,在这个节骨眼上并不是个好选择。
另一条路是今春新开通的。
今年开春的时候,郭继业就组织人手开辟了荆棘岭通道,修通了西堡到围子乡的水渠,让原本分隔的两块地域给直线连通了起来,大大缩减了围子乡到西堡的距离。
新开通的这条路近是近了,缺点就是要翻越荆棘岭。
荆棘岭顾名思义是一个布满荆棘的丘陵,路又是新开通的,人走的本来就少,若是再少人清理维护路面,疯长了一个夏季的荆棘说不定已经覆盖住这条小路了,对老弱妇孺来说并不好走。
郭选:“走荆棘岭。”
夏大娘和葛老翁都同意,荆棘岭虽然难走,但毕竟是在郭氏坞堡境内,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出了郭氏地盘。
路好选,不过,在离开的时间上郭选有些犹豫,道:“我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现在就走,我看外头都收拾的差不多了,早走早放心。另一个是让人养足了精神天亮再走,毕竟咱们拖家带口的得有小一千人,还都是老弱,路又不好走,况且,叛军入河东郡还得一天,等到咱们桐城,还要一天,再加上行军补给,会更慢,咱们时间上是宽松的。我只有一人,如何选择,看你们两位的。”
郭选一家老小都在西堡,他来围子堡属于出门上班,自从夏大娘来了,他就有更多的时间在家休沐了。
最近他都待在围子堡,是因为这段时间老夫人在西堡将军府,要是那些大娘婶子们在老夫人跟前说一嘴他明明是围子堡的大管事却整日在家抱婆娘,他脸就不用要了。
是以,郭选几乎是和夏川萂同时在围子乡住了下来。
葛老翁听了郭选的话第一个道:“现在就走,咱们不怕苦不怕累,只要能保家小安全就行,早走早利索。”
夏大娘也点头道:“现在就走。”若不是有这些拦路的乡民,她们这会应该快到西堡了。
郭选看看外头天色,颔首道:“再有一个时辰鸡就要打鸣了,你们没有其他话,咱们现在就向西堡赶,顺利的话还能赶上朝食。”这是最理想的状况,路上什么意外都不要出,平安顺畅的到达西堡。
葛老翁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去传话去了,他们围子乡的人才是大头,他得快点,不能让夏大娘等他们。
夏大娘一转身,就见夏川萂已经将温媪和刘嫂子她们都叫起来了,大牛的嫂子大壮嫂也在樱桃的搀扶下挺着肚子站起了身。
大壮嫂是路大壮今年春末新娶的媳妇,如今已经有孕四五个月了,大牛不放心她嫂子在外头撑着,就半夜将人叫过来塞给樱桃,让她帮忙照应一下。
这会大牛的母亲路媪提着一个硕大的铜壶和食盒从偏堂门进来了,见到夏大娘先是稳稳的行了一个屈膝礼,笑道:“娘子先喝些热面引子,肚子热乎些好行路。”别人都在躺着休息,她却能提着热乎吃食过来了,定是早早就起身做吃食去了,可见这妇人的勤劳能干。
路媪是目前夏川萂见过的最高最健壮的妇人,她甚至比一般成年男子还要高壮一些,见到她,就知道大牛和大壮的身形随了谁了。
路媪虽然人生的粗犷豪放,但她说话却是温声细语的,很有几分温柔软语的味道,和她的外表形成鲜明对比。
据夏川萂所知,夏大娘当初之所以收路家一家做佃户,就是看中了路媪的能干,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夏大娘对路媪点点头,道:“你有心了。”又对夏川萂她们道:“都吃上一些吧,从现在起到西堡都不会再进一口食。”
路媪放下仅用一根手指勾着的一个大餐盒,掀开盖子开始给众人分派瓷碗,她没有从大铜壶的壶嘴里倒,而是打开壶盖,从餐盒里摸出一个长柄勺子,用勺子从里面勺了一勺面疙瘩汤来。
怪不得她说是面饮子,夏川萂还在奇怪这个面饮子是个什么样的饮子呢。
夏川萂捧着瓷碗抿了一小口,微微烫正好好,她就又吨吨灌了两大口,热汤入腹,心绪都被熨帖的安稳了起来。
说真的,这面疙瘩汤真不好喝,汤烧的浓稠,一定没少放面粉,还放了野菜,但应该是没放进汤里多久就盛出来放进了铜壶,因为这野菜她吃着有的生有的熟有的半生不熟。
这面疙瘩汤除了野菜之外,就是盐。
齁咸,路媪一定没少放盐。
汤不好喝,夏川萂可也没少吃,这个时候能吃上一口热乎饭食,简直感恩。
但碗实在是太大了,夏川萂努力又喝了一口,觉着汤已经到了嗓子眼了。
大牛忍了又忍道:“川川,我帮你喝了吧。”
守着大铜壶给大家添饭食的路媪看似凶狠实则落手温柔的呼了大牛一巴掌,对夏川萂笑笑,道:“奴婢给小女君准备了一些糕点,可以带着路上吃,汤喝不下就不要喝了。”
夏川萂不好意思将还剩半碗的汤给了大牛,大牛跟喝水一样仰头一饮而尽,一口就给干了。
路媪果然从怀里掏出一个麻布包来递给夏川萂,夏川萂接过来一看,是一块压扁了的鸡蛋糕,有糖有盐有油有奶有面的鸡蛋糕,简直就是救命粮。
夏川萂将这块鸡蛋糕仔细包好藏进外披的氅衣里,对路媪甜甜道谢道:“谢谢路媪,我会和樱桃姐姐一起照顾好大壮嫂的。”
路媪眼睛笑的眯起,瞧着夏川萂的脸上是满满的喜欢,她对夏川萂道:“你大壮嫂有她男人呢,小女君你顾好自己就行了。”
说话间大家伙三两口填饱了肚子,都站在夏大娘跟前听吩咐。
夏大娘肃容道:“车马已经备好了,带好自己的东西,咱们现在就走,大牛你什么都不用拿,抱好川川就行了。”
大牛郑重点头应下,然后长臂一捞就将夏川萂举高放在了左面肩头,夏川萂忙抱住了他的脑袋,让自己坐的更稳一些。
夏大娘:“等会要坐车,过荆棘岭的时候你再这样扛着她就行了。”
大牛憨憨笑笑,都应了下来。
大牛扛着夏川萂踏入夜里,虽然天还黑着,但早秋的夜晚月朗星稀,夜空中没有乌云遮挡,再加上守夜的人不知道点了多少火把,将本就清亮的夜晚照的亮如白昼。
夏川萂坐的高,视野就比旁人更加宽阔,入目所及,到处都是人头攒动,鸡鸭鹅牛羊狗的叫声不绝于耳,猛一瞧上去乱糟糟的,但若是细看,其实乱中有序。
这年头大家都抱团,一个小团伙就是一家或者几家带着姻亲血缘关系的人。他们团团围着自家的全部家当,有车的上车,没车的就挑担背筐提桶,大人提鸡逮鸭,半大孩子牵牛骑驴,这是家中尚算富裕的,绝大多数都是家贫如洗的,只能带着仅有的一点家当护好老人孩子,等待乡老的吩咐。
这些能等待的都是手脚麻利估计也没有多少家当可以收拾的人家,还有一些人正拖家带口的从远处向这边聚拢,夏川萂猜这些赶来的人应该都是后围子乡的乡民,因为后围子离的远,所以他们要走更远的路。
不免就着急匆忙了些。
反观夏大娘这边,全都是一水的大青骡子拉的木板车和带车厢的马车,木板车装载物品,马车则是坐人。
木板车上绑着他们这一行人的所有铺盖衣裳细软等物,最多的还是书籍。夏大娘的吩咐说是将能带走的都带走,但像是郭继业留下的一些大件箱笼穿戴等物就没有带走,因为夏川萂坚持要带上所有书籍,那些占地方占重量的古董摆件以及大毛衣裳就被暂时放弃被留在了坞堡中。
反正只是暂避,又不是不回来了,这些东西存在坞堡中就行了。
其实依夏大娘的意思,她们只带着自己的贴身衣物和细软走就行了,那些笨重的书籍实在没有必要带走,但夏川萂坚持,加之这是郭继业的书,她也就给带上了,白白占了三辆骡车。
骡车周围和后面散落跟着牛羊驴子等牲畜,这些牲畜离了人不行,只能将它们带上。
夏大娘看她的人包括负责给夏川萂种地的几家佃户和阿大阿二也都在,就上了第一辆马车,后面还跟着两辆小马车,让刘嫂子和大壮嫂这个孕妇做,其他坐不下的就去后面坐木板车。
大牛将夏川萂塞进马车,老陈在半空甩了一个响鞭,马蹄哒哒哒的踏动,车动了起来,他先是跟着走了一段,见自家老爹已经在老娘的保护下坐上了木板车,哥哥大壮则是骑马走在载着大嫂的那辆马车旁边,他也不再用两只脚走路,手一撑屁股就坐上了车辕,和老陈并列护卫着这辆马车和马车里的人。
夏川萂扒着车窗往外头看,她见到仍旧有人从后围子处向这边跑,就担忧问道:“不等等他们吗?”
夏大娘哼声道:“这些人就跟蚂蚁一样,黏上了甩都甩不掉,你就别瞎操心了。”她心里膈应围子乡的乡民,一说起他们脸上就不好看。
夏川萂也无法,她现在首要做的就是不要给这些大人们添麻烦。
虽然她觉着以她们和围子乡加起来近千人的老弱妇孺,死守围子堡等待西堡或者东堡的府兵来接他们才是上上之选。
即使叛军离的还远,但夏川萂总觉着,这个时候出去赶路就是在冒险,实在让人担心,但围子堡不一样。
这是一座小型的石头堆砌成的坚固堡垒,以围子堡现有的防御和兵器、粮食储藏量,围子乡的一百多个青壮男劳力完全可以守住她们近千人的老弱妇孺。
据城以守才是上上策,这个时候在外头赶路算什么呢?
是,西堡是不远,坐车的话小半天路程,用脚走的话也只大半天就能到,先不说路上好不好走,就说这个时候,西堡那边真的会毫无间隙的接收这近千人的老弱吗?
难道都不需要先沟通一下的吗?
郭选是去的东堡打听消息,他应该也跟东堡的乡老们说了围子乡的情况,那么要接收这些乡民的话,不应该是东堡吗?
怎么反倒去西堡?
西堡为主,东堡为辅,夏川萂不认为东堡能做的了西堡的主。
或者西堡是郭选的老家,也或者他手上有让西堡接收乡民的信物,亦或者他有自己的考量和打算,总之,这里所有人,包括葛老翁在内,都听郭选的话。
夏大娘即便现在心里对郭选有了意见,但大局当前,她仍旧给足了郭选脸面,有郭选在的地方她会退让半步,郭选说话的时候她会认真倾听,她对郭选的每一句话都认同,即使要提建议,也委婉商议,郭选听了最好,不听,她就不再多说。
夏大娘的退让让郭选在他们这行人中的威望进一步提高,他们这支队伍里只需要听到一个声音就行了,因为这样可以凝聚人心,能少生事端。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上下里外一条心,全心全力奔安全。
所以,即便夏川萂认为最好不要走,即便她心中有许多疑惑,但她一句话也不敢说。
夏川萂不再看外头,她关好车窗,掀开夏大娘的氅衣从她的臂弯里钻进她怀中紧紧搂住她的腰,蹭了蹭,不再开口说话。
夏大娘轻抚她的背脊,也是无言。
车厢里没有照明,娘俩就依偎在黑暗里被晃晃悠悠的带向前方。
路上很安静,只有草虫的鸣叫窸窣声和夜枭的嘎嘎怪叫声,前面夏大娘这一行队伍行走章法有度,从容不乱,但等到后面围子乡的队伍就又杂又乱不成队形了,但即便是乱,也没有掉队的。
葛老翁骑着一匹瘦马来回赶了两趟,心下叹息之余也放松了许多,在他看来,只要到了西堡他们这些老弱就能安全了,辛苦这一下就辛苦这一下吧,等到了西堡,他们就可以休息了。
葛老翁骑着瘦马走到队伍最前头,和郭选报了一声“无虞”就沉默着门头赶路。
但是,他越走心越紧,越走越觉着不对劲。
逃荒半生的老人警觉性已经刻进了骨子里成了本能,他倏地勒紧了老马停了下来仔细倾听风的信息。
郭选见他突然停了下来还在奇怪呢,就听他高声大喝道:“不好,有埋伏,警戒!警戒!警戒!”
在他第一声“不好”喝声喊起来的时候,围子乡的壮丁们就已经绷紧了肌肉摆好架势准备随时进攻了。
郭选被这老头吓了一大跳,抱着夏川萂坐在马车里的夏大娘也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声音低,且充满了紧张和恐惧。
夏川萂也紧紧抱住了夏大娘,一瞬不瞬的听着外头的声音。
郭选汗毛树立,低声喝问葛老翁:“怎么回事?!”
夏大娘和郭选的低声询问几乎是在葛老翁大喝“警戒”之后的同一时间响起,中间间隔了半个呼吸时间都不到,葛老翁或者听见了,也或者没有听到,总之,他没管两人,而是举着豁了口但被打磨的锋利无比的半把青铜剑嘶喊道:“杀!!!”
“杀!”
“杀!!”
“杀!!!”
围子乡的汉子们嘶喊着冲向了从前面茂密草丛中冲出来的乌压压人群,葛老翁骑着他的那匹瘦马一马当先砍飞了一个冲在最前头的人
前面已经陷入厮杀,郭选猛的一个机灵,当即抽出了腰间佩剑,咬牙骑马冲了上去,邬堡里的十个府兵得留下来护卫夏川萂她们,此时能冲锋陷阵的只有他一个壮丁了。
好在郭选骑的是膘肥体壮的大马,都不用费心劈砍,光骑着马快速在人群中冲刺就能靠马的撞击和踢纵酒能给敌人造成不小的杀伤力。
而且,太弱了。
相比于叛军,这批埋伏者实在是太弱了。
郭选干脆暂时收起了剑,专心控马在这些埋伏者们中间穿梭,仔细观察。
越观察,他眉头皱的越紧。
这些人,瞧着不像是叛军,倒像是逃荒的灾民聚伙成匪。
第116章 第 116 章
带头的葛老翁并没有将队伍带进埋伏者的伏击圈内, 而且经过葛老翁提醒,那一百多个青壮乡民是有准备的主动迎战,再加上郭选骑着壮马左冲右突, 十分悍勇, 所以, 这一波伏击者很快就四散溃逃了。
队伍暂时停下, 葛老翁和郭选查看留下的伤残和死尸。
葛布麻衣草鞋,衣不蔽体, 不算面黄肌瘦,好几个竟然还红光满面的,但瞧着也不像是能日日吃饱饭的样子
葛老翁沉声道:“都吃过人肉。”
郭选面上一凛, 抬脚踏上一个被马撞断了腿骨还没死的伏击者, 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这个伏击者原本就惊惧疼痛欲死,被他这么踏一喝,当即就白眼一翻昏死过去。
郭继业:“”
葛老翁冷哼一声, 抬脚过去弯腰一个抹脖,鲜血喷洒,这个昏死过去的伏击者喉断而死。
葛老翁来到另一个断了胳膊折了脚的男人面前,一个乡民立即跟郭选一个动作踏上了这个注定残疾的男人胸膛止住他的挣扎,葛老翁将断剑横在这个男人脖子上,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男人张口:“啊啊啊”
这个男人吓的只会嚎叫了, 葛老翁眉头都没皱一下,短剑横切,男人止住了声音, 也停止了呼吸。
葛老翁又向另一个半残的男人走去, 这个男人吓疯了,大喊大叫道:“俺们是河南湖县来的乡民, 俺们是良民,俺们是良民啊啊啊”
一个手持棍棒的乡民呸了一声,骂骂咧咧道:“良民会吃人肉?会半路伏击?狗娘养的畜生!”说罢一脚跺断这个男人的胸骨,男人仰天喷出一大口黑血,身体抽搐几下,死了。
葛老翁继续找下一个人问话,就这样问一个杀一个,等问/杀完所有人,前因后果也被拼了个七七八八。
前面说了,河北遭了旱灾和蝗灾两重天灾,并且蝗灾向四周扩散,导致周围郡县都遭了不同程度的大小灾,其中也包括河南。
河南遭了蝗灾的灾民们活不下去,一部分继续向南逃荒,另一部分,则是渡过大河,进了河北。
这些渡河向北的灾民属于“消息灵通”的那一类人,他们听说河对面的河东郡不仅没有遭灾,还向朝廷多纳了三成的税赋。
这可把他们这些活不下去的人给羡慕坏了,都能给朝廷多交税赋,那得多收了多少粮啊。
走,去看看,没道理他们遭灾受难没有活路,河对面的就风调雨顺老天厚爱吧?
他们就去河对面找活路,谁断他们的活路,谁就是他们的死敌!
他们从风陵渡渡河,一路走一路抢,很快就聚集了相当一批人抢到了桐城附近,他们不敢去冲击桐城,就转道去了郊外。
不知道该说他们点背还是他们运气好,桐城郊外除了郭氏明明还有其他诸如唐氏、刘氏、张氏等家族的邬堡,但他们偏偏一个也没遇上,就这么横冲直撞的一路来到了郭氏的地盘。
郭氏收到有叛军在路上的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就将这个消息扩散出去,通知游散在外的族人和佃农们都带着家当向邬堡汇拢避险,所以,这些半夜摸到郭氏田野的逃荒人只找到了几间没有人没有粮食只有没来得及搬走的家具的空屋,他们原本打算在空屋里歇息一晚第二日再出发的,但是,他们当中居然有人起夜的时候看到了夜间赶路的围子乡一行人。
瞧那领头的车马,瞧那拖家带口的家当,啧啧,肥羊中的肥羊啊!
这些吃人肉活命的也不是混干的蛮人,他们远远看到了围子乡赶路的队伍并没有冒然惊动,而是绕道去了前路隐在人高的草丛中埋伏了下来,准备来个突然伏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趁乱杀光了拿刀剑棍棒的汉子,这长长一队的货物和女人不就都是他们的了?
只可惜,他们遇到的并不是善茬,而是他们的前辈,土匪从良的前土匪头子现围子乡的乡老葛老翁。
葛老翁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不对劲,并且及时警戒,主动出击,将他们几乎全灭。
郭选对扔掉拐杖就跟换了个人的葛老翁一时间有些接受不能,他知道葛老翁这个老头是凶悍的,他一个老头敢和壮勇们上山杀野猪就可见他的悍勇。
但这葛老翁也是也是怯懦的,这老头在他面前就没将腰杆直起过。
不管是凶悍还是怯懦,他都没想到葛老翁还能这样血腥。
杀人不眨眼,说的就是这个姓葛的老头了。
郭选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开始反思他以前是不是对这老头太过分了,这老头没半夜里去他的住处用那把断剑给他抹了脖子是不是说明他平日里烧香拜佛足够虔诚,佛祖才保佑他活到了现在?
葛老翁见郭选一直在摸着脖子看着那些死尸出神,不由提醒唤道:“郭管事?”
“啊?啊?葛老翁您说,您说。”郭选忙从反思中回过神来客气回应。
有些过于客气了,惹的葛老翁奇怪的多看了他一眼,才道:“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是要继续赶路吗?”
郭选平心静气,看了看差不多再有两刻钟就能露出鱼肚白的天色,想了想,道:“我想继续赶路,老翁以为如何?”
一直竖着耳朵倾听外头动静的夏川萂拉了拉同样聚精会神听外头动静的夏大娘,夏大娘低头,对上一双明亮但急迫恐惧的眼睛。
夏川萂小声跟夏大娘道:“大娘,不能继续赶路了,趁着还没走远,快回邬堡!”
夏大娘拧眉,夏川萂匀了口气,继续小声分析道:“逃走的那些人一定是回去叫更多的人去了,再不回邬堡据守,被新来的人围困在荒野,咱们就都走不了了。”
夏大娘听说有可能还会来更多的人,面上现出恐惧之色,但她在天人交战,这是夏川萂一个小孩子说的。
夏川萂是很聪明,她闲来没事捣鼓一些美味佳肴还行,但决定人生死的大事?
能行吗?
夏大娘能对夏川萂说出来的话犹豫不决天人交战相信或者不相信就已经是将她当做不寻常的孩童对待了,要是像樱桃或者其他跟夏川萂差不多大的孩子说这样的话,你看夏大娘不大耳朵瓜子扇过去?
夏川萂急的浑身冒汗,声音里带着祈求央求道:“大娘,快做决定吧,真的不能再等了。”
夏大娘咬咬牙,刚想开口,就听外头葛老翁也考虑结束了,他道:“都走到这里了,前面就是荆棘岭,岭上都是荆棘,易守难攻,上了岭,咱们就安全了一半了。”
葛老翁的判断不能说不对,但是,真的来不及了。
他们审讯那些活下来的人就耗费了不少时间,再加上刚才的商议和思虑,又浪费了更多的时间。
葛老翁和郭选达成意见一致,根本没有去问一直坐在车里的夏大娘,而是直接下令继续前行。
夏大娘见车已经动起来了,本就不坚定的心更加动摇了,她低头看着夏川萂,重新犹疑了起来。
夏川萂闭了闭眼,在夏大娘怀里坐起身,双掌合十唱起了祈福经。
此时此刻,她是真的祈求佛祖保佑,让她们这不到一千人的队伍逃过此劫吧。
漫天诸佛并没有听到夏川萂的祈祷,在天光一线最黑暗的时刻,如飓风一般的队伍从荆棘岭的方向朝他们奔过来,葛老翁再次嘶吼道:“迎战!”
那一百多个围子乡的男儿们带着自己趁手的武器向前奔去,他们需要远离队伍开辟战场,以免惊了队伍里的马牛骡子等牲畜,避免发生踩踏伤亡。
这次葛老翁没有选择冲锋陷阵,而是拉住要去冲杀的郭选,厉声道:“撤退,快向围子堡撤退!!”
马车里的夏大娘简直悔死了,她恨不得给一刻钟之前的自己一巴掌!
如果她早点说出撤退的话,现在他们就不用匆忙迎战了,至少队伍有调头的时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男人们悍不畏死的在前头拼杀,女人们带着孩子牵着牛羊在后头仓惶调头撤退。
说是撤退,逃跑更加恰当。
夏大娘心中懊悔万分,她却是忘了,即便她提出要回围子堡的话,外头掌握生杀大权的两个男人也不会听的。
夏川萂此时却很稳,夏大娘的心已经乱了,她不得不稳。
夏川萂压低了声音,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更可靠一些,她对夏大娘建议道:“大娘下令吧,扔掉车上冗沉行礼,让跑不动的人都上车,加足脚力像围子堡跑。”
此时夏大娘是再不敢耽搁哪怕一瞬了,夏川萂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她打开车门对已经全神以待的老陈和大牛道:“老陈驾好马车,大牛你去传令,扔掉车上行礼,让孩子都上车,大家伙都往回跑!”
大牛大喝一声:“得令!”去人群中传话去了。
大牛去传话,老陈可不会等他,他早就在荆棘岭那边的灾民们出现的时候就已经调转了马头,现在夏大娘一下令,他就狠狠抽了马屁股一鞭子,马匹吃痛,拉着马车向围子堡的方向奔去。
夏川萂巴着车窗从缝隙里往外头看,等路过队伍中断的时候,夏川萂大声道:“停下,停一停,快停下”
夏大娘不明所以,还是要老陈放缓马车速度停了下来。
老陈生气问道:“做什么停下?!”
夏大娘也不知道,夏大娘答不上来,夏川萂却是直接打开车窗对外头喊道:“快把孩子送上来,快把孩子送上来!”
外头是已经得到撤退的消息,不得不抱着孩子忍痛舍弃行礼准备撤退的妇孺们。
队伍的中段是一个受保护的位置,这里待着的是整个围子乡最珍贵的财富,也是延续下一代的有生力量。
只有队伍里的强壮男人和拖后腿的老人们都死光了,她们才会是最后被处决的人。
这些妇孺们正焦头烂额的自行撤退呢,就见一辆奢华——在她们眼中只要是马车就都是奢华的——的马车向她们这边奔来。
马车放缓了,马车停住了,马车窗里探出一个小娘子的脑袋,她向她们呼喊,要她们把她们的孩子送上马车。
啊,那是郭氏小女君的马车!
这个一看就被养的娇气漂亮的小女君在她们眼皮子底下待了一个晚上,她们都认得她。
年轻的母亲们眼睛里迸发出强烈的惊喜求生之意,她们没有做丝毫的犹豫,抱着自家孩子就往马车里面塞。
马车就这么大,要是慢了,自家孩子可就上不去了。
后头又跟上来两辆马车,正是载着温媪刘嫂子和大壮嫂这个孕妇的那两辆。
两辆马车同样停下,立即有母亲抱着自己的孩子往马车里面塞。
一双粗糙有力的大手接过一个孩子塞进马车,自己从马车里出来跳下了地,正是大牛的母亲路媪。
原来自从队伍遇到伏击之后,路媪就从木板车上了载着大壮嫂的马车去护着正怀着孕的儿媳妇了,至于路老汉,他是男人,则是和大儿子大壮留在了前方作战,给自家老婆儿子还未出世的儿子/孙子争取更多的逃生时间。
路媪从车窗里温声嘱咐樱桃和怀着孕的大儿媳妇,道:“你们两个跟娃娃们在马车里安稳待着,翁婆护着你们,不会有事的。”
樱桃紧紧的贴在大壮嫂怀里,惊惧的瞪着眼睛直直的盯着路媪,似是傻了一般,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路媪的话。
倒是大壮嫂,她一手揽着樱桃,一手抚着自己凸出的肚腹,稳稳坐在马车里,她的腿边已经坐满了三岁五岁不等的孩童,还有源源不断的孩童被塞进来。
她眼睛瞧着马车外头那些只能靠双脚挺着肚子逃命的孕妇们,面色苍白,但眼神坚毅,她对路媪坚定道:“婆母放心,儿媳会护好自己和孩儿的。”
同为怀了孩子的妇人,她可是比她们幸运太多了。
路媪点点头,阻止了一个继续往马车里塞孩子的年轻妇人,妇人都要哭了:“求求了,求求了,让他上去吧,他才两岁,不占地方的。”
路媪无法,只能让这个两岁的不知道男女的小娃娃上了马车,但再多就真不行了。
温媪和刘嫂子也要下马车,被路媪劝阻了,她们是伺候夏大娘的奴婢,看着是做活的,但腿脚根本没有她们这些常年在田地里奔走的妇人利索,一来怕这两人拖后腿,二来,这本就是夏大娘安排给她们坐的马车,路媪可以选择自己走,但她不能要求这两人跟她一样,而且,马车里需要大人照看拥挤哭泣的孩子们。
夏大娘就在前头最大的那辆马车里,说不定就正看着她们呢,路媪更加需要顾及夏大娘的感受。
路媪敢肯定,下令停下马车装载孩子的这个命令,一定不是夏大娘下的,恐怕是那个小女君没有征求夏大娘的同意自己下的。
这是一个拥有菩萨心肠的孩子呢。
路媪关紧了马车门,对那些或一脸喜色空手站立或抱着孩子流泪的年轻妇人们大声道:“孩子都是我们的命根子,就是咱们豁出命去,娃娃们都不能有事!”
年轻的母亲们顿时激动起来,跟着大喊道:“说的对!就是俺们自己死了,也不能让娃娃们出事!”
路媪先让这些年轻的母亲们发泄了一会,见士气上来了,就继续大声动员道:“现在,拿起你们手边的武器,有孩子的抱好孩子,孩子在车上的护着自己、马车和其他抱孩子的姐妹,咱们一起向围子堡赶!”
她对最前头也是装了最多孩子的马车夫老陈颔首,示意他可以赶车了。
老陈咬牙甩了个马鞭响,催动马儿动起来,还得小心不要让马车起步太猛,颠了马车里面的娃娃们。
他虽然心里一直没有停下骂骂咧咧,但他赶车的手却不是一般的稳。
一看就是个赶车的老把式了。
马车严重超载,里面装满了不能磕碰的娇弱娃娃们,外头围满了护卫着马车也是护卫着自家孩子的母亲们,马车自然没有了之前的速度,日奔千里的骏马只能溜溜达达的朝围子堡的方向赶去。
好在缓行的马儿有夜草可以吃,脾气倒是都安顺的很。
马车外头,和女人们一起步行的路媪还在跟这些没见过鲜血的母亲们絮叨:“邬堡的墙壁是石头垒的,轻易攻不破,邬堡里藏有刀剑,你们拿上刀剑就能护好自己和孩子,邬堡里还藏有粮食,饿不着自己和娃娃们,邬堡里还有花椒,用花椒能换钱,邬堡里还有蜂蜜,甜的嘞”
有了向往,有了盼头,这些看着瘦弱的母亲们为了自己的孩子,就能化成猛虎,化成恶狼,撕碎所有威胁她们和孩子生命的敌人。
马车内,夏川萂在尽力安抚惊恐哭闹的孩子,像是五六岁跟她差不多的孩子已经有些懂事了,有着小动物的直觉同时能约束自己安静待着,但两三岁的还不懂事,离了自家母亲就只剩嚎啕大哭了。
夏川萂安抚好这个,那个又哭了,去安抚那个,手边这个又哭了。
夏大娘就抱着手臂冷眼看着陷在娃娃堆里手忙脚乱的夏川萂,哼,她自己也没比这些只知道哭的屎娃娃大多少,就想着做大人哄孩子了。
简直自作自受!
老陈被震破天的屁孩子们哭的心烦气躁,没忍住气沉丹田大吼一句:“别哭了!谁再哭老子宰了祂!!”
老陈这一声吼比夏川萂磨破了嘴皮子的哄更有效果。
准确的说是立竿见影。
三辆马车上的娃娃们都跟炸毛的小鸡仔子们一样搂做一团,都闭嘴不哭了。
不过,跟着马车步行的母亲们则是不乐意了,她们眼神不善的盯着老陈。
老陈暗骂一句,瓮声瓮气道:“咱们这是逃命,娃娃们哭个不停,若是有灾民冲过来,你们能提前听到动静?”
此时天际已经开始破晓,一抹鱼肚白即将冲破黎明前的黑暗,如狼一般盯着老陈的视线收回了。
她们虽然护犊子,但道理还是明白的。
这个逃命的时候,娃娃们保持安静才是最好的。
夏川萂怀里抱着一个看着不知道是两岁还是三岁的娃娃,对夏大娘讨好的笑笑,道:“咱们回去了邬堡也需要人手护卫不是?”
夏大娘冷笑:“就靠这些路都站不稳的屎孩子?”
夏川萂瞪大了眼睛,小脸认真道:“都说为母则强,他们的母亲会拼命的。”
夏大娘不为所动,送给夏川萂一个冷的掉冰渣子的“哼!!”
第117章 第 117 章
虽说马车要慢行, 但也不能真跟游玩似的慢悠悠的走,老陈控马技术高超,要走的路都是今年新修的, 相对来说平缓, 所以, 其实回的时候比走的时候要快很多。
跟着马车行走的母亲们也开始气喘吁吁, 需要咬牙坚持才能跟的上马车行驶的速度。
前面有马蹄声传来,老陈顿时将背上一直背着的长弓取下搭上弓箭对准了前方向他们这边奔来的骑士。
等骑士两三个呼吸间越发靠近车队, 有眼睛尖利的妇人惊呼道:“是大牛,路媪,是你家大牛来了。”
路媪也瞧见了, 她抹了把脸上头上的汗水, 展颜笑道:“是俺家大牛。”
老陈箭尖下移,但他并没有放松警惕,弓箭松弛的保持着半月状, 等到大牛骑马来到车前一米处勒马停下顺势调转马头,老陈问道:“你怎么是从邬堡那边过来的?”
夏大娘让他去给队伍传信,老陈驾驶着马车并没有等他就载着夏大娘和夏川萂往回赶,按说大牛应该是从他们的后方来才对,怎么他反倒去了他们前面,从邬堡的方向过来?
大牛满头满脸的汗水露水混合泥土和成的泥道子, 没等老陈说完他就急问道:“川川呢?大娘呢?”
夏川萂勉强从车窗里探出半个头来,车里孩子实在是太多了,她行动受阻, 所以她大声喊道:“大牛哥, 我在这里,大娘也在车里。”
大牛从打开的车窗里看到了一大窝的小孩, 真的是窝,小孩叠小孩,小孩架小孩,就跟窝在鸟窝里刚出生的雏鸟一般,颤颤巍巍的你踩我我踩你,等待外出觅食的鸟妈妈们带着肥美的虫子回来填饱它们的肚子。
此时大牛出现在车窗外,这些小家伙们就都齐齐转头来看他,真的很像听到鸟妈妈叫唤就探头过来接虫子的小小鸟啊。
啊,马车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小孩?!
大牛不合时宜的思维发散了一下,但事态紧急,只一瞬他就重新集中精神跟夏川萂和夏大娘道:“不能回邬堡了,已经有好几百人朝邬堡方向去了。”
夏川萂一个抬脚没站稳就摔到了孩子堆里,她鼻子磕到了一个小孩柔软的脸盘,小孩咯咯咯的笑了起来,她却被激的眼泪鼻涕之流,夏大娘将她捞起放到车门边,一面开车门一面恨声骂道:“真是上辈子造孽让老娘遇到你这个孽障!”
夏川萂此时却是没工夫哄夏大娘了,她一手扶住老陈的肩膀站稳身体一手随意在脸上抹了抹,随手将眼泪鼻涕在自己身上蹭干净。
她问大牛:“你瞧着是叛军还是灾民?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大约有多少数?”
大牛早就学会数数了,要不然他搞不清自己到底养了多少蜂箱多少蜜蜂。
大牛回道:“和咱们遇到的人一样,都是衣不蔽体披散头发的灾民,还有一些人脸上有刺青,不知道是不是囚犯,他们从南面直奔咱们的邬堡而去,大约有三四百人。”
三四百人,正面攻打有守卫的邬堡估计也就能让墙角掉些碎屑,但是,冲击她们在野的这一队妇孺不要太轻松。
夏川萂又问:“西面怎么样了,敌人消灭了吗?”
大牛脸上现出悲痛之色,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少年还没学会控制掩饰自己的情绪,他哽咽道:“老人们留下断后,都不要命的冲在最前头,但太多了,从荆棘岭冲来的灾民超过五百之数,咱们根本打不过,好在郭管事聪明,他点燃了牛羊骡子驴子的尾巴撞到好多人,局面一控制住,郭管事就不放心你们这边,又怕还有灾民团伙队伍,就先让我骑马去邬堡探情况。我从南面绕路,探明另有灾民向邬堡那边冲去,不敢多停留,就赶来找你们了。”
队伍中开始传出一声接一声的抽泣声,在这样的世道,老人会是最先被舍弃的一批人,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他们也会自觉的用自己仅存的□□和生命去拖住敌人给自己要保护的人争取逃生的时间。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围子乡那些主动迎战灾民的老人后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这里的妇人,或许是主动赴死的那些老人的女儿、孙女、儿媳、孙媳,乍一听闻此等消息,怎能让她们不悲痛伤心呢?
夏川萂在这些抽泣声中大脑急转,大牛刚才只说局面可控之后就骑马去探敌情了,并不代表西面的战局已经结束且胜利了,从荆棘岭到邬堡,用两只脚走的、用马车缓行自然要不少时间,但若是像大牛一样快马奔驰,从荆棘岭到邬堡再在从邬堡返回找到她们,也就不到两刻钟的功夫,所以,她们至少还有两刻钟——半个小时——逃亡的时间。
灾民们是用两条腿跑的,比不上大牛骑马奔驰,她们逃跑的时间还能更充裕一些,但也不能太乐观,毕竟跟着马车徒步的都是体力不足的女人,还有大着肚子的孕妇,进了围子岭之后恐怕就要舍弃马车,抱着孩子继续用脚了,会更慢。
夏川萂板着小脸拍了拍老陈的肩膀,下令道:“调转方向,进围子岭躲避!”
老陈没有二话,立即震动一下马缰绳,驱动马匹调转马头由东向北,马车转动车轮,改为向北面围子岭的方向驶去。
他不是没有判断的应声虫,而是刚才大牛已经说了,灾民是从南面来的,他们不能去南面,不能去东面邬堡,不能去西面荆棘岭,只能调转方向去北面的围子岭。
老陈驾驶着马车带头,后面两辆小马车立即紧紧坠在后面,跟车的妇人们也都沉默跟上,她们都是没有大主见的人,更不会质疑刚才还说要去围子堡怎么现在就要进岭了,有人下令她们就会勉力跟随,力求不会被丢下。
夏川萂站在晃晃悠悠的车辕上对大牛道:“大牛哥你去将咱们转道的消息去报给郭管事和葛乡老,让他们杀光敌人就进围子岭寻咱们。”
大牛应了一声,调转马头的空档看见了自家跟车的母亲和坐车的大嫂都好好的,他给她们扯了一个难看的笑脸就骑马飞快奔走了。
夏川萂没有再回到马车,她扶着老陈的肩膀站在车辕上目光坚定的望向前方薄雾笼罩的山岭。
夏大娘眼神发直有些失神的看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或者她什么都没想,只是愣愣的发呆。她倚坐着打开的车门,一腿伸直挡住要往外爬的孩子,一手放在夏川萂腰背上扶着她,让她站的更稳当。
更是默默的支持。
此时已经天光放亮,红色的朝霞开始从地平线上晕染开来,不知道藏在哪里的公鸡早就开始尽职尽责的一声接一声的打鸣报时。
“很快了,很快就会有人发现灾民来驱赶了”夏川萂喃喃给自己打气。
只要天一亮,南面的各家邬堡就会发现灾民夜间抢夺踩踏的痕迹,他们会利用各种方法互相传讯守望相助,很快西堡和东堡那边的人就会收到围子堡受到灾民冲击的消息,然后派人来侦察,然后派人来围剿,然后她们就能得救了。
只要她们能及时躲起来,不出晌午,她们就能得救了!
夏川萂在心里仔细数着时间。
因为知道背后可能有敌人来追击她们,马车行驶的比之前快了许多,因为走的不是专门修的康庄大道,马车也颠簸了许多。
马车里的孩子们随着车厢的摇晃磕碰在一起,一些磕疼了的孩子开始放声大哭起来,只要有一个小孩哭了,剩下的小孩就跟被传染了似的一个接一个的嚎啕大哭。
老陈这次没有再大声何止,夏川萂也没有时间和心力去哄,就只能任由他们自己哭。
会哭也是好事,哭的越大声,代表生命越旺盛。
再去看看只有十岁的樱桃,这孩子现在已经吓的连哭都不会哭了。
没有大人去哄,只用了不到十分钟,哭声渐渐小了下去,除了一些小孩子还在抽泣之外,其余小孩自己哭了一会就渐渐不哭了。
二十分钟,她们用了二十分钟来到了围子岭脚下。
大青山是群山主脉脊梁,椒山只是它众多分支枝丫当中不起眼的一个。
但即便只是不起眼的一个,它的周围也分出去了很多浅浅平平的脉络,这些跟毛细血管似的脉络,就是随处可见的矮小丘陵。
荆棘岭是郭氏西堡倚靠的猗(yi三声)云山下分出来的一个不毛丘陵,围子岭就是椒山分出来的一支。
相比于荆棘岭上除了荆棘寸草不生,围子岭就要丰饶许多,尤其是岭脚半腰处爱长苜蓿草,许多围子乡的乡民们都会来此放养牛羊牲畜,因此来到围子岭,其实就跟回到自己家一样。
但她们真正的家在这围子岭的东面不远处,却是有家不能回了。
因为围子乡的方向开始有浓烟升起,不是炊烟,而是那些入乡抢劫的灾民们将她们的茅草屋给点燃了。
天杀的劫匪!
有人捂嘴哽咽,有人低声咒骂,也有人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那些逃荒的人在开始烧杀抢掠的行为之后,夏川萂就将他们从灾民的行列里踢出了。
来进犯邬堡田庄的这些人已经不再是无辜灾民,而是货真价实的劫匪!
岭路崎岖难走,夏川萂下令道:“下车,走着进岭。”
老陈当先跳下马车,将夏川萂抱在了怀里,伸手掺了一下坐起的夏大娘,将她扶下了马车。
路媪上前开始从马车上一个接一个的抱孩子,其他妇人也分别分散到三辆马车旁边,她们当然记得自己的孩子在那一辆马车上。
有一个人专门从车里抱孩子,其他人就围在她身边等着,见是自家孩子,就抱着走远,让出空地给其他人。若不是自家孩子,也会帮着递把手,将孩子传到祂的母亲那里去。
即便心中悲痛愤怒,也没有人闹事,尽量保持安静管好自己,不给别人添麻烦。
她们都是温顺的妇人,绝大部分都有逃荒的经验,她们都明白一个道理,谁闹事,谁就会是被杀鸡儆猴的那个,也是最容易被队伍排挤被丢弃的那个。
所以她们都很懂事的候在一边等命令。
她们过于听话了,夏川萂在心中模拟的一些解决矛盾的策略以及调动人心的话术完全用不上。
她见孩子都抱完了,就清了清喉咙,大声问道:“有没有孩子受伤的?或者生病的?孕妇呢?你们还好吗?”
她问了一遍,等了两息,有个带着哭腔的妇人小声回道:“俺家娃娃有些发热。”
路媪也无奈回道:“有两个孕妇月份很大了,瞧着快要生了。”
其实还有一个孕妇已经在路上流产了,她一直紧紧坠在队伍最后头,咬牙拼命忍着不敢让更多的人知道,怕不吉利,更怕被丢弃。
路媪也知道忌讳,所以夏川萂问起来,她只报一直坚持着走到这里快要临盆的两个,这两个她不能不报,肚子多大是藏不了的,若是在半路生起来,是等还是丢,得给夏川萂和夏大娘她们准备和考虑的时间。
至于流产的那个,只能看她的造化了。
夏川萂心脏“砰砰”狠狠跳动了两下,她张了张嘴,对那个开口说自家娃发热的那个妇人道:“你上前来。”
这个妇人依言上前,她怀里抱着的这个孩子看着也就三四岁的样子,看不出性别。
她手上还牵着一个看年纪似乎七八岁,肤色黑黢黢的小女孩,小女孩并不怕生,她眉毛淡的几乎没有,枯黄的头毛乱糟糟的用细麻绳在后脑勺绑了两个歪歪扭扭要散不散的小揪揪,她不大的眼睛咕噜噜乱转,好奇的盯着夏川萂瞧个不停,见夏川萂看过来,她还对夏川萂露出一个豁牙的笑脸。
在夏川萂见过的小孩当中,眼前这个属于很野的类型。
夏川萂去瞧妇人怀里抱着的那个脸蛋红的不正常的小孩,小孩精神萎靡的靠着母亲的脖颈,大拇指塞在嘴里一吸一吸的,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但这会已经不哭了。
不知道是不是哭不动了。
从表面看,这小孩肯定是发烧了,但是感冒引起的发烧,还是惊吓引起的发烧,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引起的发烧,夏川萂一概不知。
她只看过医生,不会给人瞧病,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们队伍当中也没有郎中,也没有像才公那样不是郎中却是懂治病的医家。
夏川萂很沉稳的吩咐:“路媪,你去兑一些盐和蜂蜜水,就用咱们马车上带着的烧过的温水,让所有的孩子和孕妇都喝上一些,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我不希望有谁掉队。”深吸一口气,继续道:“照顾好那两个要生的婶子,等进了岭,找到安全的地方,她们就可以生娃娃了。”
路媪忙都答应下来,抹了抹眼睛里突然流出来的泪水,麻利的按夏川萂吩咐的去马车上翻找。有妇人将自家孩子交给其他人照看,默不吭声的腾出手来去帮路媪。
夏川萂只能先给孕妇和孩子们补充一些糖盐水分,帮她们增加一些抵抗力,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
大人喝水走着就能喝,给孩子喂水也只要停住脚喂一下就可以了,喂完了就能继续跟着队伍行走,是以夏川萂没有再等,她下令所有人带好自己手头的东西和孩子,丢弃马车,开始进岭。
马车上仅有的一点东西被绑在了马背上,老陈抱着夏川萂骑了一匹,夏大娘自己骑了一匹,最后一匹分给了大壮嫂,其他人包括温媪、刘嫂子和樱桃都跟在马匹后头,相互搀扶着,在迸射出的朝霞金光中走进了薄雾笼罩的围子岭。
第118章 第 118 章
在丘陵中行走, 爬高踩低是正常现象,对夏川萂这一行本来就很疲惫的人来说就是意料之中的非常困难。
走了半个多时辰,不仅没有行进多少距离, 还慢慢的有人开始掉队。
这样下去不行。
夏川萂问老陈:“这岭里就没有便于藏匿易守难攻的地方吗?这样下去不用劫匪找到咱们, 咱们自己就先倒下了。”
夏川萂头一次进来这围子岭, 她只在舆图看到过有这么个地方, 但岭里面什么样一点都不清楚。在她眼中初秋的围子岭就跟原始森林没多大差别,见不到半点人为开发过的痕迹。
或许遮天蔽日的树木少一些?但灌木丛很多, 还有很多都是带着尖刺,一不小心就会在皮肤和衣衫上喇下一道口子。
老陈一直保持警戒状态在最前头带队,此时听夏川萂问话便回道:“这边的岭我也没进过几回, 不太清楚。”因为夏川萂的田地在东面, 所以他日常都是在岭东活动,岭西这边只是来过,并不熟悉。
夏川萂又回头望了一下跌跌撞撞的队伍, 退而求其次道:“先找水源休息一下吧,咱们得养精蓄锐。”
万一真有敌人,她们得有最基础的力气做最起码的反抗。
老陈沉吟道:“去队伍里问问,若有常进这边岭的人可能知道哪里有水源。”
夏川萂点头同意,正想喊话让路媪过来,就听一个尖利穿透性极强的童音问道:“你们是要找水潭吗?我知道哪里有。”
夏川萂四处找了一下, 从自己的马肚子底下找到了一个黑黢黢乱糟糟好似在泥地里打过两回滚再出来的小女孩。
啊,是那个正在换牙野性十足的小女孩,她的那个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发烧了, 她不跟着她的母亲, 怎么在她马肚子底下?
马儿似乎被她尖利刺耳的说话声给惊扰,四蹄急促的原地踢踏跳跃了两下, 老陈忙手上用力控马,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安抚马匹。
被马匹带着起伏不定的夏川萂心都提了起来,提醒的话才到嗓子眼就见这个小女孩跟个灵活的山猫一样往外跳了一下就躲开了马蹄的踩踏。
只一下就躲开了。
夏川萂眼睛都睁大了半圈:好厉害!
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夏川萂探头询问道:“你知道哪里有水?”
小女孩仰着脑袋大声回道:“我在这里放羊,知道哪里有水可以不让羊渴着。”
夏川萂大喜:“你快带咱们去。”
小女孩大声喊道:“你再给我喝一口你的甜咸水我就带你去。”新出的太阳在山岭中抛洒下灿烂的金线,有细碎的金子蹦进她仰头看向夏川萂的眼睛,闪烁着狡猾狡猾的光芒。
夏川萂差点喷笑出声。
路媪见前头停了下来,就赶过来查看,正好听到小女孩对夏川萂的喊话,不等她呵斥出声,就听夏川萂问她:“路媪,你那里还有兑的甜咸水吗?”
放了蜂蜜和盐兑的水可不就是甜咸水吗?
听夏川萂问话的声音里带着浅浅的笑意,路媪放下心来,回道:“没有了。”这又是蜂蜜又是盐的,只有不够的,再没有剩下的。
夏川萂点头,从自己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块麦芽糖展示给小女孩看,她道:“没有甜咸水了,给你这个麦芽糖怎么样?”
比大拇指肚还要大的淡黄色麦芽糖在她摊开的掌心里沐浴着太阳的光线,反射着金子般的光芒,小女孩大大咽了下口水,跳起来就要去够。
夏川萂及时收回了手掌,对不可置信瞪着她的小女孩甜甜笑道:“你得先带咱们找到水才能给你哦。”
小女孩狠狠瞪了夏川萂一眼,用更加大的声音道:“你们跟我来。”
说罢就一蹦一跳的拐去另一个方向,速度居然很快,她都不会累的吗?
不过,夏川萂忙开口喊道:“你慢点,大家伙儿跟不上。”
小女孩的嘟囔声被山风送到夏川萂耳中:“真麻烦”脚步却是依言慢了下来。
路媪担忧道:“不如奴婢先跟这孩子到她说的那个地方去看看,若是合意,咱们再过去,若是不合意,也不用走冤枉路。”
她倒是没有怀疑这小女孩在说谎,整日里驱赶着牛羊牲畜在野外游荡的孩子最是知道哪里有水哪里有能吃的果子,她担忧的是这孩子认为好的地方,不一定适合她们这两百多人的队伍。
夏川萂想了想,对老陈道:“不如咱们停下略休息一会,先将马给路媪骑一骑去探水源怎么样?她们这样来回会更快。”
老陈转头去看夏大娘,他是夏大娘的护卫兼车夫,他只听夏大娘的。
夏大娘颔首,道:“可,”又对路媪道:“快去快回。”
路媪忙行了个福礼应下,都没有踩马镫,一个飞身就上了老陈和夏川萂骑着的那匹马,然后熟稔的控着缰绳来到停下等她们的小女孩身边,她在马上弯身一捞,就将小女孩捞到身前,惹的小女孩一声惊呼。
小女孩咯咯笑着给她指了方向,她就控着马哒哒哒的向那个方向去了。
夏川萂眼睛发直:好帅!
想学!!
夏大娘见她那没出息的样儿就故意叹道:“她可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你一辈子都学不了她那样。”
夏川萂不服:“从现在开始我也可以在马背上长大。”
夏大娘在温媪的搀扶下找了个有厚厚草甸的地方席地坐下,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直接伸直了双腿缓解肌肉疲劳。
她一面锤自己的腿一面对夏川萂翻白眼道:“白日发癫呢,你先将你手上功夫学好吧,那个保命,你过来,都不累的吗?”
夏川萂依言过去靠着夏大娘同样摊腿坐下,她一直精神紧绷着不敢放松一瞬,夏大娘不说还好,她一说,夏川萂立即感觉有一股深沉的倦意袭上心头。
她掩唇小小打了一个哈欠,夏大娘将她搂在怀里,叹道:“眯一会儿吧。”
夏川萂一面用手背揉眼睛一面道:“不行,我怕会睡过去。”
夏大娘想说睡过去就睡过去,但她张了张口,到底没说出来。
路媪回来的很快,她满面喜色跟夏川萂和夏大娘汇报道:“是个口袋形的山谷,易守难攻,在那里休憩十分相宜!”
夏川萂精神一震,夏大娘和老陈也都现出喜色,如果路媪说的是真的,那她们就不用再赶路,在那里停留休息等郭选和葛老翁他们找来就行了。
小女孩一被放下马就朝夏川萂这边奔过来,但被老陈给挡住了前路。
谁能惹谁不能惹小女孩有着野兽般的直觉,她在老陈前面不远处停下,探头跳脚叫唤道:“给我糖,给我糖”
夏川萂起身一瘸一拐的来到她跟前,从荷包里掏出一块麦芽糖给她,许诺道:“等咱们都到了那个地方,我再给你一块。”
小女孩似乎没有听到夏川萂的许诺,她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夏川萂伸出的手掌里躺着的麦芽糖,夏川萂又向她走了一步,想要将糖给她,但她似乎受惊一般,反倒退后两步。
她警觉的看了夏川萂一眼,然后猛然伸长胳膊从夏川萂手中抢走了麦芽糖,一把塞进嘴里,眯起眼睛,幽幽长长的呻/吟一声,享受起了口腔中泛滥的甜蜜。
真跟小猫一样。
老陈喊她:“川川!”
夏川萂回头一看,长长的队伍都站起来准备再次出发,听说已经找到可以休息的地方了,她们的脸上或多或少的都带上了期待和希望。
夏川萂转头对小女孩道:“听好了,你在前头带路,等到了谷中,我会再给你一块糖。”
这回小女孩听到了,她紧紧抿着唇对夏川萂使劲点头,然后转身就向前冲去。
夏川萂忙在后面喊道:“慢点儿,咱们跟不上。”
这孩子精力真是不一般的充沛,她都不会累的吗?
路媪将夏川萂送上老陈的马,笑道:“小女君不急,奴婢已经知道路,不会迷路的。”
夏川萂点头,对这位身手矫健的女性道:“您再去给大家打打气,走的快一些,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咱们也好快一些休息。”
路媪微笑应下,她对能够找到易于躲避又方便防御的地方休息显而易见的高兴。
就像路媪说的那样,这是一个口袋形的山谷,说是山谷,其实叫做洼地更恰当一些。
因为低洼,所以从发源于大青山流下来的溪流才能在此汇聚,形成一个小女孩口中的水潭。
水潭不大,也浅,好在有石子垫底,不至于一有动静就浑浊不堪,但若是取水的话也要小心一些,毕竟能喝清水谁愿意喝混水呢?
女人们都累坏了,一进谷地就都坐在地上大喘气,再不能动一下,倒是那些半大少年们还有精神,也有力气拿着自家的饮水器具去水潭里盛水喂给自家母亲。
活命的时候,也不必在意水里是不是有寄生虫了。
夏川萂倒是还能走路,她见老陈自从进谷就一直在谷口四周查看,就过去问道:“陈大伯,您是想怎么堵住这个口子吗?”
对夏川萂的聪明这一路老陈已经见识到了,但仍旧会被她偶尔再惊一下。
老陈点头,指着谷地的高处给夏川萂道:“你看这里的石头,都是不能成材的小石,若是有巨石,就能从上头滚下来堵住这个口子了。”
夏川萂手搭凉棚逡巡了一下高高岭脊上的草木山石,确实没见到足够大的石头,她道:“砍伐那些松树栗子树不行吗?”
此时老陈又觉着夏川萂傻了,他道:“怎么砍伐?用你的小手将它们连根拔起吗?”
夏川萂看着他的腰间道:“你不是有斧头吗?只要两棵树就能堵住这谷口吧?”
老陈顿时护住自己的宝贝斧子,戒备道:“那可不行,要是砍树砍豁口了,再砍人可就不利索了,这是要命的事,绝对不行!”
夏川萂:
夏川萂跟她他讲道理:“那要是真有敌人找来了,你一个人能砍几个?咱们是肯定帮不上你的忙的,不添乱就很好了。”
老陈:“”
夏川萂继续道:“要是有两棵树挡在这里,他们进不来,您就可以站在高处放冷箭,一射一个准儿,这多痛快?”
这么浅显的道理老陈当然明白,但是吧:“你说的轻巧,我这斧子已经磨了好几年了,再磨就不出刃了。”主要还是他舍不得。
夏川萂气呼呼,这人怎么回事,这个时候居然小气起来了,据她所知平日里夏大娘没有亏待他吧?
夏川萂大声道:“等回去了,我让公子在赏你把好的总行了吧?”
老陈忙道:“行,行,可是你说的啊,可要记好了,不能反悔。我这就去砍树,你们警觉些,不要以为到了这里就万事大吉了。”
说罢就跳跃飞身,手脚并用的爬上谷地高处砍树做路障去了。
夏川萂突然有种被套路了的感觉,问一旁坐在石头上休息的夏大娘:“我觉着他就是想要一把新斧子?”
夏大娘用帕子擦着脖子上的汗,这会日头已经升起来了,秋老虎还是很厉害的,她听到夏川萂的话不由好笑道:“我怎么知道?你去问他?”
夏川萂鼓鼓腮帮子,去帮路媪的忙了。
路媪正带着几个还能动的妇人在一个相对平坦的地方除草搭火做灶,见到夏川萂过来,忙扔下手里刚拔出来的野草一边甩手上的泥巴一边迎上来问道:“小女君可是有什么吩咐?”
夏川萂:“我来看看你们这里有什么要帮忙的。”
路媪顿时笑了起来,连带着她身后那几个蹲身拔草的妇人们也都笑了起来,路媪屈膝给夏川萂行礼,笑道:“多谢小女君体恤咱们,不过不用了,如今寻得休憩处,小女君尽管安坐,一会就能有热乎乎的米粥吃了。”
夏川萂忙问道:“咱们带的粮食够吃吗?”
路媪回道:“奴婢出发的时候特地在马车上箱底放了一小袋粳米,就是以防意外小女君没米可吃,小女君放心,这袋米您吃上十天半个月的都尽够了。”
夏川萂鼻头发酸:“我是说,咱们现有的粮够大家吃饱吗?”
路媪脸上笑容弱了些,但又马上扬起,指着谷地高处那些迎着日光生长的栗子树和松树道:“现如今栗子都熟了,咱们都有手有脚,还能挨饿不成?”
夏川萂点头:“那我带着小孩们去捡栗子去吧?”
路媪忙道:“可不敢让小女君去,奴婢会让大孩子们去捡的,小女君保重好自己就行了。温媪,劳烦你照看好小女君,莫让她去涉险。”路媪见温媪过来,就向她拜托道。
温媪对路媪点点头,牵起夏川萂的手,温声道:“川川,大娘叫你过去呢,你就不要跟大家伙添麻烦了。”
夏川萂无法,只好一步三回头的跟着温媪走了。
路媪一直看着夏川萂确实是回到夏大娘身边好好坐下,这才去继续整理可以生火做饭的空地。
夏川萂这才发现,她们这一行二百多人妇孺随身带着的东西还真不少,尤其是绑在背上的粮食和陶罐碗碟,估计只要能带在身上的家伙式,她们都没有舍弃。
反倒是夏川萂和夏大娘这边,随身带的都是金银珠宝衣裳鞋袜等随身细软,锅碗瓢盆基本没带,夏川萂更惨,她只选择带书,结果半路还给丢了。想到那好几车的书,夏川萂就一阵的肉疼,希望那些劫匪就当那些书是垃圾,弃之荒野不要管,等她回去再捡回来。
还是路媪有心,临行前硬是在马车里塞了一袋粳米,蜂蜜和盐各放了一罐子,走之前给她们盛面饮子的大铜壶和大瓷碗也带上了,装开水的水罐子更是带了四个,就塞在马车座位底下,进围子岭的时候夏川萂下令用烧开的水兑蜂蜜和盐,用的就是这些大罐子里的水,水喝完了,罐子就由队伍里的人抱着一路来到这里。
相比于年幼的夏川萂和没有逃过荒的夏大娘,路媪可是有经验有想法的多了。
夏川萂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大太阳下晒的她有些发困了,夏大娘就用手掌盖住她的脸,轻声道:“睡吧”。
如今差不多算是安全了,夏川萂也不硬撑了,放任自己昏睡了过去。
刘嫂子抱着一捆焦黄的鲜草过来铺散在地上,对夏大娘轻声道:“这草用烟熏过了,没有虫子。”
夏大娘点点头,温媪在草上铺了两层兽皮,这兽皮是从马车座位上扒下来的,很窄,边缘处亦有很大的磨损。
樱桃抱着一个大大的包裹过来,刘嫂子见到她就温声哄道:“好孩子,咱们安全了,你挨着咱们不会有事的啊。”
樱桃的遭遇她也听说了,对这个以前不十分看得上的憨丫头多了一分怜惜,此时只要她好好跟她们一起呆着,不要添乱就行了,也不吩咐她去干活去了。
樱桃却是摇摇头,仍旧是木着脸不说话,她放下怀里抱着的大包裹,打开,众人一看,全是夏川萂的东西。
衣裳鞋袜就不用说了,一身叠一身,看颜色,得至少有三四身的样子。
除了衣裳,居然还有小毯子小枕头小布巾小帕子,另外还有两个扁平的盒子,温媪和刘嫂子不知道这是什么盒子,夏大娘却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夏川萂的两个妆奁盒。
一个里面装着铜镜梳子油膏花钿等物,另一个里面,装的全是各式各样的发箍,得有十几个。
怪不得包裹这么大,感情樱桃这是将夏川萂的日常起卧穿戴全给带来了。
樱桃拿出小枕头和小毯子放在铺好的兽皮上,又合拢了包裹系好,重新将这个大包裹抱在怀里。
夏大娘轻叹一声,将已经睡熟的夏川萂放平在这个露天床榻上,给她盖上小毯子,调整姿势遮挡日光,让她能睡的更舒服些。
此时夏大娘有些明白先贤书上说的“过慧易夭”是什么意思了。
单看这一路的意外逃亡,她们这些大人尚且承受不住,更何况还要根据形势做决定带着大家安全逃离敌人的夏川萂?
在不知不觉中,她担负起了她们这两百多人的生命安全,让每一个人都活着寻觅到了安全的谷地,而她仅有六岁。
这一次逃亡,不知道耗费了小丫头多少心血,此前一个夏天养出来的红红小肉脸全都白养了,一夜过去,重新变的苍白萎靡起来。
尽管夏大娘她们已经为她创造出了最舒适的休息条件,但夏川萂却睡的并不安稳,她一改以前四仰八叉的霸道睡姿,身体蜷缩在一起,像是汲取安全的小动物一般依偎在母兽身边尽快修养生息,恢复体力和精力,迎接未知的战斗。
妇孺这边暂且安顿下来,围子乡的男人们,处境却并不乐观。
在牺牲了老人们之后,围子乡的勇士们勉强和从荆棘岭那边来的劫匪战成平手,郭选先是派遣大牛骑马从南面绕着去围子堡探查敌情,等他们将劫匪压着打之后,他又派遣了五个人从荆棘岭去西堡求救,等劫匪见势不好一哄而散逃走之后,他们又将跑不动的劫匪审讯一番全部杀死后,大牛也骑着快马回来了。
让他惊喜的是父亲和兄长都活着,兄长大壮虽然替父亲挨了一砍刀,但他身上穿着皮甲,只是皮肉伤,能救父亲一命,这一点皮肉刀伤完全不算什么。
大牛不敢耽搁,将夏川萂一行妇孺们进了围子岭的消息说给郭选和围子乡的男人们听。
男人们听到自家媳妇、孩子安全的进了岭,心中的忧虑暂且放下几分,这算是一个好消息。
葛老翁问道:“你就只见到妇孺们,没有见到其他逃走的乡人吗?”
大牛很确定的回道:“只有妇孺,没有另一队人。”
葛老翁眉头狠狠拧在了一起。
当时逃走的除了夏大娘一行以及路上遇到的队伍中段的妇孺们,行走在队伍中前端的壮妇和半大少年们也在混乱的第一时间往回撤退。
按说这些人可比那些带着幼小孩子的年轻媳妇孕妇们有力气多了,应该逃在这些人的前面,怎么大牛只遇到了妇孺,没有遇到这一伙人呢?
郭选安慰道:“大牛是从南面骑马走的,那些人是从北面走的,黑灯瞎火的不辨方向,若是走迷了路,遇不到也很正常。”
为了不吸引匪徒的注意力,逃的时候自然是熄灭了火把的。
葛老翁只能道:“但愿如此。”
郭选问道:“接下来怎么办?葛公拿个主意吧。”
逃命这等事,在前辈面前,郭选就不班门弄斧了。
葛老翁没有半点犹豫道:“先去围子岭找娃娃们。”
郭选颔首,没有意见。
那些妇孺们实在让人担心,不去看一眼怎么能放心?
葛老翁继续道:“郭管事,咱们就此别过,以后有缘再见吧。”
郭选挑眉:“您老什么意思?”
第119章 第 119 章
葛老翁道:“郭管事, 您跟咱们不一样,您家小都在岭那边,翻过这座岭, 您就能回家了。咱们家小都在岭的那边, ”他指了指荆棘岭斜对面围子岭的方向, 继续道, “她们生死不知,咱们得去找她们, 就是死,也得死一块儿。您实在没必要跟咱们一起冒险,如今天光已经大亮, 匪徒也都去了东面, 您现在过岭,安全上无虞,咱们也就无需送您了。”
葛老翁这话有理有据有情有义, 不管算是人情上还是道义上,都为郭选考虑到了。
但是:“您老是不是忘了?咱们公子的女侍现如今也在围子岭呢,我要是放她不管,等公子回来了,命或许能保住,前途就别想了。老郭我还想荣华富贵, 享子孙福呢,葛公您方才这话却是说早了。”
说到夏川萂,葛老翁不是不感叹的, 逃跑路上发生的事大牛都说的清楚, 娃娃们都挤在马车里,不用拖累他们母亲也能保的命在, 这恐怕是他们这次逃亡中得到的唯一好运了。
他们遇上了一个愿意对他们仁慈的主家。
葛老翁承诺道:“您放心,夏川小女君对咱们仁厚,咱们就是拼死也会保得她性命在,”又看了看郭选,砸吧一下嘴,道,“您要是有心,可以去西堡带府兵来围子岭找咱们。”
围子堡估计这会已经被占领了,他们也回不去,只能跟妇孺们在一起,暂避围子岭。原本打算去西堡,除非西堡那边派人来接,否则,他们仅剩的这点人是不能护着他们围子乡的妇孺们再去西堡了。
现在看来,连夜去西堡避难这个决定做的太过草率了,他们也太倒霉了,匪徒来了桐城郊外别家都没事,就让他们给遇上了,好像是老天要亡他们围子乡,见不得他们好。
郭选皱眉:“咱们已经派了围子堡的府兵去西堡求救了,某就不用多此一举了吧?”他见葛老翁对他的话无动于衷的样子,陡然明白,去求救的人原本就都跟围子乡的人没有什么关系,他们或许能将围子堡的消息带去西堡,但能叫来援兵?
这会郭选自己心中都是存疑的。
是将夏川萂暂时交给围子乡的人他亲自去西堡求救,还是去围子岭将夏川萂找回来然后再去西堡?
如果只考虑夏川萂一人的话,郭选是有把握一人一骑平安将夏川萂带去西堡的。
但是,听大牛话里的意思,夏川萂是个聪明且重情重义的人,她未必愿意只自己一人回西堡,啧,这可就难了,要是他强行带这丫头回西堡,回头她再在老夫人和公子面前给他上眼药,那他这好心不成了驴肝肺了?
既然这好人风险太大,那他就只有第一个选择可以选了。
郭选再三考虑的空档,其余还能活动的围子乡的勇士们已经开始收拢溃散的牲畜,整理流散的家当,套车赶骡的准备再次出发了。
郭选找到葛老翁,正色道:“葛公,某再三考虑,决定亲自去围子堡求救,您老放心,郭某以性命发誓,一定将援兵带去围子岭”
葛老翁忙打住他的话,道:“郭管事,您已经够仁义了,实在无需如此,无需如此。”
郭选只当他是客气,仍旧再三保证一定会带着郭氏的府兵来救围子岭的乡民们,然后就骑上他那匹跟他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大青马带着自己养的心腹手下朝荆棘岭的方向离开了。
一个黝黑汉子凑过来问葛老翁:“翁老,这姓郭的真能带府兵来找咱?”
葛老翁嘿声道:“最好找不到,谁知道来的是兵还是匪。”
这汉子不说话了,狠狠“呸”了一声继续干活去了。
这年头世道乱的很,是兵是匪是良是草根本就没法分的清楚。昨晚那些死在他们手下的匪徒们原本不都是老实种地的良民?还不是化成匪徒半夜来抢他们?
葛老翁点了一下人手,原本他们围子乡的老弱病残有近五百人,经过这一夜,死了得有小两百人,活下来的也都带着伤,活下来的是还能喘气,但什么都做不了,跟死了也没差了。
让他欣慰的是青壮勇士们只死了三人,让他心痛的是牛羊牲畜们几乎全跑了,有的是受到惊吓跑的,有的是被点燃了皮毛去冲击敌人烧死了。
他们围子乡十几年的财富积累经此一战算是全没了,好在还有人在。有勇士们在,妇孺们在,他们就还有希望。
只要有人在,他们就还会有源源不断的财富,葛老翁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葛老翁跟自己的瘦马告别,瘦马的腿骨折了,站不起来了,只能等死。这是一匹老马,就是腿好好的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
葛老翁浑浊的眼睛掉下一颗老泪来,他抚摸着老马干瘦的脖颈喃喃告别道:“老伙计,老伙计,老伙计”
老马流泪不止,眼眸留恋的望着初升的朝阳,在葛老翁喃喃送别中闭上了眼睛。
葛老翁薅了一把苜蓿草放在老马嘴前,最后抚摸它的脖颈,转身向重新组好的队伍走去。
现在的队伍只有不到两百人,两头骡、五头牛、一头小毛驴,板车倒是不少。
留下的这些板车基本都是夏大娘和夏川萂她们的,因为乡民们自己的板车逃的时候能带走的都带走了,所以眼前这些板车上装的也都是些值钱的细软、粮食等物。
简而言之,都很值钱,各种意义上的。
阿大和阿二以及夏大娘身边的几个佃农占了两头牛车一头骡车,葛老翁猜之所以只占这三辆,估计十这几个人当中有人不会赶车,所以只占了三头牲畜。
葛老翁对此没说什么。
他见一些箱笼被放在草地上没有搬上车,就问道:“这箱子怎么回事?”
一个夏大娘的佃农道:“这箱子里装的都是没用的东西,咱们车拉不了,就不要了。”
葛老翁见笨重的实木箱子上锁着精致厚重的铜锁,就问道:“里面装的什么?”
佃农:“书。”
一个围子乡的汉子在葛老翁耳边道:“是夏川小女君的书箱,他们嫌沉也嫌占地方,就不要了。”
葛老翁笑笑,对阿大阿二他们道:“你们若是当真不要了,不介意老翁带上它们吧?”
阿大爽朗笑道:“老翁自便。”
葛老翁对他们拱拱手表示感谢,围子乡的汉子们围拢过来两人一个将这几十个书箱给抬上了木板车。
分给他们的牛骡只有四头,只能拉四辆木板车,剩下的木板车也都是贵重的财产,汉子们就自己背着麻绳自己拉,能拉多少拉多少。
葛老翁骑上个那头小毛驴跟骑马的大牛在前头引路,汉子们就拉着板车奋力在后头跟随。
也难怪阿大他们不愿意带着这些书箱,又笨重又占地方,还压根没什么用处,带着它们纯粹找罪受。
但为着他们活下来的媳妇孩子,围子乡的汉子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硬是将这些“没用的”书箱拉到了围子岭下。
大牛知道夏川萂她们马车拐头的地方,找对了方向,顺着明显的车辙印和队伍行走中踩踏的痕迹就能找到她们进岭的地点。
汉子们都十分心焦,因为他们在寻来的路上发现了血迹,妇孺中应该是有人受伤了,再想到她们当中有十多个孕妇
不能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他们都要喘不上气来了。
葛老翁下令道:“虎子你带着三十个汉子先进岭寻找,剩下的留下来藏行礼。”木板车是进不了岭的,只能就近藏起来。
葛老翁问阿大他们:“诸位义士如何打算的?”
阿大拱手客气道:“咱们只有几个人,带不了多少东西,就都留下来请葛翁帮忙照看了。”
这是要葛老翁他们给他们干活藏车的意思。
葛老翁拱手客气道:“好说,好说。”
阿大再次感谢一番,就骑上骡子和牛,跟在虎子带领的三十个人的队伍身后进岭了。
葛老翁他们藏木板车的时候发现了夏川萂她们丢弃的三辆马车厢,葛老翁看着被砸的稀巴烂的马车厢,脸色凝重道:“有匪徒找来这里,你们找找看,是进岭了还是去了什么地方?”
有擅于查看痕迹的汉子寻着草伏地的方向寻找过去,松了口气回来对葛老翁汇报道:“瞧方向是从东面来的,在马车厢的地方逗留之后,又回去了东面,没有进岭。”
葛老翁仍旧不放心,来回踱步道:“进岭的口子多的很,他们没从这附近进岭,不能说明他们没从其他地方进岭,尤其是他们若是占了咱们的家,进岭就更方便了。”
有汉子着急道:“那怎么办?”
葛老翁下令道:“藏好车,带上家伙式,咱们去家里看看去。”
有汉子咽口唾沫,喏喏问道:“咱们,不进岭了吗?”
葛老翁骑上小毛驴,狠声道:“要是有恶狼盯梢,进了岭有什么用?去打了狼窝,让他们知道咱们才是这里的主人,他们就不敢进岭了。”
汉子们齐齐叫喊:“打了狼窝!打了狼窝!打了狼窝!!”
夏川萂一觉睡到夕阳西下,谁都没喊她,任她睡到自然醒。
夏川萂是被饿醒的,她动了动疲软的身体,立即有一双手将她半扶半抱起来,夏川萂睁开酸涩的眼睛,认出来是夏大娘。
夏川萂张张嘴,有瓷碗端过来,正好怼进她张开的口中。
夏川萂顺势喝了一口,是温热的蜂蜜水。
夏川萂吨吨吨的喝光一晚蜂蜜水,这才觉着自己彻底活了过来。
夏川萂看了看四周,见多了十几个汉子,不由高兴道:“是他们找过来了吗?”
夏大娘又从温媪手中接过来一个碗,用汤匙搅拌了一下,舀了一汤匙汤塞入她的口中。
夏川萂品尝了一下,弹弹的,好像肉,却没有半点肉的腥臊之气,还带着点鲜美,再尝了一下,呜,有胡椒,还有盐,其他就尝不出来了。
夏川萂又让夏大娘喂了一汤匙,边嚼边问道:“这是什么?这么好吃。”
夏大娘:“蛇羹。”
语不惊人死不休!
夏川萂僵硬在当场,浑身汗毛直立,舌根急速分泌唾液,不知道是该咽下还是该吐出来。
夏大娘凉凉道:“只捉了这么一条,都舍不得吃,全留着给你了,在火上煨了一天,就等你起来吃了。”
“哦。”夏川萂从容咽下,接过夏大娘手里的碗,咕咚咕咚仰天一饮而尽,嗯,确实挺鲜的。
又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感觉一股暖流从腹部缓缓升起,就跟吃了十全大补丸似的,五脏六腑都熨帖了。
夏大娘看着这丫头脸上慢慢升起的红晕,心下笑意升腾,她就知道,她这么一说就是再可怕的东西这丫头都能面不改色的吞下。
夏川萂转头看了一下四周,还是那句话:“大家找来了吗?怎么就这十来个人?”
温媪回道:“一开始找来了三十多个人,又走了十个的人去报信去了,但是等了半天没这十个人都没回来,不放心,又去了五个,也是到现在都没回来,实在让人担心。”
听说夏川萂醒了过来,路媪也找过来了。
夏川萂忙问她:“怎么回事?我听说”
路媪点头,脸上带着担忧之色,将葛老翁一行发生的事仔细说了一遍。
听到自己的书都给带到了岭外头的时候夏川萂还惊喜了一下,等听到人走了就没消息之后,她就心下开始发沉。
她大脑急速转动,仔细分析蛛丝马迹,最终得出一个结论:“围子乡和围子堡离这里太近了,咱们进岭的时候就发现乡里有人进去烧房子,葛翁他们留下来藏行礼的时候,或许发现了匪徒的痕迹,他们不放心,可能去了乡里查看去了。”
路媪点头,继续猜测道:“定是跟发现的匪徒交手,才一连出去两拨人都没有再带消息回来。”
夏川萂站起身,看到谷口方向已经横着两颗粗壮的栗子树的树干和枝丫,有小孩子穿梭在其中捡还没有掉完的毛栗子球,那十五个围子乡的汉子则是在附近不安的徘徊,倒是老陈,坐在一块大石上一下一下的磨自己果然豁口的斧头。
夏川萂对路媪道:“您再让两个人结伴去探消息,要紧嘱咐他们”
路媪忙道:“我将他们叫过来,小女君自己使唤他们就行了。”
夏川萂有些犹豫:“他们会听我的吗?”
路媪笑道:“您将他们的媳妇孩子都保住了,要他们把命给您都行。您还不知道吧?那两个足月的孕妇生了,母子平安!”
路媪是真的高兴,她原本以为这两人大人孩子都保不住的,但夏川萂吩咐将蜂蜜、盐和粳米都分给她们,她们吃饱了,又吃的好,自然就有力气将孩子生下来了。
夏川萂也是惊喜万分,连连道:“那可太好了,那可真是太好了”
瞧瞧人家,瞧瞧瞧瞧,长途跋涉逃命一番都能将孩子顺利生下来,这下她可是相信金老爷子写的郭靖的母亲李萍怀着他一路从临安一路逃难至蒙古还能在乱军中生下郭靖母子均安不是在胡诌而是真的了。
路媪让一个路过的小孩去传话将汉子们都叫过来,汉子们见到夏川萂,都叩首行礼,唤她:“小女君。”
夏川萂努力挺直了腰板,仰着小下巴大声道:“你们出两个人出去探消息,谁愿意去?”
一个汉子道:“小的跟杵子愿意一起去探消息,其他人留下护卫这里。”
一个汉子应了一声,想必他就是那个叫杵子的人。
夏川萂问这个说话的人,道:“你叫什么?”
这个汉子回道:“小的叫马全。”
夏川萂点头,道:“马全,你和杵子一起去探消息,记住,只是探消息,什么都不要做,以一个时辰为限,探到葛翁他们的行踪后,立即回来报给我知道,若是没有探到,一个时辰一到,你们也必须要回来报消息,一切以你们自身安全为重,记住了吗?”
马全和杵子大声应和:“谨遵命!”
安全和杵子出谷去探消息去了,夏川萂继续吩咐道:“敌情难测,咱们也不能干等着,这谷里树木众多,立即砍伐树木制造箭矢、棍棒、投枪等武器,越多越好,能做到吗?”
汉子们齐声应和:“能做到。”
只是,有一个汉子沉声道:“咱们缺乏利刃,削尖棍棒制作投枪非利器不能。”
关于这一点,夏川萂也有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需要的不是一把两把利刃,而是几十把几百把,要是有可能,夏川萂都想给在这山谷里的每一个人,包括孩子都配备上一把刀。
夏川萂想了想,道:“我听说你们将我的书箱都带来了,你们也看到了,书箱的锁和包边都是铜的,你们再派两个人悄悄去将箱子上的铜片都给剥离下来带回来,重新融了或许能再造一两柄利刃。”
汉子们齐齐咽了口口水,互相对视一样,小心道:“咱们不会铸造兵器。”
天哪,小孩子真天真,真难搞
吐槽的腹诽还没完,就听眼前他们新认的小女君道:“没关系,我会。”
真难搞啊?刚才说什么?!说是不是听错了
一个汉子又小心确认道:“您说,您会铸造?”他声音都在发颤,就怕是听错了。
夏川萂自信笑道:“你们以为我为什么一定要带上那些书?那些书里就写了怎么教人冶炼铸造!”
都是吹牛,那些书都是郭继业的,根本没有教人冶炼的!
一个汉子激动道:“那咱们把书都给您带来。”
其他汉子也都激动了,他们这才想起来,这小女君是他们仰望的氏族家公子身边的,她说懂冶炼,那就一定是能!
大雾ing~~
夏川萂嘴角自信的笑容僵了一下,忙道:“书暂且存在箱子里,那些书可沉重,你们就只能去两个人,带不了多少,去的两个人要快去快回,我这里先起好炉窑,争取你们回来铜片就能入窑。”
夏川萂说的很详细了,汉子们都听懂了,立即选出两个腿脚最利索的人,带着从老陈那里“借”来的斧子,出谷去起给书箱包边的铜片和铜锁去了。
老陈:
算了,我还有大刀,还有青铜剑,还有弓箭,都比那把斧子强!
夏川萂在三个汉子的簇拥下去寻找空地垒窑——另外三个汉子仍旧去警戒,她要垒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小泥窑,简单的熔炼一些铜片还是可以的,但在这之前,她要先
碳!!
夏川萂自信的小步伐顿了一下,遭了,没有碳,光靠木材烧出一千度的高温,怎么可能?
“小女君?”
夏川萂指着地道:“你们去那里挖土,找少沙的地方挖,我去看看木材够不够。”
汉子们领命而去。
夏川萂在路媪的带领下去了她们储存柴火的地方,都是女人们一天劳动所得,只有枯枝烂叶,便于引燃,都没有几块大块的木头。
夏川萂欲哭无泪,突然,她眼尖的看到了一小堆黑石头。
夏川萂心中一跳,忙过去捡了一块查看。
路媪见她居然徒手拿那黑石头,想要劝两句,就听她兴奋问到:“路媪,这是哪里得来的?”
路媪:“是黑丫带着孩子捡栗子的时候捡来的,能烧火,但有毒。”
夏川萂笑道:“我知道怎么去毒,路媪,我需要很多这样的黑石,您能派人去多采点吗?”
煤炭啊,她居然有煤炭,老天爷果然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路媪说的有毒,是煤在燃烧的时候产生的二氧化硫和燃烧不充分导致的一氧化碳,人闻了自然就能中毒了。
但她知道怎么去除煤炭中的大部分硫,化学课本上都写了,洗一洗,然后和石灰石一起烧就行了嘛。
石灰石这山谷里就有,她看到了,路媪让人烧成生石灰,然后配上水,洒在她们的营地里驱逐虫子。
路媪嘴里说的黑丫,就是给夏川萂她们带路来这个山谷的小丫头。
夏川萂看着这个已经成为孩子王的小丫头,笑道:“原来你叫黑丫。”
相比于只敢站在远处观察夏川萂的其他小孩子,黑丫一点都不怕夏川萂,她伸着手掌挑高着眉毛对夏川萂道:“我听路媪说你要这黑石头,只有我知道哪里有,你再给我一颗糖,我就带着人去给你挖一箩筐回来。”
夏川萂已经按照承诺给了她两块糖了,她知道夏川萂这里还有,就在夏川萂腰间挂着的荷包里。
路媪呵斥黑丫道:“黑丫,不得无礼,你弟弟喝的蜂蜜水就是小女君赐下的。”
阿大阿二他们将夏大娘木板车上载着的蜂蜜带了好几罐子过来,夏大娘将之都给了路媪,让她看着用。
黑丫跺脚反驳道:“那是给他的,又不是给我的!”
路媪还要呵斥,夏川萂制止了路媪,她将荷包解下,扔给黑丫道:“这荷包里还有很多糖,在出岭之前,你都听我的,这糖就都归你了,怎么样?”
黑丫颠了颠荷包的重量,又打开看了看,果然有很多的糖,她一把将荷包塞怀里,不放心,解下腰间的一条麻绳,穿过荷包的活扣,将麻绳系在脖子上,这才将耷拉在胸前的荷包重新塞进怀里,这样荷包就不会在她爬上爬下的时候掉出来了。
真聪明!
黑丫拍了拍胸膛,对夏川萂道:“你说的,只要我听你话,这糖就都是我的了!”
夏川萂笑道:“我说的。”
黑丫一挥手,对跟她一起来的小孩们道:“孩儿们,跟我来!”
说罢,就带着一群孩子呼啦啦的跑了,跟个山大王似的。
夏川萂羡慕的看着一溜烟就跑远的小孩们,她就跑不动,也跑不快,真是让人羡慕啊。
路媪轻咳一声,提醒道:“泥土挖好了。”
女人们带着的工具,其中就包括一些铁制的钁头锄头等,挖地足够了。
其实夏川萂更想熔炼了这几把铁制农具,但想也不可能,她还是选择熔点更低的铜吧,只要把铜给弄出个模样出来,以后再弄铁就有经验了。
现造一个泥窑并不是简单的事,阿大阿二他们都被夏川萂使唤的团团转,终于在天黑之后将泥窑垒了出来。
不得不说,夏川萂完全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傻大胆,瞎折腾,正常情况下,像她这样头一次在野外垒窑炼铜根本就不可能成功。
要是手残的,要是非酋的,别说是简陋的野外,就是工具材料齐全,也几乎没有一点成功的可能性,可能连最开始的泥窑都垒不明白,更谈成功。
但是,就像夏川萂说的,或许是老天爷真的站她那边,就这么磕磕绊绊的,在那两个汉子带着一大包的铜片铜锁回来之后,夏川萂让人做的带鼓风袋和小烟囱的泥窑已经烧起来了,另外还有一个长条模子,是等烧出铜水灌刀的模具。
泥窑的旁边堆着好几篓子黑丫带着孩子们挖回来的煤炭和石灰石,大火烧上一晚上不成问题。
夏川萂还在不满:“按说这泥窑做好了要阴干一两天再用比较结实,但现在咱们没时间,希望一会大火烧的时候不要裂开了。”
没有人应答她,他们也都是头一次垒窑冶炼,怎么知道怎么样才算是结实呢?
一个汉子用木棍夹铜片,一接触泥窑就高温自燃起来,老陈默默递过来一个长柄铁夹。
好你个老陈,竟然什么都有!
老陈扭头,避开夏川萂控诉的视线,哼,要不是觉着这丫头真有可能造出兵器,他才不会帮忙。
大家伙正兴致勃勃的围观炼铜呢,出去探消息的马全和杵子回来了,他们还带回来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留在谷地里的汉子们一见到这个男人就激动的迎过去,叫道:“虎子哥!”
虎子接过一个女人捧着的大碗咕咚咕咚喝了起来,看他样子,一定是经过了艰难的战斗,累坏了。
夏川萂也过来,马全见到夏川萂就满脸焦急的禀报道:“小女君,有匪徒试图从东面的后围子进岭,翁老他们正带人伏击他们。”
夏川萂惊道:“匪徒知道咱们在岭里?”
虎子这会也喘过气来了,他借着嘴角的水抹了把脸,道:“不是冲咱们来了,他们没吃的,是想进岭打猎,这边山谷靠外,指不定他们就摸到咱们这边谷地来了,为了不暴露这里,咱们只能不让他们进岭。”
夏川萂问道:“他们有多少人知道吗?”
虎子:“至少一千人”
嘶!
凡是听到的人,具都倒吸一口凉气,心底升腾起惧怕之意。
第120章 第 120 章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虎子也说不清楚哪里来的这么多灾民, “那些人都十分凶悍,翁老说可能不全是灾民,很有可能是半路加入的河东境内的土匪, 要不然人生地不熟的, 河南的灾民即便进入河东境内, 也不可能这么巧的就进入了郭氏邬堡范围之内, 还来的这样顺利。”
顺利的好像半路没有半点阻碍,一路畅通无阻的就这么进了他们围子乡。
夏川萂沉吟道:“若是河东境内的土匪的话, 倒也说的通,我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有洛京那边的郭氏人来桐城给老夫人送寿礼, 半路就曾遇到土匪劫道, 还是咱们老夫人派了府兵去营救才将人给带回来。”
夏川萂说的是去年英国公世子夫人给郭继业送春华和秋月两个丫鬟的事,当时她听了这个消息,就觉着外头世道十分不安全, 好好半路走着都能遇到土匪。
现在好了,很可能这些土匪带着灾民们来邬堡抢劫来了。
说不好是不是专门冲着郭氏来的,哦对了,这围子堡和椒山,还是郭继业从别家手中抢过来的,虽然是合法合理的购买的, 但在其他人家眼中,可未必是合理的。
这里面到底还有一些什么其他的事,现在她只能猜测, 一件都证实不了, 还是先顾好眼下吧。
夏川萂深吸一口气,问虎子:“你来这里, 是葛翁有什么话吗?”
虎子对夏川萂一礼,道:“葛翁说,这些人已经占了围子堡和前后围子乡。葛翁让小女君和夏大娘、路媪决定,看看是不是继续向椒山迁徙,咱们正面打不过那些人,不能硬来,只能躲避。”
他已经听马全和杵子两人说了,他们的女人和孩子们能平安多亏这小女君,葛翁也让他们都听这郭氏小女君吩咐。是以虎子对夏川萂很尊敬,态度也很谦恭。
夏川萂听说这批匪徒竟然占了围子堡,心下不由更加沉重,围子堡光她知道的就存了不少的粮食和兵器甲衣,她不知道的地方,还不知道存了多少这些储备物资,现在全便宜了这些匪徒了。
当然,前提是这些匪徒足够聪明,能找得到这些。
夏川萂道:“匪徒占了围子堡,指不定手里有多少刀剑利器,咱们确实不能硬扛,但立即就走也不可能,有两个婶子刚生了娃娃。”
虎子也沉默,他们围子乡新添丁当然是喜事,但在这个时候,跟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有何区别?
虎子咬牙道:“我这就去跟兄弟们报喜,咱们拼命也不能让天杀的土匪进岭。”
夏川萂郑重道:“那就拜托各位了,但也不能硬拼,不是说是伏击吗?只要吓唬他们不往这边来就行了,等明天,咱们就去侦探地形,收拾出发。路媪,将挂好的肉都烤了,让人带去给外头的勇士们,他们要吃饱了才能战斗。”
葛翁他们从荆棘岭走的时候,带上了那些被烧死的牛羊的尸体,这些牲畜是烧死的,不是病死的,是可以放心吃的。
那三十个人进岭找夏川萂她们的时候,身上是背着这些牲畜进岭的,以羊肉最多,毕竟牛个头大,只能肢解了一人背一点肉,不像羊,一个汉子能背两个。
这些肉都被路媪带人处理好了,用盐淹了一个白天夜里就挂了起来,准备做成干肉便于储存。
在这里就要再次感谢阿大阿二他们了,他们几乎将夏大娘的车都带了回来,盐这种可以当做钱用的东西,夏大娘自然都要带去西堡。
这下都便宜了围子乡的人。
路媪虽然不是围子乡的人,但她是个温柔善良热心肠的人,围子乡的这些妇孺们都信服她,也愿意听她的调派做活。
路媪带人去将肉烤熟,虎子跟夏川萂郑重道谢:“多谢小女君体恤。”
夏川萂叹道:“应该的,有你们在,咱们才会安心赶路。”
知道后头有人保护,和完全不受保护的逃亡那完全是两个概念。
前一个让人有盼头,即便只有一口气也能咬牙坚持,后一个,那就是看不到希望的挣扎,心气不一样,得到的结果也是不一样的。
所以,夏川萂再三叮嘱虎子,一定回去告诉葛老翁,大家都悠着点,别真的拼命,围子岭大的很,大家活命的机会有很多,并不一定非要拼上性命。
他们真要都拼死了,说不定她们这些人的危险会更大。
夏川萂正在絮絮叨叨呢,那边有惊呼声传来,虎子和马全、杵子不由好奇看了过去。
夏川萂一拍脑门,咳声道:“我忘了,定是成了。”
成了?
什么成了?
虎子和马全、杵子三人对视一眼,都好奇的跟在夏川萂的身后朝喧闹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见到夏川萂过来,人群自动分出一条道路来给她。
人群最中间的老陈用长柄铁夹从水中夹出一个手掌长短的铜片,说是铜片也不十分恰当,因为这铜片差不多有半指厚。
老陈用手指试了试温度,又将其埋入另一个大水罐子中降温,再次夹出来,已经可以用手拿了。
夏川萂忙问道:“可以开刃吗?”
老陈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高兴道:“能,当然能,比咱们专门打造的差不了多少。”
夏川萂也高兴道:“太好了,那今晚再多垒几个泥窑,多烧几个这样的铜片出来,咱们就能多几把利刃了。”
老陈又颠了颠手里沉甸甸的铜片,思考道:“你先让人去垒窑,我再看看怎么造几个合适的模具,你造的这个模具太宽了,浪费”
夏川萂自然都听他的,让他全力发挥他的聪明才智,她完全支持!
虎子看看热浪滚滚的泥窑,再看看打着赤膊向窑底铲黑石和石灰石的汉子,再看看一直宝贝拿着铜片不撒手的老陈,他有些看明白了,又有些没明白。
有个妇人给他端来了饭食,他一打眼,嘿,正是他婆娘。
虎子哪里还想着吃饭,他拉着他婆娘问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虎子婆娘笑道:“咱们在炼铜造兵器呢,炼完了就能有刀使了。”
虎子非常想呵斥自家婆娘问她你在说什么屁话,但眼前的一切让他觉着自己自己才是个屁,要不然怎么连他家婆娘的话都听不懂了呢?
虎子就蹲在泥窑不远处一边端着碗吃麦饭吃羊肉一边目不转睛的看着泥窑那边人来人往的忙活。
还真没白等,他刚吃完就另有一小锅铜水熔炼好了,被浇筑到一个模子中,然后等降温凝固,碎掉模子,取出长条铜片降温,然后,开刃
虎子并没有等到开完刃亲手试一试这铜片的锋利程度怎么样就必须要带着人背着肉离开了。
路媪已经带着女人们烤熟了肉条,他必须得带着这些加工好的熟肉回到翁老和兄弟们身边,告诉他们这谷地里的神奇。
没错,在虎子眼中,这谷地变的十分神奇,已经超脱了他生来将近三十年的认知。
他得去问问翁老,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翁老知道的话。
夏川萂可不知道虎子心中是怎么想的,她睡了一个白天,到了晚上只觉精神的不得了,别的小孩都耐不住白日里的超强体力劳动都睡了过去,就她在营地里这里瞧瞧,那里瞧瞧,看看守卫怎么样,看看人都怎么样,有没有需要她帮忙的
但每一个被她问到的人都微笑说“没有,多谢小女君关心,咱们都很好”
看到月亮快要升至中天了,夏川萂也下令让一直坚持到最后的路媪和老陈他们这些炼铜的人都去休息,他们都连轴累了一个白天了,应该去休息,明天才能有力气有精力继续劳动。
这些人也没有太坚持,他们的确已经很累了,再不休息明天要是倒了下去可就不好了。
一直等到所有人都倒头睡了过去,夏川萂才回到夏大娘身边那个专属于她的“小床”上躺下,仰头看着漫天星辰,对着漫天星辰祈愿,希望她们一切都能够顺利。
不知道郭继业那里怎么样了?
他还在大青山里打猎吗
夏川萂不知道,郭继业并没有像夏川萂以为的那样一直在大青山里打猎。
郭继业虽然和桐城的一些氏族子弟们进山去行猎,但他对外的联系一直没有中断,跟桐城、跟西堡老夫人那里也都保持着紧密的联系。
在老夫人这里收到东堡的传讯之后,他第一时间安排了府兵去大青山寻郭继业,让他赶紧回来西堡。
所以,在夏川萂她们进岭的时候,郭继业已经出了大青山,马不停蹄的回到了西堡。
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围子堡这边已经遭遇了由灾民化成的劫匪攻击的事,他还以为夏川萂她们还好好的在围子堡呆着呢。
郭继业没想到会有灾民进入了桐城郊外,河东郡即将有叛军到来已经很让大家惊疑了,谁都没想到会有灾民,而且是和当地土匪合在一起的灾民们直接进入了桐城腹地,所以,郭继业是带着府兵直接从西堡回了桐城,他得和张郡守合计怎么应对即将到来的叛军。
郭继业刚带着郭氏一千府兵离开西堡没多久,从荆棘岭那边来派来求援的五个人就进了西堡,他们被带到了老夫人面前。
这五人也是郭氏府兵,是被派到围子堡守卫的人。
像他们这样被派到围子堡做守卫的人不是固定的,而是一旬一轮换,此次他们这五人是跟随围子乡的人一起来西堡,另外还有五人留在了围子堡继续守卫。
他们还不知道,在他们到达西堡求援的时候,他们留在围子堡的五个同袍已经被杀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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