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反差两面
“哎呀, 被识破了。”
说是这么说,林乐喜笑得毫不在意。仿佛双胞胎变脸把戏只是个寻常的打招呼的出场形式。
仿佛而已,平常可不会。这也只是我第二次见识她扮演林警官, 再上一回, 是在咖啡馆。
林乐喜看向我说:“好哇, 逮到你们背着我出来玩了!”
“是谁早上说没空的?”我说。
“那时是没空呀,后来又有空了。”
“我们来的时候在门口见到很像你的人。啊,也是这身衣服, 原来真的是你。”
“见到不喊我?”
“就一晃眼,没看清就不见了。”
“有种东西叫手机, 它可以发送文字、图片,还能语音通话。如果你想联系某人……”
正说着呢,袁苑桉就出声指出:
“两个雪糕。”
“哦,这个。”她回给袁苑桉一个意有所指的笑, “我姐临时有点公务又不想爽约,叫我救急替她几个小时。”
林乐喜扬扬下巴指向不远处, 然后我们就看到了周医生。
“我都陪她大半天了。林乐奕那家伙,声称两三小时, 结果到现在都还没来。”
这回到我忍不住插嘴了:“你又……”
“呀, 先不说了, 不然雪糕化了麻烦。等会换了班再找你们玩。”林乐喜走远两步又回头,就换成了林警官的严肃脸,“待会我带周溢彩过来打个招呼, 别戳穿我哦。”
趁她走开那会儿,袁苑桉就问:
“怎么回事?换什么班?替什么?”
“替她姐啊。原来你也知道她们双胞胎会互换……”
“我不知道。”
“咦?难不成……你是头一回见她这样?”
点头。
好吧, 既然林乐喜本人都不隐瞒了,我就简略给她解释了双胞胎姐妹暗地互换身份的把戏。
“所以, 本该是林警官和周医生约会,临时有事就让林乐喜假扮她顶替?”
“大概是这样吧。”
“周医生发现了不得气死。”
“也不是头一回了,据说没被发现过。”
“这两姐妹也太扯了吧,约会这种事怎么能顶替?!”
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不过,我们的谈论暂时停止,那边两位过来了。这回林乐喜举手投足俨然就是林警官本人。
客观来说,我们和林警官并不算熟,所以林乐喜也很一本正经地只挑场面话说。反倒是周医生还热情些,甚至询问了我最近的健康状况。我就说,除了记忆没恢复,其它一切都挺好,还找了工作在上班了。
她问我,心理医生对这种情况有什么对策。我说我没找过心理医生,也不打算找了。现在生活挺好的,记不记得过去都无所谓。
她就说,如果本人觉得生活不受影响的话,也确实不是非要治疗,反正本来就每个人都会忘记很多事。
再简单客套两句,她们就继续原本的游玩计划。
我们坐在原位目送她们走开,林乐喜这家伙自个回头呲牙笑了一嘴——是她自己的神情——啧,变脸比翻书还快。
看着那两人的背影,我不禁感叹:“实在是很像啊!……话说,我有个奇怪的猜想……”
说到一半,我又有点犹豫,这种没有根据想法说出来会不会被嘲笑。
“说呀。”袁苑桉催道。
“呃……仔细想想,从来没见过双胞胎两人同时出现呢。你说,会不会……其实她们是同一个人?同一个人,有着两个身份和性格表现……”
“她有双重人格么?”袁苑桉一脸听到瞎扯的表情,“虽然外表很像,但很显然是两个人啊。”
“你能分清?我是指林乐喜刻意扮演林警官的时候。”
对噢,明明刚才她就认出是林乐喜了。
袁苑桉点头:“眼睛,眼神不同。”
这么一提醒,再仔细想想,确实是有那么一点点……印象中,林警官的眼神很犀利;而林乐喜扮演她时,却是少了几分严肃的正义感。
不过,这么细微的差异,乍眼看去真不好分辨。
袁苑桉说:“就算是双胞胎,但真的没被发现吗?性格和气质可是差很远。”
“林乐喜说,正是因为个性不同,平常打扮发型都拉开区别,突然互换身份才更有迷惑性。”
“但亲近的人相处的时间可不短。”
说得有道理,如果连袁苑桉都能分辨的话,周医生会看不出来吗?
“说不定……林警官和周医生相处时,本来就跟平常不同?”我继续猜测,“那天在植物园听周医生和艾菈的谈话,也不像有所察觉。她连恋爱烦恼都跟她商量,如果觉得不对劲肯定会说的呀。”
“总之,”袁苑桉说,“这对周医生不公平。”
“诶?你打算揭穿她们吗?”
“不会,我不多管闲事。但是,如果碰巧遇到合适机会,也会。”
我知道一旦涉及感情问题,袁苑桉就会特别较真、容不得沙子,哪怕对不熟的人也是如此。我也明白正是这个原因,她对楼下的卓曼和艾菈一直刻意保持距离。
而我的好朋友就仅有她和林乐喜两人。我当然不希望她们之间产生什么隔阂。
试着想了想这个局面。
假设周医生不知情,贸然戳穿了对她而言不算好事,对林警官也不好,对林乐喜……好像也不太好。
其实,从林乐喜着手就行了呀,只要她不再替代她姐约会,就可以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看来,回头得找机会和林乐喜谈谈,劝劝她。
不过呢,这又不是今天就得处理的事,先暂且放到一边。
眼下,我有点拿不准的……小疑惑。
袁苑桉居然一眼就认出林乐喜不是林警官;而且,解释两份雪糕时的那一笑也令人在意。仿佛她俩之间有什么心照不宣而我又不知道的事。
又但是呢,今天的天气这么好,怎么着都该让轻快的氛围继续下去,对不?所以,收起无谓的多虑,轻描淡写地扯点别的话题略过这段小插曲。
回到正事上来哈,我们还有半个游乐园没玩呢。
···
主题区围绕的是海岛风格,有各种与场景结合的机动游戏项目。
人很多,一派欢乐热闹的气氛,在这里,你能看到各种各样的欢颜。当然,也有吵架的,比如边排队边怄气的情侣或夫妻,又比如跟父母闹脾气的小孩子。
这会儿刚从海盗船上下来,那大幅度的摆荡和颠簸令我有点吃不消。就算回到地面,感觉人还是在晃,胃一直往下坠。
大概是见我面色不好,袁苑桉让我在一边歇会儿,她去买饮料。
找个不挡道的地方等着,看她快步走向小卖部。那边人有点多,她走得并不顺畅,时而就要侧身。
我站在路边,搓着衣兜里的鲸鲨钥匙扣,有点分神。
不远处的树下,有个戴着小丑面具的魔术师,在给游客变魔术。路过的人驻足,看一阵,再去玩下个项目。
过了一阵,袁苑桉回来了,拿着两瓶茶饮,热的。
“久等了,热饮贩卖机前面人很多,花了些时间。”
“真是麻烦你了。唉……没想到我对机动游戏这么弱。”
大家一起玩的海盗船,袁苑桉啥事没有,坐在旁边的小朋友也蹦蹦跳跳地下来,只有我头晕胃难受,实在不像话。
“感觉好点了吗?”她仔细看了看我,“脸色还是有点青。”
“没事,喝点热茶缓一缓就好。”
“以后别玩这种了。”
“嗯。”
附近的椅子都坐满了,我们就站在路边休息,还可以远远看那小丑魔术师变魔术。
魔术是手心里的小把戏,滑稽间变出一些小玩意和糖果,分给小朋友,逗得大小朋友都很开心。
缓了一阵人顺畅了些,我跟袁苑桉闲聊:
“哎,你说,小丑的笑脸上,为什么要画一滴眼泪呢?”
“这个说法可是五花八门。有人说笑出眼泪,有人说是为自己伤心,有人说是替别人流泪……也许一开始,只是一个抽象化的形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但人们总能根据自己的解读编出各种各样故事。”
“那你会怎么解读?”
“我吗?”她想了想,“为了让欢笑有意义。”
啊?让欢笑有意义?眼泪不是与欢笑相反的吗?
“我不明白。”
她笑了笑说:“只是我的个人解读。”
“说嘛。”
“是一种反差。假如黑暗不存在,也就无所谓光明;没有反面,正面就失去意义;若没有悲伤,欢笑也会失去意义。”
——哈,这下我明白了。
“所以。没有虚幻,真实将失去意义;没有遗忘,记忆也没有意义。是吗?”
“嗯,是这个意思。”她把空着的左手收进大衣兜里,如此应道。
第42章 高高低低
缓过了海盗船带来的不适, 又再继续今天的行程。毕竟我是因着工作任务来的,回去还要写游玩报告。
但刺激的机动游戏是不敢再玩的了,边上看看就好。旋转木马这类应该还可以, 但排队人太多了, 不是小朋友就是情侣, 最终还是选择放弃。
鬼怪屋……袁苑桉不愿意进去,跳过。
对面的奇妙屋倒是一个不错的可选项目,排队也很快。
事实证明, 这确实是一个好的选择。每一个房间都是一个惊喜,鲜艳的配色, 满是奇妙的装置,还有错位的空间,充满了设计的巧思。我们在里头逗留了很长时间,玩得很开心。
有多开心?袁苑桉的眼角眉梢有多轻快, 就有多开心。
我想,等瑞筑地产建设二期时, 一定要建议吴霜设计一个更大的全新的奇妙屋二号。
诶?你说请吸取上一位助理被炒的教训?我当然不会那么傻直接提出。这不是还要写游玩报告吗?大可以在这方面多加些笔墨。
离开奇妙屋时,日头已西斜。我们两人的手机同时收到提示, 是林乐喜在三个人的群里发了消息。她说终于当完替身, 摩天轮见。
好吧, 摩天轮不远,走过几个项目就到。
···
冬季白天短,天际已经是黄昏的颜色, 周遭游人喧嚣,高耸的摩天轮缓缓转动, 却显得安静。
广播在提醒傍晚巡游的开始时间,人群自然往中心广场那边聚, 游玩项目基本都不用排队了。
我俩倒不是非要看巡游表演,打算与林乐喜汇合再说。
来早了,林乐喜还没到。再过一会儿她来了,就会变成三个人了。也就是说,这是今天最后的两人相处时间。
要不然……
我忽而拉着袁苑桉钻进摩天轮的吊厢——恰好是浅绿色的,是我喜欢的颜色。
相对落座,厢门自动关上,顿时变安静了,还播着轻柔的音乐。
摩天轮转得慢,只抬升了一些,就看到林乐喜的身影。她也发现了我们,站在地上仰头摊手。
然后电话就打了过来。
“好哇,你们存心丢下我是不是?看到我过来还跑上摩天轮。”
“正好不用排队嘛,坐着歇歇。转一圈就下来。”
“你知道这个摩天轮转一圈要多久吗?二十分钟!”
“要不你也转一圈?”
“一个人坐摩天轮显得多孤寡啊!”
坐在对面的袁苑桉忍不住笑了一下,这里安静,显然她也听到了。
“那也没办法啊,又下不来。”
……
我跟林乐喜扯这些有的没的,袁苑桉无声示意我看窗外。高处视野好,就在另外一条路的拐弯处,我看到了周医生,以及另一个穿得和林乐喜一模一样的人,想必是林警官了。“双胞胎其实是同一个人”的无聊猜想不言自破。
“……赵肆勉,你有在听吗?”林乐喜还在电话那边。
“在的在的。不就二十分钟嘛。”
“我看你俩今天很不对劲。吴霜让你来考察,你倒是借公约会了。”
“咦,你怎么知道是吴霜叫我来的?”
“……你别管。算了,待会再说吧。”
然后电话就挂断了。
我一脸疑惑收起手机,紧接着就听到袁苑桉说:
“她昨晚在吴霜那儿。”
“哈?”
···
早知道林乐喜和吴霜关系不浅,我也在吴霜家附近见过她,一两回。林乐喜解释的原话是:“吴总裁很寂寞的,有时需要人陪伴,碰巧我有空就去陪她说说话,仅此而已。”
所谓“仅此而已”存疑,但朋友的私生活没必要过分打听。
我更疑惑的是,为何袁苑桉知道昨晚林乐喜在吴霜那儿?
“你知道吴霜准备结婚了么?”她说。
“知道一些。她有个未婚夫,听说是老爷子指定的,结婚是继承家族产业的条件之一。”
“上周,我们公司接下了她的婚礼策划。”
“诶?这事她没让我跑腿。”
“嗯,她自己跟进的。而这个方案,恰好就是我做的。”
我马上意识到:“就是你今天在改的那个方案?”
“对。昨天出的第一版,她非常不满意。老板很重视这个大客户,叫我马上登门拜访当面沟通。当时挺晚的了,谈好事情正要走的时候,就碰见林乐喜。”
“在哪?”
“就在吴霜家。”
“听说最近有些业务委托她调查?”
“嗯……可是,”袁苑桉停了停,“她是从卧室出来的,只披了件浴袍,腰带才扎了一半。”
那确实尴尬……
“那,那,林乐喜什么反应?”
“……她见到我有点意外,但满不在乎的,大方打个招呼就退回卧室。我走后她特意打电话过来说,只是互相消遣解闷的床伴,让我就当没见过她……呵,大侦探选择打电话,不留下任何文字证据。”
——竟是这种关系。
“吴霜呢?”
“什么都没说,像没事发生过一样。”
“那就是她让你也当作没见过的意思。”
“这我知道,又不是傻。所以我才没有告诉你。”
成年人有床伴不稀奇,当事人没顾虑的话旁人也没什么好说。只是啊,边筹备婚礼边留床伴在家,这真的好么?换做别人也就当听个花边新闻,但一个是我上司,一个是我朋友……
那时是谁听说对方低血糖就马上打包粿条的?又是谁说着不去,后来还是顺从地去医院了?这能叫“消遣解闷的床伴”?
摩天轮继续缓缓抬升,袁苑桉看向另一边窗外的风景,却如自语:
“我无法理解她的轻描淡写,尽管作为外人没有评判的立场,但是……为什么她们能把性和爱切开得那么清清楚楚?”本是在谈论这事,下一句她却跳跃到别的层面,“同性之间,界线到底在哪里?若是男女之间,多一点身体接触就是分界,可到了相同的性别,就算搂搂抱抱,甚至睡在一起都可以当做平常。”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往这个方向想,她甚至显得有点生气。
“你……在意林乐喜?”
“不,我只是在她身上看到了某个人的影子。”
是谁?
她沉默半晌才说了一个字:
“你。”
我?我怎么了?她是指我过去也有床伴吗?!还是在说别的?
“我忘记过去了,袁苑桉,如果有过什么不好的事……可以直接说……”
“那你先告诉我,今天你牵我手,是哪种意思?”
···
狭小的吊厢里,盈满的是黄昏的光线以及舒伯特的曲子,永无乡乐园的景色在窗外铺陈。我抓不住袁苑桉的思路,本在谈论吴霜和林乐喜,下一句就跳到了我和她;我以为她在意林乐喜,转眼她就说在意的是我。
——但我能抓住自己的思路。
两边座椅离得近,只消挪前一点,膝盖便能相抵。我再次牵起她手,细抚掌心的纹路。
“这种意思。”直白注视她的双眼,认真回答,“喜欢的意思。”
我作好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毕竟她多次表示过她不会选择相同的性别。
然而她的回应出乎意料:“你考虑清楚,我对感情很较真,没有试试看,只有全或无。”
“我知道。爬山那天晚上你就说过,我记得的。”
“现在撤回我可以当作没听过,仅此一次。”
傻子才撤回,她又没拒绝!
我想我笑了,站起身靠近她:“说出来的话怎么可能撤回……”
——嘭!
摩天轮外面传来一声闷响。
第43章 幸福摩天轮
突如其来的闷响中断了原本的话题。
从这个高度看出去, 赫然见到奇妙屋那儿冒出了火光和浓烟!再看地上,离现场近的游人们惊慌失措,稍远的则纷纷张望, 寻找声响的来源。
——那不是烟火, 不是特效表演, 是爆炸!奇妙屋发生了爆炸!
十来分钟前,我们就在那屋子里头,赞叹设计的巧思。此刻它却已经冒着滚滚浓烟。
吊厢里, 舒伯特的曲子戛然中断。提示音叮叮咚咚响过,传出一把戏谑的男声:
“幸福摩天轮的幸运游客们, 看到刚才的爆炸了吗?特别烟火表演开始了!恭喜你们,将获得亲身参与这次特别表演的机会!
——啊,先给你们一个忠告哦,乖乖别乱动, 安静听我说明。首先,你们会发现每个座椅底下都有一个刚刚启动的炸弹。
别动它哦, 也别紧张,它们不是定时的。触发条件有两个:一, 压在表面的重量变化超过临界值……”
停顿。
“是不是马上吓得连指头都不敢动了?哈哈哈哈哈……别怕别怕, 小小动一下还是可以的啦。至于临界值是正负多少……多少来着?哎呀, 我忘了。
噢噢,对了,还有第二个触发条件。从现在起, 当你们第二次经过顶点时……知道吧?摩天轮的顶点……嘭——!就会成为美丽的烟火!
今日的黄昏多美啊……有谁见过和落日一同绽放的绝美烟火吗?没有吧。稍安勿躁,马上您就会身临其中……”
随着说话人的又一阵笑声, 诡异的广播就此突然结束,宛如阴森森的小丑发出的死亡通告。
特别表演?炸弹?!真的假的?!
小心查看座椅底下, 果然发现了形似炸弹的物体!指示灯一闪一闪的。
压重变化、第二次经过顶点……我和袁苑桉面面相觑。
现在的情况是,我们所处的吊厢正缓缓上行,袁苑桉坐在座椅上,而我站在窗边。广播说压重变化超过某个值就会触发爆炸,所以,袁苑桉不敢乱动,我也哪都不敢碰。
忽而传来一声更近的爆炸,吊厢轻微晃了晃,叫人心惊胆颤!从窗外冒出的烟雾判断,是对面某个吊厢爆炸了!
天哪,竟然是真的!怎么就碰上了这种事?!
紧接着,地上又有一声炸响,如同呼应一般,鬼怪屋也发生了爆炸!
···
于空中缓缓上行的吊厢过滤了外面的嘈杂,也不是听不到,但仿佛变得很远很细微。这种相对的安静反而显得愈发可怕。
在这安静之中,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把我吓得不轻!
是林乐喜。一接通就听到她焦急的声音:“你们没事吧?听到广播了吗?”
“听到了,暂时还好。”
“恐怖袭击!”她说,“不知哪来的疯子。已经有人报警了,你们别乱动,等救援……”
正说着,广播又传出提示音,然后还是那个阴森的声音:
“啊,对了对了,好心肠的我还给你们精心设计了抽奖环节。炸弹上有两个按钮,嗯,自己找找就能看到。
一个,是解除按钮哦;而另一个,是立即爆炸!至于哪个是哪个……我也记不清,左左右右你们猜一下吧。
哎哎,在摩天轮上心跳加速……是不是很刺激?
50%的机会……噢,不对有两个座椅,你们是紧靠在一边呢,还是分开两边呢?应该没有人会独自坐摩天轮吧?从概率来说,一边50%,两边就是25%……嗯,就这样。”
广播安静了一秒,似乎那人还喝了一口水。
“呀,再给你们一个信息好了。摩天轮转一圈是20分钟,也就是说,你们有约莫20到40分钟的时间享受这段心跳旅程。那么,祝幸福的诸位好运哦!”
这次广播是真的结束了。
丧心病狂的家伙!摩天轮、奇妙屋、鬼怪屋……还有什么设施里藏着炸弹?竟然还充满信心地预留了长达40分钟。也许他就躲在附近某个地方,等着看好戏。
···
电话一直还在通话中,免提开着。
“你们现在刚刚经过顶点,也就是说距离第二次还有20分钟。别怕,保持通话,会有办法的。”
林乐喜这番话,是以一种冷静克制的语气说出来的,她怕我们惊慌轻举妄动。
可是,距离到达地面只剩10分钟。到时厢门会自动打开,那是唯一获得救援的机会,然后就会再升上去。
真的会有办法吗?第二次经过顶点,如果没能在此之前解除炸弹,那就唯有选择碰运气。
又是一声炸响和震动!又有人触发了炸弹,也许是压重变化,也许是选错了按钮——生命陨落。
我还紧紧抓着袁苑桉的手,手心沁出薄汗。她可是就坐在炸弹上啊!都怪我,是我把她带上摩天轮的!已经有人死了……我该如何令我俩脱险?!
林乐喜透过电话再次大声叮嘱:“千万别着急!别动!别选按钮!还有时间想办法……”
地面已是一片混乱,透过电话,尖叫声清晰可闻。
听到有人喊林乐喜名字,该是周医生。声音由远及近,她大概很激动,说:谢天谢地你没在上面!
还有林警官的声音,叫林乐喜别在这儿傻站着,马上撤去安全的地方。林乐喜跟她说:“我朋友在上面!你见过的,赵肆勉和袁苑桉。”
林警官说:“行,你陪着溢彩,我来处理。”
然后林警官就走远了,依稀还能听到她向园区的工作人员亮明身份,要求他们协助疏散游客。另外,远处传来了鸣声:警车、消防车、救护车……
不知谁在说,快让摩天轮停下来!但马上又有人说,失灵了,停不了……
又不知谁在说,追踪广播来源!可那该死的广播却再没响起过。
我站在吊厢中间,捏着袁苑桉的手,极力冷静低头对她说:“我们会没事的。今天运气很好,想看什么鱼都能看到,想抽到什么盲盒就抽到什么……”
真是屁话,如果真的运气好,又怎么会倒霉地坐上这死亡摩天轮?!
如果那疯子的广播说的都是真的,往坏处想,也许还没到达顶点,连锁爆炸的震动就会触发新的爆炸!
袁苑桉端坐着,看起来比我冷静,她说:“嗯,会没事的。”
可是,她的指尖是冰凉的,甚至还微微颤抖。
不行!无论如何我都要想出办法来!
···
我们的吊厢从高处行向地面的这短短几分钟,显得非常漫长。
期间又有两个吊厢爆炸了,是选错了;也有人选对了按钮,幸运脱险……这些信息都通过电话杂乱传出,幸存者们获救后的哭声反而平添了不安。
有惊恐逃命者,也有好事围观者,有人在大声呼吁人们有序疏散。公共广播被劫持了,疏散人群变得困难。
林警官和她的同事在寻找肇事者的藏身处,拆弹专家还在路上,周医生没有闲着,在附近帮忙救助伤者。
本该承载欢乐的乐园陷入恐惧与混乱。
约莫还有八分之一圈到达地面。
林乐喜收集了些消息:
“从幸存者的选择看来,有三次选择左边是对的,而右边只有一次……”
“可是从概率来说,每一次选择都是50%,与之前的数据都没有关系。”我说。
“如果不是真的随机概率呢?这是由人设置的,总会夹带选择偏好……你们别急,我再找找信息。不到最后一刻都别做选择……”
袁苑桉忽然出声:“林乐喜。”
“嗯?在的。”
“有个好消息,赵肆勉是站着的。袭击开始时她刚好没在椅子上,所以,其实她可以自由活动。”
“啊?那到了地面就可以直接离开啦?”
“对。”
“那你呢?”
“我不行。能走一个也好。”
“……那这是坏消息。”
这是要我先走,她独自碰运气的意思么?!
我有点急了,大声说:“我不走!一起上来的,一起下去。”
“下去之后躲远一点。”
“我不能丢下你!”
“别担心,今天运气很好。”
“既然运气好更要陪着你!”
“……别犯浑。”语气忽成不容反驳的严厉,“待会厢门一开就马上给我出去!”
“不行!”顾不得电话还开着免提,我冲口而出,“我喜欢你是真的!我不能丢下喜欢的人只顾自己逃命!”
“赵肆勉!”她厉声喊了我全名,却又旋即放软了语气,“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两个人捆在一起犯险是无谓的。”
“不,有所谓!袁苑桉……你不害怕吗?就算你不害怕,我怕啊!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做生死选择!”
袁苑桉静了静,却说:“林乐喜。”
电话那边的林乐喜听到叫她了,才说话:“呃……那个,我赞成袁苑桉。”
敢情这是投票呢?二比一是不?
我也可以坚决:“这是我俩的事,与别人无关。”
袁苑桉垂下眼去,尔后抬眼:
“你真的喜欢我?”
“真的。”
“那你过来一点。”
好。
“再过来一点。”
天知道我有多害怕不小心触发炸弹!可她双手捧上我面颊,那注视的双眼似有千言万语。她轻轻把我拉近了,双唇印到我唇上——便是我曾想要的惊心动魄!
这是一个无比小心翼翼的吻,她双手捧在我耳前,把我绵绵卷进她的温柔之中。周遭一切都安静了,我想沉溺进去,却又不敢太放肆,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担心稍一用力超过了压重限制的区间!
如果没有那该死的炸弹,这将是多么美妙的时刻!
如果能就此地老天荒……
她从我唇上离开,轻轻拨过我额角的头发,笑了说:“听话。”
第44章 回忆如潮水
袁苑桉给了我一个惊心动魄的吻, 轻轻抚着我额角,说出无比温柔的一句“听话”。
然后,我才意识到, 身后的厢门早已打开!
——林乐喜一把把我拽了出去!
我下意识就往后一个肘击。无疑扎实击中了, 但挣脱失败——林乐喜根本没有松手, 还是死死拽住把我往后拖!
袁苑桉端正地坐在摩天轮里,笑容就在眼前。我往空气中抓了两把,徒劳。
后退半步, 再来两个更重的连续肘击,又或者是三四个!趁着林乐喜吃痛松了点劲, 终于找到机会挣脱外套解除禁锢!
但晚了,厢门已然关上!
——我恨林乐喜和她的默契配合!
此刻心里全是一个念头——无论如何都要在她身边!
抬腿就要继续往前冲,却又被林乐喜拽了胳膊和后领,我立即拧身就砸她一拳!
与此同时, 顶上又一个吊厢炸响!
心头一紧猛然抬头——谢天谢地,浅绿色的吊厢还好好的, 袁苑桉也还好好的。
转眼,周医生拦在我面前, 旁人也拦的拦拉的拉。林乐喜弯起臂肘从后箍着我脖子, 在我耳边说:冷静!冷静点!
摩天轮缓缓转动, 吊厢缓缓上升,袁苑桉静静注视着这边,可我已经快看不到她了啊……
回过神来, 手忙脚乱捡起丢到地上的外套,翻出手机打过去。
“袁苑桉你骗我!”
“我哪里骗你了?”
相比我的气急败坏, 她显得如此平静。
“我说了要陪着你的!”
“我说了让你先走的。”
“……”
“听话。”她还是那样轻柔的语气,“我会有办法的, 选到对的按钮。等我二十分钟,待会去吃火锅好不好?”
“好!好……这次不许骗我!”
……
我等她答应,却没有回音了——我手机彻底没电,关键时刻竟然关机!
我想把这没用的破手机砸地上,转念又想起这是她送我的,手又停住了。
冷静点冷静点——我对自己这么说。对了,林乐喜也有手机!
可再打过去时,她却不接了。很快就发来一条信息:我只余2%电量。
消防车不停往摩天轮洒水,却在爆炸面前显得徒劳。拆弹专家赶到了,提着一大堆东西,可他们也束手无策。总共48个吊厢,平均半分钟就有一个到达顶点。
幸运或是不幸,五十五十。
爆炸声刺耳,火光刺眼——这是我见过的最噩梦的情景。
袁苑桉所在的浅绿色吊厢,也是如此缓缓行向顶端。暮色已是极深的暗红,那浅绿便被染成灰。太高了,我仰尽脖子也看不清厢里的一星半点,紧张得屏住呼吸。
林乐喜到底没找出选择的规律,大概根本就没有规律。眼看就要到顶点了,袁苑桉只能选择一个按钮按下……
一定一定要猜对啊!神啊,让她猜对吧!!
嘭——!
那一声地狱般的,叫人血液凝固的声响!浅绿色的吊厢迸出火光,爆炸碎片纷纷掉落,如一朵最残酷的烟火,在暮色中格外刺眼。
不能这样的!不能!
耳中嗡的一声鸣响,周围该是充斥着惊呼和吵杂的,可我却听不到了。
···
伴随着电流声般的耳鸣,好些场景和片段竟一股脑全部涌现!
如同奔腾的潮水,无序涌至。
身穿飞行员制服英姿飒爽的妈妈,跟我说等我长大了也可以飞上天空;手握竹刀的爸爸说,剑道没有捷径,每天素振练习500次是基本;总是把白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外婆说,你可以选择任何你想做的事……
还有,那年初见时打着伞的袁苑桉;那溅湿两人的泥水和被风吹烂的雨伞;她穿着校服在镜子前扎头发的样子;加入剑道部时见到她的惊喜;得知她退部后想劝她改变主意的焦急;若干年后遇见她独自坐在路边落泪的模样;她刚搬进来那一天的情景……
还有,还有,那绝无仅有的唯一的一次,我曾囫囵亲近过她,以及事后她扇在我脸上的那一巴掌……
还有,还有,得知爸妈飞机失事时的震愕与茫然;追悼会上外婆的眼泪和弯曲的脊背……
——是那些忘却的记忆。
···
再过十分钟,全都爆炸了!夜幕中的摩天轮如同一副骨架。
周围有警察、消防员和医护往前跑动,林乐喜拦着我肩膀,把我拉到警戒线外,不让我看那缓缓转下来的吊厢残骸。
“林乐喜,我看错了,对不对?她才不会莫名其妙就死掉,她说等她下来就去吃火锅……”
我的语气平静,音量也不大,就像在说平常事。可越是这样,林乐喜就越担心,她也不敢走远,就一直和我站在警戒线边。
过了一阵,周医生过来了,神色凝重地摇头:“能找到的遗体很有限,节哀。”
林乐喜抹了一把眼睛:
“可恶!……林乐奕呢?”
“听说刚发现袭击者藏身的地方,跟队友抓人去了。”
“在哪?你陪着赵肆勉,我去帮忙!”
周医生却一把拉住她:“他们全副武装穿着防弹衣,你赤手空拳能帮什么?”
“被炸死的是我朋友!就在眼前!我怎能站在一边什么都不做?!”
“别添乱!我明白你的心情,谁都不好受……”周医生看了我一眼,又继续劝“那是丧心病狂的恐怖分子!有多少人、还有没有别的炸弹都未知。一个林乐奕已经够让人担心了,你别让担心加倍,好吗?”
什么都不做,什么都做不了……
……
她们都很激动,周围的旁观者幸存者也都不平静。穿制服的警察在维持秩序,医护奔走着把伤者送上救护车,消防车不停喷水,地上泥水蔓延。
只有我像木鸡一样站在警戒线边上,看着通向摩天轮的方向。幻想着下一刻袁苑桉就会从那边走来,也许会看起来有些狼狈,然而不要紧,她会走过来说:说了我会有办法的嘛。
——我是这样幻想着的,但幻想没有成真。
···
事件一直持续到晚上,具体多晚我不知道。游客早就疏散了,本该热闹的游乐园已经寂寥。警方成功找到了恐怖分子的藏身之处,只有一个人,他们发现他时,他就立即自杀了。可恨至极,疯子!一个自杀就逃避了所有惩罚!
请问,那些无辜的人做错了什么?袁苑桉做错了什么?!平白无故遭此横祸!
谁来给我一个合理理由?!
林乐喜一直沉默地陪在我身边,她眉角肿了一块还流血了,手也扭伤破皮,都是拉住我时弄伤的。周医生给她做了应急处理,擦掉脸上的血迹。
林警官跑过来,匆匆问了情况,交代林乐喜照顾我和周医生。她还有很多善后工作要跟进:恐怖分子是否还有同伙、有无残余的炸弹未排除……双胞胎一样的脸,一样的发型,一样的衣着,多了件防弹背心的那位是姐姐,眉角贴着胶布手腕缠着绷带的是妹妹。
周医生看着她们,没说什么,最后只说了一句:你也要注意安全,收队了告诉我,无论几点。
回头看到来了一辆车,开车的是个眼生的男人,我不认识。吴霜从副驾匆匆下来,在车门边站着。
“还好吗?”她问我,“有没有受伤?”
“没有。”
我确实毫发无损,连擦破皮的机会都没有。
林乐喜把缠了绷带的右手收进衣兜,说:“我送她们回去。”
“上车吧。”吴霜说,“送你们去停车场。”
然后,去到停车场,找到我的车。吴霜返回现场。林乐喜驱车,先送周医生回家,然后送我回去,一路上谁都一言不发。
···
车里太安静了,快到家时,我低声说:
“我想起来了,关于她的事我都想起来了。想起怎么跟她相识,想起如何重遇,想起好些相处的片段……就在炸弹爆炸时——是不是太晚了?差一点就能告诉她,我想起来了。”
也许我状态过于不对劲,林乐喜把手按在我肩上:“你还好吧?如果感到难过,就哭出来吧,会好受点。”
奇怪,我亲眼看着摩天轮爆炸,却仍觉得这不是真的;我神志清醒,明明很难过,却半滴眼泪都没有。
林乐喜本想留下来陪我,但被我赶回去了。我才不需要人陪,我本来就习惯独处。
···
关上门,屋里到处都是袁苑桉生活着的痕迹。阳台上还晾着洗干净的衣服,她喝水的杯子放在餐桌上,早餐的碗碟还在水槽里,冰箱里有昨天她买的家庭装牛奶……
唯独她没有回来。
如果我没拉她去什么游乐场,就不会遇上该死的恐怖袭击……如果……如果我没有得意忘形拉她上摩天轮……
走进她的房间,手提电脑放在桌上还接着电。被子乱乱的,还是我们出门前的模样。在床沿坐下,把松软的枕头抱进怀里,再抱紧些,上面还留有些许她的气味。
我摸摸自己的嘴唇——那个亲吻,是真的吗?抑或,只是为了牵住我的注意力?
现在想这些,还有意义吗?
但无论如何,触感是真的,温柔是真的,心跳也是真真切切的。
脑子里乱糟糟的,复苏的记忆和今天发生的事全都搅和在一起,记忆中的心情和现今的心情层层叠加。
也许这就是命犯孤煞,爸妈、外婆、袁苑桉,都是那样措手不及就失去了。
第45章 生人转面
袁苑桉的告别仪式在四天后, 是林乐喜跑前跑后安排妥当的。听说那天的遇难者几乎都安排在同一天出殡。
我们谁都联络不到袁苑桉的家人,连警方都说没找着。她也没有别的什么朋友,除了我和林乐喜, 来的还有林警官和周医生。她公司说会派代表来, 但最终也没见着人。倒是吴霜来了, 还送了花圈。
我就担当着袁苑桉的家人的角色,披麻、捧遗像。
和我爸妈的告别仪式一样,过程简洁, 连遗体都不会看到,因为根本就没有完整的遗体。
念悼词, 鞠躬,默哀,绕一圈,鞠躬, 结束。最后只有两个字:节哀。
“送火化就不去了吧?”林乐喜问。她一身黑衣,戴着墨镜, 遮挡住那天被我打淤青的眉角。
“要去。我要送她最后一程,这次你不能拦着我。”
“好, 我和你一起送她。”
——逝者入炉, 生人转面。
背过身, 后面是轰隆隆的火。
···
离开殡仪馆时,林警官交给我一个透明的密封袋,里面装着一台残破的手机和一串钥匙。手机屏幕碎了, 机身变形,满是经历爆炸后的痕迹。钥匙串上, 新的蝠鲼挂饰还在,只是崩掉了一小角。
“这些是在现场找到的, 相信是袁小姐的遗物。你是我们唯一能找到的联络人,就交给你了。”
我双手接过,天冷,收进大衣的内口袋,靠近心脏的地方,就不会冷到。
林警官后来还说了些什么,我没留意。
默然回到家。
袁苑桉已经死了这个事实终是无法回避,鼻子一紧,眼泪就开始汹涌往下落——这迟到的眼泪。
我窝进沙发大哭一场——无济于事。
我向她表白,她回应以亲吻……我以为终于可以更靠近她一点了,她却突兀消失。
“……若没有悲伤,欢笑也会失去意义。”
那么同样的,如果不曾欢笑,悲伤也会失去存在。可是,拥有过的一些些欣喜,哪怕再小再短暂,都会令悲伤无比实在地不断蔓延。
人走了记忆却恢复了,那些关于她的点点滴滴都有了真实感。从最开始朦朦胧胧的好感,到毕业后失去联络,到不咸不淡同住第一年,到那记耳光后避而不见的第二年,再到失忆之后日夜相处而慢慢滋长的感情……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我喜欢她?为什么要约她去游乐场?为什么偏偏坐在炸弹上的只有她?……
追悔莫及的滋味好难受。
···
那天的惨剧上了新闻,连续报道了好几天。死了四十多人,伤者上百,还有很多人承受着和我类似的伤痛。
警方确认了袭击者的身份,是游乐园的员工,发动炸弹袭击的原因或是报复社会……呵,好一个报复社会,我又能向谁报复?
朋友们陆续来探望我。
其实也没多少人,以前我只有袁苑桉一个朋友,现在多了几个。周医生和林警官来过,楼下的卓曼和艾菈来过,小刘秘书和几个同事来过,甚至连从未露面的中介欧小姐也来了一趟。
吴霜给我放了带薪长假,她觉得内疚,因为那天是她让我去游乐场的。其实她无需内疚,错的是那个丧心病狂的恐怖分子。
林乐喜隔天就会来看看我的情况,看我有没有好好吃饭。其实我有照顾好自己的,一日三餐都自己动手,有时吴霜也来,我还会煮三人份。
我知道她们在偷偷检查我安眠药的数量。多虑了,我只是变得难以入睡,并不会做傻事。
···
袁苑桉那台在爆炸中损坏的手机,我想修好它,问了好几家都说没法修了,不如直接买新的。后来林乐喜说她找人试试看,她认识专门做修复工作的。
过了大半个月,没想到真的修好了!碎屏换了新的,外壳还是原本的,但尽量恢复了原状。
“开机试试看。”林乐喜说。
竟然还能开机!当开机动画在黑漆漆的屏幕中亮起时,我手都有点颤抖!
“光恢复外形可不行,数据也恢复了。除了删掉开机密码,其余都尽量保持原样。”
“谢谢,谢谢。”
“你为什么想修这手机?”
“没为什么,就是想作个纪念。”
林乐喜把手机拿了过去,左右划了划,突兀问道:“你喜欢她?”
“你不都听到、看到了吗?”
“有多喜欢?”
“原本我以为只是淡淡的,比好感再多一点。可是她走了,记忆又恢复了,才发现原来少了她,竟少了那么多。”
“我想劝你朝前看的……”她顿了顿,把手机还回来,“算了,过段时间吧。”
就算修好了袁苑桉的手机,我也不打算登入她的每一个账号。我只想看看她的相册,看她拍了什么照片,看她眼里的世界是如何的。
最早的照片只是五个多月前,大概是那时才换的手机,拍的是我们住的房子的大门。再往后,基本都是一些街景图,就像记录了她都去过什么地方。间中夹了几张医院的单据,是我的化验单或收费单据。再后来,还是景,还有食物,大多是些我和她一起去过的地方,间或我的身影也会出现在她镜头里。
而我们唯一的合照,在我手机里——永无乡乐园门前的那张。
照片里的她啊,眼睛好明亮。
反反复复翻看着这些照片,看着看着便会更想念她。
···
我整理了袁苑桉的房间,床铺、衣柜、书桌,还有电脑里的文件。简简单单、整整齐齐的,一点都不杂乱。
她的记事本就放在电脑旁,翻开就可以看到她的字迹。本子只用了一半,前面有她的工作笔记,是一些客户的需求和注意事项,后面是那天在植物园写下的那些植物的名字。如果翻到最后一页,会看到一幅略显潦草的人像素描,画的分明是我——与林乐喜合成的那张照片很相似,说不定就是照着那张画的。
这说明她心里也是有我的,对不?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画下我的模样的呢?
真想知道啊……
她留下来的东西那么少,我一页一页重温这些她一笔一划写下的字,直到每一页都无比熟悉。
林乐喜说,按习俗人走了之后要把衣服被褥清理掉,这样逝者才不会牵挂。可我不信,不想就这样匆匆把袁苑桉的物品丢掉,一切都还是原来的布置。这样我晚上下班回来,就还能假装她还在。
是的,我继续上班了,甚至早起晨跑了再去上班。有那么好几回,我真想躲在家里没日没夜地打游戏逃避现实。但如果我又变回那个样子,大概袁苑桉不会高兴,所以我必须积极过正常生活。
一日复一日,我努力过着规律的生活,把日程排得满满的。
不敢太想她,却又无法不想她。
有时候我会梦见袁苑桉,梦见她来到我的床前低头亲吻我。有时是额头,有时是嘴唇,蜻蜓点水一般。每当我想拉住她叫她别走时,就会从梦中醒来。一切都戛然而止,昏暗的房间里只有我自己。一切都在证明着她已经死了的这个事实。
第46章 再转面
我必须令自己有事情做, 最好填满每一段空闲时间。既然屋子里里外外都已经收拾过了,周末就去整理院子里的花草好了。
其实花草树木都有被照料过,没什么可整理的, 只是浇浇水除除草。
冬天过去, 天气开始回暖, 花园里的花开得更盛,一派生机。
如果人也能像花……停,停一下!我按住额头好压住自己的思绪——就想想……花园的水龙头在哪儿来着?
找到了水龙头, 却找半天没找着接上去的软管。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回头就见到二楼的卓曼。看来这周是她打理花园。
“浇水?水管在门背后。”
我点头:“下午好。”
她取出卷成一圈的软管, 展开,蹲下往水龙头上套。
“型号不太对,要套两层才不会漏水。”
看她费劲的样子,我便说:“我来吧。”
她想了想, 让开位置交给我,又说:“小心点, 水龙头也不太扎实,上次艾菈太用劲把水龙头崩掉了, 溅了满地水。”
“哦, 好。”
是有点麻烦, 水龙头太旧了。
“改天换个新的吧,都生锈了。”
“还能用呢,这种小事麻烦欧小姐也不好。”
“明天我买个新的换上就行, 不用麻烦她。”
装好了软管,卓曼把浇水的工作交给我, 她自己到另外一边除草松土去了。
屋子那边的门又开了,来人是艾菈。大概她没料到会在花园里见到两个人, 笑笑说:“下午好。”
我也跟她说下午好,卓曼离得远,没应她。
然后她又退回屋里了。过了十分钟,又回来,拎了三杯咖啡和一盒西点,就放在户外桌上。
今天是周末,理论上一楼二楼的工作室都休息才是。
“回来加班赶图。”然后又指指桌上的食物,“下午茶。”
艾菈没有搭把手整理花园,拉过桌旁的椅子,坐下点了一支烟。桌上本来就有一个空着的烟灰缸,估计她平常也会到这儿歇会。卓曼始终只低头照料花草,并没有理会她。她也不在意,只慢慢地抽着烟,看我浇水。
“其实你就是房东吧?”她说。
“嗯?”
“租客租车库,可不会自己刷墙加装设备。”
“你们租工作室,不也自己装修么?”
艾菈笑了笑:“但我们有事的话,欧小姐不会拎着水果来探望。”
说得也是,那我也无谓再隐瞒。
“嗯,是的。但租赁事务都委托给欧小姐代理了。”
“谢谢你一直没涨租。周围的工作室每年都在递增租金,只有我们这里一直没变。”
“哦,欧小姐有提过。我想你们租得好好的,也没必要涨。”
“我工作室做空间设计的,有需要的话尽管找我,免收设计费。”
“好呀,虽然暂时没有这个需求。对了,听欧小姐说,花园里的植物一直是你帮忙照顾的?”
“嗯,毕竟我在一楼嘛。卓曼也经常帮忙。”艾菈看了埋头松土的人一眼,“她照料得比我好,手艺人,修剪得特别细致。”
“你们轮班吗?周末的时候,从楼上能看到。”
“也没有特别约定,谁来谁照料呗。都是手板眼见的功夫。”
……
艾菈就这么稀松平常地闲聊着。卓曼却是自从她来了就一言不发,目光一直停留在花草上。
我猜,她们的关系处在一个微妙的阶段,这从她们的表情和举动就能猜个大概。
真的好想说句“珍惜眼前人”——但这会显得我在卖惨。喜欢的人离世了是不幸,但不幸不是贸然规劝他人的倚仗。
艾菈买的下午茶一直放在桌上,三杯,显然是三人份,但卓曼一直不过来,艾菈就也没动它们。
水已经浇好了,卓曼拿着剪子在修整枝叶,不知打算持续到什么时候。我想我可以调节一下这气氛,便过去拿了一杯咖啡,又递了一杯递给卓曼,说休息一会儿,趁热喝。
卓曼打开咖啡喝了一口,艾菈没说什么,只支着右手托腮看她。
咖啡才喝了两口,我电话响了。是林乐喜说她快到了,今天也是练习剑道的日子。
离开小花园前,回头看一眼还是各据一边不说话的两人。
我想我没什么能掺合的,还得看她们自己。
···
林乐喜说我一个人闷着不好,该多与人接触,拓宽人际。我问她怎么拓宽,她就带我去酒吧。
看得出她是酒吧的常客,社交性好的人嘛,在这些地方都是如鱼得水的吧。林乐喜的人缘很好,特别是女人缘。每次去酒吧,只是坐在吧台喝酒而已,迟早就会有女人跟她搭话。有时是一个人来的陌生人,有时是两三个朋友一同来的。
然后林乐喜就会带上我,介绍新认识的朋友。我不是不能跟陌生人聊天,那些没什么营养的话题我也能跟上,甚至让我找新话题都可以。只是我觉得有点没意思,酒喝完,出了酒吧门,陌生人还是陌生人,即使加了微信,也不会有什么可聊的。
不然,还能怎样?像她们明示暗示的那样,找个地方“续摊”吗?像林乐喜那样借机推销私家侦探的生意吗?我只是一个拿固定工资的助理而已。
因此,随林乐喜去过几个酒吧后,我也不怎么想去了。反正我书架上还有很多书,可以打发时间。
···
袁苑桉的电脑里有她最后写的策划案,策划的是吴霜的婚礼。尽管是未完成状态,但我还是把它原样发了给吴霜。
几个月后,吴霜结婚了,婚礼比原计划推迟了两个月。我自认在守丧期间,自然不会出席。
吴霜婚礼那天,我就陪林乐喜喝闷酒。林乐喜敲着桌子说她才不想当小三,以后都不会再见吴霜云云——说了十几遍!
大半瓶威士忌下肚,她又摇摇晃晃冲出去了。我担心她出事,当然跟着。结果她就是去找吴霜——大半夜把公寓的门砸得砰砰作响!
别人今天结婚,怎么可能在平常独住的公寓?
然后?
然后吴霜竟然在!
开门,骂她神经。
再然后,门又大力关上,她俩在屋里,我在门外。
我以为林乐喜会马上被赶出来,但没有,她是第二天下午才回家的。
反正应该是下午吧,吴霜还在休假中没来上班,打电话叫我去看看状况——去的当然是林乐喜的工作室。我去到时,林乐喜才刚回到,正把门上的亚克力牌翻过来,还捏着钥匙努力开锁。
其实她也没啥,就是宿醉头痛得很,人像虚脱了一样,水杯都拿不稳。
我向吴霜汇报了情况,吴霜叹了口气说:行吧,给她煮点粥。
老实说,我有点羡慕她们,只要人还活着,多狗血的关系都叫人羡慕。
···
永无乡游乐园损毁的部分重建了,新的更大的摩天轮已经在修建,人们都想尽快忘掉那天恐怖袭击带来的伤痛。二期的项目也已经开始招标设计方案,它依然是瑞筑地产今年的重点项目之一。
吴霜谈业务时,偶尔会带上本该在外面等着的我,于是我也有机会接触甚至参与一些打杂以外的工作。我知道她仍为那天让我去游乐园而感到内疚,想借工作上的提拔作为补偿。
这挺好的,多参与一些业务,就会更忙,可以填掉更多闲暇。
可还是有一些空余时间,于是买了一堆教材,自学点大学课程,也好弥补学历上的不足。
吴霜得知我在自学,直接给报了一个名牌大学的在线课程,顺利毕业的话还能拿到学位。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在线课程不简单的,别人得考试择优录取,是吴霜动用了关系才把我作为插班生加进去。
既然是好意,当然要认真学习,进度也得自己赶上。
作业很多,有时甚至凌晨两三点还在赶论文。
至于吴霜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自学,当然是林乐喜说的咯。她依旧时不时出入吴霜的公寓,我忍不住再次提醒她,吴霜已经结婚了,听说吴家老爷子敦促他们快点生下继承人。
尽管吴霜一直就像结婚前那样,住的地方没变,工作生活也没变,我甚至都没见过她丈夫。
但当助理时间长了,有些事还是不难看出的。吴霜心里的权衡很清晰,情爱终归飘渺,压不下一点重量,事业才是实打实看得见摸得着的。
那么大一个吴氏集团等她继承,离婚对她没好处。
我问林乐喜对这段关系有什么打算。
“她想怎么打算就怎么打算呗。我管不着,也无所谓。”
说得像真的无所谓。
···
另一方面,周医生和林警官的进展依然卡在瓶颈。
突发的恐怖袭击事件暴露了双胞胎互换身份顶替的把戏。其实周医生并不是懵然不知,她也有所察觉,甚至可能早就看出些端倪。
那么,为什么她一直不点明?我猜,也许她也分不清自己喜欢的是双胞胎中的哪一位。
这些本轮不着我知道,是无意中听到的。
那天艾菈约了几个朋友在楼下花园烧烤,大概是庆祝什么的小聚餐来着,反正也包括了周医生和双胞胎姐妹。
双胞胎在远处透炉子,艾菈和周医生边摆桌子边聊天,我刚好在阳台,便听到一些楼下的对话。
艾菈说:“为什么非要选一个就放弃另一个呢?如此非黑即白么?”
“她们是两个人,两个不同的人。”
“人性可是灰色的哦。道德上我们必须选一个,但感情上,谁说心里只能装一个人呢。”
“感情怎能模糊?!再说,黑白分明也是人性。”
……
桌子摆得差不多,艾菈开了瓶饮料递给周医生,并说:“知道为什么取舍往往是困难的?因为人很难理清自己真正的想法。就像我以前也搞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喜欢你。”
“以前你……绝对没有。”周医生非常肯定,“说这些,还要不要继续当朋友了?”
“是是是。那是以前嘛,现在我更想知道卓曼是怎么想的……”
“叫她下来烧烤啊。”
“叫过了……”
……
我的人际圈还是那么小,就像连线游戏,几个人,连出了错综的联系。
每个人都有不是孤立存在的,都有自己理不清的头绪。旁观她们的热闹,也算种调剂,毕竟生活还要继续。
第47章 一年零一天
转眼一年过去, 我的头发已经长到可以扎起来的长度了,修剪成扎短马尾的发型,就跟以前的一样。
袁苑桉忌日那天, 是个星期天。我早早起来把自己收拾整齐, 去拜祭她。她的骨灰就安置在公墓, 其实我经常去看望,都熟门熟路了。
一同前往的还有林乐喜,她准备了一大堆烧的拜祭品, 稀奇古怪什么都有。
我倒是想,袁苑桉生前的身外物那么简洁, 突然塞给她那么一大堆,会不会被嫌弃太累赘。林乐喜却说,东西不嫌多,少了可不好。
反正烧了半个多小时才全部化成灰。
···
拜祭完, 我们去了趟永无乡乐园。
一年前的惨剧的悼念日,摩天轮附近的路边已经放了好些鲜花, 我也把带来的那束花献上。
新的摩天轮已然建好,缓缓旋转, 不知情的新游客欢笑着乘坐其上, 与路边那些悼念的白花形成对映。
“时间过得真快。”林乐喜说。
“嗯, 一年了。”
天气晴朗,我俩仰头看着高耸的摩天轮没再说什么。林乐喜没说“人要朝前看”之类的话,但我知道她是这意思。人走了就是走了, 沉溺在创伤里不是一个好选择。
···
晚上,我再次打开袁苑桉的手机, 翻看那些已经看过无数遍的照片。过去这一年,我努力把生活填满, 可还是埋不住对她的思念。有无数次我都不禁想:如果她还在,那该有多好。
——好想见她,再不济,听听她的声音也好啊……今天烧了两台最新型号的“手机”给她呢,如果能通话就好了……
旋即便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侧身躺倒在沙发上。
无甚意义地左右划着她手机的页面,忽而在意起一个图标。这个图标一直存在于某一页的左上角,黑色的底,正中一个绿色的环。大概是个应用吧,应用名写着“O”,不知道是字母还是数字。
话说,这到底是干嘛用的?游戏?办公应用?
点开它,出来一个界面。界面还是黑色的底,仅正中间有个浅绿色的圆。它抖了抖,然后圆圈中间就出现了正在拨打电话的动画。
——难道是打给某个人的快捷拨号?
我犹豫该不该马上退出,但又好奇。
就在犹豫间,它竟突然接通了!
圆圈里变成了音频的图形,波形一卡一卡的,显然信号不好。
但声音还是能勉强能听到的,手机里传出一把男声:“喂?谁?……谁在那边?”
我试探性地应道:“你好,我是袁苑桉的朋友,叫赵肆勉……”
“赵肆勉!赵肆勉!你你你,你等等……”那人大喊一声,然后又传来一堆杂音,之后就是匆匆走远的脚步声。
信号实在差,我把手机移动了好几个方位,企图找个稍微能安静些的角度。
足足过了半分钟,杂音中才传出一把女声:“赵肆勉!是你?!喂……喂,是赵肆勉吗?”
即使卡顿得再厉害,我也认得那声音!——是袁苑桉!天哪!难道这是打去天国的电话吗?!
我抓着手机就往阳台走——信号实在是太差了,好怕突然断掉!
“袁苑桉!袁苑桉!是你吗?真的是你?!太好了你还活着……爆炸后她们都不让我看,追悼会也见不着……什么鬼,信号好差……”
我都有点语无伦次了,急得肩膀撞上阳台门边,差点没把手机掉地上。
“是我,我是袁苑桉。”她的声音还在,“我们只有90秒的通话时间,长话短说。你是怎么拨通的?”
“你手机里的APP,绿色圆圈那个,我好奇点开,就变这样了。”
“我手机?”
“林警官在爆炸现场找到的,林乐喜把它修好了……这是怎么回事?你在哪?”
“喂?喂?你说什么?……”
杂音很是影响通话,但我更怕那杂音时不时忽然消失半秒——这信号怎么这么差!
“你在哪?”我又大声说了一遍。
“我在……挺远的地方。啊,时间不多了!你先听我说。拨通电话这事要保密,APP也保密,必须保密,绝对不能跟任何人说。”
“为什么?”
“解释起来有点复杂。无论如何先答应我,好吗?”
“好,我答应你。”别说保密,她此时提出任何要求我都会答应。
“24小时之后,就能再通话90秒,只能由你那边发起联络,我无法找到你。明天,明天一定要再打来,好吗?”
“一定!”
“我等你电话。”
“袁苑桉,我很……”
杂音完全消失,通话中断了。
绿色的圆圈暗淡下来,中间出现24小时的倒计时。我对着屏幕说完被掐断的后半句——很想念你,想见你啊……
退出,再点击,无反应,还是那个静默跳动的倒计时。
···
我双手捧着手机完全不能平静!难以言喻的喜悦令心脏砰砰直跳!——就在袁苑桉死于爆炸一年后,竟然拨通了一个能联系上她的电话?!
是否忌日这种矫情的事无关紧要,重点是她还活在某个地方!该不是天国这种鬼扯的可能,显然她知道这个APP,而且早就安装在她手机里了!
···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一年前的今天,我亲眼看着摩天轮爆炸。尽管没有正面看到遗体,但我知道棺木里还是放了仅有的小部分遗体,DNA检验过,火化后的骨灰也是我捧的。
那么,到底袁苑桉是如何在那样爆炸中活下来,并且躲过了所有人的耳目?
还有,一开始接电话那个男人是谁?他好像也知道我?
翻遍她手机里的其它所有应用,都很普通。
对了,我该再查看一遍她的电脑。
她的房间还是原本的样子,我有时常打扫灰尘都不会落下。手提电脑依然在桌上,尽管已没人使用,但电源还是一直连着。
我打开浏览,很遗憾,遍寻都没有类似的神秘应用软件。她的电脑我早在一年前就整理过,只有最基本的办公软件,硬盘里也只存有她给客户写的一些方案。
——总之毫无头绪。
反正那天我又失眠了,琢磨了一晚上也没琢磨出个合理解释。第二天上班也心不在焉,只盼望这24小时快点过去,然后就可以再与她通话。
···
晚上十点,我已经给手机充满电,盯着那倒计时一点一点减少。
尽管只是语音通话没有图像,但我还是把自己收拾整齐了,端坐在桌前。
好慢!
时间一到,我就迫不及待摁下拨打!不一会儿,果然接通了!
“喂。”是她的声音!“通话时间只有90秒,我们长话短说。”
90秒,才90秒,有那么多话想对她说,我该先说哪句啊?!
“袁苑桉,你还活着的吧?”
“嗯,活着。”
“太好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也不回来啊?你的房间我还留着原样,随时都可以回来……”
“肆勉。”她打断我的话,毕竟只有90秒,“一年了,是吗?”
“是的,一年又零一天。”
“你……过得还好吗?”
“我努力想过好,可是你不在,很难好。”
“对不起……我没办法,暂时还没办法回来见你。”
“那我去找你。”
“恐怕现在办不到。但你等我,我会想办法的。”
“不能说?”
“……不能。”
可我有很多疑问迫不及待想问她!
她是如何在那样的爆炸中死里逃生的?这一年来都在哪?为什么活着却不告诉我?为什么要保密?这个神秘的APP是哪来的?昨天一开始接电话的那个男人是谁?
可是她的回答全都是暂时无法透露。至于原因,也不能说。她仅告诉我,昨天那人是值班的同事。
“肆勉,我知道这会令你很疑惑。但在找到解决办法之前,我想恳求你相信我,保持与我通话。”
她竟然用了“恳求”这个词——对我不必恳求的,太见外了!
“没关系,我等你。不能说就不说,我不敢奢望太多。能再听到你的声音已经像奇迹一样了。”
那边沉默了一秒。
“喂?喂?”
“我在的。”
“吓死我,还以为信号断了。”容不得这90秒再多半秒空白,我连忙接着说,“你知道么,我记忆恢复了,就在爆炸那一瞬间,我就一下子想起认识你那天,还有后来再见到你那天,很多很多天,都想起来了。”
“你记忆恢复了?!”
“大部分吧。近期的事情倒还没恢复,譬如我遇袭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还是没记起。”
“还有呢?还想起什么?”
当然还有很多,但通话时间不多了。显然她也看到了逼近零的倒计时。
“明天,”她说,“明天再告诉我,我等你电话。”
“一定!”
然后,这次通话的最后一句话是袁苑桉说的,她说:“肆勉,我也挂念你。”
……
原来,她也想我。而且——我才发觉——她已经只叫我的名,把姓省去了。
抹一把脸,竟然是湿的。
真是的,明明是开心的事啊!哭什么呢?
第48章 真的是你吗?
就像做梦一样, 袁苑桉真的还活着!她还让我跟她保持通话!
是真的吗?必须是真的啊!
可是啊,人总是不敢相信太过突然的事情。就像一年前,爆炸发生后, 我对她的“死”迟迟没有真实感;而今, 又对她还活着迟迟没有真实感。
某些瞬间甚至神经质地怀疑, 也许那并不是她,只是什么人模仿了她的声音,以解我走不出来的思念之苦……
怀疑——这种念头很讨厌, 总叫人患得患失。
···
早上七点钟,敲响侦探工作室的门。
“林乐喜!”
“干嘛呢?一大早的。”
“你帮我修手机时, 有没发现什么特别?”
“哈?什么手机?”
“袁苑桉的手机。”
“哦,损坏特别厉害呗。我那朋友说修这个比做个新的还费劲。”
“有没有加装东西?”
“哈?你没提这种要求呀——有什么要加装?”
“不是我要加装,是指维修的过程暗中动了手脚那种。”
“哦,那不能。我找的那家伙在业界出了名技术好手脚干净, 说白了就是抠门,给了维修的钱就只管维修, 别的一丁点都别指望她会附赠。”
“你只是让维修?没别的了?”
“没啊。”林乐喜看来坦荡荡,“怎么?出问题了?”
“没, 没啥……”
答应过保密的, 我总不能直说手机里有个神秘应用, 拨通它就能与袁苑桉通话。
我话锋一转:“昨晚十点,你在哪?”
“哈?为什么要告诉你?”
“在哪?”我想要一个不在场证明。
“……吴霜那儿。”
“真的?”
“不信你去问她。”
“在干嘛?”
“还能干嘛……”
“怎么没有过夜?”
“过什么夜,又不是谈恋爱……”
尽管林乐喜回答了, 但过分直白的问法,令她有点不耐烦。
“哎!你一大早跑过来, 又问手机又问昨晚我在哪?怎么回事?”
“没什么。”
是没什么。
我不过是怀疑林乐喜假扮袁苑桉与我通话。但其实,这个假设本身就是荒谬的。一年前修的手机, 又是我无意中拨通的电话,怎么可能刻意为之呢?
再说,这一年间,林乐喜都劝过我多少次放下过去了。
于是我又忽然转了话锋:
“你是不是有办法找人?”
“想找什么人?”
“失踪的人,怎么找?”
“整理失踪前的行踪,查看遗留物品,查看监控,询问相关人员,留意附近发生的案件……你要找谁?”
“你说有没可能,其实袁苑桉在爆炸前就逃出来了,待在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我想林乐喜在怀疑我的精神状态。
“那天你亲眼看着的,后来的……遗体,也是周溢彩亲自去确认的。DNA检验报告你也看了……”
可是,我跟袁苑桉通话了啊!我真想把这好消息说出来!
——但不能。
“能帮我再调查一次袁苑桉吗?调查她的过去。”
“之前就说了查不到啊。”
“再试一次?不可能什么痕迹都没有,对不对?费用我付,翻倍、三倍,五倍十倍都行。”
林乐喜叹口气:“这个委托我拒绝。已经过去一年了,赵肆勉,人死不能复生,放下朝前看好吗?”
——但偏偏就是能!
“不可能放的!我会找到她。”
林乐喜愣愣看了我,沉默一阵,又叹一口气:
“好吧,我帮你。具体需要调查些什么?”
“两年前,不三年前,从她大学毕业到三年前再遇到我的这段时间,都在从事什么。”
“活着的时候都……行吧,我再试试。”
···
接下来的连续四五天我都有点恍惚,反复看着那界面上的倒计时。每天都只想晚上十点快点到来,立即拨通那个电话。与袁苑桉通话短短90秒,然后彻夜咀嚼她说的每一个字。
我不敢轻易入睡,生怕这些都只是一个梦,一觉醒来发现没有什么绿色圆圈APP,没有袁苑桉,什么都没有!
从理性上分析,也许袁苑桉正在做些什么必须保密的事,又或者卷进了什么麻烦,不方便透露。
我当然会耐心等她。但无论如何,都已经过了整整一年了,多少想知道多点信息,所以也叫林乐喜重启调查。
又但是,我仍时而神经质地不敢相信,电话那头真的是她。
或许,我该想办法确认一下。
譬如,说一件只有我和她知道的,以她的个性绝对不会跟别人提起的事……对,若非记忆恢复了,就连我也不知道。
谁都不知道,在过去一年里,这件往事已经在我脑子里回放过无数次。
···
再次与袁苑桉通话时,我似是不经意地、轻松地提起往事:
“……当年你那一巴掌都把我打懵了。”
她沉默了一秒有余,我非常害怕她对不上!
沉默过后她才说:“对不起……很痛么?”
“哈哈,印象中没多痛,就是太突然了,完全搞不懂。”
“当时我挺生气的。”
我没让自己表现出忐忑,流畅又语气很轻快地接话:“明明是你突然要我抱你在先。”
“我只是要你抱我……没让你做后面的事!”
“啊?抱,不就那个意思吗?”
“不是!……而且还在车库这种地方……”
——对得上!是她本人!我安心了。
如今我可记得清楚。
两年前,也就是她搬进来的第二年,当时我们虽然同住却甚少交集。有一天晚上,接到电话叫我去接人,然后就在酒吧接到了醉得东倒西歪的她。
很难想象袁苑桉居然会喝醉,对不?事实上我也是就见过这一回。去到时,她是独自待着的。
我连她喝醉的原由都没过问。
一路无话接回来,停好车,又下去副驾那边,解安全带,把人扶出来。
她有点不稳,需倚靠才能站住。就这样离得近了,迷糊中她竟亲了我嘴角!还低语着,要求我抱她……
当时我觉得可以啊,她看起来如此诱人怎能拒绝呢?
然后就照办了……
好吧,就算我理解错“抱”的意思,可是——后来的哪一步她都没有抗拒啊!
其实,整个过程不过十来分钟,显得匆忙且潦草。事后,她平静下来,倚坐在还有余热的车前盖上,冷着脸问:这算什么?
叫人分不清她的态度。
我怎么回答来着?噢,我说:你想算什么都行,我可以不较真,也可以……
是挺混蛋,然后就得了一记耳光。
在那之后,我不太敢面对她,她也能躲则躲。这情况,不知不觉就持续到我遇袭昏迷也没有改善过……
就算如今事过境迁,我想我有必要解释一下:
“虽然当时很乱来,但若没有一点喜欢,我也绝不会随便……”
“一点喜欢就可以了?!”
“我不知道有多少点,以前我搞不清楚。”与其堆砌言辞,不如实话实说,“但以为你死了的这段时间,我明白了,是十分喜欢。”
“嗯……”
“真的哦。”
“……我知道。”
……
还是90秒。
真想她快点回来啊!聊过了这样的话题,让我怎么睡得着?!
第49章 不完全
日子有了新的期盼, 每天我都等待晚上十点的到来,这90秒的通话是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倒计时一归零就马上打过去,只要接通了, 袁苑桉那边就会马上接起。
晴天时信号会好一些, 阴天时会稍差, 但总归勉强能保持通话通畅。
每一天,我都跟她说一点我想起的事。时间有限,只够说个小片段, 一点点累积起来,却像又再重新经历了一遍。大部分时候, 我们谈论的都是平常事。但即使再琐碎的小事,与她说也是饶有趣味的。
她问我,楼下的鸡蛋花谢了吗?
我说没有,一年到头总有新的花在开, 可神奇了。
她便说,你的记忆只恢复了一部分。
鸡蛋花与我的记忆会有什么关系?
她的声音听起来笑了笑, 说,她只是忽然想起而已。
是啊, 其实我也察觉到了, 记忆真的只恢复了一部分——大多都是跟袁苑桉有关的。还有很多时间上的空白, 我依然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不记得的大概就不重要了吧。”我说。
“可你现在记起的,都是无关紧要的生活琐事。”
“不啊,重要的。”关于你的事都重要。
顿了顿, 她才说:“既然恢复了一部分,或许可以尝试记起更多。”
“你直接告诉我不就好了?”
“我不能, 我也不清楚。”
“那你希望我记起吗?”
“希望。”
自从再次联络上,她总是这样隐晦曲折, 不直说。
她不得不保留着她的秘密,那我就不问。我告诉自己,要有耐心,要相信她,我不能再次失去她。
···
但是呢,也不能就此守株待兔般等待下去。于是我又敲开了林乐喜工作室的门。
“我需要心理医生。”
“哈?怎么回事?”她还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穿着睡衣,只随意在外头披件大衣。
“我想恢复记忆。”
“不是已经恢复了吗?”
“只是一部分,我想全部恢复。”
“怎么这么突然。”
“你是不是有可靠的心理医生朋友?介绍给我。”
“现在?”
“现在。”
“行,稍等。”
她去打了个电话,然后梳洗,换上外出的衣服。
心理诊所不算远,十来分钟车程。
在候诊室等了半个小时,上一位来访者的咨询才结束。
心理医生在她办公室见我的,姓杨,杨柳琳,看起来顶多三十出头的样子,有着一张知性的脸。
办公室有着素雅的色调,叫人平静。
“赵肆勉,你好。”她看看了看手头上的资料,“你失去了记忆,医院诊断推测是由头部外伤引起的。”
“是的。”
“受伤大约是一年半前的事,在这期间你从未寻求过专业帮助。能告诉我,现在寻求帮助的理由吗?”
“杨医生,想恢复记忆需要理由吗?”
“不需要。但我想初步了解一些行为的动机,好提供更有针对性的帮助。”
她的笑容很专业,叫人觉得可信。
“我想知道一些事情。在失忆之前,我有社交障碍,基本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没有人能告诉我。”
“林乐喜概述过你的情况。那时你只有一位同住的朋友,叫袁苑桉。但很遗憾,她在一年前不幸离世。这对你来说,是难过的事情吧?”
“是的……”我可不能说袁苑桉还活着,这是要保密的,“不瞒你说,她是我喜欢的人。之前我不清楚,也觉得她不像会接受同性……可就在摩天轮上,我确认了。”
“能否具体说说确认了什么?”
“确认了自己的感情所向,想和她在一起。”
“不幸发生之前,或是之后回想?”
“爆炸发生之前……十分钟。而且,她也回应我了。”
杨医生在纸上记下些什么,然后抬眼看我。
“所以,你想找回关于恋人的点点回忆?”
“不,关于她的事情大部分都记起来了,就在爆炸发生那一瞬间。我想知道的是其余被遗忘的部分,也许与她有关,也许与她无关,没想起之前谁知道呢。”
“也就是说,爆炸发生时,你部分记忆就恢复了?”
“是的。”
“在此之前,有恢复过吗?”
“没有。”
“之后呢?最近一年,有再陆续恢复吗?”
我想了想。
“大概没有。”
“那么,为何你认为记忆只是恢复了一部分呢?”
“因为还有空白的时间。比如我记得自己在家里打游戏,但不记得自己打过什么游戏。又比如,我遇到袭击那天的一些细节,也记不起来。”
“事实上,每个人都会渐渐遗忘很多细节。这些记忆上的缺失,会影响你的日常生活?”
“其实也不怎么影响,就算完全失忆那段时间,也没有太大影响。”
“那么,为什么仍觉得有必要找回记忆?”
还是绕回同一个问题。我总不能说袁苑桉让我想,于是我说:
“我想了解完整的自己,找出生活的真相。”
杨医生温和地笑了:“这个命题有点大哦。”
我也笑了:“那收回后半句,我不希望记忆是破碎的。”
“很多时候,遗忘是一种自我保护。”
“嗯,我看过一些相关书籍,明白你所说的。可是遗忘不代表不存在,何不摊开来看看呢?”
“好的,那我们一起努力吧。”杨医生的微笑很和煦,“你放心,咨询室里所说的一切均会保密,除非你本人同意,否则不会透漏给任何人。”
···
首次面谈顺利,走出办公室,一直等在车里的林乐喜问如何。
“约好了下次正式咨询的时间。”
“杨医生不错,很专业吧?”
“嗯。”
“她总能让人平静,不知不觉敞开心扉——天生的——无论面对的是谁。”
我多看了林乐喜一眼,她说起杨医生时,竟神情特别柔和。
“干嘛?”她瞪我。
“我好像发现了什么。你介绍的,为啥你在车里等不上去?”
林乐喜眼神滑向一边。
“几年前,我大学刚毕业那会儿很迷恋她。追求过,但是被礼貌拒绝了。”
“啊?”
“啊什么,谁没个年少时,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奇怪不奇怪。现在呢?”
“早就从咨访关系变成普通朋友了。”
鬼才信,普通朋友干嘛躲躲闪闪。
所谓的咨访关系,就是指咨询师和来访者,这么说来,杨医生也曾经给林乐喜做过心理咨询。至于具体是什么事,当然不是我该八卦的,况且我也没那闲工夫。
但朋友的感情生活还是得稍微关心一下。
“吴霜知道么?”
“关她什么事?”
“你几乎每周都会去她公寓。”
“她还每周都回吴家吃饭呢。”
对,问题就在这里,我觉得林乐喜对感情一团浆糊,挺叫人担心的。
我一时不知道话该怎么说合适,她又说:“就算现在她也管不着,更何况是那么久的以前。”
“这样不清不楚的状态真的好吗?”
她倒是笑了:“我拎得清,吴霜也拎得清。她当她的大总裁,我过我的日子,随时可以撇清。你就别操心了。”
是不是如此简单不好说,但我想,对于一个连好几年前的喜欢都依然在意的人来说,并不是她说的那么轻巧。
···
去见心理医生这事跟袁苑桉说了,她也表示赞成,只提醒别把与她通话这事抖出去。
其实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大不了杨医生会认为这是我的幻想。
接下来的日子,心理咨询进行了好几次。我坐在咨询室那张单人沙发上,回答了很多问题,把恢复的部分记忆说了个遍——除了那个每天90秒的神秘通话。
每次杨医生都是坐在左手边,椅子摆放的角度是经过设计考虑的,无论我想目光落在远处的花瓶上,还是想与她对视,都只需要微微侧过些许角度,都显得很自然。
杨医生确实能给人一种安定的信任感,觉得说出心底话也是安全的。如果仔细瞧,甚至发现她双眼与袁苑桉有几分相似呢。
有时我想,如果当初再早一点接触杨医生,说不定就能更早恢复记忆了吧?
在杨医生的帮助下,我一层一层分析了自己的内心想法,用她的说法,就是认清自己——过去的、现在的,表面的、深层的。
青春期的我,生活无忧,自负、自我中心,只遇到过两次稍大的挫折,一次是被取消三段资格,另一次是在剑道比赛中狼狈落败。真正给予我打击的,是父母突然事故离世,以及半年后外婆也病逝。这直接令我陷入消沉,变得逃避现实、得过且过。自这次打击之后,我就大部分时间闭门不出,除了打游戏就乏善可陈……
这些都是在面谈过程中逐渐梳理的——但在描述的过程中,我也搞清楚了,我讨厌那样的自己——从这个层面来说,失忆确实是个带来转变的好契机。
但,随着一次一次的心理咨询过去,自我分析、自由联想、情景模拟、角色扮演……杨医生几乎把能用的治疗手段都试过了——无果,仍旧没有新的记忆出现。
袁苑桉依然只存在于电话中,每天只能说一会儿话。她占满我的心,却不能说、不能提。
我又从平静慢慢变得焦躁起来。
···
最后,杨医生提议尝试催眠,我考虑了好一阵才同意。
遗憾的是,尝试了好几次,我都无法进入催眠状态。杨医生说,大约有10%的人几乎无法被催眠,而我在那10%之中。
第50章 流失的真实感
为期八周的心理咨询已接近尾声。
林乐喜在剑道场被我打得落花流水。得益于这一年的晨跑锻炼, 现在我体能好得很。
“停停停停!”她喊到,“你给点面子让让我行不?”
之所以要给面子,是因为今天杨医生也在场。时隔一年多, 这里终于又再次有了“观众”。
“你最近缺乏锻炼?”我说。
“是你进步了好吗?原本你实力就比我强那么一点点。”
说着她眼神不自觉地往旁边滑了滑, 杨医生就坐在那儿。
于是我纠正她的说法:“是你没集中注意力。”
其实自从再次联系上袁苑桉, 我就没多少精力分给剑道练习了。今天会再次来这里,是杨医生提议的。缘于我第一次和林乐喜对打时,被唤起了潜意识里的恐惧。既然温和的谈话不行催眠也不行, 或许我需要更强烈的刺激。
这两个月,我真切感受到了人的贪心会渐涨。
一开始, 只要能听到袁苑桉的声音就满足,渐渐的,每天那90秒显得愈发不够用,简直像才说了两句就时间到。我一日一日更迫切想见到她, 却见不到碰不着。她与我谈生活谈日常谈过去,却避而不谈她在哪里, 这个神秘APP是什么,为什么每天仅有90秒。
她说过她有不能说的理由, 我也答应不问的, 但我抑制不住心里渐生的焦躁——关于她的真实感正在渐渐流失。
还要等多久, 才能再见到她?!除了等待,我还能做什么?
昨晚她跟我说什么来着?她给了一个提示:你要自己想起来,自己发现, 然后拟定一个条件,执行它——也许我们就能相见了。
拟定什么条件?她不说, 她说她也不知道。
——到底还遗忘了什么?!
真让人气急!
“用突刺!”我对林乐喜说,“向着喉咙或脸, 全力攻过来。”
“不好吧……中学那场比赛你也记起了啊。”
“没准能刺激起什么记忆呢?没事,有护甲,杨医生也在。你认真点,要出其不意,我可不会傻站着。”
“真的啊?”
“真的。”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之前为了迁就我,林乐喜一直很自觉地从不使用突刺。可当她终于可以频频使用时,就会发现这才是她最擅长的打法,速度超快,刀尖又稳又狠,角度刁钻。
气合的吆喝声和击打声响彻整个空间——我已经被刺中很多次了——些许的恐惧是有,但远不及那天的十分之一。
……
到后来,林乐喜单手撑着膝盖直喘气:“到底行不行,有唤起什么你就说呀……累死人了。”
“奇怪,怎么就不怕了呢?”我干脆一把摘了面罩,“护甲保护得太好了,直接这样试试!”
“不行!”她拒绝得很干脆,“你不要命了?!我可不想送你去见袁苑桉。”
“我倒希望你能送我去见她。”
也行因为无意中提到了袁苑桉,也许因为我的话有点吓人,林乐喜怔了怔,转头就对杨医生说:“杨柳琳,她没事吧?该不会有那个什么倾向你没发现?”
——毕竟她们都不知道袁苑桉还活着。
“再来一遍。”我很坚决。
“不行。”林乐喜没有让步。
“不逼到绝境有什么用?”
“把面罩戴上。”
“不戴!”
……
如此这般拉扯几个来回,我火气上来了,用力把面罩掷到地上。
“你到底帮不帮我?!”
面罩滚到一边,林乐喜依然没顺我意,空气中只余僵持的沉默。
好像,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无理地发脾气?
杨医生弯腰捡起面罩,柔声说:“我们都明白你焦急。先歇会儿吧,乐喜也累了。”
——她们明白我焦急什么吗?不,她们不明白。
但这不怪她们……
···
我确实过分心急了,干脆结束了今天的练习,去道场的浴室冲个澡冷静冷静。
出来时,林乐喜和杨医生站在道场外的树下。走近些,就能听到谈话的内容,她们背朝着我,并未知觉。
“……未经来访者同意不得透露任何咨询相关信息。”杨医生在重申保密原则。
“我不是要你透露信息,只是作为赵肆勉的朋友,想了解一下情况。我总觉得她状态有点不对劲。之前她挺没有精神的。表面看起来很积极生活,但我知道她一直过不去袁苑桉这道坎。
按理说人都走了一年多,节哀顺变,怎么着也得想办法过去吧。可她却忽然又要再次调查袁苑桉的过去,又要看心理医生恢复记忆。
你说她难过吧,最近看起来却心情挺好——可又会偶尔暴躁一下,就像刚才。”
“双相障碍?我不这么认为。”
“也不是说这种啦。不是心理方面的……”
“你认为她隐瞒了一些事?”
“你也这么觉得?!”
“只是一种出于直觉的猜测。那你的调查有什么发现?”
“我就没有职业保密原则了?”林乐喜半开玩笑地还给杨医生类似的话。
“啊,抱歉。”
“告诉你无妨。根本什么都查不到!”林乐喜背靠到树干上,“连父母家人的名字都找不着。袁苑桉应该是2014年大学毕业;2016年回到本市,搬进启墩路的房子,换过几次销售或服务员之类的零工;直到去年,2018年,跳槽到生前所在的公司任职。”
“也是有点信息的嘛。”
“这些根本不需要我调查,本来就是赵肆勉也知道的事。可是,2016年之前却是一片空白!远的不说,光是2014到2016年这两年她在哪从事什么就完全未知。隐私无从隐藏的现代社会,人怎么可能活得这么毫无痕迹呢?简直就像没存在过!唯一能反驳这点的,仅是学校名册里有过这个学生。”
“你真的见过那位袁苑桉?”
杨医生问得奇怪,显然林乐喜也觉得疑惑。
“什么意思?”
“听你的描述,我会觉得……袁苑桉就像赵肆勉想象中的人,现实里并不存在。这些幻想对于幻想者本身来说非常真实,与现实无异。”
“那不可能。袁苑桉也是我朋友,我见过她很多次,甚至在认识赵肆勉之前就见过她。”
杨医生的话,挑明了一个我不愿细想的猜测——某些瞬间,我也曾有过类似的念头。
深呼吸定定神,从她们身后走出来。
“呃,抱歉,偷听了一部分谈话。”我说,“林乐喜的意思是:我所知道的袁苑桉有迹可循,但我不知道的部分,却找不到任何线索。是这样吗?”
林乐喜迟疑了好一阵才缓缓点头。
我打开手机里的合照展示给杨医生:“有照片,林乐喜能证明,她公司的人也能证明,医院还有她的DNA检测报告。有这个人,她真实存在的。”
杨医生说:“当然,这点毋庸置疑,否则我早就建议你转介去精神科了。”
“别往奇怪的方向想。”林乐喜说,“在我看来,查不出信息,是因为她仅让你看到她打算让你看到的。她生前可能有特殊身份,特殊职业。”
那么,被隐瞒的是什么?
然而,她们谈论的是她“生前”。撇除这部分——我非常非常不愿意这么想——每天与我通话的袁苑桉,存在吗?!
···
晚上,带着这些疑问,又开始了与袁苑桉的90秒通话。
——看,她在的,别胡思乱想!
“……苑桉,再给我一些提示好吗?我实在无计可施了,我想接受催眠,但根本进不了那个状态。到底还有什么方法能让遗忘的事情恢复?难道要再经历一次爆炸冲击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她才说:
“也许时间过去得有点久,但你尽量想想醒过来后的一些事情。比如说,为什么我不直接介绍林乐喜,而让她自己去找你;你想找工作就马上能找到合适的;爬山那晚我说谢谢你带我来;吃火锅那天我非要在户外等你到了才上去,后来又叫你回来接我;在水族馆想看什么鱼就会有什么鱼,抽盲盒也能抽到自己想要的……”
——这叫我怎么想啊?这些事之间有什么关联?!
“或者,”她说,“我总说林乐喜像以前的你,而她还恰好擅长你最害怕的招式。你遇到的都是年轻漂亮的女人,她们之间都有感情纠葛。肆勉,看看周围,找找那些容易忽略又不合理的细节,答案都在你脑子里。如果……如果你找到一个能同时解释这些的原因,就会知道鸡蛋花为什么不会凋谢,就能……”
她这长长的一番话,就像一个极其隐晦的谜语,叫人无法理出头绪。
可是,90秒的时间到了,我还没来得及再多问一个字,通话就戛然而止。
又要再等24小时!
···
我想了一个晚上又加一整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那些都是一年多前发生的事了啊,如何能在记忆里翻出更多细节?!
第二天晚上,9点55分,我如常守在电话旁,却发现一个可怕的事情——倒计时停止了!停在23小时59分的时刻!
我连忙点击那个圆圈,电话打不通!
退出,重启,关机,重启,都不行!再点击,应用直接闪退,然后就根本无法打开!
也就是说——我忽然失去了与袁苑桉的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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