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身后关上,那颂才感觉一直粘在他与柯桦之间无形的、拉丝一般的窘迫感被门夹断了。
真他妈想一头撞死!
手机!对了手机!
现在就发!
宣和上课去了。那颂找不到宣和放旧手机的地方,只能求救于苏禹。
“喂?”苏禹问。“小舅?”
“我。送一部手机过来,还是之前的地址。”那颂拿着家里的移动电话坐到沙发上,“快点。”
“手机怎么了?”苏禹小声问,“对了,要期末考了,赶紧回来!”
“衣服也要。”那颂又揪起衣领嗅了嗅,味道淡了,能闻到柯桦的味道了。
“行行行,等着。”
电话扔到茶几上,那颂习惯性地拿过茶几上的课表。柯桦下午竟然只有两节课。他又抓过移动电话,流畅地按下柯桦的手机号,按下拨通键,下一秒,手指啪地按在取消键上。
为什么要打给那个傻逼!刚才还嘲笑他吃口香爆珠。
钱锦的电话是多少?
卷毛的……
那颂盯着屏幕上没拨出去的号码。他不敢相信,来了这么久,他只记住了这一个号码?
敲门声打断了那颂的思绪。门外站着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您好,我是万佳超市业务部的经理……”男人传达了苏禹的指示,带来了新手机和一架衣服。
“谢谢。”那颂接过手机盒,指指玄关的位置,“衣服放这里。”
经理让开门口的位置,后面的两快递员推着一个罩的严严实实的衣架进了玄关。
门关上,那颂先脱了身上的t恤,然后揭开防尘罩,扯下一件白色t恤,凑到鼻子跟前嗅了嗅。他要的急,送的也急,t恤没洗,大概只熨烫过,上面浮着一层淡淡的古龙水味道。很好,还喷了他最讨厌的香水。
白t被扔回衣架上。防尘罩掉在地上。那颂套上散发着柯桦味和淡淡臭味的黑t,又把自己摔进沙发里。
宣和进门就对上一架衣服,从背心到短t到长袖衬衫,从内裤到短裤到长牛仔裤。架子下面摆了四双鞋,板鞋、球鞋、拖鞋和皮鞋。
他弯腰捡起防尘罩,罩到衣架上,然后把衣架推到不碍事的地方。
那颂在沙发上睡得很沉,打着小呼噜。手里抓着一个金黄色手机,黄金外壳镶基佬紫的钻石。
眼睛被辣到,宣和吸着凉气,弯腰从那颂手里拿出手机。“这审美……”
手机刚从手里脱离出来,宣和的手腕就被抓住,力道之大捏的他又吸了口凉气。
那颂皱眉呓语,断断续续。
“你就那么,讨厌我……”
宣和弯腰再弯腰,耳朵几乎贴到那颂的脸上才听清那颂说的什么。反反复复就这一句话。又委屈又愤怒。宣和略一琢磨就知道这小子出师不利,他的优点一点没继承。
“你不知道你有多讨厌吗?”宣和掰开一根根攥紧的手指,“后悔没早点送你走。”
他用力太大,吵醒了那颂。
那颂睁眼就见自己抓着宣和的手,仿佛抓到烙铁似的甩开手里的手腕。凶巴巴地问:“你干嘛!”
“这话得我问你,”宣和坐到扶手上,垂眼看进心虚的孩子的眼里,“昨晚睡在哪了?”
“我成年了。”那颂翻身,把脸藏进沙发背里,“你管不着。”
“我现在就给你爸打电话,告诉他你最近在干什……”
那颂扑腾从沙发上跳起来,站在沙发和茶几之间,凶神恶煞似的瞪着宣和:“你敢!”
宣和仰头看外甥,笑的又痞又坏:“我为什么不敢?”
“你敢……”那颂似乎哽住了,哽的脸红脖子粗,好几秒才蹦出一句话:“戴湛博回来了,你敢说,我就叫戴湛博来!”他呼哧呼哧喘着气。
宣和站起身,脸上的笑被严肃取代。“你以为他还能……”
“不能吗?”那颂的怒气平息的很快,他笑起来。如果有面镜子凭空出现,照一照舅甥两个人的脸,两个人大概都会惊到,他们怎么拥有同款讨打的表情。
戴湛博是宣和和奶茶之间最大的隐患。曾经搞到两个人分道扬镳,决绝到“老死不相往来”。那段时间是宣和最大的噩梦。
宣和妥协了,笑了一声,无奈地叹息从鼻腔发出。“亏我疼你,白疼了。”
“少来。”那颂跌回沙发里,“以前出去鬼混,都是打着我的名头,不拆穿你,少来惹我。”
宣和气得牙痒,按住那颂的脑袋一顿乱搓。搓的红毛起静电,根根直立。那颂奋起反抗,一大一小打成一团。
奶茶拎着中饭的食材开门进来,就看见他们家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学富五车的教授被扯得衬衫凌乱,头发炸起,西裤都撕开了半管。被按在茶几上抽屁股蛋的人似乎是他那位便宜外甥?
奶茶不敢置信,揉揉眼睛,再看。确定了就是他俩。
客厅里的家暴活动瞬间被按暂停键——一向温柔的舅舅高举着拖鞋,大逆不道的外甥揪着舅舅的耳朵……两个人都以十分怪异的姿势制霸着彼此。
奶茶放下揉眼睛的手,悄悄后退,慢慢关门,三四秒后,再开门,再迈进屋。
很好,一切恢复正常。宣和坐在沙发靠近玄关的这头,衬衫扣子一丝不苟地全都系着,头发向后撸顺,摸得水光锃亮,过多的水从鬓角流到下颌,滴在有点发皱的袖管上。唯一暴露的是半条撕开的西裤和一只没拖鞋穿的脚。
那颂坐在沙发距离厨房最近的那头,半边屁股翘着,屁股下坐着一只拖鞋,两手举起的杂志挡住上张脸,只露出桀骜不驯的下巴和嘴巴,翘起的二郎腿上的拖鞋撕开了一半。
奶茶停在茶几前,把手上的一兜食材放到干干净净的茶几上,又弯腰从茶几下面捡起收纳盒和两本书,以及摔开壳的遥控器。摆放好东西,他抱臂打量位于楚河汉界两边的两个成年人。
“不想说?”奶茶把宣和从头到脚仔细端量一遍。
宣和抬眼,给了他一个“老婆给点面子”的眼神。
奶茶点头,伸手一点那颂:“午饭,没有肉。”
那颂立刻不乐意了,梗着脖子喊:“凭什么!是你男人先动手,你们他妈的还有理了!”
“就凭我是厨师。”奶茶拎起食材往厨房走,“而你,动了厨师的男人。”
杂志嘭地摔在茶几上,那颂挤过茶几和沙发之间,大步朝外走,经过宣和,踹了宣和小腿一脚。
宣和起身追了两步,临到门口想起自己西裤坏了,忙停步喊道:“干什么去!”
“我他妈再回来我是狗!”那颂在院子里咆哮。
——
柯桦拎着药从校医院出来,拐过几条小路,走进流浪猫的领地。
草坪上,五只肥肥的猫围拢着今日的金主爸爸。排队从金主爸爸的手里叼走个头足够大的鱼干。猫猫们一个个满脸兴奋,互相交换信息:“过年了?吃这么好!”“想多了,只是来了个人傻钱多的傻白甜而已。”
人傻钱多的傻白甜派送完一盒鱼干,又拿起一盒拧开,手刚摸到鱼干,盒子就被拿走了。
柯桦把盖子拧好,横着放到草地上,手指一拨,罐子滚出去,几只猫立刻放弃吃腻的鱼干去追“滚筒玩具”。
那颂头也不抬,垂着脑袋,耷拉下来的头发正好掩盖额头的擦伤。
“报警吧。”柯桦拧开碘伏,拿出棉棒。
“有病。”那颂依旧不抬头。
“你污蔑教授,不该报警抓你吗?”柯桦拿食指抵住那颂下巴抬起他的脸,蘸了碘伏的棉棒擦在他额头上。“宣教授,可是我们学院最温柔可亲的教授……”
“屁!”那颂愤怒地瞪着说屁话的人,“他他妈比谁都会装!”他小时候宣和跟奶茶干的那些事,写出来,全国这么多网文网站没一个能过审。
“还有哪?”柯桦把棉棒扔进袋子里。
那颂举起胳膊肘。小拇指长的划痕不算明显,单看伤都构不成擦伤,但是看那颂的表情……气得眼睛都红了,一副咬死谁的样子。柯桦觉得擦擦也不是不行。他又抽了一根棉棒,象征性地蘸了点碘伏,在划痕上轻轻擦了一下。
那颂低头吹了吹。抬头就见柯桦看着他。
“还有吗。”柯桦问。
那颂嗖地把小腿踩到柯桦两脚之间,把短裤向上一撸。还是一道构不成擦伤的划痕,薄皮破了一层,别说血了,皮肤组织液都没渗出来。
柯桦叹气,抽棉棒蘸了一丢丢碘伏,飞快擦了一下,扔掉棉棒。
“我要去验伤,告他!”那颂愤愤地揪了一把鲜嫩的草,递到一个吃到肚皮拖地的肥猫嘴边,“吃了!”
撑到动弹不了的肥猫,疑惑歪头:“喵?”
“那赶紧去,要不该愈合了。”柯桦对一生气就无差别伤害的混蛋无语至极,伸手抓过那把草揣进兜里。“小心它去peta投诉你。”
那颂愤怒薅草,薅完草无猫可喂,于是,又一股脑塞进柯桦裤兜里。
柯桦瞥一眼鼓鼓囊囊的裤兜,又瞥一眼脑子烧冒烟的白痴。他从袋子里翻出俩饭团。
那颂立刻放弃薅草,抢过一个饭团,撕开包装咬了一口。早饭的米线早在跟宣和打架的时候就消化了。从家属楼走去教学楼找柯桦的路上,他脑子里产生过一百次“如果我此时晕倒,木头来了会不会给我做人工呼吸”的想法。因为当时,他很饿,天气还非常热,脑袋晕乎乎的,看什么都在打转。
从放学的人群里一眼看见柯桦的那一秒,他差点哭出来。妈的!不能说太丢人了!
那颂化悲愤为食量,嗷呜咬了一大口饭团。
柯桦偏头看着,忽然说:“猫粮好吃吗?”
那颂:“……”
“呕——”他开始往外吐,甚至想扣嗓子眼把咽进去的吐出来。
“骗你的。”柯桦抛起饭团又接住,忍不住笑起来,一只手撑在身后,仰面朝天,对着天上的流云放肆大笑。
“草你——!”那颂一把把饭团捏爆。后面那个字他怎么都骂不出口。从法律层面上讲……
他捏住柯桦的下巴,把捏碎的饭团塞进他嘴里。柯桦依旧是那副笑到撑不住自己的样子。
那颂满腔怒火在看见噙满笑意的眼睛的同时消弭于无形。
他躺倒在草地上,呼出一口气。“我不想回去。”他轻声说。
他的声音很低、很轻,偏巧风吹过,把他的话送到了柯桦耳边。
“很远吗?”柯桦问,“出地球了吗?”
“滚。”那颂偏头横柯桦一眼,“出地球了又怎么样?”
“也不是什么问题。”柯桦说。
“有病去看。”那颂转头看天,流云在蓝天里肆意翻卷,阳光一会儿有一会儿无,很久他又问:“什么是问题?”
柯桦盘腿坐正,伸展右手,五根修长的手指仿佛能撑住整个碧蓝苍穹。
那颂认真地盯着那几根手指,他忽然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牵过自己,牵过吗?牵过吧?什么时候?他无意识地抬起手,手指划过空气,穿过两人之间透明的壁垒,“啵——”有什么在那一瞬间被戳破了。
就在手指间即将触到柯桦小拇指的时候,一只手啪地抽在他手背上。
柯桦睨他,掰下大拇指,“没脑子,”接着掰下食指,“傻,”然后是中指和无名指“白痴,缺心眼……”
“什么?”那颂翻身坐起来。
“这些都是问题。”柯桦说。
那颂偏头冷笑,他现在很冷静,不想揍人。他把蜷起四根手指的手压下去,盯着柯桦,语气极为认真地问:“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
柯桦忽然低声唱起来:“如果有一天,我们再见面,时间会不会倒退一点……”
低沉磁性的声音忽然盖过天地间所有声音,明目张胆地袭击了那颂的耳朵,他很想捂着心脏倒地不起,吐血三升。但是所有感官都没能快过眼睛,他从来不知道泪腺也有听觉,一瞬间湿润了眼角。
柯桦紧跟着换了一句:“如果有一天我变得很有钱,就可以把所有人都留在我身边,每天快快乐乐吃吃喝喝聊聊天……”
柯桦已经尽力把歌唱的很欢快,可是那颂的脸上还是一副“全世界的坏蛋都来抢我的东西”的欲哭的表情,或者说是“有个坏蛋抢了我的全世界”的绝望的样子。
柯桦有一瞬间很蒙,也不懂。不是只跟宣和闹了别扭吗?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多愁善感?
“怎么了?”他凑近,鼻尖几乎碰到那颂的鼻尖,他鼻尖不会变长,但是不听话的手指似乎长长了,点在那颂眼角下面。
眼角凹陷,一滴泪被迫滚出安全区,落在柯桦的指甲上。柯桦定住,抬着手,举着指甲上的那滴泪。
那颂更尴尬,他宁愿在柯桦面前流血、骨折,甚至被宣和打屁股,都不愿意在柯桦面前流泪。
“怪我。”柯桦慢慢收回手,手指平移,下降,所有动作都十分缓慢,指尖触到一根草的叶片,手指倾斜,泪从指甲上滚到草叶上,露珠一样安静地躺在叶子上,阳光下折射着这个世界所有的颜色。“唱的太好听。”
那颂一直看着柯桦的侧脸,在柯桦抬头时,他偏头看向猫房子——胖颂和胖花在房子里无节操地滚成一团。
“有什么想要的吗?”
完成一个愿望,能不能换一次坦白从宽的机会。
不行就两个。
“什么都行。”那颂有些急切地看着柯桦。
“世界和平。”柯桦又把手撑在身后,看着天,“遨游宇宙……”
“闭嘴吧。”那颂恨恨地薅了一把草扬到柯桦脸上。
柯桦把掉在鼻梁上的草拿下来捏在手里。“吵个架至于吗?”
“你懂屁。”那颂没好气地说。根本不是吵架、打架的事。接近期末,宣和肯定不允许他再留下,要么被宣和送回去,要么被那雍接回去。总之他要回去考试。而且这个时候,那雍应该已经度完蜜月从国外回来了。既然回来了,见面,家庭聚餐,或者其它的活动紧随而至……
心底一股焦灼轰然炸开。那颂烦躁地抱着头抓起来。
他猛地转头盯住柯桦:“其实,我是……”
柯桦战术后仰:“……”
那颂说不下去,搓了搓脸,把脸怼到柯桦眼前,左转右转:“你没感觉我像谁吗?”
柯桦:“???”
那颂觉得,柯肖晴不可能没给柯桦看过那雍的照片,或者之前,那雍已经来见过柯桦了。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柯桦唯独不知道他跟那雍和柯肖晴的关系。这是他从他第一面见柯桦就确定的事情。
柯桦:“外星遗孤?”
那颂:“!!去你,去你爹的!”
柯桦:“钮钴禄氏……”
那颂薅了一把草往柯桦嘴里塞。柯桦赶紧闭嘴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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