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穿过雨雾,在浓郁的雨雾中划出一条迷蒙的路。人匆忙穿行而过,搅乱了灯下溅起的雨雾。
那颂落汤鸡似的大步朝他走来。
柯桦加快脚步,迈上门前台阶的同时伸手抓向单元门把手。
一只手扣住他的手腕,冰冷的手,强横的力道。
柯桦松开手,低垂的眼睛扫过手腕上的手。那颂松开手,但是依旧站在他对面,怕他跑了似的,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
那颂抹了把脸,把粘在额头的红发全都撸到头顶,露出苍白的脸和猩红的眼睛,“我原本想……”雷声轰隆落下,掩盖了他的话。来的路上,宣和和奶茶一致认为他应该把自己干的缺德事告诉柯桦。他也决定把先前的龌龊想法讲出来,但是看见柯桦,对上他冷飕飕的眼睛和没表情的脸,他怕了。他没用勇气再说一遍。
“照片发了吗?”柯桦转身靠在单元门旁边的墙上。他垂下头,静如门旁被雨水打得弯腰的野草,无知无觉地任由倾斜的雨点打在半边脸上和身上。
那颂抓着柯桦的胳膊往雨檐下拽了拽,手心下的皮肤很热,刚才以为是幻觉。他转身靠到墙上。
“发过。”声音被雨声吞没。“又撤回了。想先睡了你,可你他妈给我睡吗。”
柯桦脸上闪过一抹阴翳的嘲笑。
“我妈,不想那雍再婚……闹着离又闹着复合。以前怎么闹那雍都陪她,直到,直到柯肖晴出现。”那颂偏头看柯桦,“你跟柯肖晴不像。”柯桦比柯肖晴好看。他抬手又落下,指腹死死按着墙上粗糙的石粒,眼睛看一眼柯桦的脸忙又转开。“那雍要结婚,她又闹自杀,那雍不去看她……我……”
停在门前的车缓慢地向前开了几米,停在路边,熄了灯,只能看见里面有人影晃动。
“对不起。”那颂,“昨天,不,是几天前,”他有些语无伦次,嗓音变得沙哑。那颂弯腰挤住泛酸的胃,“我后悔没发出那些照片,如果,他们分了,离了,我们是不是……”
柯桦终于有了动作,他偏头。那颂余光瞥见柯桦的动作,立刻转头看他。分辨出柯桦脸上和眼里的情绪是嘲讽,他又飞快低下头。
“你告诉我!你他妈告诉我!我怎么做!你跟我才能……”
“不能。”柯桦说。“别费劲了。”
那颂偏头瞪着柯桦,泪落在脚下的积水里。“你喜欢我。”
柯桦纠正道:“到今天截止。”
“我道歉了!”那颂猛地窜起,揪住柯桦的衣领把人拉倒面前,“我都道歉了!你还想让我怎么样!?”
“从哪来回哪去。”柯桦静静看着那颂,望着那双漂亮的眼睛,一时分不清他噙着的是泪还是雨水。但是能分辨出其中的渴望,渴望被谅解。
但是不行。
你知道吗,不行。
“我原谅你所有的欺骗,但是不接受……”
那颂捂住柯桦的嘴,咬牙切齿地瞪着他吼道:“不许说!”
身体里灌满暴雨夜的凉风,吼不出的愤怒,泄不掉焦躁。
他不能真正地、切肤地感受柯桦被欺骗、被摆弄的恼怒,如同柯桦不能真正地理解他抓不住某些东西的痛苦和随之而来的要淹没他的孤独。
他之于柯桦,如柯桦之于他。
他迈进雨里,快步往前走
迅疾而下的雨刷过他的脸,热的凉的滚成一团,掉落下去。
柯桦站在单元门的雨檐下,如一尊用于祭祀的雕塑,祭奠他们这一个半月荒唐又疯狂的时光。
那颂眼前模糊,隐约看见什么摔进了雨里,化成泥,溶于天地间。
他有种错觉,他们站在人间通往地狱的路口。一起下地狱也好!
柯桦从强烈的眩晕里挣扎着醒过来,入眼便是一片荒芜。他又闭上眼,等所有针尖似的光点褪去才睁开眼。
“感觉怎么样?”
一道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谁?柯桦按住额头,遮住头顶的光。
柔软的手指慢慢握住他的手,从额头拿开。适应灯光后,柯桦看了许久眼前的人,才确定眼前的人是谁。
柯肖晴。
柯茗茗伸着脑袋皱着眉盯着他。“这是几?”她伸出一个拳头。
柯桦抬手张开五指。
“还能划拳。”柯肖安开门进来,“看来是好了。出院。”
“不是脑震荡吗?”柯茗茗不满地说,“哪来的庸医,小心我投诉你。”
“还烧着。”柯肖晴让开床边,“要不要再输一次退烧药?”
“还没到时间。物理降温吧,你俩出去。”柯肖安脱掉白大褂,扔到床尾。
柯肖晴和柯茗茗一步三回头出了病房。
柯桦闭着眼,天旋地转中紧抿着嘴。眼前闪过雨雾里模糊的人影。物理降温。他勾唇,柯肖安是想让那俩出去,让他清净一会儿?还是有话要问?
“不想说话?”柯肖安从卫生间端了盆水,拿了一条毛巾。毛巾蘸水拧到半干,先擦手和颈部。“那我说吧。李恒洋找你这事儿,你该先跟我说。怎么说你都是我柯肖安名义上的儿子,你去见谁,特别是见那种王八蛋,自己去就不行!别说你成年了!老妖精没囫囵吃了你,都算他仁慈。”
柯桦嘴角勾起,眯眼看小舅。病号服的袖管被卷起,毛巾擦过,过高的体温把残留的水分蒸发出一层薄薄的热气。
柯肖安额头出了一层汗,他拿毛巾给自己擦擦汗,又扔进盆子里投洗。
“下不为例。他跟你说什么了,回头一个字不许落都告诉我。”毛巾丢进盆里,柯肖安问:“他是不是还惦记那块地?”
柯桦点头。微乎其微的动作,突袭的眩晕感让他眼前发花。
“命都没几年了,还折腾!”柯肖安拧干毛巾,卷起柯桦的裤腿,开始擦膝盖窝。“你妈一如既往有坑就跳。”
柯桦没忍住,笑出声。
姥姥和小舅时常唠叨柯肖晴,听多了,总能拼凑出真相。柯肖晴是拿了“傻白甜”剧本的公主。年少时无忧无虑,一着不慎,跌进狐狸的陷阱。傻白甜公主抱着一颗与真命天子恩爱到白首的心,为他在做了所有能做的事。甚至不惜为李恒洋求父亲把刚到手的地王让出。直到另一个备胎大着肚子找上门,两个人女人才明白彼此都是备胎。领证一个月后,柯肖晴与李恒洋离婚,又一个月后李恒洋与另一位备胎大小姐尹薇在柯肖晴亲自设计的沙滩婚礼圣地完婚,婚礼上所有一切都没有变,只请贴上新娘的名字变了。五个月后尹薇生下一子,起名李逸。
离婚七个月后,柯肖晴生下一子,记在弟弟柯肖安名下。
柯肖安叹气:“我说错了吗?”
“没有。”柯桦嗓音沙哑道。
“听两句哄,又义无反顾地相信那个王八蛋。”柯肖安放下柯桦的腿,“听小舅的,离王八蛋远点,保平安。”
“刚才还儿子。”柯桦说。
“好儿子,离那个王八蛋远点听见没!”柯肖安命令道。
“知道了。”
大概是听见柯肖安喊,柯肖晴和柯茗茗开门往里瞅。
柯茗茗皱眉提醒柯肖安:“柯院长,你能不能小点声,脑震荡呢!”
柯肖晴走到床边,内疚地望着柯桦。
柯桦看她一眼,闭上了眼:“我没事。”
柯茗茗拿走他爸手里毛巾,绕到另一边:“没事起来跑两圈。菜鸡一个,还逞能。”
柯肖晴捂住了嘴,眼泪滴在拇指上。柯肖安和柯茗茗全当没看见她的举动,不劝不看。大人的的情绪易于掩藏,十六岁的柯茗茗就没有那么成熟的技巧,她讨厌姑姑,写满了全身。
柯肖安叉腰指挥柯茗茗:“擦擦手心和额头,脖子擦侧面。”
他有意不搭理柯肖晴,一方面是生气,一方面是这么多年劝太多,已经无话可劝。
柯肖晴进卫生间洗脸,柯茗茗瞪柯肖安:“你干嘛?”她的意思是他哥还看着,想发作柯肖晴,至少背着点柯桦。
柯肖安拿起白大褂搭在臂弯里往外走,明知故问:“我怎么了?对了,再过半小时,床头的药吃了,饭间隔半小时。”
柯茗茗拿两根手指堵住耳朵,等柯肖安关上门又放下手指掏出手机看时间。柯桦眼睛半睁着,看她也看窗外。
雨停了,天很蓝,被大雨洗的翠绿的树遮住半个窗。
“听说你有,”柯茗茗忽然凑近他,眼睛往卫生间一瞟,压低声说:“男朋友了?真的么?”
柯桦心脏莫名一跳,紧跟着一抽。他忙闭眼,但是天旋地转的感觉并没有就此减轻。
“怎么了!”柯茗茗手忙脚乱按铃。
值班大夫和护士冲进来,柯茗茗惊慌失措地指着床上的:“你们快看看!我哥他,他怎么了?!”
半个小时后,柯桦摘掉吸氧罩,给了柯茗茗一个闭嘴的眼神。
“你要什么?”柯茗茗像惊弓之鸟,噌地站起来,又坐下凑近,“别吓我啊……”
“没事,安静点。”柯桦说,“回去睡觉,别在这儿杵着了。”
“我不。”柯茗茗转身躺到旁边的陪护床上。“好不容易从学校溜出来,我才不回去。”
病床另一边的陪护床上躺着柯肖晴,她已经睡着了,睡着的样子看起来比柯桦还脆弱。
柯桦知道,柯茗茗并非不想回学校。柯茗茗很小的时候就这样,只要他生病,不论病情严重与否,柯茗茗都会陪着她。到现在已经成习惯了,即便她已经高中,柯肖安还是会通知她,就是怕她知道了以后会闹的家里鸡犬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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