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到酒店正门。坐在副驾的男人下车拉开后车门,示意他可以下车了。
柯桦又看了一眼司机,以及开门的男人。是闯进生态园坚持要拍照的两个“游客”。
亲权鉴定书和用来接柯肖晴电话的手机都被丢在座位上。拖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啪地一声。柯桦盯着拖鞋看。
开门的男人低声问:“需要为您买双鞋吗?”
柯桦下车,跟着司机进入酒店大堂。一个穿西装的矮个子男人等在vip电梯厅,见到他快步迎上来,语气亲切道:“柯先生。”
西装革履的男人四十多岁,个子矮,面向亲和,不过一双眼睛十分精明。这个人柯桦也见过,爷爷还在时,这个男人登门拜访过。他不作声,男人并不显尴尬。
“我带您上楼,李董已经到了。”矮个子男人说。“我叫杨屹,李董的助理。”
神色冷峻的青年盯着电梯上的数字,一动不动。杨屹揣度着青年的表情,猜测他心里的想法。
杨屹的声音,电梯运行的声音,经过的楼层时传进来的响声……迅速潮退而去。柯桦闭了闭眼睛,轻轻晃了下脑袋,声音还是没有回来,而且四周的景物开始褪去。下一秒,他看见自己置身无垠旷野,枯草遍地,乌云罩顶,一道低沉的呐喊从无边远处传来,一股股黑气随之冒出地面,诡异的喊声、阴暗的黑气拧成一股,遽然穿过他的身体,呼啸嘶吼着窜上高空,窜过厚重的乌云,飞向宇宙最幽暗最神秘的地方……
柯桦看见他手捂住胸口的空洞,踉跄追撵着那道声音的尾巴,他伸手去抓,身体蓦地一晃,几乎栽倒。
“柯先生!”杨屹扶住踉跄的青年,见他脸色灰败,神情痛苦,忙道:“我,我还是先送你去医院吧!”
“不用。”柯桦找回呼吸,深吸两口气,使劲闭了闭刺痛的眼睛,再睁开,他还在电梯里,“没事。”
“我看您……”杨屹心惊不已,自己下楼接人却半路出事,老板定会不悦。
“我说没事。”柯桦把撑在电梯门上的手收回来,偏头瞥了一眼紧紧抓着他手肘的双手。
杨屹忙松手,但是没完全收回去,虚虚拢在柯桦身后。
电梯到达,杨屹在一旁引路,他脸上的和蔼可亲和精明揣度变成惊慌。现在,他满脸满眼都是惊吓。生怕这位还没见到老板先倒下了,到时候,他就是有八张嘴也解释不清楚。况且,他上午还跟老板报告:“柯先生一切都好。”
这哪里好呀。眼看着人都要倒了。
杨屹心里叫苦不迭,加快脚步把人带到套房门前,刷卡开门,直接领着柯桦走了进去。
“李董,柯先生到了。”杨屹立在门口,神色是恰到好处的愧疚和担忧。
总统套房被昏暗笼罩,偌大房间,没开一盏灯。唯一的光源是落地窗外,地平线上那一丝即将消失的锈金色。
一道瘦长身影立在窗边,比黛蓝色的天还要幽深几分。他从窗前转过身,眼里的两点漆光穿过房间看向门口的青年。
他看了许久,久到让柯桦觉得他是那片枯草荒原上冒出的黑气凝结成的一团没有生命的暗物质。
立在窗边的人终于伸手朝沙发处比了一下。“坐下说。找个医生来……”
“不用。”柯桦一步步走进,眼睛从看不清楚的男人身上移开,“亲权鉴定上的人是你?”李恒洋。
柯桦停在沙发一头。
李恒洋停在沙发另一头。
隔着四米多的沙发,两人无声对视,目光一触火花四溅,一道如撕裂苍穹的闪电迅捷锐利,一道如高强度电流直击人心。它们各自撕裂开眼前的黑暗,看清了对面的人究竟长成什么模样。
“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李恒洋道,“被忽视十九年,总要发点脾气。”
“你不能。你甚至不敢开灯看清我的脸。”柯桦语气极为平静地说,“此时此刻,我所有的情绪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有话快说,别说废话。”
门口阴影里的杨屹默默后退。
沉默在昏暗中蔓延,几秒后,李恒洋打开了沙发旁边的落地台灯。灯光并不明亮,但足够让柯桦看清李恒洋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和威严持重的神态。
“他不适合你,如果你想有远大的未来,分手,或被分手,是迟早的事。”
柯桦盯住对面的人,来的路上他就在想这件事,李恒洋找人跟踪他,不止一个月两个月了,李恒洋对他了如指掌,甚至知道那颂……
那颂。
胸口掠过凉风,眼角刺痛。柯桦飞快皱了下眉头又松开。
费这么大劲看着他、跟踪他,就为了再见面横眉立目做仇人吗?
“怎么,想揍我,还是想告我。”李恒洋坐到沙发上,抽了一根烟点燃,“柯肖晴没告诉你,我有多坏吗。”
电光火石间,柯桦突然反应过来:“买生态园的是你!”
“聪明。”李恒洋抽出一根烟递到柯桦手边。
柯桦提步走到他对面坐下。
夹着烟的手指松开,烟掉在地毯上,无声弹动两下归于安静。
“那块地,早在二十年前,我就想买。可惜老头太固执,两个孩子都随他。”李恒洋叼着烟看他两秒,忽而一笑,狡黠里透出不加掩饰的奸诈,“你也一样。可惜……”
“放屁!”骂出口这两个字,柯桦蓦地一愣,近墨者果然黑了。
“你能保住它?多久?城市建设有它改变不了的规划,五年十年可以不变,十年后,二十年后,城市扩张,人口增加,谁会允许那么大一块地只为私人意愿搁置不改?”李恒洋语气虽不强横,但话说的毫无感情可言,“恒洋是本市近几年招商进来的实力最雄厚的企业,开疆拓土,势在必行,我想要,他们就得给。你能保它多久?”
耳道里发出尖啸呜鸣声。柯桦只觉得这间屋子更黑了,像巨兽张到最大等待闭合的巨口。
腥臭味让他想吐,即将咬合的尖牙让他想快些离开,对面那对锃亮的眼睛让他憎恶。
他起身,李恒洋却靠到沙发背上,张开双臂搭在沙发上,以掌控者的姿态望着他。
“柯肖晴完全可以给你另一种生活。为了她那点可怜的自尊,把你扔在柯家十九年,不管不问。现在好了,机会来了。我需要你,和你的地。”李恒洋咬着烟,语气有些含糊又有些咬牙切齿。他拿走烟夹在手上,笑了笑,表情忽然变得悲痛凄怆,“话说回来,也是我失败,到现在,只有两个儿子,一个还废了。”
柯桦绕过沙发,听到“废了”脚步一顿。
李恒洋起身往他跟前走。“看来柯肖晴没告诉你。渐冻症,最多还有三年。”
柯桦抬头,终于看清李恒洋的脸——这是一张看似无可挑剔,可是处处都让他讨厌的脸。
李恒洋伸手,柯桦侧身躲开那只手。李恒洋的手落回身侧。“柯桦,我需要你,恒洋需要你。”
语气真挚,令人动容。
柯桦忽然觉得那颂该拜李恒洋为师,如果那颂有李恒洋一半的演技,就不会撩的那么辛苦,装得那么费劲。
“滚开。”柯桦瞪着李恒洋一字一顿道。他绕过面若坚冰的男人,大步朝门口走。
“试想一下!”李恒洋忽然拔高声调,“养尊处优的少爷从此家道中落,他要多久才能适应?没有高定、没有豪宅、没有名车……是适应后重生,还会一蹶不振然后……”
柯桦猛地转身,拳头拉拽着满屋黑暗砸向那张狰狞可恶的脸。
“嘭——”
两个拳头半路相撞,迫使两人连连后退。
李恒洋甩着发麻的手跌坐在沙发扶手上,服帖的头发散落在额头上,面色潮红,双眼死死盯住柯桦。
柯桦紧紧攥住拳头,即将发疯的野兽似,呼哧呼哧喘出血腥的气息。
“你算错了,你一个儿子都没有。”
李恒洋甩手的动作一顿。这句不是柯桦的气话,是威胁。若他敢,他将面临断子绝孙。柯肖晴知道了?七年前他被绑架,受伤极重,心脏穿透性受损和不能再生育便是其中两个不可逆转的最大的伤害。
半年前,李逸查出渐冻症后,他寻遍国内外所有名医和实验室,只为能再要一个儿子,不论付出什么代价。结果可想而知,否则他不会反过来找到柯家。曾经让他受尽屈辱的一家人。
“没有错。”李恒洋不复之前意气风发、颐指气使的模样,佝偻的脊背,散落的头发显示出三分落魄姿态。“不会错。如今我有什么可怕的!”他猛然站起,大手挥舞,指尖燃烧的香烟落下一片猩红。“恒洋是我打下的天下,为了它我可以不惜一切!你可以吗?!”
“轰隆——”
闷雷响起。
成群结队的雨云自北边而来,快马加鞭赶了一下午路,夜幕四合时到达这座城市上空。
城市里华丽的霓虹浸润着微凉的水汽,乍起的凉风里开始拍打城市里的每一扇窗——提醒所有人,危险即将来临。
一双无形的手急切地拍打着窗户,间或呜鸣嘶吼。柯桦看向窗外。那抹锈金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幽暗。
“李恒洋来了,你去见见他。他……没几年了……”耳边响起柯肖晴的声音,有些失落。对于他和柯肖晴来说,李恒洋就像在人间修炼了千年的精怪,善于伪装,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蒙骗、恐吓、诱惑、同情……都是他修炼了千年的套路。
“所有人都会死,所有人迈出的每一步都在走向死亡,”柯桦边往外走边说,“它没什么可怕的,”他拉开门,转头望着困兽似的李恒洋,“可怜的是,失败的人总想名垂不朽。”
暴雨是一场拒绝不了的盛宴,迅疾,无孔不入地摆在每一个人的眼前、耳畔。
杨屹举着伞跟在柯桦后面。即将走出酒店外围时,柯桦停步,回头。杨屹惧怕那双流露出冰冷和残酷的眼睛,脚下意识后退。
“谢谢。”柯桦拿过他手里没撑开的伞,拎在手里。
大雨滂沱,雨声隆隆。杨屹竟然听清了那两个字,也惊讶于有人能在悲愤交加时还保持良好的素养。
“不,不用谢。”杨屹命令自己的脚停住,他抹了把脸上飞溅的雨水。他和柯桦同打着一把大伞,但是雨太大,这把伞除了没让两个人的头顶浇湿,其它地方都湿透了。
“我说句不该说的,您别介意。”杨屹见柯桦要走,忙追了一步,“李总病情很严重,李逸现在不能如常行走。我劝您考虑考虑。我跟了李总二十年,他就像他说的那样,不是……”暗示到这里戛然而止,再多说他就是叛徒了。
柯桦扭头盯着杨屹。
闪电划过,惊雷炸响,酒店外围华丽的路灯闪了几下,全部熄灭。酒店外围的安保躲在安保亭里伸出脑袋朝两个站在雨中的客人大喊:“进来!快进来!”
闪电和惊雷一串接着一串落下,越来越密集。
杨屹心悸的厉害,撇下一句“三五年对于一生来说很短!”转身往酒店里跑。
机动车道上,汽车全都开着后雾灯,速度缓慢如龟行。来不及赶回家的行人全都聚集在附近的商店、餐馆、超市门口。
路被雨雾遮住,脚下趟开的积水,好像咬上来的毒蛇,让柯桦眼前发花,下一秒天旋地转。他停下,站稳,等眩晕过去才睁开眼。再睁眼,眼前的景象改头换面。
无边无际的荒原上,他看见自己倒挂在天地间,疯长的野草被疾风折断,暴雨般洒向地面,试图淹没人间。他看见自己在扒开每一丛荒草,焦急寻找。
柯桦努力回想自己丢了什么东西。
到底是什么?
他忘了什么?
有什么落在酒店了?是是学校?
眼前突然闪过一帧帧画面。
遮盖正午烈阳的乌云,突然出现的闪电和惊雷,拿着伞狂奔而来的人,遮不住雨的雨檐,被彩虹笼罩的街道,半新不旧的房子,玄关脱掉的鞋袜,阳台晾晒的衣服,床上纠缠一团的被子,客厅乱七八糟的沙发,生蚝,绿色短裤,白色板鞋,羊排,冰杯,榕抱石,红墙根的野花……茶几上腕表……搭着窗帘的钢琴……置物架上的礼盒……
……被丢下的帆布鞋。
还在那里。
它能自己回来吗。
车灯乍然亮起,柯桦抬手臂遮住眼睛。再放下手臂,车旁雨雾里里这一道朦胧的人影。
柯桦疑惑又愤然地盯着看不清的人影:你为什么还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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