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来送弓的时候也不知道在路上被谁看见了,不出一天,纪半缘要山上打猎的事儿就传遍了山禾村。
第二天纪半缘一早安排好家里事,出门的时候就遇到了陈里正。
陈里正坐在她家墙角边的石头上,手里还攥着个布包,看样子是等了有一会儿了。
见她出门,里正这才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问:“小纪你真要进山打猎?”
纪半缘闻言也没瞒着他:“对,我算了算今天上山有不小的收获,所以想进山看看。”
里正知道纪半缘卜算本事不错,这两天村里人疯传纪半仙如何如何灵验的话,他都听在耳朵里。只是别看他家鸡也是纪半缘给算出来找到的,但他本人却不太信这东西。
前些年打仗的时候,他身边有个小胖子。小胖子身上戴了七八个符,他说是他们那很灵验的半仙给他画的。就连他们小队里有个会两手卜算的人都说,这符保真。结果嘞,不出半个月,小胖子就在战场上让人给砍死了。
小胖子和他关系不错,当时里正就想,小胖子一定找了个假半仙,这符没一个管用的。后来队伍里会卜算那个也念叨:都是命。小胖子命薄福薄,对面命大福大,小胖子戴多少符也没用啊。
打那之后,陈里正就不信仙神了。他倒是信命数天定,这辈子啥时候死,遇啥难,打人出生就定下了。就算纪半缘再会卜算,要是命里入山有一劫,她也躲不过去。
“从去年末到今年中,这大半年没清山了,山上野物不知道有多少。你一个姑娘独自上山不安全,我这有十两银子你先拿去还债。”老里正干裂粗黑的手拉开布包,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银子。
这是他家最后的底钱。里正家并不富裕,尽管他家田地多,还有三个正当年纪的儿子能出力干活,但架不住他有一个卧病在床的弟弟和妻子。
他婆娘和他是青梅竹马,两人有三儿一女。陈里正被征兵征走的时候,他大儿子刚顶事儿,剩下三个孩子还小。于是家里的重担就都压在了他婆娘身上,等里正回来的时候,他婆娘身子骨已经被压垮了,人也大病小病不断。
这些年陈里正带着几个孩子辛苦劳作,常年给人做工,赚来的钱一大半都给他婆娘和弟弟抓药用了。
至于他弟弟,是年少时为了救落水的他结果自己呛水落下了病根。本来以前好些了,后来他被征走,他弟弟不能眼看着嫂子和侄子撑起家里的一切,而自己什么也不做。所以强撑着身子重新捡起他的木工活,结果时间久了就累倒了,如今时不时就病倒在床起不来。
而里正的其他兄弟,有死在战场上的,也有入赘远方的。还能联系上的也就镇上的三哥,是个摆小摊卖吃食的。他三哥家比他家富裕不少,也时常接济他们一家。正巧前阵子东家给陈里正和他儿子们把工钱结算了,再加上陈里正大儿子学了他小叔的木工手艺赚了些钱,还有他三哥家接济的钱,这一来二去才攒下十两银子。
这钱陈里正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拿。因为十两银子看着多,其实还不够他婆娘和弟弟两场治病钱。万一这钱给出去了,他婆娘和弟弟再病了……
最后是他婆娘拍板,让他拿出来的。
“我这身体最近好多了,小叔子的药也还有不少。燕老爷对你有救命之恩,要是小纪死在山里,镜辞那孩子就真没依靠了。”
她不反对她男人报恩,只是她家的情况实在养不起一个傻姑娘。纪半缘再混账,好歹也能拖着燕镜辞活下去。更何况现在小纪改掉以前的毛病了,能坚持多久暂且不说,但她绝不能出事。
她要是出事了,山禾村没人能收留燕镜辞。村里人穷是一回事,再说非亲非故的,谁愿意花心力照顾一个傻子?
这十两银子拿出去也是买个安心。让纪半缘先把赌债还了,这样她不着急赚钱,也就不会去进山。左右这是他家最后一次接济纪家,这么多年了,燕老爷的恩情也该还差不多了。
看着起线布包里露出来的银子,纪半缘的笑容僵在了脸上。陈里正是好心,但正是这份好心,才和捅了纪半缘一刀似的,搅得她心里不好受。
陈里正家里啥情况,山禾村没人不知道。这十两银子是原身转手就能输出去的赌钱,但在陈里正家就是救命钱。
纪半缘拎起麻绳,仿佛没看到银子一般对着陈里正道:“叔你要是得空,就帮我看着家里,别有人闯进去。或者看着镜辞别跑出来走丢了。你要是没空就先去忙吧,镜辞很乖,一个人在家待得住。”
这话里话外都没提钱的事。陈里正是个聪明人,知道纪半缘不想要这钱,自己可能还给姑娘惹出火气来了。一大把年纪的里正有些局促,平常能说会道的嘴也和哑了似的,干巴巴地张合两下不知该怎么讲。
年过半百的人了,在一个小辈面前这样,谁能看得过去。纪半缘心里叹了口气,老实人才总会亏待自己。
“叔你家情况没比我家好,我没生气。说实话叔你今天来的意思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担心镜辞。”纪半缘索性把话给陈里正说开了。
“但是叔你也得想想,我不能一辈子靠别人接济。而且我惜命着呢,我还有镜辞要照顾,绝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左右把陈里正逼到这地步的原因,就是痴傻的燕镜辞自己养活不了自己。以前燕镜辞没太傻的时候,不是没逃出过纪家。但路上犯病被村里人看到,就又给她送回纪家了。
每一次,每一次出逃都是这样。山禾村人怕燕镜辞一个傻子自己活不久,好心把她送回去。可这份好心对当时的燕镜辞来说,却是推她入地狱的手,她所有的生路都被这份“好心”斩断。
纪半缘不敢想自己今天要是接过来这十两银子,陈里正家里两个病人突然重病要钱救命,然后因为拿不出钱来而死了某个,纪家要遭受多大的非议,燕镜辞又要受到多深的仇恨。
“如果叔你家真出了事,大伙会把责任怪在我身上,怪在镜辞身上。”
陈里正是个聪明人,他本不该干这种糊涂事的。但是他报恩报烦了,这不怪他,是原身的问题。原身这些年揪着燕老爷对陈里正的恩情,三天两头就去索要报偿,陈里正家实在给不动了。
纪半缘这次孤身进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纪半缘万一死在山里,燕镜辞他家养不了就得死。死者为大,等燕镜辞死了,就该陈里正家被戳脊梁骨了。就算不被戳脊梁骨,他心里也过不去那关。
“老实说前些年我干了不少混账事,都是叔你和村里人帮衬着走过来的。既然我是镜辞的妻,岳父将镜辞托付给了我,我就有资格当家做主。
今儿个我以燕家媳妇,燕镜辞正妻的身份和叔您说一声,燕家对您的恩情您已经还完了。往后咱们就是村里人的关系,该怎么过怎么过,该怎么相处怎么相处。叔和婶子们也都听到了,都做这个证,以后这恩情的事就不必再提了。”
陈里正听她这么一说赶紧回头,这一看好家伙,他身后不知道啥时候站了这么多人搁这看热闹。
“看看看!你们咋啥也看呢!”陈里正老脸一烫,只觉得面子都给丢光了。
别看他板着脸唬人,其实平日里对山禾村人可好了。大伙也不怕他,嘻嘻哈哈地笑他丢脸的老东西,让个孩子给训了。
当然了,也有人问纪半缘:“这燕老爷的恩情勾了,不得问问镜辞的意见?”
毕竟纪半缘再是入赘的媳妇,也是个外人不是?哪能比燕镜辞这个亲闺女近?
有人反应快,给她一肘子,赶紧使眼色:“嗐,你瞎说啥话呢!”
那燕镜辞现在就是个傻子,能知道啥?陈里正这么多年为燕镜辞的事愁白了半头头发,现在终于能逃出苦海了,这人咋没眼力见呢?再说下去,万一纪半缘反悔了咋办?!
那人被一怼,也回过神了,赶紧捂住嘴退到了人群后。心里祈祷着纪半缘赶紧忘记她刚说的话。
倒是纪半缘坦坦荡荡的,背着猎弓仰脸笑:“那当然问了。婶子你也不看我是干啥的。仙家予我三年本事,可不是白给的。”
“嚯!对啊!你瞧我这记性,都给忘了!”众人闹哄哄成一团,可不把纪半缘变成纪半仙的事忘了吗。
事实上这话是纪半缘唬他们的。纪半缘只是昨晚抱着她老婆睡觉的时候,习惯性地和她说了会儿小话。期间说着说着就说到了陈里正报恩这事儿。
“老婆我想要不改天和陈里正说一声,这恩就算报完了。不然再这么折腾下去,我怕哪天恩成了仇。”
凡事都有度,超过那个尺度,好事也可能变成坏事。
燕镜辞没回应她,纪半缘也不沮丧。她蹭了蹭燕镜辞的脖领,黏糊道:“老婆你放心,没有陈里正接济,我也能养活你。我好好养你,养你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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