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第 81 章

    路途波折, 加之昨晚下了雨,此刻更是泥泞,来往行走的车辆轧出两道深深的车辙, 后来的车辆也都巡着痕迹前行。

    陈淮的脸色看起来很差, 自打上了车就绷着脸没说话, 像是哪里都不愿意碰触,两手放在腿上, 随着惯性不倒翁似的晃来晃去。

    林暮自己坐的时候没觉得,现在却感觉车上汽油还是机油的味道比想象中的更重, 年久失修的车辆座椅随着身体晃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车套上还有一阵阵的汗泥味。

    他不停观察陈淮的反应, 担心他会受不了颠簸导致出现晕车之类的反应, 但陈淮的身体素质比想象中好,直至到达目的地, 都没有表现出想要吐的倾向。

    反倒林暮,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直担心陈淮晕车而产生了心理暗示, 亦或许因为早上走的匆忙忘了吃早饭, 胃病犯了, 总之两个人一下车, 林暮就跑远几步,扶着身旁的一颗大树干呕了半天。

    旁边递过来一张纸, 林暮嗓子有点哑:“谢谢。”

    陈淮递给他一瓶水,他接过去漱口, 在吐水的时, 陈淮很自然伸手将水接回去, 仰头喝了一口。

    林暮余光瞟到,连忙伸手想要阻拦, 嘴里说着:“那是我喝过的——咳咳咳咳咳咳——”一口气没缓过来,猝不及防被呛到,他咳个不停,眼泪飙到眼角。

    陈淮喉咙滚动,那口水直接滑进肚子,他扣上盖子单手拧上,另一只手腾出来帮林暮顺气,附带嘲讽道:“身体太差,多练练。”

    林暮眼角含泪地瞪他一眼,陈淮愣了下,忽然扭过头去。

    “锻炼身体的还在后面呢,等着吧。”林暮没注意他的反应,急着证明自己,拨开他的手扫视一圈,选定一个方向走过去。

    前面就是山路了,或者应该说根本没有路,纯粹是在树林中爬坡。

    陈淮拎着一个大号行李箱跟在林暮后面,时不时还要小心躲避两侧横出来的树枝,他带着行李箱比林暮纵向宽了一个身位,林暮能经过的地方,他总是想要处理一下障碍物才能过去。

    两个人走了一个多小时,林暮的呼吸已经开始变得急促,陈淮却只是稍微有点喘。

    林暮背靠树干,双手支在膝盖上,低着头,刘海垂下去,被山中的清风吹得微微晃动,他在赶路的时候解开了衬衫上面的两颗扣子,陈淮无需刻意去看,只肖眼神轻轻扫过,便能看到林暮深深凹下去的颈窝。

    太瘦了。

    陈淮蹙眉,打开箱子,从侧兜翻出来他从家里出发到机场时陈叔硬塞给他的饼干跟面包,递到林暮跟前,对他说:“先吃点。”

    林暮知道自己有低血糖的毛病,感觉心脏不舒服,他便没拒绝陈淮,接过来坐在石头上,抱着面包就水吃。

    他吃东西的时候很认真,咬一口面包就看一眼自己咬出来的缺口,喝水的时候仰起头也要垂着睫毛瞄水瓶,有一种像是小孩子的天真感。

    陈淮盯着他看了很久,直到他吃完把面包袋工整地叠起来,放进书包里。

    林暮转头,对上陈淮出神的视线,晃了晃手:“看什么呢?你也吃一点啊,还得走四个多小时才能到山顶。”

    陈淮罕见地表现得很心虚,拎起行李箱,说话语速比平时要快:“不饿,走吧,我们尽快。”

    “要我帮你拎一会吗?你一直拿着累不累?”林暮伸手去接行李箱。

    陈淮闪身躲开道:“没事。”

    “哦。”林暮撇撇嘴,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再次出发。

    他平时走路算快的,但陈淮比他走路更快,此刻一人轻装在前,一人负重在后,速度倒是配合得刚刚好。

    少说话保留体力才是明智之举,但林暮忍了一会,还是忍不住想跟陈淮搭话,十分纳闷道:“你体力怎么这么好?”

    陈淮瞥他一眼,踩上一颗大石头,轻松转换重心:“腿长而已。”

    林暮:……

    要知道这块石头刚刚可是林暮吸了好长一口气——还要额外拽着小树杈,才好不容易蹬上来的。

    他忍住回头把人一脚踹到山下的冲动,心里暗自决定,再也不要跟后面的人搭话了。

    “你一直这么矮吗?”后面传来某人不知死活的声音。

    林暮没搭理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停止生长的,十八岁?”陈淮又问,“有没有检查过身体?”

    林暮猛地转身,几乎撞在陈淮身上,脚下一滑,陈淮扶住他叮嘱道:“小心点。”

    “放你爹的屁!”林暮扶着旁边的树枝,义愤填膺地反驳:“老子十八岁172,现在已经175了好么!我!长!了!”

    “嗯,三公分。”陈淮平淡地说,“好厉害。”

    好好好,面无表情的虚伪夸奖,嘲讽值拉满。

    从这之后,一直到山顶,林暮再没跟陈淮说过一句话。

    羊淮村在半山腰,下山只需要三个多小时就够了,林暮看着晌午的日光,想念孩子们的心情愈发强烈,马上就能看到那群可爱的崽崽们了,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

    “我们再有三个小——你胳膊怎么红了!”林暮话说到一半看见陈淮对着他的半边手臂上面起了好几个红点,走过去碰碰,发现已经肿起来了。

    是山里的臭蚊子咬的,被这种花蚊子咬伤,伤口会又痛又痒,难受得要命。

    他自己穿着长袖,可陈淮没有,一路上光顾着赌气了,没回头,一直没发现。

    “你怎么不早说……”

    “没事。”

    “疼吗?”林暮轻轻按压肿包,有的时候一个不注意,这蚊子包能肿到半个手掌那么大。

    陈淮摇摇头,看着林暮的发旋,低声说:“有点痒,很烫。”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被林暮这样捧着胳膊的画面十分熟悉,像是在什么时候发生过。

    林暮皱着眉毛,抬头问他:“有个土办法,我奶奶教我的,就是有点脏,你介意吗……”

    陈淮看了看衣服裤子,虽然布料是深色看不出来,但很多地方已经出现颜色更深的污痕了,沾满了泥土,没什么能更脏的了,于是回道:“没事。”

    林暮盯着他吞了口口水:“那我来了啊……”

    “嗯。”

    上一秒话落,下一秒林暮已经捧高他的手臂,微微张嘴,露出一截红嫩的舌尖,照着红肿的皮肤嘬了下去。

    陈淮瞳孔一颤,发烫的皮肤竟是比对方的舌尖还要热一些,微弱的凉意混着酥酥麻麻的痒,顺着伤口一路爬到陈淮脑。

    他攥紧拳头,默不吭声地承受这个“有点脏”的治疗过程。

    一只胳膊嘬完换另一只,是那只有着长长刀疤的手臂,映入眼帘的那一刻林暮不自觉地动作停顿下来,拇指按着边缘摸索,陈淮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的表情,问:“怎么了?”

    “没。”林暮摇头,像是被针扎到那样收回手,有点无措地往后推了一步,“对不起,我,我忘了。”

    “什么?”陈淮抓住他,没给他逃避的机会,“你躲什么?”

    “口水可以消毒,是我奶奶教我的,我刚刚忘了,谁的都可以,你自己的也可以……”林暮不敢看他似的,视线往下移,移动到某处,霎时僵住,抬头不可置信地瞪着陈淮。

    “你——你你你你你……你怎么!”

    陈淮松开他,稍微侧过身去,难言的气氛在二人之间蔓延:“以后不要乱给人消毒。”

    说完径直掠过林暮往他身后走。

    “啊。”林暮呆呆回复,原地没动,过几秒后反应过来,朝那边已经走出十几米的人喊道:“反了!”

    陈淮脚步顿住,转了一圈,手脚僵硬地往林暮手指的方向走。

    下山两个人调转了顺序,一直是陈淮走在前面了,他一直往同一个方向前进,如果走错,林暮会在身后小声提醒。

    没一会,俩人走到一处山洞口,陈淮只是草草看了一眼便收回眼神,继续向前,林暮却停下,朝那处不断张望,陈淮发现身后没声音,转身看了一眼。

    他问:“累了吗?进去歇一会?”

    林暮有些意外,晃晃脑袋朝陈淮走过去,“没有,不累,我们接着走吧。”说话的时候还控制不住地往那边看。

    陈淮没理会他的口是心非,主动换了方向,走进山洞,林暮小跑着跟过去。

    “有人住过。”陈淮说。

    “嗯。”林暮敷衍地回了一句,环视四周,最后视线停留在一棵大石头上。

    那颗从墙体内突出来的石头很矮,要蹲着才能看清,林暮缓缓走过去,蹲下。

    石头上刻着好几排“正”字,刚开始两排横平竖直,越到后面痕迹越粗糙凌乱,像是刻下这些字的人很焦急,或者情绪变得很重。

    陈淮跟着过去,模模糊糊看见“林小一”三个字,他眉间一跳,林的写法很特殊,很熟悉——甚至像自己的惯用写法。

    “在看什么?”他出声打断神情凝重看着石头的人。

    林暮抬手摸着那一道道划痕,表情复杂,有震惊,有懊悔,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出不来。

    “林暮。”陈淮又叫他。

    还是没反应,陈淮感觉心里不舒服,忍不住直接拽着林暮的书包带,把他拎起来。

    “怎么了?”林暮吓了一跳,转身问他。

    “还走吗?”陈淮问。

    “走。”

    终于,邻近傍晚,两个人见到了袅袅炊烟,稀稀落落的房子坐落于半山腰,大多是破旧的泥土房,稻草屋的房顶。

    林暮指着最远处角落的房子跟他说:“看到了吗?那里,是我家。”

    他们从村子边上绕了一圈才绕过去,栅栏门开着,林暮带着他走进院子,打开房门,问:“有人在吗?”

    第082章 第 82 章

    刚一推开门正对着的就是泥土墙壁, 这是一间厨房,左边有个矮矮的灶台,泥砌的, 灶台之上架着一口锅, 看起来用了许多年头, 边缘有一层厚厚的黑色包浆。

    其他碗筷跟小铁盆都搁在灶台上,就那么敞着, 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东面跟西面有两个小屋,木头门, 刷着已经掉的快没了的蓝色油漆, 左边的小屋门上的两块玻璃消失, 空着, 右边小屋的尚且完好,并且从里面挂上了布帘子。

    厨房很脏, 很小, 只有门打开的时候才有明显的光亮。陈淮刚把门关上一半, 屋子里面就暗下来, 他便只得作罢, 将门继续敞着。

    “叶子, 小花,汤圆, 方方?”林暮喊着几个名字,找了两个房间一无所获, 急的不得了。

    “可能出去找吃食了。”陈淮安慰他说。

    林暮连忙跑到厨房翻了米袋子, 还有小半袋, 七八斤的样子,嘴里念叨着:“不对啊, 还剩这么多米呢。"

    "吃生米?"陈淮问,大概只有家禽一类生物才会吃这种东西,没想到林暮还有给家禽起小名的习惯。

    “可能跑进树林,或是飞进别人家了?”林暮的样子实在急切,陈淮一本正经的帮他假设,林暮却皱着眉,用看智障的眼神瞟了他一眼。

    瞟完仔细想了想,恍然大悟,陈淮说的不无道理,小孩子们贪玩,他在的时候也会时常结伴出行,去山里挖野菜。

    昨天刚下过雨,最适合采蘑菇了,也许真是出去玩了也说不定。

    他们都是山里土生土长的孩子,只要不跑太深,几乎不会迷路,自己也有再三叮嘱过,她们都很听话。

    林暮表情变了又变,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见陈淮还拎着行李箱站在门边,往有门帘的那边伸手指了指:“放到那屋吧,那边是东屋,西屋给她们住了。”

    还给家禽单留了一个屋……

    陈淮神色复杂地朝那边看了一眼,没多看,就走到林暮指着的门边,那门框的高度不知道是按照谁的身高设计的,只到他眉毛处,他得倾着身子才能进去。

    东屋陈设简单,只有一个农村火炕,比市里的床高出很多,有厚厚宽宽的木质炕沿,炕上靠门对面的墙边放了个木质柜子,玻璃后方是各路古早明星的照片,几乎都是《还珠格格》里面的角色。

    地面没有地砖,也没有地板,黑土地直接裸露着,行李箱放在上面就能留个下个轮子压痕那种。

    林暮顺着陈淮的眼神看见这个场景,径直走过去,把行李箱转放在炕上:“地下脏,炕上地方够用,你直接放这吧,反正这屋就你自己住。”

    “为什么?”陈淮看着林暮。

    林暮靠在炕沿上,发觉这屋子真是破到了极点,鼻子里全是厨房里传过来的腐朽柴火味。

    “不为什么。”他回。

    陈淮朝他逼近,把他卡在炕沿跟自己之间,低头看一直在闪躲他眼神的林暮:“你宁愿跟鸡鸭睡一块,也不愿意跟我同住一个房间?”

    林暮本来还有点紧张,听见这话,懵了,抬头迷惑地与陈淮对视:“你说什么,谁跟鸡鸭睡一块?”

    陈淮没吭声,转身往外走,林暮跟上去叫他:“不是,你说什么呢,哪里有鸡鸭?”

    见过骂人猪狗的,没见过骂人鸡鸭的,难不成是市里的什么新型脏话?

    林暮跟着他走到房门口,眼看着陈淮出门前还小心提醒他一句:“弯腰,小心头。”

    陈淮顿时回身,与林暮撞了个满怀,他冷着脸沉默半天,憋出来一句:“叶子。”

    一时没反应过来,林暮以为他说的是堆在厨房的柴火草叶子落在身上了,往肩上拍了拍,问:“叶子哪呢?”

    “小花,汤圆,方方。”陈淮面无表情的复述道刚刚听到的那些,“这不是你给宠物们起的名字吗?什么品位,很难听。”

    “不是……她们是……”林暮刚欲解释,陈淮蓦地转身将他护在身后,对着门外呵道:“谁在外面?”

    一片沉默过后,几道乱糟糟的脚步声响起,夹杂着小孩子们交头接耳的悄悄话。

    “都怪圆圆,非要往石头上踩,被发现了吧?”

    “叶子姐姐,他是谁啊……好凶,我害怕呜呜呜……”

    “他说我们名字难听!”

    “宠物是什么啊……”

    一个穿着蓝色男款半袖,扎着单马尾小辫的女生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小声叫了句:“林老师……”

    她快有林暮肩膀高了,看起来既局促又老实,林暮没等回话,啪嗒,女生下巴底下又冒出来个双马尾女孩,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一笑缺了一颗门牙,兴奋道:“林老师你回来啦!”

    紧接着第三个第四个依次排列向下,底下两个留着西瓜头,一个圆脸,一个方脸,看着都只有五六岁,嗫嗫地打招呼,声音比蚊子还小:“林老斯。”

    林暮没听到她们刚刚念叨了什么,陈淮的听力却很灵,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说人名字难听,还说人是宠物,陈淮这辈子没遇到过这么尴尬的场景,尤其对面还是一群不大点的小女孩。

    她们似乎很想靠近,但碍于他的存在,只敢躲得远远的,脸圆圆的小女孩忍不住往往前迈一步,露出大半个身子,又被人提着领子拎回去。

    林暮扒拉开陈淮,站到外面去,摸摸高个子的头,笑得开心,道:“叶子,辛苦你带妹妹们啦!”

    名为叶子的女生摇摇头,两只手一边挎着一个小豆丁的肩膀,说:“妹,妹妹们都,很听话。”

    “我们采了很多蘑菇!”双马尾转过去,露出自己背上有她半人高的藤筐。“今天晚上叶子姐姐答应给我们做蘑菇汤喝!”

    “汤圆真厉害!”林暮把她的筐卸下来,转手递给陈淮,陈淮下意识接过。

    满当当的很有分量,陈淮单手提得轻松,但其实这重量对于一个普通成年人来已经偏重了。

    没他腿长的小女孩能背着这么重的东西,真的很厉害。

    两个小豆丁一直仰头盯着陈淮看,林暮蹲下去揉揉她们的头发,回头指着陈淮说:“叫叔叔。”

    “叔叔。”“叔叔好。”

    林暮给陈淮依次介绍几个孩子,说:“这就是我收养的那几个女孩,除了她们我还有其他学生,大约五六个,都住在自己家,上课的时候会自己去村口教室。”

    四双眼睛好奇地望着他,陈淮浑身不自在,眉头拧着就没松开过。

    林暮起了坏心思,当着孩子们的面调侃他:“这可是咱们老板,这次来考察,没问题要给咱们建教室的,同学们千万要有礼貌——”

    方方小声问:“脑板是森莫?”

    另外两个同时开口:“好的老师!”“好的老板!”

    只有那个名叫叶子的女生戒备心很重,迟迟没有讲话,她敏锐地发现林暮手腕贴着膏药,小声问他:“林,林老师,你的手,手怎么了?”

    林暮把因为热卷到肘弯的袖子放下来,对她笑笑,说:“没事,不用担心。”

    在林暮的笑容背后是陈淮蓦然阴沉的脸色,女生几乎条件反射的带着怀里两个小孩往后撤,还把没心没肺想要伸手碰林暮手腕的小花往后拽了一下。

    “怎么了?”林暮纳罕,回头看一眼,陈淮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

    “别怕,老板叔叔只是长得有点凶,你们不用紧张。”

    老板叔叔本人不动神色地动了动手指,生平第一次被人讲长得凶,对林暮的话以及他跟前这堆看起来就很粘林暮的小孩很不满意。

    叶子磕磕绊绊地问:“老,老板叔叔要,要在这里睡觉吗?我,我带着老妹他们回教室住吧。”

    在林暮回到山里之前,教室一直处于荒废状态,几个自生自灭的小女孩就把那里当做据点,捡了些干草铺在桌子凳子上当床铺,盖着不知道从哪来的破毯子,她们第一次见到林暮的时候,怕得缩成一堆,叶子就站在前面护着身后的三个小不点。

    叶子是个磕巴,应该是说话太少导致的,林暮把她们带回家,除了叶子能蹦出来几个词,几个年龄未知,但看起来早就过了讲话年纪的小孩,全都不会说话,只会嗯嗯啊啊的交流。

    林暮从拼音开始教她们,叶子的进步很大,小花是个话痨,现在说话比叶子流利很多。

    “没事。”林暮叫他们进屋,“给你们带了好吃的,晚上一起吃饭吧,老师也想喝叶子做的蘑菇汤了。”

    叶子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林暮都这样讲了,她没有理由拒绝,带着两个小崽跟进去。

    陈淮就这样,在闪身让出门口通道后被林暮当成一团空气似的,忽视掉了。

    能好吃到哪去,陈淮不懂,因为他吃所有东西都是一个味——没味。

    没有味觉的人抿了抿嘴,将蘑菇筐放在地上,转身回了东屋。

    厨房总共没多大,两个门正对着,那边几个孩子叽叽喳喳问东问西,林暮耐心回答,显得那边热闹非凡。

    反观这边呢?没什么好说的。他早上如果不是说自己要跟来考察资助项目,林暮当时就要拒绝他跟着一起回来。

    林暮还给她们带了好吃的,他怎么不知道?因为一路上林暮都没舍得拿出来给他尝哪怕半口。

    陈淮走到炕边上,拉开一层拉链,里面是个带密码锁的小号保险盒,输完密码抽开,几瓶写满了外文的药瓶躺在里面。他看都没看,每种倒出来两片吞掉,倒药的时候药粒在瓶子里晃动的声音并不小。

    但偏偏这么近的,什么声音都隔不住两个房间,将这一阵带着狂躁的声音吞噬得不留一丝痕迹。

    第083章 第 83 章

    陈淮没吃晚饭, 林暮跟孩子们做好饭叫他的时候,他已经侧身躺在铺好床铺的炕上合眼休息了,长长的腿无处安放, 从炕沿支出来一块。

    林暮走近了看看, 发现陈淮在睡梦中, 眉头都是紧锁的,似乎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睡得并不安稳。

    他爬上去,膝行到陈淮的面前, 歪着头看陈淮, 总觉着那个属于外面世界的陈淮出现在老家山里这个茅草房, 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陈淮身后墙上贴着的的旧报纸泛黄, 破破烂烂的,耷拉下来一个角, 而沉睡在前面的陈淮像误入森林的白雪公主, 那么换算下来林暮应该就是那个个故事中的小矮人。

    林暮倾着身子, 伸出手, 轻轻触碰陈淮的眉头, 想要将那处抚平, 没等碰上,忽然被攥住了手腕。

    “做什么?”陈淮的声音微哑。

    “我……”林暮往回缩手, 低声解释:“没什么,吃饭了。”

    陈淮松开他, 把胳膊搭在眼睛上, 病恹恹地回复道:“不吃。”

    “哦。”林暮干巴巴应了一声, 想了想,要勾引陈淮吃饭那样, 说:“蘑菇汤真的很好喝,山上现摘的,你确定不要尝尝看吗?”

    陈淮没动作,也没出声。

    林暮往下窜了窜,邻近下地之前又问一次:“叶子做的蘑菇汤真的真的很——”

    “出去。”陈淮没什么感情的扔出两个字,门外同时响起哗啦啦的像是踩到了柴火干叶子的声音。

    应该是孩子们们在外面踩到的。

    凶自己就算了,连小孩子也凶,这可是他家,凭什么叫他出去。

    林暮本来想顶陈淮几句的,但光是看着他露出的那下半张脸上紧抿的嘴唇,就能感觉陈淮此刻有多难受。

    刚才睁开眼睛看他的时候,也是无力地垂着眼皮,很没有精神,而且他今天一直没吃饭。

    林暮出去,四双大眼睛圆溜溜地看着他,他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

    孩子们点点头。

    五个人坐在灶台边上吃完了一顿无声的饭,

    吃完收拾好后他们又去隔壁屋子小声聊天,小花说她们在山的后侧半山腰发现了一栋房子,看起来跟村里的不一样,又大又漂亮,外面的墙壁是用玻璃做的,又像镜子,会反光,特别厉害。

    林暮铺被子的手停住,问她们:“在后山?”

    “嗯嗯!”叶子没什么反应,继续铺床,另外三颗小脑袋上下晃动不停。

    “什么时候的事?”林暮问。

    “好久之前啦,我们小时候就见过!”小花骄傲的说,“我还偷偷跑进去过!”

    林暮皱了皱眉,提醒她道:“未经允许进入别人家是不礼貌的行为,以后不可以这样。”

    小花的两个小辫子耷拉下去。

    林暮:“里面有什么吗?”

    小花看看叶子姐姐,把嘴巴瘪回去,不知道该不该说话了那样。

    叶子把另外一半被子铺好,替小花解释说:“她,她吹牛的,她只,只在外面,门有,有锁。”

    小花顺着叶子的话疯狂点头:“外面有大人,可凶了,要揍我呢,叶子姐姐救了我!”

    “没,没有。”叶子双手摇摆,“我,我没,只是把她拉,拉回来。”

    “现在那里门口已经没有人啦,只是门还是锁着,没办法进去……好漂亮,想进去看!”小花趴在炕沿上,两只脚腾空跳着玩,期待地看着林暮。

    林暮又询问了很多,最后问出来那个地方在后山的山坳里,他以前最多只爬到后山的山头,往后面去是连绵不断望不到头的山,所以他没再往深处走,以至于从没发现孩子门口中说的这个地方。

    听她们的形容,不像是山里会有的建筑,倒像是京北市里那种路边随处可见的摩天大楼的材质。

    他只说答应明天睡醒去看看,随后在小花的惊呼声中话锋一转,表示要考考他们最近有没有认真识字,于是小花蔫了,叶子从放在炕梢角落的糙布袋子中掏出一套教材,配合地摆成一排。

    孩子们进步都很大,两个小不点也会从一查数到一百了,林暮很是欣慰。

    天色昏暗下来,外面没有城市里的路灯跟车水马龙,只有个别人家星星点点的蜡烛灯光。

    几个小的累得在炕上四仰八叉的躺着,叶子被挤到一边,林暮下地,小声跟她说带妹妹们睡觉吧,记得从里面锁上门。

    无论是谁,自己或是陈淮,亦或是村里其他人,都应该让小女孩们建立起最基本的自我保护意识。

    他告诉过孩子们,不管自己在不在,睡前都要做这件事。

    叶子跟着下去,在林暮出门后将门挂上,又拿出一块早就准备好的,带着几个钻孔的木板,刚好是两块玻璃那么大的尺寸,挂在门框上凸起的钉子上刚刚好——这是林暮给他们准备的。

    “晚,晚安。”叶子在里面小声说。

    “早点睡吧,辛苦你了。”林暮轻声回复,转头去厨房角落的水缸里翻了翻。

    孩子们偶尔能捡到山里的野鸡蛋,里面果然有十几个,大小颜色不一。

    林暮捡出三四个捏在手里,悄悄走到东屋门口,探进半个身嘴朝里看,陈淮几乎没动地方,还是那个姿势,看着还没醒。

    他做饭这方面实在没什么进步,叶子做的都比他好吃,孩子们不怎么挑食,都不喜欢他做的食物,每次都吃得很痛苦。

    之后做饭全都交给叶子了,于是林暮现在的拿手菜还是只有鸡蛋糕这么一个。

    他在井里打了满满一桶水,放进大锅里烧烤,盛出备用,留下锅底一点点,放上两个筷子撑着小盆外翻的边缘,这样就能蒸鸡蛋糕了。米饭放在一边,能一块温着,这样陈淮睡醒饿了直接就能吃上热乎的饭菜。

    另外一个大水缸里是些日用品,林暮从里面翻出来一个盆,将热水倒进去,陈淮在这里,不好在房间洗澡,但他实在难受,准备简单用毛巾擦擦身子。

    孩子们半夜出去上厕所会路过厨房,还是得回去,林暮一手端着盆,一手拖着蜡烛,轻手轻脚走到屋里放在炕上,陈淮面对着墙壁,确定陈淮一直没什么反应,林暮才关上门才脱下上衣。

    他盯着陈淮的后脑,摘下手表,露出稍白一截的手腕,那截手腕上,有一道暗红微凸的疤痕。

    将表放在一旁,林暮动作尽可能轻地洗毛巾沥干水,还是难免发出水声,陈淮稍微动了一下,林暮立刻紧张地抓起刚刚脱下时放在一边衣服。

    好在陈淮只是平躺着,眼睛仍然合着,他不好意思面对陈淮,背过身去擦洗。

    擦到下半身的时候,林暮迟疑,鬼鬼祟祟回头看了眼陈淮,用快到不能更快的动作脱下,清洁,换上新裤子,几乎在套上长裤系上扣子的一瞬间,转过身,与不知道什么时候坐起身的陈淮撞了个正着。

    “你醒了。”林暮手里捏着毛巾,有点呆。

    陈淮轻咳,稍微转过头去,“嗯”了一声。

    “你……”

    林暮想问你是什么时候醒的有没有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但想了想,似乎没有什么问的必要,问多了只会让人更尴尬。

    于是他问:“你饿不饿,锅里热了饭。”

    陈淮又是用“嗯”回复,两腿一伸踩在地上。

    烛火将他的影子照得又高又大,映在墙上微微颤抖,影子一直走到门边,陈淮忽然回头问:“停电了?”

    “……”林暮愣了一下,陡然放松,忍不住笑笑,无奈地说:“山里不通电啊。”

    他看着陈淮又皱起来的眉头,拿起烛台——也就是一块木板上面立着的蜡烛,走过去,站在门口。

    “家里蜡烛在她们房间,现在只剩一根了,你吃饭,我给你照着。”

    陈淮没应声,径直走出去,林暮在身后看着他的背影。

    象征着许多不好回忆的地方,突然出现这么个高大的身影,是很奇怪的事。林暮不由得胡思乱想,开始设想假如陈淮出现在他小时候会怎么样,陈淮环视四周,他目光所及的每一个角落,林暮小时候都蹲过。

    林暮眼中此刻的陈淮似乎在与曾经蹲在角落里幼小的自己隔着许多年的时空对视,这种诡异的幻想让林暮感觉心口发痒,他不由得出神,叫了一句他的名字:“陈淮……”

    陈淮回头,表情算不上好看,他向林暮走来,墙上的影子随着距离越近越大,最后几乎占满了整个房间,把林暮罩起来了那样。

    陈淮接过烛台,攥着林暮的胳膊:“怕什么。”

    “啊。”林暮问:“怕什么?”

    陈淮认为林暮是因为怕黑才站在门口不敢出来的,毕竟这个厨房看起来真的很破旧,在烛光的映衬下像个鬼屋。

    他的语气有些不耐烦,手往下滑了滑,移动至手腕处:“还不是……”

    忽然,陈淮察觉出不对劲的触感,猛地抬起林暮的手腕,放在烛火下,那道疤痕在黄晕中仿佛只是一道落在皮肤上的阴影。

    ——可阴影不会凹凸不平。

    烛火突如其来的靠近,灼热感让林暮受了一惊,没等他想问陈淮怎么回事,低头就见到自己光秃秃的手腕,正被暴露在光芒之下。

    热得不止有他的手腕,还有他手腕上陈淮的手掌。

    林暮张了张嘴,解释的理由没等想好,就先想到他似乎已经没有对陈淮解释的必要了,于是沉默着转动腕骨。

    陈淮没给他挣脱的机会,钳着他,拇指按压在那道疤痕上,神色晦暗不明。

    “这是怎么回事?”

    第084章 第 84 章

    “没什么。”林暮翻转手腕, 收不回来手,便将受伤的那一面朝下,“你先吃点东西吧。”

    “因为什么?”陈淮咄咄逼人, 不给林暮逃避的机会。

    林暮不想跟他讨论这种已经过去无法改变的, 没有意义的问题, 于是他问陈淮:“你还要不要吃饭了?”

    陈淮又把他抓得很疼,但林暮忍住没说, 看得出来陈淮因为他的反应生气了,把蜡烛放进自己手里松开之后径直朝屋里走。

    林暮不懂他为什么要生气, 看向锅盖, 走过去掀开, 里面的鸡蛋糕很完美, 是他做过的最完美的一次。

    他挖出一勺塞进嘴里,口感也很棒, 但可惜了, 陈淮不想吃。

    早上的时候在路边, 陈淮说要跟他回来, 林暮当时懵了, 没能及时给出反应, 于是陈淮紧接着说了下一句,他说进山主要是为了找人, 顺便考察情况,如果这里有开发潜力的话, 能给公司带来其他利润, 给的赞助会更多, 发起项目的时候也更有说服力。

    林暮没有拒绝的理由。

    陈淮来的目的不是为了他,屈居在他这里是有点委屈, 不是蘑菇汤就是鸡蛋糕,没有更拿得出手的东西给他了。

    他叹了口气,蹲在灶台边上,将头埋进胳膊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不满足。

    不想要现在这样。

    好想陈淮。

    哪怕人就在一墙之隔的屋里,还是想。

    感情跟理智事两种东西,林暮没办法将他们分得很清,但怎么都不能让人饿着啊,蹲了一会,林暮整理好心情,端着饭菜进屋了。

    陈淮站在炕边按手机,像是打电话没打出去的样子,烦躁写在脸上。

    “山里的信号不是很好,大多数时候打不出去电话。”林暮抽出柜子底下一张折叠小饭桌,摆在炕上,将鸡蛋糕跟米饭放在上面。

    “要不你还是吃点吧。”他将蜡烛搁在饭桌正中间,“不然明天早上也还是只能吃这些,山里没有别的了。”

    陈淮回头,林暮已经重新戴上了手表,将手腕遮得干干净净。

    蛋香味飘散在空中,陈淮从林暮的眼神中看到希冀,还看到了一点疲惫,他控制不了自己走到炕沿坐下。

    味道很清淡,没有多余的调料,应该只加了盐。

    林暮坐在对面,看着陈淮将一小盆吃光,心情变得稍微好一点。

    “好吃吗?”他顾念着隔音不好,小声问陈淮。

    陈淮抬眼看向他,沉默地将东西收拾下去,在林暮以为他今天绝对听不到陈淮的回复了的时候,陈淮背对他站起身,向厨房走,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林暮清晰地感受到心中升起一缕雀跃,好像自己,也挺容易满足的。

    家里的炕比县里小屋的床要大很多,林暮把自己的被子铺得距离陈淮很远,陈淮送完碗筷回来看了一眼,没说什么,钻进属于他的被窝。

    山中的夜晚格外静谧,被子摩擦声都是成倍放大的,明明很累,林暮却睡不着。

    陈淮可能下午睡多了,他也一样,时不时动一下。

    “陈淮。”

    “林暮。”

    两个人同时开了口,林暮顿了一下,道:“你先说。”

    陈淮安静很久,林暮没急着催他,夜晚把空间压缩得很小,只要忽略现实中的距离,听着对方的声音,两个人就像离着很近。

    “你想要什么?”陈淮又问了先前同样的问题。

    这跟林暮想的不太一样,他以为两个人可以想像正常人聊天一样,探讨一下生活中很平常的事情,最好能让他从中窥探到陈淮离开他后的一二,可又是讲这个,林暮就不想说话了。

    “我真的什么都不要。”他说,“如果可以的话,以后不要再问我这个问题了,可以吗?”

    陈淮没应声,空气陷入沉默,过会他主动问林暮:“你刚刚想说什么?”

    “想问一些问题。”

    “问。”

    “你会回答吗?”

    两个人的眼睛都适应了没有光亮的环境,依稀能看见对方的轮廓,林暮见到陈淮转身侧躺,停留在面对他的方向了。

    陈淮嗯了一声。

    “你吃的是什么药?”

    对面的呼吸窒住,林暮的心跳也开始加快,他这是在触碰陈淮的隐私了,与情于理,陈淮拒绝回答都是应该的。

    但陈淮没有,他平躺回去,嗓音沉稳:“安神的。”

    “这样吗?”林暮这就安心了,他又问:“你现在,还会头疼吗?”

    陈淮过了几秒后,回答:“嗯。”

    林暮听见回复一下就坐起来了,甚至在自己都没发现的情况下越过两个褥子中间的空白界,挪到陈淮旁边:“经常疼吗?疼的厉害吗?每次要疼多久?会头晕或者暂时性失明吗?”

    他问得有些急,音量也没有控制好,陈淮听见隔壁那屋有人下地的动静。

    林暮也听见了,抬头朝门口看看,心里还挂念着他头疼的事,重新压低声音,只剩气音,怕陈淮听不清,胳膊肘支撑在陈淮的被子上:“你妈妈呢?不管你吗?你有没有继续看医生?医生有没有说是为什么啊?”

    连珠炮弹般的关心,裹挟着的气息由远及近,靠近耳边,陈淮不自觉地往墙边挪了挪,林暮一心询问,跟着靠过去。

    “还好,不厉害,不知道,没有。”陈淮看着林暮在黑暗中映出月光的眼睛,陷进去了一样,轻声低语道:“看过,后遗症。”

    林暮反应过来陈淮是在回答他问的那些问题,一一将陈淮的回复对上号,心里很不舒服,好是好了,也没见的好到哪去啊。

    “等出去以后,重新检查一下吧,京北不是有很多大医院么?总疼着哪能行……”林暮忍不住埋怨,“你妈也是,真不负责任。”

    “我帮你查查哪些医院看脑内比较好,你等等。”林暮伸手摸手机,一时忘了没信号的事,直接怕在陈淮枕边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框编辑“京北看头疼哪个医院好”。

    陈淮望着林暮认真的侧脸,恍惚间感觉熟悉,脑海里闪过一些不太真切的画面,与此时此刻的林暮重叠起来。

    好像是林暮在那个小屋的床上,也是这样皱着眉头,趴在床上低头看手机。

    “没有网……”林暮小声叨咕,爬到窗边举起手机,像在努力接收信号。

    唱戏似的晃了半天,他把手机扔到一边,盘腿坐在炕中间,皱着眉头:“反正你妈那么有钱,你就找个好点的医院,实在不行,还能那什么,出国是不是,你别硬挺着啊,有问题就得赶紧去医院看,不能拖。”

    “嗯。”

    “你别嗯,过几天回家了就去,听到没?”

    “嗯。”陈淮又应了一声,反问道:“那你呢?”

    “啊?”林暮没听懂,问:“我什么?”

    “你什么时候去医院?”

    “我去医院干……”嘛字没等说出口,林暮反应过来,心都不会跳了那样,声音中有不易察觉的颤抖,艰难地问陈淮:“你刚刚……看到了。”

    “嗯。”陈淮的声音很平淡,仿佛没觉得看到的是多么奇怪的东西。

    林暮把盘着的腿收起来,并上,离陈淮远了一点,他说:“我没问题,不用去。”

    陈淮:“我可以帮你找医院,找医生看,不用担心钱的问题。”

    林暮钻回自己的被窝,像缩进了壳里,背对陈淮,紧张地说:“什么意思,听不懂,我没病!你有钱不如给孩子们盖教室做慈善。”

    他把自己裹得紧紧的,浑身肌肉因为紧绷而轻微抽搐,牙齿止不住地打颤。

    这是林暮最难堪的秘密——他是天生的发育畸形。

    所以爷爷总是骂他是怪物,妈妈也总说自己害惨了他,他们两个人都说过林暮很恶心。

    陈淮呢?陈淮是个傻子的时候不嫌弃他,现在呢?

    林暮不知道。

    不知道陈淮对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也觉得他很奇怪,觉得他有病吗?

    “我……”

    陈淮刚开口,林暮就很快打断他道:“我不想说了!”他已经没办法控制音量,于是这句话说得很大声,说完把头也藏进被子里。

    完了,陈淮本来就觉着他是个别有用心的人,现在要更看不起自己了。林暮想着,感觉到害怕,被子外面像有恐怖的黑影,环绕在他周围,散发着团团冷气。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只穿着一件长衣服,下面空荡荡的,被爷爷按在炕上,拼命挣扎也跑不掉。爷爷掀起衣服看了眼他发育迟缓的下身,又嫌恶地把衣服放下,将他一把推到地上。

    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他:“一点也没长,妈的,着怎么传宗接代。我们家的根要是断在你们娘俩手里,我就算死,也得拉着你们俩垫背带下去给祖上赔罪!小比崽子还有脸哭?!恶心东西!”下一秒落在身上的是混着怒骂的拳打脚踢。

    缠在身上被子突然被人扯住,林暮鲤鱼打挺,条件反射一激:“别碰我!离我远点!”

    “林暮!”陈淮沉声叫他,把他的头从被子里挖出来,发觉他的应激反应太大,直接连人带被抱住。

    保护自己的被子此刻成了束缚自己的工具,林暮扭动着想要钻出来,陈淮本就没想梏着他,直接松开手。

    林暮立刻缩到墙角,抱住膝盖,听声音在极高频率的呼吸,这样很容易导致碱中毒。

    “林暮。”陈淮的声音放得很轻,安抚他道:“你没病,很正常,我没有别的意思。”

    林暮不信,所有压抑的情绪都这一刻爆发,他说:“你也跟他们一样,觉得我不正常,觉得我恶心。”

    “没有。”陈淮说,“真的。”

    第085章 第 85 章

    陈淮的话, 林暮是不信的,他没办法理性思考,有些后悔, 自己刚刚不应该借着屋内昏暗就心存侥幸, 以为陈淮背对他睡着了就没事。

    陈淮就算那个时候碰过又怎么样, 一个傻子能知道什么呢?

    他在被子里还觉着冷,仿佛自己被丢回了许多年前, 被人当作怪物的时候。

    村里没有隐私,爷爷骂人不分场合, 无论当着谁的面, 都是说骂就骂, 就连小孩都知道他不是个正常人。

    他们不愿意靠近林暮, 会用石子砸他,或者用去山上掰断当“宝剑”的小树枝扎他, 清脆的童声将他围成一圈, 嬉笑不断。

    有人扯着他的头发哼唱:“小怪物, 小怪物, 不男不女的小怪物~小怪物, 小怪物, 没人喜欢的小怪物~”

    村里最厉害的猎户家里的儿子十分强壮,十来岁跟成人一样高, 他从一出生就没见过妈妈,是这群孩子的头头。

    他拎着跟自己同岁却只到自己脖子的林暮, 笑嘻嘻问他:“你爷爷说要把你送到我家给我当小妈?”

    “你会给我生个怪物弟弟吗?”

    “一家人没脸没皮的赖皮虫, 你爷爷偷我家三只野山鸡, 竟然想用你抵,你配吗?我看你一只鸡都不如, 你家也不想要你才想把你丢到我家,太坏了!”

    他把林暮甩出去,手压在石子上划出一道口子,嫌弃的往自己身上摸了两把手:“呸呸呸,这病不传染吧,可别给我们传染啦,快走,我们快离这个怪物远点!”

    陈淮呢,在北京见面的时候,他好像也擦手来着……

    他也嫌弃自己。

    他怕被传染么?

    林暮从刚刚陈淮出声后便静止不动,陈淮的下巴离他很近,马上就要贴上他的额头,林暮往后顿了顿,略微仰头看他。

    心中一阵迷茫惶恐。

    为什么,男生和女生有什么不一样呢?

    为什么总是要有鄙视链,染色体决定的一个显性特征而已,大家最初都是同样的细胞,一样是人啊。

    被子裹在身上,林暮忽然感觉很庆幸,这样陈淮就沾不到他了。

    不想被更讨厌。

    至少不想要陈淮讨厌。

    “我知道了。”林暮垂下眼睛,一半嘴巴藏在被子里,说:“先放开我吧。”

    陈淮此刻才发现自己的动作有些不恰当似,手脚无处安放,别扭的将林暮放下。

    林暮在陈淮的注视下,松了松,从被子里钻出来,长呼一口气。

    他像无事发生那样,语气平静地说:“我们睡觉吧。”之后抱着被子回到自己的位置躺下,全程一直闪躲陈淮的眼神,只有发尾在挣扎中汗湿的冷汗出卖了他,于月夜中反射着微弱到近乎看不见的光。

    手心冰冰凉,但出了很多冷汗,潮呼呼的,林暮抓了抓被子蹭掉。

    几乎后面动一下,发出一点声音,林暮的耳朵就会酥一下,这是注意力过度集中的结果。

    “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陈淮的声音幽幽传来。

    林暮冷不丁抓紧了被单,没转身,外面有人开关门,应该是隔壁的孩子被吵醒了。他声音很低的回了陈淮一句:“不可以。”

    笃笃笃,门被敲响,动作很轻,是叶子,她小声问:“林,林老师,睡了吗?发生,什,什么了?你还,还好吗?”

    林暮下意识抬高声音回复道:“睡了。”

    说完自己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眼门,又偷偷用余光瞄向陈淮,太暗了,他看不清陈淮的神色。

    但不想让学生担心,林暮找了新的措辞:“没事叶子,东西碰掉了,刚捡起来,你也快睡吧。”

    外面叶子嗯了一声,脚步远离,嘎哒的关门落锁声在黑暗中荡出余震,林暮松了一口气。

    叶子的出现多少缓和了他内心的紧张,林暮向来感觉自己不在乎别人看法的,但在陈淮这里总是做不到,他觉着自己方才的反应着实有些小题大做了,明明之前的氛围很好的。

    他想找一些话题缓和一下,想起白天学生们说的那个废弃建筑,准备跟陈淮分享一下这个消息,明天过去看了可能会有新的发现,但没等他张嘴,陈淮轻轻道了句:“抱歉。”

    这超出林暮的意料,目前的陈淮看起来不像是会主动跟人道歉的人,又把他积攒起来用于主动搭话的勇气打断了。

    对方见林暮没有回复,又说:“真的没有其他意思,我手里有关于羊淮村的调查资料,以上面的内容来看来看,你这样的身体,长时间生活在这里,处境也许会很糟。”

    陈淮猜测得很准,林暮不知道陈淮查到的东西有没有他母亲那么多。

    他趴在炕沿上,闻到炕阁下方沙粒与柴火灰混合起来的味道,跟陈淮家里床上香氛的味道很不一样。

    如果在这里住久了,身上大概会染上这种柴火味吧,林暮习惯隐藏伤口,不管内里如何溃烂,至少要维持表面的体面,更何况他不仅仅只是害怕陈淮讨厌他,也害怕陈淮对这里的偏见更深。

    “还好吧。”林暮解释说:“也没那么糟糕。”

    陈淮没有理会他语气牵强的辩白,淡淡叙述道:“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带你去京北检查,如果条件可以的话,我们可以选择选择做手术。”

    “你不是世界上的第一例,还有许多跟你一样的人。”

    “不要害怕。”陈淮说。

    他没有表现出过分的关心,语气很平稳,这让林暮感觉到自己没有被特殊对待,怎么说呢,这样反而让他更自在,两个人像在平等的对话,普通聊天那样。

    “我没害怕。”但他改不了嘴硬的毛病,“我没病,不需要检查,也不需要手术,这对我的生活没什么影响。”

    ——实则是让他最痛苦的经历已经过去了,那些人都不存在于世界上了,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不想像那些歧视他,对他有偏见的人一样,嫌弃自己的身体。

    “嗯。”陈淮尊重他的想法,再次强调:“你说的没错,你没病。”

    林暮心不在的嗯了一声,他不想再讨论这个,但也没什么困意,于是开始转移话题。

    “对了,叶子他们发现山里面一栋废弃建筑物,跟我在京北见到的那些很像,不像山里的产物,我准备明天跟他们去看看,你要一起么?”林暮压着声音,透露出力不从心的倦意。

    “可以。”陈淮此时才躺下,声音随着体位的变化产生了一些波动,他紧接着又说:“但我认为明天可以再多休息一天,你觉得呢?”

    林暮也放松下来,平躺着,余光里有陈淮的影子:“今天走了很久,是有点累,那就休息一天吧。”

    “你不饿吗?”林暮问他:“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锅里的东西应该还是温热的,如果你感觉到饿了的话,可以去吃一点。”

    想了想,合上眼睛,又小声嘀咕着补充一句:“其实我今天蒸的鸡蛋糕真挺好吃的。”

    “好。”陈淮觉着林暮已经快睡着了那样,嗓音变得又低又柔和:“晚安。”

    这句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陈淮缓了一会,动作很轻地起身,拿着蜡烛去厨房里觅食。

    很奇怪,他是很容易饿的体质,那股劲儿上来了是能坚持,但饥饿感会让他感觉很难受,逐渐会转化为焦虑。

    心理医生说这与他收到的某些心理创伤有关,但无伤大雅,笑着说“这也许是好事,毕竟被催促着按时吃饭,对一个患者来说真的很棒。”陈淮直接辞退了他。

    锅盖掀开的时候还有不太明显的水蒸气溢出来,是温的,陈淮很自然的把鸡蛋糕盛到装着米饭的海碗里,混合着大口塞进嘴里。

    莫名熟悉的味道让他顿时愣住,喉咙有些发紧,身体里升起一种既像是怀念,又像是难过的情绪。

    陈淮很快把一小盆鸡蛋糕解决掉,轻手轻脚回到房间,林暮已经睡得很沉了。

    他站在炕边,垂头盯着林暮,感谢他的夜视能力良好,哪怕在这样的环境中也能看清林暮的脸。

    林暮睡得并不安稳,眉头微微皱起,陈淮强迫症一般,伸出手,触上去抚平,他吃完洗过手,有点凉,林暮晃着脑袋多了一下,咕哝着:“陈淮别弄。”

    陈淮感觉自己的心脏变得不太正常,跳得过分快了,他将这归结于是吃了药的后遗症,即使有一款药物的作用是——防止心率过速。

    他不明白自己迅速解决了公司那边未来一周的工作跟到北城是为了什么,鬼扯的考察项目,公司决定权掌握在那个女人手里,公司所有大的资金流向都会上报给她。

    陈淮觉得让那个女人发现林暮出现,绝对称不上是一件好事,故作冷静且单纯的人,玩不过她。

    公司有部分资料是空白的,在许多年前,大概有至少五年的实验记录被人动过手脚,人为销毁了,留下的蛛丝马迹只够陈淮知道,那与一起实验有关,牵扯到了父亲跟姐姐。

    那个女人对姐姐失踪的事情毫不在意,对他亦然,甚至目前仍在自己偷偷做一些秘密的实验。

    林暮在其中,又是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这次特殊的出行或许已经引起那个人女人的注意的也说不定,一切要速战速决才好。

    陈淮唯一想不通的就是自己在这次行动里,究竟有几分是为姐姐,又有几分为了这个酣睡中的,奇怪的人。

    想带走,带回家,这种冲动萦绕在陈淮心头。

    还有一些蠢蠢欲动的破坏欲,面对这个人的时候,完全被勾起来了。

    如果他想要得到什么,其实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不是吗?

    第086章 第 86 章

    早上的时候孩子们最先起床, 其次陈淮,待林暮睡醒,迷糊着走出去, 一个高个子与四个萝卜头站在院子里互相对峙, 林暮发懵, 抓抓头发问:“怎么了?”

    叶子拉着两个小的往后退,陈淮过转头看向他时林暮才看清, 陈淮另一半侧脸上挂着两道黑乎乎的巴掌印。样子其实十分滑稽,但配上陈淮不太高兴的神情, 就有点吓人。

    两个小的哇地一声, 同时抱住叶子的腰, 一齐号啕大哭起来。

    没等林暮反应过劲, 小花又不知死活地站在旁边,指着陈淮嘀咕:“欺负小孩, 羞羞脸。”

    陈淮听见, 目光移过去, 小花两个辫子一抖, 立马不敢吭声, 也哒哒哒地跑到叶子身后躲着。

    这场景实在好笑, 林暮强忍住笑意,下意识走到陈淮跟前给他擦了擦脸, 陈淮没躲,方才瞪着几个小屁孩的眼睛转回来, 落在林暮脸上。

    林暮被这眼神烫了一下, 发觉自己的行为有些过界, 讷讷地缩回手。

    “吃饭了吗?”林暮问。

    孩子们异口同声道:“吃啦!”

    “没。”陈淮的声音就在林暮耳边,距离很近。

    “你们先玩一会吧。”林暮对孩子们说完, 往屋子里走,走到门时转身看陈淮还停留在原地,不禁喊他:“傻站着什么呢,来啊。”

    陈淮默不作声跟上。

    林暮进了屋,看见一片狼藉,燃烧到一半的木柴露在灶坑外面。火已经熄了,他看了眼陈淮,后者若无其事地把手背到身后。

    “伸出来,我看看。”林暮对陈淮说。

    陈淮沉默了一会,还是把手摊在林暮面前,两只手上染得都是漆黑的柴火灰,跟脸上的印子如出一辙。

    “你这是挖灶坑了?”林暮提高了声线。

    陈淮抿抿嘴,:“没有。”

    他身后几个小脑袋藏在门框后,林暮越过他往后看,几个小崽子挤眉弄眼,似乎有话想说,陈淮回头一个眼神扔过去,小地鼠们全都缩回了脑袋,不见踪影。

    “小花!”林暮点了一个心思简单好问话的出来,随后转身去屋里陈淮的皮箱里面掏了湿巾,拿出来递给陈淮。

    陈淮没接,只是伸出手,像在等人擦。

    小花两只眼睛扑棱扑棱眨了几下,陈淮这种行为在她看来无异于很凶的老虎早等着被人摸头,稀奇。

    林暮看也不看地把湿巾塞进陈淮手里,丢下一句“自己擦。”转头就去审小花。

    “刚刚怎么了?”林暮倚在门框上,挑起一边眉毛,朝外面扬扬下巴,“你们跟他,咋回事?”

    小花有点心虚,小手背到身后抠来抠去,把门框木头扣得嘎吱响,她一边看向叶子寻求帮助一边说:“也没什么呀。”

    叶子往旁边挪了挪,躲到小花看不见的地方,气得小花瞪大眼睛,小声念了句叛徒。

    “看谁都没用,说吧。”林暮指了指陈淮,“他欺负谁了。”

    小花心虚,眼睛转来转去:“就是圆圆和方方呀,他都给她们吓哭啦。”说着说着想到自己可以添油加醋,又补充一句:“他可凶啦,看着像是要打人呢。”

    陈淮没兴趣继续听小孩胡编,无视他们走到灶坑旁边蹲下,侧着头往里瞧了瞧,随后用地上那根烧到一半的柴火棍把周围溢出来的灰重新扒拉回去,小花看到急得直跺脚:“诶,你干啥呀!我的土豆子!”

    她走了两步想过去,但碍于陈淮镇守在灶坑边,心里觉着害怕,又停在原地不敢动。

    “林老师,你瞅瞅呢,里面给你烤的土豆子还没掏出来呢!他都快给烧糊啦!”小花指着陈淮急出眼泪,“一大早他就这样,可劲往里面塞柴火,把土豆子都怼到最里面摸不出来了,他多烦人呢。”

    陈淮伸出胳膊,倾下身子,半条手臂塞进乌漆嘛黑的灶坑口,没一会,几个烧得黢黑的圆形物体慢悠悠从洞口滚出来。

    完事他擦了擦手,在小花怔愣的眼神中走回屋里。

    林暮看见陈淮擦干净的手背上有一块皮肤特别红,像是被烫了,他收回眼神,严肃地的看向小姑娘:“还不说实话?小花,老师跟你说过什么?撒谎……”

    “撒谎是坏孩子。”小花接得很快,低头嗫道:“对不起林老师。”

    她小声解释:“其实是早上起床的时候,我跟叶子姐姐找了几个土豆,放进灶坑里了,想烤土豆吃的,又香又面,可好吃了。”说到一半,她跑到地上的几个土豆旁边,蹲下捡起来,献宝似的,挑了个最圆润的土豆递给林暮,想着老师品尝之后就会明白它们真的很好吃,自己没有说谎。

    但土豆刚从灶火里出来,温度尚未冷却,滚烫的土豆将小孩烫到嗷地惨叫一声,弹跳起来。

    林暮拉着她去水缸旁边盛凉水冲洗,小花眼泪一串串往外淌,委屈坏了:“对不起老师,呜呜呜,我就是,就是早上看到他不知道为啥,可劲往灶,灶坑里塞木头呢,以为他把土豆子整里面拿不出来了,我就,我就有点不得劲。”

    只是轻微碰了一下,烫的不严重,红了一点点,林暮蹲下给她擦干净,头也不抬地问:“然后呢?”

    小花抽抽嗒嗒:“然,然后,我就让圆圆方方去往他脸上抹了点灰。”

    林暮愣了一下,最近陈淮的洁癖是没那么严重了,但他也不是能接受这种戏弄的人,更何况那两个清晰的小巴掌印……哪能是抹了点灰就能整出来的,高低得是使劲拍上去了。

    小花继续说:“我就是,就是想出出气,谁知道他突然瞪圆圆跟方方,站起来那么高,可吓人了,脸都黑了,圆圆方方吓哭以后就跑出去找叶子姐姐。然后,然后圆圆方方不知道从哪捡了小石头,像每次见到大黑害怕的时候那样,用小石子砸了,砸了他。”

    大黑是村长家里养的那条半人高的大黑狗,平时拴在栅栏上,见到人就狂吠,圆圆方方害怕,每次路过附近都不敢动,只敢站在原地哭。丢石子还是林暮教她们的,说狗害怕石头,从地上捡石头扔过去,砸疼了它就不敢那么凶了。

    两个小孩记得清楚,还学以致用。在俩小孩眼里陈淮跟大黑画了等号,这让林暮感觉有些哭笑不得。

    “对不起林老师。”小花又道歉,语气格外诚恳。

    都是小孩子心性,要说有很大的恶意吗?也没有。林暮为这个跟她们生气不合适,但孩子们总这么讨厌陈淮,确实不好,他还是希望孩子们学会辨别是非,成为有礼貌,明事理的人。

    “小花,老师知道你不是坏孩子,但你不应该跟老师道歉。”林暮摸摸她的头,说:“是你们先主动招惹了他对吗?他有欺负你们吗?”

    小花摇摇头。

    “那我们应该跟里面那个高高的……老板道歉,对吗?”

    林暮拉起小花的手,想要带她进去,小花不愿意,有些不忿地埋怨起来:“可说到底其实是他先伤害了我们的土豆子。”

    “他还没有经过允许就把我们捡剩下的蘑菇煮了,所以才害的我们早上只能吃土豆。”

    “他应该向我们道歉才对。”小花梗着脖子:“或者持平也行,我们不要他的道歉了。”

    林暮朝屋门偷看一眼,小花这些童言童语,陈淮肯定听得到,林暮感觉有些头大。

    “老师代替里面的人跟你们道歉好吗?他是远方来的客人,我们应该对他宽容一点。”

    小花还是感觉自己很讨厌里面那个人,主要是她也能感觉到里面的人不喜欢他们,但林老师都为他说话了,小花只能勉为其难地回一句:“那好吧。”

    林暮把孩子哄好后,她们蹲在一起吃烤土豆,林暮走回屋。

    陈淮正帮他叠被子,叠好后放在靠墙的一边,林暮不知道怎么回事,没由来有点心虚,感觉像是放纵了自家小孩欺负陈淮似的。

    “你手是不是烫伤了?”林暮问。

    陈淮不理他。

    “我给你看看吧,家里有烫伤药油。”

    陈淮看他一眼,又把眼神收回去,像是不开心了,在闹脾气,摆定了要无视林暮。

    林暮从厨房拿了烤土豆进来,替陈淮剥好了皮,熟香的气息散开,他哄小孩似的哄人:“你尝尝呗,没吃过烤土豆吧,很香的。”

    陈淮一副提不起兴趣的样子,掏出一沓资料看,将林暮晾在一边。

    林暮悻悻等待片刻,在孩子们叫他吃饭的时候应了一声,走出去。

    小花朝里张望,问林暮:“林老师,他不吃呀。”

    林暮点头,小花不高兴的噘嘴:“又凶又挑食,脾气又大,真是一个坏大人。”叶子拽了她一下,小花闭上嘴。

    林暮面上不显,心中实则暗自点头。但他还是忍不住为陈淮辩白几句:“他只是突然来到这里,不是很能习惯这里的生活方式,因为他原来生活的环境很好,跟这里不太一样。”

    “噢。”小花喋喋不休,“有多好呀,有大大的房子,吃不完的肉肉,好多好多衣服跟许多许多煤油灯吗?晚上亮亮的不怕撞到脑袋那种?”

    这是一个山里小孩能想象到的最好的生活了。

    林暮不愿说太多外面的事徒徒增加孩子们的期待,外面同山里一样,好与坏杂糅。既有陈淮这种条件优渥的,也有生活得比他们更苦的。期待过多便会产生欲望,而欲望这种东西,控制不好,只会让人产生多余的烦恼。

    “差不多吧。”林暮说,“如果以后有机会出去,你们就能见到了。”

    半大的孩子似懂非懂,林暮听见锅里扑腾的水声,掀起锅盖,扑鼻的香气四溢,鲜甜的带着自然的味道,是陈淮煮的蘑菇汤,因为时间久了,水变得有些少。

    想了想,他转头跟后面几个孩子说:“你们也不要随便对人产生偏见,看,他这不是给你们做了蘑菇汤喝吗?”

    小花还想说什么,叶子没让说。

    林暮给几个小姑娘一人盛了一碗,最后用仅剩的那个小盆,装了满满一盆,端着进屋。

    他怕堂洒,走得专心,没听见身后有人用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嘀咕:“他才不想给我们喝呢……”

    汤和土豆放在炕上,林暮主动夸奖陈淮的厨艺:“我刚刚尝了一口,味道很好,比昨天叶子煮的好喝,你也喝一点吧,再吃点东西。叶子说那里距离不近,等会还要走很远的山路。”

    陈淮这才分给他一些眼神,见到只有一个小盆,淡淡开口问道:“你不喝?”

    林暮坐在他对面,拿着刚刚给陈淮剥的那个稍微有点凉掉的土豆,一口一口吃着:“你先喝吧,没有多余的碗了,等她们喝完我再盛。”

    其实他想着两个人用一个小盆的,因为毕竟这盆汤量很大,不是一个人能喝完的,但他总是反应不过来,下意识把陈淮当成原来不嫌弃他的那个人。

    陈淮没反驳,伸手要拿土豆,林暮连忙放下自己的,抢先帮他整个剥开,插在筷子上:“皮太埋汰了,你这么吃省着弄脏手。”

    两个人各有各的心事,全都心不在焉的。

    陈淮吃着插在筷子上的土豆看起来也很……怎么说呢,优雅?林暮小声叹了口气。

    “你喝吧。”陈淮吃得很快,那碗汤只喝了一口便没再动过。

    林暮顶着陈淮过分关注的眼神,把那碗汤全都灌进肚子,撑得肚皮滚圆。

    一起吃过早饭后出发,他们走了大概两个小时,小花指着前方说:“快到了。”

    林暮和陈淮却连那栋建筑的影子都没见到,直到他们越过一座小山丘,那栋建筑像穿越似的,突然出现在眼前,就隐藏在山坳中,不靠近根本发现不了,相当隐蔽。

    建筑上下两层,四周围着高高的栅栏,栅栏顶上满是锐利的刺,还缠绕着一圈钢丝。

    “电子栅栏。”陈淮看了一眼短暂评价道:“也许有电。”

    小花兴冲冲的想要跑过去,被林暮一把抓住:“别乱跑。”

    他们绕着整座建筑走了一圈,栅栏将建筑围得严严实实,连个洞口或是缝隙都没有。

    经过风吹雨打,玻璃外墙糊上一层厚厚的灰尘,看不清内部。

    他看了看手牵手的几个小女孩,与陈淮对视一眼,他们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这里不一般。

    带着孩子探险显然并不是明智之举,他们以累了为由,带着孩子们回了家。

    一来一去小半天过去,林暮将陈淮安置在家,带着几个女孩去了村口教室。

    说是教室,其实也就是一座更加破败的小屋罢了,木门年久失修,打开始的时候嘎吱声刺耳,晃晃荡荡的像是下一秒就要掉下来,林暮之前用长木条捆在一起,给他们做了简易的小桌子。

    黑板是用涂了油漆的木板做的,这样用粉笔能写上字,湿毛巾沾水也好擦掉,能重复利用。

    他在院外溪边打水,将黑板跟桌子上的灰尘粗略擦擦干净,跟几个小孩说:“明天通知下其他同学准备上课吧,我们后天正式开始。”

    “好!”小花一口答应。

    叶子相比较下来就有些犹豫,林暮问她:“怎么了?”

    “没,没什么。”叶子摆手。

    “啊!”小花恍然大悟,也变得垂头丧气,“小敏之前跟我们说,家里人不让他再来念书了呢,还有王小柱,他说他爸爸不让,而且他再过来就揍死他,然后说他有这时间多去抓几只野鸡都比浪费时间跟着……那什么强。”

    他支支吾吾的内容林暮能猜个大概,现在这群孩子的父母大多跟他同辈,山里人生孩子早,十六岁左右就当爹当妈了,这一代人对他的偏见有多重,他比谁都清楚。

    “我自己去吧。”林暮安抚地揉揉他们的头,“你们一定要坚持读书,这样以后如果有机会走出去,才能更好的融入外面的生活。”

    他像是叹息版喃喃道:“外面世界,可不只有连绵不断的山。”

    ·

    晚上到家林暮跟陈淮商量,等明天叶子他们出去玩的时候两个人再重新过去,陈淮很有先见之明的在路上绑了布条,每隔几米一个,这样就不怕迷路。

    做好第二日的出行计划后,林暮出去找了一个铁罐子拿进屋里,另一只手拿着蜡烛,烛光照亮他的脸庞,闪动的火光在静谧的夜晚格外缱绻。

    他坐在炕沿上,把蜡烛放下,打开铁罐子的盖子,微微弯着腰:“手。”

    陈淮没动,林暮催促道:“快点。”

    他从罐子里挖出一坨黑黄的膏体油状,陈淮意图想躲,被林暮抓住了袖口。

    沾上体温的蛋黄油开始流动,林暮失去了耐心,不知不觉带上点凶:“赶紧的,伸出来。”

    陈淮这才不情不愿的伸手,但在不明液体即将落在手背上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躲。

    林暮用力掐着陈淮的手腕,低着头,仔细涂了一圈。

    从陈淮的视角只能看见林暮的下半张脸,他的鼻尖因为着急冒出一圈晶莹的小汗珠,陈淮不自觉吞咽,手指动了动。

    林暮小声埋怨:“你这双手真的是,总受伤,不是冻伤就是烫……”说着抬起头,与陈淮猝不及防四目相对。

    陈淮还是有变化的,眼神很深沉,里面有好多他看不懂的东西。

    似乎在某个夜晚,也是同样昏黄的光线下,他没忍住,贴近了陈淮,具体时间什么时候呢?林暮有点记不清。

    鼻尖有点痒,林暮想碰一下,但两只手都放不开,他转移注意似的舔舔嘴唇。

    陈淮的视线向下,黏着在林暮泛着光的嘴巴上,痒,喉咙痒。

    似乎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他们越靠越近,林暮放缓呼吸,睫毛一颤一颤的,垂下去,盯着即将碰触在一起的,对方的唇。

    他呼吸到陈淮的呼吸了,林暮大脑发懵,猛地松开攥着陈淮胳膊的手,不小心将铁罐子碰到,发出不算太大却异常突兀的声响。

    林暮立刻低头去看,伸手想要将罐子扶起,担心再等一会蛋黄油流得满炕都是。

    可陈淮没给他扶起的机会,刹那间攥住了的他手腕,另一只手扣在他后颈上,将他整个人压向自己,径直吻了上去。

    林暮人都傻了,嘴巴半张,温软的物体轻易顺着唇缝抵入,不留一丝余地,近乎汹涌地剥夺了他的呼吸。

    陈淮……陈淮是疯了吗?

    他在做什么?

    林暮一只手被陈淮攥着,另一只手撑在炕上,身体发软,只要他撑不住自己,下一秒,就会压在陈淮身上。

    陈淮像渴了很久的兽,呼吸沉而急促。

    不够。

    陈淮愈发急躁,啃咬着林暮的唇肉,让林暮感觉自己要喘不上气了,直到血腥味泛起,他猛地按住陈淮肩膀,将两个人分开。

    嘴角密密麻麻的痛,林暮伸舌舔舔,嘶了一声,皱着眉头:“你……”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陈淮打断他,目光仍旧锁定在林暮红肿的唇上,铁锈味刺激他的嗅觉,让他兴奋到头皮发麻,额角处的神经突突直跳。

    话落又要去亲,林暮仰头闪躲,不知这动作碰触到了陈淮的哪条神经,陈淮眼神蓦地一暗,单手梏住林暮两条细瘦的手腕,调转身位将林暮按在被褥间,想也不想地覆上去。

    “陈淮!”林暮不想像昨天那样引起隔壁的注意,试图挣扎无果,明明自己脑子里都是一团乱麻,还是要努力保持冷静。

    “你误会了,我不是……”

    “不是什么?”陈淮俯身低嗅他的脖颈,高挺的鼻尖顺着林暮的皮肤游移,“一而再再而三的接近勾引,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置身事外抽离。”

    “你的目的达到了。”陈淮短促地笑,张嘴咬上去,让林暮发出抽痛的哼叫。

    这都哪跟哪啊,嘴巴快被咬烂的林暮感觉没一句能听懂。

    动不了,好热,汗水顺着额角留下去,消失在被褥里。

    陈淮一条腿搭在林暮的腿间,林暮认命的闭上眼睛,强行封闭所有感官。

    可对方的反应是藏不住,甚至逐渐达到了让人无法忽视的地步,林暮忽地扭头,陈淮的吻落在他脖颈上。

    林暮止不住地喘气,与陈淮打着商量:“陈,陈淮……你可能误会了什么,冷静,冷静一点,先放开我,好不好。”

    陈淮又笑,抬腿动了一下:“误会?”

    林暮咒骂一声,又气又难堪,不知怎的爆发出一股力气,转身骑在陈淮身上。

    陈淮挑眉,任他动作,没反抗,如果他想反抗,锁住林暮,是非常轻松的事。

    林暮两手分别按住陈淮的手腕,既想大声骂人,又要顾忌音量,只得倾身靠近他,气汹汹的说:“陈淮,几年不见,你还学会耍流氓了是不是!?什么勾引抽离乱七八糟的,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我看回去当少爷是给你当的更疯了!我是谁啊?啊?你跟我熟吗你就亲我,你,你……操,我跟你说不明白。”

    林暮越说越来气,最重要的是他发现自己越说,陈淮反应越强烈,只得骂了他一声“变态”,两腿一抬,起身离开陈淮,跳下地跑出去。

    “真是疯了。”林暮气的脑袋发胀,低头看了看裤子,又啐了一声,骂道:“你也是不争气的东西!”

    他蹲在门口吹风,有点怀疑人生,如果这时候有根烟就好了。

    陈大少还好没追出来,不然林暮没办法保证自己不会突然跟给陈淮一拳,打一架。

    连他是谁都想不起来,就搁这搞强制,耍流氓,什么东西。

    莫名感觉到被背叛感,林暮将头埋在膝盖里,觉得这事的发展真是烂透了。

    陈淮的话什么意思,还觉得自己在勾引他?勾引个屁,林暮都想不到这俩字能跟自己扯上关系。

    过了一会,陈淮拿着蜡烛出来了,蹲在林暮旁边,戳了戳鸵鸟似的林暮胳膊。

    “别碰我。”林暮的声音闷闷的,听起来有些烦躁。

    “我……”陈淮似乎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开了个头便沉默下来,陪林暮一起蹲着。

    林暮问他:“你到底为什么跟我回来。”陈淮那些狗屁理由,林暮也是半信半疑的,他不喜欢现在这样模糊的界限。

    陈淮回:“公司……”

    林暮:“要是这么聊你就闭嘴吧。”

    陈淮顿了顿,如实回答:“不知道,大概因为陈雪吧。”

    “你姐?”

    “嗯。”

    “她有多少年联系不上了?”

    陈淮滴了几滴蜡油到石头上,将蜡烛立住:“不知道,没印象了。”

    “我只有最近几年的记忆,过去的所有事想不起来,包括陈雪,房间有她抱着我的照片,照片里面的我看起来很开心,这很奇怪。”

    他的声音太过无所谓,像是在讲述一个跟他没什么关系的人。

    “记忆太少,会让我感觉,不像个完整的人。”陈淮说。

    “所以你想找到与你有关的人和事。”林暮问。

    “嗯。”

    “好吧。”林暮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对陈雪的了解也太少了,“明天回来我要去家访,到时候可以帮你打听打听,你到时候一起?”

    “好。”

    沉默了一会。

    林暮忽然说:“我对你什么都没有,勾引那些,没有,我也什么都不想要,我说过很多次的。”

    陈淮愣了愣,站起来,有些迷惑。

    “你不要误会了。”林暮也跟着站起来,用很认真的表情看着他,“你以后会回到京北去,而我会永远留在山里。”

    “还有,不要随便亲别人,这不是能恣意妄为的事。”腿因为长时间蹲着,有些发麻,林暮弯腰揉了揉,“尤其是对我。”

    话说到这份上,不傻的人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陈淮应该听得懂。

    林暮刚刚想过,他对现在这个陈淮的感情是怎么样的,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现在的陈淮,跟以前的陈淮,不一样。

    哪怕他们是同一个人。

    林暮清楚的认识到前后之间的区别,自己不应该对从前的陈淮心怀愧疚不舍,更不应该因为从前的感情而放不下现在面前这个人。

    无论对过去还是现在面前的人来说,这都是很不公平的事。

    他知道自己很别扭,但没办法,他想要平稳的生活,过去那样的分离他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手腕疤痕隐隐作痛,那个脆弱不堪的自己,就连想想都觉得羞耻。

    “我不是女的,你知道吧。”林暮装作无所谓的说:“都是男的,不小心擦枪走火什么的很正常,别放在心上,下次别这样就好了。”

    想了想,他拿出对待学生一般语重心长的语气说:“你不是还有个女朋友吗,以后别干这种事了,不好。”

    腿缓的差不多,林暮转头往屋里走,身后没有脚步,陈淮还停在那处,林暮忍着没有回头。

    他回到屋里躺着,过了很久,陈淮才进来,蜡烛似乎留在了外面,摸黑进来的,林暮装作已经睡着了那样,一动不动。

    临睡之前,林暮模模糊糊听见身后传来一句“我没女朋友。”

    次日叶子几个孩子出去通知村里的孩子开课的事,林暮跟陈淮一块回到昨天山坳处的建筑物前,俩人一路上没怎么说话。

    陈淮半路竟然快准狠地抓了只鸡,等到栅栏前面,嗖地丢出去,野鸡撞到栅栏,嗷的一嗓子,咯咯咯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见野鸡没事,陈淮三两下爬到栅栏顶上,尖刺有几十公分长,仿佛一个不小心就能将人桶穿,林暮没忍住提醒他:“小心!”

    陈淮回头看他一眼,从近乎两人高的地方直接跳下去,平稳落地。

    “你在外面等我。”陈淮说。

    “不行,我也进去。”林暮说着,也爬上栅栏,他身手也还行,比陈淮慢了一点,但下去的时候却是难题,横杆的间距太大,很难找到落脚点,他又不敢像陈淮那样直接跳。

    一阵强风吹过,栅栏跟着晃动,林暮脚下不稳,整个人向下滑去——

    下一刻,他坠入熟悉的怀抱,睁开一只眼睛,看见陈淮不甚愉快的面容,又生气了。

    “我没事。”林暮尴尬地笑笑。

    陈淮把他放在地上,用力捏了下他的胳膊,林暮这才后知后觉感受到疼痛,胳膊划伤了。

    有可能是昨天晚上就不太开心,低气压一直持续到现在,陈淮没理他,直接往里走。

    整个建筑密不透风,根本没有进入其中的大门,四外圈全是玻璃板,林暮跟着陈淮,见他在一块玻璃面前停下,蓦地抬腿踢出去,啪的一声,玻璃晃动两下,直直摔下去,碎成无数块玻璃渣,粘连在一起。

    林暮咽了咽唾沫,对陈淮的力量有了新的认知。

    这的确是正门,进去是一个挑空的大厅,右侧的角落里是一片很精密的仪器,大概是因为完全密封的缘故,机器看起来近乎是崭新的,没有什么灰尘,仪器上方是四乘五排列的显示屏。

    大厅四周都是玻璃房间,每个房间里面又都有不同的仪器,大多是椭圆形。

    不远处有一排透明容器,容器内充满液体,浸泡着的是……林暮走上前定睛一看,竟然一排十几个,全是拳头大小的肉块!

    反胃感几乎在一瞬间翻涌而上,他止不住干呕一声,陈淮从后面走过来拍拍他的背,将他调转了方向。

    托玻璃墙体的福,建筑内哪怕没有灯光,所有的东西也都暴露在日光下,看的真切。

    陈淮拉着林暮的手腕,带他走近左边的长廊,长廊两侧是紧挨着的小房间,每个房间门口都有玻璃门,他们透过玻璃向里面看,大多是办公室,一张办公桌,配备一张单人床,但奇怪的是每个房间都很干净,没有人,桌面也没有任何东西。

    走到最里面,是一间最大的办公室,陈淮试着按下门把手,打不开。旁边有密码锁跟识别摄像头一样的东西,陈淮松开林暮,林暮下意识反手抓住他的,陈淮低头看了一眼,几秒钟做出抉择,换了只手按密码。

    密码锁可能是用电池的,且电量十分充足,在陈淮尝试着按下六个数字后,所有数字键泛红,滴滴滴震动好几下。

    陈淮往旁边让了让,林暮问:“怎么了?”

    “你试试。”陈淮说。???

    “啥,我怎么会知道。”

    “我也不知道,随便输吧。”陈淮嘴上说着,不经意间又往下瞟了瞟林暮抓着他的手。

    林暮纠结了两秒,抬手按了五下,停住,问陈淮:“要是又输错了怎么办?”

    “没事。”陈淮像是很胸有成竹的样子,给了林暮莫名的底气。

    外面几个房间上面都有编号,编号的前六位是相同的,林暮死马当活马医的尝试了一下输入那串重复的数字。

    滴滴滴,按键震动,再次发红,是输错的提示。

    “应该有三次机会。”陈淮说,“一般来说密码锁的程序设置,大多超过三次输入错误会自动锁定,短时间内不允许再次尝试。也有另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彻底锁死,再也打不开。”陈淮说着,毫不犹豫地按下另外六个数字。

    七一五六一二。

    哗啦,密码锁按键变绿,传出许多道锁芯接连弹开的声音。

    “猜对了!”林暮感觉非常不可思议,“你怎么猜到的?”

    “随便试的。”

    “715612,为什么会猜这几个?”林暮不信他是随便猜的,这简直跟中彩票的几率一样渺茫。

    推开门,这间办公室格外宽敞,有一整面墙的书柜,大多是生物基因技术相关的文献,《基因密码》,《DNA的打乱重组》,《控制生命起源》之类的书籍数不胜数。

    “我姐跟我的生日。”陈淮满不在意的回复林暮之前的问题,眼神落在桌面上写着“陈南平”名字的立牌上静止不动。

    密码是两个人的生日,姓陈,再笨的人也能想到陈淮与办公室上面写着的人名有脱不开的关系了。

    “陈南平。”林暮念出声,觉着这几个字读起来有些顺口。

    陈淮以为林暮在问他,淡淡答道:“我爸。”

    “什,什么!?”林暮眼珠子都瞪大了,刘海扎眼,被他一把捋到旁边,“陈,陈……这是你爸办公室?”

    “嗯。”

    这是什么魔幻的展开,陈淮他爸办公室,建在这个山沟沟里?还能有比这更离谱的事吗?

    事实证明真的有——林暮竟然在陈淮他爸办公桌上看见了自己妈妈的照片!?

    林暮脸色瞬间就变了,陈淮顺着看过去,桌面上有一堆散乱的照片,多半是十几岁的孩子,男女都有,大多穿得很破,年纪相仿。

    “怎么了?”陈淮问。

    林暮面色苍白地摇摇头,在弄清楚更多信息之前不想横生枝节,只道了句“没事”。

    “叔叔为什么,要在这建……建这么大的,应该叫做实验室吧?”

    “不知道。”陈淮说着,走到办公桌前面,“他在很多年前就去世了,没见过。”

    没有电,电脑已经打不开了,陈淮把机箱拆开,看着里面不翼而飞的硬盘皱了皱眉。

    他们翻了整个办公室,有用的资料几乎完全没有,桌面上放着的,大部分是人造培育仓相关的数据,看样子外面那些椭圆形的仪器,是用来培育人类胚胎的,类似人造子宫的东西。

    这些闻所未闻的科技,对林暮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他们又将整座建筑巡视了一遍。

    林暮没忍住,又走到那排器皿面前,巴掌大的肉块悬浮在液体中,容器的下方贴着标签,字迹经过多年挥发,变得十分模糊,林暮努力观察,渐渐张大了嘴巴。

    CH13,CH28,CH64,CH72,所有铭牌都以CH两个字母开头,林暮心中升起一个诡异的想法,背脊发凉。

    CH,陈淮。

    这难道会是巧合吗?

    “在看什么?”刚刚与他分别行动的陈淮折返,见林暮看的专注,出声询问。

    林暮几乎是下意识的将陈淮视线挡住:“没什么!”

    陈淮侧目看了一眼,那么一排,林暮单薄的一个人,再挡能挡多少呢,该看的他已经看到了。

    林暮问他:“还有什么别的要看吗?天色不早了,夜路不好走,要不我们先回去。”

    陈淮“嗯”了一声,说:“没什么了,走吧。”

    林暮逃似的抓着陈淮往外走,脚步很快,像在逃离什么恐怖的东西。

    走到门口,他忽然顿住,看着陈淮问询的眼神,有点难以开口,嘴巴张合好几次,还是忍不住说:“我有东西落下了,去拿一下,你等等我。”

    说完跑向长廊的方向,陈淮静静看着林暮跑动的背影,藏在暗处,看不清表情。

    建筑太大了,林暮的跑步声产生回响,他喘着停在陈淮爸爸的办公桌前,颤抖着伸手,从一堆照片中捡出属于林晓依的那张,定定看了几秒,揣进裤子兜里。

    走出去的时候,陈淮还站在门口他离开的地方纹丝不动地等着他,林暮呼了一口气,像是很轻松的样子说:“我们走吧。”

    “嗯。”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小雨,好在他们距离家已经很近了,不然下雨天在山上很容易发生危险。

    两个人跑着回到家,几个孩子不知道是不是被雨困在哪里了,或是今天见到了其他朋友起了玩心,都没回来。

    林暮找出手巾递给陈淮:“你先擦擦,我去烧点水。”

    他把大锅刷干净,舀了满满一锅水进去,蹲在锅前生火。

    陈淮从背后走过来,弯腰,两手拿着毛巾盖在林暮头上,帮他擦去发间滴落的水珠。

    外面雨声哗哗,柴火燃烧噼里啪啦,林暮罕见的尝出几分惬意的味道。

    等水烧开的过程很漫长,林暮找话题跟陈淮聊天:“你觉得你爸爸为什么会跑到这边,弄这个东西?”

    “不知道。”陈淮看起来太平静了,像是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林暮又问。

    陈淮静了一会,说:“明后天出去,回京北。”

    林暮意外看他,半晌后干巴巴地“哦”了一声,“那我到时候送你出去。”

    之后两个人再没话讲。

    水花翻涌,咕噜咕噜冒气水泡,林暮找出盆涮了好几次,脏水直接开门泼到外面就行,很方便。

    等把盆洗到不能再干净的时候,往盆里盛了一些热水,递给陈淮:“这边不好洗澡,只能擦擦,就这一个盆,洗了很多遍,还是比较干净的。你先去吧,你擦完叫我。”

    “你先吧。”陈淮又往灶火里添了根柴。

    林暮弄不清楚陈淮的意思,他只能认为陈淮还是有点嫌弃,但家里实在没有新的器皿给他用,而且如果他洗完再给陈淮用的话,那不就又脏了?

    陈淮从那边拿了一些资料出来,刚刚打湿了,放在衣服里面护着,也有些潮,他拎着那沓资料放在灶坑旁边烤。

    衣服湿着实在难受,既然陈淮不愿意,那他也没什么能说的,便自己回去擦了擦,换了一套新衣服。

    出来的时候陈淮很自然的起身,接过水盆,自己往里面盛水,路过林暮的时候还顺手扯走了挂在他头上的毛巾,端着盆进了屋。

    林暮一脸懵逼,眨了眨眼,他这是啥意思,如果自己没看错的话,也没理解错的话,陈淮是不是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嫌弃他?

    他胡思乱想了一会,陈淮已经出来了,又开始盛水,一只手端着水盆,很考验臂力。

    林暮同手同脚走过去,关心道:“一盆没够么?我帮你拿着吧,不然太重了。”

    陈淮看他一眼,没吱声,等盛好水又进去了,林暮走到门口蹲下,看着从房檐落下来的雨水,脸上发烫。

    昨天晚上想通的东西呢?

    林暮,怎么昨天想通了,今天就全忘在脑后不作数了呢!?

    你可真是个出尔反尔的人。

    等陈淮再出来,林暮光顾着看雨水发呆,都没听见声音,陈淮都走到他背后了,一盆水从他头顶泼出去,林暮才反应过来,吓了一跳。

    “你什么时候洗完的!?”

    “刚才。”

    “哦。”林暮往旁边闪了闪,有点尴尬,那条他用过的毛巾,现在就挂在陈淮脖子上。

    陈淮穿着一件白色跨栏背心,穿衣显瘦脱衣脱了有肉的具象大概就是陈淮这样了,林暮刻意躲开不看,过了会突然想起什么,一溜烟跑进屋。

    救命,救命,林暮看着窗户口挂着的两个人的衣服,感觉天都要塌了。

    能让他原地消失吗?

    刚刚衣服裤子一股脑的脱下来,全堆在炕上了——包括内裤。

    洁癖呢?洁癖呢?陈大少说好的洁癖呢!?

    要说林暮也不是没被陈淮洗过内裤,但现在明显跟那时候不一样啊,林暮感觉自己的脸皮没地方放了。

    不过这些羞耻的情绪很快就被角落那张照片转移掉,照片上的女生扎着两个麻花辫,笑的很好看,很有灵气,身上穿着的就是那件她穿了很多年的白衬衫。

    林暮回头看了一眼,陈淮在外面没进来,他有点心慌,不知道陈淮看到他偷拿这张照片会想什么,会不会怀疑他呢?

    一边窗户开着,吹风的时候雨水打进来,陈淮的衣服挂在那边,林暮爬上炕,往旁边挪了挪。

    要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巧合。

    林暮只是想把陈淮的衣服挪一下位置,陈淮的衣服也只是恰好被风吹起一个角,暗灰色刺绣,藏匿在衣服里侧的边缘。

    看着那熟悉的,与母亲白衬衫上近乎一模一样的刺绣标志,林暮感觉脑子里面嗡的一下,炸开了。

    林晓依跟他说过,她有个很喜欢的人,姓陈。

    陈,陈,陈,难道是……陈南平的陈?

    下午在实验基地两个人翻找东西的时候,林暮问过陈淮关于他爸爸的一些事,陈淮知道的很少,但也回应了一些,其中有提到他爸爸做过大学教授,甚至会定期支教,为此与他母亲产生了很大的分歧。

    这些东西都是陈淮从他堂哥嘴里听说的。

    冥冥中似乎总有什么东西,将他跟陈淮联系在一起。

    此时此刻,暴雨雷鸣般的,大概不只有窗外。

    第087章 第 87 章

    这一晚对林暮来说是很漫长的一晚, 他无从窥探过去所发生的事情,这种未知的紧张感让他如履薄冰,一直对陈淮保持沉默。

    下午见到的事情已经很可怕了, 但更可怕的是这似乎关联着自己的过去。

    陈淮平时话就不多, 今晚像是能感受到林暮的心事, 格外安静,两个若有所思的人, 躺在一个房间里,都不知道彼此心里装的是什么。

    但想到人明天就要走了, 林暮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受, 他认为自己应该主动与陈淮说说话, 毕竟明天陈淮离开后, 就不知道下次见面在什么时候。

    “陈淮。”林暮的声音听起来很没有精神,“明天我送你出去。”

    陈淮嗯了一声。

    林暮侧过身, 枕着手背, 面对着陈淮的方向问道:“感觉山里的生活怎么样?”

    陈淮没有犹豫, 甚至带点敷衍地说:“还行。”

    “不会感觉生活不适应吗?”

    “还好。”

    “哦, ”还行, 还好, 这种模棱两可的回复让林暮不知道说什么,毕竟他也不是个会主动聊天的人。

    安静了一会, 林暮又主动发起对话:“我可以再问你一些问题吗?”

    陈淮顿了顿,没回复, 话就这样落在地上, 林暮难堪地蜷了蜷手指, 怀疑自己在得寸进尺。

    他规规矩矩躺好,双眼直直地向上看, 放空自己,说:“好吧,那祝你做个好梦。”

    对林暮来说人与人相处的界限并不难掌握,他很少与别人建立关系,但放在陈淮这就变得困难起来了,他像一只被拴着线的风筝,又像坐在摇摆不定的平衡木中间。

    每进一步,名为理智的线就将他扯得很紧,可感性又像风,吹着他不断向前挣扎。

    “你问就是了。”陈淮突然说。

    林暮有些意外,他刚刚想问什么来着?想了一会,他问:“你觉得那个地方是怎么凭空出现在山里的?”

    林暮说,“我们这里毕竟连路都没有,但却可以在没有路的山中建设出这么大的一栋建筑,太不可思议了。”

    陈淮丝毫没有他那么意外,他很平淡地说:“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啊?”

    “不见得没有路,可能只是没发现,”陈淮那边窸窸窣窣的,像是拉开了行李箱的拉链在里面寻找什么,他说:“空运也不是不行。”

    “实验基地的排水设施很完善,应该还有地下室,设计之前是考虑过现实因素的。”

    “什么?”林暮支起半边身子,他在黑暗里皱着眉:“地下室?那我们今天怎么没去看看。”

    “危险。”陈淮说,“我们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封闭很久的实验基地地下室并不是能随便进的地方。”

    “好吧。”林暮感觉在陈淮的衬托下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虽然事实上就是这样。

    “那你明天回去之后……”林暮想问那你还会回来吗,但他实在太讨厌自己这样优柔寡断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处理好那边的事会重新带人过来。”陈淮主动回复,让林暮有一种被戳穿心事的不自然感。

    “啊,”林暮呆呆地,“那我到时候去接你们,不然你们可能找不到进来的路。”

    “不用,不会。”陈淮拒绝的斩钉截铁。

    “为什么?”林暮不解,身子向前倾,因为着急距离陈淮近了一点,“没有人带路你们绝对找不到这里的,就连警察都……”

    “现在的科技很发达。”陈淮说,“而且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吧?以前做不到的并不代表现在依然做不到。你来来回回的太麻烦。”

    “不麻烦啊。”林暮反驳他,“我可以出去看团宝的时候在北城等着,带你们一起进来,就算科技什么的很发达,没有人带路也会浪费很多额外的精力跟时间吧。”

    陈淮找东西的动作停住,回头看了他一眼,“你……”

    “我?我怎么了?”林暮问。

    陈淮又继续找东西,林暮听见拨动什么机关的声音,没等他听清楚,陈淮又开口,语气不善:“你对谁都这么热心吗?”

    “你不是说我们不熟?”咔哒一声,什么东西弹开了,林暮的注意力有一瞬间被那动静所吸引,没注意听陈淮又说:“你对不熟的人一向这么,体贴?”

    “你说什么?什么体贴?”陈淮说的话林暮听不懂,他坐起来,陈淮背对着他,手里声音不停,林暮忍不住问:“你在弄什么?是药吗?”

    从锡纸板里面扣药跟药品撞击药瓶的声音很明显,“是药吧?你在吃什么药?”

    这在陈淮看来像是在转移话题,他没理会林暮的话,又问了一遍:“你跟不熟的人都是这样相处吗?很关心,对我是,对那些小崽子也是。”

    林暮察觉到他声音有点不对劲,但想要弄清楚他在吃什么药的冲动占了上风,两个人像对牛弹琴一样只关心着自己想关心的东西,于是林暮还是没回答他,整个人膝行到陈淮身后,伸手就要去抢药。

    “陈淮!”他语气很凶地叫陈淮,胳膊被陈淮紧紧捏着,动弹不得。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陈淮很固执地提醒他。

    “什么问题?”林暮刚才根本没仔细听。

    陈淮吸了一口气,呼出去,耐着性子那样,语气拖得有些缓慢,又说了一遍:“你对不熟的人,一向这样关心吗?你说过的,我们不熟。”

    “啊……”林暮被问住,局促地解释:“你,我,你不认识我,难道不是不熟吗?我,我也不算是很关心你,你是大老板,我就是,很正常的,问一下,对。”

    林暮感觉自己真的非常奇怪,两个人关系不明的时候,他感觉烦躁。可一到这种陈淮打直球问他的时候,他又想下意识想逃避,连他都搞不懂自己。

    像是有种叫作自尊的东西从心里冒出来,林暮往回缩手:“你不想说是什么药那就算了,我不问就是了。”

    “你说的跟做的总是不一样,很奇怪。”陈淮给他下了诊断。

    嘴硬被戳破的感觉让人很难堪,陈淮太不给人留面子,林暮不太高兴:“你难道不是更奇怪吗?是你先说不认识的我的,那对你来说我就是个陌生人不是吗?然而你一边讨厌我,一边又靠近我。你认为我对你另有所图,但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对你提出过任何要求。”

    “陈淮,奇怪的人不是我,是你。”林暮不服输似的,要用同样的话抨击陈淮。

    他趁着陈淮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抽回手,退离很远,陈淮停在半空的手指合在一起,轻轻摩挲,发出很微小的皮肤摩擦声。

    小小的摩擦声像火柴,林暮的心悬着,他装作无事发生那样,故作镇定地说:“算了,我们不讲这些了,早点睡吧。”

    下一秒,林暮看着陈淮抬起胳膊,仰头,把另一只手里的应该是药品之类的东西,扣进嘴里。

    吞咽的声音非常明显,林暮几乎可以想象到陈淮喉结滚动的样子。

    林暮想继续询问陈淮吃的到底是什么药的欲望达到了巅峰,最终敌不过,败下阵来那样认输道:“好吧,那我承认我奇怪,这样你能告诉我你吃的是什么药了吗?”

    “不能。”陈淮拒绝得很痛快。

    这句话气得林暮脑压飙升,拳头捏得嘎吱响,去他爹的承认吧,谁再关心陈淮谁就是狗。

    他心中暗自发了重誓后倒头就背对陈淮闭上眼睛,晾着陈淮在身后坐着,他就当没这人。

    林暮不得不承认,最近一段时间跟陈淮的接触让他对陈淮生成了不该有的期待。

    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在期待,期待哪怕自己已经装作不想听,陈淮还是会给他台阶下,主动给他解释。

    可他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双眼注视着炕柜,眼睛都疼了,陈淮都没放个屁。

    迟迟没听见陈淮躺下睡觉的声音,林暮想回头看,但一想到刚刚的对话就来气,生生忍着,刚刚已经服软一次了,绝对没有服软第二次的道理。

    林暮闭上眼睛,默背当年备考教资的材料,陈淮刚刚吃药的剪影总是冷不丁弹出来一下,他就得吓得睁开眼睛,缓一会继续背,几个来回下来,丝毫没有产生困意。

    他才不是想关心陈淮,他只是不想未来有可能投资他们的投资人睡不着觉而已,如果他今天猝死在这里,孩子们就要少一份资助了。

    秉承着这样的人道主义关怀精神,林暮慢动作翻身,装作睡着了很自然的动作那样,尽量不露出破绽,哪怕很黑,对陈淮视力有所了解的林暮也没敢睁大眼睛,睫毛覆盖在眼睛上微微颤抖,从缝隙中偷窥。

    但还是被人发现,陈淮在暗里忽然出声,问:“看什么?”

    林暮条件反射一激灵。

    而后依然强装镇定,他不信他闭着眼睛陈淮都能看出来,身体僵硬的像个木乃伊,不敢动,呼吸都放得很谨慎。

    越是不想动,身上越痒,胳膊上像有小虫子再爬,几根刘海处的发丝搭在鼻梁跟眼睛上,随着重力十分缓慢地下移,额头都开始冒汗了。

    不行,他还是得装下去,为了他那所剩无几的面子。

    陈淮低低笑了一声,弯腰靠近林暮,距离贴的很近,他的呼吸散发出一种很清新的香味,是陈淮自带的牙膏或是漱口液的味道。

    林暮下意识屏住呼吸,鼻子也开始痒了。

    陈淮声音低低地说:“再继续装,我亲你了?”

    林暮几乎立刻,马上,抬手推开了陈淮,陈淮被大力推得后仰,胳膊压在行李箱上发出嘎吱一声。

    “无耻。”林暮咬牙切齿。

    亏他还觉着陈淮现在拿的是高冷剧本。

    陈淮不置可否,没有反驳,轻轻哼了一声。

    他的心情似乎在短短时间内变得愉悦,语气相较之前都开始上扬,他带着笑意问林暮:“想知道我吃的什么药?”

    林暮马上回答说:“不想。”

    陈淮也不生气,就“嗯”了一声,说:“睡吧。”???

    不是,凭什么啊,凭什么他说“不”自己就浑身难受,自己说“不”陈淮跟没事人一样,这公平吗?

    林暮讲不清自己有多久没被人惹得这么生气,打从高三陈淮走之后,王媛林望月他们相继离开,他有好长一段时间几乎没开口跟人交流过。

    等上了大学,他对那些可有可无的社交不感兴趣,都是别人主动找他聊天,不管是室友分手了,网恋被骗了,还是谁跟谁当他面打架了,他都如一潭死水。

    偏偏现在,天天让陈淮简单几句话气的头脑发胀,恨不得马上就高血压晕过去。

    林暮垂着头,看着陈淮躺下去,长长的一条黑影横亘在这个他睡了好多年的炕上,这是他家。

    林暮气了一会,吃尽了不会说话的亏。

    “想知道。”林暮冒出来一句,语气干巴巴的。

    “啊?”陈淮慢悠悠学林暮每次反应不过来的时候下意识的口癖,问他:“想知道什么?”

    “陈淮!”林暮恼羞成怒了。

    陈淮还很欠揍地说:“你问了我才知道啊?”

    林暮心里默念了八百遍我不跟傻子计较,长长地吐息,像是教小孩字识字那样,一字一顿地,清楚明白地问:“想知道,你刚刚,在吃,什么药!”

    “哦——”陈淮饶有兴致地在黑暗中窥视林暮的表情,兴奋地顺着林暮的话说:“吃的什么药啊……当然是……给神经病吃的药啊。”

    “你——!”林暮这回真是气翻了,哪怕陈淮吃的是老鼠药都跟他没关系,林暮把被褥推得离陈淮更远,紧贴着柜子,躺进去,闭上眼睛强制关机。

    他最后是气着睡着的,在梦里,陈淮还是那副欠揍的语气跟他说——当然是,神经病吃的药啊~

    ·

    第二天睡醒陈淮已经起床了,林暮的起床气混着昨天晚上做噩梦没散掉的怨气让他气的踹了一脚陈淮的叠放整齐的被褥,把他自带的那套薄被踢乱以后,林暮的心情稍微平稳了些,揉揉一头鸡窝下了地。

    外面太安静了,没有平时几个小孩跑来跑去讲话的声音,空气中还有一股串烟味,林暮走出去,在厨房只见到了陈淮自己一个人。

    他研究着点火,把厨房搞得冒烟咕咚,林暮语气不善地问他:“你烧厨房呢?”

    陈淮咳了两声,站起来没说话,就那么看着林暮。

    林暮自动理解为他在求助,骄傲地走到灶坑旁边,顶着一头睡乱的的呆毛点火:“你这个得先用干草叶子引一下,要不然着不了。”

    陈淮蹲在他旁边认真地看,点了点头。

    林暮转脸,就看见陈淮又弄了一脸黑灰,瞬间笑得前仰后翻。

    可算让他有机会出了昨晚的恶气,他嘲笑陈淮:“我说你昨天怎么抢人家点完火的灶坑用呢,感情是不会生火,陈大少爷还有不会的东西哈?”

    陈淮没什么表情地沾水擦了擦脸,无视林暮,动作生疏地用山村大铁锅炒了一碗鸡蛋。

    等饭菜出锅,俩人摆在灶台上,林暮翻了孩子们的碗出来,有些纳闷道:“还没睡醒?”

    平时那几个小崽子比他醒的早多了。

    又等了一会,他走到门边,发觉玻璃上的挡板她们忘了扣上,就着很远的足够遮挡视线的距离轻轻敲了敲门。

    “叶子,小花,圆圆方方,吃饭了——”

    里面没有回应,林暮回头看了一眼陈淮,陈淮自顾自给他盛饭,没管旁边那几个碗。

    等俩人都吃完,他又去敲了敲,这回大力些,声音也提高了,里面还是没反应,林暮感觉不太对。

    伸手推门,门轻轻一推就开,炕上被子叠的好好的,一个女孩的影子都没见到。

    这么早能去哪,林暮担心,问陈淮:“你早上起床的时候看到她们去出去了吗?”

    陈淮摇摇头:“没。”

    “奇了怪了。”林暮眉头拧到一起:“我们晚点走可以吗?先出去找一圈,很快就回来。”

    说完没等陈淮回复就已经往外走了,小村子不大,走一圈用不上一个小时。

    陈淮快步跟上,道:“一起去。”

    “嗯。”

    俩人在附近转了一圈没看到,继续往斜对面的区域走,走到一户大大的院子门口,两个人忽然听见一阵女生撕心裂肺的哭声——是小花。

    林暮猛地推开栅栏门走进去,木头双开屋门敞着,里面叶子嘴角挂着伤口,脸上大大一个红印子,小花受伤也擦破了皮,两个小的被小花挡在身后。

    角落里还蹲着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女孩,浑身上下哪哪都是伤口,屋子里头还传来妇人的抽泣声。

    “个不知道哪个龟孙搞出来的下贱种子,读个鸡毛书!老子我把她养大是让她出去野的?甭跟我讲什么山里山外的鬼话,林怂蛋那个狗几把不是的东西,自己的女人管不了给他戴绿帽子带着儿子跑了还回来反咬一口,现在又讲那些个狗屁不通歪七八道的东西!”

    “李小敏我告诉你,你要是敢跟她们出去找那不男不女的二椅子学那些不三不四的破玩意,老子今天就给你抽死在家!你妈不争气,老子留你一条命让你孝敬你爹,不是给你浪费粮食想着翅膀硬了飞出去的!今天你就给我死了这条心!”

    林暮扶起叶子,又把两个小姑娘拉到身边检查,小花的手只是擦破一层油皮,她抽抽搭搭的哭:“他打,打叶子姐姐,呜——”

    “叫叫叫,叫魂呢!都给老子滚出去!”李小敏的爸爸摇摇晃晃举起大扫把就来赶人,林暮把姑娘们往门外推,撸起袖子刚准备拦住——

    叫李小敏的小姑娘整个从角落里站起来,连滚带爬地走到男人腿边跪地抱住:“爹,爹,俺错了,俺不学了,你别打林老师,你别打人了,俺错了。”

    “滚!”男人一脚踹开女儿,举着扫把又要轮过来,嘴里骂道:“臭二椅子,遭报应的东西还有脸回来,咋不跟你娘那个臭女人一块死了——”

    陈淮跑进门,瞬间抬腿踢飞男人,林暮几乎像在看慢动作那样看见陈淮的腿落在男人腹部,对方像被折断的筷子一样,头与脚朝前,身体向后,落在地上滚了两圈,沾满了屋地上的泥。

    男人原地弹动,哀嚎着吐出一口颜色混乱的呕吐物,李小敏被吓蒙了,愣了好半天,回神后立马扑到男人身边,小小的孩子扶不动,只能托着头,看着呕吐不止的爸爸,李小敏脸色吓得发白:“爹,爹,你咋了爹……”

    屋里的女人听见了外面混乱的声音也停止了哭泣,走到门边敲着门,抻着脖子透过玻璃往外看:“根儿,敏儿他爹,你这是,这是怎么了啊!”

    一屋子哭着喊着的声音混在一起,陈淮不禁拧紧了眉头,扯着林暮想走,林暮一时没反应过来,被陈淮带着往外走了两步,过后想起躺在地上的人,不禁问陈淮:“他没事吧……”

    “没事。”陈淮没了继续在这呆下去的耐心,语气很差:“收着力了,一会就好。”

    “其实我自己也行。”林暮忍不住跟陈淮说,“你惹这麻烦干嘛。”

    陈淮垂眼看他,继续往前走,那一眼表达的意思像是“你在说什么废话。”

    林暮这会没心思跟陈淮吵架,他看了眼叶子的脸,有一半肿起来了,小花抓紧林暮的衣摆,叶子不说话,她就替叶子说:“小敏他爸不让他读书,说女生读书没出息,说你是……”

    叶子看了小花一眼警告她,小花顿住捂住嘴,过后跳过那句话接着说:“反正说让小敏离你,不对,是离我们远一点,但是小敏想学习,她说也想有机会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呢,我们昨天就商量好了,等他爸爸没睡醒的时候偷偷溜出来,反正他爸天天喝酒,喝完就睡,等晚上他爸睡着了她再偷着回来,她睡小屋,他爸发现不了。”

    “但是……但是……”小花胆小,想起来之前发生的事又吓哭了,“但是他爸昨天晚上喝多了,把她赶去大屋跟李婶一块住了,李婶不敢瞒着,就偷着把他爸叫醒了,告诉他爸说李小敏要出去上课,李小敏他爸就急眼了,把李小敏走了,婶拦着,也被揍了还给锁屋里了,呜呜呜,叶子姐姐拦着,也被打了一巴掌,我想去帮忙的,他就,他就推我,我手也卡秃噜皮了。”

    小花哭着把手伸出来给林暮看,林暮听着,脸色越来越差,最后跟叶子她们说:“你们先回家,我去看看。”

    “林老师!”“老师!”她们都不放心,拽着林暮的衣服,“他爸可厉害了,李小敏说他爸打人老疼了。”

    “嗯嗯嗯!”小花扯着嗓子抽泣道:“林老师你这么小,让他爸一扒拉就倒了,呜呜呜,老师你别去,你,你让,让那个大高个去,他一脚,一脚就给人踹那么老远。”

    要不是这事真挺严重,林暮都快让几个崽子给气笑了,他看一眼陈淮已经走远的背影,陈淮不知道刚刚看到那个场景是烦了还是怎么,心情肉眼可见的低沉,走得很快,根本没等他们。

    林暮让她们先回家,安抚道:“老师不打架,老师得去看看小敏,不能让她再挨打了对不对?”

    三个小的很好说服,只有叶子不赞同,她摇头,磕巴道:“林,林老师,不,不能去,她,她爸爸说,说想,想,想——”

    “想打死你替村里人出气!”小花替叶子把讲不出的话说出口。

    林暮表情很平静,像是李小敏爸爸对他的态度在意料之中,小的时候这个李小敏的爸爸跟爷爷似乎有什么亲戚,没事会过去串门,平时在家里横得不行的老头子对这小子格外好脾气,后来奶奶爸爸去世,李小敏他爸每次过去都要骂林暮几句,说他是丧门星。

    林暮第一次回村里被他见到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打过一架了,林暮身板是单薄,但打起架来拼命的劲,也不是一般人能招架的。

    新仇旧恨,林暮今天得一块报了,他让女孩们回家拿红花油跟跌打损伤膏送回来,是他从县里带回一些备用的。

    等他折返回去的时候男人状态果然已经好转了,李小敏像是又挨揍了,嘴角挂着血,两边脸肿得不行,眼睛都肿起来了,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样子,青青紫紫好不像话。

    屋里的女人拍着房门,又遭男人一顿骂:“哭哭哭,哭几把哭!你男人还没死呢!我迟早打死那个不男不女的丧门星,呸!”男人吐了一口血沫,指挥着女儿,“都怪你,只吃不拉的货!还不赶紧把地扫了!”

    等他转身见到站在门口的林暮,一瞬间立起了眼睛,嗓门很粗地吼叫道:“林小一你个臭二椅子,你还敢来,看我不打——”

    话没说完,林暮已经走到跟前攥住了他的领口,林暮比他高半头,他常年喝酒,其实没什么大力气,一身虚膘,林暮使着劲几乎能迫使他踮起脚。

    “你,你你你,松开!再不松开我可打你了啊!”男人虚张声势,刚刚被踢的隐隐作痛,一使劲拉直身体就更疼了,呜呼哀嚎。

    “李二柱你天天喝酒打老婆打孩子算什么能耐!?”林暮咬着牙训他:“不让小敏读书跟着你这个废物?当一辈子扫地丫头吗?还是像他娘一样随便找个人嫁了继续干活挨揍?蠢货!”

    大男子主义的人最听不得这个,李二柱一辈子没什么能耐,上山打猎不如别人,力气也不如别人大,他妈当年死的早,他爹就喜欢喝酒打人,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学会了喝酒,也开始酒后打人,这让他感觉道权威跟安全感。本以为能一胎要个儿子,到时候跟他爹讨点好处,没想到生了个闺女,让他爹好顿埋汰,也让他在自己大哥面前没脸抬头。

    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李小敏是早早定出去的亲事,这件破草屋就是靠李小敏换来的,只要给她养到十四岁送到村东头老张家,他就算了却一桩心事了,却没想到被半路杀出来的林暮搅了个乱。

    李小敏跟她娘暗地里哭着说要去读书,说要去大山外面看看,不想一辈子窝在小山沟里,娘俩旁敲侧击的给他上眼药,他让这小妮子读书了跑出去,他的房子怎么办!?要他搬出去睡山洞吗?要不是他娘生不出儿子,他能让老头赶出来没地方住吗?

    在李二柱心里,娘俩都是吃里扒外记吃不记打的丧货,再说了,林小一是什么人,全村的大笑柄,把自家人全克死了,跟着娘跑出去,又给村里泼脏水,一波一波人进来查他们,差点把他们都抓起来,跟着这种人迟早要学得一样,他李二柱走外面脊梁骨都要被人戳断。

    他难受,他也得让林暮难受,于是他恶狠狠地戳林暮肺管子:“扫地嫁人就是她女人该做的事,你出去一圈回来装的人模狗样,你算什么东西!?跟你学不男不女,像你一样死全家吗!?”

    “林小一,你娘不要脸,你也不要脸,娘俩都是白眼狼!林大爷出声没把你掐死算他倒霉!我今天都把话搁这,她要是敢跟你学一天,我就打折她一条腿,腿没了就掰胳膊,我看她到时候走也走不了,字也写不了能跟你学出个什么东西!”

    林暮把人惯到地上:“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娘,把你嘴给我放干净!”

    “臭表子,破鞋——啊!”林暮随着他一个一个侮辱性的词语往外蹦,阴沉着脸,掐着他的手指,嘎巴一声,李二柱感觉自己的手指像是断了。

    这是他小时候张叔教他防身的时候学会的,没想到多年以后在这里找到了用处,李二柱疼得脸上失去血色,嘴唇颤抖,仍旧死性不改:“剑货,烂——啊!”

    又一根手指被折到近乎离谱的地步。

    “林小一!你今天就算把我手砍了我也要说,你跟你娘,没一个好东西——”

    林暮捂住他的嘴,下一秒,后脑猛然一痛,是李二柱摸了柴火砸在他的头上。

    温热的液体一瞬间顺着林暮脖颈流进衣服里,李二柱趁着他发呆,挺身把他按在地上,拳头一下下砸在林暮头上,林暮缓了口气,揪着李二柱衣领将他扯倒,膝盖抵住李二柱胸腔:“你个天天喝大酒的废物能知道什么!?”

    他在李二柱想要故技重施的刹那预判,擒住他的胳膊一拧,卸掉了李二柱的右臂,那条胳膊棉花一样失去力气,垂落在地,李二柱痛到说不出话。

    林暮啐了一口,没理睬他,越过他把李小敏扶起来,声音还有些不稳:“你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李小敏摇摇头,看样子有些恐惧,林暮摸摸她的头问道:“房门钥匙有吗?我们先把妈妈放出来。”

    女孩犹豫着看向倒在地上的男人,林暮顺着目光看过去,回头语气很轻地安抚女孩:“别怕,钥匙在他身上吗?”

    李小敏点点头,嗫嚅道:“在上衣兜里……”

    躺在地上的人已经无心去听别人说什么了,泪流满面,鼻涕都流出来了,扯着嗓子哭叫“疼啊——疼——林小一你不得好死啊——”

    林暮全当没听到那般,摸了钥匙径直去开门,女人在打开门第一时间冲出来,一把将林暮推开,林暮失去平衡,腰撞在灶台上,疼得他眼前一黑。

    “根儿,根儿啊,你这咋啦哇,没了你我该怎么活啊——”女人以为丈夫快要不行了,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她开始埋怨女儿:“都怪你,都怪你啊!非要读书,非要惹祸啊——根儿哥,我可咋办啊——”

    “娘——”李小敏哭着跪在女人旁边,去拉女人的衣服,被女人甩开,“你滚,你滚啊,我没有你这个女儿——哇,我是造了什么孽啊!”

    女孩不过十一二岁,长得瘦小,怎么能经得住推搡,胳膊杵在地上,明显是受伤了,林暮一看女孩痛过头的表情就知道,他太了解了,现在手腕还因为上次挫伤隐隐作痛。

    女人爬起来捡起先前男人遗落在地的扫帚,几乎是无差别的共计林暮跟李小敏,把两个人一块往外赶:“滚!都滚!你非要教她,你就养吧,我男人死了我可养不起她——”

    “娘!”李晓敏抱着女人的腰不撒手,“娘,你别赶我,我错了,娘——”

    “滚!”女人扯着女孩,将女孩推到门外,眼看扫帚就要砸下来,林暮立刻将女孩护在身后,生生吃了那一扫帚。

    女孩仍旧不死心的往母亲身上扑,林暮面对女人和女儿,不像面对男人那般无所顾忌,不知如何阻止,怎样做都不合适,他只能躲闪着去拉女孩的袖子,防止她被打到。

    又一次扫帚举起,林暮闭上眼睛做好再次被砸的准备——想象中的疼痛没有落下,后背贴上坚硬的胸膛,带着陈淮的味道,他仰头,与陈淮落下来的目光对视。

    林暮感觉陈淮的眼神像要把他宰了。

    重重的扫把在陈淮手里仿若没有重量,直接夺过来扔在院子里,啪嗒一声,溅起一圈灰尘。

    李小敏也被突然出现的陈淮吓了一跳,女人趁着三个人愣神,重重关上门,甚至插上了门闩,她哭着,用决绝的语气说:“你们走吧,李小敏,以后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不要再回来了!”

    女孩不可置信地看着闭紧的门,安静了一瞬,而后发了疯一样敲打,不停道歉:“我错了!娘,我错了!我不学习了,不念书了,娘,我只是想带你一起逃出去……娘……你别不要我……”

    女孩哭了很久,门都没打开过,里面女人的哭声跟男人的哀叫声此起彼伏地响了很久。

    直到小姑娘啜泣到背过气去,林暮一把扶住女孩肩膀,焦急喊道:“小敏!”

    哗啦一声,门闩落地,门从里面打开,躺在地上的男人已经不见了,声音也听不到,女人哭肿了一双眼睛,身上裸露出来的胳膊,腿,全是青青紫紫的伤口,一层叠着一层。

    她接过林暮手里的女孩,哭到麻木,怜爱地抚摸女孩的头:“小敏,我的小敏啊……”

    缓了好一会,她渐渐停下动作,把哭晕的小姑娘交给林暮,转身去屋里掏出一个破布钱包,塞进林暮手里,近乎冷静的对林暮说:“林老师,你把她带走吧。”

    “这里是我偷着攒下来的,还有李二根所有的钱,你把小敏带出去,别让她再回来了。”女人握着林木的手:“我知道你能出去,你带小敏出去,啊,她还小啊,她不能跟我一样这么过一辈子,那村东头老张家的张大宝,比二根岁数都大,我不能让小敏往火坑里跳哇!”

    “林老师——”女人扑通一声跪下,林暮赶紧跟着单膝跪地,“求你,救救小敏,我知道你好心,养了好几个小姑娘,你不差小敏这么一个学生,她是真想读书啊,小屋墙上都是那些个,那些个什么叫字的图画,她晚上不睡觉偷偷点蜡烛都要写字,做梦都在读书啊——我不能让她跟我一样稀里糊涂过一辈子!”

    “姐,姐你别这样,先起来。小敏想读书,我一定教。”林暮心中震撼,为之动容,“我答应您,一定,一定想办法带想出去的孩子们走出大山,你放心——”

    最后林暮临走之前带着陈淮进屋,给已经痛到昏迷的男人接上了胳膊,林暮没忍住跟女人说:“如果你想离开,我也可以——”

    “不了。”女人摇摇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脑子不好,没有那些个大出息,大小我就被爹送到老李家,这是我的家……”

    林暮还想说些什么,女人却已经开始下逐客令,“走吧,别再来了,你跟小敏,都别再来了。”

    日头已经到了晌午,林暮从屋里出去犯了晕,腰疼的地方开始逐渐明显,陈淮默不作声地看着林暮敲了敲后腰,神色不虞。

    “林老师,”陈淮不冷不热地道。

    “啊?”林暮应了一声。

    陈淮:“真是了不起。”

    林暮:“……”他敢肯定,陈淮绝对在阴阳怪气。

    两个人走到半路,遇见了迎上来的几个小孩,小花冲过来问:“林老师,你没事吧?”

    她看见林暮衣领一片通红,喊破了音地叫到:“林老师,你流血了!!”

    林暮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后脑被人打了一下来着——他抬手,摸了摸已经干涸的血迹。

    回了句:“没事。”

    话落,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第088章 第 88 章

    蓝色帘子, 消毒水气味,略微破旧的墙壁,是县医院。

    林暮来过很多次, 对这很熟。

    他怎么记着自己在羊淮村呢, 脑袋有点晕, 林暮缓缓挪动头部,看向四周, 这构造像是特护病房,套间那种。

    里外两个房间, 外面肉眼可及之处放着一张单人床, 被子有被人睡过的痕迹。

    另外一边的情况看不到了, 后颈很疼, 像睡落枕那种,又像被人打了, 林暮缓缓回想, 将之前发生的事记起个大概。

    转到另一边, 床头柜上放着他的手机, 一杯水, 旁边铺了两张抽纸, 上面放着一些用过的棉签,好像更远的地方还放了一个果篮, 林暮躺着,视线到此为止。

    特护病房很安静, 跟先前住院不太一样, 外面没有窸窸窣窣的患者交谈声, 也没有偶尔家人去世的哭嚎声。

    林暮尝试着坐起身,好在除了头晕, 没有什么其他多余的症状,他摸到手机打开,竟然是满电状态。

    窗户开着,风吹过来扶动发梢,外面有鸟清脆的叫声,梦核一般的场景。

    把手机打开,翻看通讯录,一下就能扒拉到头,里面只有六七个人,按照首字母排序,一个名为“陈”的人在第一位。

    点下去的时候,林暮有些犹豫,睡醒没见到陈淮,犯晕恶心的感觉总让他觉着过去一段时间的事情是他的幻想,毕竟梦境如影随形,他很少能逃得过那些让他恐惧的回忆。

    就这么怀疑着,林暮把手机轻轻放回柜子上了,他手背上扎着针,吊着水,想立刻下地的冲动也被他憋回去。

    他回顾与陈淮重逢至今的每个画面,摸不出一点头绪,陈淮的态度反反复复像个迷,林暮的自信消磨于每个逃不开梦境里。

    窗外偶尔有鸟飞过,林暮在想他们是不是很自由,煽动翅膀便可飞跃诸多大山,轻松逃离讨厌的地方,也能飞到想去的人身边。

    过了一会,手背刺痛,林暮这才回神,药水已经打光了,手背弯曲的针管回了一部分血液,他低着头,莫名其妙的发了一会呆,猛地抬头看见打空的药水旁边还有一袋药液,想起这时候应该叫护士过来。

    他抬手按了护士铃,不一会就有人过来了,小女孩戴着口罩快走过来,速度堪比小跑,带来一阵风,嘴里说着“不好意思”手脚麻利地将手背那一截针管断开,将尾部抵进新药瓶后放了一些出去,直到药水充满软管,才重新接上。

    “真是不好意思,刚刚外卖送到电梯口我去取了一下,你家属刚刚还嘱咐我记得给你换药来着,对不起对不起。”

    小姑娘眼睛都红了,林暮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连忙安慰:“没事没事,是我没注意看,如果我早点看到药快没了叫你就好了。”

    一番交谈下来他明白小护士是刚刚过来实习的实习生,等把小姑娘安抚住了,林暮才问她:“你刚刚说,我的家属?”

    “嗯嗯!”女孩点点头,“他接着电话,像是有事情,跟说完就急匆匆的跑出去了。”

    “啊。”林暮愣愣地应了一声,问:“他说他还会回来,对吗?”

    “是的。”女孩思索着回复道:“他说很快,一个小时之内。”

    “谢谢。”林暮紧张的肩膀终于放松了,靠在床头,女孩还站在那里,像是不敢走,林暮勉强笑笑,说:“你先去忙吧,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那我就先回去吃饭啦。”女孩摆摆手,往外走了两步站定,回头说:“有事你就叫我!”

    “好的。”

    林暮话音刚落,女生想起他刚刚看起来有些落寞的表情,忍不住安慰他:“你的家人只是出去一下啦,他在这里陪了你一整晚呢,昨天不是我值班,交办的护士姐姐说你的病情不是很严重,其实不用住这边的,但是你家里人坚持要单间,非常非常关心您,而且据说连夜叫来了回家休息的院长过来。”

    “啊……是吗……”

    “是的!”女生非常肯定,随后扁扁嘴,小声嘀咕道:“要不然我刚刚怎么会差点以为我的职业生涯要结束了……”

    “什么?”林暮没听清女孩在小声念叨什么,问了一嘴。

    “没什么没什么!”女生挥挥手,快速走出去了。

    林暮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十一点半过十几分钟,是吃饭的时间,陈淮是出去吃饭了吗?

    他想起村里的那几个小崽,现在不是四个,是五个了,她们怎么样了?

    叶子很有带孩子的经验,她们跟小敏平时玩得也很熟,应该能陪伴好她吧,她爸爸一时半会行动不便,应该也不会对她们造成什么影响。

    可是他突然晕倒会不会把孩子们吓到,陈淮是怎么嘱咐他们的呢,有没有检查食物够不够,这些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

    林暮没忍住,把刚息屏的手机又点亮,找到那个排在第一位的人,点击短信图标。

    他两只手托着手机,刘海长到能蹭到鼻尖,很痒,林暮顺手掖到耳后,堪堪能够卡住,几根几根的往下掉,不一会就全滑下来,他没心思管,编辑了好几个开头。

    林暮看着屏幕上的:“在吃饭吗?打扰了,我想问一下关于孩子们的事,她们”

    编辑到一半,发尖实在扰人视线,若有似无碰得林暮鼻尖痒极了,他皱着眉头抬起没扎针的那只手,用食指蹭了蹭,不耐烦地把刘海往后薅,一个没注意,手机发出咻的一声,是短信发送成功的提示。

    林暮手忙脚乱的低头看,打到一半的“她们”两个字后面跟着一串“#¥%#……”的乱码,看起来像是说了一段火星文,他动了动嘴,有点无语。

    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好像没有进行自我介绍,陈淮如果没存他的号码,会不会把他这条信息当做莫名其妙的骚扰短信对待,他赶紧又敲下“我是林暮”四个字。

    叮铃铃~

    来电铃声猝然响起,林暮手一抖,碰到手背的针头,有点痛,他背手看了看,手背青紫一片,似乎还有点肿。

    他接起电话,对面的声音喑哑,像是睡觉中途被吵醒的那种声音。

    “你说什么?”陈淮语气有些不悦地问。

    “啊。”林暮呆呆地重复了一遍:“我说什么了?”

    对面沉默了一会,呼吸稍显急促,而后勉强平稳道:“你发的短信你问我?”

    “啊。”林暮又低低答了一声,反应过来,马上为自己解释:“刚刚是我不小心碰错了。”

    林暮甚至还有心思分神去想陈淮现在的声音跟之前在小屋睡醒的时候几乎一样,那一定是刚睡醒没错了,可他不是在外面吃饭吗?难道睡在饭店里了……应该是因为那个小护士说的,他昨晚一夜没睡的缘故。

    林暮的声音稍显紧张:“你睡着了吗?”顿了顿,又说:“你可以回来睡的,这里有床。”

    对面没有立刻接话,林暮连忙又说:“辛苦你了。”

    等了一会,对方呼吸清晰可闻,陈淮那边传来一阵像是衣料摩擦的声音,他似乎坐直了,声音变得正常起来。

    “林暮。”陈淮叫道。

    “啊。”林暮问:“怎么了?”

    “你都在乱七八糟说什么?”陈淮声音冷漠,“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林暮沉默两秒,被他说得有点懵,但只要想到人家陪了自己一晚上,累到吃饭都能睡着,耐心就变得很充足。他更详细的解释道:“就是昨天,你不是送我来医院了吗,刚刚过来的护士说……”林暮忽然卡壳,觉着亲口把陈淮照顾他一夜没睡的话讲出来,会让自己感觉有一些难为情。

    “护士说你没有休息,我看到外面还有一张床的,你可以回到医院休息,不过我感觉我已经没事了,我们回家休息也行。”说完林暮就惊觉自己说错话了。

    回家——下意识就说出口,应该说回他家的,或者那个小屋现在是陈淮的家也可以。

    陈淮仿佛没注意到这个细节,林暮听见咔哒一声,像是点烟的声音,陈淮深深吸了一口,又呼出去。

    “你在吸——”

    “林暮。”陈淮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你的头是不是撞坏了?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我——”

    他的话再次被打断,陈淮无情地说:“我不管你是从哪里弄到我的号码,从今天开始,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陈淮又在林暮没有反应过来的空隙补充道:“从上次竞拍后,我根本就没有见过你,更别提送你去什么医院,麻烦你清醒一点。”话落又长长的吐息。

    林暮感觉这口气像是吹在他耳边,让他耳朵发麻,可那话语中的内容又十分让他震惊,这是两种非常分裂的感受。

    他不敢相信地问道:“你不是跟我——”

    “跟你什么?”林暮听见滋啦一声,陈淮的语气变得更差,冷冷丢出四个字——“莫名其妙。”

    随后立即挂断了电话。

    林暮眨了眨眼,消化着刚刚接收到的信息,直到手机屏幕按下去,映出他怅然若失的脸。

    另一只手又开始回血,林暮这次没有犹豫,直接拔掉了针管,捏着下床。

    刚一走到门口,门被从外面推开,林暮带着一些期望抬头,没想到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张叔。

    自从林暮上大学后,他便很少跟张叔联系了,通过打工陆陆续续还清了张叔借给他的钱,又额外打了一倍的利息过去,随后林暮注销了原先的银行卡,没给张叔还钱给自己的机会。

    张叔给他打过几次电话,不忙的时候林暮都会接,但除了最基本的寒暄,他也说不出什么,经常以冷场结束。

    他有了新的生活,张叔也是,从张叔的朋友圈能看到他结婚了,对方是个看起来很温婉的女性,林暮更不想出现在他的生活中。

    两个人的圈子再没有交集,自然而然便断了联系,张叔看起来变得苍老许多。

    “小一。”“张叔。”

    两个人同时开口跟对方打招呼,对方的表情同样诧异陌生,而后张叔先笑了,拍了拍林暮的胳膊:“长高了小一!太久没见了,得有六七年了吧,大小伙子了啊,不错,不错。”

    他越过林暮走进去,把手里提的袋子放到外间的桌子上:“针打完了?饿没饿,叔出去吃了碗面条,给你也带了份,你这打针得吃点清淡的。”

    林暮张了张嘴,讷讷道:“谢谢张叔。”随后低头跟过去。

    刚走到桌子边上,张叔一扭头,很快发现吊到一半的药瓶,针头插在输液器的滴斗里,里面还存着一截红色。

    “你把针拔了?”张叔皱着眉头问:“药打完了吗?”

    他不经意往下一扫就看见林暮泛青的手背,问道:“护士没来给你换药?我临走之前嘱咐过的,我去找她。”

    林暮拦住露出明显一脸要找人算账表情的张叔,只能胡乱解释道:“没有,她过来了,是我……是我想上厕所,着急拔了针。”

    张叔怀疑地看着他,林暮心虚闪躲,在张叔面前撒谎,真是急傻了。

    但张叔向来不会拆穿他,小的时候说自己不缺钱的时候是,现在也是。

    “消炎药得打,不能停,我出去抽颗烟叫护士过来重新给你扎,”张叔往外走着说:“正好你去个洗手间,洗洗手吃饭。”

    等张叔出去了,林暮摇摇头,放弃想要出去的想法,他即便出去了又能去哪,又能找谁呢。

    洗洗脸变得精神一点,张叔还没回来,林暮坐到桌前吃面,清汤寡水,一点味道都没有,他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但想了想不能浪费,又把剩下的全塞进肚子。

    像装了监控似的,林暮刚撂下筷子,那边张叔带着护士就进来了。

    还是刚刚那个实习护士,她一脸生无可恋过了今天没明天的表情,抬头看到林暮盯着她看,咧嘴笑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林暮坐回床上,女生紧张的手都在抖,一针下去,没见血——没扎对地方。

    张叔有意无意地在此时清了清嗓,女生立刻抬头看向他的方向,林暮小声告诉他:“没事。”

    女生点了点头,急的有点冒汗了,又扎了几次终于扎到血管,林暮跟她同时松了一口气。

    “我我我,可以,走了吗?”女生嗫道。

    张叔没出声,抬手动动手指,女生没敢动。

    林暮告诉她:“别紧张,去吧。”

    女生一阵风似的走了。

    张叔坐在凳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林暮闲聊,问他这几年过的怎么样,身体好不好,跟大学同学相处的怎么样,唯独没问这次为什么会在医院。

    他有意回避话题,但林暮不行,他迫切地想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叔,昨天是你……送我来的吗?”

    张春周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审视着林暮,半晌后,只意味不明的丢出一句:“不然呢?”

    过去的事林暮曾有一段时间怨过张叔,哪怕他并没有表现出来,陈淮两个字像他们之间的敏感话题,林暮不提,张叔也从不过问。

    于是此刻林暮仍遵循着一直以来的规矩,将陈淮有关的事排除在外,也轻描淡写的回复一句:“辛苦了。”

    林暮看着张叔下巴上冒出的黑色胡茬,鬓边染白的发,从他的脸上体会到几分疲倦的感觉。

    他不自在地动了动,换了个更放松的姿势,移开目光低声说:“我没什么事了,张叔回家休息吧,等会打完药我自己办出院就行。”

    张春周听出赶人的味道,不由得笑了,站起来拍了拍他没打针的那只胳膊,笑骂到:“你个臭小子,过了河就拆桥啊。”

    林暮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意思,感到羞愧,辩解道:“张叔,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该回家了。”张叔拍了拍褶皱的衬衫外套,又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说:“你婶还在家等我呢。”

    他想起什么,低头撇了眼林暮,不经意说道:“好像家里还整好几个小姑娘呢,一门心思要找他们林老师,我正好顺带全给你送过来。”

    “什么!?”林暮一瞬间就坐直了,意外看着张春周。

    “哈哈哈哈,提起学生你就来神了,你教的那几个小姑娘在我家呢,我想想,得有五个呢吧?你婶看着,放心吧。”张春周逗他:“还赶我走不,叔想着等你出院一起回去,跟你婶见个面呢。”

    林暮被他逗得哑口无言,两项为难,他又想去接学生,又不太想介入张叔的生活。

    张叔将他看得透彻:“不想去也没事,等会我回家换身衣服,把孩子们给你送来,昨天她们就不想走,但孩子么,在医院人多,乱,总归不好,我就给送家去了。”

    林暮难堪地低下头,道:“谢谢张叔。”

    张春周低头,看着露出发旋的林暮,恍惚间觉着他还是当年那个没长大的小子。

    “这回别忘了叫护士拔针。”临出门前张春周不忘提醒。

    “好。”

    待张叔离开后,病房重归寂静,林暮思绪却无比混乱。

    假如昨天是张叔送他来的医院,而且孩子们还在张叔家的情况下,五个……证明记忆里的事确实发生过,他回过山里,去过李小敏的家。

    可陈淮为什么要说他自拍卖会后没见过自己。

    林暮想不通,他躺在床上,看着药液一滴一滴垂落,凉丝丝的感觉沿着手背渗入血管,传送到四肢,手脚都变得很凉。

    他把手机拿过来,刚刚那条以乱码作为结尾的短信还躺在发件箱里面,如果再把电话打过去问,一定会被当做赖皮缠吧……

    手机背扣在身下,林暮发觉原来寂静也能这样扰人。

    不知道该说他心态好还是不好,就这么烦着,人也能睡着。

    再睡醒的时候,睁开眼睛,床边趴了一排小脑袋。

    叶子站在窗边,几个小的见他醒了,叽叽喳喳地叫他。

    “林老师,你醒了!”花花手舞足蹈。

    “劳斯劳斯!”小的口齿不清。

    还有一个手足无措的李小敏,站起来,背着手往后踱步,靠在墙上,垂头小声说:“对不起林老师。”

    林暮挨个揉揉头,坐起身,笑问道:“你说什么?太小声了,老师没听清,你过来一点。”

    李小敏惶恐地抬起头,眼睛扑闪扑闪,里面藏的全是恐惧。

    一般在家里,她爹让她走近点就是要打人了,可能是耳光,也可以能是飞来的一脚。

    林老师因为她被打坏,晕倒住进这个叫作医院的大房子,一定非常生气吧,那么就算打她,也算无可厚非……李小敏只犹豫了几秒钟,便往床边走去,站在林暮一抬胳膊就能碰到的地方。

    她整个人都紧绷了,汗毛竖起,作备战状态。

    直到林暮胳膊扬起的瞬间,她紧紧闭上双眼,睫毛不停颤抖。

    ——落在她头顶的,不是暴力的捶打,而是无比温柔的抚摸。

    林暮无奈地说:“别怕,老师又不会打人。”他想起自己刚收拾过面前小女孩的父亲,略微有些尴尬的补充道:“要打也只打坏人。”

    小花在旁边帮腔:“对!只打你爹那种臭坏蛋!”

    叶子忍俊不禁,两个小的咋呼着叫道:“打!打!打大fai蛋!”

    林暮被她们起哄得闹了个大红脸:“行了行了,都别闹了。”

    身后门声响起,林暮回头,看到去而复返的张叔,他一只手拎着折叠床,另一只手掐着一沓化验单。看起来明显回家收拾过了,剃掉了胡茬,换上了新衣服,看着倒是个十分有精气神的中年大叔。

    “医生说今晚还得再观察一下,明天再考虑出院吧。”

    “嗯”林暮点点头,问他:“怎么搬了个折叠床过来。”

    张春周低头看向手里的东西,摇摇头,笑道:“几个小的不放心,赖在医院不想走了,今晚要住这,两张拼一起,他们几个也能挤挤睡下。”

    林暮不赞同地扭头回去看向几个小崽,女孩们都露出心虚的表情,靠近叶子,叶子左看看右瞧瞧,小的都把她当避风港,她却找不到能挡在自己面前的人,只好磕磕巴巴解释道:“我,我们,就是,就是担心,林老师,想,想——”

    “想陪林老师!”小花听的着急,急忙接上后面的话,“等林老师出……出什么来着……哦对,出院!等林老师出院我们一起回家!”

    面对一堆期翼的目光,林暮说不出冷话,只见缝插针地考验她们道:“老师说过什么?”

    几个小孩面面相觑,被这没头没脑的抽查弄了个懵,问道:“什么……?”

    “不能……”林暮看着几个小孩单纯懵懂的目光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继续道“跟男的……”

    “单独在一个屋里!”小花反应最快,她眼珠一转马上说:“我们不是单独!老师,我们有好几个人呢!”

    “那也不行!”林暮又开始严肃地教训她们:“无论对方是谁,你们有几个,最好都不要共处于封闭的空间内,明白吗?”

    “明白了。”几个小孩霜打茄子一样,看着好不可怜。

    “那我们今天还能……”小花举手,小声问道。

    林暮拿她们没办法,啧了一声,道:“下不为例。”

    “耶!”“好的!”

    在哪住都是住,晚上林暮吧几个小孩带进了里间,让她们住里面,自己住外面,又教她们这种门锁要怎么锁,几个只见过门闩的小孩感觉新奇的狠,光是开开关关拧锁的咔哒声就响了很久。

    林暮没有制止,坐在饭桌边上跟她们聊天,试探性地问道:“我们是怎么出来的?”

    他又问:“你们记得我带回去的那个大高个吗?”

    几个孩子霎时安静下来,局促地站在门边,呈现半圆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虚极了。

    “怎么了?”林暮扫视她们,问:“他去哪了你们知道吗?”

    小花一脸憋不住的表情,把脸埋在叶子身上,叶子罕见地躲避林暮的目光,最后是李小敏嗫嚅地回答:“什……什么大高个,我们好像……没见过吧。”

    “……”林暮笑了下,重复问道:“没见过,吧?”

    李小敏胆小,一被问就害怕,林暮怕吓到她,点名问别人:“小花,你说。”

    “啊!?”小花惊呼一声,被林暮食指竖在嘴唇前方提醒她禁止喧哗。

    小花捂住嘴巴点点头,走近几步小声说:“我没见过呀。”眼珠子转来转去,都快飞到天上去了,就是不敢看林暮。

    林暮失笑,手指在桌子上打着节奏敲击,觉着眼前的画面实在玩味,他一手带大的小崽子,这是明显让人策反了啊。

    难为几个小孩子没意思,林暮把她们打发进去锁门睡觉,自己躺在外面床上百无聊赖地翻看手机。

    下午的时候他去护士站问过,昨晚陪夜的人的确是张叔,一个中年人,而不是陈淮。

    林暮又去看了同在一个医院的团宝,再过几日团宝都能手术了,他估计短时间内不能回山里,那时候碰到了熟悉的儿科护士,她们几个人都跟林暮很熟络。

    她当时告诉林暮,说昨晚有个帅哥送他来医院,自己下去拿药的时候见到他们了,后面听说还惊动了院长。

    林暮无处安放的心终归有了着落。

    骗他。

    还联合他的学生一起骗他。

    林暮咬紧了后槽牙,找出名为“陈”的联系人,又一条短信发出去——“谢谢你啊。”

    等了半天没有等到回复,直到林暮都等困了,手机菜忽然叮的一声,收到一条短信。

    他点开,是个陌生的号码,回复内容只有一个问号。

    林暮看了半天,迟疑地敲下【陈淮?】发过去。

    未知发件人:【不然?】

    林暮一个一个字编辑道“这好像不是你的号码……”

    没等发出去,那边立刻又发过来一条。

    未知发件人:【你还在跟其他人发短信?】

    林暮立刻把打到一半的字删掉,火速回复:【没】

    那边没动静了,林暮又开始慢悠悠的敲字——这好像不是你的……

    叮。

    未知发件人:【什么事?】

    林暮:【没什么啊……】

    未知发件人:【。】

    林暮眼看着气氛不对,这明显要话题终结了,他连忙挠挠头,趴在床上。

    林暮:【谢谢你带我来医院,我已经好了。】

    未知发件人:【又说胡话】

    未知发件人:【说了不是我】

    林暮忍不住低笑出声,下一刻赶紧抬头朝门的方向望了一眼,门玻璃中间是磨砂的,里面的灯光还没灭,孩子们似乎嘀嘀咕咕的聚在一块聊天,他不知怎么的有点小心翼翼的感觉,打字的手都轻了许多。

    文字没有语气,林暮能想象到这些文字转变为陈淮的声音一定是冷冷的,但他大概是因为知道了事情背后的真相,反倒有点模糊的明白了强硬的语气之下掩盖着的是一种,不甚明显的关心。

    林暮:【好好好不是你】

    未知发件人:【。】

    又是一个句号,林暮看着第二个句号,有点纳闷,陈淮总发问号,是不想跟他继续说话的意思吗?

    发短信聊天对林暮来说是种很新奇的交流方式,他能透过一个句号想到陈淮沉默的面容,想到他此时此刻也许会在做的事,摆出的姿势,总之文字让他产生无尽遐想。

    明明很远,但却像是很近。——这就是林暮此刻的感觉。

    他努力寻找话题,拆了陈淮的台。

    林暮:【你的小间谍们已经把你出卖了。】

    未知发件人:【?】

    未知发件人:【看不懂,不要胡言乱语。】

    装,继续装,林暮像是抓到了陈淮的尾巴,嘴角扬起来一直没平下去过。

    林暮:【你送我来的,有人告诉我了。】

    秒回的陈淮这次足足三分钟没有回复,林暮的胳膊都酸了,侧躺下去,当他以为这份难得的体验将要在此刻画上句号的时候,手机嗡鸣。

    ——因为收到信息总是会响,他把提示音关掉了,改成了震动。

    未知发件人:【。】

    ……林暮看着第三次过来的句号,真心有点无奈,他平躺着,把手机举得高高的,翻来覆去的看那个镂空的小圆形,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林暮:【……】

    未知发件人:【?】

    林暮:【……】

    未知发件人:【。】

    未知发件人:【说人话】

    未知发件人:【没事睡了】

    一连震动三下,学人精林暮感受到对方的怒意,赶忙做起来,噼里啪啦用他最快的手速敲下:【有事有事】

    未知发件人:【说】

    话虽如此,林暮一时其实根本想不到他能有什么事,靠在墙上,垂头看着手机抠手指,抠了一会猛地抬头看向虚空,他刚刚在干啥?

    他刚刚,在!干!啥!?

    靠墙,低头,看手机,抠手,等回复。

    等等,这不是寝室对床那个网恋惯犯跟网恋女友聊天的必备状态吗?

    每每王宇他们打球回来,见到对床黏黏糊糊地扭动着身体打字,都要低声跟林暮吐槽一句:“二傻子,可别学他。”

    林暮一整个就是非常震惊,把手机都扔到了床脚下。

    发呆一分钟后,林暮认为逃避可耻但有用,哪怕对面什么都不知道,他无言面对自己,于是被子一拉,罩过头顶,睡遁。

    数到第二百只羊的时候,脚下手机开始嗡嗡震动起来,不是短信那样急促的两下,是来电提醒那种长时间的嗡鸣。

    林暮伸着胳膊拿过来,来电号码就是刚刚陈淮跟他发短信的新号码,林暮近乎条件反射的点了接听。

    好了,二傻子行为再加一条,深夜抠墙皮语聊。

    电话是陈淮打的,林暮接的,谁都没有主动开口,沉默蔓延在电话两端。

    于是林暮的眼前仿佛弹出了一堆名为未知发件人发出的句号短信。

    “你……”

    “你。”

    两个人默契地开口,又默契地住嘴,而后是陈淮先问:“什么事。”

    “啊?”林暮做贼一样用气声问:“你说什么?”

    “……”

    通过骤然变沉的呼吸声,林暮大概能明白电话彼端的人在不耐烦,刚刚没有解决的问题重新返还到林暮身上——他要说什么呢?

    “那个……你什么时候回京北的。”

    “今天早上。”

    林暮意外于他的配合,头歪在墙上,又问:“这么快就到了吗?你坐的哪趟车,我上次坐了一天一夜,竟然有这么快就能到的车吗?”

    陈淮沉默了一会,没什么语气地回道:“飞机。”

    “啊……”林暮有点尴尬,说:“我没坐过,那个要几个小时啊。”

    “起飞到落地,两个多小时。”陈淮非常主动地补充道:“动车也可以当日抵达。”

    “嗯,那个我知道。”林暮说:“我上次买票的时候看到了,但是票价很贵,是火车的好几倍。”

    陈淮嗯了一声,没说其他的。

    静了一会,林暮又问:“你为什么要骗我?”

    对面没吭声,但林暮听到他走路的声音,还有关门的声音。

    随后陈淮的声音变得很轻,像是刻意压低了嗓音,林暮又听见啪嗒一下,按下打火机的声音。

    “想知道?”

    尾音漫不经心地勾起,隔着听筒,略微失真,带着微弱地震动感地蹭在林暮耳朵上。

    林暮下意识吞咽,舔了舔嘴唇,回道:“嗯。”

    陈淮吸烟,林暮想象到黑暗中火光亮起又变暗的过程,对方无关痛痒地说:“那个手机被监听了。”

    “监听!?”林暮坐直了,这种不是电影还是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桥段吗,他挠挠头,“是那种你说什么别人都能听见的?”

    “嗯。”被烟熏过的嗓音低哑。

    “是谁做的?”林暮问。

    “跟你有关系吗?”陈淮问的轻飘飘,像是注意力根本没在他身上,这一下就将前面林暮那些得寸进尺打回原形。

    可没等林暮说出诸如“好吧,抱歉。”或是“我想我可能要睡了。”这种话,对面又似乎很是认真的给了他答复:“我妈。”

    这给了林暮一种错觉,就是陈淮分明知道,他们并没有那样亲近,却还是愿意分享给他一些关于自己的东西,满足他好奇的错觉。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过分,林暮清醒的那部分看着自己再次陷进去。

    关心道:“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谁知道呢。”陈淮低低咳了一声。

    分明之前也没见他吸过烟,林暮啧了一声。

    “你还是少抽烟吧。”林暮提醒道:“对身体不好。”

    “是吗?”陈淮的声音含着不明显的笑意:“行,听你的,灭了。”

    林暮懂了,他明白陈淮为什么发句号了,如果他们此刻没在打电话,林暮一定会发出去一个句号的。

    天又聊断了,这回是在陈淮那断的。

    陈淮又在走路,推开门,倒了杯水,咕咚咕咚灌进喉咙里。

    “你在喝水吗?”林暮问。

    之后吞咽的声音又响了两秒,对面才低低应了声“嗯”,林暮感觉自己也渴了,下地穿上鞋,去桌边喝了口水。

    孩子们在此时关了灯,林暮拿杯的动作顿了一下,不是,里面小孩嘀嘀咕咕的声音他都能听得差不多,他跟陈淮聊天呢?

    ……让他原地消失吧。

    “你也喝水了?”那边没给他消失的机会,反问回来。

    林暮有些勉强的,用气音回道:“喝了……”

    陈淮低笑一声,震得林暮头皮发麻,陈淮说:“你做贼呢?”

    他烦躁地揉揉自己的头发,跟那边解释:“那几个崽儿在我这。”

    那边安静了很久,连走路的声音都没有了,仿佛就停在喝水的地方没动过。

    陈淮:“医院?”

    林暮:“嗯。”

    陈淮又像之前那样阴阳怪气:“林老师,真了不起啊。”

    “……”林暮敏感地问:“你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陈淮自嘲道,终于有所动作。他走进电梯,过会,林暮听见电梯提示音响起,提示三楼到了,陈淮走出去,随后是门被重重甩响的声音。

    这边林暮为了仔细听,把耳朵贴的距离听筒很近,反而被突然产生的巨响吓了一跳。

    不出意外的话,林暮记着陈淮家别墅里面的都是静音门来着……

    “你困了吗?”林暮手指抠上桌子边缘翘起的一层皮,试探着说道:“要不然我们去睡——”

    “林暮。”

    “什……什么?”突然被陈淮叫名字,林暮动作都停了,专心等那边的下一句。

    “看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陈淮问:“你想看吗?”

    林暮不合时宜地想到原来大学时期,半夜,一寝室人都在熬夜,王宇会突然捂着手机,故弄玄虚地问他们“有好东西,想不想看?”林暮一般都表现的十分不感兴趣,但王宇会强迫行把双手塞进他的眼睛跟书本中间,猛然揭露谜底,而作为谜底的手机屏幕上往往会露出一个很恐怖的鬼脸,并且是动图,突然放大靠近那种的。

    林暮会面无表情的被吓到心脏狂跳。

    王宇喊着“没意思没意思,下次再也不带林暮看了。”这边林暮连书上的字都不认识了,看到的每一行字都会变成刚刚闪现在眼前的鬼脸。

    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间跟地点,林暮难免想起那些惊悚图片,他下意识拒绝道:“不了吧……”

    “嗯?”陈淮意外,“真的不看?”

    林暮不看的心本来就没有很鉴定,被问第二次就动摇了,改变了想法,勉强道:“那就看看吧。”

    “好。”陈淮的语气开始兴奋,他说:“我们加个能视频的通讯软件?”

    最后鼓捣着俩人加了某款宠物软件,陈淮的号码像是新建的,只有一颗小星星,用的还是默认头像,相比较下来,林暮用的路边一朵随手拍下的落日的头像也就不那么土了。

    视频弹过来的时候林暮是紧张的,他趁着这个机会跑会床上,背靠墙壁,按下接听。

    画面卡顿一瞬,随后陈淮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而林暮这边则是一片漆黑,如果仔细看的话勉强能看到两只反光的眼睛,眼睛里面装的是屏幕里的陈淮。

    “不开灯?”陈淮皱着眉头问,手机应该是被他拿在胸腔左右的高度,所以林暮在被俯视。

    这款通讯软件默认开启外放,声音超级大,林暮用手捂住上下部分的扬声器,告诉陈淮:“你小声一点!”

    陈淮不爽,但下一句的声音明显放轻:“什么都看不到。”

    林暮反应过来他在说看不到自己,有点像哄小孩似的语气跟陈淮说:“我能看到你,很清楚。”

    画面一直在抖动,因为陈淮在走路,他的房间很大,因为走了很久都没看见门,只有一望无际的墙顶,偶尔透过角落得以看到一整面墙高的书柜,或是置物架。

    走到某个角落停下,陈淮往镜头看了一眼,与林暮对视上。

    紧接着花面一转,对面是个香槟色的玻璃置物柜,柜子里面摆放的东西……林暮睁大了眼睛,一瞬间抓紧被子。

    ——那是一条格子围巾,围巾上放着几管冻伤膏与一张银行卡。

    是他在陈淮临走前塞进陈淮兜里的东西,现在这东西仍旧完好地保留在陈淮家里,林暮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陈淮应该是听到了,玻璃反光的花面里,陈淮一直低头看着手机,似乎不想错过林暮的每一个表情,哪怕林暮这边的画面只有一片漆黑。

    陈淮玩味地笑,当着镜头的面,打开柜门,扒拉两下,从围巾旁边扒拉出来一根棒棒糖。

    在陈淮把手机放下后,林暮接收的画面也变黑了,他只能听见棒棒糖那个塑料糖纸被人扯开的动静,过会,手机被人拿起来,重新翻转镜头,林暮看见从陈淮嘴里延伸出来的,粉色的棒棒糖棍。

    陈淮一边脸颊鼓起来,拿着手机走到床边躺下去,问林暮:“怎么不说话了?”

    林暮没有反应,他就自说自话地给林暮说:“我之前也不知道从哪来的,现在看来,你见过?”

    “你要拿回去吗?”陈淮问。

    林暮缓了一会,艰难地说:“不,那是你的东西。”

    他没等陈淮继续说下去,便很快说了一句“我困了”,随后挂断了电话。

    今晚注定又是个难眠的夜。

    陈淮很体贴的没有打过来,也没有发消息问他为什么突然挂断电话,林暮不知道今晚这一遭,陈淮是什么意思。

    但他在天光微曦的时候,给陈淮发过去一条消息:“感谢你送我来医院,有机会请你吃饭。”

    林暮以为对方应该已经睡了,却没想到陈淮也没睡,对方只回过来一个字——“好。”

    ·

    短暂观察一晚后林暮出了院,他带着几个小女孩,本来想去小屋的,但小屋那个床实在小,放下五个孩子是不可能的事。

    就在他考虑是否要去宾馆开房间跟租个大一点的小平房的时候,张叔主动联系他,说自己知道一间福利院,哪里可以临时收容这几个孩子,福利院的负责人是他妻子的姐姐,很稳妥,是个很小型的福利院,氛围很好。

    林暮还是想尊重孩子们的意见,他们虽然心中害怕,但明白林暮要为团宝手术做准备,便跟林暮说去瞧瞧也可以。

    最后几个孩子都被温柔又博学的女院长折服,留在了福利院。

    能让林暮更放心的一点是——整座福利院的二十多个孩子,全都是女孩。

    本以为可以安心等待手术的林暮在小屋独自生活了两天,忽然接到一通电话,医院通知手术危险系数过高,建议林暮转院。

    又说团宝的器质病灶特殊,非常具有研究价值,所以来自京北的专家团队愿意免费为团宝提供治疗。

    林暮还没等消化这个事的时候,一纸机票邮寄到家门口,林暮差点把机票信封当做诈骗广告撕掉,陈淮的电话打过来。

    “收到了吗?”

    手机上的是一串陌生号码,林暮看看手里的快递信封,问:“你又换号了?”

    来电显示的号码是从没见过的长位,不像国内的手机号,他感觉不对劲:“这是哪的电话号?”

    “我在国外。”陈淮问:“机票收到了吗?”

    “嗯。”林暮把信封拆开,机票上写着他的名字跟出发日期。

    陈淮的声音稍显疲倦,那边有车辆行驶的发动机声响:“你需要打车去市里机场登机,机场很大,找到对应的值机口,如果不清楚,直接找机场客服问……算了,我叫人开车去接你,直接走绿色通道。”

    “?”叽里呱啦听陈淮说了一堆听不懂的话,林暮表示疑惑:“你为什么能用我的名字买到机票?”

    对面沉默以对,哦,也是,林暮反应过来自己问的有点多余,他的信息在陈淮他们家那边都是公开透明的。

    陈淮是因为听到那天晚上他说自己没坐过飞机,才给他买的飞机票吗,这也太……

    “我坐火车就行,很方便。”林暮不是很能适应来自陈淮的过度关怀,但有控制不住自己反过来关心人家:“你去国外……做什么啊?”

    “出差。”

    “哦。”林暮说,“那,你路上小心。”

    “嗯。”网络不是很好,陈淮的声音断断续续:“我……消失,你……别担心……回去。”

    “什么?”林暮走到床上,站在窗边大声问道:“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你妈妈……日记……我姐……”之后是彻底的安静,通话计时仍在增加,但却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

    林暮等待着,时间增长了三十几秒后戛然而止,通话中断了。

    难不成是陈淮回家以后,又发现什么了……“你妈妈,日记,我姐”林暮赶紧把那本忘记带回山里的日记本掏出来摆在桌子上。

    原来他把事情想得简单,这次回去的发现让他没办法保持原则,在真相与尊重之间,林暮选择了前者。

    锁是很小的那种U型锁,年久生锈,林暮用小刀轻轻一别,就打开了。

    首页写着——“愿你如风般自由”

    第一页,上面有很幼稚的字体,内容是“林晓依”三个大字,林暮注意到一个细节,在首页的右下角,有三条横线,分别对应着名字,电话跟地址。

    名字那一条横线后面,是另外一个人用黑色钢笔写下的,苍劲有力的“林晓依”三个字。

    从第二页开始,“林晓依”三个字铺满了纸张的每一个角落,仔细观察,似乎都在模仿首页上的那个笔迹,越到后面,写的越规整。

    林暮翻过去重复的五六页,终于翻到了实际的内容。

    【1997年6月18日晴】

    xiexie陈。

    这几个字的下面用红笔标注着“谢谢陈老师”五个字。

    【1997年6月19日晴】

    谢谢陈老师。

    【1997年6月20日晴】

    我是林晓依,林晓依谢谢陈老师。

    林暮一连看了三十多日的日记,每一天都很短,只有一句话或者两句话,有很多字用拼音代替,像是小孩子,还会有错别字,每一个错别字的底下都被人用红笔进行修正,还会有一些交流回复的短语。

    诸如:“有进步”,“写的很好”亦或是“谢谢,老师也很开心”。

    在两个月后,林晓依的进步神速,他几乎可以写上一二百字的日记了,用拼音的时候也越来越少。

    【1997年8月31日云】

    陈老师说我的进步很大,是同学里面进步最大的人,他说我很优秀,如果是在大山的外面,也一定是个特别优秀的女孩,只是被困在山里了。老实说外面的世界很广kuo,我不直到广kuo是什么意思,老师说是很大很大的意思。我问,很大有多大,比整座山加起来还要大吗。陈老师说,是的,比成千上万座羊huai山都要大,蚂蚁于山林,羊淮山于世界。我不懂,可我想去广kuo的世界。

    在这之后的一个月时间里,每天的日记都记录了林晓依与那个所谓陈老师的日常,她会问陈老师很多问题,陈老师会给她在她看来很新奇的回答。

    【1997年9月28日阴】

    今天下雨了,我被雨淋湿,陈老师把他的外套借给我穿,有很好闻的香气。昨天我跟林哥说我想出去念书,想去外面,林哥不说话,他去了林爹爹的房间,出来后说不让我再学习。他们不给我晚饭,说我中了邪。我才没有,他们说陈老师的坏话,我很生气,所以跟林爹爹顶嘴,林爹爹打了我,林哥替我挡了两下,可我的胳膊还是出血了。陈老师看见,眉毛低低的,我的伤口在发烫。不知道是因为雨水,还是香气。

    【1997年9月29日晴】

    今天看到了彩虹。没有回家,住在学校,老师的房间给我住,他告诉我,要学会反抗。他说这里有封建zaopo,有lou习,都是很不好的东西,会毁掉人的一生。他让我寻找自由,寻找自由的第一步,是走出羊淮山。我会写淮了,是很好的一个字。

    【1997年9月30日晴】

    老师送给我一件白衬衫,好白。我好开心!好快乐!好兴奋!好幸福!好喜悦!所有的形容词都不能够形容我此刻的心情。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这是我的第一件衣服,我一定要保管好它,其实我早就不想穿林哥的衣服了,他的衣服领口太大了,很讨厌。老师说我应该拥有一件属于自己的衣服。现在它是我的了。

    【1997年10月20日阴】

    爱。感情。爱是一种感情,喜欢,爱。比喜欢更深的感情叫做爱,老师说我对白衬衫的这种心情叫做喜欢,我问他爱是什么,老师说,他可以教我很多东西,唯独爱这种东西,不能教,教不了。每个人生来都会。可我不会,不开心。

    【1997年11月14日雪】

    我喜欢陈老师,比喜欢白衬衫更喜欢。我爱陈老师。

    【1997年11月15日雪】

    陈老师离开了!今天到学校的时候,陈老师不在了,同学说他已经离开了,回到外面的世界去。板子上写着“愿你如风般自由”。这是我们的秘密,一定是,老师的意思是让我出去找他吗?陈老师,你为什么突然就走了,不告诉我呢?

    【1997年11月16日雪】

    今天烧柴的时候,不小心把衬衫弄脏了,黑乎乎的一块,洗不掉。水很凉,像冰,我的手冻得没知觉,还是没有洗干净。没有保护好陈老师送给我的白衬衫,难过。我跟林哥说,我想出去,不想在山里了,被林爹爹听到,林爹爹又打了我。他说我生是林家的人,死是林家的鬼。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怎么会有人,就连死去的人都要锁住,魔鬼,他是魔鬼!

    【1997年11月17日雪】

    林老师走后的雪没停过,上山下山的路都不见了。学堂没有人了,林爹爹说要我许给林哥,他说我是林哥的媳妇,我不是!我是我自己,我是林晓依,我不要给人当媳妇。嬢嬢说要我给林哥生孩子,只要我给林哥生孩子,她就偷偷放我离开。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想走。

    【1998年2月19日雪】

    下不完的雪。

    【1998年5月11日晴】

    好累,我不要给林哥当媳妇。陈老师为什么还不回来?

    【1998年11月23日晴】

    好恶心。他们好恶心。

    【1999年1月2日晴】

    生不如死。

    【1999年1月8日晴】

    陈老师,你在哪?陈老师,你在哪?陈老师,你在哪?陈老师,你在哪?陈老师,你在哪?陈老师,你在哪?陈老师,你在哪?陈老师,你在哪?陈老师,你在哪?陈老师,你在哪?陈老师,你在哪?陈老师,你在哪?陈老师,你在哪?陈老师,你在哪?陈老师,你在哪?陈老师,你在哪?陈老师,你在哪?

    【1999年2月26日晴】

    我不是我。

    【1999年2月26日晴】

    不要叫我媳妇!

    【1999年11月29日晴】

    吃什么都想吐,大娘说我肚子里面有娃娃了,只要把他生下来,我就能离开了!我要去找陈老师,陈老师还在外面等我!

    【2000年3月19日晴】

    肚子好像变大了,好可怕,里面真的有娃娃吗?ta好像会动……好神奇,谢谢你的出现,你是我的自由。

    【2000年5月26日晴】

    肚子好痛,腰也好痛,再坚持一下。

    【2000年7月26日晴】

    我的肚子要裂开了。没关系,一切都是值得的。

    【2000年9月10日 】

    肚子好疼,要疼死了……

    【2000年9月17日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生了一个怪物,哈哈哈哈哈哈,我出不去了,再也出不去了,魔鬼要我再生一个!!!!!!!为什么!为什么不是男孩,为什么!我错做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去死吧!!!都去死吧!!!!

    看到这里的时候,林暮的双手颤抖,他近乎拿不住重若千金的日记,啪的一声,日记本坠落在地。

    硬质外壳断裂,连着林暮脑子里的那根神经一起。

    他窥探到了“林小一”诞生的过程——亦是另一个“林晓依”毁灭的过程。

    第089章 第 89 章

    林暮坐在那里, 从天亮看到天暗,厚厚的一本日记从遇见那个人开始,记录到林暮的弟弟出生结束。

    最后一页写着:“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陈老师, 愿您永远平安顺遂。——过去的林晓依”

    林暮不清楚末尾的署名意义是什么, 但他在某一篇日记里面发现她有提到“那个女生”,妈妈说那是一个长得非常像陈老师的人, 与陈老师一样温暖又博学。

    她拦住了当时意欲自尽的林晓依,再次为她描绘外面的世界, 那是由许多许多个斑斓而美丽的梦境组成的诗篇。

    她对林晓依说, 世界上总有爱你的人在等你。

    那篇日期的日期是在林暮总跑去山洞的那段时间。

    林暮这些年忘记许多事, 小时候的生活太单调, 日复一日重复的生活让他对很多事情印象模糊,未曾想就这样错过了母亲跟陈雪的相遇。

    妈妈没跟他提到过陈雪, 林暮在仅有的几次交集后亦没再见到过这个人, 以至于很长一天时间内, 林暮将这个人忘得干干净净。

    她与她, 她与他, 他跟陈淮, 这些相遇太过离奇。

    林暮焦灼地给陈淮打去电话,回应他的是嘀声过后无法接通的提示, 十几个皆是如此。

    陈淮先前通话时说自己在国外,那么或许是太忙, 没有时间不方便接也说不定, 毕竟他是那种, 很厉害的,大公司的老板。

    想了想, 林暮把从日记中获取到的部分有效信息提取出来,编辑成短信,在选择发送人的时候,犯了难。

    电话簿中的联系人不多,按照字母排在前面的分别是【陈1】、【陈2】和刚刚存进去的【陈3】。

    有钱人的特质体现在方方面面,诸如电话号码会非常的多,林暮不知道陈淮目前会用的是哪个,于是他把这条短信分别给三个号码各发送了一条。

    发完短信后,林暮感觉有些莫名其妙的空虚,林晓依的日记让他无所适从,哪怕日记的主人已经不在世上。

    日记中大半的内容在写陈老师,剩下的一小部分,也是在写“陈老师”——与她结婚的那个,林暮的继父。

    前者或是后者,都没有名字,不知道在林晓依的心里,这两个人是否又分别,可林暮知道,他们绝对不会是同一个人。

    继父人很老实,是很普通的县城老师,长相平平,与陈淮和陈雪过分精致的外貌毫无相似之处。

    她在透过那样一个相似的身份或是代称去看谁呢?

    入夜的风凉爽,打在林暮身上却宛如一盆冰水临空淋下,将他整个人浇得透彻。

    林暮心不在焉地走到床边,脱鞋爬上床,手甫一碰到窗户把手,玻璃上映着的人,面色惨白。

    “我弟弟比你大两岁,都已经有两三个你这么高啦。”脑子里面面容模糊的女人笑容璀璨,低着头,日光点缀在她身后,投下一片阴影,她说:“我弟弟叫陈淮,羊淮山的淮,好听吧?”

    “咔嚓——”

    塑料的把手不堪重负,在巨大的压力下,猝然折断。

    如果陈淮比他大两岁,那么,陈淮应该是在九八年出生……陈淮的父亲与自己的母亲相遇……是在……九七年!

    陈淮是母体自然分娩的孩子吗,如果是的话,那段时间,陈淮的母亲又在哪?

    林暮回想起实验基里,那些容器内的东西,控制不住一阵的反胃。

    林晓依日记写的模糊,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事,字里行间充斥着暧昧的气息。说不清的眼神,过界的相处,共处一室或是不该滋生的情愫。

    林暮无法确定他们到底经历过什么,陈雪……陈雪为什么又会出现在羊淮山,她又对自己父亲跟林晓依的事情知道多少呢?

    陈淮的母亲呢?她知道多少?

    问题层出不决,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挤满林暮的脑袋。

    以他能想到的,所有问题的最终答案似乎都指向一种很难堪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压得林暮呼吸困难,甚至让他感觉到迷茫。

    他跟陈淮中间,到底还隔了多少未知的东西?

    不该见的,林暮想,他们不该再见的。

    手在抖,空气的氧气似乎变得很稀薄,林暮呼吸急促,手忙脚乱地爬下床,鞋子都忘记穿,从门口的盒子里面翻找东西。

    慌乱间盒子被打翻到地上,他翻出里面两板白色药片,分别扣下两片放进嘴里,直接扶着料理台,用嘴接着龙头里的冷水吞下去。

    恍然间过去很久,衣服湿透了,林暮从地上起来,大脑昏昏沉沉,身上没有力气,凭着本能走到床边倒下去。

    睡醒已是天亮,林暮眨了眨眼,看清鞋柜边上的一地狼藉,自嘲地笑笑。

    揉揉脑袋,残余的痛感没消干净,余光瞥到那本日记,林暮立刻转移开视线。

    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并不适合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很理智,这是他这么多年对抗坏情绪积累下来的经验。

    过去就好了,什么都不要想,让它们消失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距离出发的时间很近,京北那边的医院在经过林暮的允许后的第二天,便帮团宝进行了转院,此时他们应该已经抵达京北有一段时间了。

    林暮收拾好出门,去银行取了一万二的现金,分成两份,一份装了一万,另一份装了两千。

    他在去张叔家的途中买了果篮,送到张叔家里,信封就藏在果篮的最下面压着。

    随后林暮又去福利院看了几个小女孩,他到的时候几个女孩正在跟大家围成一个圈,做丢手绢的小游戏。小花跑得很快,每次都把沙包丢到不同的人身后,最后大家又都全传给她,这是其他孩子们喜欢她的表现。

    两个小不点分别坐在叶子身边,抱着她的胳膊,林暮本想跟她们道别,叮嘱让她们照顾好自己,但见他们玩的开心,便没有了打搅的心思。

    “她们都是很好的孩子。”院长站在窗后对林暮说,“就是叫小敏的女孩有点怕生,不过只有她们几个在一块的时候,也还好,会慢慢适应的。”

    “麻烦您了。”林暮给院长鞠躬。

    “别客气,是我应该做的。”院长扶起他,年长者的眼神依旧清澈,笑着说:“像你一样。”

    林暮笑笑,不太会面对这种对话,他拉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一枚信封递给院长:“一点心意。”

    院长推脱不要,林暮没有与人拉扯,只是在院长出去跟孩子说话的时候,默默将信封压在茶杯下,安静离开。

    回家途中后林暮用手机查询机票退票相关的流程,发现自己这张头等舱的机票价格高到离谱,在距离出发只有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情况下,更是被高昂的手续费吓到秒关界面。

    直到坐上飞机,林暮还没反应过来,随着一阵巨大的轰鸣,飞机冲上云霄。机窗外云与天分成两片,好似另一个世界。愣神的功夫,广播就已经传来即将抵达目的地的到达提示,林暮不禁感慨,飞机真的要比绿皮火车快上很多。

    “抵达京北后,会有其他同事联系您。”将他送上飞机的人这样对林暮说过。

    于是林暮走出闸口,在有人迎上前询问“您好,请问是林先生吗?”时,他未作犹豫,直接跟着人走了出去。

    林暮此刻坐在轿车后座上,空调温度适宜,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他这次穿得很少,可却没有了在外面行走的机会,从到达大厅直达地下停车场,车内的冷空气慢慢渗透进骨头间的缝隙。

    他摆弄手机,看了半天,没发现有新短信的提示。收件箱里只有他先前跟陈淮两个人的深夜聊天,林暮从头看了一遍,嘴角上扬起微弱的弧度。

    太幼稚了,里面的两个人。

    他搓搓胳膊,把竖起的寒毛抚平,问司机:“陈淮回来了吗?”

    穿着正式的司机从后视镜扫了他一眼,目光冷漠,恍若未闻,没有回答林暮的问题。

    林暮熄灭屏幕,把手机放进包里,拉上拉链,看向车窗外。

    太阳铺满地面,蒸腾出热气,树叶随风摇摆,外面一定很热,跟车里面不一样。

    是了,他跟陈淮的关系,还没有近到可以随意知晓对方行程的地步。

    余下的路程很安静。

    走了很久,大概有一个小时,依然没到市区,林暮逐渐感觉不对。

    “这是去哪?”林暮问着,拿出手机打开地图,发现他们行驶在外环高速上,是与京北医院截然相反的方向。

    对方没有应声,林暮语气稍重:“麻烦直接将我送到医院就好。”

    前方司机依然没有回复,安静的像个不会说话的哑巴,甚至连目光都没有产生偏移。

    林暮眉毛一跳,预感来的后知后觉,语气肯定:“你不是陈淮的人!是谁?”

    司机这才正视他,语气呆板没有感情:“到了目的地,您自然会知道。”

    林暮想了许多种可能性以及解决办法,跳车?不不不,这是高速,他还没傻到那个程度。报警也行不通,对方是敌是友还未可知,林暮唯一能确定的便是对方来者不善。

    ——从司机对他的态度中可见一斑。

    林暮给王宇发了短信,同时发起实时位置共享,告诉他如果自己三个小时内没有主动给他打电话,十分可能是遇到了危险,嘱咐他要及时报警。

    随后又不经意从后视镜中拍下司机的面部照片,发送给先前在县城接送他的司机,林暮可以百分百确定那个人是陈淮派来的。

    最后,他给京北医院对接的联系人发了消息,通知对方自己临时有事,需要更改到院时间。

    做完这些,林暮长舒一口气,脖颈刚靠到座椅上,手机就疯狂震动起来,是王宇的夺命连环call。

    林暮见前面的人没什么反应,自然地接起电话,那边嗓门极大,声音从扬声器中喷出来:“林暮!我了个去你咋了!遇到啥事了!要是被绑架了你就眨眨眼!哥们直接杀过去救你!”

    他把手机挪远,将音量调到最低,贴回耳边,王宇还在讲那些不着调的话,林暮揉了揉眉头,开始反省把身家性命交给王宇的自己是不是选错人了。

    “安静。”林暮冷静地说,“你太激动了。”

    “能说话!看来暂时没事儿……对面是要钱还是啥啊,多少人啊?说没说后续怎么联系……”

    “停停停!”林暮一个头两个大,“我没事儿,你差不多行了啊。”

    对面跟他扯了十几分钟,这边车辆驶入山中,没两分钟,开进一个大院。

    司机沉声提醒道:“林先生。”

    林暮看他一眼,对电话那头说:“好了,有事先不说了,别忘了我跟你说的,医院见。”

    王宇还在那一头雾水地嘟囔“能唠十来分钟,看样是不咋危险,啥医院啊?这么多医院我上哪找你……”啪,电话挂断。

    熟悉的大门,熟悉的院子,司机打开车门,热气扑面而来。

    这哪都不是,分明是先前他来住过一段时间的,陈淮的家。

    司机带着他往里走,植被覆盖的花园温度比外面低了许多,很快走到房门口,林暮瞳孔微震,房门大敞,锁已经被人暴力拆卸,余下一个很大的窟窿。

    司机没有换鞋,径直走进去,林暮犹豫一瞬,跟着走到客厅。

    七年前见过一面的女人,坐在沙发正位,黑色长裙蕾丝手套,气质冷漠锐利,扫向林暮的眼神一如既往地轻蔑。

    像在看一条惹人嫌恶的癞皮狗。

    第090章 第 90 章

    偌大的客厅凉风穿行, 女人目光犹如冰冷蛇信,盯得林暮背脊发麻。

    她慢条斯理地将披肩向上拢,盖住肩膀, 翡翠蛋面戒指在指间被主人反复摘戴。

    “小瞧你了。”女人头也不抬地问林暮, “八百万花没了?”

    林暮没吭声, 心中生出退却的感受,翻看日记带来的蝴蝶效应中包含他面对陈淮母亲时, 难以抑制的心虚。

    此时此刻对面的人在想什么……林暮开始下意识地用拇指指甲扣弄起食指指肚。

    他冷静思索,却不敢深想, 冷汗簌簌地往下流, 浸透后背的衣衫。

    女人不急也不缓, 有风吹过, 大型吊灯的水晶帘轻轻碰撞,叮铃作响。

    “这个房子喜欢吗?”她嘴角带笑, 只微微抬了抬狭长的眸, 美的冷艳, 动心心魄, “喜欢送你?”

    林暮摇头, 却见人却已经把目光收了回去, 没在看他。林暮手指微顿,攒成拳, 张嘴拒绝道:“不。”

    林暮说:“这房子,是陈淮的。”

    陈淮的房子不应该由别人来做决定, 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妈妈。

    对方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 将戒指径直推到指根, 理了理长裙,站起身。

    她身材比例优越, 穿着高跟鞋的身高近乎与林暮持平,朝电梯那边走了两步,回头问林暮:“你到底想要什么?”

    林暮愣了愣,上次女人也是这么问的,他要了八百万。

    陈淮也这样问他,好几次。

    林暮在想,自己在他们的眼里看起来,难道就真的是浑身写满了图谋的那种人吗?这么不堪。

    当年的陈淮需要一个母亲,需要一个能够给他提供医疗帮助的家人,现在跟那时候不一样了,林暮不想继续与这人周旋,没意义。

    “抱歉,”林暮整理好表情,昂首挺胸:“我什么都不需要,谢谢。”

    他顿了顿,觉着自己在这些人的面前,一向赤|裸没有秘密,她应该知晓自己这次进京的目的,于是又作出保证,“孩子做完手术脱离危险期,我会尽快离开京北。”

    女人依旧没什么表情地打量着他,林暮顶着她的眼神礼貌道别:“没有其他事,我就不打扰了。”说完转身向外走。

    “等等,”女人叫住他,“梯控,你有吗?”

    林暮一时没反应过来,迷茫的神情没逃过女人的眼睛,她略显失望地道,“算了,”随后对林暮身边的男人说:“叫人过来,拆掉。”

    “你要做什么?”林暮发觉不对,走到电梯面前伸手挡住,再次对她强调,“这是陈淮的家。”

    平静的面皮彻底撕破,女人神色沉下,抬手轻摆,林暮立刻被人拧着胳膊拖出去。

    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司机,力气出奇的大,他掐着林暮的胳膊,不知道按在哪处,让林暮的胳膊丝毫提不起力气。

    林暮不死心地回头,继续提醒她:“你应该尊重你的孩子。”但经过转角,他已经看不到女人的身影了。

    他被人从门口的台阶用力推下,踉跄几步稳住身形,有人从林暮的身后走近扶了他一把。

    “林老师。”身后的人这样叫他。

    看清来人,林暮站稳,很是意外:“王助?”

    林暮随后下意识朝他身后看,并没有看到他想象中那人的身影,他问王助:“陈淮人呢?”

    “陈总在出差。”王助恭敬地回答。

    “还没回来吗,他妈妈要……”林暮的语气急切,眉毛皱起来。

    “没关系,不用担心。”王助耐心解释,“陈总临走前曾嘱咐过,一切全随夫人的意思。”

    “拆电梯也没关系吗?”林暮反问。

    王助顿了一下,忍不住往里面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没关系。”

    林暮完全放不下心:“要不你还是进去看着点?三楼不是陈淮的房间吗?可能会有很多私人物品……他们乱动怎么办?”

    陈淮视频里给他看过的那个柜子,里面摆了很多东西,还包括他留下的那些……

    王助说:“里面重要的东西已经搬走了,在陈总出国前。”

    林暮抿起嘴,那他的东西,应该会被留在三楼。

    没关系,林暮想,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那八百万……本来就是陈淮家里的东西。

    “嗯。”他应了句,放弃参与别人的家事,对王助理说:“那我先走了。”

    林暮走向院门的方向,王助看着林暮的背影,发现他低着头,很像庭院小路边被烈日晒到垂茎的花骨朵。

    差点忘了正事,王助拍拍头,小跑着追上去,对林暮说:“这边不好打车,我送您!”

    林暮没有推拒,讲话闷闷的:“好,如果方便的话,麻烦您了。”

    “不麻烦的。”王助今天对他的态度出奇的好,破天荒地说了句:“我就是专程过来接您的。”

    “?”林暮停下脚步,侧着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早上陈总说过您会来这。”对方在林暮迷茫的注视中肯定地点点头,“是他安排我过来接您。”

    林暮的胸中仿佛重新注入氧气,表情肉眼可见地雀跃起来,可开心不过两秒,睫毛很快垂下去。

    “原来陈淮能打电话……”他小声嘟囔着,心事重重的样子,闷头往外走。

    “您说什么?”王助跟上,林暮摇摇头道:“没什么。”

    走了没两步,王助见林暮把手机从兜里掏出来,抬高看一眼,然后息屏揣回兜里,呼了口气,肩膀不经意间耷拉下去,像是产生了诸如失望的某种负面情绪。

    “不要多说话。”——这是陈总早上挂断电话前嘱咐他的。

    王助听到电话挂断的提示后有些莫名其妙,少说话是助理的基本职业操守,根本不值得被大boss特意叮嘱才是。

    奇怪。

    去国外接未婚妻回国,却要对这个山里来的老师撒谎说是出差,也奇怪。

    有基本职业素养的助理从来不会过多关心老板的私生活,王助摇摇头,把多余的心思晃出去。

    ·

    到医院楼下,王助跟着他一同上楼:“我先带您去见林团团的主治医师,有任何问题,我这边随时方便为您提供帮助。”

    林团团就是团宝,他先前为了方便团宝做手术,托张叔找人办理了领养手续,把团宝上到了自己的户口本上,起名叫林团团。

    面对王助的热心帮助,林暮颇有些受宠若惊地回了句:“谢谢。”

    医院门诊大厅人满为患,无论过去多少年,医院里的人似乎总是这样多。

    他们乘坐员工电梯上到六楼心内科,走到最里侧的医生办公室,进去前林暮侧目看了眼医生介绍,只依稀看见一张照片,旁边写着江什么医生几个字。

    办公桌后身着白大褂的医生起身相迎,背对窗户,阳光刺目,让人看不清他具体的长相,搭眼一看,身量很高,跟陈淮不分伯仲。

    是很少见的个子。

    对方见到林暮,有一瞬间露出意外的神色,脚步都不明显地慢了一拍。

    随着人走近,林暮抬头,将人看清楚后,眼睛不自觉睁大了,抬手把额前的刘海扒拉开,不敢置信地高声问道:“江……江清!?”

    对方点点头,褪去了学生气,愈发沉稳,只有惜字如金的毛病一如从前,伸出右手:“好久不见。”

    “你竟然当医生了。”林暮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界突然见到个熟悉的面孔,心中难免亲切,与对面的人握握手,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

    当年读书的时候,林暮还能偶尔在放学后见到江清。隔壁学校那边提前下课,江清就会等在校门口,与林望月一道回家,有时候也能见到他隔着栅栏给林望月递东西,再不济两个人在打工的酒店也能碰到面。

    县城那么小,两个人见到的频率是很高的。

    可自打他出院回去,林望月突然退学失联,连带着江清出现的次数也变少了很多。

    林暮后来听人说江清缺席了高二下学期开学的第一次的五校联考,被隔壁大喇叭通报批评,又参与打架斗殴,险遭退学。再后来林暮又听见有人传说先前的通报批评是误会,学校收回了处分,江清实际已经被保送京北。

    真真假假搞不清楚,林暮也没精力关心,总之江清不再去饭店打工,也可能是换了其他地方工作,两个人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高二那年冬天的同学聚会上。

    俩人都不是喜欢寒暄的性格,打声招呼就开始正经讨论,两个小时过去,总算定下了手术日期。

    原来江清是京北医疗系统内最年轻的主治医师,王助洋洋洒洒地吹了半天,林暮就听明白一个意思,他这隔壁学校的“校友”,很牛,林团团的手术主刀医生是他,截至目前为止他的手术成功率是百分之百。

    王助中途出去接听电话,空气一度变得非常沉默,林暮起身问他:“是不是还有别的患者,那我就不打扰了……”

    “没。”江清手拿钢笔,低头写着什么鬼画符的东西,头也没抬地说,“今天我没排班。”

    “哦。”林暮一屁股又坐回凳子上,他有事想问,江清好像也知道他有事想问。

    “那个……”林暮抓抓头发,“你还记不记得……”

    “林望月?”江清放下钢笔,靠在椅背上,接了后半截话。

    “嗯。”林暮问,“他高二下学期退学了,我们所有人都联系不到他,你跟他你们俩……啧,你具体知道是什么情况吗?”

    江清没什么表情,没答,反问林暮:“想见他吗?”

    林暮立刻反应过来:“林望月也在京北!?”

    江清点了点头。因为江清大部分时间都没什么表情,所以林暮也没看出来他表情其实不太好。

    “他变得,不太一样。”江清说,“做好心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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