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 111 章

    次日, 将手镯还给陈雪姐,林暮碰碰陈淮的手向他告别。

    乘坐下午航班回到了北城,经历近三小火车的车程赶回县城已是深夜。

    在火车上林暮跟院长打过电话, 小敏已经被带走了, 村里只有很少的几户人家有手机, 但林暮不知道号码,他只有村长的联系方式。

    接连打了几个, 没有人接听,这让林暮更着急了。

    第二天早上, 太阳刚升起, 林暮就进了山, 找到李小敏家, 只有她母亲一人。

    女人坐在炕檐上,倚着土墙哭泣, 见到林暮像见到救星, 顶着一双肿成核桃的眼睛滑下来, 扑到林暮面前。

    “林小一, 林老师!救救我家小敏吧, 李二柱那个天杀的, 他要把小敏卖了啊!!!”

    “怎么了,嫂子, 你慢点说,说清楚。”

    “好几个没见过的陌生人, 把他们带走了, 我拦不住啊!”

    女人腿软的往地上摊, 膝盖几乎要碰到地上,全靠林暮撑着。他这时看清女人另一半脸上肿着, 裸露在外的胳膊上也全是斑驳的伤痕。

    “嫂子,别这样,咱先起来。”林暮避开受伤的地方把人扶起来,“我问你,那些陌生人穿着打扮是什么样?有几个?什么时候来的?说了什么?这些你有印象吗?”

    “有有有。”女人抹了把眼泪,反手攥着林暮的胳膊,说:“得有五六个,穿什么的都有,黑短袖,黑裤子,长靴子,胳膊有疤,还有那些吓人的图案,个子都有门框这么高,他们前两天来把李二柱带走了,晚上回来李二柱也不知道抽啥风,神神叨叨的,说要发大财了!”

    “为什么这么说,你问他了吗?”林暮问。

    “我问好几遍他不耐烦了让我滚犊子,我给他洗衣服看到衣服兜里揣着的证明,拿着去问他,他才说有人要买小敏,说是能给十几万,能去县城买房子,买车。”女人嘴唇颤抖,身上也打着冷颤,“我骂他不是人,他说事成了去县城找婆娘生儿子,我想拦着他,没拦住啊,那些人拽着我胳膊,动弹不了啊!”

    “我可怎么办呀!我的小敏呀!”女人绝望地拍打墙壁,一下又一下。

    她可能这辈子都想不到自己会被抛弃,男人是她的天,是她的地。哪怕对方是个混账人渣,她也没想过与人分开,只想这样成为那人的附属,劳心老命,走到生命结束的那天。

    这就是山里女人从小被灌输的东西,作为一个多余的女人,要成为别人的妻子,要成为孩子的母亲,唯独没人告诉过她,你可以做自己,受了伤害可以逃,也没人告诉过她外面有更大的世界,那里的女人人生中不止这一个选择。

    林暮为她感到悲哀。

    女人可以难过,但他必须冷静,林暮搬着女人的肩膀,沉声叫她:“嫂子,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听到他们说过什么,或是要带小敏去哪?他们有聊天有没有提过什么?无论什么都行,只要他们说过的话,告诉我。”

    “我想想……”女人低头看向地面,语无伦次地说,“让我好好想想……”

    蓦地,她抬起头,斩钉截铁地说:“基地!什么基地!他们说要去什么基地找东西!”

    “我知道了!”林暮嘱咐女人,“你先别着急,嫂子,我来想办法,你把身上这些伤口处理一下,在家等我消息。”

    说完转身要走,被女人拉住,“我跟你一起去不行吗……我能帮上什么忙都行……”

    林暮的直觉告诉他对方来者不善,很可能跟陈淮他们那边的事有什么牵扯,如果陈雪跟陈淮前些年就被绑架过,那这次,是不是也跟之前的目的有关,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如果是去实验基地找东西,会是什么,林暮想到那些玻璃罐子中的东西,大脑高速运转,实验……关于陈淮的……实验?

    基因生物研究……濒死的婴儿被陈南平带走……生于羊淮山……

    林暮是个文科生,但凭借着初高中那点生物基础,有了更明确的猜想。

    他不敢再往深处思考,提着一口气对女人说:“不,嫂子,你在家等着,听我的,不要乱走。”说完风一样跑出去。

    用最快的速度来到村长家门口,林暮想起回忆中上了年纪的老人那沧桑的面孔,记者带着小时候的他来到村长家,村长坚持羊淮山没有参与拐卖,脸气到涨红,骂林暮跟他妈是两个白眼狼,骂记者是乱咬人的疯狗……举着扫帚把他们全都赶了出去。

    林暮缓了口气,敲下门,深深浅浅的脚步声响起,门从里面打开,佝偻的老人身高已不及林暮肩膀,他拄着拐棍,看到林暮,神情并不意外。

    “进来吧……咳……”说完走回炕檐,原本土炕合适的高度,现在老人想要坐上去有一定难度,林暮没忍住,跟过去伸手扶了一下。

    枯槁的嗓音像淤堵的下水管道,用力挤压才能发出微薄的声音,摩擦得林暮的耳朵发酸。

    老人两手扶着拐杖,说是拐杖,充其量只就是山上随便捡到的一节粗壮的树枝,他对林暮说:“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就问吧。”

    林暮没绕圈子:“李二柱跟小敏去哪了?山里的……”林暮犹豫了一下,说,“山里的实验基地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的建筑拔地而起悄无声息,但您经常巡山,方圆几十里内,就没有您没去过地方,发生在您眼皮子底下的事,您不可能不知道!”

    老人浑浊的眼神有一瞬间落到林暮脸上,意味深长地停留几秒,被突然涌起的咳嗽打断,紧接着,老人像是要把肺咳出来那样,喘不过气,林暮连忙上前拍打对方后背帮人缓解。

    咳嗽减轻,老人地手抬起,猛地推开林暮,不愿与他靠近。

    “实验基地……咳……是陈教授,他们与我签的纸条,那年,他们团队找到我,说我们村有机会……发展致富……”

    那是很漫长的一段回忆,老人说几句话,就要咳嗽一阵,讲到高潮处,激动地像拥有了用不完的力气,拐杖敲打地面飞扬起片片尘土。

    陈南平的团队曾找到村长,说要进行一项秘密项目,他们带着审批文件,来与这个大半辈子生活在山里的老人商量征用土地。

    羊淮山地形隐蔽,未经开发,是天然躲避他人耳目的好地方,他们曾许诺,会在试验完成后给村里通电,修路,办学校,带来外面的许多好东西,让他们过上更轻松的生活。

    带着这样的美好期许,村长签了字,他认字也不得多,没有远大的抱负,也没有很强的使命感,他只是对那群人嘴里讲的新生活充满渴望,这种渴望打败了心中一切的疑虑与犹豫。

    老一辈传下来的规矩,不许村里人与外界来往,村长忠诚恪守了一辈子。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也成为那个打破规矩的人中的一份子。

    女儿跑出去,带着不知是哪个野男人的孩子,大着肚子回来,生下后竟还要夸下海口,说想带出去养活,不让女儿留在这个吃人的鬼地方,这让身为村长的老人气疯了头,一时冲动,做了这辈子最亏心的事。

    他在年事已高的时候反复想过,有没有可能山里通了路,回家的路变得更容易一点,女儿就还会愿意回来,哪怕只是看他一眼。

    可他等到现在,等到腿脚不再利索,再也爬不动年轻时爬过的那些山,依然没等到那条路建成。

    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

    实验基地建成第六年,团队集体退出羊淮山,与来时一样无声无息,老人尝试过与他们联系,得到的结果只有“羊淮山暴露,实验失败”这样一句短短的话。

    没有成功的前提条件,那些许诺都做不得数了,他最后的遗愿,只能在未来很近的某一天,跟着他一同埋进土里。

    或许连埋进土里的机会都没有……

    老伴死了,没有孩子,结局也许只是在某个寻常的日子,长眠于这间昏暗的小屋里,等待身体腐烂。

    他终其一生的坚守,不过是孤寡的一场空。

    “只要告诉他们实验室在哪,就有路。”老人这样激动地说着,“不用什么狗屁成功!只要见到基地,村里就有路!”

    林暮张了张嘴,沉默半刻,问:“您女儿是不是叫……赵霞,左边下巴上,有一块,月牙形胎记?”

    老人听见前半段自己女儿名字时没有什么反应,村里问问就能知道的信息,没什么奇怪,可在林暮说出后面那句话时,怔愣一瞬,黄豆大的眼睛张到最大,染上一丝希望的光。

    “你怎么知道!?”老人颤抖着朝他伸出手,“小霞因为嫌弃胎记不好看,从小不出门,害怕见人,村里没人知道……她走的时候你还小……你怎么会知道!你见过她吗!?”

    老人探出大半身子,失重向前倾倒,林暮上前一步拦住踉跄着将要趴到地上的人,在老人期许的目光下,艰难地说:“她是我高中老师……”

    浑黄的眼睛涌上泪水,老人拉着林暮问他:“老师,是老师……小霞她过得好吗?!她过的好吗?!”

    “很好。”老人的眼神像是要将他射穿,“她是县里最优秀的老师,她教过的几乎所有学生,都很喜欢她。”

    “她……结婚了吗,生孩子了吗?”老人喃喃着,“生了别人的孩子,就嫁不出去了,没人会要了……”

    “不。”林暮铿锵有声地反驳,“老师没有结婚,但不是因为没人要,只是因为不想,仅此而已。”

    “不一定只有结婚才是女人的归宿,这只是自古以来留下的封建陋习。”林暮说,“外面的女人可以拥有选择自由的权利,老师不想被任何人拘束,更不想依附于男人,她有属于自己的价值,也只想做自己。”

    “时代在进步了。”林暮把老人重新扶到炕上,弯腰把人的拐杖捡起来,送到人手里,“故步自封的只有这里。”

    老人沉默了许久,似有千百句话想说,最后却余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们是走出去了,可还有很多人留在这里。”他无力地闭上眼睛,“他们说能让这些留下的人,走出去。”

    林暮失望于老人的愚蠢固执:“那小敏呢?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李二柱又是什么东西?”

    “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又亲手送走一个女孩?!”林暮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紧,又松开,“赵爷爷,告诉我,他们到底存着什么样的目的?”

    “我可以告诉你,但我有个条件——”

    “想要联系赵老师吗?”林暮打断他,“我只要找到小敏,出去就可以帮你转达。”但她愿不愿意见你,我不能保证,林暮在心里补充。

    “好。”老人点点头,“我告诉你。”

    ……

    话落林暮准备离开,走到门口,老人兀自在他身后说,“林小一,你与你的母亲,也害了羊淮村。”

    林暮倏然转身,老人的身形在身后玻璃透进来的昏沉余光中,如一团漆黑的影子。

    “世界上没有人能永远干净,等你到我这个岁数就知道,咳……自己骗自己,只是人们对那些已经发生过的错事,没办法改变的悔恨而已,人总是要……咳,要尽可能轻松的活着。”

    日头落下去,林暮已经看不清老人的表情。

    “你妈妈她,早就该跟我外孙女一样,死在后山里。”老人的声音逐渐飘远,“是你奶奶把她抱回去养大了……没有她,你爸爸和奶奶,没准都不会死……”

    “一命换一命,都是命……”

    第112章 第 112 章

    “村里的老人都知道, 你奶奶刚把人捡回来那会,整天抱着个小女娃,到处跟人说你爸爸得了个白白净净的童养媳。”

    “她的名字, 还是我翻字典给选的。”

    “出去以后她找过自己的父母吗?”

    “没有是不是?”村长拐棍一敲, “她是亏心呐!”

    林暮走在回家的路上, 老人痛心疾首的声音在脑海中不停盘旋,他好像有印象, 的确在哪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报上见过一篇报道,那是一份针对羊淮山八十岁老人的采访。

    可报纸发行时间距离拐卖事件发酵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 不会有人再关注角落里那件过期的小事。

    报纸上面的老人家说林晓依忘恩负义, 说她该死, 害得羊淮村所有人背上骂名, 说她对不起那个喜欢多管闲事的蠢婆娘。

    蠢婆娘是谁,十几岁的林暮或许不知道, 可如今听了村长一席话, 记忆中近乎被遗忘的, 皱皱巴巴的面孔兀自窜了出来。

    是粗糙如树皮般温暖的手掌, 是许多许多个偷偷塞进小孩手中滚烫的鸡蛋, 是挡在面前将他拢在怀里承受老头扫帚的安全屏障。

    这些东西组成了林暮小时候对叫作奶奶的那个人所有的印象。

    他好像到今天才突然想起那些回忆里被遗忘的细节, 比如——在奶奶去世前,她跟妈妈……是很少挨打的。

    那些本应他们承受的, 都在中途落到了另一个饱经风霜的年迈女人身上。

    可妈妈接受采访的时候为什么要那样讲呢?

    为什么……为什么……

    是一次又一次逃而不得被强迫的惨痛经历吗?是报复,是怨恨, 是对羊淮村所有冷眼旁观的人们的憎恶吗?

    这些都没人能告诉林暮了。

    可林暮依然觉得妈妈不该是这样, 她教过林小一不能撒谎, 也教他要学会感恩,就算后来她病得更严——

    对啊, 她病了!

    林暮蓦地停留在原地,一瞬间想通了什么,恍然大悟。

    林晓依没出去的时候就病了,总是躲在房间自言自语,她还会在某些犯病的时刻,笑着对小时候的林暮说:“你出不去啦,你要永远困在大山里啦!”

    亦或是抱着他流泪哭泣:“你离不开这里了……你的一部分,已经跟大山合为一体啦……”

    林暮曾以为这些话都是妈妈对他说的,他靠自己的理解,去揣度,可有没有种可能,林晓依的这些话,并不是说给自己的孩子听,而是透过同样叫“林小一”的人,说给她自己听呢?

    记者可以引导林暮胡编乱造,当然同样也可以引导林晓依,作为童养媳的林晓依到底知不知自己身上曾被人赋予过这样不公平的意义还未可知。

    在山中共同生活的十几年里,林暮从没听爷爷奶奶提过这些事,那么或许有很大的概率,林晓依本人也并不知情。

    真相与否,已无从考究。

    林暮艰难消化掉这些信息,冷静下来,重新思考起关于李小敏的问题。

    他没有选择贸然前往实验基地,如果那些人只是单纯想要得到关于实验基地的消息,那大可以从村长那得到消息后便收手,而不是将李二柱这个多余的赖皮缠牵扯进来。多一个人不相干的人捣乱,于他们而言只会不偿失。

    可他们偏偏又说要买李小敏,小女孩与实验室这两种东西大相径庭,除非他们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与实验基地相关的人只有陈南平的团队,陈淮,陈雪,非要再加一个,林暮勉勉强强可以算上自己。

    前者已经离世,陈淮躺在病床上,陈雪被保护的很好,那么……林暮停下脚步,僵在原地。

    他们可能想找的人——只剩下了自己!

    只犹豫了几秒,林暮便转过身,朝出山的方向走去,天色渐晚,能见度很低,在这样的条件下走山路,并不是件明智的事情。

    直觉告诉林暮,家里已经不再安全了。

    他或许可以跑去山洞里凑合一晚,山洞入口狭窄,垒上一些石头,很隐蔽,轻易不会被人发现。

    刚走到分岔路口,一阵密密麻麻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林暮地图加快脚步,逐渐奔跑起来,很快,前方的路也被两个凭空出现的大汉拦住。

    “好久不见啊,小杂种。”有人一瘸一拐地从大汉身后走出来,这声音让林暮感到莫名熟悉。

    他在记忆中回想搜寻,不确定地问:“许雁鸿……?是你?!”

    “诶呀呀,记性蛮好的嘛,又见面了,开不开心?”对方笑得让人恶寒,“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在医院待得舒心吗?陈淮那个怪物可真是福大命大,不过你今天嘛,可就不一定咯?”

    “你想做什么?”林暮朝他走了一步,两个保镖亦上前一步,将人护在身后。

    听他的意思,林暮明白过来什么,压低声线质问他道:“陈淮的车祸,是不是跟你有关系?!”

    “诶呀,这么凶做什么呀!又不是只有我想杀他~”对方摊开手,无奈地耸耸肩,“我那高高在上的好姐姐,唯利是图的小叔公,还有年纪轻轻正想大施拳脚的大侄子,哪个不想要了他的命呢?非要说,我可算得上全家对他最和善的人了呢。”

    “你们这是犯法。”林暮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做了违法的坏事,跑不掉的!等陈淮好起来,他也不可能放过你们。”

    “哟,这是把大外甥搬出来吓唬我呢?好怕怕呀~”对方啐了一口,“他一个植物人儿,哼,省省力气吧。小林老师,你不用跟我急,你的好戏,可还在后头呐。”

    男人阴恻恻地笑:“你从现在就应该开始祈祷,许雁婉会因为她那个便宜儿子稍微有那么一丁丁点在乎你而良心发现,老老实实交出我们想要的东西。”

    “你们想要什么?”林暮强作镇定,“既然你都说许雁婉也想要陈淮的命,那让她在乎陈淮岂不是无稽之谈,更何况我这个跟她毫无关系的人。”

    “不管怎么说陈淮对她还有利用的价值嘛,她所有股份都掌握在陈淮手里,就算再想动手,也得掂量掂量自己输不输得起,万一人醒了呢?”对方调侃他,“你现在可是个香饽饽。”

    林暮哽了一下,道:“你们一定是误会了。”

    余光观察着四周,男人后面是山,山路不好走,躲避追捕的情况下爬山,是不可能完成的事,左边是开垦出来的土地,尽头也是山,右边是通往村子的路口,如果绕一绕,或者引起别人的注意,村里人再恨他,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吧……林暮别无选择了。

    林暮放轻声音与人周旋:“我跟陈淮不熟,他恨我还来不及,那天救我,只是因为他有……有个非常重要的东西在我这里。”

    “他说上次来羊淮山考察落时在我家,我把那东西给你,你放过我,怎么样?”

    “哦?”许雁鸿来了兴致,看着手电筒照射下林暮额头渗出的汗珠,觉得很有意思,“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林暮说,“上次我们出去是意外,你们应该知道的,我被李二柱打晕了。或者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看过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小兔崽子,想骗我。”对方抬起胳膊摆了摆手,对身边的人指挥道,“动手。”

    下一秒,手臂一痛,林暮不自觉后退一步,抬手,摸到一枚针管拔下。

    他感觉自己在逐渐失去力气,“这……是……”

    男人挥挥手,笑道:“小林老师,晚安咯~”

    第113章 第 113 章

    林暮在一片人声鼎沸中醒来, 兴奋的呐喊声与欢呼声络绎不绝,耳边热烈的氛围让他回想起大学时期被室友硬带去的篮球比赛场馆。

    脖颈残留着落枕般的酸痛,林暮抬手去揉, 刚触及到皮肤时却忽地一顿, 疑惑地缓慢睁开眼睛。

    这是个很小的房间, 正对面摆放着一台茶几,茶几后面便是一块近两米高的玻璃围栏, 从玻璃看出去,一块块漆黑的墙壁衔接自己所处的空间, 围成一座类似圆形的空心建筑。

    身下沙发柔软, 蓝紫色灯光显得这里昏暗又迷乱。

    他不是应该被绑起来吗?或者又出现于某个类似陈淮家别墅那间小黑屋的地方。

    林暮意外地看着自己仍然自由的双手, 对目前的状况摸不到头脑, 转过头去,身后空荡荡, 四周墙壁涂成灰色, 只有一扇比墙壁颜色略钱的小门镶嵌其中。

    林暮站起身, 腿部酸软发麻, 缓了一下才走过去按压把手, 打开门——

    正对着镜子的人面容疲惫, 嘴唇干燥,在同样低亮度的灯光衬托下, 林暮感觉自己形如鬼魅。

    原来这只是个洗手间,并不是房间的出口……

    身后声音在此时缓缓落了下去, 林暮条件反射回头, 刚走出两步, 喝彩声猛地爆发,几乎要冲破林暮的耳膜。

    他快走几步赶过去, 这才发现,楼下竟是个正在进行中的格斗现场!

    黑色八角笼坐立于整个会场的正中央,笼外看台上铺满密密麻麻的观众,他们或站或坐,很大一部分观众正无比激动地嘶吼着。

    视角转移到笼中,其中一个人已经无力地瘫倒躺到地,可他的对手非但没停,甚至整个人猛然跳起降落,将膝盖狠狠砸落在那人胸腔上!

    与此同时血液自下位者的口中喷溅而出,将对手的面部与上半身染了个通红,林暮双手紧扣在玻璃板上,心揪在一起,他此刻迟来地发现,笼子里面的两个人身上竟然打着赤膊,头部亦是空空如也,只有手腕与脚腕处缠着绑带,任何防护道具都未曾装佩!

    底下的人已经失去所有动作,连护在头上自保的手臂都缓缓滑了下去,可仍旧没有裁判叫停,那人如同案板上的死肉,被反复捶打,小腿屈起挣扎,直至双腿放松摊平,会场中开始出现陆续的叫骂声与喝倒彩的嘘声。

    胜利者起身,用脚踢向失去意识的男人,只见那人滚了半个身位,被他狠狠踩在脚下。

    此时裁判宣告比赛结果,楼下角落的显示屏同一时间跳动上百万的数字,尖叫声瞬间响彻建筑的每一个角落。

    源源不断的血液流出来染红了笼中地面的白色字母,凶手一般的胜利者抬起拳头面向人群示意,而后头也没回地离开八角笼,消失于后台。

    笼中那人不知是死是活,有两个穿着一身黑的工作人员进去,一人拉起一条腿,将人拖垃圾一般扯了出去,留下一道蜿蜒的血迹。

    林暮头皮发麻,人群的欢呼声救救未停,他们仿佛对鲜血与生命的消逝感到麻木,有人喊着“再一场”,慢慢的,越来越多人加入,工作人员拎着红色水桶与半米宽的墩布,短短几分钟将血迹擦拭得一干二净。

    很快,两个新的参与者又被锁进笼子中彼此厮杀。

    “有趣吗?”身后倏然响起男人的说话声,对方饶有兴致询问林暮,“要不要下去试试?”

    林暮转身,将后背紧贴在玻璃上,警惕地面向来人:“你是谁?”

    男人身后透出隐约的灯光,那开口本应该是墙壁,林暮暗想,原来先前没看到的出口是隐藏在了墙壁上。

    “我是谁不重要。”男人气定神闲地坐到沙发上,翘起二郎腿,身后的门大敞四开,完全不怕林暮逃跑的样子。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眉角一抹疤,看着有些邪气,直视林暮道:“你是谁才重要。”

    林暮不明白对方的意图,没有随意接话,只是保持着肌肉紧绷的状态,间或看向透光的门口,靠左边一侧,露出身着黑色西装的半个粗壮手肘,外面有人把守。

    对方十分放松,熟稔地聊天一样问道:“陈南平跟你是什么关系?”

    林暮顿了顿,许雁鸿先前说过,他们的目的是想通过自己找陈淮的母亲索要什么东西,可这个男人又问自己跟陈南平是什么关系。

    结合从村长那里得来的他们在寻找实验室位置的消息,林暮几乎很快就能确定,他们想要的内容,一定与陈南平当年的实验有关。

    他们误以为自己跟陈南平有关系……这对此刻的林暮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至少基于这个猜测,他们不会第一时间对自己下死手,从林暮目前姑且算是自由的状态便能认证这一点。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而是换了个迂回的问法:“你们想要什么?”

    男人颇为意外,倾身笑道:“简单直接,这性格我喜欢,只要你告诉我你知道的,保你平安从这里走出去,怎么样?”

    林暮他知道自己现在少说为妙,顿了顿,说:“你至少得先告诉我你要的是什么。”

    “很简单,陈南平当年在羊淮山的基因再生研究试验结果不翼而飞,参与人员信息保密工作做的天衣无缝,只要你随便给我任意相关人员的简单信息,我查到我想要的,就可以放你离开。”

    “我凭什么信你。”林暮说,“你们弄死我跟弄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我把知道东西告诉你,失去所有利用价值,还会有活命的机会?”

    男人哈哈一笑,无奈耸肩:“可你也没有拒绝我的机会啊弟弟,能拥有选择更体面死法的机会,这难道还不够吗?”

    他的眼神落到中央擂台,仿佛在无声地意会林暮,倘若再敢拿乔,刚刚抬出去的那个人,就是他的下场。

    片刻后,林暮紧张地攥紧衣角,尽可能拖延时间地问顺着对方的思路问下去,以便获取更多信息。

    “你怎么会知道我跟陈南平的关系?”林暮说,“直到他去世,我们都没有在任何公开场合见过面,甚至我连他的在北城举办的葬礼都没去。”

    对方眉目舒展,带着游刃有余,或者用“果然如此”来形容更为贴切的表情。

    得意让他心情愉悦,不免跟林暮多说了几句:“姑夫平日看着一本正经,谁能想到背地里连学生都玩呢?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为了你和你那个学生妈妈跟那个疯女人离婚,净身出户后还要给你们打生活费,这是多么让人感动的爱情啊!”林暮注意到他提到许雁婉的时候抬手碰了碰断掉的那半边眉毛。

    “可惜了。”男人啧了一声,“你妈回头就把人甩了。也是,又没钱身体又不好的老男人谁会喜欢,他怎么死的来着?哦对,抑郁成疾,你说这算不算是殉情?至于为什么会找到你……要怪就怪你妈给陈南平留的那封托孤信。”

    原来林晓依出来以后跟陈南平真的还有联系……林暮咬紧牙关,压下想要冲到对方面前给人两拳的冲动。

    “什么托孤信,”林暮语气压抑地问:“我怎么不知道?”

    “想知道?”男人笑笑,突然将跑偏的话题拉回来,“可以啊,我说了这么多,那么,该轮到你了,一味索取可不是个好习惯。”

    林暮只得故技重施,半真半假道:“我妈有写日记的习惯,那本日记在她死后跟她的遗物一起放在我家。里面有提到实验室,她去过,见过里面的一部分人,有一些外貌特征描写,也有提到个别人名,具体是什么我忘了。”

    对方目光狐疑。

    林暮想起他去基地看到过的那些东西,为了让这段谎话更具有可信度,开始根据记忆中的画面胡编乱造补:“里面有写关于陈淮的……出生记录,还有陈南平跟她分享的实验进展,我妈听不懂,记的断断续续,我只在她刚去世的时候看过,印象很模糊。”

    “日记在哪?”男人沉下声问。

    林暮倏然笑了,一直紧紧攒着的双手放松,坐到男人另一侧的沙发上,故作自然地向下看。

    擂台上的两个人已经打得火热,一人眼圈青肿着,看不出具体的五官。

    他心不在焉地说:“我不能告诉你,至少现在不能。”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男人猛地起身靠近,拽起林暮的头发,压迫性地靠近威胁道:“我有的是办法玩你,当年在陈淮身上玩剩下的那些你能撑过几时?五分钟,十分钟?他是个不正常的怪物,你?”

    “阿彪。”男人嗤笑一声松开手,“给我可爱的弟弟拿点药来玩玩。”

    “是。”

    另外一人紧跟着走进来按住林暮。

    “你要做什么?!”林暮大声的质问声音淹没在一楼的叫喊声里。

    被称作阿彪的人将一管针剂递给男人,他推出几滴药液,愉快地看着林暮:“这一针打下去,再聪明的人也得变成毫无理智可言的疯子,到时候可就没有后悔的机会咯?”

    林暮瞳孔震颤,盯着那管透明液体,将它与许雁婉嘴里折磨陈淮的药物对上号,心跳急速加快。

    “我告诉你,”林暮语速很快地说,“你带我一起过去,那个地方只有我能找到,在羊淮山上,我没机会去我妈的墓地,把那本日记当衣冠冢埋起来了!我死了你们就再也不可能找到那本日记!”

    男人方才提到许雁婉的语气很差,林暮只能抱着侥幸心理补充道:“我恨许雁婉!她害得我妈跟陈南平分开,又间接性害得我没了爸爸!我跟你合作,我什么都告诉你,你留我一命,陈淮跟陈雪很信任我!你外公去世了对吧?你肯定还会有其他用得到我得地方,我全都配合你!凭什么他陈淮能做少爷我只能做人人唾骂的畜生,我要他们也跟我一样家破人亡!”林暮额角因为情绪激动而爆出青筋,表情狰狞到仿佛真的恨透了他们。

    针尖停留在手臂边缘,男人想到什么,表情复杂,他皱了皱眉,语气古怪地说:“好吧,看在你比陈淮那个没长嘴的杂种可爱的份上,我也不是不能留你一条命。”

    “放手!”男人呵斥道,“对我们林……哦不,现在是小陈少爷了,尊重一点。”

    他轻轻拂了拂林暮肩上不存在的褶皱,伸出右手道:“正巧咱们刚睡醒陈大少正在满世界找人,那么……合作愉快?”

    林暮浑身还在因为紧张而颤抖,他抬起手臂,指尖将欲搭在男人手上,楼下突然爆发一阵骚乱。

    第114章 第 114 章

    “警察!不许动!”一声叠着一声的警告从下面传来, 人群鸡飞狗跳四散奔逃,偶有枪声响起。

    对面男人侧头往下看了一眼,忍不住低声咒骂, 打量林暮两秒后对手下说:“带上他, 我们走。”

    林暮被壮悍的保镖搡一把, 将计就计,借着惯性拐了个弯, 撞到男人背上,这一击来得突然, 那人手中的针剂因此没拿稳, 掉落在地。

    没等他大骂出口, 林暮顺势往前走两步, 不经意间将针管踢飞,窜进沙发下方的缝隙。

    “不走了吗?”林暮平静自若地问。

    警察已经来了, 自己获救只是时间问题, 林暮赌的就是时间紧迫, 他们不会费力去找。有这么一管危险的东西握在对方手里, 随时可能扎到自己身上, 对林暮太过不利, 还是尽早解决的好。

    男人果然没有与他过多计较,问保镖:“他妈的, 放风的耗子是干什么吃的?!这么多警察突然袭击,他们一点消息都没有?”

    “失联了, 内线打不通。一定有内应, 很多警察伪装成会员混进来的, 没有内部消息他们不可能通过入口审核。”

    一伙人的移动速度很快,二楼走廊空间狭小, 如蜿蜒错乱的迷宫一般,林暮几乎在被人提着走。

    “我们要去哪?”林暮趁他们又推开一扇墙壁上的隐形门见缝插针问道。

    “闭嘴!”男人甩给他一个恶狠狠的眼神,“出去了再收拾你!”

    林暮没有被吓到,反而追问起关于那封托孤信的事情:“我妈的信,在你们手里吗?”

    一行人急着赶路没有人给他回应,林暮因为跑动微喘,视线一直聚焦在男人侧脸,想到什么,又问:“你们一直有人在跟踪我妈是不是?”

    男人抬了一下眼皮,回头看他一眼,没说话,但林暮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的声线有着与急促呼吸不符的理智,心像是要飞出来,可头脑却像从身体中抽离开来,异常冷静地说:“十三年前的那起车祸,跟你,跟你们,到底有没有关系?”

    男人猛地挺住脚步,站在一扇透着光的门前,此时突然反手给了林暮一耳光,将人抽得狠狠侧过头去。

    “有精力关心死人之前,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的命吧!”他扯起林暮肩膀处的布料,把他按在门上,命令道:“出去,走!我劝你不要耍什么花样。”

    冰冷的金属圆口抵在腰上,林暮没想到这群人能无法无天到这种地步,他拉开吱嘎吱嘎响的逃生门,被外面的阳光晃了一下眼睛。

    这是挂在建筑边缘的金属逃生梯,很窄,悬空在墙壁上,只有一人能通过的宽度,两边扶手下的围栏间距很大,似乎一不小心就会从缝隙中滑下去粉身碎骨。

    林暮知道自己不应该激怒对方,可他听见了很响亮的警笛声,猜到自己会被当做人质,寝室同学看的那些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我们已经被包围了。”林暮冷静地说,“你不如从现在开始想想怎么配合之后的审讯和调查,让自己少进去蹲几年呃——”

    “别以我真不敢杀你。”男人用胳膊卡住林暮的脖颈,打断他的话,后背那那一点施加的力气更重了一些,他开始推着林暮往下走。

    林暮在前,保镖断后,刚走到二楼半,他们便与地面刚从后门出来的警察打上了照面,林暮感觉到身后的男人动作一顿,轻微地抖,他很紧张。

    “很多警察,我们跑不掉的。”林暮轻声道,“现在配合,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你懂什么?!”枪管移动到太阳穴上,男人在他耳边低声说,“别天真了,我做的那些事加起来,够死十个来回了。”

    他掐着林暮的下巴移动到一楼底层,楼梯边缘的下水井盖上:“看到了吗,我们只要走到那里,再来一千个警察,都不好使。”

    恐惧过后似乎让人产生极度地兴奋,他问林暮:“你体会过一无所有的滋味吗?跟生活在下水道里的老鼠一起,潮湿,阴暗,周身弥漫着永远散不尽的臭气。从那里爬出来的人,不会再想回去。”

    “你也很穷不是吗?你也被她瞧不起过吧?凭什么许雁婉陈淮天生就有钱花,凭什么他们眼高于顶看不起穷人,你也恨他们对不对?”男人推着他缓缓向下走,“我带你离开,只要找到日记,国外有人接应我们。我们掌握实验内容,卖出去,一辈子数不尽的荣华富贵,换个身份重新做人,很简单。”

    “你只要乖乖配合我,就能成为最完美的受害者,不想出国也可以,日记给我,你留在国内。报仇,当你的老师,做你想做的事,都行。怎么样?我可以告诉你车祸的幕后主使是谁,信也可以给你,只要你别乱动,掩护我,我们两个人都能活着,你也不想死在这里对吧?”

    林暮听着耳边男人窃窃私语般的蛊惑,却发现楼下警察在他们说前几句话时,扶了一下自己的耳廓,与自己在同一时间看向了那个下水井盖。

    “退后!”身后的保镖向警察大声喊道。

    林暮被紧紧卡着脖子,几乎快要无法呼吸,他试探着对男人说:“你能看到……左边最远处的那辆黑车吗?”

    “什么……”

    是了,方才同他一起移动视线的警察此时仿佛能听到他们的对话般,立刻谨慎地转头,看向林暮所说的方向。

    林暮忽然抬手,握住枪头,卡在颈部的胳膊更用力地扼住喉咙,林暮艰难地挤出话来:“我答应你……只要你松……松一点。”

    他们在二楼以上的高度,林暮若是想逃,要么走在台阶上被一枪射穿,要么跳下去非死即残。

    “我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就如你所说……这样的生活我也过够了,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给我一个新身份,我做你的盟友……”

    察觉到身后那人力气有所松动的瞬间,林暮突然动作,他猛地攥紧男人拿枪的那只手,拧着对方手腕整个人转了一圈,在男人震惊的眼神中顺着栏杆缝隙滑下去,直至整个人吊在半空,完成这个过程似乎只在顷刻。

    枪口朝向地面砰砰开了两枪,后坐力震到林暮手指发麻,楼上楼下蓄势待发的警察反应极快,在混乱当中开枪打掉保镖手里的枪,男人的胳膊卡在楼梯侧面围栏的空隙里,他必须用力抓着旁边的围栏才能保持身体平衡,以免被林暮带着坠下去。

    “林暮!”男人目眦欲裂,脸部涨红,几乎要把牙齿咬碎了,“我操你妈!”

    “我妈已经死了,咳咳,是一起死,还是去监狱里活?”林暮同样紧绷着全身肌肉,一句话说的很费力,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意。

    “你给我的机会,现在,还给你!”

    无需等待回答,林暮得救了。

    双腿踩在地上的时候,恍惚感觉自己还飘在空中,一时腿软,被旁边的警察扶住。

    “你也太……”旁边的人话说到一半,硬是憋了回去,过一会,还是没忍住小声说:“你也太猛了!他要是反应慢点没抓住栏杆,你俩现在都得躺救护车!”

    林暮笑笑,迟来地显露出几分局促,当时满脑子只想着不能让人跑了。也想到假使真走到下水井道旁,对方安全过后,会不会被一枪将他毙了还未可知。

    只能说自己运气好,命不该绝。

    林暮看着那个打开后是个漆黑暗道的下水井道口出神。

    “林暮,你一定会后悔的!”男人手上戴着镣铐,途径林暮身边时不停愤怒地叫嚷。

    林暮愣了愣,与他对视,语气平静地祝福对方——“希望你也是。”

    希望你也会后悔过去与今天所做的一切。

    在男人被带走后,有人走到林暮跟前:“还需要您跟我们走一趟,需要配合回去写笔录协助调查。”

    林暮点头同意。

    被带上警车前,林暮顿了顿,停在原地,如有所感地回过头,见到先前在楼梯上发现的那辆停在最远处的黑车。

    男人隐藏在半个车窗之后,面色苍白如纸,瘦了好多,侧脸弧度如剪纸般分明。

    是什么时候醒的,自己离开最多不过两三日,要从京北赶到北城……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

    “陈……”刚发出首音,车窗倏然上行,就那么合上了,陈淮甚至没有与他对视,林暮心脏很细微地刺痛,他将这种感觉归结与命悬一线的刺激产生的后遗症。

    “怎么了?”旁边的小警察问。

    “没什么。”林暮又回头看一眼,问:“那边的车为什么……”

    “你们不认识吗?”小警察纳闷,“我们能找到你,可多亏了他!走吧,我们先回去!”

    一路上黑车不紧不慢地跟着,林暮以为他会在警局见到陈淮,可一直等到晚上做完笔录,都没有见到那人出现。

    他低头看着自己衬衫上缺失的第三课黑色纽扣。

    “这是一枚当今市面上从未出现过的窃听设备,设计精密,功能稳定,兼具迷你体积的情况下竟然还能通过摄取体温维持续航,太不可思议了!简直是奇迹之作!”因为过于激动来亲自取走设备的专家这样对林暮说。

    “他也要协助调查的。”换上了便服的小警察跟林暮一起往外走,在林暮的询问下跟他解释,“非法窃听罪,你知道吧。我想想,他是叫……陈淮,是吧?我的妈,他也挺猛啊,听说车祸刚醒没多久就跑过来了,这不刚才到警察局门口,嘎的一下,晕了!直接被救护车拉走送北城中心医院去了。”

    林暮不敢相信地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晕了啊,听说送北城中心医院去了,诶——你干什么去?”

    第115章 第 115 章

    北城中心医院位置在市里, 距离县城开车三到四小时路程。

    他前不久才刚跟身后的小警察约定好,明天带上几个人去山里接李小敏,顺便把妈妈的日记跟李二柱全都带回县局里。

    谈话能谈这么久, 不仅仅只因为他被陈淮表哥绑架这一件事, 还牵扯到了山里的实验室。

    林暮被人带走秘密谈话, 对方问他监听里提到的内容,关于那本日记记录了实验内容与实验室人员信息是否属实, 林暮回答是假的。

    不知道是因为录音里林暮讲谎话时的语气太过逼真还是怎样,听见他的回答过后, 对方仍旧持有怀疑态度, 进一步要求林暮上交该日记本用作核实。

    林暮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在把这些事办完之前, 他不能离开县城。

    准确来说,是任何离开警察视线的地方都不能去。

    “我母亲的车祸不是意外, 很可能与这件事有关系。”林暮在审讯室时, 这样与对方说。

    对方维持很久的沉默, 从审讯室出去, 透过玻璃窗, 林暮见到他在打电话, 表情非常严肃。

    林暮焦灼地等待,一段时间后, 那人重回审讯室,将门合上。

    在这之后, 林暮听到了另一个版本的, 林晓依与陈南平的故事。

    在那个版本的故事中, 林晓依是位天资聪颖的学生,她对支教老师授课时偶然提到的植物嫁接小实验拥有极大的兴趣。就这样, 好学好问的林同学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内,仅仅只是依靠课后询问便将一部分晦涩难懂的实验原理了解得清清楚楚,甚至可以开始主动提出一些角度刁钻的新奇问题,难住身为教授的陈老师。

    很多时候跳出框架外才能发现最核心的问题,一个从未读过书的大山女孩,在生物方面能拥有这样的天赋,说起来实在太过天方夜谭,可这件事确确实实地发生了。

    没有任何一个老师愿意放弃这样可遇不可求的学生,陈南平也一样,他们的实验卡在最核心的地方无法突破,陈南平隐去细节,将内容置换成植物与林晓依探讨,林晓依一语中的,很快为他们的实验提供了新思路。

    陈南平简直激动到立刻想让林晓依加入,可保密项目不能轻易告知外人,哪怕想要临时增加人员,都得经过层层审核报批才行。

    陈南平要林晓依从家里取来户口,林晓依只带着一身的伤口,顶着雨敲开了教室的门,她说自己没有户口。

    ——林晓依是个黑户。

    她生在山里,长在山里,养她的人不愿意提供她的身份信息,这代表着短时间内,陈南平无法将这个过分优秀的女孩带进自己的实验室。

    他向上级提出特殊申请,请求核实林晓依的真实身份,这样的人不应该永远困在山里。

    可要怎样进行核实呢?照片?说实话参考意义不大。但陈南平还是以留作纪念为由打掩护,为村里所有学生拍摄了正脸照片。

    最直接的还是基因比对,林晓依不可能离开羊淮山,而羊淮山恰好有一个仪器齐全的实验室。

    一个被困在山中十几年没出去过的小女孩能有什么泄露风险呢?情感战胜了理智,陈南平将原本给妻子准备的礼物送给了他衣不遮体的学生,让她拥有正常女孩该有的体面,并在同一天,将这位学生带进了羊淮山深处的实验室。

    “日记里没有……提到过这些……”林暮的表情凝固,感觉自己像在听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的故事。

    “关于实验室的一切内容,参与人员不得留下任何电子与纸质档案记录,假如那本日记里当真的没有,证明林晓依在这方面做得很好。”

    如果所有事情是这样,那么对方会对自己胡言乱语的内容产生警惕,倒是理所应当了。林暮想。

    他肯定地跟对方说:“没有,我会把日记本交给你们证明我妈妈的清白,所以后来呢?她的车祸……到底是谁做的?为什么?”

    林晓依正式成为实验室的一份子,从最基础的认识实验器材开始,很快,她便开始上手做一些小实验,这样一个大字不识的人突然空降,惊叹者有之,怀疑者有之,不服气者更多。

    没人能与外界联系,只有陈南平拥有最高权限。某一日,陈南平忽然接到家中电话,告知妻子即将临产,他未曾来得及与林晓依告别便出了山。

    自此,林晓依被实验室拒之门外。

    再后来实验室临时增加实验项目,名为CY的基因再生实验开始,未经允许的项目,不让那个学生参加也好,进程紧迫,陈南平再未踏足羊淮村。

    三年后,陈南平因违反规定被撤除实验资格,处以刑事拘留,判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三年,一直在监管下生活。

    羊淮山实验项目就此搁置,几乎同年,羊淮山传出团伙拐卖新闻,警方与该团伙于羊淮山斗智斗勇,因地形复杂,常是你追我逃,两边皆在山中死伤惨重,该团伙自此以后销声匿迹。

    几年后,林晓依带着孩子离开羊淮山,新闻一时间闹得轰轰烈烈,也传到陈南平耳朵里。

    陈南平为了避嫌并未主动与之见面,但在林晓依生活的各个方面充分给予帮助,其中便包括匿名赞助。

    婚后已经怀孕的林晓依偶然遇见到陈南平,二人面对面,将过去的事情全部讲开。

    陈南平问林晓依想不想寻找家人或是继续读书,她的基因比对结果出来了,她不是本地人,大概率是南方的。林晓依犹豫再三,全都选择放弃,她说自己的脑子已经不太行了,父母什么的,这么多年都没有,就算了吧,不想有更多的人关心过去那些事,现在的生活挺好的。

    不久之后,林晓依发现自己被跟踪,直觉让她给陈南平写了一封信,通过邮件的方式投递到陈南平在北城的住址。

    信件投递过后不到半月,林晓依车祸身亡,两车相撞无一人生还,背后指使者身份不明。

    林暮呆滞许久,直到男人将保密合同送到他面前的桌板上,都未能回过神来。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林晓依完整的一生。

    在被实验室拒之门外的时候她会有多不甘心呢?被锁起来的时候,又该有多绝望?

    林暮根本想象不到见过太阳的人要如何重新忍受黑暗,她会疯的。

    ……

    她也的确是,疯过。

    因为要保密,所以这一切的一切,许雁婉都不知道,陈南平到死都没办法告诉自己的爱人真相,两个人中间横亘着跨越生前死后两个世界的误会。

    许雁婉那样恨陈南平,连带着陈淮都不喜欢。

    那么他与陈淮呢?

    林小一与陈淮,林暮与陈淮,他们一桩桩一件件的误会,难道也要永远深埋于两个人的心里直至死去的那天吗?

    路上已经没有车了,林暮站在路边,拿出手机找到陈雪的电话,拨过去。

    接通了。

    “陈淮呢?他还好吗?”林暮问。

    “身体没恢复好,劳累过度,失……”对方迟疑了一瞬,把原本想说的话憋回去,只说:“没事了。你呢?怎么样了?”

    “我没事。他醒着吗?”

    “醒……没有。”那边突然没了声音,像是听筒被捂着,过会,陈雪在电话中喂了一声。

    “在。”林暮说。

    “你声音听起来不太对,发生什么事了吗?小淮有点累,先睡了,等他什么……什么时候醒了,我叫他联系你。”

    林暮一只脚有点发麻,重心换到另一只,说:“没有,没发生什么事。不用说了,让他好好休息吧。”

    陈雪叹了口气,道:“好,对了,林团团在京北,我找人照看着,保姆说一切都挺好的,你别担心,专心处理这边的事。”

    林暮:“谢谢陈雪姐。”

    “跟我客气什么。”对方想了想,说,“等小淮这边没什么事,我们大概率直接回京北了,那边遇到一点麻烦事,等你忙完,要是想见面,来京北找我,姐姐请你吃饭。”

    林暮没应声,他抬起头,看着路灯下渴望光明的飞蛾与蚊虫,眼睛发涩。

    “陈雪姐,”林暮又叫,“陈老师。”

    对方有些紧张,连忙问道:“怎么了小一?”

    林暮一句话说得很难,很郑重,带着哽咽:“我妈妈她,跟……是清白的。她,她比我想象中的更好。”中间省略不提的名字什么,电话两头都清楚。

    “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林暮说。

    知道林晓依存在的人很多,可关心她的人实在太少,大多都是看热闹。

    时至今日,林暮心中堆积的那些酸涩,夹带着属于林晓依应有的委屈,竟然只有陈雪能说。

    林晓依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羽翼摧折,面对百般误解亦无从辩驳。

    五岁的林暮尚且能得到母亲温柔的怀抱,可林晓依呢?父母,家人,朋友,她什么都没有。

    还好,还好,这一切都被自己知道。

    那些疏远与冷漠都有了缘由,林暮不怨,他只觉得心疼。

    一个月后,林暮将所有事情处理结束。

    小花同意跟新父母回去生活一段时间试试,林团团也找到了愿意收养她的家庭,叶子的成绩是整个孤儿院最好,圆圆和方方学会了流利的讲话。

    李二柱涉嫌拐卖儿童,经调查后认定事实,判处六年有期徒刑,李小敏重新回到县城孤儿院与叶子他们一起。

    陈淮表哥对制造车祸导致林晓依一家三口死亡,陈淮重伤的事实供认不讳,同时为牟取非法利益,触犯多项严重罪名,判处死刑。

    此新闻一出,在全国范围内引起轩然大波,本就摇摇欲坠的诚启彻底垮台,宣告破产。

    陈雪与陈淮失去联系,最后一通告别电话是陈雪打给林暮的:“我们跟母亲可能要先出国避避风头,小一,照顾好自己,有缘再见。”

    从始至终,林暮都没有接到陈淮的电话。

    两个月后,由市里牵头,羊淮村正式开启修路通电工程,村长年轻时开辟出来的一条宽度一米左右的,通往外界的山路,这条山路全程平稳,为修路工程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当年入冬,道路竣工,可以正式通车的同时,希望小学奠基仪式如期举行。

    仪式举行的当天,几乎所有人都去村口看热闹。

    林暮穿着厚厚的棉袄,躲在在家中收拾行李,他马上要去另一个山区的偏远山村进行实地考察,为留守儿童与孤儿进行登记。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恍惚间抬头,窗外细雪飘落,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万事尘埃落定,漫长的夏季结束,步入冬天。

    鞭炮声停,万籁俱寂,外屋破旧的小门发出嘎吱一声,有人到了。

    第116章 第 116 章

    林暮把行李箱扣起来, 搬到地上,里面带了一些基础书籍与益智类的小玩具,是准备送给那边山里小朋友们的礼物。

    “谁?”没听到声音, 林暮问着往外走, 拉开门, 却在抬头见到来人时,愣在原地。

    那人立在敞开的门口, 一身挺括的黑色西装,肩膀与发丝间坠着星星点点的白, 破败的厨房昏暗, 唯余他身后那扇门透进来一片雾蒙蒙的光。

    陈淮微微颔首, 眼帘低垂, 正抬手拂去沾染在肩上的雪。

    画面像是在林暮眼中静止,门外雪花不经意间变大, 洋洋洒洒地铺满了天地。

    “陈……淮?”

    细小的声音传出, 陈淮闻声抬起头, 四目相对, 那张过分精致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显得格外冷漠。手臂落下, 虚虚攒成拳垂在身侧。

    林暮没有得到回应,只见对方短暂停顿后, 抬脚朝自己走来。

    他局促地收回迈出一半的腿,退回到房间里, 两手仍呆呆地搭在把手与门框边, 陈淮的眼神很重, 里面包含着什么让他紧张的东西,林暮不懂。

    “你回来了。”林暮试着挤出自然的笑, 却只是勾了勾嘴角,微弱得几乎看不到。

    距离上次一瞥,已有四五月余,林暮以为闭合的车窗与婉拒的电话便是陈淮给他的态度,没想过会再见。

    每当他以为两个人的关系变得近了一点,陈淮对他的在乎多了一点的时候,就总会发生什么事,把他活泛的心打回原形。

    比如那些那些照片,那些沉默,比如突然冒出来的未婚妻,又或是,重复了一次又一次的不告而别。

    林暮的心像是长着柔软的蜗牛触角,小心探出一点点,遇到风吹草动就惊得缩回去。

    可怎么办呢,林暮想,自己好像还是会为这个想要放弃很多次的人感觉到心动。

    哪怕心动总是伴随着害怕与苦涩,可只要是这个人出现,空荡荡的心就被填满了。

    直至这人走到眼前,林暮要仰起头才能看见他的脸,才后知后觉松开手,往后退两步,把进门的位置让出来。

    陈淮的视线顺着林暮的脸,移动到他颈上的蓝色围巾,看了好久。

    林暮有点懵的顺着人的眼神低头,一下就反应过来,抓着一角扯下去,欲盖弥彰地将手背到身后。

    之前从三十九楼一并带走的,那时候走到王宇家楼下,路过垃圾桶,他本想扔了,可临到垃圾桶边,还是没舍得撒手,就这么带回了北城。

    “家里有点冷……正好在行李箱里,占地方,我就围上了。”林暮硬着头皮胡编,也不知道自己从刚刚开始紧张个什么劲。

    陈淮还是那样,不作声,只沉默的看着他,眼神错都不错一下。

    林暮发现陈淮耳朵冻得有点红,发觉他穿得更少,单薄的西装外套里面就一个衬衫。他把拿着围巾的手举起来,递到陈淮面前:“要不你先围一下——”

    “什么行李箱?”陈淮出声了,嗓音有点哑。

    林暮往他身后看,陈淮顺着转头一并看过去,喉咙滚动,没等说话,林暮就把围巾圈在他脖子上。

    “你……有什么事吗?我等会要走就没烧火,屋里冷。”林暮越过人走到行李那,拎起来,“要是没什么别的事别在这呆着了,容易冻着,咱边走边说?村口教室有工人住,一直生着火,暖和。”

    不知道被一句话中的那个字眼刺激到,陈淮表情几乎瞬间变了,在林暮走到门边时,猛地攥过人拎着行李的手,把人摁在墙上。

    沉重失衡的行李箱“啪”的一声躺倒在地,发出很重一声响,林暮哆嗦着眨了眨眼。

    “怎,怎么了?”他看着陈淮已经有点红了的眼睛,那眼神恶狠狠的,像要把他撕了。

    “你要去哪?”陈淮问着,距离很近,呼吸打在林暮脸上。

    “我——”

    陈淮根本没想得到他的回答,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很快地问:“你又要走了是吗?”

    林暮不知道他这句话从哪来,是说他之前在京北别墅那次还是在医院那次,可那都是之前的事了。

    脸旁冰块一样手掌圈着他的手腕,压着,手背贴在墙上,墙也是凉的,丝丝缕缕的寒气顺着脉搏往皮肤里钻。

    林暮隐隐约约察觉到陈淮状态不好,他没敢随便说话,悬着一口气,就那么与陈淮对视着,很轻地呼吸,预感陈淮还有话要说。

    粗糙的拇指指尖压着林暮磨破了一层边的表带往里钻,表带扣得紧,被手指推上去,只能摸到凸起疤痕的一点边缘。

    林暮心一跳,疤痕处的皮肤敏感,被冰凉的手指刮蹭像有电流经过,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没忍住挣扎说:“你别这样,有什么事好好说。”

    陈淮手上更用力,另一只手卡在林暮下巴上,缓缓向下挪动,小小的喉结压虎口处,略微收紧五指向后探,扼住林暮的后颈。

    眼底染上更重的颜色,压抑着失常的呼吸,手在抖,呼吸也在抖,顿了顿,还是松开手,转而抓紧了林暮的衣领,像是把他整个人抓在手里。

    陈淮的脸压下去,几乎与林暮额头贴着额头,失控的情绪反而让他呼吸放缓,把声音咬的很轻。

    “林小一,你又要丢下我了,是吗?”

    林暮眼睛不自觉睁大,只觉得心都跟着人的声音在颤,那么多了解他过去的人喊他林小一,可只有陈淮,从没这样叫过。

    他都不用说别的,只这一个名字,林暮就全明白了。

    眼前浮上一层水雾,世界开始模糊不清,该说什么呢?林暮想不出,脑子里面突然变成空的。

    视线动了动,聚焦在陈淮近到看不清的脸上,蓄满的眼泪就这么啪嗒落下去,砸在陈淮疤痕斑驳的手背上。

    陈淮僵了一瞬,下一秒,抬手捂住林暮的眼睛。

    “你想让我怎么做呢?”陈淮喉咙发紧,一抬眼就能见到那道疤,白色的凸起,边缘微微泛红,明明已经长好了,陈淮却仿佛能透过现在的模样看到它鲜血淋漓绽开的样子。

    黑色棉服袖子宽松,顺着林暮细瘦的手腕滑下去,手臂上的痕迹也露出来,一道又一道,叠在一起,密密麻麻簇拥着那道很长很重的疤。

    跟他手臂上位置一模一样。

    陈淮控制不了自己,手沿着手腕一点一点往下移,原来好好的胳膊,现在几乎找不到一块平整的地方,手指下的那些不像疤,像扎在他神经上的刺。

    “你别……别……”林暮用另一只抓着陈淮的胳膊,挣不脱,整个人显得慌乱,只能无助喊他:“别摸……陈淮,别……”

    “林小一。”陈淮小声叫他,用很痛苦的声音问他:“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林暮看不到陈淮的表情,可也听不得他这样的声音,用剩下那只手胡乱抓陈淮的袖口,摸到陈淮的脸,潮湿的,什么挣扎都忘了。

    他手忙脚乱去擦,呜咽着道歉,“对不起”,他说,“别哭,对不起。松手,松手,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不是要新生活吗?”陈淮垂着头,没松开,怕看到那双眼睛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他盯着林暮被泪水打湿的下巴,哑声问他:“这就是你的新生活?”

    “你把我送走,就是为了……这样吗?”那两字他甚至不敢说出口,一想眼前这个人,在没有他的地方,这样,这么对自己,只要一想到,陈淮就恨不能直接掐死他。

    “不是的!”林暮知道陈淮什么都明白,在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他都知道。

    从喉咙到胸腔都像被一股劲拧着,林暮脑子里面乱的,那些年躲在漆黑的房间里划伤自己的时候,知觉仿佛消失,能感知疼痛的时候都很少。

    “你不疼吗?”陈淮掐着那截手腕,问他。

    不知怎么的,那些年丧失的知觉,仿佛被这轻飘飘的一问,全勾出来了。浑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都在牵扯着,叫嚣着疼痛,林暮迟来地感觉到委屈,他知道自己该说不疼,可他张了张嘴,缓了好久。

    “疼。”林暮的手垂下去,浑身的力气都松掉了,放弃所有抵抗,睫毛刮着潮湿的掌心,小声对他说:“陈淮,我好疼啊……”

    “可我能怎么办呢?”林暮呢喃着,不知道在问谁那样。

    “我什么都没有……救不了你……还总是要你照顾我,保护我。”眼睛上的手松开,林暮慢慢睁开眼睛,低下头,触到陈淮的衣角,“只能给你穿最破的衣服。”

    陈淮牵起林暮的手,却被反过来捧在手里,举至胸前,给他看手背上留下的冻疮,“住很冷的小屋,买电热毯要攒很久的钱,冻伤膏也买不起最好的。”

    林暮把那只手抓在怀里,盯着陈淮红红的眼睛,没办法地说:“要你去做很辛苦的工作,想吃顿肉只能等员工餐,过年都要用购物卡,我也想一直养你啊……”

    “可我没办法。”林暮躲开脸,喉咙里像堵着石头,现在想起来都要被无能为力的感觉淹没掉。

    “我没办法啊。”林暮问,“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你去死吧?”

    “为什么不能?”陈淮的声音找回来一点,像是真的不懂,声音很轻却很认真地问林暮:“不是说过永远在一起吗?”

    林暮顿住,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那些混在半真半假玩笑里的话。

    陈淮把手搭在他后颈上,让他看着自己,执拗而不解地问他:“永远难道不应该就是死都要在一块吗?”

    第117章 第 117 章

    理智告诉林暮, 陈淮这句话是错的,是不健康、不正常的,他应该对这句话进行纠正。

    但急促跳动的心脏却让他发不了声。

    他产生了一种类似耳鸣目眩的感受, 放在后颈的手有一些凉, 但没办法让林暮清醒。

    陈淮擦去他的眼泪, 粗砺的指纹蹭在脸上麻麻的,林暮感觉自己的脸开始发烫。

    他捕捉到一些关键性的词语, 比如永远,比如在一起, 拼拼凑凑重新组成一句话。

    ——陈淮想要永远和我在一起。

    是自己想的那样吗?

    林暮还抓着陈淮的手, 不自觉地用上力, 陈淮往下看了一眼, 林暮这才如梦初醒,赶紧松开了, 又把陈淮另一只胳膊挡下去, 用袖子随便蹭了蹭脸。

    这下连眼皮都是红的了。

    陈淮正低头看着自己落空的手, 眉毛皱起。

    等陈淮的视线重新回到自己脸上, 林暮开始紧张, 咬住下嘴唇, 有一点难为情的样子。

    他推了推陈淮的胸膛,因为哭过, 鼻子堵了,说话哝声哝气:“你先, 先离我远一点。”

    这个样子在陈淮看起来有些可怜,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又把人吓到了, 半晌没动,表情阴沉沉的。

    林暮本就组织不好语言, 这下更不知道说什么了。

    就在林暮天人交战的时候,陈淮忽然有所动作,他站直了身子,嗓音变得冷静:“是我唐突了,抱歉。”

    林暮愣一下的功夫,陈淮已经转身往外走,林暮连忙伸手拉住他问:“你去哪?”

    两只手又牵在一起,林暮抓着他最后三根尾指,陈淮身体都配合地转过来,只有脸微微侧着,像是保留最后一点坚持。

    “外面下雪呢。”林暮好心地提醒陈淮,“而且很冷。”

    此地无银三百两。

    外面是下雪,又不是下雨或者下冰雹,况且家里没生火,比外面也强不到哪去。

    真是蹩脚的借口,林暮想。

    陈淮勾勾手指,让那一部分联结的更稳固,声音却冷硬,仍是不看林暮:“你不用害怕,我不会做什么。”

    “啊?”林暮不解,“我害怕什——”

    话到一半,林暮突然回想起好多年前,有一次自己被陈淮吓到。在那之后,陈淮的情绪总是有意无意压制着,不敢表达得过界,每次看到他肩膀上的疤都要露出自责的表情。

    林暮感觉哭笑不得之余又找到一些熟悉的感觉,他扯了扯陈淮的胳膊:“我没怕,就是不知道说什么。”

    陈淮不理他,林暮就绕到人面前去,发觉陈淮表情也没比刚刚好到哪去。

    林暮弯腰,单手把刚刚倒地的行李箱扶起来,里面东西装的多,扶手在另一侧,不好用力,陈淮跟着扶了一把。

    “谢谢。”林暮说,“其实我想问你,刚刚说的话是认真的吗?”

    “就是那什么在一块的那句。”

    没把话完整复述一遍,一方面是林暮觉得有个字儿不吉利,另一方面是他还没从那股子害羞的劲里钻出来。

    林暮想的多,刚刚那一瞬间把从前到现在的事都想了一遍,小时候在一起的时间其实算不上久,两个人相依为命,不知不觉就发展出来一些不一样的感情。后来分开,林暮偶尔在夜班不忙的空隙里也会发呆,去思考他跟陈淮之间的亲吻和亲密算什么,会不会只是孤单太久,抑或是生理本能的驱使。

    林暮不知道到底什么算喜欢,什么算爱。在他的印象里,好像两个人不爱也能做那些事。

    上了大学,宿舍楼下每天都有亲热的小情侣,他见里边的男生回宿舍后跑到他们寝室喝酒聊天,喝上头时嘴脸恶心地说又到手一个,玩几天就分了。也听有的人说过,自己只是太寂寞了,就想找个人作伴。还有同学给他传信,说哪个系哪个班有女生喜欢他,明明话都没说过,林暮完全没印象。

    这让他觉得喜欢好像是很随便的两个字。

    爱呢?好像也一样,被许多许多人当作廉价的筹码,在需要的时刻抬出来随意使用。

    可后来林暮独自一人许久,久到同学纷纷脱单,成家立业,他都没想找别人陪自己,也没想过要喜欢谁。

    同学调侃他,一直单着是不是因为心里有人,林暮没承认过,但也没有哪一次否认。

    因为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总是会浮现陈淮的脸。

    万一陈淮回来了呢?

    林暮潜意识里还是觉得,一辈子在一起的人,只想是他,只能是他。

    除了陈淮,谁都不行。

    林暮对这些想的很清楚,可他不知道陈淮怎么想。

    林暮知道自己太较真了,但他害怕,十八岁那年经历过一次稀里糊涂的得过且过,连最后分开都不知道彼此算什么,像样点的身份都没留下。

    无论是朋友,家人,还是……总之林暮再也不想那样了。

    他要明明白白的知道陈淮的心思,所有的,毫无保留的,无论好坏。

    陈淮嗯了一声。

    林暮点点头,又问他:“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现在的状态也很正常,对吗?”

    陈淮身体僵了一下,又低低道了声“嗯”,可视线却不敢落在林暮身上。

    “你在想什么?”林暮盯着陈淮的侧脸问,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强硬,“告诉我,陈淮,我想知道。”

    “你现在不是哑巴了对吗?而且你答应过我,有机会,会告诉,对吗?”陈淮当年离开前跟他对话的那张纸条林暮还保存着,答应他的事,陈淮不会食言。

    “一定要说?”陈淮看向林暮,有着罕见的难堪与不自信,“你不会被吓到。”

    “一定。”林暮发觉陈淮结尾用的是陈述语气,但知道他是在问自己,所以林暮又说:“不会,别担心,无论是什么,直接说就好。”

    陈淮松了一口气,把林暮的手整个包在手心,转过身面对林暮,弯腰到与林暮持平的高度。

    方才那一瞬间的情绪仿佛都消失不见,陈淮的心情肉眼可见变好,可能是因为林暮刚刚给了他肯定的答复。

    外面的天色因为下雪的缘故变得有些沉,一如陈淮此刻的声音,他说:“我在想,如果我现在状态不正常……大概率不会站在这好好跟你讲话,而是——直接不顾你的意愿,把你绑起来,带走关到那种整个世界只能看到我一个人的地方。”

    没见到林暮露出什么意外的表情,陈淮顿了顿,起身,扭开头,很烦躁的语气:“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正常。你关心的人太多了。”

    原来就不少,现在更多了。

    林暮想了想,自己一定是疯了,竟然觉得陈淮烦躁的表情有点可爱,或许用吃醋来形容更合适?

    他问陈淮:“那你为什么没动手呢?”

    陈淮皱眉看他,没有回答。

    “因为你怕我不喜欢。”林暮忽然笑了,屋里暗暗的,可心里亮堂堂。

    他不用等人回复,就想通了什么,有时候行动能证明一切。

    “我手麻啦。”林暮声线带着商量,“先松一下?”

    陈淮不松。

    “等会缓缓,还给你牵。”

    这话好使。

    可没想到刚一松手,林暮就往外跑,陈淮大手一捞把人从背后抱住,低声控诉道:“你骗我。”

    “没有。”耳边的呼吸声太近,林暮缩着脖子躲,但后面就是陈淮,躲不到哪去,“我先去点个火,太冷了,你手不能冻。”

    没回应。

    “松松。”林暮哄他,“很快的,十分钟。”

    还是没回应,林暮叹了口气,把重叠在陈淮小腹的手拢起来,用半敞着的棉服盖住。

    眼前是熟悉的门,门外是厨房,梦一样的,林暮抬手摸摸陈淮抵在自己肩上的头,耳边呼吸一滞,环在腰上的手收得更紧了。

    “是真的吧?”林暮小声问陈淮,“不会一会突然醒了吧?”

    万一呢?林暮想,那得在醒前把想说的话说完。

    “我好想你。”林暮摸着熟悉又陌生的硬质发丝,手心扎得痒,又低低重复一句:“陈淮,我很想你。”

    不必说喜欢,也不用说爱,他们注定不仅仅只是普通的情侣关系,不必靠特定的词语渲染情感。

    有什么东西顺着领口滴落在皮肤上,又凉又烫。

    陈淮没办法回林暮一句我也是,他的想念跟林暮的比起来不值一提。

    于他而言大概只算几个月,便叫人这般急不可耐,于林暮而言,他们分开的时间是日复一日,切切实实的七年。

    “对不起。”陈淮的声音闷在耳边。

    林暮说:“不怪你,是我没有能力,不要哭了。”

    陈淮哭起来是没声音的,连呼吸声都没有,林暮很没办法,转过身去用围巾给人擦。

    “你看到了,我现在也很穷的。”林暮环视四周,这里比县城那个小屋破得多,“但孩子们已经有了去处,我以后也会努力攒钱,跟我着我没办法过很奢侈的生活,但肯定更不会让你饿到肚子。”

    他知道陈淮家里破产了,新闻有写,他也一直有关注。陈淮别墅都被查封了,他现在很有可能是个穷光蛋,没有直说,怕伤害到人的自尊心,毕竟是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来,只能委婉的暗示他,自己还可以养他。

    林暮捧着陈淮的脸问:“所以,你要跟着我吗?”

    陈淮吞咽了一下,把着林暮的手微微低头,鼻尖贴着鼻尖,这眼神……林暮知道对方要做什么,忍着没躲,闭上眼睛。

    意想之中的碰触没有落下,林暮听见陈淮很认真地询问道:“我可以,亲你吗?”

    他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林暮想。

    “可以。”

    说完,没给人反应的机会,仰头吻了上去。

    第118章 第 118 章

    他们嘴唇都是凉凉的, 但陈淮的热一些,是很笨拙的碰触。

    贴上去好一会没动,陈淮身体紧绷着, 全然没有先前几次的侵略感, 像是被这个主动的吻惊到, 没回过神,呼吸都暂停住。

    稍微分开一点, 林暮短促喘了口气,又轻轻亲上去。他没太多主动的经验, 一下下啄吻, 脑子热烘烘的, 缓慢回忆着陈淮主导时的动作。

    先试探着张嘴, 咬住陈淮的下唇,叼着那一块反复厮摩, 陈淮的嘴巴跟人很不一样, 是温热柔软的, 留下淡淡的牙印后, 顺着轻启的缝隙钻进去。

    触及的瞬间, 手指不受控制地收紧, 细微的电流顺着脊背窜上来,林暮脑子里的东西全消失了。

    短暂停顿那么两秒, 林暮忽然怯场,松手将离, 被回神的陈淮把手攥住, 猛地按回去。

    手顺着酥麻的脊椎停留在后腰上, 林暮整个人掌控在陈淮的手中,更亲密地接触砸下来, 林暮感觉自己被咬了一下,随后轻浅的刺痛又被密切地柔软包裹着安抚。

    意识逐渐消失,氧气稀薄,西装外套在林暮手心皱起,分不清是谁的心跳,神经鼓动着像要炸开。

    空气中呼吸声与细密的水声混在一起,耳朵都在发烫,林暮感觉自己好似被陈淮彻底占领那样,向后倾身闪躲,又被追上来,腰背弯出一道不明显的弧线。再退就要倒下去,可腰间的手稳稳托着,直至林暮浑身发软,陈淮才将他松开,让人得以喘息。

    林暮急促汲取着氧气,嘴唇微张,颜色更深了些,嘴角泛着不明显的水光,被陈淮用拇指揩去。

    “太凶了。”埋怨的语气。

    “嗯。”陈淮承认的坦荡,再次倾身,中途被林暮截断,捂住了嘴。

    “不要了。”林暮说,“舌头麻了……”

    他在陈淮渴求的眼神中平复呼吸,缓缓松开手,分开一些距离,道:“我去生一下火。”

    ……

    后来是怎么又被扯回来抱起按在墙上的林暮已经记不清了,不久后,外面传来不明显的脚步声,林暮恍然清醒,按着陈淮的肩膀用力把人推开。

    “来人了。”林暮羞愤欲死,语气十分凶恶,“放我下来!”

    落地腿是软的,陈淮扶着他,被林暮狠狠瞪了一眼。

    “小一啊!在家吗?”外面的人大声喊道,听声音像是进了门,嘴里嘀嘀咕咕,“咋不关门呢……有人吗?”

    声音越来越近,林暮低头看了一眼,西装裤修身,太明显。

    他不自然地跟陈淮说:“你别出来了。”

    而后欲盖弥彰地把棉服前缘往下拽了拽,遮盖住反应,应着声走出去。

    “叔。”

    “还没收拾完呢?我搁村口等你半天了,一直也没见你人影啊。”林暮跟这人其实不熟,村里的大部分人他都算不上熟,只是这次修路通电,村长开会的时候把功劳全安在了林暮身上。

    看不惯他的人态度从尴尬到热络,也就几个月的时间。当年的事终归是过去那么久了,十来年了,村里的人不出去,外人凑了一阵热闹也就没再进来过,村里的人生活其实没受什么影响。

    可现在家家户户有了电,天天晚上看着棚顶明晃晃的灯——还是林暮从外面带回来的。

    先前用蜡烛,用油灯,想有点什么新东西和衣服得托买货郎给捎带,现在什么都方便。

    再深的偏见也都在实打实的好处中淡化了。

    人不就是这样么?看不惯的时候恨得牙痒痒,用得着的时候又能收起所有丑恶的嘴脸,只为能多讨要一些好处。

    倒不是林暮有多热心,只是他想先给自己那些学生准备好灯泡,村口的旧学校太危险,工人都不放心住,刚动工就扒了,盖着临时保暖彩钢房。

    几个灯泡送出去,更多孩子跑到林暮家里,一个个小眼睛圆溜溜,带着家长的嘱托送来请求,顺便叫声老师,林暮哪能拒绝得了。

    一个灯泡换一个学生,林暮觉着不亏。上一代人的认知与陋习很难改变,但孩子们还小,正是塑造三观的好时候,以后的羊淮村能变成什么样,都得靠这些孩子们呢。

    林暮给学生们放了假,说自己要出去一趟,这不,孩子回家一说,家里有马的孙叔就自告奋勇说要送他。

    刚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林暮有点惊讶,想了想,还是没拒绝,现在的林暮没小时候那么冷了,跟孩子们相处让他多了好些宽容,与其与对那些恶意耿耿于怀,不如把心情空出来留给更重要的事。

    “不好意思,叔,有点事,没来得及过去。”林暮就站在房门口,没邀请人再往里的意思,好在对方也没准备久呆。

    “没事,叔来就是告诉你一声,今天估计不好走了。下雪天不好赶路,要不看看不着急,等明天再说?”

    林暮看看外面,雪已经盖了一层,便说:“没事,那等明天再说吧。”

    “好嘞。”中年男人带着草帽扎进雪里,嘱咐林暮今天不走记着早点生火,走之前还体贴地帮忙关上了门。

    从刚刚起就没出声的陈淮从后面贴上来,经过先前一番事,对林暮要走这事反应没那么大了,但语气还是有点硬,问:“去哪?”

    林暮扭头,玩味地看着陈淮,故意不说清楚,拿了打火机去东边灶台边引火,陈淮就跟着站在他旁边,看着像是要发作,又不得已忍着。

    火点着了,塞些玉米秸进去,平时只烧一个屋就够了,但陈淮来了,林暮怕温度不够,把另一个灶台也给点了。

    都弄好,刚站起来,陈淮就要牵他手。

    林暮手上全是灰,躲了一下:“不干净,我洗洗。”

    陈淮只好退而求其次说:“你去哪,我送你。”

    林暮舀一瓢水倒盆里,刚一伸手,激得“嘶”了一声,陈淮皱着眉头给拎出来用随身带手帕擦干净了。

    “没洗干净呢。”林暮手被揉的生疼,知道人这是在撒气,憋着笑,“想知道我去哪?”

    陈淮动作一顿,低低嗯了一声。

    没什么表情林暮愣是看出来委屈的味道,他说:“你稍微低点,我告诉你。”

    陈淮弯腰,林暮却是把棉服脱下来给他披上了,林暮拦着陈淮没让他还:“炕柜里还有,你先穿着,刚才忘给你找了。”

    他穿着大,放陈淮身上正好,旧棉服把精致的西装包起来,让他有了几分跟环境相容的味道。

    “我要去大盘山。”林暮进屋,没拖鞋直接上炕,膝行到柜子边,从里面翻衣服,跟陈淮说,“微博有人给我发消息,说那边好多留守儿童,条件也艰苦,我去实地看看,要是真像那人说的,我就记录一下,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陈淮没怎么想,就不认可地说:“你自己一个人去深山?不行,危险。”

    重新挪到炕檐,陈淮把人抱下来,放地上,动作太自然,林暮有些面热:“不是我自己,有别人的,好像是什么公益电视台的记者,他想做一期专题采访。”

    陈淮半天没搭话,像在想事,林暮没打扰他,出去往锅里添水,准备一会把炕擦干净点,好铺被子。

    想事的人很快跟出来,靠在门边犹豫着问林暮:“你现在……不讨厌记者了?”

    “讨厌。”林暮手上不停,先是问陈淮吃没吃过饭,要不要做点什么吃,而后才重新回到那个问题,“但我只讨厌那一个,就事论事,就人论人。能一块干实事的人,干嘛要讨厌?”

    “你等我两天,我跟你一起去。”陈淮说。

    林暮自行开始做他的拿手好菜,手上飞速搅着鸡蛋偷看他一眼,有点小心翼翼地说:“两天?你还有什么事?公司不是……那什么了嘛。”

    作为奠基仪式剪彩人来到羊淮山的陈淮愣住,联想到先前林暮说的那些话,迟钝地回过味来。

    他一时没想好该怎么给人说自己还有另外两家公司,一个是老本行,另一个是投资公司。

    不得不说,陈淮有点享受林暮这种……跃跃欲试想要养他的感觉,沉默不代表说谎,所以陈淮没吭声。

    用余光观察人情绪的林暮暗自懊恼,看陈淮若有所思的表情,觉着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没事,你要忙就先忙,我得先去西城跟人见面详谈,进山之前我告诉你。”想到这林暮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呆呆问了陈淮一嘴:“你怎么过来的?”

    陈淮下意识换了个重心,轻咳一声,答:“搭车。”

    ——哪怕是搭陈叔的车。

    “哦。”林暮点点头,把鸡蛋放锅里蒸上,“跟运输车是吧,现在一天挺多趟的,我有时候进出就搭顺风车。”

    “那你今天还走吗?”林暮问。

    陈淮很快回:“不走。”

    林暮窃喜。

    等到了晚上,擦干净炕头,铺好被子,屋里已经是暖洋洋的,虽然不及空调房,但也不用穿着大棉服了。

    这回没学生在,俩人经历白天的事,比上次回来的时候多了点暧昧。

    常年单身的林暮家里向来只备一套被褥,隔壁给小女孩们留着的被也不好随便盖,况且老家被褥是原来跟奶奶一块盖的,很大。

    陈淮从被子上捡起林暮给他翻的睡衣时,又发了好一会的呆。

    一套十来块钱的衣服,林暮能留六七年,压下去的心疼又反上来,换好衣服,陈淮把一脸懵的林暮又扯进怀里抱了一会。

    什么都没做,光是抱着,门裂开一道小缝,外面灶台里柴火毕毕剥剥,寒风中的小屋好多年了,头一次这么暖和。

    什么时候睡着的,林暮没有印象,手被人揉着,滑溜溜的,鱼际处一痛,林暮才睁开眼睛。

    天微微亮,陈淮已经穿好衣服下地,坐在炕檐边上,低头看着把他不知道沾了什么东西的手擦干净。

    林暮眨了眨眼,刚睡醒,不在状态。

    手腕上那翠翠绿绿冰冰凉凉的,是什么东西来着?

    第119章 第 119 章

    等看清楚, 林暮登时就清醒了,僵着那只胳膊,以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坐起来, 把东西递到自己眼皮子底下。

    陈淮表情淡淡的, 仿佛给他这个镯子, 是跟林暮当年随手给他套个小皮筋一样稀松平常的事。

    林暮吞了吞口水问他:“这是不是,是不是拍卖会——”

    “嗯。”陈淮把他在空中晾了半天的胳膊塞回被子里包上, 早上屋里寒气重,怕人冻着, 又给林暮解释:“我外婆的遗物。”

    这明显是种传家宝一样的东西, 不说它本身价值几何, 光是这东西背后的含义林暮也受不起。

    他用力却又不敢太用力地往下摘, 也不知道是怎么进去的,愣是拿不下来。

    “这玩意太贵重了, 我不能收。”林暮把胳膊伸过去, 急得开始讲土话, “咋戴上的给我咋整下来, 快点。”

    “明白了。”陈淮侧头, 长长的睫毛低垂, 看着地上一角,语气低落, “你不想跟我在一块。”

    林暮急得跪起来,没等他反驳, 陈淮马上又说:“这是她老人家留给孙媳妇的——但很明显, 这辈子都不会有。我留着没用, 你不要,直接砸了吧。”

    一记组合拳下来, 给林暮都砸得发懵,他刚睡醒,还没活络起来的大脑才处理到陈淮冤枉自己不想跟他在一块的那句话,这边陈淮已经起身,看样子要走了。

    “诶不是,陈淮!”林暮薅着陈淮身上棉服帽子给人扯住,对方怕把他拽下地摔到,堪堪停在原地,一回头那眼神又给林暮看得一哽。

    “我没有那个意思。”林暮盯着手上那个冰凉的玩意两边为难,“这东西都是女生带的,我一个男的……再说要是不小心磕了碰了——”

    “你想让我送给别的女人。”陈淮语气低缓,继续曲解林暮的意思,“你就是不想跟我扯上关系,我明白。”

    “我特么哪说——”

    “抱歉,不能如你所愿。”他把林暮按回去,围起被子,神色认真,“我只想把这东西送给想要共度余生的人,哪怕他不想要,也收不回了。”

    再也听不下去这人胡言乱语,林暮涨红个脸,想发作又被那四个字压着,只得揪着陈淮衣领,一把将人扯到自己面前。

    陈淮胳膊支在褥子上,另一只膝盖跪在炕檐,大半身子被带上来。

    只见林暮拧着一双秀气的眉,耳尖泛红,凶巴巴地警告:“你别无理取闹啊陈淮!演的挺是那回事,你咋不去当演员呢?收收收,我收行了吧!”

    “嗯。”陈淮见好就收,乖乖应声,睫毛颤了颤,视线往下,落在林暮嘴角,那有一小块结痂,是昨天睡前他没轻没重咬破的。

    察觉到危险的林暮反应极快,舔了一下伤口,立马把人从炕上推下去了。

    不能怪他敏感,陈淮简直是个男狐狸精,眼神稍微一变,勾人得很。

    自己要是没把持住,顺了人的意,嘴巴很快就要遭殃。

    现在一张嘴,嘴角还丝丝落落的疼,马上要见记者,不能由着陈淮胡闹。

    “咳咳,那什么,”林暮往门口扬扬下巴,“你先出去,我要换衣服。”

    要说小时候那会该碰的都碰过了,有什么不能看呢?可林暮心里那关过不去,昨晚两个人除了亲亲,没干什么别的,林暮不得不承认,自己临睡前偷偷松了一口气。

    总归分开七年,不可能一下就变得跟原来一样,得有段过渡期。

    “好。”陈淮点点头就出去了。

    等林暮收拾好出来,陈淮已经点好了两边的火,锅里煮着粥,他闻到空气中漂浮着的米香味了。

    “学的真快。”林暮毫不吝啬地夸夸。

    等洗脸的时候,一看到手腕上的东西,动作又小心起来,水都不敢沾。

    早知道这玩意是陈淮的东西,林暮打死也不会替顾昭那个狗东西办事,那可是三千万啊,林暮想飞去京北找人打一架的心思都有了,这跟从他兜里掏钱有什么区别!早知道那十万就不还了!

    ——当然只是想想,一码归一码。

    一捧冷水下去,人精神了,脑子转的也快,林暮擦擦脸,毛巾后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打量着陈淮。

    “你家不是……被抄了吗?”越问越有底气,林暮嘶的一声,把毛巾一甩,“不对劲啊,镯子咋还好好的?”

    陈淮哑然,掀开锅盖搅米,没等想好怎么解释,那边林暮已经开始自圆其说。

    “是不是像网上猜的那种,什么转移财产之类的?”

    “……”有点聪明,但不多,陈淮不得不说:“拍下的时候,登记的就是你的名字。”

    林暮:“!!!”

    “可你那时候还没想起我!”林暮眼珠子睁老大,完全无法相信,“刚见面没几天,你图什么……”

    任林暮怎么问,陈淮都不吱声了。

    一个镯子就能把人激动成这样,陈淮犹豫,三十九楼的房产证跟那张银行卡,现在都躺在新挪进去的保险柜里,全是林暮的名字,这事,还是得缓缓再说。

    直到俩人出门前,林暮看着胳膊上的宝贝毛线镯子,还在肉疼那三千万,整个人都惆怅了。

    “你说拍卖的钱最后到谁兜里了?顾昭那个王八蛋!一辈子追不到老婆。”

    “可能是做慈善了吧。”陈淮淡淡说。

    林暮愣了愣,呆呆地说:“哦……哦。那还行,虽然还是疼,心里可舒服多了。”

    陈淮顺着看到林暮手腕上那被缠了一圈深红色毛线,根本看不出来原貌的镯子,心里软软的。

    这其实是个小口径的,林暮实在太瘦,骨架也小,费了些力气才带上,轻易拿不下来。

    东西套在林暮手上,总有些隐秘的小心思在,比如,像是把人锁住了。

    “到时候把毛线拆了吧。”陈淮说,“不然不舒服,没你想的那么容易坏,再说坏了也能修,没事。”

    ——只是价值会大打折扣,但这都没关系,多贵的东西都不应该成为林暮的限制。

    “真的吗?”林暮明显信了,放松很多,但还是说:“先包着吧,等不舒服了再说。”

    后来林暮找机会跟陈淮暗示,如果他什么时候有需要,想收回去,就告诉自己,可被陈淮一个冰冷的眼神给止了声。

    有的话,真就一点都不能说。

    林暮没带着陈淮坐马车,太简陋,一匹马,身后拉着一块平板,就是所谓的马车了。

    天气冷,更没法坐。

    林暮带着陈淮,去跟孙叔知会了一声,对方打开门,看到林暮身后身高超群的人,意外了一瞬,眼神立马变得尊重,脊背都挺直不少。

    但大老板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到底是活到五十多岁的人,从他上赶着对林暮热络就能看出来,这是个拎得清状况的。大老板一个表情,他就知道这招呼不该打,热情地说没事,祝他们一路顺风。

    今天约好的货车司机有点特殊,带着厚厚的帽子跟口罩,阴天也顶着墨镜,全程与林暮无交流。

    林暮跟陈淮挤在侧座上,一路上偶尔耳语,也没大声讲话。

    陈淮想把人一路送到西城,林暮没让,俩人在火车站门口,林暮心中难免触动,好像这是头一次,有人给自己送行。

    “你不是有事吗?你先忙,我下火车给你打电话,告诉你我在哪。你要是忙完了,想过去找我就去。”林暮从书包夹层里掏出一千块钱,他总共领了三千出来。

    查完十张,想了想,又多查十张。

    自己糙,省着点花怎么都行,进山里更没处花。陈淮已经过了那么些年好日子,得给人多留点,不能一下让人从奢入俭。

    “这些你拿着,”顿了一下,林暮直接把自己兜里银行卡掏出来给陈淮,还附带着小屋的钥匙,一起塞进陈淮兜里,他还穿着在村里换上的那身,棉服兜很大,“你之前放我这的钱包还记得吗?里面的钱我都存上了,跟我的一块,全在这张卡里。”

    说到这林暮笑笑,有点庆幸:“还好你那时候没拿走,现在才有存款呢,不够就取,密码还是我纸上写给你那个——不对,你还记得吗?纸上的内容?”

    “记得。”陈淮说。

    俩人过了安检进入候车室,小地方规矩没那么严,验了身份证就能进,八个小时路程,不长不短,天黑之前就能到。

    火车进站提示响起,林暮一步三回头,先前没人送的时候也没多大感觉,现在身后站了个人,感觉就不一样了,怎么都有点舍不得。

    才在一块呆了一天,撑死能有二十个小时,

    陈淮一直在那站着,目送他,林暮被人群推搡着,即将要通过闸口时,倏然转身,逆着人流艰难挤出来。

    对方像是早有准备,胳膊张开一点,林暮快走几步冲过去,一头扎进陈淮怀里。

    “完了,不想走了。”林暮咕哝着,发丝蹭在陈淮下巴上,“你快点啊,我等你。”

    陈淮的嗓音低沉,喉结微微震动,说“好”。

    检票员在后面喊着:“还有没有人了!快点啊,检票要结束了!”

    俩大男人抱一块,怎么看都奇怪,林暮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可转念一想,过几天元旦一过,自己都二十七了,他谁也不欠,谁也不在意,更何况是陌生人呢?

    以前总是顾虑很多,以后不要了,林暮要珍惜当下的每一刻。

    “低头。”林暮分开一点小声说。

    帽子被掀起罩在头上,林暮扯着边缘抬头,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

    在陈淮愕然的神情中,林暮笑得开心。

    “等你。”他说。

    第120章 第 120 章

    抵达西城的第二日, 林暮与记者碰面,对方一头中长发,性格爽快, 行事干练。

    她带着一车工作人员, 与林暮互相打了招呼, 约定次日进山。

    每次握手,林暮都会收获一句语气尊重的“林老师”, 这让他感觉有些受宠若惊。

    “台里很看重这次的栏目,借着木藏于林账号的热度, 聚焦山区老师与学生背后的故事, 在黄金时段一经播出, 势必会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刘记者话锋一转, 眨了眨眼,笑着调侃道, “估计任谁都想象不到, 坐拥几十万粉丝的公益博主背后之人, 竟然会是这么个年轻的小帅哥。”

    林暮有些难为情:“您就别取笑我了。总想多做点什么, 一方面怕找不准方向, 说错做错, 一方面怕信息处理不得当,对孩子们造成不好的影响。被这样多的人关注, 忐忑与不安更多。希望这次合作能帮到您,少给您添些麻烦才好。”

    见多识广的记者通过短时间接触, 明白面前的男生是个腼腆的人, 转而鼓励道:“怎么会麻烦, 您愿意鼓起勇气公开出境,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要知道我可是好一番竞争, 才争取到负责这档栏目的机会,林老师现下可是大红人。”

    这下林暮更不好意思了。

    刘记者没为难林暮,不再调笑,之后的时间开始探讨正事,包括进山前后的策划流程与拍摄细节,最后为林暮拍了几组照片用作节目宣传预热,便各自回了酒店。

    与人接触对林暮来说是很消耗能量的事,回到酒店的他稍显疲倦,先去洗了个澡。

    西城多风,天气干燥,短短一日过去,林暮的嘴唇就有些开裂,不过正好减轻了之前弄出来那些伤口的存在感。

    洗完澡照镜子时,林暮欲盖弥彰地撕咬掉唇上起皮的地方,一个没注意,弄出了血。

    正好这时候陈淮的视频打过来,林暮扯了张纸按住,走到床边点击接听。

    “还没睡?”陈淮问。

    林暮捏着手机坐下,往墙上的时钟看了一眼,才发现已经二十三点多了,低头,屏幕里陈淮身后一扇通透的落地玻璃,外面蓝天白云,明显跟他时间不一样。

    “嗯,刚洗完澡。”林暮问,“你那边是白天?”

    陈淮往身后看一眼,拿着手机走路,不一会,环境变得有些昏暗。

    “嗯,没在国内。”陈淮说,“明天就回去,三个小时后的飞机,你们几点出发?”

    按时间算,那可能自己刚上火车,陈淮那边就出发去国外了。

    “早上七点半,现在天亮的晚,等天亮了再走,不然怕路不好。”林暮的手机屏幕里是陈淮放大的脸,他平拿着,属于他的那个小框里只有酒店床顶的壁灯。

    借着陈淮看不到自己,林暮放肆地打量陈淮,电话另一端的人哪怕已经失去了巨额财富,看起来依旧出类拔萃,头发丝儿透露着精致。

    好像原来也是,穿着破衣裳,顶着一头林暮亲手给他剪的狗啃头发,只叫人觉得瑕不掩瑜。

    现在帅得更成熟,虽然表情淡淡的,在外人看起来有些冷,可林暮知道对面这个人内心其实很温柔。

    他的那些冷漠和攻击性只是自保的手段,如同自然界中生长出锐刺的植物与动物一样。

    “林暮?林暮?”

    对面连续喊了好几声,林暮才回过神,发觉自己看人看呆了,故作正经地咳了两声。

    “怎么了?”

    “在做什么?看不见你人。”

    “啊,”林暮呆呆道,把摄像头对准在自己刘海上,“这呢。”

    “叫你没反应。”陈淮说。

    “想事情呢。”林暮把手机支在床头柜上,粗糙地擦头发,陈淮那边一时间没了动静。

    跟林暮偷看要藏着掖着不一样,对面那眼神光明正大,垂着头,眼睛就没从屏幕上离开过,虽然屏幕上只能看到一半身子。

    林暮忘了穿长袖,只套个跨栏背心,露在外面的胳膊上印记很多,刚洗完澡手表也没带,抬手间手腕上的疤藏不住,若隐若现也看得明显。

    这边看不到陈淮那头手指虚虚浮在屏幕上,像是想要触摸,最终还是收回去,指甲用力抠在掌心。

    糙惯了的人没有吹头发的习惯,不滴水就行,把手机抄起来,可算让自己的脸出了个镜。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旅馆,与外界唯一的连接是手机里的这个人,林暮心里一阵说不清的情绪又升上来了。

    是好的,混着想念的。

    “陈淮,我要睡了。”林暮靠在床头,被子盖着腿,打开浏览器搜了什么东西。

    陈淮没回应,林暮问他:“你明天回来赶得及吗?我看西城好像没有机场,这边信号不好,进了山肯定更差,到时候不一定能联系上。要不你还是直接回家吧。”

    想了想,补充道:“就是春花胡同的家。柜子里的袋子装着被褥,洗干净的。锅和碗在床上的纸箱里,别的东西也没带走,你翻翻,啥都能找到。”

    “嗯。”陈淮淡淡道,“明天回去赶不上再说,困就睡。”

    视频里林暮眼睛都有点发直了,没休息好困倦的样子,他很少出远门,还不知道自己这种换个地方睡不好觉的毛病叫认床。

    “行,那你也早点……哦,你那是白天,那你没事也休息一会。”说完林暮打了个呵欠。

    “嗯。”

    听到回应林暮往下一滑,躺枕头上,侧身枕着胳膊,另一只手拿着手机,看了几秒闭上眼睛,悄声道:“我睡了。”

    “好。”

    隔几秒,林暮睁开眼睛看一下,发觉视频还没挂,就再合上眼。

    这么重复几次,睁眼的间隔越来越长,最后手机倒在枕头上,林暮的镜头框变成漆黑一片。

    只有微弱的电流音源源不断从扬声器中传出来。

    过了很久,有人小声叫了句“陈淮”。

    梦呓没有落空,不一会,便有人声音很轻的回应。

    睡梦中的人皱起的眉头舒展,往枕头里埋得更深,呼吸绵长而放松。

    伴随着低电量提示音弹窗一并出现的,是十几条未接电话,与三十几条微信消息,有人找他找疯了。

    又过了一会,陈淮突然正常音量叫他的名字,带着几分紧张,林暮挣扎着想醒,可没等真的醒过来,空气忽然安静,手机自动关机,视频也断了。

    林暮怕时间上来不及,要别人等他,在约定日的前一天抵达西城下级市区,自己找了个优惠的酒店,一次性订两天还能优惠一些。

    刘记者下午见面问他要不要跟工作人员住一起,栏目组可以报销,但林暮已经交过钱了,没办法退,他不想额外浪费,只好婉拒。

    两个酒店距离不远也不近,等刘记者一行人赶到,已是凌晨三点多。

    被敲门声惊醒的林暮怔愣,爬起来看眼手机,才发觉已经打不开了,先插上充电线,套上衬衫,才去开门,回头看一眼时间,三点十九。

    “刘记者?”林暮揉揉眼睛,“你怎么来了?”

    “出事了!”

    刘记者声音着急,她身后还跟着别人,林暮把几个人带进房间。

    房间内座机电话在他们进来坐稳后骤然响起,饶是一间房内有好几个人,也都被这深夜中意外出现的声音惊道,林暮走去床边,手刚碰上话筒——

    “先别接!”刘记者话说晚了,话筒已经提起了一点。

    “怎么了?”眼看着话筒被刘记者按回去,林暮一脸状况外,但看对面几个人严肃的表情也知道不是小事,“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边没等说话,座机马上又叮铃铃地响起来,刘记者直接点击挂断,把听筒打开放到一边人为制造占线。

    她神情严肃:“林老师,您是不是有个曾用名叫林小一?”

    林暮听到这问题难免意外,他与对方联系时并没有透露自己以前的身份信息,只给了自己现在的名字资料,当然,如果对方有心去查,也不难。

    “嗯。”林暮有了猜想,“出事与我有关?”

    “是。”刘记者说,“十二点整,微博突然有人匿名爆料了你的身份信息,并且附带你儿时的新闻报道,包括很多过去上学时发生的事,我们第一时间联系你,电话一直打不通。请问,爆料中的情况是否属实?”

    林暮抿了抿嘴,从答应见面开始产生的不安在这一刻终于落到实处,反倒像是松了一口气。

    “抱歉,一直在跟朋友通话,手机没电了。”林暮坐在沙发对面的床边,“情况属实,我小时候确实被记者,采访过。”

    想也知道爆料的会是哪些内容,类似的情况林暮上学时便经历过不止一次,每次挖出来的都是相同的事。

    一条条采访问题,怎么问的,怎么答的,林暮烂熟于心。

    林暮缓了缓,道:“但我想其中可能有些误会,对于当年的采访内容,实际情况有很大的出入。”

    “什么出入?”刘记者问,“我看到采访人是钱锐立,你对这名记者还有印象吗?”

    “……”忽然听到这个数十年无人提起的,藏在记忆深处的名字,林暮愣了一下,怔怔地说,“有。”

    两手不自觉抓紧身下床单,他回忆着,放空般呢喃道:“是很深刻的印象。”

    空气静了一瞬,刘记者若有所思,她身旁的两个人交头接耳说些什么。

    半晌后,刘记者长出一口气,说:“他是我同组的另一名记者,具体情况,我想我已经猜到了。”

    她拿出录音笔,搁在茶几上。

    林暮被东西与玻璃面相触的声音吸引视线,他顺着那只手,看到刘记者,对方目光如炬。

    “如果林老师不介意,愿意说说当年钱锐立对您进行采访的细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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