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宋姨闻言有些惊讶, 但转念一想,白初贺毕竟在海市读书,也许会不熟悉新区,但一次都没来过的话那也不至于。

    她没再多想, 在红灯快要过去的最后几秒, 转头看了一眼白初贺。

    白初贺依然倚着车窗边, 微凉的海风吹过来, 拂乱他额前的黑发,吹过那双平日里神情淡淡的睡凤眼, 在眼睛深处吹起一些涟漪。

    白初贺凝视着远方的什么东西,宋姨觉得好奇, 顺着他的眼神望去一眼,但却只看到远处开阔但空无一人的海。

    车子再度行驶起来,直到那片海岸消失在余光中, 白初贺才收回那些渺然无边的思绪。

    当初那片荒凉, 尘土漫天,甚至飘着不知名垃圾的海滩也可以变成如今这样焕然一新。

    昔日的老城区人看不上的荒地摇身一变成了如今的新区,太过相似的感受, 不得不让白初贺想起自己。

    老城区已经变成了过去, 在记忆中褪色。

    宋姨碰了一下中控,想调出导航, 但不小心按到了播放器,一首旋律安静的外文歌流淌出来,和现在的气氛很相称。

    “听不懂,肯定是小宝喜欢的歌。”宋姨笑了一下。

    白初贺思维已经跳脱出车内, 微微发神,并没有太听清宋姨说的是什么。

    他换了个姿势, 微微仰靠在副驾驶座上,抬头时透过星空顶看见了夜空中的那轮月亮。

    银光静谧,但月亮始终隐藏在浅淡的云雾里,不得让人窥得真貌。

    那月亮还会是记忆中的那个月亮吗?

    白初贺视线移开。

    “初贺。”安静了许久,宋姨忽然叫了一声。

    白初贺的头转了过来,表示在听。

    “你不要怪阿琉。”宋姨说。

    白初贺先是沉默了一下,并没有马上回答。

    刚刚吃晚饭的时候白皎也说过大致类似的话,但意思没有宋姨这么直接。

    而且白皎思维跳脱,说着说着就跳到自己童年回忆上,不像宋姨这样,简明扼要地就切入了主题,不会给人半点转移话题的余地。

    因为宋姨的这句话,白初贺还真的想了想,他怪宋琉吗?最后得出的结果是他不知道。

    他和宋琉是母子,但错过了太多时间,以至于提起宋琉的时候白初贺没办法得出自己对她是心里有埋怨,还是怀念,只是一片茫然。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宋琉,在人生的前十七年里,他已经接受了自己没有父母的这个认知。

    “我没放在心上。”白初贺回答。

    宋姨心里又悄悄叹息一声。

    没放在心上有很多种解释,但白初贺的这个状态,恐怕是因为不怎么在意,所以不会放在心上。

    宋姨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边开车,边聊起其他的。

    “初贺,你和姨婆说说,你之前为什么不愿意搬回来?”

    白初贺不想过多解释,“住习惯了。”

    守着阴家巷的那套房子,就像守着一缕放不开的执念。

    他无意识瞥到中控上播放器面板内滚动播放的歌词翻译。

    [你轻触的那白与银的指尖]

    [仍动摇着,还不愿放开手吗?]

    白初贺忽然失去了兴趣,没有再看下去。

    “这样啊。”宋姨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突然换个新环境可能会不自在,小宝也是,那天和你换了房间之后一直睡不太着,认床。”

    白初贺漫应道:“是吗。”

    宋姨又说了几件白皎的趣事,从白皎小时候不认识水果,再到白皎上学时闹出的小笑话,车内气氛缓和了不少。

    白初贺静静听着,感觉宋姨嘴里童年时期的白皎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看白皎现在的性格,白初贺以为白皎小时候也很活泼开朗,说不定还会有点调皮捣蛋,所以身上才会弄出那些陈旧的伤疤。

    “白皎小时候不是很闹腾吗?”白初贺直接把这个疑问说出了口。

    “不会啊,你怎么会这么觉得?”宋姨惊讶地笑笑,“你不觉得小宝现在很乖吗?”

    白初贺想起不久前在客厅里黏着他胡搅蛮缠的白皎,说出了违心话,“嗯,挺乖的。”

    “是吧,小宝小时候更乖,乖得有点过分了,话都不怎么说,你不跟他说话的话他就不会开口,非得你主动去跟他说话了他才会出声。”

    白初贺倒是真的有点惊讶了,“不爱说话?”

    宋姨苦笑道:“一开始我们还以为他不会说话呢。”

    “不会说话?”

    白初贺以为宋姨嘴里的不爱说话只是比较安静的一种形容,没想到是字面意义上的不说话。

    难得白初贺起了兴趣,而且是有关白皎的事,宋姨也乐意让白初贺多了解白皎一些。

    她悄悄看了一眼白初贺的表情,轻声开口:“初贺你也知道,小皎不是一出生就养在白家的。”

    白初贺“嗯”了一声,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白皎也是孤儿,后来才被宋琉和白远领回家,这件事情宋琉一开始就向他解释过,并没有特意隐瞒什么。

    除了宋琉,何复也会天天念叨这件事,白初贺想不记得都难。

    宋姨估摸不准白初贺的心里想法,但为了照顾白初贺的情绪,她只是提了一下。白皎被带回白家时的情况和过程太复杂,她没有说,也不想过多提及这些。

    小时候的白皎真的非常安静,安静得过分,宋姨不止一次感慨过白皎是个非常好带的小孩。

    “那时候刚把弟弟领回家,我现在都还记得,是你妈妈抱着回来的,到家之后你妈妈说要给他换身衣服,上楼去拿买好的衣服,我就把弟弟领到卧室,想给他洗个澡。”

    当时浴室的水压和温度不太稳定,她放好浴缸里的水后设定了恒温,想出去调试一下水压,就跟小白皎说了声等她一下,她马上回来。

    “卧室里面床和椅子都有,我以为他会自己找地方坐着等,结果等回来之后看见他还在浴室门口,累了就抱着膝盖坐在浴室门口台阶上,完全没动,看见我回来了冲着我笑。”

    当时宋琉也拿着衣服回来了,问小白皎怎么不坐在椅子上等,小白皎就摇摇头,不说话。

    “你妈妈和我一起给弟弟洗了澡,然后带着弟弟在家里指房间,跟他说这里是厨房是卫生间,弟弟听了就点头,还是不说话。”

    “直到吃了晚饭,我们也没听见弟弟说话,就只看到弟弟要么摇头点头,要么笑。你妈妈当时就难过起来了,悄悄跟我和你爸爸说弟弟是不是有缺陷,不会说话。”

    宋琉当时本来就心里难受,又看见小白皎是这种情况,在床边把小白皎哄睡着后和宋姨与白远说话,说到一半就开始掉眼泪。

    “然后小宝听见她哭,醒了,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醒了的小白皎迷迷糊糊,看见领自己回家的那个漂亮女性在哽咽流泪,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抱宋琉,还用小手一直拍宋琉的背。

    他说:“姐姐,别哭。”

    宋琉当时一下子就哭得更凶了。

    白初贺听着,想到不久之前在阴家巷那间卧室里,何复那样说了白皎一顿,他问白皎难道不难受,白皎低着头站在他面前,说难受的,因为何复说他小时候吃了很多苦。

    白初贺慢慢在脑海中凭借着宋姨的话,勾勒出一个用一双小手哄着大人的小孩子形象,然后这个形象和那个低着头说“我很难过”的白皎重合在了一起。

    白皎身上有种奇怪的特质,那种特质让白初贺觉得很不舒服。

    白皎很能理解和共情他人,并且真心实意地为他人感到难过,却似乎从来不甚在意自己的感受。

    白初贺把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抛在一旁,随口问了个问题,借此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当时为什么要坐在浴室门口?”

    刚才一直回忆着过去的宋姨很突兀地沉默了一下。

    “阿琉当时也想到了这个,等小宝说的话多了一点后,就问了小宝这个问题。小宝虽然愿意开口了,但话还是很少,听见阿琉这么问,就说了一个字,他说脏。”

    白初贺微微皱眉,“脏?”

    白家平时可是由佣人打理的井井有条,恐怕连洁癖来了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宋姨握着方向盘打了个转,想起的是小白皎安安静静的笑。

    “他说:‘我脏。’”

    片刻之后,才传来白初贺的声音,“是吗。”

    宋姨口中的白皎让他很难联想到现在开朗又爱说话的白皎,但仔细听完了宋姨的回忆,又会觉得能从丝丝缕缕的线索里看出白皎成长的轨迹。

    能让那时的白皎变成现在这样,宋琉一定付出了数不清的耐心和精力。

    她是真的把白皎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看待,把自己积压了数年的爱意投放在白皎身上,才能够做到这种程度。

    看来当年宋琉和白远真的以为白皎是他。

    身旁的宋姨还在闲聊,只是没有再提那些让人稍感沉重的往事。

    “小宝七岁的时候,这个年纪的小孩多少都有点挑食,餐桌上坐不住。但小宝不会,你给他把饭放好,他就会老老实实的坐着,有多少吃多少,搞得我不敢多给。”

    车子已经驶进了阴家巷的巷口,“初贺,从哪儿开进去方便?”

    白初贺给她指了路。

    阴家巷和繁华的新城区不同,这个点的居民楼已经安静了下来,最多只会偶尔响起一声楼道里跺脚的声音。

    周围也从新区明亮的光线变成了寂静晦涩的黑夜。

    柔和的光会给人惬意的氛围,而幽暗的夜则会让人忧郁。

    不知道是否是受老区深夜这股死气沉沉的气氛的影响,宋姨问完路后就不怎么说话了,专心开着车。

    也许也是因为阴家巷的路线太过复杂所导致的。

    开到白初贺住的那栋单元楼门口,白初贺开门下车,临下车的时候听见宋姨说了一句话,沉缓的声音在深夜里散开,显得模棱两可,意味深长。

    “初贺,你妈妈她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你。”

    白初贺突然有点没来头的烦躁。

    他身边许多人都惋惜过他为什么没有被白家早点找到,白白吃了这么多苦,如果早点被找到,也许他的人生不会像现在这么沉重。

    白初贺不喜欢一直困顿在过去走不出来,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过去无法改变,一直纠结与过去只会让自己越来越难以解脱。

    只有小月亮的事情除外。

    他无数次想过,他和小月亮逃出来乘上远离海市的火车那天,如果他没有让小月亮在原地等他,而是带着小月亮一起去补票,他是不是就不会和小月亮走散,小月亮是不是现在依然会在他身边。

    惋惜他过去的人太多,连身边的何复都时常挂在嘴边。久而久之,话说得多了,白初贺也会在精神疲惫的时候想,如果白家能早点找到他,他是不是就能有早一点带着小月亮脱离那个泥沼的资本和底气。

    他没有怨恨宋琉和白远,但一次又一次地被人提醒而想到这种可能性的时候,他不能不烦躁。

    “是啊。”白初贺说,“不是找到了白皎吗?”

    白初贺已经下了车,正要关车门,车内的宋姨微微弯腰,自下而上地看向白初贺,眼睛里包含着一种白初贺分辨不清的眼神。

    “即使是在找到白皎之后。”宋姨看着他,说下这一句。

    什么意思?

    车门被关上,白初贺在车窗上看见了自己表情微怔的倒影。

    单元楼的声控灯这次似乎是彻底坏了,白初贺走了一路,直到钥匙插进锁眼,老式防盗门轰隆一声被打开的时候,头顶的灯才亮了起来。

    他正在换鞋,眼前冷不丁看见了那双白皎穿过的柠檬黄色的拖鞋。

    白初贺移开眼神,进门后电话响起。

    是何复打来的,“贺子,白皎走没?”

    白初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回答:“走了。”

    “行,你出来吃烧烤不,以前咱们隔壁班那几个也来,牧枚也在。”

    “不了。”

    白初贺把桌子上的两本笔记放进包里,抬眼的时候看见洞洞板上的风景照,他想了想,摘下来,夹进了笔记本里。

    何复大概是听见了他收拾东西的声音,“贺子,你干嘛呢?”

    白初贺用肩膀夹着电话,“收拾东西。”

    何复很敏感地开口,“这个点了收拾东西?你要去哪儿?该不会要搬回白家吧?”

    白初贺听着何复那句“该不会”,“那是我家。”

    何复梗了一下,“那小月亮呢,你不找小月亮了?”

    “为什么不找了?”

    “你都要搬回了白家了,还能记得这事吗?”

    何复的语气已经到了连白初贺都无法忽视的程度,“何复,你想说什么?”

    何复的声音很清晰,一字一句,“贺子,我觉得你自从回了白家之后就变了。”

    白初贺听见他说完这句后,身旁传来模模糊糊的女声,听起来是牧枚的声音,好像很不赞成何复说的话。

    白初贺心平气和地开口,说出的话却很直白,让人无法回避,“变的到底是我,还是你?”

    何复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好半会儿才又开口,“白皎是什么人,你让他进阴家巷的房子,你都不会觉得膈应吗?”

    “何复!”一旁的牧枚已经忍不住了,“你能不能别这么说话!”

    有些话一说出口就刹不了车,“我就挺奇怪的,你不是应该很讨厌白皎吗,有必要对他这么好?我——”

    “何复,别代替我来评判我的事。”

    手机里传来白初贺冰冷的声音,随后挂断。

    何复愣了一下,气不过,一把将手机拍在木板桌上,“我真是奇了怪了!”

    白初贺虽然平时给人一种面无表情心不在焉的感觉,但在他们这个年龄段里算是情绪很稳定的那类人,在何复的印象里,白初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生疏又冷漠地对待他。

    “他妈的我这不是为他着想吗,结果连好脸都捞不到一个!”

    牧枚无语的要命,“你为什么要没事找事啊,什么变不变的,你这话是好兄弟该说的吗,初贺平常压力有多大你不清楚吗?”

    “我说什么了!”何复气急败坏,“他还能因为什么,不就是因为我今天说了白皎一顿!”

    “”牧枚是真的觉得头痛了,“不是,大哥,所以你没事说人家干什么,人家做错什么了要被你说一顿?”

    “做错什么了?就光占了贺子位子十几年这事他就不占理了!”

    “白皎被认回白家那也是初贺爸妈的决定,跟他本人有几分钱关系?白皎被领回白家的时候可能连领养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你这么说和道德绑架人家有什么区别?”

    “我道德绑架?”何复不可置信,“合着大家都没错,是我错了行了吧?”

    “错不错那都是白家的事,初贺都没说什么,谁说也轮不到你来说。”牧枚压低声音,“何复,你管越界了。”

    何复满心窝火,“光说我,你又是怎么想的,你难道不觉得他变了?”

    牧枚盯着他良久,再度出声,声音很轻,但字句清晰。

    “初贺吃了这么多年苦,终于被白家找到,和父母团聚,能够过更好的生活,我作为朋友发自内心的为他感到开心。但你呢,何复,你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何复同样盯着牧枚,说是盯,眼神已经接近瞪视,牙关咬得死紧,肌肉在皮肤下滚动。

    牧枚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

    “何复,你该不会是看不得初贺过得好,想让他和你一起继续跟从前一样吧?”

    “啪”,巨大一声响。

    木板桌被一脚踢翻,碗筷碎了一地。

    隔壁桌的人被吓了一跳,悄悄地往这边看。

    何复双手插兜,阴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不吃了。”

    白初贺收拾好东西,带上卧室的门,站在连接客厅的过道里静默片刻。

    过道里亮着灯,他背对着自己的卧室,眼前刚好是对面那间紧闭着门,白皎一度很好奇但没有开口问的房间。

    房间门很干净,门把手因为经常擦拭,没有积灰,看起来像是有人住在这里一样。

    白初贺的手搭在面前这间房的门把手上,停顿了很久,才打开这扇门。

    月光最先流淌出来,在他身后拉下一个长而沉默的影子。

    房间里一张床,一架衣柜,一张书桌,和白初贺房间的布局一样。

    床上套着干干净净的浅米色四件套,枕头上压着叠好的被子,被子上放了一个小小的毛绒玩偶。

    书桌上放了台灯,笔筒,笔记本,一盆小多肉,墙上挂着和他房间一模一样的洞洞板。

    白初贺挪了挪桌子上多肉的位置,好让白天时的阳光能更好地照耀着它。

    转身的时候,他的鞋尖不小心碰到了书桌下摞着的书。

    整整三大摞,从小学一年级的课本和练习册开始,最顶上的一本是高三的语文教材,崭新如初。

    白初贺没有开灯,但这间房间的朝向很好,躲藏在云后薄纱似的月光就已经大致照出屋内的一切。

    “小月亮。”白初贺叫了一声。

    房间里只有浮动的月光,除了白初贺的声音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大庆开店了,开了一家面馆,就在老城区,离这里很近,饿了的时候去吃一碗很方便。他还记得你爱吃小白菜,店里的素面给菜给的很多。”

    “张爷老了,还开着那家小卖部,现在手抖得连苍蝇拍都握不太稳,眼神也不如以前了,我把他店里的垃圾拎走了他都没发现。”

    白初贺想起张爷靠着烟柜打盹的模样,平常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一抹无声的笑。

    “张爷事也记不清楚了,以为还是从前,让我们三个别在外面乱晃。他还是那么喜欢你,把白皎认成了你,偷偷塞了AD钙,以为我们都没发现。”

    “药馆的刘老头也老了,但是身体比张爷好很多,现在还抽得动烟,每天白天在外面摆个马扎,坐着晒中药,自己也跟着晒太阳。”

    “今天我找他买了药,他想起你,多问了一句,说不知道你现在肩膀有没有好受一些,又拉着我絮絮叨叨讲了遍伤寒杂病论。”

    一切都静悄悄的。

    小月亮在海边许下的愿望,隔着十几年的岁月,依稀回荡在耳边。

    “我要走了,小月亮,我要去住海边的房子了。”

    晚风顺着防盗网吹进来,窗帘贴着地板,无声地晃动了一下。

    “你不跟我一起住吗?”

    白初贺最后看了眼这间房间,仔细地拉好窗户,关上门,离开这套陈旧但温馨的房子。

    宋姨就在车里等着,也没有催,仿佛知道白初贺需要自己的时间。

    “宋姨。”白初贺拉开副驾驶的门上车,“谢谢。”

    宋姨笑了笑,“东西都拿上了吗?没事,有什么需要拿的之后再回来拿就好,来回也不麻烦。”

    白初贺想起岭北那条市郊环海的路,“跨了两个区,挺远的。”

    “是远了点,不过开车也还好。”宋姨踩下油门,“再早点的时候,咱们家没住岭北,就住在新区市中心。那时候住的平层,虽然去其他地方都近,但上上下下也怪累的,特别是家里还养着小狗,得天天遛。”

    “嗯。”白初贺应了一声,岭北水苑的住宅区看起来确实很新,大概开盘没多少年,“后来才搬到岭北的吗?”

    白初贺现在心情出奇的平静,思绪也不像之前那样散漫无常,甚至还有心思分出注意力听着车里放的歌。

    旋律很熟悉,还是刚才那首,恐怕是宋姨不小心按了单曲循环。

    “对,后来才搬的。”宋姨说。

    或许是留了心,白初贺忽然发现,那首他在来的路上没兴趣听下去的歌曲后半段其实旋律也相当动人。

    自然而然地,他的视线挪到中控面板上,看见了他之前不愿意再看,所以没看到的后半截歌词。

    [你的夜晚不久终将结束,迎向崭新的朝晨]

    [直至与那之后坐此的某人,再度相逢之日]

    还会有再度相逢的日子吗?

    宋姨的话夹杂在歌声里,一起传入白初贺的耳中。

    “是小宝挑的房子,他说他想住在海边。”

    第 32 章

    回到岭北, 已经是深夜的十一点钟。

    后备箱里放了白初贺的行李,宋姨载着他开进车库停车,倒车时响起滴滴声,盖过音乐。

    白初贺下车, 在宋姨伸手之前就自行将小尺寸的行李箱提了出来。白家的车库棚顶是透明玻璃, 抬头时能望见很浅淡的月光。

    再低头, 拉着行李箱, 白初贺忽然发现呼吸时鼻尖冒出一缕很薄的白雾,转瞬即逝。

    已经是九月了, 令人心烦意乱的九月。

    “这次是真的降温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温。”宋姨几次想伸手帮白初贺拿, 没找到机会,只能在一旁陪着白初贺。

    “嗯,冷起来了。”白初贺说。

    车库和半个后院连接着, 望出去能隐隐约约望到远处墨蓝色的海, 像一条丝柔的缎带。

    白初贺嘴里答应着,脑袋里想的依旧是宋姨之前随口说出的那句话。

    宋琉和白远购置这套房产的原因是白皎,白皎说他想住在海边。

    多么令人无法忽视的巧合。

    白初贺抽出行李箱的拉杆, 拉杆咔嚓一声, 金属严丝合缝相碰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快进去吧,收拾收拾该睡了。”宋姨带着长辈特有的口吻催促了一下, 白初贺应了一声。

    “初贺,你今晚睡哪儿呢?”宋姨记得白皎之前兴致冲冲地说要和白初贺换房间,不过她觉得以白初贺的性格,不一定会遂了白皎闹着玩似的要求。

    “我看看, 您先去休息吧。”

    宋姨大概也感觉出了点白初贺的性格。

    应该是一个人生活惯了,白初贺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 或许也是不习惯有人总呆在自己的身边。

    她对白初贺是很放心的,毕竟是宋琉和白远的孩子,性格里多少会带着宋琉的细心和白远的稳重。

    “行,那你上去吧,有什么再跟我说。”

    通往二楼的楼梯下埋了灯带,透出朦胧的光线,但二楼的走廊则要安静许多,没有亮灯。

    白皎大概已经睡了。

    白初贺没有点亮走廊的灯,他在阴家巷住久了,已经习惯了昏暗,摸着黑也能走。

    二楼走廊的拱形落地窗也能望见外面的海,白初贺以前没有心思仔细去欣赏,但在这个安静无人的深夜,他忽如其来地冒出了一丁点兴趣,也不知道为什么。

    拱窗的正对面就是二楼的房间,住在二楼,每天睡醒,打开门第一眼就能看见远处的海景。

    但现在是夜晚,外面的景致并不清晰,海隐藏在夜中。

    白初贺无声无息地看了一会儿,直到那条海岸线慢慢清晰了起来。

    是那片遮掩住月亮的云终于渐渐移开,月光漫出,让深夜下的一切事物都清晰可见,展开在眼前。

    黑暗逐渐散去的同时,白初贺转身,看见再远一些的落地窗似乎没有关严,薄薄的纱帘扬了起来。

    风中轻晃的窗帘让他想到阴家巷那里他的卧室对面的那间房间。

    他在那个房间里说出的话没有人回答,代替回答的只有悄声无息的风。

    风停下了,纱帘落下,一轮人影现于月光下。

    穿着睡衣的白皎抱着膝盖缩在靠窗边的软椅上,脚踝交叠着,整个人变成了小小的一团,手里捏着手机,看起来睡得很香。

    他不知道白初贺什么时候回来,干脆守在自己的房间前面等着,拿着手机和宋一青他们聊天打发时间,无聊的时候就看看海,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白皎睡得很安静,呼吸声还不如风声大,脸颊压着膝盖,赤脚踩在柔软的软椅上,蜷起的脚趾被风吹得泛红,只有肩膀一起一伏。

    白皎做了个梦。

    他先是梦见自己坐在街边,吹着风,很冷,冷得他受不了,他就去找衣服穿,找不到什么像样的衣服,只能把夏天的衣服一件一件往身上套。

    身上总算是温暖了起来,白皎在睡梦中蜷了蜷身体。

    之后,他又梦见自己在一片旷野里,身边有个声音问他想去哪里,白皎说想去看海,那个声音说好,我带你去。

    白皎在梦里听见了火车汽笛的声音。

    火车摇摇晃晃,他感觉自己好像陷入了失重状态,漂浮了起来,如在云端,孤零零一个人,不知道要飘往何方,最后坠落在柔软的云里。

    白初贺抱着白皎,一条腿屈起抵着床边,俯身要将怀里的白皎放在床上。

    白皎很不老实地在他怀里蹭了蹭,嘟囔了一句什么话,白初贺没有听清。

    他手撑在白皎的腰旁,垂眼看了一会儿。

    白皎的睡姿似乎很好,只要碰了床之后就不会再动弹,但嘴巴里仍旧迷迷糊糊地嘟囔着什么。

    白初贺没有继续看,起身刚准备离开,手指却忽然被抓住。

    “白皎?”

    白皎翻了个身,没有应答,但仍旧在睡梦中小声嗫嚅着什么。

    白初贺试着拽了一下手,白皎却像橡皮糖一样,仍旧抓着他的手指不肯放开。

    房间里没有开灯,白初贺再一次俯身下去,想掰开抓着自己的那几根手指。

    贴得近了,白皎安静平稳的呼吸扑洒在他的脸侧,那些翘起的发梢撩过白初贺的鼻尖,微微发痒。

    那种奇异的混合着清苦味道的铃兰花香渐渐沁了出来。

    黑暗中,俯身撑在床边的身影忽然不动了,反而贴得更近了一些,鼻尖几乎快和躺在床上的人贴在了一起。

    白皎细而密的睫毛就在眼前,轻搭着,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白初贺忽然萌生出一种想伸手碰一碰的冲动。

    他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人,白皎细软的睫毛扫过白初贺的指腹,怯怯不安地动了动,嘴唇可爱地微抿起来,喉咙深处发出无意识的轻柔黏腻的哼唧声,像一只小猫,潜意识对打扰自己睡觉的人传达着没什么威吓性的不满。

    但抓着白初贺的手仍然没放开。

    白初贺觉得好玩,又要伸手去碰。

    然而这一次,在他如愿以偿碰到之前,白皎的梦呓声先一步响起,隔着呼吸都能交融在一起的距离,清清楚楚地传进白初贺的耳朵里。

    “小狗哥哥”

    白初贺的手瞬间停在半空中,像是被冻结。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靠近一些,不由自主地放慢呼吸,仔细地听着白皎那些带着鼻音的梦呓之语。

    “小狗哥哥小狗呢”

    白初贺停留在空中的手终于动了动,却没有再碰白皎的睫毛,而是缩了回去,他垂眼帮白皎提了一下被子,表情在深夜里晦涩难辨。

    小狗,白皎是在找那条杜宾吧

    白皎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隔着眼皮感觉到了第一层薄薄的橙红色光线。

    他腾地一下坐起来,惺忪双眼逐渐从茫然转变为懊恼。

    坏了!他怎么就睡着了!昨天都还没蹲到初贺哥呢!

    他一下子跳下床,自己换上衣服,换衣服的时候发觉这间房间是白初贺的那间卧室,心里对自己的严谨细心很满意。

    不错,虽然不小心睡着了,至少他还记得自己和白初贺换了房间。

    白皎心里记挂着白初贺的事,换了衣服就跑到自己房间门口,想了想,抬手敲了敲门。

    门里没有动静。

    白皎的心一下子掉下去半截,但还是支棱着心情,抱着侥幸的态度,悄悄打开房间看了一眼。

    自己的那张床最先映入眼帘,和之前一模一样,连阿姨叠好的枕巾都还是最开始的形状,所有细节都说明了卧室里昨晚根本就没住人。

    白皎的心彻底掉了下去,低着头下楼,因为太受打击,走路没有看路,直接撞在了别人身上。

    “醒了?”

    头顶传来熟悉的嗓音。

    白皎感觉自己其实也挺善变,比如刚才感觉心里沉得很,现在又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初贺哥!”

    白初贺换了身衣服,耳机挂在脖子上,“睡得挺久。”

    白皎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为什么另外一间卧室连动都没动过,光白初贺站在这里就让他开心得不行,“我们下去吃早饭!”

    “这孩子,咋咋呼呼的。”远处的宋姨笑着摇头。

    李天心在旁边问,“小皎原来那间房都没人睡,今天不用收拾了吧?”

    宋姨刚想说还是要收拾一下,转念想起之前在衣帽间掉出来的那条白皎的吊坠,“算了,我去给卧室里的花换个水就行了,免得小宝之后又找不到东西。”

    “好的。”李天心乐得偷闲。

    吃早餐的时候白皎注意到白初贺随手捏了一下肩,“初贺哥,你怎么了,没睡好吗?”

    令白皎奇怪的是,白初贺先看了他一眼,随后才一边给面包抹果酱一边回答,“嗯,有点。”

    白皎感觉自己发光发热的时候到了,很热心道:“肩膀不舒服呀,我教你,这样活动一下就会好很多。”

    手中的面包也不吃了,白皎直接当场做了一套以前医生教过的活动筋骨的放松操。

    白初贺看见白皎坐在椅子上快扭成一朵花,喝了口牛奶,没出声。

    娇气包看起来还挺灵活的,姿势虽然说不上优美,但有模有样,像一条活灵活现的蚯蚓。

    “初贺哥,你也试试啊。”白皎一个人扭不够,非要白初贺跟着一起。

    白初贺其实兴致不高,但碍于白皎脸上的笑容太灿烂,还是跟着比划了两下。

    没想到白皎这套放松操看起来不伦不类,做完之后肩颈的酸涩感倒是确实好了不少。

    白初贺心里多少有点意外,“你在哪里学的?”

    白皎忍住沾沾自喜的心情,不过脸上还是透露出一点小小的得意,“我以前身上也经常不舒服,然后去看了医生,医生教了我一手。”

    说到“教了一手”的时候,白皎的声音就像在哪儿偷学到了绝世秘籍一样,压着自得的情绪,但嘴角上扬。

    “是吗。”白初贺还记得昨天的事,“昨天过敏的地方好点没有。”

    白皎伸手要去摸,被白初贺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别上手摸。”

    “哦哦。”白皎想了想,昨晚也没再痒过,“好了很多。”

    “嗯。”白初贺随口问了一句,“你以前哪里不舒服?”

    白皎有点不好意思,“就是换季的时候经常感冒发烧什么的。”

    他身体不算特别扎实的那一挂,怕冷怕热,夏天热一点就会中暑,冬天冷了又容易感冒,宋一青曾经笑话过他是个富贵命,金贵得很。

    白皎一边说,一边偷偷看白初贺的眼色,不知道白初贺会不会也像宋一青一样笑话他。

    “体质不怎么样。”白初贺评价道。

    白皎小声问,“你现在不觉得我是个娇气包啦?”

    “娇气。”白初贺说,“体质不好和娇气不冲突。”

    白皎在心里悄悄吐了吐舌头,“那初贺哥你呢?”

    白初贺回想了一下,他自己倒还真没怎么生过病,最多也就小时候冻得狠了会感冒,大一些了几乎不会生病,“还好。”

    白皎有些艳羡,“真好啊。”

    他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宋琉看他看得很紧,不太愿意让白皎去太远的地方玩也有这个原因,总害怕白皎磕着碰着。

    白皎絮絮叨叨地跟白初贺说,也不知道白初贺听进去多少。

    白初贺渐渐在白皎的描述中听到了不少。

    例如再早一点的时候,白皎上下学都是宋琉和白远亲自接送的,宋琉肯放手让司机接送也就是这几年的事。

    白皎倒是没感觉出来什么,只是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但白初贺察觉出一些宋琉的变化。

    原来宋琉以前对白皎的保护欲更强,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

    白初贺稍微有点能明白宋琉的心情了。

    宋琉和白远在这件事情上也是受害者,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被抱走,这种痛苦恐怕除了他们二人之外,谁都难以体会到一分一毫。

    她只是太害怕噩梦重演。

    理解之余,白初贺稍微有些不解。

    从他的了解来看,白家并不是宋琉和白远这一代才发家,白家上一代已经过世的白老爷子,也就是他们的爷爷那个时候已经积攒了一些家产,后来白远和宋琉才渐渐把生意做大。

    按理说,白远和宋琉虽然说不上富得惊人,但经营着生意,也算是中产水平,宋琉生产时选择的医院绝对是拔尖的,孩子能被人在产房里抱走,这本身就有些匪夷所思。

    当年的事情是宋琉和白远的心结,他们不提起,也没人会想没眼色地去问这些。

    白皎嘴里的话题已经从宋琉送他上小学过渡到小学食堂吃的营养餐是什么,白初贺表情不变地提醒他,“所以你到底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哦哦。”白皎收声,脑海里茫然了一下,才想起他们最开始聊的话题,“就是关节不舒服,下雨的时候很疼。”

    “小皎,你们吃完了吗,吃完了的话我收起来了。”李天心看见他们没再动筷子,问了一声,准备收拾桌子。

    “嗯,吃完了,谢谢天心姐姐。”白皎顺手把碗摞在盘子里,方便李天心收走,“我刚才说到哪了,哦,就是我们小学食堂的包子可怪了,居然还有粉丝馅的,我——”

    白初贺已经对白皎的思维不抱希望了,“刚才说到你该上去写作业了。”

    “是吗?”白皎摸了摸鼻子,“我作业还真没写完,我上去写,初贺哥你呢?”

    “我写完了。”白初贺回答的理所应当。

    “好吧。”作业是大事,写不完老刘要发火。白皎往二楼走了几步,又回头问一句,“初贺哥,我有不会的题可不可以问你啊。”

    白初贺回答,“可以。”

    白皎心满意足地上楼区,白初贺听见门关上的声音,才回自己房间。

    不,是白皎的房间。

    其实住在哪间对白初贺来说都无所谓,他并不在意这些,而且宋琉为他准备的房间也不比白皎的差。

    白皎觉得自己的房间好,其实只是小玩意儿多一些而已。

    白初贺整理了一下昨天没来得及整理的行李,打开行李箱。行李箱塞的很满,但他自己的衣服其实带的并不多。

    白初贺把自己那本笔记本拿出来,打开,小月亮的侧脸在上面害羞地望着他。

    他把之前夹在自己书桌前的那两张大海的照片也拿了出来,想之后买个相框,找一个合适的位置放着,最好能让小月亮的照片对着外面的大海。

    还没等他想好,房门就被敲响,不久之前才听过的白皎的声音传来,“初贺哥,你在吗?”

    白初贺把照片放在桌子上压好,开了门,“怎么了?”

    白皎摆出一个笑容,手里的练习册一亮,“有不会的题。”

    离他们上楼也才不到五分钟的时间而已,有点出乎白初贺的意料,“你有多少不会的题?”

    白皎道:“很多。”

    白初贺面无表情,“那你有多少会的题?”

    白皎不出声了,站得老实端正,眼睛偷瞄白初贺。

    半晌,终于听见白初贺很细微地叹了口气,“进来吧。”

    白皎如愿以偿地抱着练习册进入自己曾经的房间,很自觉地往书桌前走,刚走过去就看见桌面上的笔记本下压了几张叠起来的照片,露出大半,想不看到都难。

    出于礼貌,白皎没有伸手去翻,只是站在桌前看了一眼。

    这一眼也足够白初贺发现了。

    压在笔记本下的照片被白初贺拿起来,白皎隐约感觉白初贺的动作有一点不太愿意让人看见的情绪在。

    白皎有点奇怪,只是一张大海的照片而已。

    他心里想的什么,嘴上就说了出来,“初贺哥,这张岭北的照片怎么了?”

    白初贺收照片的动作顿了一下,转头看着白皎,“我没说过这是在岭北拍的。”

    白皎没理解白初贺的意思,有点茫然,“啊?”

    白初贺直截了当地捏着那张照片举在白皎面前,“你怎么知道这是在岭北拍的?”

    白皎愣了一下,不明白白初贺为什么这么问,“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是岭北吗?”

    白初贺捏着照片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用力,他看了一眼这张他自己亲手拍下的照片。

    很简单的远景构图,上面是天,中间是海,下面是沙滩,没有什么参照物,只有远处有一些连形状都看不太清楚的群山。

    白皎以为白初贺不相信,很认真地用手指点了点那片沙滩,“就是岭北啊,西边那一片浅滩,真的。”

    白初贺没说话。

    这张照片是他很久以前拍下来的,那时候岭北水苑的配套还开发的不完整,这一带海滩鲜有人迹。

    他问白皎,“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个问题倒是让白皎有些摸不到头脑。他就住在这里,能认出来不是很正常吗?

    “因为我经常去海边啊,我喜欢这片海。”

    白初贺捏着照片边缘的手指微微放松了一些。

    白皎说得对,他一直住在岭北,会熟悉这一带也很正常,是自己太敏感了。

    也许是因为最近关于小月亮的线索变多,导致他对相关的事情都很敏感。

    就算白皎认出了这片海滩也代表不了什么。

    白初贺失去了兴趣,快速收起照片。

    他的动作虽然快,但白皎还是晃眼看到了一点。除了大海以外,好像还有一张老旧建筑物为主体的照片,最底下似乎还有一张小孩的照片。

    只是匆匆一眼而已,白皎没能仔细地看清那个小孩的长相,甚至看不出那是个小男孩还是小女孩。

    白皎联想到之前何复说的话,感觉自己大概猜到了什么,“初贺哥,那张照片里的小孩是你要找的人吗?”

    白初贺已经把照片夹在了笔记本里,笔记本合上,白皎除了最上面那张大海的照片外,那个小孩的照片没能再看到第二眼。

    “嗯。”

    白皎想起何复之前对他生气的时候曾经提到过的那个名字,“那个小孩就是小月亮吗?”

    白初贺抬头又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白皎如实相告,“之前何复说的。”

    白初贺继续收拾桌子上的东西,把笔记本放在抽屉里之后,才开口道:“对,他就是小月亮。”

    白皎很想仔细看看那张照片,但迟钝如他,也能感觉出他和白初贺现在还没到能特别敞开说话的关系。

    白皎并不气馁,至少比起之前来说已经好很多了。

    他也不再提那张照片,只是问了一句,“初贺哥,小月亮叫什么名字啊?”

    “没有名字。”白初贺的回答超出了白皎能理解的范畴,“就叫小月亮。”

    白皎心想,怎么会有人没有名字呢,没有名字的话要怎么样生存在这个社会上呢?

    他一边把练习册打开摊在桌子上,一边开口问,“那他为什么叫小月亮呀?”

    白初贺沉默了一下。

    为什么叫小月亮。

    大概是因为那个小孩子当年肩膀受了伤,疼得不得了,却还是忍着痛对着他笑,为了不让他难受,指着自己的肩膀上的月牙形的狭长伤口笑着说,“哥哥看,月亮。”

    那个孩子对他来说确实是黑暗无边的天空中的一轮月亮。

    “我给他取的名字。”白初贺不想过多提及往事,“你哪些题不会?”

    白皎拖了一个板凳过来坐下,一边翻作业卷子一边继续问,“哦,那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啊?”

    白初贺直接反问了他一句,“那你为什么叫白皎?”

    这还真把白皎问住了,他翻书的动作停下,因为白初贺的问题陷入了沉思。

    他的名字肯定是宋琉和白远给他取的,但为什么会取这个名字呢?

    陷入思考的白皎分不出心思再纠结之前的问题,白初贺总算成功地让他消停了下来,心里微微放松下来。

    白皎的习惯很好,每周的作业卷子都装在文件夹里。白初贺看见了翻开的那张卷子,是张语文卷,最后一道题没写。

    白初贺没仔细看,他怕白皎的脑袋瓜一会儿又纠结出一些没必要的问题,于是伸手指着这道空白,“是这道不会吗?”

    白皎恍然回神,看了看白初贺指的那道题。

    是道课外补充题,问张玉孃所作《山之高》的第三章第二句是什么。

    “不是,这题我知道。”白皎拉过试卷,埋头刷刷刷地写下来。

    字迹清秀的答案出现在白初贺眼睛里。

    [月之小,何皎皎。]

    白皎还记着先前那个问题,写完后认真开口,“之后我要问问妈妈为什么给我取名叫白皎。”

    第 33 章

    白初贺视线始终停留在白皎写下的那行诗词上, 直到白皎轻轻叫了他一声后才转眼看向白皎。

    白皎微微歪头盯着他,那双眼睛里夹杂着一点疑惑,耳旁垂下来一点茶棕色的发丝,在阳光下熠熠生光。

    会是巧合吗?还是因为他心里想着小月亮, 所以看到什么都会联想到小月亮?

    白皎见白初贺神情和平常不太一样, “初贺哥, 你怎么了?”

    白初贺强行让自己把注意力从那些轮廓发着光的发丝上转移走。有那么一瞬间, 白皎发梢蒙着的那层浅淡的颜色让他觉得极其眼熟。

    “没什么,你继续翻。”

    “哦。”白皎继续往后翻, 翻出张数学卷子,“你可不可以给我讲讲这道题?”

    白初贺看了眼, 题不是很难,公式背下来套用进去就可以,但解题思路比较绕, 对这部分知识点理解的不透彻的话很难想到解题办法。

    白皎试卷收拾的很整齐, 每张卷子都和当时用过的草稿纸放在一起,白初贺能很清晰地在草稿上看出白皎解题的思考过程。

    白皎应该也想到了可以套用公式,但是试着演算了几个, 都没推出来, 草稿上每个失败的公式都被划掉,光这道题就密密麻麻算了几乎半张纸。

    “看着。”

    白皎很听话地跟着看过去, 看到白初贺捏着透明笔杆的中性笔,在题干上画了个圈,“这个条件有诱导性,实际上和题目关系并不大, 直接排除掉。

    “嗯嗯。”

    白初贺的手指修长,又带着一点骨节感, 捏着中性笔时有种干干净净的清爽感。

    “——你把我刚才说的公式重复一遍。”

    白皎猛然回神,注意力从捏着笔的手指上挪开,“啊?”

    白初贺已经放下了笔,手指按在试卷上,整个人坐近了一些,锐利的睡凤眼直视着白皎,“白皎,你有没有在听?”

    白皎对上那双眼睛,视线下意识躲开,有点心虚,不敢找借口,“一开始听了,然后听着听着走神了。”

    “是吗?为什么走神了,你在想什么?”白初贺的语气淡淡,明明都是一个年纪,白皎心里就是莫名奇妙地紧张了起来。

    白皎那双灵动的眼睛看了眼白初贺,又快速垂下,如实相告,“我在想,你的手真好看。”

    “白皎。”

    “我认真听,我这次一定认真听!”

    白皎坐正,全神贯注地听着白初贺又讲了一遍。

    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生动易懂了很多,他很轻易地就理解了题目要考察的重点。

    白初贺讲完,翻了翻试卷,发现白皎错的几乎全是数学题,外加一道地理的地形计算题。

    “你数学不好?”

    白皎有点不好意思,“嗯,数学好难啊。”

    白初贺想,如果白皎上课时的状态是刚才那样的话,想学好也难。不过在他的印象里,白皎上课是听课很认真的那类学生,笔记也做的很细致。

    可能是真的不擅长理科,“有不会的再问我。”

    “嗯!”白皎答应完后又紧接着补了一句,“我能不能就在这里写作业啊?”

    他怕白初贺会不答应,解释了一下,“这样有不会的我就可以直接问你,很方便。”

    “嗯。”白初贺没什么意见。

    白皎得到应允后继续低头写,写了一会儿感觉到白初贺起身去了衣帽间,大概是要收拾衣服。

    他收回注意力,继续埋头苦干。

    白初贺把自己的几件外套挂在衣橱里,正准备关上柜门时看见衣柜内嵌的抽屉。

    抽屉没关严,不知道是宋姨没注意到还是白皎收拾得急,缝隙里透出一点反射光,里面放的大概是配饰一类的小物件。

    白初贺记得之前宋姨给白皎拿衣服的时候碰掉过什么东西,就收在这个抽屉里。

    白皎收纳的习惯和他的那张课桌一样,既混乱又齐整,像是有囤积癖。

    白初贺顺手把那个抽屉推进去合拢。

    上午的时间过得很快,书桌前的白皎觉得自己不过是写了一张数学卷子,时间就已经接近十二点。

    坐得久了,他浑身骨头发僵,腰酸背痛,尤其是有旧伤右肩膀,感觉筋骨拧在一起舒展不开。

    白皎站起来揉了揉,扭头的时候看见白初贺坐在床尾凳上,手肘抵着扶手,闭着眼睛,膝盖上放了一本书。

    看来昨晚他真的睡得不太好。

    门口传来抓挠的声音,白皎担心吵到白初贺,赶紧轻手轻脚地开门,杜宾的炯炯有神的脸出现在门前,吐着舌头举着一只前爪。

    “嘘。”白皎竖起一根手指,“哥哥睡了,我们要小点声,不能吵到他。”

    杜宾听不懂人话,似懂非懂地悄悄往屋里钻。

    白皎跟在后面小声碎碎念。

    “小狗,以后不能随便进来了,虽然这里以前是我的房间,虽然这里很棒,但我已经和哥哥换了房间了。”

    杜宾一路往床边走,白皎弯着腰跟在后面,伸手想去抱杜宾,被杜宾灵活躲过。

    “我知道你很喜欢这间房间,很喜欢这张床,我也很喜欢,软乎乎的很舒服,我还喷了一点香薰,每天躺在上面香喷喷的,特别放松,还是铃兰味的呢,你还记不记得。而且我会经常熨一熨被子,我——”

    白皎发觉自己越说越偏,“总之,以后这里就是哥哥的床了,你不能再随随便便进来了,知道吗?”

    “写完了?”白初贺闭着眼开口。

    白皎差点被吓飞起来,“你没睡啊?”

    杜宾已经跑到了白初贺身前,蹲着晃尾巴。

    “放松了会儿眼睛。”白初贺伸手摸了一下杜宾的头,“这条狗多大了?”

    杜宾在白家呆了很长一段时间,白皎也不太记得清杜宾的年纪,“十岁多一点,应该。”

    “年纪很大了。”白初贺发现杜宾并不闹腾,更多时候只是喜欢跟在白皎身后,他回白家到现在,很少听到杜宾叫过。

    “嗯。”这话戳到了白皎心事,“小狗已经是个老狗狗了。”

    白初贺继续用手指逗了一下杜宾,“它叫什么名字?”

    白皎对白初贺的问题感到有些困惑,“就叫小狗啊。”

    白初贺继续问,“为什么叫小狗?”

    白皎有种这段对话很熟悉的既视感,“嗯我忘了,反正就是叫小狗。”

    “这个名字是你取的?”白初贺扫视了一眼白皎。

    这么无厘头的名字,如果是白皎取的倒也不奇怪。

    “对呀,你不觉得很可爱吗?”

    白初贺不好评价,“是家里养的吗?”

    白皎回忆了一下,但实在想不出什么了,“嗯妈妈说小狗是我要养的,反正我记得小狗已经在家里很久很久了。”

    “但你不记得小狗是怎么到家的?”

    白皎努力地想了想,脸颊鼓起来一点,又消了下去,“嗯,真的记不清了。”

    白初贺没再说话。

    白皎的记忆力有点糟糕,杜宾如果如他所说,是十岁多一点的年纪的话,按白皎现在的年纪来算,杜宾刚接到白家时,白皎当时最多不过六七岁的年纪。

    但他连七岁的事情都没什么印象了。

    人对自己的童年回忆的确敏感度不同,有些人连一两岁的事情都有印象,有些人则要模糊一些。

    但白皎这个情况,再怎么想也有点夸张。

    “初贺哥,我们下去吃饭吧。”

    白皎的声音打断白初贺的思绪。

    “嗯。”

    该做的作业也做完了,其他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干,白皎没有理由继续赖在白初贺那里,只能摊在房间里玩手机。

    他们A2班有个班群,宋一青正在里面艾特全员问有没有打游戏,许安然看见了,在三人小群里问宋一青写没写完作业。

    宋一青主打的就是一个有恃无恐,“没事,有我们小白公主。公主,你要不要打游戏。”

    宋一青喜欢打pvp游戏,白皎则是几乎不打游戏的那类人,而且床上躺着舒服,他也不想动脑子,于是懒洋洋地回复,“不打。”

    [宋一青:真的吗QAQ公主太无情了]

    [宋一青:记得给我抄作业]

    [许安然:我看见了直接举报]

    事实证明,老实学生一般都玩不过经验丰富的老油条。等到星期一,宋一青早早就来了,争分夺秒地抄完了作业。

    把作业拿给宋一青的时候,白皎心虚得很,频频去看另一边白初贺的眼色。

    宋一青一边抄,一边和白皎咬耳朵,“可以啊小白,初贺哥今天和你一起上的学?”

    白皎很开心,“对啊。”

    宋一青竖了个大拇指。

    上午是地理课连堂,讲台上传来地理老师的讲课声,讲台下有几个学生昏昏欲睡,其中就有一个宋一青。

    白皎留神注意了一下白初贺的状态,白初贺这次倒是没再明目张胆地趴在课桌上睡觉,不过看起来也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台上讲的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

    白皎老老实实地听地理老师讲课。

    这堂课在复习气候和地形的影响因素,地理老师讲课不算是生动有趣的那挂,有点催眠,但白皎还是认真听着。

    “比如树的年轮,我们都知道,年轮的形成是树的细胞分裂活动导致的,而细胞分裂活动会受季节因素的影响,所以才有了宽窄不一的年轮。”

    白皎一笔一划地做笔记。

    “因此,我们可以从年轮的形状分布来判断出某一年的气候,甚至能精细到日照的强度和当年的降水量,可以说,在年轮里我们能够看到树的一生。”

    台下已经有些学生趴下来了。

    “大家不觉得很有趣吗,无论外表如何变幻,过往的经历始终会刻进内在深处。人也是一样,构成我们自己的每一个要素,我们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会潜在地受到成长经历的影响,哪怕我们自己并不记得。”

    台下的学生睡意更浓了。

    白皎写在笔记本上,“哪怕我们并不记得。”

    写完这行字,抬头的时候,白皎看见白初贺也正在听老师讲课,状态比起之前心不在焉的样子好了很多,似乎对地理老师讲的这一段颇有兴趣。

    下课后,睡眼惺忪的宋一青打着哈欠勾住白皎的肩膀,“公主,老秃讲的你听懂没?”

    白皎想了想,“嗯,大概意思听懂了。”

    宋一青感慨道:“牛,老秃的课你都听得下去,我完全没听见他讲的是啥。”

    许安然的座位离他们不远,听见了宋一青的话,出于优等生加班委的天然正义感,她立刻推推眼镜,给宋一青总结了一下这堂课的重点,还顺便把最后的总结给升华了一下。

    “人的行为中能看出成长过程?”宋一青一字一句重复了一下许安然的话,抬手就指着白皎,“那从小白爱收集传单和优惠券的行为中能看出啥?小白小时候是个捡垃圾的?”

    白皎傻眼,“啊?”

    许安然被宋一青给杠的气够呛,两个人直接吵了以来起来。

    白皎没有去听他们的吵架内容,借着课余的机会,拖着凳子到白初贺桌旁。

    白初贺正在看手机,眼睛连抬都没抬,直接开口,“怎么了?”

    “初贺哥,玩手机呢?”白皎想了半天,终于翻出这么一句话。

    白初贺看着手机的眼睛抬起,盯了眼白皎,又垂下继续看,然后又复而抬起,直视着白皎的眼睛。

    白皎心里也觉得尬得慌,琢磨了半天,换了个感觉白初贺会感兴趣的话题,“你平常放学之后是不是都在找小月亮啊,我帮你一起找吧。”

    白初贺微微挑了下眉,“你怎么帮我找?”

    “就,跟你一起呀。”白皎刚才说是那么说,其实心里也没有具体的ABC数,“你平常会去哪里找,我也去。”

    白初贺已经低下头去继续看手机,“家里会不放心你。”

    “没事的。”白皎坚持道,“我会和妈妈说的,而且我又不是一个人,不是有你和我一起吗?”

    白初贺语气平淡,“我不一定能时时刻刻都看着你。”

    白皎觉得自己被白初贺小瞧了,有点不高兴,“我能自己照顾好自己的,我又不是傻子,你就让我一起嘛。”

    “什么一起?”宋一青听见了,大大咧咧贴了过来,“不行,小白,你放学走不了了,快校庆了,得给许委帮忙。”

    白皎有点纳闷,“我能帮上什么忙?”

    “你不能,我能啊。”宋一青嘴巴咧开,露出一口白牙,“她让我帮她准备道具,你作为我的好兄弟,不跟我一起?”

    “可是”白皎眼巴巴看向白初贺,希望白初贺能帮他说句话。

    他不是不愿意帮宋一青,但是他也想帮上白初贺的忙。

    感受到了白皎的目光,白初贺再一次抬起头,看了眼宋一青。

    他对宋一青没什么印象,只记得这个人经常跟在白皎身边,上次跟踪他们跟到上门街似乎也是宋一青的提议。

    白皎期待地看着白初贺,等着白初贺发言。

    白初贺顶着面前人灼灼的目光,慢悠悠对宋一青开了口。

    “你挺喜欢白皎?”

    白初贺的声音并不高,但能让凑在旁边的白皎和宋一青听得清清楚楚。

    三个人之间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安静。

    白皎的大脑高速转动起来。

    什么喜欢,就像他喜欢宋姨,喜欢宋琉白远那样的喜欢?

    “不是,谁会喜欢白皎这个小矮子啊!”

    一声大叫响起,极具穿透力,差点震聋白皎的耳朵。

    宋一青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玩笑,猛地一下就站直,还伸手拍了下白皎的后背。

    白皎根本没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宋一青的声音实在太大,教室里其他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的学生也听见了,大声哄笑了起来。

    没人知道宋一青为什么大叫,但白皎个头在男生里不算高是个公认的事实。

    比起男生们的哄堂大笑,女生们的笑更多只是觉得有趣,有女同学打趣道:“这有什么,个头小小的也很可爱啊。”

    白皎有点懵懵的,但听见女声说他可爱,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教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宋一青还揽着白皎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小白,你说是吧。”

    一片笑声里,唯独白初贺没有笑,暗自皱了皱眉。

    小插曲很快过去,下午上课的时候班主任刘协宣布了这次校庆的事宜。海珠有个传统,校庆和校运动会连起来举办,停课三天,高三的学生也要一起参加,并且每个班要自行出节目承办舞台。

    “校庆节目的事我不干涉,你们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是运动会所有项目必须给我报满,一天天坐在教室也不利于你们健康备考,该运动的时候就运动一下。”刘协一锤定音。

    刘协很重视每年的校活动,直接腾出了一堂课作为班会课给学生们组织。

    班干部之一的女同学拿着报名表上台,“大家有想参加运动会的现在可以来我这里报名。”

    班上的学生对于体育项目还算积极,所有参赛项目不用班干部多费口舌就都有了人选,唯独剩下一个长跑,迟迟没有人愿意报名。

    负责登记的女生很为难,“没有想要参加长跑的吗?我们班至少要出两个名额才行。”

    长跑赛不分性别,统一八百米赛程,一向都是个苦差事,除了体育特长生以外压根没有学生愿意填报。

    宋一青倒是很热心,但他已经填报了两个项目,原则上不能再继续填报其它。

    “真的没有吗?”讲台上的女同学很着急,刘协很看重体育活动,她不想搞砸班主任布置的差事。

    宋一青举手,“要不我报吧。”

    女同学摇了摇头,“你报的太多了,而且长跑有两个名额,就算你报了也还差一个。”

    有个男生忽然出声,“白皎呗,白皎还没报项目呢。”

    台上的女生立刻像白皎投去求救似的目光。

    “对啊,白皎吧。”

    “那长跑只能白皎去了啊。”

    推举白皎的人很多,一直没出声的白初贺看向了白皎。

    白皎坐在座位上,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即便被其他男生起哄,也没有表现出其他的反应。

    白初贺没来头地就想起白皎在一片漆黑的楼梯上磕磕绊绊的样子,笨拙又娇气。

    “那我跑八百米吧。”座位上的白皎举了下手,台上的女同学立刻如释重负。

    “那就还差一个,有人要来吗?”

    讲台下的学生们集体变成了哑巴。

    “我。”白初贺抬了下手。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间。

    白初贺转来这么久,因为出勤次数不多,外加来了也是发呆要么睡觉,和周围的人都没什么交流,独来独往。

    其他学生哪怕想到了白皎,也没想到白初贺会主动参加集体活动。

    台上的许安然戳了戳负责登记的女生,女生回过神来,“哦好的,白,白——”

    “白初贺。初雪的初,祝贺的贺。”

    “好。”女生悄悄看了一眼白初贺,有点脸红,“那就白皎和白初贺,还有同学有疑问吗?没有我就拿给刘老师了。”

    换许安然上台,许安然很熟练地拿黑板擦敲了敲多媒体讲台的顶盖,“运动会的问题解决完了,我们大家来一起讨论一下校庆咱们班要出什么节目。”

    有男生喊,“女仆咖啡厅!”

    “二刺猿滚啊!”

    许安然忍无可忍,“我们是出舞台节目,不是班级活动!”

    “那就你们女生跳个舞不就可以了。”

    许安然又敲了一下黑板擦,非常有震慑力,刚才抬杠的男生立刻闭了嘴。

    “我们今年高三了,还有几个月我们就毕业各奔东西。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应该只会读一次高三,这次校庆是我们在海珠的最后一次集体活动,也是我们人生中最后一次大家聚在一起。”

    这段话的感染力很强,许安然的语气也很伤感,刚才插科打诨的气氛消散了大半,有些感性的同学已经开始有些哽咽。

    白皎坐在座位上想,是啊,这是高中的最后一年了,也是他能够和白初贺天天面对面的最后几个月。

    他已经好久没有想起过那个梦了。和他关系近一些的,宋一青倒是和他上了同一所大学,许安然出国读书。

    恐怕许安然家里已经在准备申请材料了,许安然说出这些时才会这么伤感。

    而他自己,上了大学的他和白初贺关系疏离,碰不到几次面,他的大学生活也是一地鸡毛,入学没多久就成了众矢之的。

    如果一切都没有改变,按梦的发展,这大概是他和白初贺之间最后的一点平静时光。

    想到这里,白皎偷偷去看白初贺。

    白初贺一只手抵着脸坐在座位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正在说话的许安然。

    白皎望着那双眼睛,思绪开始飘散。

    那双眼睛现在还没有未来那么冷漠,虽然疏离,但仍然带着一点少年气,哪怕是心不在焉的眼神也很吸引人。

    白皎突然很好奇,这双视线一向很散漫的眼睛什么时候会认真起来,认真的时候,眼中注视着的人又会是谁。

    忽然,那双眼睛动了动。

    白初贺倚着头的姿势丝毫不变,但眼神转了过来,聚焦至一点,直直地对上了白皎的视线。

    白皎甚至感觉能在那双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白初贺嘴唇一张一合,无声地做出口型。

    白皎竟然看懂了。

    白初贺在问他,“想什么呢?”

    第 34 章

    台上的许安然还在说, 声音传到白皎耳朵里,白皎注意力飘散,许安然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

    “所以我觉得我们大家共同努力出一个节目,大家可以讨论一下对什么比较感兴趣。”

    见白皎没有反应, 白初贺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课桌边缘。

    白皎反应过来, 赶紧摇摇头, 露出一个习惯性的笑。

    对啊, 他在想什么呢?

    等到白皎注意力又飘到其他地方,白初贺仍然在无声地观察着白皎。

    刚才白皎脸上的表情很奇妙, 透露出一种和平常的他完全不相符的样子,是一种恍惚状态, 就像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睡醒后回不过神的模样。

    其实这并不足以引起白初贺的注意,真正让他感到奇怪的是, 白皎的双眼里微微透出一种类似于怀念一样的眼神, 就好像他是白皎的回忆里很久不曾触及的一部分。

    白皎仿佛身在未来,又好像身在过去,透过了久远的时间, 看到了现在的他。

    但这个眼神短短一瞬, 消失的太快,不足以让白初贺看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而且白皎看起来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刚才流露出了这种状态。

    其实白皎脑袋里想的东西已经变了又变。

    那种已经消失了好久的情绪又冒了出来,咕嘟咕嘟,就像汽水里的碳酸,融在汽水里, 但只要一摇晃,就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发出噼啪的响声。

    梦里那个很多年后的他,对白初贺的感情似乎不止是现在这么简单,不是单纯的想要拉近距离,而是一种隐藏在更深处,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出来的情感。

    白皎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同时又觉得很奇妙。

    现在他不过十七岁,每天的烦恼很单纯,只有学业,现在多加了个白初贺,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东西,他也想不太到他还能烦恼什么事情。

    但他却时不时地和梦中二十出头的自己共感,以现在没有太多忧虑的心感受到自己成年后复杂的感情。

    周围的同学吵吵闹闹,但白皎坐在教室里,一瞬间分不清坐在这里的是二十一岁的自己,还是十七岁的自己。

    那种复杂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呢?

    “哎,小白。”

    就在白皎觉得自己好像模模糊糊就要摸到一点边的时候,宋一青的声音传来,打断他的思考。

    那一点即将要和未来的自己连接上的灵光乍现立刻消失了,他又变回了十七岁的白皎。

    “嗯嗯?怎么了?”

    班会课不讲究纪律这种事,宋一青吊儿郎当地斜坐着,上半身倚着桌面,朝白皎挤眉弄眼,“你看第三组那边那俩。”

    白皎看了过去,宋一青说的是一对男女学生,两人正在低着头说什么悄悄话。

    白皎和那两个人没什么来往,认识,但说不上特别熟悉,“他俩怎么了?”

    宋一青颇为小题大做的看了白皎一眼,眼神埋怨,“这你都看不出来,那俩肯定有问题,我观察他们好久了。”

    白皎没明白宋一青是什么意思,脑子转不过来,想了半天冒出来一句,“他们今天没交作业?”

    宋一青露出一种“我服了”的表情,“小白,有时候我真怀疑你还在上小学。”

    白皎眉毛蹙了起来,不明白宋一青为什么突然搞人身攻击,“你干嘛。”

    宋一青又开始挤眉弄眼,“那俩,明显在谈恋爱!”

    这个年纪的学生心态介于成熟和不成熟之间,三点一线的日常生活,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变成大新闻。

    白皎嘴巴无声地动了动,默读了一下这三个字,“谈恋爱。”

    意思他是懂的,但也仅限于理解书面意思,实际上他自己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对“恋爱”这个东西的理解很稀薄。

    宋一青倒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手往桌洞里一摸,掏出一小包糖花生,像个老头子一样丢一颗在嘴里,兴致勃勃,眉飞色舞,隐秘又心照不宣地冲白皎递了个兴奋且八卦的眼神。

    白皎没看懂宋一青那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是因为什么。

    “刺激啊,真刺激,还好老刘不在。”宋一青嚼着糖花生。

    白皎看了看宋一青,他从宋一青的脸上看出了一点他能看懂的表情,“哦,你羡慕?”

    宋一青表现的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耗子,反应比之前被白初贺说喜欢白皎的时候还大。

    “小白,你这什么意思,兄弟受伤了!”宋一青作西子捧心状,半晌又压低声音,贼兮兮的,“你不羡慕?”

    白皎没明白他这个逻辑,“我羡慕什么?”

    宋一青像是看珍稀动物一样上上下下打量着白皎,“不应该啊,你还没到青春期?发育迟缓?”

    又一次人身攻击。

    “”白皎忍了。

    “反正现在就咱俩在聊天,你跟好兄弟我说说,你有没有看上的人?”宋一青道。

    白皎是真没明白宋一青在说什么东西,“什么看上的人?”

    宋一青翻了个白眼,“就是喜欢的人啊?”

    “哦。”白皎想了想,“吴叔宋姨我都挺喜欢的。”

    他的视线扫过教室内,在白初贺的背影上稍微停留了一下。

    宋一青直接放弃和白皎谈论这个话题了,“你看那俩,眼神都快黏一起了。”

    白皎刚好看了过去。

    刚才那边的一男一女两个学生似乎说完了悄悄话,男生和女生对视着,白皎的角度只能看见男生的脸。

    男生盯着女生,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又没有说出口。他的嘴角压着,似乎在努力地克制着笑容。

    最终是女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男生也没能再憋出,边笑边悄悄地帮女生把耳边散落下来的头发别回去。

    女生很害羞地打了一下他的手,但脸上还是挂着笑容。

    “啧啧啧。”宋一青摇摇头,“教室里公然打情骂俏。”

    白皎没说话,久久地看着那个男生的眼神,心里忽然冒出一点陌生又新鲜的感觉。

    他不是傻子,知道那种具有吸引力的喜欢是什么意思。白远和宋琉的感情就很好,他经常看到父母彼此带着爱意的眼神。

    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同龄人脸上也有类似的神情,虽然远不如白远宋琉之间的感情,却是一种独属于少年人才会有的微妙又萌动的情绪。

    两个人仿佛只看得到彼此,一看见对方的脸就会没来头地很开心。

    “嗯”白皎觉得很新奇,又看了一会儿,直到那两个学生发现周围有人在看,才赶紧撇过眼。

    “这就是谈恋爱啊?”白皎小声问宋一青。

    宋一青慈爱地回答:“对我们单纯的公主来说还是太早了。”

    两个人溜号的时候,台上的许安然已经初步定出了一个方案。

    “——舞台剧是吧?我也觉得不错,你们觉得演什么比较好?”

    底下的一名女同学想了想,“童话吧,现成的摆在那儿呢,也不容易出错。”

    “我也觉得。”许安然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几个作品名,“你们觉得哪个好?”

    宋一青也收回了注意力,压低声音悄悄道:“美女和野兽好,班上全是野兽。”

    许安然似乎在征集意见,最后票数最高的是《小美人鱼》。

    宋一青还在继续说,“小美人鱼?小白你觉得呢?”

    白皎正在看黑板上的那几个剧目名,名字他都听说过,但内容并不熟悉,“小美人鱼讲的是什么啊?”

    宋一青的脑袋一下子就转过来了,“你没看过小美人鱼?”

    白皎老实回答,“嗯,没看过。”

    宋一青有点不可思议,但转念一想,觉得有那么一两个童话没看过也是正常的,“那白雪公主呢?”

    “没看过。”

    “小红帽?”

    “听说过一点点,但是不知道具体讲的什么。”

    “睡美人?灰姑娘?青蛙王子?”

    白皎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都没看过。”

    宋一青脸上的不可思议已经变成了不可置信,“不是,怎么可能啊,你没有那种幼儿故事书之类的吗,家里人也不讲吗,你小时候是完全不看电视的?”

    白皎想了想,但是关于小时候的记忆十分混沌。

    宋一青的反应让他觉得有点尴尬,他忽然意识到,对他来说不甚熟悉的这些故事,对其它人来说却是耳熟能详。

    他这样的状况是不正常的。

    “天哪,公主。”宋一青啧啧称奇,“你小时候是怎么过的啊?”

    台上传来许安然的声音,“那就定了,就演小美人鱼,我们来分配一下几个主要角色。”

    底下的学生一提到要演的角色就不好意思地互相推脱起来,许安然没办法,干脆提议抽签分角色,公平又方便。

    “是你们非要这样的,抽签不管抽到的是男角色还是女角色都得上。”许安然打了个预防针。

    其他班委拿了个纸箱里,到教室里让学生们一个一个抽签,教室里的声音一下子安静了不少。

    “卧槽!”一片紧张的安静中,有个男同学贡献了本场抽签的第一声惊叫,“我特么——我抽到了小美人鱼的二姐!”

    立刻有女生捧腹大笑了起来,“我是大姐,二妹你好。”

    宋一青狂笑不止,“这个好,让你小子平时装斯文,这下真——我靠!我怎么是巫婆!”

    刚才抽到二姐的男生立刻落井下石,“你个魔法老太婆还好意思说我!”

    宋一青面如土色,“小白呢,我要看着小白抽。”

    白皎开心地笑着,伸手捏了个纸团出来,打开后笑容慢慢消失,脸上陷入了迷茫。

    手里面皱巴巴的纸团上明明写的是汉字,但白皎就是产生出一种自己不识字的感觉。

    “抽到了什么,我看看。”宋一青看见白皎表情不对,立刻嬉笑着抢过来,看见纸条上的字也愣住了一秒,随口笑得惊天动地,震得白皎鼓膜发疼。

    “卧槽,卧槽,哈哈哈哈哈,白皎,白皎抽到了小美人鱼!”

    全教室的人都愣了一瞬间,然后跟着一起爆笑如雷。

    白皎坐在座位上,心里怀揣着一丁点的期待,仰起头来可怜巴巴地看许安然,“小美人鱼是——”

    “公主。”

    “我能不能——”

    “不行。”许安然也憋着笑,“规矩就是规矩,大家都提前说好了,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破例。”

    另一个男生边笑边嚷嚷,“就是,我还要演你姐呢!我说什么了!”

    有女生笑着拆台,“白皎长得好看,演一下公主也没什么,你演美人鱼姐姐就有点吓人了。”

    许安然手气不错,抽到的不是男角色,而且还是个戏份不轻的女角,是那位邻国公主。

    她本人倒是很遗憾,“其实我想演王子的。”

    宋一青支棱着双手,在白皎身后做出怪动静,声音拉得又长又尖,“小美人鱼,你要拿什么来跟我换双腿?”

    白皎大脑已经有点宕机了,“可是我不知道这个故事讲的是什么。”

    “没事。”许安然拍拍他的肩,“我们会写剧本的,你照着演就可以了。”

    白皎在一片怪叫声中小声问许安然,“那你跟我说说小美人鱼大概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许安然想了想,概括了一下这个童话的主线,“是一个阴差阳错地错过和被错过的故事。”

    “哦。”白皎似懂非懂,“那他们最后在一起了吗?”

    周围声音太大,许安然还要主持班会,没有听见,已经回到讲台去了,剩下满头雾水的白皎一人。

    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下意识地去看白初贺,看过去之后又觉得自己很奇怪。

    他和白初贺从正式见面到现在也不过很短很短的一段时间而已,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遇见问题的时候下意识地就想听听白初贺的建议。

    仿佛白初贺曾经无数次帮助过他,为他解决难题。

    白初贺背对着他,和往常一样安静地支着头,和周围大笑怪叫的气氛格格不入。

    许安然在大声地统计角色,“小美人鱼的姐姐们都齐了吧?”

    四个女生和两个男生顶着大笑声举起了手。

    宋一青评价道:“不错,就得这样,迪十尼格局还是小了,他们竟敢假定角色的性别!既然小美人鱼都可以跨种族,那谁规定了小美人鱼的姐姐们不能是跨性别者?”

    有和他玩得好的男生接他的话,“你说得对,魔法男大姐。”

    宋一青气得直叫唤。

    许安然数了一圈下来,发现不对,“王子呢?”

    另一个班委翻了翻纸箱,赶紧说了句抱歉,“我忘了放王子的纸条了,光想着那几个女性角色去了。”

    “哦行吧,没事。”许安然转过头来,“还差个王子,有谁想演王子?”

    班上的男生全都安静下来,眼神瞥着白皎,没人愿意出声。

    有几个男生原本倒是对王子这个角色跃跃欲试,不过大半原因是因为他们想着可以和女生搭戏,没人想到抽到小美人鱼的是个男生,自然也不愿意和男生演爱情戏。

    许安然觉得头疼,“那有没有没抽到角色的?”

    几个男生叫了起来,“我们都抽到了,戏份挺重的!”

    许安然信不过这些男生,亲自下场,一个一个查有没有还没抽到角色的学生。

    A2班女生比男生少一些,所有女生都有角色了,甚至有几个还要分饰两角,男生也都齐全,他们确实没说谎。

    只是经过白初贺的时候,许安然停了下来,语气拘谨了一点,“同学?你的呢?”

    教室里其他学生也安静下来,都发现还没听到白初贺的角色是什么。

    白初贺无声地继续支着头,没回答许安然的问题。

    许安然顿时有点头大,既不敢多说什么,又不能不说,只能又叫了一声,“同学?”

    白初贺还是没应声。

    许安然没办法,看向了白皎,白皎只好猫着腰挪到白初贺的桌边,轻声叫了一声,“初贺哥?”

    白初贺仍然没动静,白皎伸出手,想拍拍他。

    他刚伸出来,手腕就一下子被白初贺抓住,力度不轻。

    白皎被吓了一跳。

    白初贺终于动了动,眼皮半搭着,睫毛微动,慢慢睁开眼,脸上有一层浅浅未消的睡意。

    他刚才在做梦,梦见自己还是五六岁,冬天的时候坐在大街边上睡着了。

    他睡得很沉,气温寒冷刺骨,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会冻死过去。

    然后有一只小手在推他,手心很暖,一遍一遍地叫,“小狗哥哥。”

    白初贺抬起眼,看见了小月亮的脸。

    他睡得有点头疼,大脑混沌,闭了闭眼后再睁开,才看清面前的人是白皎。

    白皎蹲在他面前,整个人显得小小的,仰头望着他,偏圆的小鹿眼里闪着担忧的光。

    白初贺那只抓着白皎的手忍不住收紧了一瞬间,然后慢慢松开,“怎么了?”

    许安然在班主任刘协那里知道一丁点白初贺和白皎的事,她感觉气氛很微妙,便接过话来,主动问白初贺,“你抽到角色了吗?”

    白初贺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再睁开的时候冷静了不少,“什么?”

    许安然硬着头皮解释道:“就是刚才的抽签。”

    白初贺回答,“刚才睡着了。”

    “”一旁的白皎觉得有点震撼,“刚才那么吵。”

    白初贺轻描淡写道:“跟三中比,不算吵。”

    “呃”许安然道,“那就是没抽到角色吗?”

    “嗯。”白初贺坐直,“怎么了?”

    许安然没说话。

    她虽然是班委,在班上也算小有权威,但她从来没接触过白初贺这种类型的学生,更何况还是三中转过来的,许安然心里其实是有点发憷的。

    “没事。”在她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嘴巴已经先出了声,“这个之后再安排。”

    白初贺没有多问,看起来兴致缺缺地点了点头。

    白皎见没事了,先回到自己座位上。许安然和几个班委商量了几句,正好快到下课时间,就宣布舞台剧角色分配先这样,之后再分配道具组和剧本组。

    其他的学生也不约而同地默契一致,没再提到王子这个角色,似乎谁也不愿意当那个去和转校生说话的出头鸟。

    宋一青倒是在后面大大咧咧道:“我可以分饰两角啊,王子我来演算了。”

    放学时,白皎一边注意着白初贺的动向,一边慢吞吞地收拾书包。

    白初贺现在正式搬回白家了,照理来说放学应该可以和他一起坐车回家了。

    白初贺收拾得倒很快,在白皎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时候两三下收拾好了东西,拎着包从教室后门出去了。

    白皎见他走了,一下子泄了气,肩膀垮了下来。

    宋一青和白皎六年的同窗情谊,知道白皎家里管得严,没打算叫白皎放学后一起去消遣,打了个招呼也先走了。

    白皎叹了口气,收拾好书包,老老实实地背着往教室外走。

    走廊很长,有其他学生嬉戏打闹,白皎看了一眼,觉得很是羡慕,自动在脑海里把打闹的学生替换成白初贺和他,然后又觉得别扭得很。

    他想象不出他和白初贺两个人哥俩好的样子。

    下楼梯时,路过楼梯拐角,白皎正边想事情边往学校中庭走,忽然书包带子被拽了一下,整个人反作用力踉跄了一下,被一只手扶住。

    站稳后,他抬起头来,看见白初贺俊美但平静的脸。

    “收拾书包收拾这么久?”

    白皎微微愣了一下,脸上漾出笑容,“初贺哥,你在等我啊?”

    白初贺凝视着白皎的笑脸。

    白皎好像一直都很快乐,至少大部分时间都是笑着的,就算有难过的时候,也不会记在心上很久。

    真的很好哄。

    “等你半天了。”白初贺稍薄的双唇吐出话,“不是说要帮我一起找小月亮吗?”

    白皎的双眼如同白初贺的想象一般亮了起来,让白初贺想到夜空中的星星。

    “走吧。”他说。

    吴叔开车在外面等着,坚持要送白初贺和白皎到老城区再走。

    白初贺要去的地方路实在太窄,吴叔最后只能停在大路边上放他们下车。

    “初贺哥,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白初贺没回答白皎的这个问题,风牛马不相及地问了一句,“饿不饿?”

    白皎摸摸自己的肚子,还真的感觉有点饿。

    他们在的地方是一片旧居民楼,和阴家巷的氛围差不多,只是这边的开的苍蝇馆子比阴家巷更多,市井气也要比那边浓一些。

    白皎边走边道:“这里离阴家巷好近啊。”

    白初贺听见这句话,偏头看了他一眼。

    白皎以为自己说错了,有点尴尬,“我记错了吗?”

    “你没记错。”白初贺的头已经转开,继续带着白皎往前走,“你记得挺清楚的。”

    白皎觉得自己被夸了,反而有点不好意思,“是吗。”

    “嗯。”白初贺边走边回答。

    老城区最知名的一点就是小路多且绕,连何复也是来过好几次后才记得大概的路线,其余小路还是一概不知。

    能熟知这边的,只有在这边居住过多年的居民。

    以白皎糟糕的记性来看,能看出这里和阴家巷很近,挺让人刮目相看。

    白皎跟在后面,刚想问白初贺要去哪儿,就看见白初贺在一家很小的店面前停下。

    “带你吃碗面。”白初贺说。

    白皎看了看,店面门口立着一个牌子,写着“大庆小面”四个字。

    门帘已经被掀起,一个颇为壮实的男人把毛巾甩在脖子上挂着,一脸笑呵呵的表情,“来了,吃点什——噢,狗儿啊,终于想起带朋友过来了?”

    大庆一边说一边看向白皎,然后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狗儿,这位小同学是——是谁啊?”

    第 35 章

    大庆手里还拿着一个蒲扇, 店里忙活来忙活去很闷热,他额头上挂了一脑门的汗,现在全然忘记要给自己扇风。

    不用扇风,远处一点微风吹过来, 吹得他整个人毛孔张开, 激灵了一下子。

    大庆是在社会摸爬滚打过的人, 比学生更会隐藏内心想法。短短一瞬间的惊诧过去后, 大庆马上整理好了表情,露出热情洋溢的笑容, “先里面坐。”

    他看见白初贺身后的那个小男生刚才似乎张嘴要说什么,听他这么说了之后又闭上了嘴巴, 脚步没有动,先看了白初贺一眼。

    白初贺说了声好,随后长腿一迈进了面馆。

    后面那个个头比起白初贺稍矮了一些的小男生这才跟了进去, 眼睛望着塑料门帘, 明显一脸新奇的模样。

    大庆忍不住去瞧。

    小男生带一丁点卷的头发被风轻轻吹起,日光下翻出浅淡的光。

    白初贺带着白皎在靠近店门的桌子上坐下,白皎四处望了一眼, 也老老实实地坐在塑料板凳上。

    白皎确实觉得很新奇, 他没来过这种店。

    宋琉算是比较注重饮食的人,比起在外就餐, 她更喜欢让白皎吃家里的阿姨做的饭。但因为工作性质,偶尔也会带着白皎出去应酬。

    每次应酬选定的用餐地点大多都是海市小圈子里比较有名气的私家菜馆,再不济也是开业年头悠久或是有一定名气的店。

    白皎对吃喝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追求,基本上家里安排什么, 他就吃什么。

    面馆里的桌板上因为顾客的来来往往,像打了蜡一样裹着一层油光。但大庆勤快, 每个桌子擦得干干净净,并不会让人觉得反感。

    “狗儿还是吃豌杂面是吧,小同学你吃什么?”大庆领着人进了店,看见两个男生都坐下来后问了一句。

    白初贺“嗯”了一声,看白皎一脸懵,抬手把筷子筒后面立着的菜单递给白皎,“想吃什么就点什么。”

    白皎接过,看了一眼。

    大庆这家店明显不是海市传统的面馆,上面的字白皎都看得懂,但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味道。

    白皎不太能吃辣,想了想后决定保守一点,“我想要一碗二两的清汤素面,谢谢您。”

    说完,他把菜单放回去,扭头时看见大庆那双偏小但锐利的眼睛正瞧着自己,里头有一种奇怪的探究的目光。

    大庆听见“素面”这个词时,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是微微一愣。

    白皎想起来刚才在店门口时,这个男人问过自己是谁,他连忙站起来补充了一句,“哥哥你好,我叫白皎。”

    “哎,坐下坐下。”大庆倒是没想到白皎这时候想起来自我介绍,不过听到这个名字,大庆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这是谁了,眼睛里那点探究的目光一下子散去了很多,“叫我大庆就行。你是狗儿的弟弟是吧?”

    听见“弟弟”这个词,白皎的第一反应是瞥了一眼白初贺。

    白初贺从筷子筒里抽了一双一次性筷子出来,垂着眼把塑料皮取掉,并没有参与进这段对话。

    白皎不知道能不能应下大庆这句“弟弟”。

    那天户外实践课返程的大巴上,白初贺只是听见自己叫了他一声哥哥,就神情不快地下了车,导致白皎觉得白初贺可能并不喜欢自己叫他“哥哥”。

    也许对于白初贺来说,比起他这个在白家无忧无虑长大的人,童年时一起相依为命过的小月亮才更像是弟弟。

    白皎心里有点蔫蔫的,没有及时回答大庆这个问题。

    好在大庆习惯了自说自话,刚才那句也只是随口一问而已,“你瞧瞧,是跟狗儿不一样,多有礼貌的小同学。等着,我去下面。”

    白皎看见对面的白初贺还在摆弄手里的那双一次性筷子,掰开后又仔细地刮了刮上面的毛刺。

    白皎心想,连个筷子的存在感都比他强。他一边想,一边准备伸手也拿双筷子。

    谁知道坐在对面的白初贺手里的筷子忽然调了个方向,递给了白皎。

    白皎下意识接住,看见白初贺又抽了一双出来,随便刮了两下。

    “谢谢初贺哥。”白皎反应过来,使劲儿压住嘴角要溢出来的笑容道了谢。

    “嗯。”白初贺一如既往。

    白皎坐了一会儿,小声开口,“初贺哥,大庆哥哥是你的熟人吗?”

    看见大庆和白初贺很熟络的样子,他刚才就想问了,没找到机会。

    “嗯。”白初贺难得多解释了一句,“是我小时候认识的人。”

    “哦。”白皎两条腿不安分地在桌面下晃悠着,“一个人开店,好厉害啊。”

    白皎只是感慨一下,没想到白初贺居然附和了一句,“他确实很厉害。”

    白初贺把筷子搁在一旁的咸菜碟子上,“你不害怕他吗?”

    何复和牧枚第一次来的时候可是吓了一跳,以为是要跟大庆打架。大庆那身健硕的腱子肉和花臂确实也挺唬人。

    “还好吧。”白皎正在打量桌子上大红色的饮品架,里面摆着便利店里几乎见不到的玻璃瓶可口可乐,“我觉得大庆哥人挺好的啊,很热心肠,而且——”

    白皎琢磨了一下合适的形容词,“而且很面善。”

    白初贺盯着白皎。

    白皎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和平常一样,脸上也是随意又自在的表情,能看得出说这话并不是违心,他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

    通往后厨的门帘忽然被掀开,大庆冒出一颗头来,“狗儿,过来搭把手。”

    白初贺应声起身,“在这儿坐着。”

    白皎点点头,开始研究桌上那碟萝卜咸菜。

    白初贺进了后厨,大庆正在大号的汤炉前面,手里操着一把加长的筷子,整个人淹没在热气滚滚的白雾里,“狗儿,你帮我把旁边那筐小白菜叶子洗洗,谢了。”

    白初贺熟练地拿着沥水筐,动作干练,几下就把小白菜洗得干干净净。

    他递给大庆,“你要跟我说什么?”

    大庆在热气里嘿嘿笑起来,“果然被你看出来了。”

    白初贺不置可否。

    大庆把手里一小筐小白菜叶下到滚烫的沸水里,顶着闷热的白雾,声音稍微压低了一点,

    “你觉不觉得”

    大庆说了半句话就没说下去了,一是想不出措辞,二是照顾着白初贺的情绪。

    但他隔着热气,没办法看清白初贺的表情。

    半晌,热气里传来白初贺的声音,“觉不觉得什么?”

    后厨通风不好,开火的时候特别热,大庆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怀念起店门口看见白皎时那阵清凉的风。

    “你觉不觉得这个小同学有点像小月亮?”

    大庆久久没有等到白初贺的回答。

    白初贺在想事情。

    面前跟他说话的是大庆,但他却突然想起去上门街找小月亮结果碰见白皎的那天,牧枚当时那阵微妙的欲言又止。

    他当时注意力在白皎身上,所以没有多问。但刚才大庆的欲言又止,巧妙地和那天的牧枚重合上,让他忽然发觉这两个人欲言又止的东西极其相似。

    白初贺又开始想,白皎和小月亮像吗?

    白皎娇气,烫到手就会眼圈红半天。小月亮坚强,上药的时候哪怕再痛也会忍着不出声。

    白皎心眼多,一件事情想半天。小月亮思维简单,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来不会多想。

    面差不多煮好了,大庆正在捞面,捞到菜叶子的时候感觉有点不对,“哎,好像下错菜了啊!”

    他捏着筷子赶忙走到亮一点的地方,然后松了口气,“哦,就是叶子青了一点。没认错,是这个菜。”

    “得了,你别不说话,你骗不过我。”

    见白初贺迟迟不出声,大庆开口,语气犀利,“你都带到我这来了,不就是心里也觉得他像,想让我也见见?”

    面捞起来,大庆把火关掉。

    白雾散去不少,他透过白雾看见白初贺正在帮他洗碗。

    水龙头的水汩汩而下,从那双手指缝里流下。白初贺微微弯着腰,黑得纯正的耳发落下来,半遮着这张长得很精致俊美的脸。

    大庆看见白初贺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但也有可能是他的错觉。

    半晌,大庆才听见白初贺出声,“你觉得他像吗?”

    大庆琢磨了一下,“反正我觉得是挺像的。”

    他没接受过什么教育,文化水平有限,说不出太多准确的形容词,“就那种,都挺可人疼的小孩。”

    白初贺垂着眼,声音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安静感,“不可能吧。”

    大庆往面上盖浇头,听见白初贺的声音,提着长柄勺的手顿了一下。

    他很少听见白初贺这种声音,带着一点荒凉寂寞的期待,却又犹疑不定,甚至让他听出来了一点不太可能出现在白初贺身上的畏缩。

    大庆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和白初贺相处久了的人,会习惯白初贺平常心不在焉没什么表情的模样,然后下意识地以为白初贺的内心和他的外在一样无敌,轻易不会动摇。

    可是很多时候那些人都忘了,其实白初贺也只是个才十七岁的高三男生。

    他确实不会轻易动摇,那是因为他动摇过太多次,希望被一点点削薄,最后只能一层一层加固自己的内心,才能够让自己不被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打倒。

    不要太过期待,就不会失望。

    白初贺洗完了碗,拧紧水龙头。但这里的管道太旧了,即便他已经拧紧了阀门,也仍然有断断续续的水珠滴下来,滴答滴答地落在瓷砖上。

    大庆不擅长安慰人,也知道白初贺其实不需要别人安慰,恶劣的环境会催生出早熟的孩子,他能想到的白初贺也能想到,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大庆的声音变得有点低,“真想他啊。”

    良久,白初贺道:“大庆哥,你还记的他的样子吗?”

    大庆哂笑,“记得呢,我还没出来的时候没事就看看那张照片。”

    白初贺低着头,又拧了拧水龙头,但水珠还是慢慢地往外滴。

    “在看到那张照片之前,其实我快记不得小月亮长什么样了。”

    大庆沉默。

    他意外遇见了当年那位女摄影师,拿到那张照片,时不时还能看看。

    但白初贺没有,白初贺什么都没有,只有和小月亮过去的回忆而已。

    回忆是最靠不住的东西。

    “我找了太多可能是小月亮的人,开始有点分不清了。”白初贺说。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所有人的脸混在一起,每一张上都有小月亮的影子,但没有一个人是小月亮。

    小月亮和他差不多岁数,所以他每次找的人也都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人,从童年时代一直找到现在。

    以前牧枚问他,对小月亮长大后的样子有没有什么想法。

    他有吗?

    他有的,他找过那么多像小月亮的人,换而言之,他见到了每一个时期的小月亮,见到了无数张小月亮有可能长成的面孔。

    太多太多混在一起,他反而不知道真正的小月亮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

    大庆一语说穿他心中所想,说白皎像小月亮,但白皎可能也只是十七岁的小月亮的样子之一。

    “小月亮那么乖,他怎么那天就没有听我的话。”白初贺把洗干净的碗拿出来,语气微低。

    有些话他不会对何复说,不会对牧枚说,但面对着曾经与小月亮一起长大的大庆时,这些压在心里没说过的话会变得更容易说出口一些。

    小月亮很乖,白初贺让他坐在自己身后,他就可以坐在台阶上坐一整天。

    但那天在火车上,他让小月亮乖乖在那截车厢里等自己,回来后却没了小月亮的身影。

    “对了,我还没问过你这些。”大庆开口,“你和小月亮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庆自从白初贺带着小月亮偷偷逃离海市之后就没再见过他们,小月亮走散,白初贺被临市的福利院收容,他再见到白初贺的时候已经是十年以后。

    白初贺把碗给大庆放好,思索着该从哪里讲起。

    这事何复和牧枚都没有问过他,或许是顾忌着他的情绪。但大庆不会管这些,他觉得该问就得问,

    他们一起长大,大庆也有权了解这些。

    只是太久没有叙述过,反到不知道从何提起。白初贺平时会刻意控制自己不要去想到其中的细节,避免自己的情绪始终困在那个冬夜的车厢中。

    “那时候尾子洞的人说要把小月亮卖给别人,这件事你应该知道。”

    大庆点点头。

    尾子洞就是那群人贩子控制他们这群小孩的地方,年纪小的无处可去,老城区当时治安不好,跑也没有用,迟早被抓回来一通毒打。

    那天他们带着小月亮回尾子洞,大庆去把今天得到的钱交上去,负责管钱的那个人却突然问小月亮在哪。

    大庆只好回去叫小月亮,白初贺不放心,也跟了上去。

    那些管事的人单独把小月亮叫进一个小房间,大庆和白初贺心里不安稳,就在外面偷听。

    然而里面闹哄哄的,说了什么他们也没能听得太清,只是隐隐约约地听到几句。

    有个男人在里面说了一句“小姑娘似的”,又有另一个人很大声地啐了一句,说:“真是什么变态都有,给的钱还多。”

    之后又是一阵嬉皮笑脸的声音,大庆听得直皱眉。

    小月亮没在里面停留太久,也就五六分钟左右的功夫,人就出来了。

    一出来,大庆和白初贺就发现不对了。

    小月亮进去的时候好好的,衣服穿的很板正,还戴着那顶捡来但他很喜欢的毛线帽子。

    但出来的时候,小月亮外套袖子松松垮垮的,帽子也没有戴在头上了,一双小手怯怯不安地拨弄着帽子两边的粗绳子。

    先说话的是大庆,问小月亮怎么帽子没戴着了,万一感冒了怎么办。

    小月亮摇了摇头,没说话。

    白初贺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到一股寒气顺着自己脊背冒上来,激得头皮发麻,手指也忍不住攥了起来,死死掐着手心。

    他开口问,“怎么回事?”

    小月亮原本低着头,也不怎么吱声,听见白初贺的声音之后,他才抬起头来。

    大庆和白初贺才看见小月亮那双大眼睛里包裹着眼泪,往下滚落。

    他们听见小月亮说,“里面的叔叔叫我把帽子摘下来看看,然后摸我脸。”

    小月亮说这话的时候,眼泪一滴跟着一滴流,一双眼睛里全是不解其意但害怕又惶恐的眼神。

    白初贺听了之后,立刻拨开小月亮稍长的头发,看见小月亮小小的脸颊两侧有很明显的红色指印,能看出来是有人捏着小月亮的下巴留下的。

    他们三个人当时就陷入了沉默。

    当时他们的年纪都还小,很多事情都还不太明白。可有些事,他们虽然不能理解是什么意思,但已经能本能地反应到事情不对。

    大庆年龄要大一些,听说过的事情更多,也见过有些端正一点的孩子被人相看,然后带走,不知道带去了哪里,再也没回来过,男女都有。

    大庆当时就骂了一声,“操他妈的!”

    小月亮两只小手不停滴擦眼泪,白初贺一言不发地把拍了拍帽子上的灰,给小月亮戴好,然后转身闷着头就要往那边冲。

    大庆当时被六岁的白初贺脸上那股狠劲儿给吓了一跳,愣了一瞬间,然后才拼命抱着白初贺的腰拦着他,“狗儿你别去!”

    白初贺不说话,发了狠要往那边冲。

    小月亮在旁边吓得眼泪都不擦了,呆呆站了好一会儿,伸手去拉白初贺的手。

    大庆又拦又拉,一路抱着腰把白初贺拖到他们常呆的那个桥洞底下,“狗儿,我知道你生气,但真不能去,你要去了就真完了!”

    白初贺过了好久才冷静下来。

    他们三人都不说话,很久之后,白初贺才开口,“大庆哥,我们带着小月亮跑吧。”

    大庆蹲着,半晌之后点点头,“只有这样了。”

    他们计划了很久,决定带着小月亮先去隔壁南市。海市的这群人势力范围仅限于老城区,只要出了海市,就没那么容易被抓回来。

    他们没什么钱,那几天每天都出去拼了命乞讨,大庆连下跪磕头这件事都做了出来,最后凑齐了三张站票的钱。

    临到走那天,大庆却突然说他不能和他们一起,让小月亮和白初贺往南市跑,他往北边的城市跑。

    小月亮急得要哭,舍不得大庆走,白初贺也不同意,大庆磨了好久嘴皮子,说三个人都往一边跑的话很容易被发现,先分两路跑,等安定下来他再去南市找他们。

    大庆的说法是有道理的,白初贺考虑了很久之后才勉强答应。

    等到要走的那天,他们三个人起了个大早,装作出去要钱的样子,实际上一离开之后就闷头往火车站走。

    当时海市有两个车站,白初贺和小月亮往火车东站走,大庆往客运西站走。

    他们没有电话,也没有固定的住址,只是潦草地约定了,安全了之后在南市会合。

    但白初贺这边出了点差错,他们想的太单纯了,以为花钱买了票就能上车。那时候查得不严,他们很轻易就混上了列车,但在列车准备发车时,车内查票的乘务员发现他们没有身份证,要求他们去登记处理。

    白初贺没办法,只好边快速想着如何应对,一边安顿小月亮。

    “我当时找了个车厢,让小月亮在那里等我,我跟着乘务员过去。”

    那天是阴天,还下了雪,大块大块灰败的雪花落下来,像他们身上的棉衣里灰扑扑的棉絮。

    “我过去之后,想办法让他们同意等到了南市再处理,然后回去找小月亮。”

    “然后呢?”大庆忍不住问,问出口的时候就大概猜到了结果。

    “小月亮不见了。”白初贺说。

    他当时买了最便宜的小面包,然后狠狠心又买了一瓶汽水,穿梭在车厢里,去小月亮在的一节车厢去见他。

    那天是白初贺最开心的一天,在他记忆里,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这么开心过。

    他的脚步都变得轻快了不少,往常孤僻凶狠的表情都松快了很多。

    那个年代的列车上卖的还是玻璃瓶的可乐,他稳稳地提在手里,心里想着这一次一定要让小月亮喝到上一次没喝成的可乐,让小月亮尝到可乐的味道。

    他甚至想象出绿皮火车的圆角方窗,他和小月亮会挑一个窗边的位置坐。等雪停了,太阳出来了,阳光罩在可乐的玻璃瓶上,他形容不出来,但一定会很好看。

    按小月亮的性格,一定会让他先喝一口,到时候他也可以尝尝可乐的味道。

    可小月亮不见了,最开心的一天在那一瞬间变成了最痛苦的一天。

    第 36 章

    听白初贺说完, 大庆沉默了一下。

    白初贺对他讲起这件事时没有提到太多的细节,和白初贺的性格一样,不拖泥带水,平铺直叙地两三句话讲完了和小月亮那天的全部遭遇。

    白初贺甚至没有用太多言辞, 语句听起来干巴巴的, 说的很笼统, 但足够大庆了解到那两个小孩子在那一天的经历。

    大庆忍不住瞧了白初贺一眼。

    或许是厨房内的热气没有散尽, 他不太能看清白初贺现在是什么状态,是否一脸难过, 又或是像那时听见有人相看小月亮时的一脸凶狠,又或许是像平常一样没什么太多表情。

    和白初贺真正一起长大的人, 除了小月亮就只剩大庆。

    大庆是为数不多的了解白初贺的人。

    他知道,就算白初贺叙述这件事时使用的言辞干瘪简洁,甚至短短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概括了他们在那年冬天的一切, 但真正的情况一定比白初贺叙述出来的要更让人绝望。

    从白初贺刚才说话时偶尔的停顿和沉默就可以看出。

    短短的几句话不断在大庆的脑海中萦绕, 有时候过于干瘪的叙述反而会导致听者对留白处想象连篇,至少大庆在白初贺说的时候,就已经忍不住从那些简单的词汇和平铺直叙的语调中, 想象当时真正的场景如何。

    白初贺小时候就很冷僻, 但和现在这副俊美外表下无比吸引人的疏离感不一样,他小时候的冷僻是孤僻, 是信不过任何人的警惕。

    配上流浪儿那副脏兮兮的外表,小时候的白初贺远没有现在这样让人心生好感,小时候的他不讨人喜欢,那副野狗样子连路人见了都要皱皱眉。

    这样的小孩, 带着小月亮去火车站的时候,一定没少接受人异样的目光。

    或许进站时还会被拦下来, 被怀疑是进来乞讨的小孩。

    上车时的经过也一定远不如白初贺叙述的那么简单,从被乘务员发现,再到要求检票,一定发生过比他的平静言辞更激烈的冲突。

    大庆本人和那副粗狂外表相反,实际上心思很细腻,考虑周全,不然小时候的白初贺不会服他。

    大庆避开白初贺的视线,转身悄悄用脖子上的毛巾胡乱抹了下眼睛。

    他心思细,所以总忍不住去想象。

    在白初贺提到自己去找小月亮的路上中途买了点吃的时,大庆在想,那样一个脏兮兮的小孩,不善言辞,性格孤僻又不讨人喜欢,会不会在售货的小车前顶着售货员警惕的眼神,笨拙解释了很久,他不是来要饭的,他是真的想买东西,他身上有钱。

    就算是已经摸爬滚打过很多年的大庆,听着白初贺没什么情绪的声音,也忍不住眼睛发酸。

    他了解白初贺,这件事对白初贺来说根本不可能像白初贺的语气那样普通。

    白初贺小时候还算是个情感表现很明显的孩子,虽然不是讨人喜欢的那方面,但其它人能轻易看出来白初贺现在是高兴还是愤怒,是开心还是难过。

    不像现在这样,带了一层厚厚的面具,什么情绪都隐藏在面具之下,只剩下没有太多表情的平静面庞。

    只有不断地经受了情感的冲刷,最后慢慢稀释,才能变成什么都波澜不惊的样子。

    大庆心里沉得慌。

    面前的男生才十七岁啊。

    小月亮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他因为这件事痛苦不堪过多少次,才会慢慢达到现在这样,提起时脸上已经不会太多波澜?

    大庆想想都难受得慌。

    “我先把面端出去。”大庆说了一声,一手端着一个海碗,用头顶开门帘走出去。

    白初贺虽然脸上看不出什么,但大庆知道,每次提到这件事情时白初贺都不会好受。他借着让白初贺帮忙的借口,把白初贺一个人留在后厨,留给白初贺一点空间。

    他真怕白初贺这样久了,真的变成一个完全没有情绪的人。

    大庆走出后厨时,第一眼看见的是白皎的背影,因为桌子不算太高的缘故,后背微微躬着,肩膀不知道为什么,呈现出一个不太自然的弧度。

    外面的太阳快落山了,夕阳斜映进来,那轮背影在夕阳里看起来稍微有些瘦小,几乎让人觉得这个孩子是不是小时候没好好吃饭。

    大庆摇了摇头,把脑袋里这个荒唐的念头赶了出去。

    白家那种家庭养大的孩子,怎么可能吃不饱饭。

    也是,刚才这两个人过来的时候,他迎着外面的风看了一眼,一瞬间觉得白皎和小月亮特别像。但现在稍微冷静下来了,仔细一样,虽然还是觉得很像,但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

    小月亮怎么可能恰好就被狗儿的亲生父母养大。

    就算真的有这么巧,有些细节也不太能推得通。大庆听白初贺说过白家的情况,虽然说的不算很仔细,但听起来,白皎似乎是很小的时候就被白家父母领回去养大的。

    虽然不知道是几岁领回去的,不过想必不会太大。

    而且这些似乎是白家父母主动讲给白初贺听的,白初贺当时还没到白家,对白家这个便宜弟弟没太多感觉,白家父母没提过白皎是几岁到的白家,白初贺自然也懒得去主动问。

    大庆当时是和白初贺在微信上聊的这些,他当时倒是问了一嘴,白初贺的回复很简单,就三个字,“不知道。”

    那时候白初贺还没和白皎见过面,大庆能从这三个字上感觉到,白初贺当时对白皎确实是兴致缺缺。

    思维跑远了,大庆回过神来,店面内背对着厨房坐在桌边的背影虽然偏瘦,但其实说不上特别瘦小。

    他刚才一瞬间以为是个小小的孩子坐在他的店里,但仔细一看,分明是个已经到青春期的小男生,晃悠着脚尖,手臂压在桌面上。

    大庆想起他们三个小时候在海边许的愿。

    他的愿望是是想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店。

    狗儿的愿望是希望小月亮健健康康长大。

    小月亮许的愿望只有狗儿听见了,他没听见。他之后去问,小月亮很不好意思,不愿意说。

    要是不远处坐着的那个小男生真的是小月亮,那该多好。

    那他们三个人的愿望应该就都实现了。

    小男生似乎在想事情,没听见身后大庆的动静。大庆把面放下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男生才反应过来。

    只是小男生在被大庆拍到肩膀的时候,弧度不太自然的肩膀一瞬间缩了一下。

    大庆唬了一跳,他虽然壮实,不过手上都是拿着劲儿的。刚才虽然拍了拍白皎,但他收着劲儿,没想到白皎的反应像是疼着了似的。

    大庆心里迷茫地想,难道这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都比较娇气吗?

    想归想,他嘴上连忙问,“没事吧,我这没轻没重的,是不是拍疼你了。”

    白皎刚才正在想班会的事,冷不丁被大庆拍了一下。他忍着右肩上骨头缝里一瞬间的痛意,露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没事大庆哥。”

    大庆生怕把白皎拍坏了,他倒是没什么,主要是白初贺刚回家,还在磨合期,要是把弟弟带出来就受了伤,他岂不是帮了倒忙。

    “真没事啊?要不我看看,我这儿有红花油,伤着了能搽一搽啥的。”

    白皎露出一点小虎牙,“真没事,不是大庆哥你的问题,是我肩膀本来就有点毛病,不影响的。”

    听白皎这么说,大庆才勉强放下心来,也不提搽药的事了。他不清楚白皎肩膀具体是什么伤,指不定人家有医生开的药,随便擦药影响到了反而就不好了。

    桌上有切了葱花的小罐,大庆拿过来在面上放了点,唠了几句家常,“小同学,你肩膀是什么问题啊?我以前也有认识的人肩膀不好,这玩意儿挺难受的。”

    白皎好奇道:“真的吗,那大庆哥你那位熟人是什么情况啊?”

    大庆叹了口气,“烫伤来着,外加点皮外伤。你呢?”

    白皎伸手把两碗面摆好,把白初贺的那碗端端正正地摆在没有人的对面。

    “我好像是关节有点问题,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平常下雨天之类的会有点痛。”

    “哎哟。”大庆咂了咂舌,表示同情,“你年纪这么小,怎么就落上这个了,啥时候弄的?”

    白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具体我也忘啦,反正应该是挺小的时候弄的。”

    他说完,忍不住大庆身后看了看,只看见通往后厨的门帘,后厨里安安静静的,“大庆哥,初贺哥呢?”

    大庆似乎刚才在想什么,听见白皎的声音猛然回过神来,“噢!我让他帮我洗一下碗,很快就回来了。”

    “好。”白皎点点头。

    后厨里,白初贺娴熟地把台面上用过的空碗收进水池,拧开水龙头清洗。

    水龙头里的水柱浇在手心里,白初贺手指微微缩了一下。

    刚才他心不在焉,现在才发现水管里的水这么冷,不至于冒寒气,但也是冰凉的程度。

    这种微弱的冰凉感,让白初贺想起那些灰败的雪。雪化在了手心里,维持不了多久,但那一瞬间的冰凉已经很容易让人提神。

    白初贺低头洗碗,挤洗洁精的时候大庆掀开门帘进来了。

    大庆拿来抹布把台面上擦了擦,“小同学刚才找你,问你在哪儿呢。”

    白初贺“嗯”了一声。

    大庆笑道:“还挺可爱一小孩。”

    白初贺:“嗯。”

    大庆把抹布扔到水池里,“行了,你去吃吧,我来洗。”

    白初贺正在把一个洗好的碗放在水池边,“没事。”

    大庆见状也不再阻止。

    白初贺从小就有个毛病,不爱欠别人的,别人帮了他什么忙,他就一定要找点什么东西补回去。

    看着好像很懂事,实际上就是不想跟别人有太多往来。越客气,距离感越重。

    以前大庆刚认识白初贺和小月亮的时候,心里还挺受伤。后来三个人在一块久了,白初贺对别人还是那个死样子,但对大庆算是慢慢放下了心防。

    这会儿白初贺不说,大庆也看得出来,白初贺一直都想找机会对他当年的照顾表达感谢。

    只是白初贺不怎么表达情感,看起来不明显罢了。

    大庆正在这边想着,白初贺在那边忽然出声,“大庆哥,你也还没跟我说过你当年是什么情况。”

    那年三个人准备逃跑的时候,大庆说要兵分两路,白初贺那时候年纪还小,觉得有道理,但并不能理解其中深意。

    长大一点后,白初贺回想起来才明白了大庆当年的用意。

    说是兵分两路,但大庆一个人往北边跑,其实就是为了引开那些人的注意力,好给白初贺和小月亮留下更多机会。

    大庆知道,这两个小孩年纪小,脑袋也不如他灵活。

    白初贺对大庆来说是许久未见,大庆对白初贺来说也一样。当年的伙伴走散后错过了彼此的人生,白初贺只知道大庆是刚出来不久,但不知道大庆是什么原因进去的。

    之前一直不好问出口,今天算是一个机会。

    白初贺也算了解大庆,大庆虽然脑袋灵活的过了分,但也不至于真的去触犯红线,最多是饿狠了偷点东西,或者想办法在上交的时候扣点毛毛角角的钱下来,不至于真的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大庆“嗐”了一声,“我那时候年轻,火气重,不小心失手把人给打死了。”

    白初贺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想过很多,想过大庆是不是偷窃被发现了,又或者是跟着其他人做了点什么不太正当的小生意,但从来没有想过大庆身上背上了一条人命。

    白初贺扭头看向大庆,大庆的身影忙忙碌碌,看起来和老城区的普通小市民没有任何区别。

    大庆察觉到了白初贺的目光,只好放下手中的活计转了过来。

    他其实不是很想提这些事,倒不是因为他自己有什么心里负担,而是不希望白初贺听了之后多想。

    但白初贺的眼神,显然不会让他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

    大庆叹了口气,轻描淡写地开口。

    “当时我往北边跑,其实客车开动前就被尾子洞那边的人找到了,给拦了下来,从客车上带下来了。”

    白初贺微愣,他从没听大庆说起过这些。

    “带下来之后吧,你也知道那群人的尿性,反正说了挺多狠话,有些话我听着实在不舒服,当时也是比较冲动,在车站的大厅就跟那几个人打了起来,然后不小心打死一个。”

    大庆说的含糊,没有仔细说。

    那几个人知道小月亮经常和大庆一起,但抓到大庆后却没发现小月亮。

    当时那人就火了,说早知道那天就让那个小妖精把衣服脱了给人看看,没问题就直接带走,给别人整死也活该。

    那些人嘴里不干净,乌七八糟地又说了一些,连一向最会审时度势的大庆都忍不住了。

    但大庆没有跟白初贺提起这些,草草带过。

    “车站大厅你也知道,平时都有警察值守。剩下的几个不敢像平时那么猖狂,看见不好就溜了。我被警察带走,因为当时未成年,而且是对面先动手,死的那个后面也被查出来是拐小孩的,就没处罚太重,但毕竟打死了人,还是按照防卫过度定的罪。”

    大庆被带到少管所,因为转监后表现良好,二十岁的时候提前释放。

    白初贺很久没有说话。

    也就是说,大庆二十岁之前的整个少年时代几乎都是在少管所里度过的。

    大庆知道白初贺听了这个必然不好受,便不再提这些,转而说了点振奋人心的。

    “我当时在里头消息不通,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你们俩怎么样了。后来出来后发现外面完全变天了,老城区虽然还那样,但是治安跟以前真是不一样了,我没看着红灯都会有交警赶紧提醒。尾子洞那一片也拆了,我打听了一下,说是那些人都被抓了,现在也没有以前那些事了。”

    大庆感慨了一句,“日子真是越来越好了。”

    白初贺点点头,大庆这话没说错,日子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大庆提到自己出来后的事,脸上表情明显都光彩照人了许多,兴致勃勃道:“我出来之后,还往新区那边走了走,哎哟那么荒凉的地儿现在也这么发达了,我瞅着比那些港片里的地方还繁华呢。对了,还有咱们小时候带小月亮去的那片海,狗儿你还记得不?”

    白初贺轻轻“嗯”了一声,“当然记得。”

    大庆啧啧出奇,“我们去的那会儿,那海边那么荒凉,我出来之后居然变成一片别墅了,修的有模有样,高级得很,我记得叫啥来着,对,叫岭北水苑,狗儿你回来之后去看过没有?

    白初贺顿了一瞬,“白家就在那儿,我前几天搬回去了。”

    这回大庆愣了一下,随后脸上笑容更盛,发自内心地感到兴奋,“真有这么巧的事呢!”

    白初贺把最后一个碗洗干净摞好,“大庆哥,改天休息的时候来家里玩玩。”

    大庆兴奋地搓搓手,想了想之后又摆摆手,“还是算了,你爸妈都是体面人,我过去了反而不好,哪天你就带我在外面转一转就成。”

    白初贺把碗端到柜子里放好,“他们人很好,不会这样。”

    大庆嘿嘿一笑,“到时候再看吧,先出去吃面。”

    白初贺掀开门帘出去,抬眼时看见白皎慌忙把手里的玻璃瓶可乐放回货架上摆好。

    白皎像是做错了事一样,老老实实地坐在座位上,也没敢转头看白初贺。

    白初贺走过去,看见白皎面前的那碗面上的葱花已经有点蔫了,面条没糊,但在汤底面上的那一层面条没有得到汤底的浸泡,稍微有一点干巴。

    这碗面明显还没动。

    白初贺微微皱起了眉。

    白皎偷偷观察着白初贺的表情,看见白初贺皱眉,心里有点忐忑,担心白初贺是看到他刚才随便碰了货架上的东西才这样。

    片刻,白初贺开口,“怎么没吃?不是饿了吗?”

    白皎听见白初贺没有提货架的事情,松了一口气,困惑地笑了起来,“我等你呀。”

    白初贺眼神微动,看见白皎的筷子横放在面碗上,面没有动,但旁边那一小碟大庆提前备好的麻辣萝卜咸菜少了很多,只剩下一点点。

    白皎的双唇很干净,但唇色比起平常红了一分,有一丁点轻微的红肿,像涂了一层口红,衬得嘴唇看起来软乎乎的,又软又嫩。

    白初贺记得白皎点的是清汤素面,平常白皎的饮食里也很少见到辣椒,白皎应该是不太能吃辣的。

    白皎察觉到白初贺的眼神,连忙把那碟麻辣萝卜往前推了推,“我没有全吃完!我给你留了一半的。”

    白皎看见白初贺一言不发地在对面坐下,手伸了过来拿起他的筷子,帮他把面条压进汤底拌了拌。

    他听见白初贺说:“你可以先吃,怎么等到现在。”

    白皎不解其意,“你不是让我等你吗?”

    白初贺吃了口面,看见对面白皎亮晶晶的眼睛,和他脸上单纯但困惑的表情。

    这让白初贺想起宋姨提到过的幼年的白皎,蹲在浴室门口等着宋姨回来。

    宋姨回忆里的这副画面,这一瞬间在白初贺的脑海里陡然清晰起来。

    当时宋姨还笑着问他,“你见过这么乖的孩子吗?”

    白初贺那时没有回答宋姨的这个问题,但心里想的是,他见过。

    他也曾见过这么乖的孩子。

    白皎也跟着开开心心地动起筷子来。他没吃过这样的面,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味道。

    面条入口,白皎那双偏圆的眼睛心满意足地眯了起来,“真好吃!”

    不是因为肚子饿才显得好吃,而是客观上来评价,大庆做面的手艺确实不赖。清汤的汤头也调的很鲜美,面条劲道爽滑。

    不过白皎觉得面碗有点大了。

    他点的二两面,但面碗里堆得满满当当。

    白皎担心自己吃不下,用筷子翻了一下,发现面条底下堆了很多小白菜叶。大庆汆烫的时机掌握的很好,小白菜鲜嫩又好吃。

    白皎惊讶地和白初贺分享,“我这碗面里的菜好多。”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白皎总感觉白初贺听见他的话后,捏着筷子的手很短暂地顿了一下。

    白初贺开口,“好吃吗?”

    白皎专心埋着头吃面,像只小仓鼠,脸颊微微鼓起,边吃边点点头,“好吃好吃,我好喜欢这个小白菜叶。”

    对面传来“砰”的轻轻一声,带着一点气泡破裂的细密声音。

    白皎把嘴里的面咽了下去,抬头看见白初贺放下手里的瓶盖起子,手里握着一瓶冰镇可乐,玻璃瓶壁在灯光下晶莹剔透,挂着一点和热气接触而沁出的水珠。

    白初贺把开好的可乐放在白皎碗旁,玻璃轻轻搁在木头桌面上,发出沉缓的“咯擦”一声。

    “喝吧。”白皎听见白初贺说。

    第 37 章

    可乐看起来冰冰凉凉的, 白皎伸手碰了一下,玻璃瓶壁上的冰霜打湿指腹,很舒服。

    白初贺坐在对面,无声地看着白皎像是触碰什么没见过的新奇东西一样去碰那瓶可乐, 眼神微微动了一下。

    从后厨里走出来, 看见白皎在偷看冰柜里的可乐时, 白初贺很难说自己有没有在那一瞬间想起过抱着那罐空易拉罐的小月亮。

    不知道小月亮后来有喝到可乐吗?

    白皎没想到白初贺会给他开可乐, 心里像是吃了蜜糖一样,喜滋滋的, 拿着可乐小口喝了一口。

    玻璃瓶装的可乐气很足,气泡在舌尖噼啪爆开, 有种微妙的快感。

    白皎喝得眯起了眼,“谢谢初贺哥,我还是第一次这种玻璃瓶的呢, 真不错。”

    “嗯。”白初贺终于又挑了一筷子面, “喜欢喝可乐?”

    白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挺喜欢的。不过宋姨说不能多喝, 喝多了对牙齿不好。”

    大庆刚才从厨房出来后闲得没事干, 把后面的几张桌子又擦了一遍,擦干净才拉了张塑料凳子凑过来闲聊, 语气笑呵呵的,“刚才我和你初贺哥就看见你在摆弄这个了。”

    汽水在嘴巴里呛了一口,白皎赶紧把手里的玻璃瓶放好,不安地开口, “对不起大庆哥,我就是没见过, 想看看。”

    大庆心里觉得白皎和小月亮很像,说这话本意只是想逗逗白皎,没想到白皎当了真,还这么当回事,倒让他有点诧异。

    “怎么个事,我店里的东西你和狗儿想吃就拿,不用这么客套。”

    大庆说完,看了白初贺一眼,眼神里包裹着疑问。

    这小同学也太客气了。

    白皎听完大庆的话,心里松了一口气,不安少了很多。

    他低着头,很小声地说:“不是的,我怕被误会成是在偷东西。”

    大庆那双小眼睛茫然地眨巴了半秒,随后出声,“怎么会呢!不就拿起来看了看,我看谁敢说你是在偷东西。”

    白皎这才咧嘴笑了起来,继续吃面。

    大庆说完,又悄悄瞅了白初贺一眼,使了个眼神。

    怎么回事,这个小同学的反应是不是有点奇怪。照理说白家那种家境养大的孩子,根本就不会想到这块去,更别提会担心被别人误会。

    按理说,想都不会想到这点。

    大庆观察着白皎。

    小男生与其说是性格好,不如说看起来无忧无虑的。虽然刚才还在心里担心着被人误会,但听见大庆那么说后没有再放在心上,继续开开心心吃面,好像挂不住什么情绪似的。

    大庆心里微妙地划过一个念头,总觉得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白皎这点和白初贺还挺像的。

    一个是经历过太多反而没什么情绪了,一个是不记事,什么情绪都在心上挂不久。

    大庆觉得好玩,嘿嘿嘿笑出了声。

    白皎听见了,把自己嘴里的面咽下去后才疑惑开口,“大庆哥,你怎么了?”

    大庆摆摆手,“害,没事。你们俩现在是一个班的吧,小同学你给我说说,你们俩学习怎么样啊。”

    大庆外向,和白初贺关系又好,本身年龄也不大,平常和他们打成一团也不会让人觉得违和。

    但这句话说出来,白皎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大庆和他们的差距,那种在社会上经历过一遭的区别感一下子就涌上来了。

    白初贺平静道:“不知道的以为你有孩子了。”

    大庆哈哈大笑起来。

    “成家这事我是不敢肖想了,我现在自己都还没抖搂清楚呢,真要成家总得负责不是?摊上我这种人当爸也挺造孽的,将来对小孩的前途也不好,还是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白皎不知道大庆蹲过局子,没听懂大庆说的成分是什么意思。但大庆的语气让白皎觉得听了很难过,心里沉甸甸的。

    大庆的语气仍然很大大方方,但就是因为太大方了,那样磊落又毫不在乎地说自己不行的话才显得更加锥心。

    白皎虽然不明内里,但感觉大庆和他们的鸿沟一下子清晰了起来,就像连接新区和老城区的那座桥,一面是欣欣向荣,一面是死气沉沉。

    这个认知让白皎有些低落。

    他第一次发觉父母和宋姨其实把他保护的很好,甚至保护的太好了,把他养在象牙塔里,从不让他触碰这些世间疾苦,让他以为社会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像他能看见的一样繁花似锦。

    大庆还在说着,忽然看见面前这个小男生先是包着食物的脸颊鼓起动了动,咽下去之后转过来面对他,放下手里的筷子,眼神清澈但认真地看着他。

    大庆觉得白皎这样还挺好玩的,怪可爱,于是也配合着白皎,摆出认真的表情。

    然后他听见白皎开口。

    “我觉得大庆哥很厉害啊,都自己开店赚钱了,而且也能养活自己。等我到了和你一样大的时候估计还在花家里的钱呢。”

    白皎的心思很简单,脑袋里想的什么,说出来的就是什么,所以其它人听到耳朵里,会觉得格外真诚,没有一丝高位者悲天悯人的假大空感觉。

    大庆没想到白皎会这么说,一时间愣住了。

    要是换成其他有钱人家的小孩这么说,大庆表面上不会表现出什么,但心里根本不会当回事。

    生活在其他世界里的人,说得再多都是空话。

    但白皎的眼神却让他没有这种感觉。

    大庆自己做生意,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算得上是相当会说话的人。但这时候居然一愣一愣的,发不出什么声音。

    他刚才的那些话是随口一聊,心情和语气差不多,真没觉得有什么,也没想太多。

    他不是没有埋怨过。小时候他们三个人里,小月亮是最安静的那个,白初贺是最孤僻的那个,他是最灵活的那个。

    头脑灵活,心思就多。在他年纪还小的时候,也在最苦的时候怨恨过自己为什么不能出生在一个正常的家庭,在街边乞讨的时候也嫉妒过那些被父母牵着手经过的小孩子。

    他也感慨过老天爷不公平,如果能给他条件,他不觉得自己的能力会比其它人差。

    不过后来时间久了,也不想这些了。没有其他原因,单纯就是认命了。

    他这辈子只能这样了,改变不了。

    所以当他知道白初贺能够回家的时候他才更加高兴,因为经历过这些,才知道有多苦,他不希望白初贺也像他一样,沦落成社会最底层。

    大庆的眼睛很久没有过这种酸胀的感觉了。

    以前他问小月亮在海边许了什么愿的时候,为了公平交换,告诉过小月亮,他许的愿是将来自己想开家自己的店。

    小月亮听见后,脸上泛起很可爱的笑容,眼睛亮亮的,也说了一句,“真的啊,哥哥好厉害!”

    大庆看着面前和小月亮很像的男生,使劲儿眨了眨眼。

    要是小月亮还在,一定也会像白皎一样,坐在他的店里,吃着他做的面,一边很好奇地打量着周围,一边认真地说“大庆哥真厉害!”

    “狗儿你还说别人呆。”大庆抹了把脸,悄悄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我看人家小同学挺不错的,说话也比你好听。”

    白皎一怔,转头看着白初贺,满眼都写着“你说我呆?”四个大字。

    白初贺假装没看到。

    他刚见到白皎的时候,确实在微信里和大庆这么说过。

    店里弥漫着轻松快乐的气氛,白皎被这种气氛所感染,为了扳回一城,他扭头和大庆道:“初贺哥上课睡觉来着。”

    说完,他也没敢去看白初贺的反应,低头假装吃面。

    白初贺在对面沉着自若,“我上课在睡觉,你上课在偷看我,也没好到哪儿去。”

    白皎呛了一下,没找到合适的反击的话,对着面碗里的汤瘪了瘪嘴。

    大庆听了来劲了,“哎狗儿你小子,不是我说你,你也学上课睡觉那一套了?”说完他又问白皎,“狗儿成绩怎么样啊?”

    白初贺慢条斯理地吃了口面。

    “”白皎败下阵来,“挺厉害的,中考还考上了海珠呢。”

    这件事白初贺没和大庆提过,大庆意外道:“你中考考上了海珠?”

    白初贺“嗯”了一声,没多说。

    大庆像是看什么珍稀动物一样看白初贺,“没想到狗儿你还挺会学,以前真看不出来啊。”

    只要是白初贺以前的事,白皎都很感兴趣,“是吗,为什么啊?”

    大庆偷笑。

    “以前我们小时候和老城区一家二手书店的老板认识,那个老板可能也是可怜我们,就教我们识字。狗儿每次听一小会儿就想走,跟有虫子在身上爬似的。那个书店老板是个老奶奶,姓安,我们叫她安婶,每次都气得直叹气,说狗儿不成器。”

    白皎觉得很有意思,“那大庆哥你呢。”

    大庆哥撇了撇嘴,“我比狗儿还不如,只有小月亮是最认真的,安婶也是看在小月亮的份儿上才教我们,不然估计都懒得费心思搭理我和初贺这俩皮猴儿。”

    白皎一边听,一边悄悄看了白初贺一眼。

    白初贺的面差不多吃完了,木筷子捏在手里,手指骨节感明显,又很修长,是一双很适合翻书的手。

    白皎想起这双手之前给他解题,冷静地捏着透明管的中性笔,复杂晦涩的公式从这双手里写下来,变得明朗又简洁。

    高智商的人总是会更有魅力。

    他完全没想到白初贺小时候居然是这样的。

    大庆还在回忆,“小月亮学的最好,安婶还夸他背诗快,背三个鹅的时候很快就背下来了。”

    大庆把白皎说得对那位老奶奶也好奇起来了,“那家书店现在还在吗?”

    大庆想了想,“我上次路过三中的时候远远望了一眼,没看着,应该关店了,安婶估计现在年纪也挺大了,不知道人还在不在。”

    白皎很敏锐地捕捉到了里面的关键字,“那个书店在三中啊?”

    大庆点头,“嗯,那时候还不叫三中呢,叫尾子中学。哎初贺,你去看过没,你在海市呆的比我久点。”

    也许是很久没聊过小时候的事了,而且还有很多年没见白初贺在这儿,没等白初贺回答,大庆已经絮絮叨叨地回忆起别的。

    “话说三中现在也真发展的不错,我那次去看的时候,看见里头还有挺大一片塑胶操场呢,和以前真不一样了。”

    白皎想到那天在三中的所见所闻,那些骑着摩托车在三中门口等放学的社会青年,以及三中确实不太优秀的学风。

    听见大庆说三中发展的不错,白皎心里着实尴尬了一下,不过什么都没说。

    大庆是个人精,一下子就看见白皎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爽朗地笑起来。

    “嗐,我知道,三中现在比起别的城区内的公立学校来说,还是差了不少,我上次去看了,里头学生乱七八糟的,吵得很。”

    白皎被看穿了心里想法,更加尴尬了。

    白初贺还在旁边坐着呢,白皎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很没底气地辩解道:“也不是”

    大庆摆摆手。

    “三中吧,以前更糟糕。那时候连个像样的操场都没有,就后面有一块荒地,就差不多等于是操场了。楼也就两栋,连大门都是那种老式的铁大门,没人看着谁都能翻进来。现在虽然教学质量不行,但比起以前真是好太多了。”

    白皎一直生活在新区,根本没机会见到大庆说的这种情况,多少有点被唬住了。

    但也许是大庆描述的太生动,白皎明明觉得自己没见过那些,却很轻易地就听着大庆的话想象出了三中昔年的样子。

    埋了青绿色啤酒瓶玻璃渣的围墙,黝黑色生着锈的大铁门,尘土飞扬的校前马路,不隔音的教学楼里的读书声。

    “然后吧,我们仨就路过那边,当时小月亮听见里面在读书,就跟着念。狗儿听见了,寻思小月亮是不是喜欢看书,就带去那家二手书店,我们才认识的马婶。”

    在白皎思绪纷扬的时候,大庆已经回忆起当时和马婶相识的经过。

    “小月亮一看就是个爱学习的,当时他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瞅着,感觉他很羡慕学校里的那些小孩。”

    白皎刚好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附和了一句,“真的啊?”

    一直没说话的白初贺忽然出声,“真的。”

    小月亮很喜欢去安婶那里,他从来不主动说自己想去,只会在白初贺和大庆闲下来的时候,才奶声奶气地开口问,“我们什么时候去看安婶呀?”

    其实小月亮不说,白初贺也会带他去,他看得出小月亮很喜欢找安婶。

    安婶送过小月亮一本旧的儿童绘本,画的是小狗的故事,巴掌大小,是小月亮除了白初贺送的那条月牙项链之外最喜欢的东西,经常翻阅,翻得书脊都散了架。

    但他也不说,白初贺偶然一次看见小月亮笨拙地把散开的书页拢在一起,才发现这件事。

    小月亮又乖又安静,讨大人喜欢。马婶经常边看店边教他识字,偶尔来了客人,就让小月亮先坐着,她去招待。

    白初贺有一次陪着小月亮一起,马婶去忙,他和小月亮一起坐着,小月亮安静了一会儿,听见传来的读书声,小声跟着一起念起来。

    白初贺也是在那时候发现,小月亮跟着念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羡慕的眼神。

    大庆的声音交织着回忆,“我就问小月亮,你是不是也想去上学啊,你猜小月亮怎么说的,你问狗儿,狗儿肯定还记得。”

    白皎视线听话地从大庆转移到白初贺身上。

    白初贺已经吃完面了,筷子搁在面碗上,轻轻一声细微的撞击声,让他想起那时马婶的书店屋檐下挂的旧风铃。

    “他问我,要是去读书的话,是不是就不用要饭了。”

    白初贺一直记在心里,从未忘记。

    他很难说清,自己认真学习是因为深知对他来说读书是唯一捷径,还是因为很多年前,有那么一个瘦弱的小孩子,笨拙地表达过自己想要读书的愿望。

    他虽然一个人生活,但他还背负着另一个人的小小愿望。

    “真得好好学习。”大庆最后总结道,“连小月亮的份儿一起。”

    白皎听着,觉得这是在那晚何复带着情绪的指责之后,第一次这么深刻地接触到白初贺不为人知的过去。

    白初贺在他心里的形象一下子又清晰了一些,不止是那个没什么表情又心不在焉的男生。

    不仅如此,他还了解到了那个一直和白初贺在一起的小男孩。

    或许是他想象的能力很强,在大庆说到过去的那些事情时,白皎觉得自己能很轻易的就明白小月亮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后面单纯又朴实的想法。

    这些想法像是流水一样再自然不过地从他心底冒出,在脑海里成形。

    白皎觉得自己很理解小月亮想读书的想法,当初似乎是因为他身体不好的原因,宋琉在他适龄的时候犹豫过要不要迟一年再送白皎上学。是白皎自己主动提出想去学校,宋琉才答应下来。

    他就是很想读书,很想学习,就算听不懂也会尽力去听,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知道马婶那个店面现在是什么情况。”大庆有点惆怅。

    白初贺道:“租给别人了,现在是家奶茶店。”

    “是吗?”大庆有点意外,“是校门口旁边那个?叫什么来着?”

    “地下铁。”白皎接话道。

    白初贺没说话,看了白皎一眼。

    白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暴露了那天跟踪白初贺的事,“呃我路过的时候看到的。”

    大庆不知道他们的事,笑了笑。

    面吃完了,白初贺起身要给钱,被大庆拍了下后背,“我这儿平常又不缺生意,还能差你这两碗面?行了啊你。”

    白初贺倒也不推脱,“谢谢大庆哥。”

    二人临出店时,大庆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狗儿,你等等。”

    大庆小跑上了二楼,楼梯颤颤悠悠,没一会儿又见大庆下来,手里多了张纸条,递给白初贺。

    “之前给整忘了,这会儿刚想起来。我这儿有痘脸的联系方式,你还记得痘脸不?”

    白初贺不怎么去记人名,想了想,没想起来。

    大庆比了个手势,“就以前老抢小月亮东西那个!”

    大庆这么说了之后白初贺才想起来,脑海里浮现出不怎么清晰的一张小孩脸,满脸痘痘。

    痘脸以前也是尾子洞的小孩之一,和他们差不多大,跟白初贺他们几个人不怎么对付,平时很看不惯小月亮,以前白初贺给小月亮弄来的可乐就是痘脸带头抢走的。

    大庆撇了撇嘴,“我出来之后才知道痘脸好像十来岁的时候也犯事进去了,偷东西进去的,出来听别人说我才知道。这我找那边认识的人要的他电话,实在不行问问他也成。”

    “好。”白初贺折好。

    大庆店里还有生意,没有送他们。

    白皎背着书包跟在白初贺身边走,快看不着大庆的店了,才想起来他这次来原本是想帮白初贺找小月亮才来的。

    结果忙没帮上,还蹭了一碗面。

    白皎有点不好意思,但大庆做的面还真的蛮好吃的,里面的小白菜叶鲜嫩,沾着汤汁,意犹未尽。

    “初贺哥,我们现在去哪儿?”

    白初贺看了一眼手机,刚刚七点过。

    “回去吧。”

    白皎问道:“这么早?”

    白初贺看他一眼,“还早?”

    白皎刚想说平常白初贺大晚上的还不是一样出去,转念一想宋琉上次那个反应,也觉得还是早点回去好。

    阴家巷离岭北比较远,两个人走出阴家巷,三中那边也刚放学不久,能看见三三两两的年轻人往公交车牌的方向走。

    白皎原本以为白初贺要带他去坐公交车,没想到白初贺站在街边等了会儿,伸手叫了辆出租车。

    白皎有些意外,“我们不坐公交车回去啊?”

    白初贺轻飘飘说了一句,“怕给你挤坏了。”

    白皎“哦”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白初贺是在笑话他。

    上了车,两个人暂时安静了一会儿。

    白初贺虽然本来话就不是很多,但白皎总觉得他自从离开大庆小面之后就好像在心里想着什么。

    平时虽然白初贺也总给人心不在焉的感觉,但这次给白皎的感觉特别强烈。

    白皎不太习惯安静,绞尽脑汁想了想,忽然灵光一现想到一个话题,开口道:“初贺哥,班上坐你隔壁排的那两个学生好像在谈恋爱。”

    白皎的语气里带着一点自己没有察觉到的兴奋和紧张,和白初贺一起谈论这种对于学生来说绝对禁止的事情,让他有种和白初贺一起在探索什么禁忌的感觉。

    他很好奇白初贺对这种事情的看法。

    同样坐在后排的白初贺“嗯”了一声,情绪淡淡的,好像没有太多兴趣。

    白皎忍不住吐槽道:“他们也太敢了吧!”

    白初贺没有说话。

    良久,就在白皎以为白初贺压根就没听他后面的话时,忽然听见白初贺冷淡的嗓音,“你也想谈?”

    第 38 章

    出租车内一直保持着安静且尴尬的气息, 安静到前面的司机都有点不适应了,频频抬头偷偷看后视镜。

    后排的两个人,一个靠左坐,一个靠右坐, 在后视镜里根本看不到什么东西。

    司机心里直犯嘀咕, 刚才后面那个身高矮一些的小男生不是一直在叭叭吗, 现在怎么突然没声了?

    白皎不知道司机在腹诽他, 他额头贴着车窗玻璃,好像对窗外老街的风景很感兴趣, 实际上眼神总是忍不住往玻璃上的倒影看。

    倒影里的人平静地坐在另一端,和之前的坐姿没什么区别。

    白皎觉得自己尴尬得浑身痒痒, 贴着车后座的后背忍不住轻轻蹭了蹭,才缓解掉右肩旧伤上的那股痒劲儿。

    他第一次在与白初贺相处的时候产生出一种“恨不得钻到地缝里”的想法,以前他总想和白初贺打好关系, 看见就会贴上去,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过。

    现在他巴不得出租车赶紧开到岭北,他好早点下车。

    太尴尬了。

    白皎抿了抿唇,想起不久前的那场对话。

    白初贺问出那句“你也想谈?”之后, 白皎的第一反应其实是没反应过来。

    谈恋爱?他虽然当时看见那两个同学之间的氛围时觉得有点新奇, 但并没有像宋一青那样产生出又向往又要装作不屑态度的鸡贼心情。

    他当时在想,哇, 原来这两个人在谈恋爱。

    然后是:哇,原来互相喜欢的人在一起就是谈恋爱,谈恋爱是这种气氛。

    既新奇又意外。

    白皎上学以来的生活过得很单纯,偶尔的烦恼也只是学习上的问题, 从来没有为其他事情烦恼过。

    他记得他读小学的时候,低年级班级的班主任会在放学的时候要求小朋友们站好队, 手拉手一起去校门口。

    白皎小时候长得白嫩又可爱,很受小朋友们的欢迎。当时他的同桌是个很可爱的女生,性格开朗,又有点娇娇小女生的霸道。每次放学的时她候会把书包一背,然后赶在其他小朋友的前面奶声奶气地开口:“白白,我要和你拉手手。”

    小同桌的性格让小白皎觉得和宋琉很像,他每次都答应对方,然后在队伍里手拉手一起去找家长。

    那时候宋琉觉得白皎年纪小,不放心,不肯让司机来接,每次都自己开车过来,然后下车在校门口等着。

    每次看见和小白皎拉手的小女孩,宋琉都会偷笑。

    各自找到自己的家长后,那个小女孩还会挥手,很大声地说:“白白再见,明天也和我拉手手。”

    懵懵懂懂的小白皎会坐在车里,也挥挥手,“好的,明天也和你拉手手。”

    这时候宋琉会在旁边小声打趣,“小皎,怎么每次和你拉手出来的都是那个女孩子呀?”

    小白皎回答道:“因为她说她想和我拉手呀。”

    宋琉摸摸他的头,“那小皎喜欢和她拉手吗?”

    这个问题对小白皎来说很复杂,他认真想了很久很久。

    喜欢这个词他学过,也听得懂。教师节的时候,班主任收到小朋友们送的花之后会说“老师最喜欢你们了”,然后他们也会大声回答,“我们也喜欢老师!”

    小白皎也是其中一员,他的声音很清澈,也够响亮,这两个音节囫囵从嘴里说出,但他心里对这个词的具体含义并不是很懂。

    喜欢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小白皎想不懂,脸都快憋红了,抬头问宋琉,“是像我喜欢喝可乐那种喜欢吗?”

    宋琉会哑然失笑,但也想不出很好的措辞来给不过七八岁的孩童解释这个问题,只能含含糊糊道:“也许是吧。”

    然后白皎会再次低下头去思考。

    他喜欢喝可乐,每次看到可乐都会想要主动去拿。但是他看到他的小同桌的时候,似乎没有想主动去牵小同桌的手的想法。

    小白皎很苦恼,那他是讨厌小同桌吗?

    好像也不是,要是讨厌的话就不会愿意和小同桌一起牵手了。

    最后小白皎会一脸迷茫地抬起头,“小皎没想过,小皎不知道哦。”

    白皎不怎么会拒绝别人,只要不是太离谱或者让他反感的请求,他就会答应下来。

    那时候也是,小同桌这么说了,他就这么答应了,从来没有其他的想法。

    之后,宋琉会学着他的语气说“好哦”,然后摸着他的头温柔地开口:“我们小皎还没懂事呢,等懂事了你就明白了。”

    白皎的神智逐渐从零星的儿时回忆中脱出,回到现在。

    回忆中的宋琉年轻的脸和面容已经模糊的小同桌一起散去,车窗玻璃上白初贺的倒影重新清晰起来。

    那时候还小,他不懂宋琉说的“懂事”是什么意思。但现在长大了,白皎发现他还是无法理解宋琉那句“懂事”的含义。

    短短的十几年人生,宋琉经常会夸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但是白皎直觉,宋琉夸过的“懂事”,和她在他小时候说的“懂事”并不是一个意思。

    可当他回忆起来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了一点他儿时没有注意过的细节。

    那时候宋琉摸着他的头,嘴上的语气很温柔,但眼神里似乎闪着一点难过的光,白皎不明白为什么。

    他从小到大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情,想不明白就先不要在想,是他谙明的第一个人生哲理。

    就像他也不明白他刚才为什么是那种反应。

    白初贺问完,他茫然了十几秒,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嘴巴好像不受身体控制,声音拔高,大声说了一句“怎么可能!”

    然后白初贺盯了他一会儿,偏过头去,没再说话,和之前一样。

    白皎其实有点懊恼,如果他当时不是那个反应的话,现在说不定还在车上和白初贺快快乐乐的聊天呢。

    他也不知道他怎么了。

    但白皎模模糊糊之间感觉,自己刚才那个状态,和之前宋一青被踩到猫尾巴似的反应很像。

    可要说为什么像,他反倒也说不上来什么。

    脑海中好像划过一瞬间的灵感,但他没能抓住,只能继续迷糊下去。

    他一直天人交战,在脑袋里面无限联想脑补,没注意到车窗玻璃上的倒影有了一点变化,那双一直心不在焉的眼睛转了过来,隔着倒影盯着他。

    白初贺没有出声,无声地看着倒影里白皎脸上纷呈的表情。

    一会儿是双眼发直,看起来在发呆。一会儿又抓耳挠腮,苦恼不已。现在是一脸茫然,不知道在想什么。

    很多种表情短时间内出现在一个人的脸上,本应该是个很有意思的事。

    白初贺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心里并没有觉得多么有趣。

    白皎总是有很多小心思,藏也藏不住,心里的情绪与其说是没有遮掩,不如说是根本不会遮掩,化作各种各样的表情呈现在脸上。

    是一种和他完全相反的状态,只有天真且无忧无虑的人才会这样。

    但白初贺总隐隐觉得白皎无忧无虑得过了头。

    白皎的生活并不是完全没有忧和虑,可这些忧虑似乎从来不会在白皎心里停留太久,就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虽然会泛起一些涟漪,但很快就会消失,一如既往。

    白初贺无法定义这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只是本能地觉得有些不舒服,很难说清为什么。

    一直胡思乱想的白皎终于发现了车窗上盯着自己的眼神。

    白皎觉得自己脊椎深处窜上来一股激灵劲儿,他忍不住缩了一下,心里冒出点奇怪的不自在的情绪。

    他没有去深想原因,更吸引他注意力的是白初贺的眼神。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反光上的人影会有些失真的原因,白皎总感觉白初贺的眼神怪怪的。

    和白初贺平常的眼神不一样,白初贺现在的眼神看起来有些若有所思,又带着一些说不清楚的探究,而且看起来有点沉重。

    白皎不太适应,顶着这种眼神安静了很久,双腿都有点发僵了,实在忍不住,想开口问白初贺怎么了。

    车已经到了岭北,岭北有门禁,司机把车停在外面大马路的边上,打断了白皎开口的时机。

    “六十二。”司机笑呵呵地按了下表。

    “好,请等一下。”白皎下意识地出声,低头拉开自己的书包翻找,刚找到棕褐色的布面小钱包,就听见“滴”的一声。

    前排司机的音响里机械女声,“支付成功。”

    白初贺收回手机,看了一眼白皎,“下车。”

    白皎只好把钱包塞了回去,想起白初贺在阴家巷那套温馨但清简的房子,心里有点惴惴不安,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靠近海边,空气里都带着一点细微的咸湿气息,白初贺忽然开口,声音伴随着海风一起吹向白皎。

    “我也姓白,家里也会给我零花钱。”

    声音里带着一点无奈。

    白皎心里有个小人在对手指,“好吧,我怕初贺哥你用钱的地方比较多。”

    白初贺没说话,两个人一起往住宅区内走,一路上白皎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嘴巴没怎么停下来过。

    快到白家那一栋时,白皎正在讲他上小学的时候参加文艺汇演的事,白初贺全程出声的次数并不多,更多时候是在静静地听白皎说话。

    白皎很会没话找话,前几天吃饭的时候和他分享的是快上小学时的事,如今进度已经拉到了小学二年级。

    白初贺怀疑如果回家的路再长一点,他能听见白皎事无巨细地把自己的人生一直回忆到和白初贺见面的那天为止。

    白皎讲到他们班的诗朗诵最后的获奖情况,还没说完,听见一直很少出声的白初贺忽然冒出一句话。

    “你之前为什么不生气?”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白皎懵了一下,没理解白初贺的意思,“什么时候啊?”

    问完,他发现白初贺的脚步慢了些,他轻易就跟上了白初贺的脚步,不像之前边讲边走时那样吃力。

    白初贺在温润的风中偏过头来,黑发被风吹起,那双漂亮的睡凤眼看着白皎,“之前那个男生说你是小矮子的时候。”

    白皎这才反应过来。

    “哦。”白皎应了一声,心里有点纳闷,不知道白初贺为什么要这么问,“生什么气?”

    白初贺没说话,只是仍旧看着白皎。

    白皎脸上又轻易就露出了和内心情绪一致的表情,先是有点迷糊,但这些情绪没有停留太久。

    迷糊情绪散去,白皎微微纠葛起来的眉眼随即松开,嘴角扬了起来,眼角眉梢都染上一点快乐的笑意,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耀眼无比。

    白初贺在凝视之余心里想,白皎知不知道自己笑起来就像个暖融融的小太阳。

    总是让人忍不住靠近。

    小太阳在已经擦黑的天空下,迎着风,茶褐色的头发扬起,明快地笑着说:“他们也没说错啊,我确实有点矮。”

    白初贺凝视了很久,直到确定白皎的心里是真的没有任何芥蒂,没有生气,也没有难过,甚至也认同那些学生的看法,觉得很好玩,才露出的笑容。

    白皎说完,看到白初贺沉默地看了他很久,然后才扭过头。

    然后他听见一句低低的声音,“小傻子。”

    白皎的笑容消失,嘴巴难以置信地地张开,快步追上去,叽叽喳喳个不停。

    白初贺听着白皎不停地在自己身边念叨,语气很不服气地说他不傻,怎么能说他是傻子之类的话。

    岭北的环境安静又优美,白初贺一边走,一边听着白皎忿忿的声音,忽然觉得就这样继续下去也挺不错。

    他刚才其实还想问白皎一句,问白皎知不知道宋一青那种说法其实是等同于在言语侮辱,知不知道周围的那些笑声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友善。

    但看见白皎脸上那些快乐又自在的笑容时,白初贺忽然问不出口了。

    两个人一吵一静地回了家,开门的是李天心,白皎问了她一句今天有没有遛小狗。

    李天心背过身去清理玄关,模模糊糊说了一句遛了。

    白初贺离开的时候多注意了李天心一眼,看到她底气不足地瞥了一眼白皎。

    餐厅里已经备好了晚餐,白远和宋琉都在,宋姨也跟着一起坐下。

    晚饭是家里的佣人做的,但汤是宋琉亲手炖的乌鱼汤,刚坐下就让白皎和白初贺赶紧尝尝。

    白皎喝了一口,“好喝!”

    宋琉早就看见白皎和白初贺是一起回来的,脸上的笑藏也藏不住,“你们俩又出去玩了?”

    白皎心里还记得之前宋琉生气的模样,难免有点心虚,“嗯,我和吴叔打了招呼的。”

    宋琉笑了笑,“我知道,出去走走也好,读高三也挺闷的。今天你带哥哥去哪里玩了?”

    白皎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之后才开口,“没有,今天是初贺哥带我出去的。”

    宋琉总觉得“初贺哥”这个称呼不够亲昵,显得像是什么外面认识的不熟的人。不过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想法,怎么相处也轮不到大人来插手,就没说什么。

    “真的啊?”宋琉脸上明显有点惊喜,止不住地往白初贺那边看。

    白皎点点头,其实心里也挺喜滋滋的,“对,初贺哥带我去见了他以前的朋友。”

    坐在白皎旁边的白初贺安静地看了一眼宋琉的表情。

    他虽然没有对宋琉细说过,但宋琉对他之前生活的环境应该很清楚。

    他在三中读书,客观来说三中的学风绝对算不上多好,里面确实有很多不三不四的学生,白初贺高一高二的时候因为一些原因没少参与打架,这些事情宋琉应该都知道。

    这种情况,就算他学习成绩不错,但是个人恐怕都会觉得他身边关系近一点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好学生。

    但宋琉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并没有任何不一样的情绪,只是继续边吃边问,“是吗,那玩的开心吗?”

    白初贺垂下眼,把碗里剩下的汤一口喝掉。

    乌鱼汤很鲜美,温热的汤咽下去,胃一下子暖了起来。

    白皎乐于和宋琉分享自己的日常,加上又是和白初贺有关,更是说的天花乱坠,“开心,初贺哥那个朋友可厉害了,自己开了个面馆,还请我和初贺哥吃了面,味道特别好。”

    白远倒是挺感兴趣,“是小面?我以前和你们妈妈出差的时候吃过,不过那个有点辣,小皎变得这么厉害了?”

    白皎摸了摸鼻子,“我吃的清汤。”

    白远一脸“果然如此”地笑了起来。

    宋琉道:“你们吃过了面还能吃下晚饭?别吃撑着了。”

    宋姨摆摆手,“这个年纪的男生都能吃,没关系的。”

    气氛很融洽,白皎注意到白初贺添了第二碗汤,心里高兴得不行。

    宋琉随口道:“小面确实很久没吃过了,你们是去哪儿吃的?”

    白皎注意力一下子从白初贺身上挪开,“在老城区的阴家巷那边。”

    饭桌上短暂地安静了一下,不过白皎没有发现,正在向白初贺看齐,也给自己添了碗汤。

    但白初贺注意到了。

    他抬眼,无声地看了一圈。

    宋姨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下,下意识看了一眼白皎。

    宋琉正在夹菜的手明显顿了顿,筷子尖停留在空中,随后缩了回来,仿佛临时改变了主意,夹了口米饭送进嘴里。

    白初贺敏锐地发现宋琉的眉头在听见白皎去了阴家巷后,一瞬间微微拧了一下。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如果白初贺不够细心的话也许注意不到这些。

    “这个菜今天炒得不错。”白远替宋琉夹了菜,动作挡住了白初贺看向宋琉的视线,等宋琉的脸再露出来时,已经恢复了之前开朗又温柔的模样。

    白初贺心里意识到了什么,但暂时没有表现出来。

    只不过一刹那的变化而已,饭桌上仍旧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一家人随心所欲地聊着天,宋琉和白初贺说了几句话,白初贺虽然不像白皎那样活泼,但也都回答了宋琉。

    “对了。”白远吃完了饭,但没有离开,“高三了,离高考也近了,你们想好要读什么专业了吗?”

    宋琉也点头,“虽然还有一段时间,但要提前想一想自己的兴趣志向,不然等填报专业的时候着急忙慌的,读了不感兴趣的专业就该后悔了。”

    这件事父母不提的话白皎还真没怎么想过,他一时之间也没有什么主意。

    白皎来来回回想到的都是那几个普遍热门的专业,但要说自己的兴趣所在,他有点没有方向。

    想着想着,白皎突然想起一件事。

    他和白初贺读的都是文科班,但白初贺明显更擅长理科。

    既然擅长理科,为什么会读文科呢?

    宋琉大概是也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初贺,你想转到理科班吗,想转的话现在还来得及,回头我去联系老师。”

    白皎一颗心忽然就提了上来。

    海珠高三的文科班和理科班不在同一栋楼,林澈读的就是理科,升入高三后就很少在学校见面。

    如果白初贺也读理科的话,他们就没办法像现在这样,在同一个班上课,经常说话,一起上下学。

    白皎嘴巴含着筷子尖,牙齿忍不住磨来磨去,心里紧张又纠结。

    他心里很希望白初贺留在现在的班级里,可是又忍不住谴责自己,怎么能因为自己的想法去左右别人的未来,这样做太自私了。

    白初贺还没说话,白皎就已经纠结到了极点。

    他说不上来他想听见什么样的回答。

    白初贺开口了,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我不转班。”

    白皎的心一下子松开,一股微妙的奇怪情绪包裹住了他。

    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好像变成了那些五颜六色的肥皂泡泡,随时都能升起来。

    宋琉有点担心,确认了一遍,“真的没关系吗?”

    白初贺点头,语气虽然平淡,但让人听出了一点和平常不一样的情绪。

    和平时随性又心不在焉的状态不同,能听出这是他一早就决定好的事,绝不会改变。

    白初贺骨子里就是个打定主意就不会改变心意的人。

    “我的志愿是文科。”

    宋琉一听,毕竟是母子,能听出白初贺和白皎的不同,白初贺一贯有自己的主意。她放下心来,不再多问,对白初贺很放心。

    白远笑了笑,“哥哥都已经决定好了,我看弟弟还在迷迷糊糊过日子。”

    白皎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思早就飞到了白初贺身上,对白初贺感兴趣的专业十分好奇。

    他有点刻板印象,总觉得白初贺这种性格像是读理科的,没想到居然是文科。

    白皎自己没有主意,导致他对白初贺的志愿更加好奇起来。

    一顿饭吃完,白皎想找机会问问白初贺,但白初贺先行上了楼,看起来像是要回房间,白皎只好先作罢。

    和白皎猜的不同,白初贺是上了楼,但并没有回二楼,而是去了三楼。

    三楼的窗边,宋琉正在提着水壶浇花,背影正对着白初贺。

    白初贺停下来,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找到合适的措辞开口去叫宋琉。

    有些称谓,失去太久,他有点叫不出口。

    对面的人影却忽然动了动,宋琉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心有灵犀一般转身,看见了白初贺,温和地笑了起来,“初贺?怎么了?”

    白初贺把其他心绪压下,慢慢开口,问出晚饭时察觉到的端倪。

    “你为什么不希望白皎去阴家巷?”

    宋琉的笑容凝固,沉默了起来。

    第 39 章

    白初贺问出这个问题后, 两个人之间安静了一阵子。

    白初贺习惯性观察着宋琉的态度。

    他因为生存环境的缘故,见过很多说谎的人,最能了解一个人说谎时的状态,他们会心虚, 会下意识地转移到其他话题, 但宋琉和这些人都不一样。

    因为宋琉没有说谎, 她在餐桌上根本就没有就这个问题说什么, 最多只能算避而不谈,却没有说谎话来圆。

    白初贺无声地看着, 看见宋琉提着浇花的水壶,手指轻轻摩挲着提手。

    这个动作让他忽然想起面前的这个人是自己的母亲, 连思考时喜欢摸一摸手边的东西的这个习惯都如初一辙。

    也许正是因为他们骨子里流淌着一样的血,他们是母子,所以白初贺才能够像现在这样在宋琉的沉默中看出更多的东西。

    宋琉的沉默当然是出于不愿意提及这个话题, 但白初贺看得出来, 宋琉的不愿意并不是出自心虚之类的负面情绪。

    相反,她似乎是觉得不提起更好,所以才迟迟没有开口。

    也正是因为如此, 才让白初贺确定, 宋琉在餐桌上一瞬间的沉默并不是因为她觉得阴家巷脏乱差,而是出于某种他不了解的原因, 才不希望白皎去这个地方。

    其实白皎之前已经和他去过一次,但当时宋琉并不知道这件事。

    白初贺很有耐心,等待着宋琉说话。

    在白初贺观察宋琉的时候,宋琉也同时在看着白初贺。

    白初贺问出这个问题的语气很直接, 他没有询问她是不是不想让白皎去阴家巷,而是直接直接在心里确认了这个事实, 用笃定的语气无比直白地询问宋琉为什么。

    这样宋琉感到很棘手,她确信白初贺不是能够轻易含糊过去的人。她可以不说,也许白初贺也不会再问,但她这个儿子一定会用自己的方式去探寻她没有说出口的事情。

    良久,宋琉把手里的水壶搁在走廊尽头的橱柜上,突兀地回答了一句,“他身体不好。”

    白初贺心里有些疑惑,白皎确实比一般男生娇气不少,也看得出身体确实不好,但这和他问的问题有什么的关系?

    宋琉回答这句的时候和白初贺对视着,白初贺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宋琉没有转移话题,她虽然没有解释太多,但这就是白初贺这个问题的答案。

    只是白初贺暂时还不明白为什么。

    宋琉说完这句话后,眼里浮上来一层复杂之色。

    她一直守护着白皎,尽自己的能力为白皎营造出一个美好温柔的世界,不愿意让他接触到任何不好的东西。

    但孩子是会长大的,他不可能一直生活在高塔里。

    只是宋琉还舍不得,她总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多做一些,还可以让白皎再无忧无虑一阵子,可以让白初贺和白皎一起在他们的羽翼下长大。

    也许这也是一种自私。

    白初贺似乎思忖了一瞬间,和宋琉料想的一样,他没有再问,“好。”

    说完,他转身准备离开,但脚步顿了顿,补了一句,“打扰你了。”

    白初贺不知道这句算不算得上温和,但他总觉得应该补上这么一句。

    临下楼时,宋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初贺,妈妈之前发火是不是吓到你了?”

    白初贺微微侧身,“没有。”

    听到白初贺的回答,宋琉放下心来,慢慢呼出一口气,肩膀塌下,声音变低了一些。

    她似乎一瞬间就脱离了平常明快又大方的美丽形象,卸下了所有心防,在自己的儿子白初贺面前露出了疲惫又脆弱的模样。

    白初贺听见她站在那头低声开口,没有再用“妈妈”这个称谓,而是用“我”来自称。

    “我只是太害怕再失去你们了。”

    直到回到房间后,白初贺坐在书桌前,还在想着宋琉的那句话。

    宋琉站在走廊尽头里,走廊的光线一向不会太过明亮,她看起来就像一副被岁月框柱的陈旧的画。

    白初贺无意识地按着圆珠笔,咔哒一声按下去,再咔哒一声按上来。

    他是一个没有母亲照拂的孩子,但宋琉也是一位失去了孩子的母亲。

    他们两人其实都是一样的,

    书桌上的台灯亮着,白初贺松垮地坐在椅子上,头微微低垂,光打在他的脸上,眉骨投下一小片浅浅的阴影,让桌前的人看上去像是在沉思。

    不过有意思的是,他和母亲宋琉在孤苦的日子里,都得到过一段安慰。

    他的一整个混乱的童年有小月亮陪着,他的母亲则在难受的岁月里迎来了白皎的陪伴。

    白初贺不得不承认,一开始来到白家的时候,他对白皎说不上讨厌,但确实也算不上多喜欢。同样的年纪,娇生惯养的白皎总让他想起另一个不知道在儿哪飘零的孩子。

    对比强烈,让人多少都有点如鲠在喉。

    但后来渐渐熟悉白皎,想通一些事情,理解了宋琉的心情后,白初贺觉得白皎能来到白家,也是一件好事。

    如果作为宋琉的儿子,他对白皎应该是感谢的。

    宋琉疲惫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着,白初贺忽然又想起宋姨对他说过的话。

    宋姨说,宋琉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他。

    按着圆珠笔的手指顿了顿,白初贺觉得自己的脑内一瞬间划过一点灵感。

    他垂眼想了想,拿出大庆给他的那张纸条,看着上面的电话号码,再度陷入沉思

    房间内,白皎做完了作业,闲着没事,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去找白初贺,干脆和往常一样,窝在椅子上掏出手机。

    白皎在房间里时不太爱穿鞋,总是光着脚。但现在气温有点下降了,脚踩在地板上微微觉得有点凉。

    他感觉自己已经快习惯这个原本属于白初贺的房间了,只是没有地毯,对他来说不太方便。

    他刚才出去看了看,想找李天心说一下铺地毯的事,不过没找到人,只好先放弃。

    杜宾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没来找白皎。不过它本来就是不受拘束自由自在的性格,家里又有人照顾着,白皎虽然有点不习惯,但并不担心。

    他屈着腿,整个人缩成一团窝在椅子上,打开聊天群。

    宋一青平常做作业的速度一向很快,但很大可能是因为他根本不做的原因,他每天放了学都很闲,小群里已经刷出好几条手游活动分享。

    白皎正好也闲着,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两句,忽然想到晚饭时聊过的兴趣专业的问题,问了下宋一青有没有想好。

    白皎想的很简单,宋一青平常不是特别热衷学习,大概率跟他一样,估计没怎么考虑过这件事。

    白皎偷偷笑了两下,他发誓他对宋一青没有恶意,但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宋一青回的很快:“想好了啊。”

    白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慢慢消失。

    [白皎:真的吗?我以为你没想过]

    [宋一青:汗,我体育生,你说呢]

    [宋一青:我初二的时候就想好我要读什么专业了好不好]

    宋一青之后又洋洋洒洒发了一些消息,总结了一下他选择体育的心路历程。白皎发现宋一青虽然语气一如既往的诙谐,但提到自己向往的专业的时候,态度非常认真,和平常嘻嘻哈哈的样子完全不同。

    宋一青甚至以为白皎也对体育感兴趣,在小群里进行了好一通安利。

    白皎一条一条看着宋一青的信息,能想象出宋一青兴奋地描绘自己想做的事情的模样。

    饭桌上白远提起专业问题时白皎还没有什么实感,现在看到宋一青的消息之后,他忽然有了紧迫感。

    他是真的快要高中毕业了。

    小群里,许安然大概是被提示音吵烦了,进来看到宋一青在聊专业的事,惊讶之余也加入了讨论。

    她说她准备攻读文学方向的专业,因为对拉美文学感兴趣,连学校都已经挑好了,甚至具体到了感兴趣的研究方向的教授。

    白皎看着两个人的聊天,不由自主地有点焦虑了起来。

    他并不意外白初贺已经定好了志愿这件事,以白初贺的性格来说,如果他没想好的话白皎反而会比较惊讶。

    但他完全没想到其实他身边的人都已经决定好未来的方向,只有他还在傻呵呵的按部就班地上学,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将来想做什么。

    白皎急得抓耳挠腮,发了条消息,“你们觉得我适合读什么专业啊?”

    [宋一青:母猪产后护理]

    [许安然:我觉得这个不能问别人,还是得看看自己的兴趣]

    宋一青开了句玩笑后也很罕见地认真回复:“许委没说错,这事问别人没用,真得自己想,哪怕一点点挖掘都行,先不急嘛,这不还没毕业呢。”

    白皎只好先把心里的焦虑压下来,只是还是忍不住地着急。

    许安然和宋一青聊的差不多了,在群里圈了一下白皎,“白白,其实我有事想拜托你。”

    白皎转移了注意力,“嗯嗯?”

    许安然有点尴尬地发消息,“就是,咱们班那个小美人鱼的舞台剧不是还差个王子吗,但是班上的其他男生确实都已经有别的角色了,就”

    白皎没看出许安然的言外之意,困惑地回,“就?”

    许安然只好实话实说。

    “就,新同学不是没角色吗,我们班委讨论了一下,感觉他演王子也挺合适的。但是我们跟他也不太熟,感觉他不是很好说话,白白你能不能帮忙问问啊?”

    能看出许安然确实有些为难,连对白皎的称呼都换成了亲昵的“白白”。

    但白皎也有点手足无措,“呃我感觉他不会答应的。”

    许安然一看,赶紧又发了一句,“你劝劝他的话说不定呢?”

    白皎想了想。

    平常他和白初贺之间他是说话更多的那一个,白初贺话比较少,可能听他五六句话回一句。而且白初贺很有自己的主意,恐怕他说了也没用。

    白皎有点抱歉,他很想帮上许安然的忙,但这件事他还真吃不准,“嗯感觉没什么希望,他平常都不怎么理我的。”

    许安然马上回了消息。

    “哪儿有,我觉得他对你很好呀。”

    白皎微微愣住,“是吗?”

    许安然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出来。

    “对呀,你看之前你身上不舒服他就说带你去换衣服,我们他压根管都没管。还有报运动会的时候,他看你报了长跑他也报了。我是不清楚你们俩之间怎么相处的,但是我感觉他对别人就没这样。”

    这一番话直接把白皎砸得头晕转向,整个人晕乎乎的。

    是吗?在别人眼里白初贺对他很好吗?他怎么没这么觉得?

    许安然发:“真的,就帮忙问问就好了,拜托拜托。”

    白皎很少拒绝别人,许安然拜托他的这件事也说不上多么过分,“好吧,那我一会儿问问。”

    挂断电话,白皎磨蹭了一会儿,跑到白初贺房间前,敲门之前犹豫了一下,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自己想好的措辞。

    白初贺一个人的时候一贯都很安静,白皎隐隐约约听见里面好像有说话声,心里很意外,敲门的手停顿了一下。

    他没想偷听,但白初贺好像站在门口附近,他不想听也隐隐约约听见了一些词语。

    连不成话,但能让白皎大致猜出白初贺打电话是在说什么事情。

    好像是在说小月亮,白皎还隐隐约约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他睁大眼睛,正准备继续听,门忽然被打开。

    白皎贴在门上,没有站稳,趔趄了一下,直接栽进了房间里。

    他抬头,看见白初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似乎是洗了澡但没有完全吹干头发,手里的电话贴着耳侧微湿的黑发,“回头再说。”

    电话那头似乎应了一声,白初贺挂掉电话,低头看着白皎,“你有偷听的爱好?”

    白皎窘迫到了极点,涨红着脸直摇头,“我没有!”

    白初贺没说话,直接拉开了房门,“怎么了?”

    白皎其实想问问刚才他为什么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但想了一下,要是问出来的话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在偷听,只好先把这个疑惑压下来。

    白皎想了想,没有直接提许安然的拜托他的事,而是先迂回了一下,“初贺哥,你还记得班上下午投票的那个舞台剧吗?”

    白初贺把电话扔在床上,双手抱臂靠着墙,“什么舞台剧?”

    白皎想了想那个熟悉但又不怎么熟悉的名字,“小美人鱼。”

    白初贺眉头疑惑地微皱,“什么鱼?讲什么的?”

    他问完,发现白皎眼睛一亮,“初贺哥,你也没看过这个故事吗?”

    白初贺确实没看过,但他不知道白皎为什么一副开心的样子,“嗯。”

    白皎心里确实很开心,之前宋一青一副大惊失色的神情,让他以为没看过这个故事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大事,结果白初贺也没看过。

    “太好了,我也没看过!”白皎道。

    白初贺心想,没看过难道是很值得高兴的事吗?但他没有问出口。

    “然后呢?”

    白初贺是记得有投票这么一回事,但他当时睡着了,完全不知道是为了分配角色而投票,更不知道都是哪些人获得了那些角色。

    白皎一边看着白初贺的表情一边开口,“嗯就是演王子的人选还没有定,许安然让我帮忙问问你有没有兴趣。”

    白皎说完后,斟酌了一下,想起班上其他学生看到他抽到公主的反应,为了保险起见,决定还是告知一下白初贺比较好。

    “然后,那个,演公主的是——”

    白初贺的声音直接打断了白皎,他对是哪个女生演公主并不在意,皱着眉道:“没兴趣,不演。”

    白皎说到一半的话堵在嘴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只是忽然感觉空落落的,就像打翻了一瓶可乐。

    白初贺注意到白皎有些低落的表情,“怎么了?”

    他看见白皎垂下了眼,睫毛微动了两下,但没抬起来。浑身上下那股又傻又憨的快乐劲儿一下子都没了,全蔫了。

    “没事。”白皎回答道。

    白初贺忽然就觉得些烦躁。

    就这么想帮那个女生的忙吗?帮不上就难过成这样?

    想起白皎在出租车上听见他问是不是想恋爱时那个过度激动的反应,白初贺的情绪一下子就淡了很多,“还有别的事吗?”

    白皎想起许安然说觉得白初贺对他很好的话,忽然就有点委屈,说不上来为什么。

    他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小声嘟囔了两句。

    “什么?”白初贺没听清,凑近了一点。

    微湿的发梢碰到了白皎的鼻尖,混着水汽的沐浴露香气传了过来,白皎嗅了嗅,感觉这个味道和他用的沐浴露香氛不一样。

    是种很简单又很清爽的味道,淡淡的,他感觉比他用的还好闻。

    发梢撩的白皎鼻子痒痒,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白初贺听见声音,心里愣了一下。

    哭了?

    白初贺皱着眉,迟疑了一下,“回头给我看看剧本。”

    与此同时,他听见了白皎嘟囔的声音。

    “他们还说你对我很好呢。”

    “”白初贺无语了片刻,心里觉得很好笑,“白皎,我欺负你了?”

    白皎知道自己自言自语被听见了,不敢说话,双手忍不住背到背后,手指拽着自己上衣的后摆扭啊扭,就是不抬头。

    白初贺快没脾气了,“你还想怎么样?”

    白皎别别扭扭的声音飘出来,声音还是很小,白初贺没听清,只能又凑近了一点才听清。

    声音细细小小的,“你赶我走。”

    “”白初贺掀起眼帘,“啊?”

    白皎眼神躲闪,明显是不服气,但又不敢直接对上白初贺。

    “嗯。”

    “什么?”

    “你赶我走,你欺负我。”

    房间内安静了下来。

    白皎说完之后就后悔了。

    他也不知道他怎么了,白初贺不怎么搭理他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他就是觉得格外的委屈,以至于他自己说完之后都觉得意外。

    白皎觉得自己平常没有这么容易难过的,平时宋一青偶尔也会不理他,但他最多只会觉得有点纳闷,然后笑笑也就过去了。

    可刚才白初贺直接打断他的话拒绝他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心里好像一下子翻江倒海一样涌出很多情绪,他甚至说不上来这些情绪叫什么。

    冲动过后,白皎不敢去看白初贺的眼睛。

    他觉得自己也算了解了一些白初贺的性格,白初贺好像很讨厌有人为一件事情纠缠不清。

    说不定白初贺现在不耐烦了,指不定用什么样冷淡的目光看着他呢。

    白皎懊恼地咬了咬嘴唇,觉得自己前功尽弃了。

    身后的门哐啷一声响,白皎余光看见白初贺用脚尖把门顶上。

    白皎忍不住轻轻抖了一下,感觉自己后背上的细小寒毛都随着这声关门声竖了起来。

    完了,初贺哥肯定是生气了。

    该不会准备关起门来打他吧?

    白皎咽了咽口水,垂下的目光看见白初贺伸出了手,朝他伸了过来。

    白皎几乎是缩了下脖子。

    可想象中的痛意没有传来,他感觉到他的腰被贴住,然后被揽紧,宽松的上衣压出层层褶皱,柔软又毫无缝隙地贴紧他的腰。

    白皎大脑一片空白,看见白初贺整个人无限靠近。

    极近的距离之下,他甚至能看清白初贺还蒙着水汽没有干的睫毛垂着,眉尾是一小片暗红色的瘢痕,在灯光下十分引人夺目。

    白初贺垂着眼,一言不发,相当安静,甚至让白皎反应不过来面前的人还是不是白初贺。

    他只知道白初贺的手臂紧贴着他的腰揽着,隔着棉质的薄薄上衣也能感受到白初贺的体温。

    白初贺微微弯下腰,白皎感觉到自己的腿弯也一暖,随后他整个人腾空,像是漂浮了起来,踩在云端,一摇一晃。

    他被白初贺打横抱起,白初贺垂着眼看着,怀里抱着他,一步一步往床边走去。

    白皎觉得这种失重的感觉很熟悉,可是他想不起来为什么熟悉,只是朦朦胧胧之间感觉自己好像在睡梦中体会过这种感触。

    他的肩膀紧贴着白初贺的胸口,能听见白初贺的心跳。

    白皎失去了反应能力,像一尊呆呆的瓷人偶。

    白初贺敛眼看了一眼怀里的瓷人偶,人偶五官可爱,皮肤雪白细腻,脸颊上飘起一抹呆滞的红晕,茶褐色的头发随着他的脚步一摇一晃。

    白皎感觉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直到他身下感到一片柔软温暖。

    揽着他的腰的手收回,白皎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白初贺把他放下后,在床边单膝点地蹲下,抬起头来,那双精致的睡凤眼直直地看着他。

    白初贺在他的水平视线之下,白皎第一次感觉自己整个人的位置比白初贺高。

    在他大脑凝滞的时候,白初贺托起他的右手,双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白皎听见白初贺的声音。

    “这样满意了吗,公主。”

    第 40 章

    白皎臊得想缩进床底。

    他第一次在一向情绪淡淡的白初贺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有些戏谑,眼睛里闪着一点使坏的眼神,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直白地盯住他。

    白皎也是第一次发现他以前没怎么关注到的一件事。

    白初贺长得很好看。

    并不是他不知道这个事实, 白初贺刚回白家的时候宋姨就和他聊过一嘴, 说哥哥长得很端正。到了学校里, 宋一青也会在他身边叭叭, 说你初贺哥长得真不错。

    就连舞台剧投票少一个王子的时候,台上的女生也曾经用期待的眼神偷偷去看白初贺。

    但白皎很少特别在意别人的样貌, 这些话就像流水,左耳朵近右耳朵出, 除了给他留下一个白初贺长得不错的认知以外,没有在他的心里留下太多痕迹。

    不像现在,他第一次很清晰地感受到白初贺长得真的很好看, 前窄后宽的双眼皮, 偏锐的眼角,精致的眼型,高挺的鼻梁, 每一处都细致地落进白皎的眼睛里。

    也许是不同以往的表情让白初贺一下子显得生动了起来, 连眼角眉梢都浮着一层白皎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形容词,只感觉到自己被白初贺托起的手指尖隐隐约约发烫。

    白皎撇过眼, 对这种情绪感觉到陌生,不敢再看。

    他的手还被白初贺托在手心里,白皎整个人一动不敢动,但又臊得慌, 指尖忍不住微微打颤。

    落在白初贺眼里,白皎变成了欲说还休的羞赧模样, 手指不安分地轻轻挠着他的手心,脸上的红晕不减反增。

    片刻,白初贺看见白皎低着头,睫毛颤动着,细细小小的声音传出,难为情里夹杂着迷茫,让白皎的声音显得更加飘忽。

    “你干嘛呀。”

    白初贺鼻尖里挤出一点笑,没忍住。

    白皎平常一向叽叽喳喳,遇到事情又不依不饶胡搅蛮缠。他以为白皎开口会说出些什么,没想到就是这么一句虚张声势的埋怨。

    听不出一点脾气,反而像撒娇似的。

    白皎完全不知道白初贺的想法,之前心里那点失落早就被白初贺意义不明的动作打散了,只剩下一些奇奇怪怪的别扭劲儿。

    他也说不好为什么,只是忍不住蜷起了脚趾。

    “不是说我欺负你吗?”白初贺的声音在面前响起,“这样满意了吗?”

    白皎还没想到这个时候该说什么比较合适,就又听见白初贺开口,“床不舒服?要不然我把你抱到沙发上?”

    白皎急急忙忙出声,“我没这么说!”

    “是吗?”也许是因为白初贺单膝蹲在床边的原因,声音比平常低了一些,带着一点磁性,非常好听,“那公主还有哪里不满意?”

    白皎的膝盖并在了一起蹭了蹭,头低得快像一个鹌鹑,感觉自己脸颊开始发烫。

    就好像身体里的所有血液都涌向了大脑,白初贺那声“公主”臊得他找不着北,也让他越来越迷茫。

    宋一青也经常叫他公主,受宋一青的坏影响,班上一些和宋一青关系好,和他也关系不错的男生偶尔也会这么叫他。

    白皎知道那些人叫他公主只是纯粹开玩笑,语气里带着浓浓的青春期男生特有的找抽劲儿,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恶意,所以白皎都已经习惯了,被他们这么叫的时候不会有任何感觉。

    可白初贺这句“公主”说出口,却和那些男生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白皎想不清楚为什么,只感觉到白初贺这么叫他的时候让他心尖发颤,后背像有电流通过,酥酥麻麻的。

    他模模糊糊想起自己之前好像也有这样的感觉。

    好像每次白初贺离他很近,碰着他了,或者是取笑他的时候,他都会有这种感觉。

    白皎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只是本能地感觉到有些发慌。

    也许是因为大脑一片混乱的原因,白皎的声音也显得没那么有底气,小猫叫似的。

    “你不要再叫我公主了。”

    “哦?”白初贺紧盯着白皎不放,“宋一青可以叫,我为什么不可以?”

    白皎呐呐的,糊里糊涂说不上个所以然,双唇动弹了半天,愣是吐不出一个字。

    白初贺步步紧逼,“你不希望我这么对你吗?”

    这么对?怎么对?指的是公主抱着他走路吗?

    白皎脑袋里一团糨糊,说不出话来。

    臊是臊得慌,可是他好像也没有特别排斥,至少没觉得讨厌。

    白初贺好像看穿了他的内心想法,垂下了眼,“不想?”

    “不是,我”白皎看见白初贺似乎有一点点失落的表情,心里又羞又急,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哦。”白初贺掀起眼,“那就是想。”

    白皎清清楚楚看到了白初贺的表情,那双睡凤眼里哪有失落,全是戏谑的笑意。

    “你怎么这样啊!”

    白皎急得动弹了一下,脚尖不小心轻轻碰到了白初贺的膝盖,被白初贺一把握住脚踝。

    他的拖鞋早就在白初贺抱起他的时候折腾掉了,此刻赤着脚,脚踝毫无保留地被白初贺握在手心里。

    白初贺食指动了动,轻轻按了下白皎的踝骨。

    白皎的脚踝很白,踝骨偏细,显得有些孱弱,有些伶仃。

    白初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脑海里会对这个在白家养尊处优的男生想出“伶仃”这么一个形容词。

    白皎似乎很慌乱,脚踝被他握着,但是腿很不老实地乱晃,似乎想挣脱他的手。

    白初贺的手掌能感觉到白皎每一次动弹时细长的踝骨和肌肉在手心里活动,像一尾受惊的鱼,不断地挣扎着,但力气微小,根本挣脱不出他的手掌心。

    白皎惊慌失措。

    他第一次知道被人握住脚踝是这样的感觉,整个人似乎都被禁锢在白初贺的手心里,一举一动都会被白初贺轻易捕获。

    他忍不住往后缩了缩,手压到了床上放着的一本书。

    “你干嘛呀。”白皎急得鼻尖沁出了汗珠,慌张之余又说了一句。

    一模一样的四个字,却和之前的语气完全不一样。

    之前的白皎茫然又难为情,声音听起来像在撒娇。但现在的白皎不解又害怕,声音又急又恼。

    白初贺的手指不自觉摩挲了一下白皎的脚踝,白皎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威胁感,一下子不动了。

    白初贺抬头去看白皎,看清了白皎现在的模样。

    白皎重心不稳地坐在床边,一只手撑在身后,另一只手攀着他的肩膀,一条腿因为他的动作微微抬起,雪白的大腿紧绷着,因为吃力而微微发抖。

    坐在床上的人不知道是因为挣扎还是情绪的原因,呼吸又急又乱,胸口一起一伏,眼圈微微发红,好像急得要哭出来。

    白皎那只攀在他肩膀上的手轻轻摇着,指尖不由自主地收紧,将他肩膀处的衣料抓出脉络一般细小的皱褶。

    白皎央求他,“哥哥,你放开我。”

    声音又轻,又害怕。

    白初贺的手不由自主一松,那尾受惊的小鱼立刻脱离了他的手心。

    白皎整个人都缩到了床上,双腿屈起,下巴搁在膝盖上,手臂圈着,只露出一双眼睛,委屈地看着白初贺。

    白初贺蹲了很久才站起来,望着床上的人出声,“白皎,这才是欺负你。”

    白皎似乎想说什么,但说出口后语调变形,听不出来是什么,反而像一声哼唧。

    白皎其实有很多想说的话,疑惑的,难为情的,快要把他的心胀破,但他始终不明白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只能吐出一些不成调的声音。

    这是欺负吗?他以前上学的时候也看见过互相欺负的学生,并不是白初贺这样弄人的。

    但他吃了一记教训,不敢再轻易出声,怕他说了什么话,白初贺又起了坏心思来捉弄他。

    白皎抬头悄悄看了一眼,白初贺没再有其他动作。

    在松开手的时候,白初贺就没有打算再继续逗白皎。

    其实他一开始只是觉得委委屈屈的白皎很好玩,想捉弄一下白皎。但不知道为什么,看见白皎那时候的表情时,他不由自主地想再臊一臊白皎。

    差点把人给逼急了。

    白初贺垂眼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视线飘到一脸受惊但又很茫然的白皎身上,张口,“好了,不逗你了。”

    白皎这才往床边蹭了蹭,伸出一只脚去够地面,找自己的拖鞋。

    白初贺看白皎小心翼翼又警惕的样子,之前心里突然冒出的那些不受控制的情绪忽然就消失了。

    他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隐去,变成了平常的模样,把白皎的拖鞋拎到床边。

    白皎这才想起拖鞋不在床边,尴尬地停顿了一下,穿好拖鞋站起来。

    他偷偷看了一眼白初贺,小声道:“初贺哥,那我先回去了?”

    白初贺没有说话,白皎当他是默认了,轻手轻脚地往门边走。

    手指握到门把手上的时候,白皎听见白初贺忽然开口,“你之前想说什么?”

    白皎一下子想起来,他过来找白初贺一方面是因为许安然拜托他的事,另一方面是心里焦虑着专业的事,很想问问白初贺选的专业是什么,做个参考。

    想到这点,白皎转过身来,但刚才的气氛还没有完全在他心里消散,他说起话来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眼睛也不敢一直盯着白初贺看。

    “初贺哥,你大学想读什么专业啊?”

    白初贺拿起床上那本之前被白皎压住的书,白皎这才看清那本书的封面。

    是《民法典》。

    白初贺把手里的书放在书桌上,回答白皎,“法学。”

    白皎看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识还想问些什么,但白初贺似乎情绪不是特别好,他只好点点头,说了一句晚安后离开。

    房间门合拢的声音传来,白初贺盯着床上稍微有些凌乱的床单看了很久,抬手挤了挤太阳穴。

    手机叮咚一声,牧枚的消息发了过来,“忙完了吗?”

    白初贺回,“忙完了。”

    牧枚没有废话,直接一个语音弹了过来。

    “初贺,我哥跟我说打听到大庆哥说的当年那位女摄影师了,她确实是大学讲师,不过现在是客座教授,偶尔会去S大讲课。”

    白初贺仔细听着,“嗯”了一声。

    牧枚继续说,“那位女摄影师姓季,叫季茹。”

    白初贺听出牧枚语气有点兴奋,但他没明白为什么,又“嗯”了一声。

    牧枚听着他不紧不慢的回复,有点纳闷,“季茹啊,就是那个很有名的导演,初贺你不知道吗?”

    白初贺几乎不关注这些,“没听说过。”

    牧枚忍不住笑了一下,季茹在国内几乎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她知道白初贺平时接触不到这些,但也没想过白初贺会完全没听说过,“好吧,反正她很有名,拍了挺多电影。”

    白初贺皱起了眉,很有名,意味着他很难和这样的人联系上。

    牧枚很聪明,也想到了这一条,声音里难掩兴奋。

    “季茹平常在公众面前露面不多,这几年也很少来S大了,不过我哥说她这个月月末在S大有一个公开讲座,要是错过的话下回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白初贺心里缓慢地跳了一下。

    季茹虽然在他和小月亮小的时候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但说到底,季茹只是当时给他们拍了照片而已,他并不能确定季茹有没有线索。

    但这是和小月亮有关的线索,哪怕是白走一趟,他也不能错过。

    白初贺回答道:“好。”

    牧枚了解白初贺的性格,知道白初贺自己会拿主意,并不担心,转而聊了点别的。

    “对了,今天还有个高二的女生来找我,问我能不能帮她转交情书。”牧枚笑了笑,“可惜啊,这要是知道你不喜欢女生不得难过死。”

    白初贺听着,没什么太大反应。

    他的性取向对于牧枚和何复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牧枚是有分寸的人,不会到处乱说,他并不介意牧枚提起这些。

    “还有。”牧枚声音里的笑意稍微收拢了一点,“何复那边,他的性格你也了解,就是一时半会儿适应不了这个情况,说话没过脑子。这几天我看他情绪也整理的差不多了,初贺你别放心上。”

    白初贺没说什么。

    挂了电话后,白初贺按了几下屏幕,通讯录刚刚存好的一条号码跳了出来。

    这是大庆给他的那张纸条上写的痘脸的电话,他之前原本想打过去问问,正好牧枚打电话过来,所以暂时搁置了下来。

    现在空闲了,白初贺没有过多犹豫,直接打了过去。

    电话没有打多久,就被人接通,一声流里流气的公鸭嗓从话筒里传出来,“喂?哪位?”

    白初贺听着这声和记忆里差别很大的声音,平静地问了一句,“痘脸吗?”

    电话那头似乎很久没有听过别人叫自己这个名字,声音愣了一下,很久没有出声。

    白初贺无声地等着对面说话。

    好一会儿后,话筒里传来两声没什么必要的咳嗽声,语调佯装若无其事,但能听出一丝沉甸甸的感觉,“哦,尾子洞的,你哪位?”

    痘脸震惊之后有点纳闷。

    他听见对方的声音,嗓音微低,带着一点磁性,声音听着还挺好听,帅哥音。年纪听起来不是很大,但语气倒是无波无澜,冷静又沉稳。

    痘脸想了想,没能把这个声音和尾子洞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对上号。

    尾子洞那地方,烂泥沟似的,他们都是阴沟里求生的老鼠,老鼠堆里哪儿出的了这么一号人物。

    下一秒,他听见话筒对面回答,“狗儿,还记得吗?”

    痘脸愣了愣,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我操,你是那个小野狗儿?”

    白初贺没有什么太大反应,“嗯”了一声。

    痘脸似乎被震惊得不行,连着爆了好几句粗口,随后安静了一下,狐疑道:“你能是狗儿?你该不会是搞诈骗的吧?我跟你说我没钱啊。”

    他对狗儿有印象,因为那时候互相看不顺眼,经常对上。

    但他印象里的狗儿是个不怎么爱说话,一脸狠劲儿的小孩,护着个小病秧子,两句话说不对付就一言不发地打过来,和电话对面这个平静沉稳的样子天差地别。

    白初贺语调没什么起伏地开口,“你有什么可骗的?”

    痘脸心里那些不确定一下子就散掉了,听着这句呛人的话,毫不怀疑对面这人就是那个野狗,“我操,怎么说话还是这么欠!”

    说完,痘脸又想起自己以前没少找白初贺和那个小病秧子的麻烦,有点不自在,“你找我啥事?”

    电话那头问,“你还记得小月亮吗?”

    痘脸“啧”了一声,“废话,我当然记得,你俩不是一起跑了吗?”

    这件事情当时在尾子洞闹得挺大,不少人看见白初贺和小月亮跑了,心里也抱起希望,趁乱也跟着往外面跑,不过成功的人很少。

    痘脸就是其中一个。

    白初贺道:“你后来有再见过他吗?”

    痘脸眉毛拧了起来,不客气地反问道:“不是,一起的是你俩,我怎么会见过?”

    白初贺沉默片刻,“他走丢了。”

    痘脸一听,也怔住了,好半天没有说话。

    都是尾子洞的人,他虽然以前看不惯那个小病秧子,但其实也只是看不惯有人那么护着,心里有点嫉妒而已。

    大家都是自己摸爬滚打过日子的,凭什么他就有人护着,不用像他们一样担惊受怕?

    但就算再不对付,知道小月亮那三个人跑了的时候,他不得不承认,他其实心里是有点高兴的。

    不是为他们成功逃离而高兴,而是他们的成功给其它人带来了希望,鼓舞了大家,这些苦难的日子仿佛一下子有了突破的方向。

    于私心里,痘脸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当时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是很希望那三个人成功逃掉的。

    尾子洞不是个好地方,逃了好,别再回来了。

    痘脸拉不下脸说这些,心里空白了半天,“咋丢了呢?”

    电话那边同样回话回的有点慢,“不知道,上火车后就不见了。”

    痘脸想了半天,低声问,“你这几年一直在找他?”

    白初贺说:“嗯。”

    痘脸明白白初贺打给他的用意了,唉了一声。

    “你不知道,你们当时走了没多久那边的人就发现了,当时挺多人看见这个情况都趁乱一起跑了,我当时也是,不过我跑得晚。你们白天不见的,我晚上才跑,跑了以后没敢回来过,也不清楚其他事。”

    白初贺知道在痘脸这里多半问不出太多,大庆恐怕也知道,但真听到痘脸的回答后,白初贺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沉了下来。

    痘脸察觉到白初贺的情绪,没有像小时候那样呛声,而是也抓着没什么动静的手机安静下来。

    半晌,白初贺听见痘脸开口,“不过我跑的时候听见有几个小孩在琢磨小月亮的东西,说小月亮藏了不少小玩意儿。我当时火急火燎的,没关心这个,就模模糊糊听见他们说了句项链什么的。”

    天已经黑了,白初贺坐在窗前,像一尊没有声息的雕像。

    很久之后,他才“嗯”了一声。

    痘脸应该不清楚,但他知道,那个项链指的一定是他送给小月亮的那根月牙形状的项链。

    小月亮一直很喜欢,平常轻易不肯露出来,宝贝似的揣着。

    他以为小月亮会一直戴着,所以找人的时候都会问一句项链的事。

    最后被别人抢走了吗?还是仍然贴身带着?

    白初贺起身,无意识地在房间内踱步。房间里没开灯,只有外面照进来的隐隐约约的光线,他行走在黯淡之中,像一个褪了色了幽魂。

    白初贺的理智还在,他听见自己沉默之后冷静地和痘脸客套了两句,讲这个话题自然地衔接渡过。

    已经没有其他要说的话,白初贺久久伫立着,安静了一会儿,准备挂掉电话。

    但话筒那头,痘脸似乎踌躇了一会儿,声音生硬地开口。

    “狗儿,我知道我以前给小月亮和你找了很多麻烦,现在想想也挺不是人的,我给你道个歉。”

    白初贺没什么知觉地“嗯”了一声。

    不知道那年被抢走了可乐的小月亮能不能听见这声隔了许多年的道歉。

    痘脸显然想到了同一件事,声音又沉默了一下,清了清嗓子。

    白初贺隐隐约约听到了一点声音,似乎是痘脸抹了把脸。

    话筒里传来痘脸不由自主压低的声音,他的说话声似乎挤压在嗓子眼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尾音有一点变形,在通话里轻微失真,变得很微弱,仿佛变成了小时候的痘脸的声音。

    “我就是,就是也想尝尝可乐是什么味儿。”

    挂断电话很久后,白初贺依旧站在原地,直到手机响了一声。

    他眼神没什么焦距地拿起手机看,是大庆发过来的一条微信。

    [大庆:对了,之前你和你那个小弟弟都在一块,我找不到机会跟你说]

    [大庆:他的右肩好像也受过伤]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