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护士轻快地说了句“稍等”, 打开了系统开始查询。

    白皎站在护士台前,揣在外套兜里的手指忍不住微微收紧。

    对这家综合医院莫名其妙的既视感在他脑内构成了一个不成形的想法,他觉得这想法不太真实,但自从来到这家医院后, 发生在他身上的种种迹象都说明了一件事。

    他很有可能来过这家医院, 即使他自己并不记得。

    白皎努力克制着这股莫名其妙的紧张感, 不断地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他从小就是医院的常客,来过这里也很正常。而且他清楚他对自己的童年记忆有些模糊, 许安然也说过这是很普通的事,没什么可值得大惊小怪的。

    但内心深处, 总有一个地方悬着,令他不安。

    就好像他脑海深处那些已经模糊甚至消散的记忆不至于此,一旦揭开一角, 也许就会揭开全部。

    身体会为人做出本能的生理反应, 很奇妙,但白皎下意识地觉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过去的故事, 也许并不尽如人意。

    否则宋琉绝不会对他三缄其口, 从不提起。

    唯一令他感到困惑的是白初贺,宋琉不愿意让他知道, 他尚且能够理解。但他不知道白初贺为什么也时常态度很反常。

    就好像白初贺知道他的过去发生过什么,不仅仅是知情,而是十分了解。

    白皎不知道自己该作何感想,是应该为他们都瞒着自己而生气, 还是为不清楚他们为什么是这个态度而困惑。

    “嗯?”

    护士疑惑的声音拉回了白皎的心神。

    白皎回过神来,小声问, “姐姐,出什么问题了吗?是没有查到吗?”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白皎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仿佛在庆幸自己避开了一件很不好的事。

    但随后,他马上又疑惑起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那倒没有。”护士说着,一边抬头瞄了白皎一眼,“查是查到了但是”

    她不确定地又问了一句,“我再确认一下,你们要找的人叫白皎对吧?”

    “对。”白皎点点头。

    护士又对照着电脑屏幕上跳出来的档案重新念了一下身份证号,“没错对吗?”

    “是这个,没错的。”白皎点头点的很用力。

    他对自己的身份证号记得很清楚,很小的时候,在他已经有记忆的时候,宋琉说过一定要他把身份证号牢牢记住,说这是比名字还重要的东西,代表他在海市有了一个正式身份。

    护士的声音再一次穿梭进白皎的童年回忆中,像未来和过去同时在此刻共鸣。

    “这个我们院确实有存档,但是名字不叫白皎。”护士欲言又止地看了眼电脑屏幕。

    “不叫白皎?”白皎有些糊涂了,身份证号既然是一样的,就说明他的感觉没错,他以前确实来过这家综合医院。

    但既然来过,怎么会不是“白皎”这个名字呢?

    白皎记得很清楚,宋琉说这个名字是他们一起选的,从来没变过。

    “那、那档案上的名字是什么?”白皎怀揣着巨大的困惑,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口。

    护士又看了眼姓名那一栏里,有些稚气,不太正式,但让人觉得十分可爱的名字。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叫‘小月亮’。”

    白皎兜里紧捏的手一下子松开了,手心里一片茫然的薄汗。

    “小月亮?”

    护士点点头,以为他这种反应是出于对这个昵称一样的名字的震惊,“对,叫小月亮,也太可爱了吧。”

    旁边几个值班的护士凑了过来,纷纷小声感慨道:“真的哎,好可爱,怎么会取这样的名字。”

    白皎闭上眼睛,用手使劲儿掐了自己一下。

    腰侧立刻传来尖锐的疼痛感。

    他再一次睁开双眼,蒙在心头茫然感却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强烈。

    从小到大,白皎心里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比起其他小朋友显得反应要慢一些,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真切地感受到“大脑转不过来”的凝滞感。

    护士站的护士问他有没有找到“白皎”,说可以帮他查查。

    他说好,然后报了属于“白皎”的自己的身份证号。

    结果出来了,护士说确实有存档,但名字叫小月亮。

    小月亮。

    白皎缓慢地试图对这三个字做出反应。

    小月亮,世界上能有多少叫小月亮的人?

    他刚好知道一个,是季茹口中的爱笑小孩,让白初贺执着寻找了十数年,如今不知道流落何方。

    身边的所有人都或直接或间接地表达过,说他和那个孩子很像。

    而那个孩子的名字,居然挂在了他自己的身份证号上。

    幼年时,宋琉对他说过的话像回溯一般,回响在耳边。

    “小皎,你一定要把自己的身份证号牢牢记住,知道吗?这串数字很重要,是你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证明,每个人都有且仅有一个,绝对不会和他人重复。”

    绝对不会和他人重复。

    “同学?”护士的声音像逐渐淡入的幻听,慢慢变得清晰起来,“你怎么了?这个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吗?”

    白皎几乎是机械式地开口,“姐姐,会不会查错了?”

    护士笑了笑。

    “怎么可能查错了,除非你报错了身份证号。只要你没报错,我们就不可能差错,这个身份证号肯定是这个人。”

    旁边的几个小护士仍旧在稀罕地打量档案上的那个名字,“起这么可爱的名字,他的家人一定很爱他。”

    一旁忽然响起护士长清嗓子的声音,几个小护士立刻各归各位,只有那位替白皎查档案的护士还站在原地。

    白皎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被灌了铅,又像很久没上发条的机器,眼前的场景的耳旁的声音都清清楚楚,但他却迟迟无法做出合适的反应。

    护士长似乎和护士交谈着什么,说完话后,护士把电脑让给护士长,表情有些懊恼。

    护士长动了动鼠标,仔细看了一眼,声音清晰地开口。

    “小同学,她确实没有查错,不过她用的是老系统,查到的是十多年前的存档,新系统里更新的更详细。”

    “嗯?”白皎只能做出这样的回应。

    护士长一板一眼地继续说,“根据档案记载,这位病患在五岁的时候曾在我院就诊,但那时候应该有些问题,没能登记身份信息,只登记了照片和姓名。身份证号是我们后来到公安系统查询后才登记的,新系统有他的名字,叫白皎。”

    一旁的护士说了句“不好意思”,抱歉地看了白皎一眼。

    白皎?

    他的名字叫白皎?

    “所以。”白皎的声音有些发飘,“白皎就是小月亮,对吗?”

    护士长点点头,“从档案上来看,是的。”

    记忆里巨大的空白席卷了白皎的全身。

    他觉得自己头重脚轻,整个人似乎也要跟着飘了起来,和天空中那些茫茫白雪一起,寂静无声地飘往远方。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他恍惚不已,脑海的深处又出现了之前冒出来过的女性的声音。

    [睡了就小狗见不到。]

    [小月亮不能睡。]

    [小狗你还有]

    白皎努力抵抗着这种天旋地转的感觉,“阿姨,能查到当年送他就诊的人是谁吗?”

    护士长对这个神情异样的男生有些怀疑,医患的信息不能轻易透露,她没有直接回答,“你和这位病人是什么关系?”

    白皎掏出手机,手指发虚,手机差一点掉在地上。

    他按了几下,才按出自己的电子医保卡给护士长看。

    “我是患者本人。”

    旁边本来就在悄悄偷听的小护士们全都望了过来,没想到面前这个问了这么多的男生居然就是本人。

    “哇所以你就是小月亮?”一旁的护士小声感慨道,“这是不是小名啊,太可爱了。”

    护士长确认之后,将电脑屏幕转了一下,隐去了病情的部分,只给白皎看了个人登记信息。

    比起白底黑字,第一眼就抓住白皎视线的是那一小格彩色的图片。

    是一张大头照,虽然像素不是很高,但也足够白皎看了个清楚。

    穿着层层叠叠破衣服的小孩,脖颈挂着洋绿色的围巾,浅茶色的发梢在闪光灯下泛出稻草色的光。

    白皎看着那张脸,忍不住向后踉踉跄跄地退了一步。

    电脑屏幕里,幼年的他跨过了十二年的岁月,隔着过去与现在的距离,在那里迷茫但安静地望着自己。

    他没有记错过。

    那个坐在街头,和他无比相似的小孩的照片,确实存在过。

    不,不是和他无比相似。

    那个小孩就是他。

    白皎一直后退着,直到后背碰到了墙壁,他才转身步伐不稳地跑向电梯,神经质地使劲儿按着电梯按钮,直到电梯门打开。

    他钻了进去,想也没想,直接按了通往大厅的楼层。

    医院外的出租车一向很多,他伸手叫了一辆,上车后报出“岭北水苑”四个字,后背塌着,一言不发。

    时间的流速仿佛变成了一种捉摸不透的东西,他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回过神后,他已经缩在了他住了许多年,但白初贺来了之后让给了白初贺的那间卧室的床上。

    卧室门被急切地拍着,“小皎?小皎你怎么了,跟妈妈说说,好不好?”

    宋姨和白远的声音也夹杂在其中。

    白皎躺在床上,全身上下使不出一丝力气,一声不吭,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布偶。

    宋琉和其他人在外面敲了很久,见久久没有回音,只好先放弃,但没有离开二楼,仍然焦心地和宋姨白远在这里。

    “他怎么了?”宋琉扭头问白远,“他回来的时候我们正在说什么吗?”

    白远也很疑惑,“没有,我叫小皎去厨房喝点甜汤,但他什么都没说,直接冲到房间里,然后一直把自己关到现在。”

    三人对视一眼,有个大概的猜测,但不敢肯定。

    宋琉打给了白初贺,白初贺那边迟了一会儿才接起来,接通的时候,宋琉听见白初贺难得的有些慌张。

    “妈?”

    “初贺啊。”宋琉赶紧开口,“弟弟一回家就躲在房间里不说话,是不是学校里发生什么事了?”

    奇怪的是,宋琉问出来后,白初贺那边反倒松了口气,“他回家了?”

    宋琉看了眼锁起来的卧室门,“对,刚刚回来。”

    “我知道了。”白初贺简短地说了一句,“我马上回来。”

    挂断电话后,白初贺扭头和大庆说了声,“他回家了。”

    “噢!”大庆一下子放松许多,一屁股坐在阴家巷那两个老头最爱下棋的石板桌上,“回家就好。”

    道别刘老头后,一出病房门,白初贺就发现白皎不见了。

    他立刻问了一位护士,对方说白皎离开了,她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白皎最近的状态时常不稳定,不用大庆提醒,白初贺也能猜到大概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他们第一反应就是白皎可能又去了阴家巷,这个被他自己掩埋在他记忆最深处的地方。

    到了阴家巷后,还没找到人,白初贺就接到了宋琉的电话,这才知道白皎其实是直接回了家。

    大庆不想白初贺这么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开了句玩笑,“是不是还生你气呢。”

    没想到白初贺居然下意识地接了一句,“有可能。”

    这倒是一下子把大庆堵没声了,“我就这么一说,人皎儿从小就软和,哪儿能动不动就生气。”

    “我忘了。”白初贺突然说,“他很不喜欢别人碰他衣服。”

    一下子提到往事,大庆也沉默了下来。

    他也记得那时才几岁的白皎,不解其意地害怕着,涕泪连连,和大庆与白初贺小声说,“他们拽我帽子。”

    “所以吧。”大庆叹了口气,“我觉得他并没有忘记,只是”他挠了挠头,不知道怎么说,“只是想不起来。”

    他看了一眼在夜风中沉默不语的白初贺,“狗儿,你说皎儿为啥把这些都忘了,无缘无故的也不至于忘得这么彻底啊。”

    “他们说过,小时候的白皎好像还记得一点,每天晚上都会抱着自己在床上小声哭着说梦话,说别打他。”

    白初贺回想着白皎异常的反应,听见张爷叫他小月亮后抵触又回避的神情。

    “有可能是他自己忘记的,他不想再想起这些事。”

    所以白皎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所以宋琉他们才会因为担心白皎应激而从来不敢说出这些。

    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因为白皎内心深处很排斥这些往事,不愿意再想起,所以每当遇到有可能唤醒过去的细节时,身体就会像排异一般产生不良反应。

    白初贺不愿意再说,“我先回去。”

    大庆点点头,“嗯,是得快点回去,你去吧。”

    白初贺打了个车,大庆站在巷口目送他离开,有些话裹在心里,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

    白初贺说白皎是主动忘记的,不愿意想起这些。

    大庆内心并不同意这个说法,他觉得白皎不会这样。

    还在尾子洞的时候,白初贺因为性格阴沉,除了能维持生存的事情之外一概不感兴趣,反倒是他和白皎呆一起玩耍的时间比较多,可能甚至超过白初贺。

    小时候的白初贺不是孩子们会喜欢的那种类型,他会是一个无比可靠又值得信赖,可以一同携手走下去的伙伴,但绝对不是一个理想的玩伴。

    小孩子总是玩心大,哪怕是尾子洞的这群小孩,也会本能地向往好玩的东西。

    大庆经常和小月亮一起出去玩,跟小月亮去回收站捡小玩意儿,看到有意思的书就招呼小月亮过来看。

    大庆记得,小月亮很喜欢的那本《小狗汪汪》没有下册,小月亮为此惆怅了很久,他专门和白初贺去找,也没能找到。

    但后来小月亮不惆怅了,大庆问他,说你不想看下册了吗?

    小月亮摇摇头,说没关系,就算没有下册,他也可以自己来画下册,他说要把他们的故事一起画进去。

    大庆那时已经比较成熟,很纳闷,问他这有什么好画的,日子多难过啊。

    小月亮摇摇头,说不难过,大家在一起,他很开心。

    他说安婶告诉他,人的记忆是会不断变淡的,留下回忆最好的方式是相册,但他们买不起相册,所以他要把这些开心的回忆都画下来,以免将来有一天会忘掉。

    夜风呜呜吹过,大庆眼前仿佛浮现出幼年时的白皎开心又雀跃的脸。

    说出那种话的小白皎,不可能会因为排斥而忘记这些。

    出租车开远了,大庆抖搂了一下衣服领子,也走远了。

    回到家,白初贺刚在玄关站定,宋琉就循声找了过来。

    她紧张又小声地拉着白初贺,“初贺,弟弟是什么情况,你已经和他说了吗?”

    白初贺摇摇头,“我没说。”

    宋琉一愣,想问白初贺为什么没说,但当务之急不是这个,“那他是在学校被同学欺负了吗?还是发生什么事了?”

    白初贺沉默了一下,他也不知道白皎离开病房后为什么忽然又情绪不稳了起来。

    他将今天发生的事全盘脱出。

    宋琉还是第一次听说张爷和刘爷的事,从前白初贺不知道白皎是小月亮,也不爱提自己的事,从没说过这些,后来也没想起来和宋琉说。

    “这么说那位张老以前是见过小月亮的?”宋琉和白远对视一眼,“你说他醒了之后管小皎叫小月亮?”

    白初贺点了点头,“但张爷现在年纪大了,记性不太行了,也会把其他人认错,不止是白皎。”

    白远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但老人的状态是反反复复的,哪儿能说清他什么时候是清醒的,什么时候是糊涂的,恐怕也只有亲近的人才分得清了。”

    “小皎听在耳朵里,是一个很熟悉小月亮的人一直叫他自己小月亮。”宋琉说,“难怪他会觉得怪怪的,但是——”

    宋琉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自言自语般说着,眉头锁得死紧。

    “这怎么办只是稍微听到一点,他的反应就这么大”

    白初贺等待着她会不会改变主意,但她没有说下去,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重新抬起眼看着白初贺。

    “初贺,我们不能一直瞒着他。”她目光沉稳又厚重,“伤口不处理,只会越来越严重。我以前的做法我不能说是正确的。”

    白初贺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我知道。”

    宋琉继续开口,“但这件事情必须慢慢来,不能一下子让他接受这么多,他会受不了的。”

    “好。”白初贺点头,“我上去看看。”

    宋琉说,“去吧。”

    白初贺去了二楼,第一间卧室的门仍然紧锁着。

    杜宾守在房门前,看见白初贺后嗓子眼里呜呜地叫了几声。

    对情绪混乱的白皎来说,最让他有安全感的仍然是这间他住了许多年的房间。

    这也一下子让白初贺感受到,当初白皎说要把房间让给他,这在别人听来或许很幼稚,但对白皎来说,这是一个无比慷慨的决定。

    他敲了敲门,“皎皎?”

    卧室里没有声音。

    白初贺又耐心地敲了几下,终于传来细微的声音。

    “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好。”白初贺没有坚持,摸了摸杜宾的头。

    杜宾仿佛心有所感似地,和他一起走向走廊,没有在守在房门前。

    卧室里的白皎感到头昏昏沉沉的,这种感觉自从他从医院回来后就不断加重。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一问其他人,为什么瞒着他,他到底是谁。

    但连他自己都没能把这一切捋清楚,他更不知道该怎么去问其他人。

    回到家后的他,第一反应就是躲起来,不想面对家人关心或疑惑的目光,他只想一个人呆着,直到把这些事情消化掉。

    只要他一个人消化了,就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照样可以继续当那个生活幸福,无忧无虑的白皎。

    只要这样,其他人就不会继续担心他,因为他的一举一动而一惊一乍

    只要这样,他就不用想起过去的一切。

    不能想起过去,否则会带来危险,绝对不能。

    月光下,白皎翻了个身,蜷缩起身体,像一个孱弱的孩童,朦胧地睡去了。

    第 102 章

    翌日, 白皎醒的很早,天边都还没亮,整栋房子静悄悄的,他几乎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他默默的翻身起床, 洗漱, 换上衣服, 却很难再一次找到以往遇到难题时, 睡了一觉后一切都烟消云散的感觉。

    天光朦胧,他没有开灯, 视野里的一切东西也都随着黯淡的光线显得雾蒙蒙的,就像这个世界如今在他眼里的样子, 熟悉,似曾相识,却绝对算不上清晰, 令人困惑。

    遮蔽在心头上的那股危机感从未散尽, 每一寸皮肤上的毛孔似乎都在排斥着那些他过去也许知道,却不再能想起的回忆。

    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只是身体本能地告诉他“不可以想起”, 即便他已经忘记了理由, 但却下意识地遵守着这条根植在身体深处的铁则。

    手机上的时间停留在很早的一个时间点,走出卧室房门时, 白皎第一眼先看到了走廊尽头的那盆静谧的法国绣球。

    也许是光线稀薄的原因,它显得有些无精打采,但那些花儿仍然盛放着。

    视线一转,他看见了坐在自己的卧室对面, 走廊拱窗前的倚在飘窗上的白初贺。

    白初贺睡着了,睡得很熟, 但交叉而抱起的双臂和紧锁着的眉头暴露出他的心情似乎并不平静。

    白皎的脚步放得很轻,站在白初贺面前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太阳还没有升起,残存着一点不知道是不是月光的光线。白皎的身影就在这种深蓝的光线下投出长影,罩住白初贺,让他的眉眼变得更加柔和。

    白皎微微倾身,仔细地看了很久白初贺的五官。

    他什么都没能看出来。

    即便是在护士站那里得到了自己就是小月亮这么一条讯息,一切的一切仍然宛若梦境,让他分辨不清,如同盲人摸象。

    他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白皎拎着书包静悄悄地下楼,走到玄关的时候,听见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他转身一看,看见了宋琉。

    宋琉脸上的睡意尚未褪去,但从她听到了一点动静就起身来看,她多半睡得并不踏实。

    “小皎。”宋琉轻轻开口,“你要去上学了吗?还早呢。”

    “嗯。”白皎胡乱地系好鞋带,“今天想早点去学校。”

    身后沉默了一会儿,“你要一个人去吗?”

    半晌之后,白皎才回答,“嗯,我一个人也可以去。”

    宋琉没有马上说话,白皎心里慢慢地猜测她也许并不赞成,但没想到听见了截然不同的一句.

    “嗯,这些路你走过很多次了,一个人应该也可以走了。”

    白皎准备打开大门的时候,听见宋琉问他,“小皎,你要记得早点回来。”

    白皎轻轻“嗯”了一声,背着书包,消失在凌晨的微光之中。

    时间还早,他没有马上去海珠,而是绕了个远路,到了自己最喜欢,曾经无人知晓,只和白初贺一人分享过的那片浅滩上。

    那些少年时代他垒好的大石头还静静地摆在那里,微风吹动着最高的礁石上的那层旧渔网,海藻咸湿的味道飘来。

    白皎习惯性地用手摸着渔网上系的那些小布条,直到走到岸边,挑了一块干燥的地方坐下。

    这块浅滩是他的秘密基地,从搬到岭北到现在,只要心情不好,或者有迷茫的事情,他就会来到这片浅滩呆着。

    天边终于飘起一丁点隐约的橙红色,宛若梦境,同样是与深蓝纠葛在一起,神情恍惚时很难分清这是朝霞还是夕阳。

    这两者明明大相径庭,却会在某一时间点看起来如出一辙。

    他和小月亮在他人的眼里也是这样吗?

    白皎发现自己又掉进了这个令他困惑不安的问题,他的视线游到那一堆自己垒下的石头上,但回忆的一角又冒了端倪出来。

    一旁仿佛有个看不见的白初贺,轻声问他,“这个小房子是你给自己一个人设计的吗?”

    白皎在心里回答,“对呀,我的秘密基地嘛。”

    [嗯,那为什么会有两个卧室?]

    白皎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浅滩边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了那一圈看起来像乱石碓的浅滩上,俯视着自己亲手堆下的一块块石头。

    六角客厅旁有两个卧室,挨在一起,都面向大海。

    他还记得自己对这两间卧室的构思,要有大大的床,柔软的地毯,开阔的阳台。

    他思考过很多,但直到白初贺那天那样问过他后,他才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地留下两间卧室。

    一个浪花打到了浅滩边,舔舐着那些石头,白皎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清晨的浪花并不汹涌,摩擦过沙子,听起来就像许多低语声交织在一起。

    白皎这才意识到,这片沙滩已经承载了不少他的回忆,这些回忆就像那些拼命涌上岸的浪花一样,不知疲倦地向他涌来。

    “我很久很久以前就来过这里。”这是白初贺的说话声。

    白皎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因为白初贺这一句听起来就像在说“我很久很久以前就来过你的内心。”

    那时的夕阳太悠然,让他忍不住怀疑这是另一个时间线,而他也黯然地想过,另一个时间线的白初贺是否还会像当时那样,和他坐在一起。

    他对白初贺说过,让白初贺经常来,让白初贺不要忘了小月亮。

    [小月亮对你很重要,你不要害怕,你要经常来,不要忘了他。]

    [树干里的年轮会随着树木的年龄而不断生长,哪怕最后那颗树变了样子,和最初完全不一样,但仍然可以从年轮里辨认出它曾经每一年的经历和模样。]

    [水没有痕迹,这片沙滩也是,沙子一定被水流冲走好多,换了一批又一批。初贺哥,那你说,这片沙滩还是原来你见过的那片沙滩吗?]

    白皎觉得自己仿佛出现了幻觉。

    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许许多多自己和白初贺的身影,有的蹲在那堆石碓旁,有的坐在浅滩边,有的在岸边闹成一团。

    世界仿佛变成了一个万花筒,眼前的场景变成了许多破碎纷呈的水晶片,不管他走向哪里,只要轻微一摇晃,就是一副全新的景象。

    声音越来越多,充斥了白皎的整个大脑,让他眉心又开始闷痛起来,惊惶不已。

    白皎像是被烫到了脚,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一个不防差点跌倒,手仓皇抓住了身边的什么东西后才站稳。

    他眼神往手边飘,看见了自己抓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旧渔网上的那些布条,被他抓在手里。

    仿佛通感一般,大脑内那些已经吵得他苦不堪言的声音里又多出了几句。

    是白初贺的声音,问他为什么会在这张渔网上绑下这几根小布条。

    他开心地回答白初贺,因为他觉得这些小布条是用来许愿的。

    [确实是。]

    白初贺的最后一句话回荡在快要挤到爆炸的大脑里。

    白皎的手像触电一样,立刻从渔网上缩了回来,却还是没能阻止那些声音涌入脑海。

    沙滩上的人影好像越来越多了,不止是少年时代到现在的他,也有白初贺的身影,甚至还有个他从未见过,但却觉得眼熟无比的幼童,被白初贺背在后背上望着远方。

    又一句惆怅的声音传来,是他自己的声音。

    [月亮真是爱捉弄人。]

    [就算所有东西都变了,月亮还是那轮月亮,一直挂在那里,始终如一。]

    白皎胸口里惊慌失措的情绪已经到了极点,视线边缘已经逐渐开始出现许多模糊不清的彩色噪点,光怪陆离。

    他拎着书包,手足无措地连连往后退,中途似乎被什么东西绊倒摔了一下,但他也顾不得这些,仿佛身后的那片浅滩上有人在追自己似的。

    曾经作为他难得的可以栖身的秘密基地,如今仿佛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令人不安的地界,白皎头也不回,踉踉跄跄地快速离开,想把那些幻影和声音都扔到脑后。

    离开浅滩前的最后一步,又有一句细弱的声音,朦胧地从远方传进他的耳朵中,像一句梦呓。

    [将来我想和小狗哥哥一起住在海边。]

    白皎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大路上,伸手叫到了一辆出租车,上了车之后,胸口仍然在剧烈地起伏着。

    前排的司机看他满脸惊恐又气喘吁吁的模样,忍不住问了一句,“小同学,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没什么事。”白皎抬头的时候,在后视镜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额头挂满冷汗,眼睛微睁,脸颊发白,仿佛青天白日见了鬼。

    他努力把呼吸放平稳,学着在医院里听到过的调节情绪的呼吸法,吸吸喘,吸吸喘。

    司机在前面面色古怪,看着后排的男高中生像孕妇一样呼吸。

    半晌,白皎觉得自己突突直往上蹦的心总算好了一些,他壮起一些胆子,再一次朝海边那一片远远地望了过去。

    大马路距离海边有一定距离,但因为高度差的缘故,反而能将海岸尽收眼底。

    现在时间还早,甚至算不上清晨,海岸平静涌动,根本就不像自己刚才看到的那种暗潮汹涌古怪至极的模样。

    那些浪花也仍旧在往岸上涌,白皎看见白浪每一次涌上沙滩,都会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但很快又被下一个浪花抚平,消影无踪。

    就像人的记忆,总觉得有迹可循,但一转头,也就什么都不剩了。

    到了海珠,白皎已经基本恢复了下来,下车后才发现海珠不如他想得那样还没开门,反倒比平常还热闹许多。

    校门已经被玩心重的学生装饰的五花八门,走进学校的每一秒都能看见穿着奇装异服的学生们像吗喽一样跑过来跑过去,学校俨然变成了个动物园。

    到了班级门口,白皎看见自己并不是来的最早的,已经有很多学生到了教室里,甚至换好了服装,正举着手机拍搞怪的照片。

    宋一青就喜欢这种热闹,早早就来了,戴上了尖顶的魔法帽,躲在门后,吓了白皎一大跳。

    “公主你来了,老奴等你好久了。你哥呢,怎么没看见他上来?”

    白皎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宋一青趴在窗户往下一看,“噢来了来了,在底下呢,小白你今天怎么跑这么快,也不等等人家。”

    白皎听见宋一青说白初贺上来了,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整个人往旁边一缩,直接泥鳅一样跑开了,“我去换衣服。”

    宋一青在后面纳闷,“咋怪怪的啊,这么积极。”

    活动教室里,学生们忙得热火朝天,白皎一进门就看见了已经换好衣服的许安然。

    他真心实意地夸赞了一句,“你真好看。”

    许安然有点小臭美地点点头,“你快去换衣服,换完我给你化妆。”

    白皎点点头,钻进临时的更衣室,进去的时候听见几个负责剧本的女生兴奋地讨论着什么,但他并没有听清。

    化妆化到一半的时候,许安然忽然一拍头,“对了小白,你昨天不是说想看牧枚给我看的那张图吗,我昨天说我想再看一眼,叫她发给我了,你要不要看?”

    白皎的牙关倏地一下咬紧。

    海滩上鬼魅一般的憧憧幻影似乎犹在眼前,他听见自己匆忙开口,“之后之后再看吧。”

    “啊?哦好吧。”许安然以为白皎一定很想看,已经自信满满地掏出了手机,没想到白皎居然和昨天的想法不一样了。

    她有些尴尬地将手机按灭,按灭之前最后瞄了一眼已经点出来的照片。

    上面的小孩五官可爱精致,发丝颜色偏浅,放大整合之后,和镜中的白皎如出一辙。

    真的很像白皎啊,说不定就是白皎呢,许安然不着边际地想着。

    花完了妆,活动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多,闹哄哄的声音混在一起,让本就思绪不太清晰的白皎觉得越来越难受。

    周围的声音就像一个跑了频的老式收音机,怪异,嘈杂,刺耳,尖锐地挤进大脑里。

    白皎清楚这是他自己的问题,他不想打扰同学们,跟许安然说了一声后就离开活动教室,去了相对清净很多的天台坐着。

    太阳已经完全升了起来,天空一片澄净,他不太习惯地抱着裙子坐在干净的阶梯上,望着远方。

    身后不远处的活板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白皎下意识地看过去,看到了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是不久之前刚和白初贺提到过的,初中时曾经约他打过球,但最终也没能打成的那几位男同学其中的一位。

    那个男生的扮相滑稽不已,大概也是被人起哄怕了,想躲个清净才跑到天台上来,但没想到天台上有人,更没想到刚好是白皎,面上流露出一丝尴尬。

    白皎本想朝他打个招呼,但看见他脸上的尴尬神情,也意识到了一点曾经发觉不到的微妙的东西,迟迟没有出声。

    还是那个男生犹豫了一下,说了句“你也在啊”,然后不尴不尬地站了一会儿,最后自言自语地说他们班的节目比较早,得早点下去。

    白皎默默地听着,看到那个男生离开时,推门的手顿了顿。

    那一瞬间,白皎觉得他似乎要转身过来,说些什么。

    但随后,男生匆匆低下头,胡乱地说了句拜拜,就离开了。

    白皎又坐了一会儿,直到许安然打电话来问他在哪儿,他才安静地起身离开。

    班上的学生基本都已经收拾好了,一群人簇拥着到后台去排节目。擦肩摩踵,白皎连宋一青在哪儿都没能看清,更别说白初贺。

    他低头想了想,白初贺没参加班上的节目,大概也坐在观众席上等着开场呢。

    他们班昨天抽了签,好死不死抽到了个大轴,许安然正在做开演动员,把不少原本不怎么认真的男生都说得紧张了起来。

    后台光线很暗,只能靠声音来识人。白皎坐在角落里的一个道具箱上,没人看得清他是谁,在这种谁都看不清谁的环境下,他反倒感到了一丝放松。

    时间一点一滴过着,很快就到了他们班的节目。

    舞台帷幕的另一端传来主持人的报幕声,许安然最后朝大家比了个耶,小声地叫着白皎的名字,把白皎轻轻推往舞台中央。

    舞台上甚至比后台更加暗,让白皎想到阴家巷那个感应灯长年不亮的走廊,行走在其间,什么都看不到,只能靠伸手摸索。

    好在出现这种情况的不是他一个人,白皎听见自己身边也有一些同学抱怨着好黑,彼此搀扶着小心翼翼地找站位。

    但他似乎格外严重一些,其他同学只是抱怨有些看不太清,可白皎的视野里真的只有一片黑茫茫,连影子都没有一个。

    白皎的额头冒出了一点冷汗,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可能有点夜盲。

    他的心里越来越慌张,嘴巴也不敢出声,怕自己一开口会吓到别人,只能摸摸索索地一边往前走,一边在心里想着其他事来分散这股忽如其来的恐慌感。

    对了,他是人鱼公主,那王子呢?

    他好像问过许安然,许安然说让他不用担心。

    所以是找到了演王子的人选了?

    白皎模糊地想着,双手仍然像盲人一样摸索着前方,慢慢地行走着。

    忽然,指尖一暖,有一只手抓住了他慌张且没有方向感的手,牢牢地握在手心里,领引着他走向他该有的位置。

    就像指引着他归位。

    白皎心里的恐慌感好了很多,感受到脚下踩到了许安然提前贴好的地标,小声说了句谢谢。

    那人没有说话,轻轻地捏了捏他的手腕后就离开。

    周遭一片黑暗,簇拥着人来人往,交相经过白皎的面前。

    白皎看不见任何人影,只能固守在这一点上,任由身边走过多少人,也从未偏离过。

    这种守着某一处的感觉莫名其妙地给他带来了一些安心感,就像他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做的,从未改变。

    黑暗中朦朦胧胧地响起许安然的声音,“大家都精神一点,咱们准备开始了!”

    大幕拉起。

    舞台分为AB两面,白皎站在B面,小腿能感受到充当海浪的浅蓝丝绸。

    A面的灯光亮起,古典音乐流出,带着假面的男男女女手拉着手,跳着华丽的交际舞。

    站在黑暗里的白皎忍不住朝那边看了一眼,在层层叠叠的裙角蹁跹间,看到了站在人群中央的王子。

    最亮的一束光打在王子的身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英姿勃发,熠熠生辉。

    隔着面具,白皎只能看见那些垂在王子额角的黑发,看不清王子的长相,猜测着许安然也许是在其他班里找到了位外形条件好的学生来当外援。

    音乐声忽然停止,欢声笑语变成了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人群乱成一团,从船只上落下,A面的灯光倏地变暗。

    白皎立刻站直,知道自己的戏份要来了。

    B面的灯光亮起,在一旁偷看了宴会许久的小人鱼穿梭在海浪,抓住那位黑发的英俊王子,努力地将他拖到了岸上。

    上了岸后的白皎听着念白的声音,慢慢靠近王子,伸出的手指按在王子的面具上。

    [她惊讶地发现,这位王子居然如此英俊。]

    白皎卡着早就和许安然商量好的最佳时机,轻轻取下了王子的面具。

    解放开来的黑发立刻覆在黑鸦一般闭阖着的眼睫上,眉尾有一枚殷红色的小疤,像枚花瓣。

    耳朵里的念白声模糊了起来,白皎的呼吸几乎暂停下来,他没能听清念白里的词变成了什么,直到观众席为小人鱼和王子初见的惊鸿一瞥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他才意识到剧情到了哪一步。

    白皎仿佛真的和小人鱼融为一体,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白初贺。

    是白初贺。

    王子怎么是白初贺?

    直到脚步声传来,他才仓皇起身,仿佛自己在无人知晓的一角窥视着他人的宝物,跌跌撞撞地向远处的礁石后跑去。

    邻国公主走近了,礁石后的小人鱼悄悄探出了脑袋,无声地望着那边。

    王子的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熟悉的声音响起,“是你救了我么?”

    邻国公主款款开口,“是的,我来岸边散步,无意间发现了你。”

    白皎全程躲在礁石后。

    聚光灯下,他脸上的表情一览无遗,如同他那只用力到微微发白的手。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跳出来,大声对白初贺说不是的,那个人是我,救了你的人是我。

    可他心里一片混乱,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走出来。

    第 103 章

    小人鱼的礁石位于舞台的正中心点, 明亮无比的光束从穹顶落下,所有人都能看清那位小人鱼脸上的表情。

    王子被邻国公主扶起,二人渐行渐远。

    白皎在礁石后看了很久,和逐渐淡去的灯光一起陷入黑暗。

    他转入了幕后, 马上要轮到宋一青出场, 舞台后布满了来往学生们叽叽喳喳的声音。

    白皎忘了之后的剧情是怎么经过的了, 大概是因为他们彩排了太多次, 对剧情的把控已经成了本能,灯光再一次亮起的时候, 他站在海底女巫的面前,准备说出小人鱼尚且还能发出声音前的最后几句台词。

    巫女压低声音问他, “我可以让你的鱼尾变成双腿,但你要拿你美妙的声音和我交换,你无法告诉他你究竟是谁, 从此以后你的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得不到王子的爱, 你就会变成泡沫。”

    短短两天,不管是现实还是如今舞台上的这出戏剧里都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白皎有些混乱。

    但这种混乱刚好又和小人鱼复杂的心境交织在一起, 竟然浑然天成, 让人看不出破绽。

    舞台灯光明亮,为了烘托气氛, 不少细碎晶莹的闪粉从空中飘落,看起来就像是悠然而下的白雪。

    白皎站在白雪里,无声地消化着这句话。

    你无法告诉他你究竟是谁。

    可就连他自己,现在也已经分不清他到底是谁。他是那个幸运地被领回白家长大的白皎, 还是他人口中那个可爱又可怜的小月亮。

    海珠的礼堂和之前季茹见面会的礼堂大相径庭,但时间仿佛在此刻重叠在了一起。

    脑海深处仿佛又传来了恶狠狠的声音, 问他小狗在哪儿。

    他摇摇头,说他不知道。

    对面仍然狞笑着,说少骗人,你们关系最好,你肯定知道他在哪儿。

    白皎还是固执地摇摇头,说他真的不知道。

    女巫的声音拉回他的注意力,“从今以后,你会拥有人类一样优美修长的双腿。”

    又一幕过去了。

    小人鱼如愿以偿地来到了宫殿内,参加王子举办的舞会。王子被小人鱼的气质所打动,邀请她跳了一支舞,询问小人鱼从哪里来。

    小人鱼不能说话,只能用悲哀的眼神看着王子。

    白皎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做出许安然要求的那种“悲哀眼神”,只能从白初贺的脸上表情来判断。

    白皎抬头一看,看见白初贺的双眼时,一下子愣住了。

    他不确定自己的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但此刻,白初贺的双眼反而看起来更加悲哀。

    白皎心里本来就有很多事情没能想明白,他没有再看,撇过了眼。

    走马观花地过了剧情,马上就到了整幕小美人鱼的最高潮点。

    白皎现在心里快速回忆了一下这部分的剧情。

    国王宣布了王子会和邻国公主订婚的消息,小人鱼的姐姐们从女巫那里听说了小人鱼最后即将迎来的结局,纷纷用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换来一把匕首,只要小人鱼将匕首插入王子的心脏,她就能够重返海底。

    姐姐们趁着深夜在海边呼唤着小人鱼,刚好又在初见王子的那块礁石旁,一切都像往事重现。

    白皎俯下身去,倾听着姐姐们吟唱般的声音。

    他无声地默想了两遍自己的戏份,接过匕首,正全神贯注地准备接下去演的时候,却听见了对方和剧本上不一样的台词。

    “你也可以选择告诉王子你的真实身份。”

    白皎嘴巴张了张,差一点就要发出声音,但马上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不能说话的,及时忍住。

    但他脸上流露出了浓浓的困惑情绪。

    许安然在幕布的另一边悄悄看着,和旁边的学生比了个大拇指。

    循规蹈矩地演完这出童话固然好,但之前彩排时看过白皎的演出后,几个负责剧本的学生有了点不一样的想法。

    虽然这个故事有个众所周知的悲剧结局,但为什么他们不能发挥新意,创造一个另一版本的故事呢?

    许安然当即拍板,火速修改了剧本,但唯一一个有点头疼的问题是白皎本来就不擅长演出,贸然修改之后白皎有可能没办法掌握。

    当时另一个女生的看法立刻解决了这个困局。

    “咱们剧本里的小人鱼本来也不知道之后会怎么发展,那不如就不告诉白皎,就这么演下去啊,这样效果也比较好,我觉得比让白皎硬凹要好得多。”

    舞台上的台词声音响起,许安然看到了白皎脸上惊愕的表情,知道他们这一步棋算是下对了。

    观众席上,对这个老套故事感觉有些昏昏欲睡的学生们也被吊起了注意力,安静下来看着剧情发展。

    “只要你足够勇敢,你就能冲破女巫的魔法,重新开口说话。”

    “但你从此以后再也不能变回美人鱼,无法回到熟悉的海底宫殿,以后都要生活在人类之中,从此我们只能像今晚这样在海边相见。”

    听到出乎意料的台词,白皎一时之间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演。

    他向面前几个扮演其他人鱼公主的学生们投去求救的目光,但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白皎没有办法,大脑只能飞速思考着这时候的小人鱼会怎么办。

    许安然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在耳旁响起,“你就是小人鱼。”

    他就是小人鱼,那如果是他,他会选择什么?

    白皎沉下心,将自己代入了进去。

    以后再也无法变回美人鱼,等于他以后再也不能回到从前作为“白皎”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

    他必须适应自己的新身份,接受陌生的一切,继续走下去。

    他要成为小月亮吗?还是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继续当好白家的小少爷白皎呢?

    这一瞬间,无数的情感涌上心头,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属于现实的,不属于现实的。

    他曾经为小人鱼难过,希望王子能认出真正的小人鱼是谁。

    他也曾经为小月亮难过,希望白初贺能找到执着了那么多年的伙伴。

    但现在,一切的选择权都在他手上。曾经他以为他是那个与一切都毫不相干的人,但不知不觉,他已经出现在舞台的中央。

    “只要我——”

    白皎没能控制住自己,不小心念出了声,声音立刻在胸麦上扩大,回荡在整个礼堂里。

    他吓了一跳,仓皇地闭紧嘴巴。

    观众席寂静了一瞬间,随后响起了雷鸣般鼓励的掌声,掌声里夹杂着“加油啊”的叫声。

    白皎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出错了,小人鱼是不能说话的,这一出舞台剧都被他毁了。

    他看向面前的几位“人鱼姐姐”,但想象中的失望与责怪的眼神并没有袭来,其中一位推了推他,将他推往岸边。

    “——我们明白你的选择了。”

    整场舞台的灯光一瞬间都亮了起来,懵懵懂懂的白皎被无数只手轻轻地推往舞台正中央,他这才看清舞台上的布景。

    这是一场比之前更盛大的舞会,在他印象里,这个布景是为了庆祝王子与邻国公主订婚的,主角不应该是他。

    但周围的人都簇拥着他,直到他走向了白初贺的面前。

    音乐响起,白皎在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和白初贺跳完了一整支舞。

    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也记不太清了,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幕已经落下,幕布后放松下来的学生们都鼓起了掌,宋一青甚至吹起了口哨,白皎从许安然竖起的大拇指上隐隐约约察觉到这场舞台剧似乎十分成功。

    但他仍然很茫然,他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已经作为主角谢了幕。

    就像在医院里,他压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已经变成了许多人牵挂的那位“小月亮。”

    “小白!”许安然拖着裙子蹦蹦跳跳地走过来,“太棒了!观众反响很好,咱们演的还挺成功的!”

    白皎还保持着手被白初贺牵在手心里的姿势,整个人云里雾里地看向白初贺。

    白初贺也在笑着,“你演的真的很好。”

    周围的一切再一次给白皎带来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现实和戏剧交错,他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已经回到了现实,还是仍然在台上为其他观众演着美满团圆的戏码。

    “皎皎?”白初贺看见白皎紧蹙着眉头的表情,“怎么了?”

    白皎倏地一下,把自己的手从白初贺的掌中抽开,摇摇晃晃地向另一边走去。

    许安然也安静了下来,和宋一青面面相觑,问白初贺,“他怎么了,没休息好吗,感觉他从今天早上开始就有点怪怪的。”

    白初贺的手指动了动,白皎手心的温度似乎仍然残存着,他皱着眉,“我去问问他。”

    许安然忧心忡忡地点点头,看着白皎的背影,刚想说声好,忽然瞳孔一缩。

    “小白!”

    摇摇晃晃的白皎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轰地倒了下去

    医院。

    调整好点滴,护士转身走出病房,临出门时转头看了一眼。

    双人病房,一老一少,靠房门的那张病床上卧着那位老一点的,靠里的那张病床上睡着年轻一些的。

    年轻的那个闭着眼睛,睫毛浮着,又细又长,和深茶色的头发搭在一起,看起来像个安静无声的洋娃娃。

    护士小心地关上门,一转身,立刻被几个扑上来的学生围住了。

    “姐姐,他怎么了?”

    “小白没事吧?”

    “什么情况啊?”

    护士哭笑不得地看了一眼面前一堆奇装异服的学生,附近辖区内只有海珠在搞校庆,猜也猜得出来这到底是哪儿的学生。

    只是这些学生现在的装束实在是太有点引人发笑,穿着大裙子的女学生看起来已经算是相对正常的,旁边还有几个也穿着大裙子但顶着寸头的男学生,是挺青春洋溢的,但还是让人忍俊不禁。

    “具体的还要等主治医生来看了再说,不过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有点低烧,但很轻微不严重,让他多休息休息就好了。”

    为首的女生立刻转头瞪了另一个叽里呱啦的男生一眼,比了一个“嘘”的动作,“好的好的,谢谢您。”

    护士摇摇头,走远了。

    宋一青在旁边又担心又想不明白,“怎么就晕倒了呢,有点低烧也不至于晕倒啊。”

    许安然是比较机灵的那个,但想到不久之前在S大白皎忽然激动起来的模样,也有点担心。

    她心里有点猜测,感觉白皎大概是情绪波动才晕倒的,但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许安然庆幸不已,还好白皎晕倒的时候没站在舞台边缘,又被白初贺及时扶住,要是不小心从舞台上摔下去,可就没这么简单了。

    宋一青扒着病房门往里看,嘴里还在念叨,“咋就晕倒了啊,咱们进去看看吧要不。”

    许安然捶了他一下,“人家护士说要静养,你没听见啊,别进去吵着他了。”

    “噢。”宋一青摸摸脑袋,一屁股坐在外面,“白初贺呢?来了医院就没影了。”

    “肯定在楼下补手续呢。”许安然回头看了眼其他因为担心跟着一起来的学生们,“应该是没什么大事,大家辛苦了,不用守在这儿,早点回去吧,有事我在群里跟你们说。”

    其他几个学生点点头,说了几句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许安然一转身,看到宋一青还在那儿坐着,有点纳闷,“你不回学校继续玩吗?”

    宋一青摇摇头,“白初贺刚才下去的时候让我帮他在这儿看着,等他回来我再走。”

    许安然更纳闷了。

    听宋一青的说法,就像看守犯人似的。

    白皎就在里面躺着,又不会跑,白初贺也不用这么寸步不离地跟着吧?

    她也坐了下来,一时半会儿不放心走,和宋一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白皎众目睽睽下昏倒,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好在他们的节目是最后一场,没引起什么骚动。

    “他是不是没睡好?”宋一青没话找话,冒出这么一句。

    “不知道啊”许安然小声道,“我觉得他今天一直都挺心不在焉的,也不是心不在焉就是有点慢半拍的感觉,演出的时候也是,感觉他像在梦游。”

    宋一青见缝插针,“肯定是你给他上压力了。”

    “我哪儿有!”许安然瞪了他一眼,“他昨天还说想看牧枚他们找的那个小孩的照片呢,我昨晚要来了,今天早上问他看不看,他忽然又说不看了,怪怪的。”

    宋一青被这件事提起了兴趣,“小孩?就是白初贺他们一直在找的那个?给我看看。”

    闲着没事也是没事,许安然把手机掏出来,“昨天你开他玩笑,他不是有点不高兴吗,我跟他说这事不怪你,那个小孩确实长得跟他有点像喏,就这个。”

    宋一青接过手机,嘴上还在跑火车,“对啊,我一听他们那么说就觉得是白皎,不过我还没看过照片,我来看看有多像啊?”

    宋一青的声音说到半截停了下来,看了一眼手机,又抬眼看了一眼许安然,随后又猛地盯了一眼手机,“你说的照片是这张?”

    许安然以为宋一青也是因为觉得像,一时半会儿才被镇住了,“对啊,像吧?”

    宋一青把照片放大了一些,脸都快凑上去了,看了半天后才放下手机,一脸茫然。

    “这不是像。”

    许安然被他弄得满头雾水,“这还不像,还要怎么像?”

    宋一青呆呆道:“这不是像他,这就是他啊。”

    这下轮到许安然愣住了。

    她这才慢慢反应过来,她是高中才和白皎当了同学,但宋一青是初中就和白皎认识,说不定小学就打过照面,没人比宋一青更清楚白皎小时候到底长什么样。

    “你确定?”许安然抢过手机,又看了一眼。

    “我确定。”宋一青信誓旦旦地点头,“我小学的时候就见过他几次,而且初中的时候我去他家玩过,看过他相册,他小时候就长这样。只不过这张里面他怎么穿的跟小叫花子似的?”

    许安然是班委,白初贺刚转过来的时候她听班主任说过一点白家的事,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些什么。

    “还真让你说对了?”许安然和宋一青对视了一眼。

    走廊另一端传来一点脚步声,一个老头儿抱着热水袋走到病房门前,看了许安然和宋一青一眼,慢悠悠地问了句,“走错病房了?”

    宋一青尴尬地解释了一下。

    老头儿眉头一皱,没再说什么,直接推门进了病房。

    宋一青和许安然还想再说些什么,又是一阵忙乱的脚步声传来。

    两人抬头一看,看见一对有一点眼熟的夫妇,宋一青小声道:“是他们爸妈来了。”

    宋琉和白远向他们道了谢,匆匆走进了病房,后面跟着白初贺。

    有家长在,许安然和宋一青有点拘束,和白初贺打了声招呼后就回去了。

    宋琉站在病床前,伸手摸了摸白皎的额头。

    白皎仍然在睡着,没有反应,宋琉抓着床尾,“怎么就晕倒了呢”

    医生正好过来,和几人简单沟通了一下,宋琉连连点头道谢。

    医生的说法和护士差不多,没什么大问题,主要是情绪激动导致的。

    白远在一旁轻轻问,“有没有什么需要我们注意的?”

    医生点头,“让他好好休息,安抚好他的情绪,尽量不要刺激到他就可以了。”

    他低头看了眼病历,看到了记忆紊乱之类的字眼,“可以适当给他一些熟悉的环境帮助他想起过去,但不要一下子给的太多,他会紧张,一紧张就会出问题。”

    宋琉连忙问,“他的身体有没有问题?”

    医生摇摇头,“除了旧伤和记忆力这方面的问题都还好。”

    大概是看病房里的气氛太凝重,医生想了想,安慰了几句。

    “其实记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需要合适的契机,最主要的是看患者本人的意愿。本人愿意主动回忆的话,可能一下子就回忆起来了。如果患者本人对这件事情很排斥,那就最好遵从他的意愿,尽量不要刺激到他。”

    医生走了。

    病房安静半晌,白初贺低声道:“可我该怎么样才能知道他自己的意愿?”

    宋琉叹了口气,转开了话题,“怎么偏偏送到这家医院了”

    一旁一直没吭声刘老头忽然开口,“昨天还说着晚上要过来看看老张头,今天就躺进一间房了。”

    宋琉和白远朝他看了过去,白初贺这才想起来给父母介绍了一下两位老人。

    张爷还在睡着,宋琉和白远不好大声说话,只能抓着刘老头的手连连感谢。

    白初贺在白皎的床旁守着,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宋琉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说他们去和医生聊聊,留下白初贺在病房。

    刘老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去溜达去了。

    白初贺耐心地守着,直到护士在门口叫他,请他去签字确认一下患者要上的液体。

    白初贺只好先行离开,护士留了下来,帮白皎换了瓶吊瓶。

    白皎恰好在这个关头醒了过来。

    睁开眼的一瞬间,他看见了护士关切的脸,“小同学,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白皎看见了病房的天花板,嗓子动了动,憋出几个沙哑的字眼。

    “我怎么了?”

    护士笑了笑,“我也不太清楚,好像说你有点失忆,想不起以前的事了呢。”

    第 104 章

    护士转身整理了一下仪器, 回头的时候看见床上的那个男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听了她的话后一动不动,似乎没能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是哪里不舒服吗?”这位护士昨天值班的时候见过白皎,还记得那个可可爱爱的名字, 笑着说了句, “小月亮同学。”

    这三个字似乎终于唤醒了白皎昏昏沉沉的大脑。

    失忆?

    原来他想不起来童年的事情, 并不是许安然说的那种大家都会有的记忆模糊, 而是失忆吗?

    白皎的眉心传来一阵刺痛感,他伸手按住, 第一次没有逃避那些令人困惑的事情,而是仔细地想了想自己十七年的人生。

    年轻一些的宋琉和白远的脸, 体型还没有现在这么强壮的小狗,一只手牵着小狗一只手牵着他的宋姨。

    白皎安静地想了很久,忽然发现, 他的记忆是从七岁开始断层的。

    他有上小学的记忆, 甚至记得刚进小学部时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的场景,但再往前推,是一片空白。

    护士看他默不作声, 紧张了起来, 以为他真的很不舒服,连连问了几句。

    白皎这才想起来开口, “没事我就是就是感觉有点没睡醒。”

    “好吧,如果确实不舒服的话随时拉铃叫我们哦。”护士转身出了房间,走到护士台的时候碰见了主治医生,随口问了两句。

    在住院部值班是件很无聊的事, 闲着的人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63号床的那个男生。”医生叹了口气,“看他这个情况, 估计是对过去记忆比较排斥的,听家属的语气好像也是没想清楚要不要让他慢慢想起来,都瞒着他呢,暂时没说。”

    护士“啊”了一声,有点紧张,“不能告诉他吗?我刚才跟他说了他的情况。”

    一旁的护士长闻言立刻批评了两句,护士有些懊恼地看了一眼那间病房。

    “旁边那张床的大爷好像也是有点记不清事了吧。”一旁有人说,“这也太凑巧了,都住到一间病房去了。”

    病房里的白皎后背抵着床头,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什么都没能看出来。

    旁边的张爷倒是也醒了,叫着刘老爷子的名字,没能叫到人,转头睡眼惺忪地看了眼白皎,“小月亮,又生病了?”

    白皎听着这个“又”字,半天发不出声音。

    没有等他混乱太久,宋琉白远和白初贺都回来了。

    白初贺看见他起来了,上前来替他拉了拉被子。

    白皎的神智还不够清晰,小声地说了句,“冷。”

    白初贺立刻把空调温度调高了一些,“你饿不饿?饿的话我去给你买点东西吃。”

    白皎摇摇头,听着宋琉和白远的附和声,没有任何食欲。

    他安静了一会儿,向自己的家人们问出和之前一模一样的问题,“我怎么了?”

    病房内的人似乎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瞬间,除了一旁吹着热水的张爷。

    宋琉不想白皎现在情绪压力太重,摆出轻松的样子,“是不是昨天没休息好,今天太紧张所以才晕倒了?医生让你好好休息呢。”

    同一个问题,却得到了不一样的回答。

    白皎的手指在被子下面无声地抓紧了床单。

    他不清楚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事,而看样子,他的父母也并不准备告诉他。

    白皎看向一旁的白初贺。

    白初贺拿起水杯,借着倒水的动作躲开了白皎的眼神。

    白皎的手指抓得更紧了。

    他的心底一片茫然。

    “我饿了。”病房里突兀地响起一句。

    宋琉和白远正巴不得白皎吃点东西,听见后赶紧点头,“你要吃什么,爸爸妈妈给你去买。”

    医院楼下应该就有食堂,但一向对食物没有什么特殊追求的白皎却忽然很刁钻地报了个快餐店的名字。

    医生没说过什么特别需要忌口的东西,而且白皎难得主动说起想要吃什么,宋琉和白远立刻答应,让白初贺在这里陪着白皎。

    父母走后,白皎安静了一会儿,才开口叫白初贺,“哥,我头晕,想出去走走。”

    白初贺当然立刻答应,给白皎全副武装地穿上了厚衣服,才陪着白皎往外走。

    虽然说是出去走走,但白皎清楚自己现在的情况,白初贺肯定不会让他走出住院楼,最多也就在这一层来回散散步。

    路上,白初贺对他的关心简直到了过犹不及的地步,“皎皎,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白皎为这个问题犹豫了一会儿。

    他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也没什么缺的,他现在的生活已经过的很快乐了。

    但脑海里有个不成形的想法冒了出来,半晌过后,白皎轻声道:“我想我想看看那本小人书。”

    那本属于小月亮,但在他记忆里没有一丁点痕迹的连环画。

    白皎感觉到白初贺扶着他的手紧了紧,似乎没想到白皎第一时间想到的东西竟然是这个。

    “好。”白初贺答应他,“等爸妈回来了,我晚上去给你拿过来,好吗?”

    白皎点点头,两个人正好走到昨天和大庆热饭的地方。

    白皎记得那里有热水机,“哥,我想喝点热水。”

    医院里人来人往,白初贺短暂地迟疑了一下,“那你在这儿坐着,我去给你接。”

    白皎点点头,看着白初贺走向走廊的另一头,才抬脚向护士台走去。

    之前那位来查房的护士还在,看到他后惊讶了一瞬间,“已经下床了?身体恢复了吗?”

    白皎在意的事情不是这个,他胡乱地点了点头,确定白初贺不在后才开口,“姐姐,我想问你点事。”

    “嗯,你问。”

    “我想问”白皎心里想着“失忆”这个字眼,“我要怎么做才能想起过去的事,需要做什么训练吗?”

    护士沉吟了一下。

    “这方面暂时没有什么专业训练呢而且你现在身体很虚弱,我也不建议你贸然去回想这些。不过你可以试着写一写日记,记录一下自己还记得的事,如果没有写日记的习惯的话随心所欲地画一画图也可以,对你会有帮助的。”

    白皎看见白初贺的身影已经重新出现在走廊的另一端,他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您。”

    “不客气。”护士笑了笑。

    白初贺端着热水回来,看见白皎仍然老老实实地坐在原来的位置,悬着的心才放下。

    哪怕只是几步的距离,但火车上一转眼就失散的过去已经变成了阴霾,如果不是白皎实在太虚弱,他恐怕会牵着白皎一起过去。

    “有点烫,吹一吹再喝。”他递给白皎。

    白皎小口小口地喝了几口,又在走廊里走了几步,和白初贺一起回了病房。

    刘老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跟张爷一起鼓捣着能听电台的随身听,看见白皎后问了一句,“好点没有?”

    白皎看见刘老头苍老但仍旧精明锐利的眼睛,“好多了。”

    刘老头视线流连在白皎和白初贺之间,看见白初贺紧绷的后背时撇了撇嘴,没说什么。

    一旁的张爷终于鼓捣出个播戏曲的电台,扭头问刘老头,“这个月的租子收了吗?”

    刘老头把他按回床上,“昨天也这么问,跟你说了,早就收齐了。”

    白皎看见张爷脸上冒出一种很纳闷的神情,似乎没太明白,但他很信任刘老头,便点了点头。

    外面的护士来喊,叫张爷去拍片子复检,几个护工一起推着张爷去了,刘老头没跟着,留了下来。

    白皎等张爷走远了,才问刘老头,“张爷爷什么时候开始记不清楚事的?”

    不知道为什么,刘老头回答的时候盯了眼白初贺,“头几年吧,有点健忘。”

    白皎犹豫了一会儿,“那以前的事情张爷爷都不记得了吗?”

    刘老头慢悠悠开口,“哪儿能啊,发生过的事能是说忘就忘的?虽然说记不清楚了,但心里总是会有个影。”

    白皎想了一会儿,不说话了。

    刘老头不是个坐得住的性格,呆了一会儿后说要去看看张爷,转身走了。

    白皎看着自己的手指,忽然开口。

    “要是一个人记不得过去的事情了,那他还会是过去的那个人吗?”

    就像他曾经问过白初贺的那个问题。

    海浪不息,沙滩上的沙子早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那这片沙滩还是白初贺曾经和大庆小月亮一起去过的那个沙滩吗?

    “总有一些东西是不会变的。”白初贺回答他。

    白皎又不说话了,低头默默不语。

    两人坐了一会儿,宋琉和白远就带着买好的东西回来了。

    白皎把吸管插进可乐杯里的时候想,小时候宋琉总说这个是垃圾食品,不许他多吃,但只要他多央求几句,她还是会心软地买给他。

    他笑了起来,但笑容没有维持很久,又变成茫然的模样。

    白初贺果然说话算话,见宋琉和白远回来后就回去替白皎把那本他心心念念的连环画拿了过来,还拿了白皎特意说的铅笔和本子。

    已经是深夜,宋琉和白远被白初贺再三劝回去了一个,回去休息的是宋琉,白远和白初贺一起留下来陪着白皎。

    白皎听着隔壁床张爷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唱戏声,摊开空白的速写本,捏着铅笔,想试一试护士姐姐告诉他的方法。

    但他迟迟下不了笔,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画些什么。

    已经看了无数遍的连环画就在身边,白皎想了很久,笔尖终于在白纸上动了起来。

    他遵循着自己潜意识里的冲动和本能,画出一只没能走出森林,受了伤,在白雪下瑟瑟发抖的小狗。

    他想将这个没有后续的故事继续下去。

    第 105 章

    白皎很确定, 刚下笔的时候,他什么想法都没有,只是在考虑自己到底要记录一些什么东西时,心里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这个没有后续的故事。

    但对于故事本身, 他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灵感”的东西。

    冬天的白茫茫大雪, 幽深寒冷的森林, 孤零零一只窝在树下的小狗。那册连环画最后的结局构成了白皎心里的第一幅画面。

    “画画呢?”病房里的刘老头闲着没事干, 看见白皎低头涂涂写写,而另一旁站着沉默不语但看得全神贯注的白初贺, 不由得溜达过来,在旁边看了一眼。

    “画的还挺好。”刘老头评价道。

    白皎画的出神, 没有注意到刘老头的声音,倒是另一边的白远和老人家攀谈了一句,“他以前专门学过画画。”

    “嗯。”刘老头含糊了一声, “是个画图的好苗子。”

    他又看了一眼在一旁聚精会神, 和正在画画饿白皎一样盯着速写本目不转睛的白初贺一眼,坐了回去。

    白皎简简单单地画出第一幕后,笔尖在纸面上停滞, 没有很快画出下一幕。

    他心里并不清楚下一幕该画什么。

    从小到大, 每次遇到难题的时候,总会有人在他身旁,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就温柔地替他解决好一切。

    他似乎不需要为任何事情发愁,只要继续这样的生活足矣。

    犯了难的白皎就像幼年时代一样,下意识地抬头,眼神飘向站在自己身边的人。

    白初贺察觉到他的目光, 眼神微转,凝视着他。

    他们谁都没有开口, 就这样静静对视着。

    白初贺的目光很平静,一如往常,但平静和温和的深处,白皎总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些压抑的很深的情绪。

    他见过这种眼神,在S大医务室的那个下午,他看见白初贺站在医务室外打电话。

    白初贺的眼神透过玻璃窗,像现在这样于与他相望着。

    那扇玻璃窗并不是很明亮,雾影重重,白皎当时甚至拿不准白初贺到底是在看着他,还是只是在看那扇玻璃窗。

    现在,他们当中已经不再有那扇雾蒙蒙的玻璃相隔,白皎却仍然有种他们相隔了很多的错觉。

    某一瞬间,凝视着白初贺的双眼的白皎产生了一种错觉。

    就好像白初贺会告诉他,这个故事该如何画下去。

    但白初贺始终没有开口。

    白皎没能再像幼年一样,从不需要为任何事发愁,只要靠身边人的帮助就能够解决一切问题。

    他忽然一下子就明白了吴叔曾经和他闲聊过的那些话,那些关于他和白初贺最终都会各有各的生活的话。

    还有白初贺在某个深夜对他说,“你要自己去尝试解开难题。”

    现在他明白了更深一层的含义。

    吴叔不只是单纯再说他们会分开生活,白初贺的话也不仅仅是停留在那些印刷于课本上的问题,也许他们的意思是,最终每个人都会有属于各自人生的难题,而这难题不能像数学题一样套用公式,只能靠自己来解开。

    白皎默默思考了一会儿,开始继续动起了笔。

    白初贺从始至终都在旁边守着,看着白皎笔下的图画,从未离开。

    大庆曾经在深夜问过他,知不知道小月亮在和他们失散之后经历了什么。

    这是一个必然会令人感到沉重的话题,白初贺在季茹的话里听到了一点,始终无法得知全部。

    但仅仅是那一丁点,也已近足够令人揪心。

    只有一个人会知道这一切的全部,而这个人就坐在床上,一点一点地描绘着画面。

    白初贺仔细看着。

    白皎的笔触很简单,但寥寥几笔就能传达给人完整的画面。

    他画了一只在树下哭泣的小狗,是和大汪走散的小汪。小汪一直在哭,哭了很久很久,久到白初贺怀疑这只小狗也许会哭到说不出话的地步。

    等小汪终于不哭了的时候,雪也停了,小汪窝在雪里,变成小小的一团,睡着了。

    好景不长,睡着之后的小汪被豺狼们找到,豺狼围成一圈,将小汪围住。

    画到这里后,白皎的笔又停了下来,默默不语了很久。

    其实整个作画的过程里,白皎的思路看起来并不顺利,白初贺看见 他中途好几次都停了下来,似乎思考不出之后应该是什么剧情,但这一次停留的格外久。

    白初贺盯着白纸上的那一圈豺狼,直到眼睛发干,视线里的画面逐渐模糊,白色逐渐晕染一切。

    白皎的手连着笔尖终于又动了起来,白初贺也终于眨了一下眼睛。

    “已经想到之后的剧情了吗?”白初贺看见白皎画出一个简易的代表台词框的圈。

    白皎的声音响起,圆圈里的台词也同时映入白初贺的眼帘。

    “嗯。”白皎低声道,“我想了很久感觉剧情这样写好像比较合理。”

    圆圈里的台词露出,豺狼们在问那只小狗,另一只小狗在哪里。

    白皎抬头时发现白初贺正在盯着画面,以为白初贺是在想之后的剧情。他自言自语了一句,“没事,小汪不会告诉他们的。”

    “为什么不告诉他们?”白初贺沉默了很久之后,才说出这么一句。

    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呢?

    告诉了他们,也许就不会吃那些苦,也许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破碎又天真的模样。

    “大汪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白初贺第一次这么执拗于一个问题,执着不已,“就算说出来了,他们也不一定能找到大汪,小汪也会好受很多。”

    “就是因为大汪去了很远的地方。”白皎开口,一字一句地反驳,“所以小汪不会说,因为小汪知道大汪很想回到家乡,大汪终于离开了森林,这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小汪很开心,不会想让大汪再一次回到这里的。”

    很久之后,白初贺才轻声说,“但大汪会很难过。”

    但白皎已经开始继续画,没有听见白初贺的这一句。

    他画小汪被豺狼们带回去,豺狼们很凶,会狠狠打骂小汪,甚至大冬天把小汪关起来,不让小汪去找灰狼叔叔和狐狸叔叔。

    画到这里,白皎终于停下了笔,白初贺看出白皎的表情显得很疲惫。

    白皎很少会有这样的表情,平常的白皎虽然不像宋一青那样活力到甚至让人觉得有点浮躁,但他时常挂着笑脸,从来不让他人在自己身上看到任何消极的情绪。

    “今天先不画了。”白皎小声道,“我暂时还没想到之后的剧情。”

    白初贺说了声好,替他把东西收拾起来,看着白皎躺下。

    白皎没有对自己要住院这件事表现出任何疑惑,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件事。

    次日,大庆放下活计来看白皎,顺道带了一位谁都没想到的客人。

    大庆来时白皎已经醒了,没有纳闷自己怎么还要住在医院里,洗漱后坐在医院走廊里看书。

    宋琉来过一次,和白远商量着去问白皎换到那家常去的医院,她心里到底还是有阴影,信不过一般的医院。

    白皎平时很听她的话,或者说对这些并不在意,哪里的医院都是医院,对他来说都差不多。

    但这一次他很罕见地主动表示要留在这家医院,宋琉不知道他是因为潜意识里还留存着对这家医院的附带记忆,还是因为张爷也在这里。

    不管哪一种,都和白皎的过去有关,但很难看出他究竟是排斥,还是有意去一点点接触。

    宋琉本就想尊重白皎的意愿,见他坚持这样,也就不再提转院的事。

    大庆到的时候,白皎刚刚看完书,他不愿意一直呆在一个地方,收好书想到处走走,白初贺陪在他身边。

    电梯门开的时候,看到大庆,白皎先是愣了一下。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小月亮,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已经知道自己是小月亮。

    看见大庆一贯笑呵呵的脸,白皎一时间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去迎接大庆。

    大庆为人和善,对所有人都很热情,但对白皎,即便迟钝如他,也偶尔能感受到大庆格外关心自己。

    他现在终于知道了原因。

    对于小月亮来说,大庆本应该是自己阔别许久的儿时挚友。

    但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间,站在里面的大庆却是那个白皎在高三时才认识的一位大哥哥。

    好在没有人看得出他内心的混乱,所有人都当他是身体不好,才时常露出这样恍惚的表情。

    “哟,皎儿醒这么早,都下床溜达来了。”大庆笑眯眯地。

    “大庆大庆哥。”白皎叫了一声。

    电梯里还有其他零零散散的人,白皎赶紧让开,怕自己挡着别人。

    病患和家属陆陆续续地走远,但有个男生却没有离开,和他们一样站在走廊的尽头。

    白皎好奇地看了一眼,看见这个男生穿着打扮很朴素,看起来有些拘束,长相很寻常,并不出挑,但脸上有很多雀斑和一些痘印,让他其貌不扬的脸格外地有辨识度。

    白皎不知道这个男生为什么不走,以为是他们几个人站在这里碍事,又往旁边挪了一点。

    但大庆仍然没动,站在那个男生前面。白皎心里有点尴尬,暗暗地想要不要和大庆说一声。

    他听见白初贺也和大庆打了声招呼,但说话说到一半,声音停顿了一下。

    白初贺也看到了大庆身后一直没走开的那个人,但白皎发现他并没有说什么,反而对那个人点了点头。

    白皎更糊涂了,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就看见大庆终于让开,乐呵地开口。

    “皎儿,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和狗儿的熟人,叫他痘子就行。”

    第 106 章

    痘子, 白皎在心里囫囵默念了一下这个听起来不像正式名字的奇怪昵称,他暗暗猜想,大概是痘子和大庆关系好,所以大庆会用这种昵称叫他, 听起来亲昵很多。

    没想到被称为痘子的人倒是老大不愿意地摸了摸自己的头, 念叨了一句, “我现在有正经名字好不好?”

    这句话像是一个只有他们三个人才能理解的笑话, 白皎看见大庆听了后哼哧哼哧地乐了起来,连一向脸上不会出现太大情绪波动的白初贺也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四个人站在这里, 只有白皎是那个不解其意的人。

    他心里划过一丝很细微的难受,脸上不想表现出来, 也跟着露出一个笑容,“痘子哥哥你好,你是大庆哥和初贺哥的好朋友吗?”

    这句话像是又戳到了面前三人的什么笑点, 大庆乐得更开怀了, 痘子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白初贺对视了一眼,没说什么。

    白皎心里除了困惑之外, 难受的情绪多了一些。

    他看着面前的三个人, 他们虽然看起来算不上多么的亲密,但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出三人之间存在着一种只有积年累月才会留下来的默契。

    而白皎则被这种默契隔绝在其外。

    他就像是误入了一场忘年会的陌生人, 尴尬,困惑,无所适从。

    “也行,皎儿说咱们是好朋友, 那就是好朋友吧。”大庆说了一句听起来莫名其妙的话,伸手拍了拍痘子的后背。

    痘子脸上的尴尬情绪更浓重了, 但却是一种被熟人揶揄时才会有的尴尬。

    白皎默默地站在一旁,心里想着,既然是大庆和白初贺的朋友,估计是过来看望张爷的。

    果不其然,大庆下一句话说:“张爷应该也醒了,咱们过去吧。”

    痘子的回答却出乎白皎的意料,“张爷?哪个张爷?”

    大庆呸他一句,“你是贵人多忘事,开小卖部的那个大爷。”

    “哦。”痘子嘟哝一句,“这我咋能知道,你们跟那大爷关系好,我可没见过几面。”

    “你还说呢。”大庆和他拌起嘴来,“你没偷摸拿他吃的?我可全知道。”

    “行了行了。”痘子连忙出声,“有几条底裤都给你全扒完了。”

    白皎在一旁边走边默默听着。

    大庆的揭起痘子的短时毫不手软,声音听起来相当不客气,但那是仅存于熟人之间才会有的直言直语。

    “还站着干什么,走着吧。”大庆又笑了起来,“别一会儿张爷睡了咱们又把他叫起来,小心给咱们劈头盖脸一顿好骂,是吧皎儿。”

    白皎没想到大庆会突然把话题递给自己,有些发愣,随后赶紧开口应下,“嗯,对。”

    抬头的时候,他看见大庆仍然和平常一样笑呵呵地看着自己,痘子在旁边和他你呛一句我呛一句,但视线在不被人察觉的地方一直落在白皎身上。

    白皎发现痘子在打量着自己,不是陌生人才会有的那种猜测一般的打量,而像是打量一个很久没有见过面的,但曾经熟悉的人。

    “个头还长的挺高的。”痘子察觉白皎发现了自己的视线,有点不自在地说了一句。

    “还真是。”大庆比划了一下两个人的身高,“长得比痘子高点。”

    痘子在一旁嘟囔,“那能比么。”

    不知道是不是话题转移到了自己身上的原因,那种被隔绝在外的感觉不知何时消失了,白皎甚至开始觉得自己也是这一圈久违的老熟人当中的一份子。

    几人继续朝病房走去,大庆照旧和痘子你一句我一句,痘子打量白皎的视线很隐蔽,但没停过,有好几次都停留在白皎的脖颈上。

    白皎心里冒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忽然很想取下自己的项链,悄悄地藏起来。

    但痘子的目光并没有恶意,似乎只是对白皎的那条项链有很浓厚的兴趣。

    白皎默默不语,听着他们的声音,几人到了病房。

    张爷果然已经醒了,刘老头正在连哄带威胁地叫他把药吃了,听见脚步声后回头一看,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大庆旁边的痘子。

    “得,又来一个。”刘老头慢悠悠地咳了一声,“来这儿聚会来了?”

    痘子自从到了医院后,脸上的尴尬情绪就没停过,赶紧把手里的买的一兜吃的和果篮递了过来,“跟大庆一起买了点东西给您二位。”

    刘老头笑了,一双有些狭长的眼睛眯起来上下看了痘子一眼,“泥猴也变体面人了,说话还文绉绉的。”

    痘子可没敢像和大庆拌嘴一样呛刘老头,摸了摸脑袋,笑了一声。

    张爷盯着他瞅了半天,白皎正在心里想着张爷可能会认不出来,没想到张爷看了会儿后嗓子眼里哼了一声,“你小子,倒想起来孝敬我来了,还拎着什么藏着呢,拿来瞅瞅。”

    白皎这才注意到痘子手里还提着一袋买的东西,没全给张爷。

    大庆在旁边偷笑,“藏不住了,给张爷瞧瞧。”

    痘子打开印着超市logo的塑料袋,白皎好奇,也在旁边看了一眼。

    是一打可乐,红艳艳的铝罐码的整整齐齐,旁边还有个圆滚滚的哈密瓜。

    张爷佯装大怒,拍了下床,“我哪儿喝得了这个,我看你小子存心来膈应我来了。”

    旁边的刘老头看到后却没再像平常那样慢悠悠地拿话磕碜他们,他抬头看了痘子一眼,脸上露出第一次露出来一点无限接近于慈祥的表情。

    白皎从没在刘老头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刘老头长了一双丹凤眼,能看出年轻时皮相不俗,平时总爱眯起眼说话,说的话也像刀子一样,有时很难让人的反应过来他已经是个能当他们爷爷的老爷子,硬要说的话,白皎更觉得刘老头是个脾气古怪,挺有范儿的一位爷。

    “行了你。”刘老头转身骂了张爷一句,把他按回床上,“不是给你买的,消停消停。”

    痘子没否认,白皎看见他转身把那一兜东西轻轻搁在病房里的小椅子上。

    不是给张爷买的,但看痘子的模样,也不像要把这提东西带走。

    痘子和大庆围在张爷床边,嘘寒问暖着。

    白初贺和他们不一样,不是那种话稠的人,转头时看到白皎正在悄悄瞧着那一打可乐。

    白初贺没说话,他想到那罐小月亮一口都没能喝到,却跟他说“酸甜的,好好喝”的那罐可乐。

    还有火车车窗旁,那樽阳光下泛着暖洋洋的光线的茶色玻璃瓶汽水。

    他有些话,一直没有对其他人说过。

    生活在他们那种环境的孩子们,其实并不喜欢玻璃这种看起来漂亮但却易碎,一不小心就会消逝的的东西,尤其是注重实用的白初贺。

    火车上,在售货员的小推车前,他本来应该会买方便携带的铝罐汽水,但最后却鬼使神差地请售货员拿一瓶玻璃瓶装的给他。

    那种茶色玻璃,在阳光下会很像小月亮的头发。

    也许阳光下浮动的淡淡散光,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心动。

    那时候大街小巷都贴着红艳艳的汽水广告,小月亮应该很向往路边牵着家长的小孩手里的那罐汽水。

    但小月亮从来都没能喝到过。

    真正喝到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了白皎。

    白初贺从来没有对小月亮被自己父母阴差阳错地领回家这件事产生过任何哪怕稍微负面一点的情绪,他一直对此感念不已。

    但这个瞬间,看见盯着可乐的白皎,白初贺却陡然产生出强烈的、要将人淹没的遗憾。

    小月亮从没有知道那瓶茶色汽水的存在。

    可乐对如今的白皎来说也已经唾手可得。

    那瓶汽水早就过期了。

    “哥。”

    清亮的声音传来,白初贺恍然回神,听见白皎在身边小声问他,“你一会儿能给我买一瓶可乐吗?”

    白初贺一瞬间紧缩的心终于慢慢松开,轻声说,“好。”

    白皎笑了笑,坐在床上,不自觉地把昨晚画了很久的速写本抱在怀里,听着张爷那儿热闹的说话声。

    主要还是刘老头在说,痘子在旁边一句一答。

    白皎听见刘老头问痘子现在在做什么,住哪儿,谈对象没有。

    痘子说的仔仔细细,“现在在干物流,平常跑跑单子,工资也还可以,在新区买了个小公寓。”

    “哟。”刘老头慢悠悠道,“出息了,跟以前不一样了。”

    “那哪儿还能和以前一样呢。”痘子又尴尬地摸了摸头。

    张爷的病说严重倒也不至于进ICU,说不严重但身体也确实不太行,没聊一会儿,护士就来催去做例行的康复治疗。

    刘老头陪着去了,房间里就剩下四个人。

    张爷和刘老头一走,痘子似乎就找不到话说了,和大庆说了几句话后闷了下来,但坐着没动。

    张爷的康复治疗时间久,这一去可能就要中午下午才回来。要是来看张爷的话,现在其实也就没必要继续在这儿坐着了,明天再来也是一样。

    大庆搓了搓手,看了一眼痘子,又看了一眼白初贺,笑眯眯地没说话。

    白初贺起身,“我出去一趟,你们陪着他。”

    白皎知道白初贺是去履行承诺买可乐去了,但白初贺一走,他更加无所适从,和大庆与痘子呆在一起,他是那个陌生人,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

    没想到大庆也拍拍屁股,“热水没了吧,我接点去。”

    白皎都来不及想到借口叫住他。

    这下真的变成两个陌生人面面相觑了,白皎心想。痘子虽然看起来也算和气,但总是有点局促,不像大庆那样随随便便就能炒热气氛。

    他心里悄悄想着,痘子这下肯定找不到话说了,估计是要打个招呼离开了。

    果然不出白皎所料,痘子从张爷床边起身,但却没有像白皎想的那样,而是绕到搁了那口袋东西的小椅子旁,伸手掏了两瓶可乐出来。

    “喝吗?”他递给白皎。

    白皎受宠若惊地接下,说了一句谢谢,随后气氛又陷入沉默。

    白皎不习惯这种氛围,没话也硬要找话,半天后憋出一句,“张爷估计得过会儿才能回来。”

    没想到痘子点点头,“我知道。”

    白皎更困惑了,然后听见痘子石破天惊的一句。

    “其实我是想过来看看你。”

    第 107 章

    手中温度冰凉怡人的可乐仿佛措不及防地长了刺, 剌的手生疼。

    痘子说完这句话后,没有马上接着说下去,而是稳了稳,悄悄地看着白皎的样子, 不确定自己要不要继续往下说。

    来的路上, 他从大庆口中听到了点小月亮如今的状态。

    老实说, 痘子一开始还挺不可思议的, 尾子洞里那个瘦小的小孩居然摇身一变,进了条件那么好的家庭, 读着全市学费最好的高中。

    大庆对他说这些时,他惊得半天合不上嘴巴, 愣了半天,才看见大庆在旁边悄不棱吭地打量着自己。

    那种眼神特别奇怪,但大庆从小就是面上带笑但一肚子心思的人, 痘子早就习惯了, 也没多想。

    大庆见他一直不吭声,问了他一句,“咋了?”

    痘子那时候才回过神, 好险没伸手摸摸自己的下巴, “我没想到小月亮居然被狗子的父母领了回去,这缘分也太兜兜转转十几年, 最后又一块儿过着了。”

    大庆看了痘子一会儿,然后憋出一个笑,“我还寻思你心里不得劲儿呢。”

    痘子没懂这句不得劲儿是什么意思,看着大庆话里有话的眼神, 才明白过来。

    他有点尴尬,“那时候才几岁, 不懂事。”

    他那个时候和小月亮相处的不算很好,同样是尾子洞的小孩,他看不惯只有小月亮过得悠哉自在,有白初贺照应,有大庆笼络。

    但那只是出于孩童的微妙的嫉妒心,而嫉妒心,都是从羡慕这种情绪滋生而来的。

    “我那时候吧。”痘子喝了口啤酒,多年以后坦然相告,“其实就是太羡慕他了,我也想跟你们那么好,但狗子总带着小月亮防着我,我就来气。”

    大庆笑笑,他心智本就成熟很多,自然明白那种赌气般的孩子心态。

    “我就是有点惊讶这俩人又一块儿了。”痘子说,“你要说被白家领走这事,我倒不惊讶。”

    小月亮那时候即使在尾子洞里的一堆小孩中,也算得上是长相出挑的。

    倒不是说多么精致,那时候条件不好,明珠蒙尘尚且不见光华,何况一个小孩。

    但小月亮爱笑,见谁都笑,眼睛又大,每次往街边一蹲,路人看见他就看不见其他小孩了。

    “后来我跑了之后,也了解了一些领养相关的事。身体健康的小女孩小男孩本来就紧俏,更何况他长得也精神,肯定有条件好的家庭排着队愿意带他回去。”痘子对大庆说。

    大庆短暂地笑了一下,“其实也没那么健康。”

    痘子想着大庆的这句话,注意力挪回白皎身上。

    他大概听大庆说了一些,说小月亮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太好,对以前的事也记不起来了,有些时候有点迟钝。

    他心想,白皎多半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痘子心里也难受,不愿意再说了,正酝酿着找个话题挪开,却听见白皎出声。

    “痘子哥哥,我们以前认识,对吗?”

    白皎的眼神很纯粹,清澈又明亮,看的痘子心里打了个突。

    “我以为你”

    “嗯。”白皎喝了口可乐,低下了头,声音有点发闷,“我确实记不得了。”

    但他只是失忆,不是失智。

    在电梯门前,大庆吧痘子介绍给他后,他就微妙地反应到了什么,但想了一会儿后才理清楚。

    大庆说痘子是他和白初贺的熟人,但大庆本身也和白初贺失联过许多年,要说是熟人,那只能是以前在尾子洞认识的人。

    后来又说痘子来看张爷,白皎心里就更肯定了。

    既然是尾子洞的熟人,那肯定也认识小月亮,而他就是小月亮。

    这是个很轻易就能推断出的事。

    “痘子哥哥,我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啊?”白皎问他。

    痘子如今人很老实,说话很直,如实相告,“其实和现在差不多吧,也病恹恹的。”

    白皎听着这句话,小声笑了起来,痘子也不好意思地跟着一起笑了,内心恍然不已。

    小的时候,他总是对小月亮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还真想不到有一天会这么坐在一起,像朋友一样一起说话一起笑。

    其实这就是痘子小时候很向往的事。

    “以前的事。”白皎犹豫了一下,“我一点都记不得了,你能跟我讲讲吗?”

    痘子看着白皎的眼睛,心里叹了口气。

    大庆跟他说过,别跟白皎提过去那些,但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

    在他看来,白皎有权利了解自己的过去。更何况他知道自己是小月亮,就算他不说,也总会有人去告诉他。

    “其实我跟你打照面的时间不多。”痘子承认道,“咱俩那时候关系不是很好,总是打架,你要问过去的这些事,问大庆和狗子比较合适,他们更清楚这些。”

    “是吗。”白皎应了一声。

    痘子又坐了一会儿,和白皎聊了些有的没的。他只请了上午的假,说了几句后就起身和白皎告别。

    白皎送他到病房门口,临出门时叫住他,“你的东西还没拿呢。”

    “是买给你的。”痘子低头笑了一下,“以前真是对不起啊,小月亮。”

    白皎愣住。

    痘子眼里的歉疚是真心实意的,可即便是对白皎说了也是枉然,因为他记不得过去,无法明白痘子的歉意究竟从何而来。

    他和痘子站在门口,一个站在病房内,一个站在病房外,就像两个时空的人。

    痘子看着的是久别重逢的儿时熟人,可他看到的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痘子的歉意注定会落空。

    白皎抓着门把手的手忍不住缩紧。

    “你赶快回去歇着吧。”痘子留他,“就几步,不用送我,一会儿白初贺就来了。”

    电梯门打开,痘子刚想进去,忽然听见有人隔老远叫自己,回头一看是大庆。

    大庆伸手招呼他,“痘,先别走,我问你点事。”

    痘子不解其意,跟了过去,走近了之后发现白初贺也在,手里提着一罐可乐。

    “其实也没别的。”大庆笑了一声,“就我们想问问皎儿的事,你也知道,我和狗儿都离开海市好多年了,肯定不如你了解得多。”

    小月亮走失这件事,这么多年了,其实白初贺心里除了耿耿于怀外,一直有个疑惑。

    那时候他和小月亮走的早,一路上都还算顺利,就算上了火车后因为人太多而失散,但最次也是跟着火车一起流落到南市,怎么会又回到了海市,而且还回到了尾子洞。

    痘子一听也知道他们想问这事,“这事我知道的不多,那时候我也走了,小月亮怎么回的尾子洞我不知道,但听别人跟我说过一嘴小月亮回尾子洞之后的事。”

    痘子朝走廊另一头看了一眼,才开口。

    “早上来的急,而且这事我也只是偶然听过一回,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也就没跟你们说,看到他现在的状态才想起来。”

    “什么事?”白初贺伟伟皱起眉。

    “就你们不是说小月亮是被人找到的那天发了高烧,才记不清过去的吗。”痘子谨慎地说道,“但我听来的不是这么回事,我听说小月亮回尾子洞之后没多久就开始记不清事了。”

    白初贺心里一坠,联想到季茹说过的那时的白皎的身体情况,“是因为受了伤发烧吗?”

    “受了伤倒是真的。”提到这个,痘子也忍不住龇牙咧嘴起来,“嘶听说抓回去之后那边的人没少打他,虽说没下死手,但小孩哪儿经得住啊。说远了,我听说他一开始是记得那些事的,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反正就开始慢慢忘了。”

    “这是怎么个说法。”大庆听得满头雾水,“你说清楚点。”

    痘子看了眼白初贺。

    “那时候小月亮被带回去,那些人不是问你去了哪儿嘛。你也知道,吓唬小孩也就那么几种说法,又打又骂,还放狠话,说把你找着了就直接打死。”

    小月亮始终没说过一个字,哪怕身上挨得再重,也不愿意说出来。

    他禁不住疼,一打就哭,那里的人听得烦,威胁他再哭就打得更狠。

    “他慢慢的也就不哭了,他们跟我说一开始还以为他是被打麻了所以没动静了,结果后来发现他连话都不说了,像个哑巴。”

    大庆见白初贺不说话,只能硬着头皮问,“然后呢?”

    “然后,那会儿也没剩几个小孩了,跟我玩的好的你知道吧,他也确实看不下去了,就劝小月亮说出来得了,说你肯定早跑得远远的了,说了也没什么,硬抗着也不是个事啊。”

    白初贺一言不发地听着,手心里攥的全是冷汗。

    “然后吧,他就摇头,问了几次都摇头。之后再问的时候,他倒是不摇头了,但眼神就愣愣的,好像不明白人家说的是谁似的。”

    “啊?”大庆直接呆住了。

    “再后来吧。”痘子接着说,“那些人一开始是怀疑他嘴硬不说,才一直问他。后来看他确实一副不知道的模样,也就没再问了,放过了他。”

    “但他好像真的硬是全部都给忘掉了,再也没想起来过。”痘子最后说。

    第 108 章

    痘子走后, 白初贺很久没能发出声音。

    还是大庆在旁边说了一句“走吧”,他才慢慢地挪动了脚步。

    痘子的话有些语焉不详,但已经足够他们大致了解了当时的白皎到底过的是什么生活。

    “哎。”大庆在一旁看白初贺一直不出声,怕他心里承受不住, 正好自己也憋的不行, 忍不住出声问了一句, “狗儿, 这是不是就是那些医生说的那种那种什么机制来着。”

    “创伤保护机制。”白初贺终于出声。

    “哎,对, 就是这个,我老记不住。”大庆摸摸脑袋, 也不说话了。

    一直以来,他们都以为白皎失忆是因为过去发了高烧,身体原因才导致了如今的结果。

    可从痘子的话里听起来, 却好像不是这样。

    大庆看了眼白初贺, 嘴里没声地匝巴了两下,还是没有出声。

    听痘子的说法,白皎的失忆似乎是自发的行为。

    他似乎在那些难过的日子里, 为了能够让自己坚持下去, 硬生生地把自己的记忆一点一点抹掉,忘记了过去所有的欢声笑语, 还有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大庆想不出来那么小的孩子,是遭受了多大的罪,才会发生这么匪夷所思的变化。

    他想起白初贺对他说过, 说觉得白皎有种奇怪的能力,他的大脑里像是有个过滤器, 会过滤掉一切不愉快不美好的东西,只给自己留下美好的回忆。

    大庆那时候听了很难受,按这么说,那岂不是再说他们小时候在一起的时光对白皎来说也痛苦不已。

    但如今想来,大庆觉得不对。

    他记不住那些专业名词,也不懂那些官方说法,只记得这是人的一种本能,为了保护自己不受到伤害,记忆会有意识地去美化,甚至淡却一些东西。

    大庆忍不住想起白皎平常毫无芥蒂的笑脸。

    可白皎忘记这些却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为了保护白初贺。

    回病房的路上,他们遇见了白皎的主治医师,大庆连忙打了个招呼拦下,想问问医生白皎现在的身体情况有没有什么特别要注意的。

    “倒是没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医生沉吟了一下,“不过应激之后的人情绪会很敏感,可能会有很多刁钻的要求,或者变得很娇气,家属尽量包容就好。”

    “当然,当然。”大庆连连点头,心里叹了口气。

    白皎该是个多懂事的小孩啊,即便是变得更加娇气一些,也只不过是要了个本子和笔,除此之外,从来没再麻烦过其他人。

    “哎,狗儿。”大庆受不了白初贺这么沉闷的模样,忍不住和白初贺搭话,“你刚才听痘子说了没有?”

    白初贺没有出声,大庆也不管他有没有在听,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时候痘子和皎儿总打架,他也和皎儿一样喜欢那些小玩意儿,总想要过来,然后和皎儿闹成一团,最后你再去把他们拉开。”

    大庆怀念地眯起眼睛。

    “刚才痘子聊这些的时候,我还呛他,我说还不是你太凶了,总爱抢人东西,要么就是主动去惹别人,要不然皎儿那么乖那么小一孩子,怎么会跟你抢起来。”

    大庆以为白初贺没在听,没想到白初贺忽然出声,“然后呢,他说什么?”

    大庆捧腹大笑起来,笑着笑着,脸上的表情又变得怅然。

    “他骂我歪心眼,说我眼瘸,问我小月亮哪儿乖了,还身体不好,他说他看小月亮身体好的很。”大庆说,“我就也乐了,我说这是怎么个说法,他才告诉我那些。”

    “哪些?”白初贺问他。

    大庆悠悠然说着,“他说他印象里的小月亮可一点儿都不乖,他那时候其实是想和小月亮一起玩的,也馋那口可乐,就问皎儿能不能给他尝尝。谁知道人皎儿倒挺护食,立马往怀里一揣。他眼睛又大,一睁大就跟瞪人似的,痘子虽然小也要脸,脸上挂不住,就骂骂咧咧起来。”

    说是骂人,其实小孩子没什么词汇量,骂起人都是学的大人那一套,拾人牙慧地说了一通,先说小月亮是个短命秧子,再说大庆是个哈巴狗,最后说白初贺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

    “然后啊。”大庆憋不住,又乐了两声,“他说一开始小月亮还没什么反应,就跟没听懂似的,然后他就顺杆子往下爬,一个一个骂,骂到咱们的时候,小月亮一下子眼睛一瞪,可乐都不要了,闷着头就往痘子那儿冲,兜手就是一拳,给痘子砸蒙了都。”

    “他说的是白皎?”白初贺皱起眉来。

    “对。”大庆继续乐着,“他一开始说我眼瘸,我还以为他就是想呛我,没想到他是真的很不理解咱们为什么觉得皎儿又小又弱,他说皎儿生气起来那种冲上来的劲儿,可没比你好多少。”

    大庆这话还算说的委婉,痘子的原话是“闷着头一冲那狗劲儿,和狗儿一模一样,肯定是狗儿教的。”

    大庆当时听完后,吃了一惊,有种整个人都被震撼到的感觉。

    一直以来,小月亮在他和白初贺的记忆里是孱弱的代名词,身体不好,脾气软和,见了谁都笑,小时候的大庆和白初贺还曾经担心过小月亮这样,太容易被人欺负。

    没想到,别说太容易被欺负,在痘子这种当时有名的皮猴嘴里,小月亮竟然是个很不好惹的棘手小孩。

    “我是真没想到。不过之前看见皎儿在S大真生气起来那架势,你别说,还跟痘子说的真的一模一样。本来一开始我就觉得皎儿像小月亮,这下好了,我确定皎儿骨子里面有些东西可从来没变过。”

    “嗯。”怔了很久之后,白初贺才应了一声。

    “所以狗儿,你看。”大庆的笑意慢慢放平,“其实他也不是我们以为的那么脆弱,在别人眼里,他是个很坚强,甚至让人觉得不好惹的孩子。”

    大庆的这番话让白初贺想起了卧室二楼尽头那株柔弱又漂亮的花。

    家里的阿姨站在一旁,听见他问这花是不是很娇弱时惊讶地扬起了眉,告诉他,“可坚强的很呐!”

    他默默不语地回到病房,白皎已经又拿出了速写本画画,白初贺看了一眼,进度还停留在前一晚的画面上,没有多出太多内容,似乎是白皎还没有想好之后的剧情走向。

    接过可乐,看见白初贺在看,白皎低声道:“我没有头绪。”

    “没关系。”白初贺低声说,“你可以一点一点慢慢地想,不着急。”

    白皎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继续盯着空白的速写本,不知道在想什么。

    下午的时候,张爷做完治疗回来,正好宋琉和白远也赶了过来。

    白皎一看见父母,就小声问什么时候能出院,他觉得医院很闷,不想一直呆在这里。

    宋琉笑着说,“就是过来带你办出院的呀。”

    白远在一旁低声和白初贺道,“弟弟身体上的问题不大,再住着也是白占了医院床位,你妈妈给弟弟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调整好再继续上学,这几天辛苦你了。”

    “给我也请个假吧。”白初贺突然说,“我陪着他。”

    白远明显有些不太赞同,但再一想,也就答应了。

    这两兄弟的感情深厚,而且白初贺是个耳根子很硬的人,就算他们不答应,他回头就能先斩后奏。

    收拾好东西后,白皎在宋琉那里听说了请假的事,有些闷闷不乐起来。

    宋琉哄他,“怎么了,休息几天还不好呀?”

    白皎小声说,“我本来就笨,我怕我跟不上进度。”

    “谁说你笨了。”宋琉断然驳斥,“你一点都不笨,我问了老师了,这一星期都是复习课,你要把状态调整好,学习才会更有效率。”

    “好吧。”白皎慢吞吞地点点头。

    白初贺原本在后面一直没说话,看见白皎的模样,突然说了一句,“皎皎,怎么了?”

    小时候的白皎就是这样,每当有什么想说但是没想好怎么说的话时,动作就会慢腾腾的,思考着要怎么说出口。

    “我是在想”白皎声音变得更小,“要休息一个星期的话,能不能去南市玩,我想去南市玩,之前哥哥答应了我要带我过去玩的。”

    宋琉收拾东西的动作慢了一拍,迟疑着,没有说话。

    “不能去吗?”白皎站在病房里问。

    宋琉无声地深呼吸一口气,站了起来,“能去,怎么不能去,一会儿就可以直接去,爸爸妈妈和哥哥陪你一起去,正好爸爸今天开的SUV。”

    “我想坐火车去。”白皎难得主动提出什么要求。

    宋琉倒没有反对,唯一担心的是买不到火车票,但火车站这时候却好像对他们相当宽容,查了一下,刚好有票。

    宋琉说话算话,当即订好了票,和张爷与刘老头道别,有特意留了两位老人家的电话号,才带着白皎离开。

    临走时,白皎听见张爷叫住他,仍旧喊着他小月亮,“下次可别再进医院喽。”

    白皎笑了笑,大声说了一句,“我回来再来看您。”

    刘老头摆摆手。

    火车站里,宋琉和白远去取票,白初贺跟在白皎身边,寸步不离。

    白皎在候车厅内转了一圈。

    一转身,竟然又看到了之前见过的那位乘务员。

    第 109 章

    乘务员似乎也看见了他们, 隔着老远冲他们笑着挥了挥手。

    白初贺并没有想起这一位是谁,但看见白皎笑着挥手,也冲着那头点了点头。

    他们坐了一会儿,白皎看出白初贺的情绪似乎很紧绷, 即使无聊, 也没有像平常一样好奇地四处转悠, 只是仍旧乖乖地坐在椅子上。

    但耐不住人有五脏庙, 他今天上午背着宋琉一下子喝了两罐冰可乐,安静下来后, 坐了一会儿,就觉得肚子里有点隐隐约约要翻江倒海的架势。

    白皎有点尴尬, 扭捏了半天,“我想去洗手间。”

    白初贺整个人的注意力都在白皎身上,听见后拎起包, “我陪你去。”

    白初贺在身后寸步不离, 走到洗手间门口时,白皎心里更尴尬了,看着转身要跟进来的白初贺, 小声开口, “要不要不你在洗手间门口等我?”

    白初贺的脚步停下,卡壳了一瞬间, “好。”

    白皎这才笑了笑,转身进去了。

    白初贺在洗手间门口站了一会儿,视线始终停留在镜子上,盯着白皎进去后紧关着的那间隔间门。

    “贺子。”

    门关的很紧, 以白初贺对白皎的了解,估计他不会很快出来。

    “初贺?”

    白初贺猛然回头, 眉头瞬间蹙了起来,看了一会儿后才出声,“何复?”

    何复站在不远处,双手插在兜里,双眼瞅着白初贺拎着的包,眉毛同样拧了起来。

    他本来在犹豫要不要上前搭话,看到白初贺蹙着的眉头后,犹豫的心情消失了,心里一股无名气升了起来。

    “你要回南市了?”何复硬邦邦地问。

    “什么?”隔得远,白初贺一时没听清,眉头锁的更紧。

    何复又看了眼白初贺盯着的东西。

    宋琉和白远细心,这次又足足请了一周的假,订好了民宿,收拾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出来,想好好看看大儿子住过的城市,也让小儿子旅行放松一下。

    东西很多,人手一个行李箱。白皎去上厕所,两个人的大号行李箱堆在白初贺身边,再加上白初贺拎着的旅行包,看起来架势颇大。

    何复转身往远处看了一眼,远远地就看到了正在排队取票的夫妻俩,白远宋琉夫妻俩穿着不俗,白初贺长相又很肖父母,几乎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一家人。

    何复的语气一下子冷了下来,“你们要搬家了?”

    白初贺淡淡地开口,“搬家的话不会选火车这么麻烦的交通工具。”

    何复语气顿了一下,反应过来自己的语气实在太生硬。

    他没说话,白初贺更不是会主动开口搭话的人,两个人站了一会儿,谁也没有出声。

    白初贺看着何复。

    何复的样子和之前并没有太大区别,但似乎又不知不觉变了许多。

    牧枚没有说错,比起她,何复和白初贺的友谊会更深一些,他们是从小在福利院一起长大的孩子,共同境遇总是会带来惺惺相惜的情谊。

    白初贺虽然不常流露自己的内心想法,但他是看重何复这个朋友的。

    何复在他心里,与幼年时一起讨生活的大庆并没有高低之分。

    他不喜欢他人接触自己的私人空间,但阴家巷那套房子的门口,除了他自己的,一直摆放着三双拖鞋。

    除了那双崭新的从来没有人穿的拖鞋外,一双是牧枚的,一双是何复的。

    他们三人在过去的日子里,经常放学后一起聚在那个小小的客厅。在机顶盒还没普及到老城区的那些年,他们会租碟片,买一些卤菜,就着楼下老旧的抽油烟机返上来的烟火味儿,坐在地板上一起看电影。

    何复喜欢喝南市本地的一种冰啤酒,牧枚喜欢喝酸梅汤。牧枚会很感性又理智地评价那些电影情节,何复却总爱在旁边抬扛,杠得多了,牧枚就在旁边怒骂何复,何复欠儿欠儿地哈哈大笑。

    而白初贺会坐在后面一点的位置,喝一口冰可乐,看着两人幅度夸张的背影,在阴影处露出一点微笑。

    那时他还没有和大庆重逢,枯燥又意难平的日子里,唯有在这些瞬间会得到放松。

    日子就这样流水似的慢慢过着,但流水也会有形状,不知不觉就变换了模样。

    从南市回来后,他已经有一段日子没见过何复了,而牧枚似乎也不再像以前一样,笑骂着提起何复。

    说起何复时,氛围总会变得尴尬又沉默。

    一切似乎都在他回家后发生了变化。

    “那天是林澈跟你说我在S大的,对吗?”白初贺终于出声。

    何复嘴巴动了动,但没能立刻开口,半晌之后才干巴巴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白初贺没有继续说,就这么静静地和何复对视着。

    何复终究还是没忍住,他的性格一贯如此。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挺看不上我的,觉得我总在找事。”何复的声音很干,“我也不想解释太多,也不指望你能理解,但我们是什么关系,我听见你在白家过成这样,白皎有事没事就暗地里挤兑你,我肯定会着急——”

    “你见过白皎。”白初贺开口,“不止一次,你知道他是什么样,难道你就这么不相信自己的双眼吗?”

    “我——”何复声音沙哑道,“谁能知道他私底下——”

    “如果你想知道,你可以问我。”白初贺直视着何复的双眼。

    这双眼睛经常在和牧枚拌嘴后,狂笑不止地看向他,跟他说“你别光看着,你也说两句。”

    “我们是什么关系。”白初贺重复了一遍何复刚才说过的话,“比起认识了这么多年的朋友,难道你更愿意相信一个动机不明的陌生人?”

    何复沉默了下来,久久没能出声。

    须臾,他仰起头来,蓦地笑了一声,声音微低,“牧枚说的对,我不是讨厌白皎,甚至也不是嫉妒他,我只是在嫉妒你。”

    何复重新看向白初贺,这一次眼神没有躲闪,坦坦荡荡,终于变成了白初贺记忆里的样子。

    “她说的对,我们一起在福利院长大,我们本来应该过的是一模一样的人生,学习好的就按部就班地读书,学习不好的就早早出去工作,我们几个朋友互相搭伙凑合过完这一辈子。”

    何复感到一丝畅快,不是以前指责白皎时那种残忍的快感,而是一种终于如释重负的快意。

    牧枚对他说那些话时,他心里无比难堪,恼羞成怒。但当自己揭开自己的内心,何复觉得无比解脱。

    “你不仅长得出挑,脑子也聪明,从小就是我们这一群的佼佼者。”何复坦然道,“我很羡慕你,有你这种朋友,我特别自在。但我们这种出身的人,就算再出众,最终也是殊途同归。所以我羡慕你,但从来没嫉妒过你。老实说,每次想到你这样的人最后也还不是会和我差不多,我就觉得很舒坦。”

    何复深呼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一种,无论你怎么出众,但你始终都还会是我的好兄弟,我们不会因为乱七八糟的原因互相走的太远。但我没想到你居然还有父母,还是那么优秀的人,而且家境好得不得了。”

    他笑了笑,“果然优秀的人基因也是优秀的,后代就算埋没也还是很出众。”

    福利院的小孩通常都是早熟的,何复很早就想过自己未来的出路。

    他很清楚自己的学习能力并不算多么优秀,又没有牧枚那样书香满溢全家编制的家庭。

    白初贺以后多半是要上拔尖的大学,毕业后无论是选择深造还是工作,都会是社会上最引人艳羡的那一小部分精英。

    而牧枚虽然看着不怎么在意学习,其实脑子也好使,而且全家都是高知,冲刺一下,未必不会上好大学。就算再不济,她可能也会在家人的帮助下成为公务员,做清闲稳定的工作,没有压力地生活。

    但这也没关系,如果学习不行,他可以选择早早工作。

    等白初贺和牧枚出了社会后,他已经有了相当的工作经验,他并不比这两个人差太多,他甚至可以用自己工作积攒下来的人脉帮助到他们,他们仍然可以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继续做情谊深厚的发小兼朋友。

    何复原本是这么设想的。

    “我听林澈说,以海珠的学生的条件,不需要参加那么激烈的竞争,他们基本都会出国深造。我想你的家庭条件这么好,多半也会这样,到时候你有了新的社交圈,和我完全不同的阶层,我不知道我们的友谊能能不能维持一辈子。”

    白初贺平静地听着,虽然没出声,但何复的声音他听得很仔细。

    “我当真了。”何复耸了耸肩,“毕竟只是一个高中的差距,我们就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他和牧枚聊过。牧枚倒是看得很开,很肯定地说白初贺不会。何复觉得或许是家庭带来的底气,牧枚从不会、也没必要为这些发愁。

    “也许是我不甘心吧,我总想证明我不会比你们差多少,即使是我这么普通的人也能在其他一些地方反过来帮助到你们。”何复露出了一些自嘲的表情,“林澈一对我说那些话,我就上头了,我觉得到了我来帮助你的时候。”

    “何复。”白初贺静静地开口,“你知道大庆吧?”

    何复说,“知道。”

    “他比你的条件更差,我们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面,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他。”白初贺缓缓说。

    很久以后,何复才说,“是我错了。”

    “我明白你的想法。”白初贺淡淡笑了笑,“很久很久以前,我也像你一样,嫉妒每一个路过的人,因为世界上所有人似乎都过得比我好。”

    何复垂下了眼。

    他这才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白初贺也过着远不如他的生活。

    “白皎真的是小月亮吗?”何复低声问。

    “他是。”

    何复脸上一直以来忿忿不平的表情终于淡去了。

    “小心林澈。”他说,“他对白皎不怀好意,我过来其实就是想跟你说这个。”

    白初贺刚想应下,忽然猛地回头。

    这么久了,但白皎一直没有出来。

    那扇隔间门安静地敞着,没有任何动静。

    第 110 章

    从洗手间走出来时, 白皎第一眼就看到了何复。

    倒不是何复太过于引人注目,而是白初贺几乎就守在男洗手间门口,洗手间门口宽敞,白皎在镜中看到了不远处和白初贺隔了一米距离, 站的直挺挺的何复。

    白皎倒没有觉得尴尬, 只是何复的表情看起来很认真, 而白初贺看起来同样严肃。

    他知道何复几乎可以算是白初贺的发小, 上次的不欢而散之后,虽然白初贺什么都没有对他说过, 但他看得出来白初贺并不好受。

    那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并没有拔剑张弩,白皎觉得自己如今也懂得了一些人情世故, 稍微想了想,就猜出这大概是两人难得的破冰时刻。

    他不想出去贸然打扰,况且时间还早, 等何复和白初贺说开了之后再出去也不迟, 就慢吞吞地在盥洗台前洗手。

    这座火车站已经有些年代了,洗手池的热水早就不灵光,海市的冬天又潮又冷, 白皎把手洗的光溜锃亮, 也不见外面那两个人说完话的模样。

    指尖开始微微发红,白皎有点尴尬地决定不再进行这场独角戏, 他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好不容易出来玩一次,万一着凉了惹得家人忧心,他也会不开心。

    白皎站在镜子前整理头发, 发现后脑勺有一缕卷毛有点打卷,外面的说话声顺着飘了进来。

    这时候倒也不用担心听到他们的说话内容会不会不礼貌的事情, 因为白皎发现声音飘进来后已经模糊了,压根就听不清。

    “怎么这么卷”他嘟囔了一声。

    不过就算听清了,他料定白初贺也完全不会觉得有什么。以白初贺谨慎的性格,如果不想让他听到,必定会走的远远的,不会给他任何能听到的机会。

    盥洗台上打着明亮的顶光,白皎忽然美滋滋地发现自己的五官在顶光之下变得没那么幼稚,眉骨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他的眉眼变得深邃精致了许多。

    他几乎从没特意端详过自己的脸,最近发生了许多事情后更是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隔着镜子,他忽然发现自己的鼻尖虽然不算特别英气,但鼻梁挺拔,平时显得稍圆的眼睛此刻也俊气了很多,洗去了年少的稚气感。

    许安然曾经不止一次地开玩笑问他是不是混血,白皎忽然想起自己小的时候也听到过类似的话。

    更小一些的时候,宋琉和白远因为学区问题曾经在市区搬过一次家,到新小区的时候,坐电梯时同栋的邻居笑吟吟地问她,这是不是个混血小孩啊?

    白皎那时候还不明白混血是什么意思,只记得宋琉笑得尴尬又无奈。

    稍大一些的时候,班上的孩子也曾经好奇地问过他为什么和父母长得不像,白皎记得自己那时候很伤心,但白远哄他说爷爷就是自来卷,他很快也就忘记了这么一个小插曲。

    如今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长相不肖宋琉,也不像白远。

    他确实长得不像他们,白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想。

    宋琉的眼睛是很江南味的杏眼,而白远则是前窄后宽的睡凤眼,和白初贺极其相似。

    盥洗台的顶光十分明亮,贴着镜子的上端,几乎是挂在了白皎的脑袋上。轻飘飘的光线落在头顶,白皎发现自己最外层的发丝上浮动着浅浅金光。

    深茶色的头发看起来像是变了个颜色,如今镜中他的发色与其说是深茶色,不如说是很明显的金棕色。

    白皎垂下手,没有再执着于整理自己不听话微微发翘的头发。他背过身子,背对着刚才那面自己细细观详了很久的镜子,视线漫无目的地在洗手间内飘荡。

    他这才发现这间洗手间不是单一的进出口,另一端也有出口,大概是连着另一块候车大厅,只不过太过曲折,所以一开始很难发现。

    有人从那边进来,没有解手,而是也往盥洗台这边走。

    盥洗台很宽,有好几个洗手位,白皎朝另一边让了让,但空着那么多洗手池,那人却偏偏要往他这边走。

    白皎觉得有些奇怪,心里本能地升起一点不安,低声说了句“您请”,也不再顾着外面那两个人是否还在谈话,转头就要出去。

    但对方的动作更快一步。

    口鼻被一块散发着刺鼻味道的手帕掩住,最后一秒,白皎终于听见了外面的何复嘴里飘来的只言片语,里面有林澈二字。

    随后,他双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皎皎?!”

    白初贺大步跨进洗手间,听见自己刺耳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洗手间内盘旋。

    洗手间的隔间外一个人影都没有,白初贺的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白皎曾经背过的那个大耳朵狗的毛绒背包落在地上,一边的耳朵似乎被踩了一下,灰扑扑的,可爱的卡通脸又变得皱皱巴巴,苦涩地躺在地上,望着他。

    何复发觉不对,顾不得那么多,也跟着白初贺奔进洗手间。

    “贺子!出什么事了?”

    白初贺已经捡起了那个毛绒背包背在自己身上,一边一间间检查隔间,一边拿着手机给白皎打电话。

    何复看他的样子,心里也知道出事了,跟着一起找,看见另一头的出口时迟疑了一下,“贺子,你先别紧张,他会不会是从这边出去买——”

    何复没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看见了白初贺背着的那个与他格格不入的毛绒背包。

    何复后背一凉,一股寒气爬了上来。

    最末尾的隔间门打开了,白初贺猛地转头去看,看见里面走出一位旅客,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战战兢兢地看着面前这两个脸色极度紧张的男生。

    白初贺立刻开口,“请问您有没有看见一个高中生,棕色头发,背着这个包?”

    旅客一开始没明白,看见那个大耳朵狗后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进来的时候是看见有个男生背着这个包洗手,不过我急着上厕所,没多注意,怎——怎么了?”

    白初贺没再耽误时间,等待着拨出去的电话被接通。

    何复也停了下来,站在旁边紧张地看着白初贺手机上的通话界面。

    一声,两声,三声,电话被接通,白初贺立刻开口,“皎皎?”

    对面没传来任何声音,电话立刻被切断。

    白初贺的心一坠。

    何复开口,“贺子,你别急,他那么大个人不可能凭空消失的,咱们去那边问问工作人员。”

    白初贺点点头,连行李都顾不上,直接从另一头走出去,碰见一个值班巡逻的保安,马上拉住对方。

    保安听了后也连忙点点头,“噢——你是那个男生的家属?他刚才好像身体出了什么状况晕倒了,被他朋友背出去的,说是要送到医院看看。你是家属的话你赶紧联系一下也去医院看看吧,别出什么事了。”

    何复一听,心想完了。

    白皎是和白初贺与父母一起来的火车站,哪儿有什么朋友?!

    他看着后背一下子紧紧绷起的白初贺,心里忽然一激灵,“初贺,你别急,我打电话问问。”

    “问谁?”白初贺立刻转身,但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我问问林澈。”何复咬着牙说,“就是他跟我说你要走,我才来这儿的。”

    电话接通之前,何复还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

    也许没有发生糟糕的事,或许白皎就是身体不适晕倒了,被热心路人送走,而保安只是一时听错了,才以为白皎是被朋友带走。

    没过多久,电话就被接通。何复清了清嗓子,“喂?是我。”

    那头的声音笑意吟吟的,“哦,是你啊,怎么了,你见到初贺了吗?”

    何复故意将声音压得很不耐烦,似乎遇到了什么不愉快一样冒着火气,“见到了。”

    林澈似乎有些惊讶,“怎么了,你们聊得不愉快?”

    何复看了白初贺一眼,比划了一个手势,“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了,好心当成驴肝肺,就这样吧。不过没看到白皎在这儿,你不是说白皎要跟他们一起走么?”

    “噢。”林澈轻轻地笑了笑,“我忘了跟你说,我找小皎有点事,把他约出来了。”

    隔着电话,何复都觉得自己头皮微微发麻。

    他心存侥幸,不仅是希望别出什么大事,更是因为他们一群人再怎么样也只是高中生。他知道如今已经知道林澈必然不是个善茬,但也不以为然,觉得林澈也只会背后拱拱火而已,万万没想到林澈会这么胆大包天,做出这种事来。

    何复心里忍不住一悚。

    还好他之前和牧枚私下里又聊过一通,现在又和白初贺把话说开,否则被林澈当成枪使,还不知道会卷进些什么事情里。

    他虽然算不得安分守己的学生,但也从来没想过干那些违法乱纪的事。

    “是吗?”何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屑一顾,“你把他约哪儿去了,你不怕一会儿白初贺着急起来报警?”

    “应该不会吧。”电话那头传来林澈那股轻飘飘但毫无温度的笑声,“白初贺现在不是就在你身边么,何复?”

    何复头皮一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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