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白初贺看见何复转头看了自己一眼, 之前他眼中那股伴随着不耐烦的语气假装出来的怒意已经消失了,变得紧张又小心。
何复拿开电话,但没有挂断,递给了白初贺。
白初贺一言不发地接起, 电话那头似乎很沉得住气,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林澈。”白初贺没时间和他玩心理战, 直接开口。
“初贺。”林澈在那边笑了笑, 一如既往地像对任何人那样亲昵,“我就知道何复跟你在一起。”
“你当然知道。”白初贺忍不住讽刺了一句, 这趟南市的行程是临时起意,他确信白皎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但白远和宋琉为了安排工作一定通知他人,“白皎在哪儿?”
林澈又笑了起来,只是这次的笑声听起来有些阴冷。
他没有回答白初贺的话, “你刚回家的时候, 我可没看出来你这么关心白皎。”
“白皎在哪儿?”白初贺没有和林澈叙旧的闲情逸致,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
“毕竟你刚回家时给人的感觉我不能说是愤世嫉俗,但相当冷漠, 尤其是对白皎。”林澈的声音清晰无比, 落入白初贺的耳朵中。
白初贺的手忍不住捏紧。
这是他最后悔的一件事。
“比起你,我更了解白皎。”林澈说, “嗯也不能说是了解,毕竟我们家和你们家的关系不算多么亲密,不过白皎的大脑简单,对谁都很好, 甚至让人感觉像个傻子,一眼就能被人看穿。”
“不准这么说他。”白初贺的指关节已经隐隐约约发出咯嚓声。
“好吧, 我的问题,不好意思。”林澈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歉意,“我忘了,你们都姓白,毕竟是一家人,和我这个姓林的不一样。”
“他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
“是吗?”林澈的笑意褪去了,“我觉得他的存在就很对不起我。”
比起一个来路不明的养子,父辈一代有直系血缘关系的他才更适合做白家的继承人。
“白皎在哪儿。”白初贺的声音已经在失控边缘。
“噢,对了,你瞧我,说着说着把正事都忘了。”林澈又重新笑了起来,“我真不理解,你为什么这么紧张他,到了这种地步?”
白初贺看了一眼何复。
看来何复到底还是保守了秘密,没有把白皎就是小月亮的事告诉林澈。
白初贺本就无意和林澈多说,现在声音更是已经在失控边缘,“林澈,我要报警了。”
“我不觉得你会报警。”林澈又笑了笑,“毕竟你这么紧张他,不会冒让他出事的风险吧?”
林澈的话几乎已经算是一句威胁。
何复早就忍不住了,立刻在旁边大声开口,“你不说,也会有警察去找你让你说。”
“真有这么简单吗?”林澈的声音很慢条斯理,“你用什么理由去报警,凭着电话里这几句没有太多实际意义的话?何复,你有处分,我觉得警察更会倾向于这只是一场高中生之间的打嘴仗而已。”
何复的后槽牙死咬了起来。
林澈说的没错,就算他们报了警,仅凭一通电话也无法说明什么,更何况电话对面也只是一位高中生。
而白皎消失的时间也还不足立案。
“更何况。”林澈说,“我现在什么都没干,只是本本分分呆在家里而已,就算警察出警,我也实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找我,我真没什么可说的。”
何复的气得怒火中烧,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从没想过林澈会这么厚颜无耻。
白初贺抬头看了一眼候车厅外。
他们出发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海市冬天白昼时间短,外面的天色已经隐隐约约要黑了下来。
他大概猜得到林澈想做什么。
“把地址告诉我。”白初贺低声,“我会一个人过去。”
“当初听见我爸妈说叔叔和婶婶把孩子找回来的时候我还真挺诧异的,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中龙凤怎么会生出这么个除了脸以外一无是处的糊涂蛋。”林澈叹了口气,“你果然才是叔叔和婶婶的孩子,一点就通。”
林澈报出了个地址,“我看我们小孩子之间的事,还是别打扰到叔叔和婶婶了吧。”
白初贺挂断了电话,给父母随便发了个消息搪塞了一下,转身就往外走。
“贺子,你等等!”何复刚想跟着走,转身又看到那几个大行李箱,连忙叫住保安大叔塞了钱请他帮忙寄存一下,也追了出去。
白初贺已经拦到了车,何复赶紧从后座钻了进去。
白初贺系好安全带后抬头在后视镜里看见了他,微微皱眉,“何复,你别去。”
如果放在不久之前,何复也许会很敏感的认为白初贺是嫌自己碍事,但一切说开之后,他发现他才开始真正了解白初贺。
“没事。”何复摇摇头,“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你一个人去太冒险了。他只说不能告诉叔叔阿姨,我跟去应该没事。”
白初贺还想再说什么,何复截住他的话。
“况且我说过要帮你一起找小月亮。”何复短促地笑了笑,“就当是我履行一下承诺吧。”
何复也是个主意硬的,白初贺见他执意如此,也不再说什么,向司机报出了地址。
“你们去这儿干什么,这儿远得很哦。”司机按下计费器,“有点贵哈。”
白初贺虽然在海市呆过许多年,但对老城区外的地方算不得熟悉,“这儿是哪儿?”
司机一边打调一边说:“铁路隧道。”
白皎醒过来的时候,两眼仍旧阵阵发黑。
他一开始以为是自己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睁着眼睛像盲人一样看了半天后,才发现是因为自己所在的这个地方原本就很黑。
他有些夜盲,又本来就很怕黑,冷汗立刻冒了出来。
“哧”地一声,一团小火苗冒了出来,不太明亮的光线勉强悠悠照亮了身边的一丁点景象。
一张男人的脸浮在半空中,犹如鬼魅,白皎吓得往后一退,脚底被什么坚硬冰凉的东西绊了一下。
他一下子摔倒,膝盖磕到了绊倒自己的东西,一阵钻心入骨的疼痛传来。
摸黑的同时,他的手也摸到了在脚边绊倒自己的东西,寒凉坚实,指甲划过时发出吱吱的刺耳声,令人十分不舒服。
手里的触感和膝盖骨剧烈的疼痛让白皎的大脑忽然划过一幕场景。
第一人称的视角,不断从空中坠落,直到狠狠地摔在闪着锋利寒光的铁轨上。
火车站的地勤阿姨对他说过的话忽如其来地在脑内响起。
“听说跳车了呢那得多疼啊。”
白皎后背一凉,一下子反应了过来自己摸到的是什么东西。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从小就经常央求着宋琉和白远带他来这样的地方,望着一节节远去的车厢,开心地想象着车里的人会去往何方,他们开心吗,会过上幸福的生活吗。
这里有他最熟知的东西。
刚刚绊倒他的是一节铁轨。
冰凉的铁轨,不断坠落的记忆,钻心的疼痛。
有些东西似乎开始悄悄冒出苗头。
“这里——”
然而他刚想明白,嘴里的话甚至还没有说出口,黑暗中闪过一小阵风,一个巴掌狠狠地打在他脸上。
“操他妈的,别弄这种鬼动静行不行!”
白皎被打蒙了,大脑传来阵阵嗡明声,原本黑漆漆的视野升起许多彩色的光点。
光点似乎不断升高,最后变成一种轻盈冰凉的东西,扑在他的脸上,化成了水。
只有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还提醒着他,他现在身处的环境有多么奇怪。
自他有记忆起,从小到大几乎从没挨过打,哪怕是幼年时宋琉大怒的那一次,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地打了打他的屁股。
从来没有人会这么对他,哪怕是学校里的男孩子们闹了矛盾,也只是互相推搡而已。
白皎呆呆地捂着自己的脸。
可他为什么对这种火辣辣的触感没有任何陌生的感觉,就好像他曾经不止一次地遭受到这样的对待。
“小少爷这么不经事,一巴掌就没声了?”
黑暗中浮起的那张脸飘到了白皎眼前,白皎这才看清是一个男人举着打火机,蹲在跌倒在地的他的面前。
这张脸有些眼熟,但白皎一时半会儿没能想起这是谁。
“你哑巴啊?倒是吱一声啊。”男人推了他一下,吊儿郎当的声音就回响在白皎的耳边。
白皎双眼圆睁,靠着打火机微弱的光芒,终于想了起来。
这是那个在校门口打了神情紧张的李天心一耳光的男人。
“你是你是天心姐姐的男朋友?”
“谁?”男人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随后翻了个白眼,“哦,李天心啊,我哪儿有那个福分跟她谈恋爱,你那个姓林的好哥哥才是她男朋友。”
“什么?”白皎愕然出声。
林澈?和李天心?
“不过也就是为了套点你们家的消息而已。”男人嗤笑了一声,“那蠢女人,还以为自己找到真爱了,要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白皎终于明白那天李天心被带走前惊恐又愤怒地盯着的是什么东西。
是那时走到他身后的林澈。
白皎浑身上下的寒毛几乎都要竖了起来。
“你是谁?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这儿是哪儿?”白皎大声问,“你这样是犯法的,我要报警!”
男人故意拉长嗓子学了一遍白皎的“我要报警”这四个字,一阵稀稀拉拉嘲弄的笑声响起。
这里不止只有他们两人,白皎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后,才看清还有几个社会青年或站或蹲地围着他。
他也看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
这是一节很长的火车隧道,他们在靠近隧道出口的一端,外面的白雪随着微弱的风不断飘进来。
白皎在嘲弄声中不断往后退,直到后背撞上坚实冰冷的墙,他反手一摸,摸到了一片长了青苔的砖。
这种环境让他变得无比恐慌,大脑一阵刺痛,又冒出了一股奇怪的熟悉感,仿佛他曾经也在这样隧道洞里呆过很长的一段时间。
海市这样的火车隧道并不多,白皎只记得老城区那边也有这么一个地方,是废弃的隧道,他那次和宋一青许安然悄悄摸摸跟踪白初贺的时候,在出租车上远远看到过一次。
那时出租车司机唠着嗑,说这地方以前可乱的很,什么人都有,不是很太平。
白皎觉得自己的大脑平生第一次变得无比机灵。
“你们带我来是要干什么?”人身安全最重要,“你们是要钱吗,我爸妈有,给我个电话,我可以打给他们。”
面前的男人咂了下舌,“林家那小子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太相信,没想到你是真的一点儿都记不得了啊,小月亮?”
听见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从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的口中说出,白皎后背蓦地一悚。
男人伸出了手来,白皎下意识地躲过。
“倒是还记得疼呢,我还以为你记吃不记打呢。”男人拉着嗓子笑了起来。
“你到底是谁,要干什么,不是要钱吗?”白皎后背抵着隧道的砖墙。
“要钱?我要钱干什么?男人不屑一顾,“钱也得有命来花,我都快没命了,还要你这钱?”
白皎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你可是能出席的最后一位证人。”
男人阴恻恻的声音回荡在隧道中。
第 112 章
男人这句话的每一词和每一字白皎都能听懂, 但合起来,变成了一句他完全不能理解的话。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男人掏出了手机,边按边说,“你们这种人就是多事, 现在过上好日子了不就行了吗,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要老生常谈, 害得我也要被揪出来。”
白皎很想让他说清楚, 但话到嘴边,他的嘴唇却像是被黏住了一样, 迟迟不能开口。
这个男人听起来绝非善类,光看刚才那一巴掌, 先不要贸然开口惹怒对方才是明智之举。
但白皎本能地觉得让他开不了口的原因不仅于此,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黑漆漆的隧道里, 面对着这个男人, 他打从心底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就像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恐惧化为了一种大脑发出的指令,让他说不出话, 也不敢说话。
“怎么又不说话了, 刚才不是说的振振有词吗,还挺让我刮目相看的。”男人抽空盯了他一眼, “你小子还挺会骗的,当初连我都以为你成哑巴了,这不是挺能说的吗?”
男人把手机朝白皎甩了过来,扬手的一瞬间, 白皎下意识地以为自己要挨打,后背缩了缩, 直到手机掉在自己的面前。
“接啊。”男人嗤笑一声,“有人想跟你说说话。”
白皎看了一眼男人,摸索着拿起手机,贴在耳朵边,“喂?”
“小皎?”
听见熟悉的声音,白皎绷紧的后背总算是松下来一丁点,“林澈哥哥!你怎么——你能不能帮我给——”
白皎刚想说“给我爸妈打电话”,又想起自己面前还有这么几个人,话到嘴边咽了下来,迟迟没能继续出声。
“什么?”林澈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惊讶,“你不是和初贺跟叔叔婶婶一起出去旅游了吗?你们没在一起吗?你现在在哪儿?”
白皎顺着林澈的话,再一次抬头小幅度地环视了一圈。
他发现虽然自己有些夜盲,但在黑暗的环境呆久了之后,视力适应了下来,周遭的景象也渐渐清晰起来。
其实这个隧道算不上很黑,外面的一丁点光线透进来,加上面前几个吊儿郎当地提着手电筒的社会青年,白皎大概能看清周围的模样。
他这才发现这不只是个火车隧道,隧道深处的两边似乎很宽敞,他使劲儿眯了眯眼睛,才看清两边有站台,有破破烂烂的候车椅。
这里似乎是一个废弃了的站点,但从铁轨的状况来看,这节轨道仍然会通车,只是不会在这里停靠。
白皎觉得这个地方很眼熟,海市大概有不少这样的地方。
“我在——我在一节隧道里,有站点,但是、但是已经荒废了,我——”
“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林澈的声音扬的更高了,“我以为你一直和初贺在一起。”
“本来是和哥哥在一起的。”白皎的声音急得稍微有些语无伦次,“然后我去上了个厕所,出来的时候有人把我弄晕了,醒过来我就在这儿了。”
“你说你晕倒的时候只有初贺在?”林澈似乎对白皎的后半句话并不在意,声音压低了很多,“皎皎,我也不想说这种话,但该不会是初贺干的吧,毕竟你都说只有他——”
“不可能。”白皎对林澈的话很惊愕,“他不可能做这种事。”
“这你怎么能知道呢?”林澈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就悄声细语,“你本来就只是叔叔婶婶领养回来的,以他的名义在家里生活了这么久,吃着他的用着他的,你不是也说过他好像不太喜欢你吗?”
“我没说过。”白皎说的很坚决,宋琉和白远告诉过他不能随随便便对其他人说家里的事,他一直铭记在心,从来没对林澈多说过什么。
“好吧,那可能是你当时表现很怪,我会错意了。”林澈叹了口气,“不过那个——叫何复是吧,他跟我说过,说初贺其实挺烦你的,说你又娇气又小心眼,经常让叔叔婶婶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说初贺抱怨过如果能早点回去也不用过得那么辛苦,结果莫名其妙冒出来了个弟弟,将来还要跟自己分家产。”
白皎听着这些话,瞠目结舌。
林澈说的没错,他曾经也惴惴不安地想过这些,虽然他没想过分家产这种长远又现实的事,但从客观上来看,林澈说的其实一句都没有错。
但白初贺?那个每次他生病后睁开眼第一眼就看到的人,每次都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的人,在夕阳下说“我不会忘记你”的人,叫他好好学习将来考同一所大学的人?
白皎的内心清明无比,白初贺绝不是这样的人。
“不可能!”他大声说了一句,笃定的字眼回荡在隧道之中。
“可是小皎,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林澈说。
“我只相信我听到过的和看到过的。”白皎固执地说。
他或许很笨,或许不够善解人意,但他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有问题。
电话那头因为白皎信誓旦旦的声音而陷入了沉默。
半晌过后,林澈才重新开口,声音不再像之前那样悄然细语,像是淬了毒的毒蛇。
“所以我才说你真是个蠢货,蠢得无边无际。”
白皎没想到林澈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整个人呆了下来。
在他的印象里,虽然他和林澈的来往说不上特别多,但他一直记得林澈的模样,温和,彬彬有礼,会在表婶略带自满地和宋琉谈论自己的成绩的时候在旁边说“小皎其实也很聪明。”
“你——”
“你真的是蠢得让我伤心。”林澈的声音没有停,“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懂你这种傻子为什么就让周围的人那么喜欢,上赶着把所有东西都给你。”
林澈的语气完全变了,变成了白皎从没有听过的模样。
“每次看到你,我都打心底地共情那些有厌蠢症的人。白初贺回到白家代表着什么,难道你不明白?我那么多次明里暗里地提醒你,他回来了,你在白家的境遇可就和以前不一样了。你是那个鸠占鹊巢的假少爷,你的一切都会被他夺走,父母的爱,家里的财产,你会被扫地出门,被所有人厌弃。”
白皎听着林澈的话,恍惚地想起那个他已经很久没有再想过的梦。
梦里的他,坐在偌大的房子里,守着一盅冷掉的汤,手机里是大学论坛上对他的咒骂和冷嘲热讽,抬头是白初贺漠然甚至厌恶的脸。
他过得太好,以至于他已经快要忘记梦里的他是多么压抑。
林澈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很早的时候我就怀疑过你到底是不是叔叔和婶婶的孩子,毕竟你和他们长得一点都不像,也没继承到他们的智商和情商。我记得我试探过你,问你要是将来多出来了一个哥哥,你会是什么心情,你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回答我的么?”
少年时代的记忆已经无比久远,但随着林澈的声音,白皎仍然马上就回忆起了自己那时的态度。
他记得他那时候正在和小狗一起玩,很开心,听了林澈的话,他更开心了。
“你说,太好了,那样就会又多了一个人来爱你。”林澈冷笑一声,“小皎,我有时候真羡慕你的天真,天真到了一种程度就是无知,而无知的人似乎都过得很好。”
林澈冷冰冰的声音反倒提醒了白皎,梦境是梦境,现实是现实。
“我现在也这么觉得,从来没有变过。”他大声说。
林澈似乎是被气笑了,很久之后才说话。
“我现在相信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句话,你和白初贺果然是一个德行,他也是,我还以为他能是个和你不一样的聪明人,费这洋工夫忽悠着何复给他灌输那么多东西,他竟然一个字都不听,天生的死脑筋,难怪以前尾子洞的人都不喜欢他。”
白皎听得心里呆滞一片,他从来没想过林澈一直以来都在私底下这样挑拨离间。
“所以何复才会那样说我。”他喃喃道,“是你一直在对他说这些,那天在S大也是你叫他过去的。”
“嗯,差不多吧。”林澈漫不经心地说,“总算忽悠动一个,不过这也不怪我啊,如果他心里没有这种想法,就跟你和白初贺那么死犟的话,我说再多也没用。我这顶多算是推他一把而已。”
白皎感到一股血气冲上脑门,太阳穴突突直跳。
从小到大,他在他人评价里听到过最多的话,除了模样好看,就是脾气好,从不动气。
他第一次感觉到这种怒气冲顶的感觉。
“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他本来性格就敏感,容易多想,你知道初贺哥回家后他一定会很不安,你知道他和初贺哥是交情很好的朋友,他一定会替初贺哥想很多,你还对他说这些话。”
林澈反笑了一句,“你生气了?这还真难得,不过我不是说了么,这也不能怪我,对你说这种话的人是他,跑去S大闹事的人也是他,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最多只是说了一些担心白初贺的话而已,按你的说法,作为你们家关系最近的亲戚,我会担心你们不是也很正常吗,你可别冤枉我啊,小皎。”
白皎的胃里翻涌上来一股恶心的感觉。
“你还骗了天心姐姐,对不对?”
“李天心?”林澈嗤之以鼻,“骗她?我和她正常谈恋爱,是她自己主动和我说你们家的事,我又没逼她,要怪只能怪她恋爱脑,随随便便就对男人敞开一切,要我说,其实也挺不要脸的。”
“你简直不是人!”白皎大喊道。
“随便吧,叔叔婶婶的教养那么好,你充其量也只能说出这样的话了,小皎。”林澈不痛不痒,“对了,白初贺快到了吧,要是我没估摸错的话,何复也应该一起过来了?”
白皎肩膀一僵,痛意传来,“你想干什么?”
林澈没再说话,直接挂断了电话。
白皎手里一空,电话被面前的男人抢走。
男人看了眼屏幕,鼻尖里面挤出“神经病”三个字,重新蹲了下来。
白皎想起面前的人叫过自己小月亮,他心里一震,“你和林澈串通好了?他也知道——”
“怎么可能。”男人翻了个白眼,“就这小屁孩?我怎么会把所有事都告诉他,各取所需罢了。让他知道了,还不又拿着这事要挟我?我可不能让太多人知道我以前干过什么,现在也就你一个人知道了,小月亮。”
白皎心里攀爬上来一股阴寒,阵阵发冷。
“不过看样子你是真不记得了,不然也不会被带到这儿了还什么反应都没有。”男人阴恻恻地笑着,“小月亮,你不记得这个站台了?”
第 113 章
白皎闻言, 下意识地跟随着对方的说话声抬起头来,再一次看向周围的环境。
黑暗之中,他的双眼很难分辨出周遭实物的轮廓。但面前的几个人打开了手电通,短暂地适应了骤然明亮起来的光线后, 眼前的一切清晰浮现。
冰冷生锈的铁轨, 铁轨上反射出来的锋利光芒就像黑暗中的指示带, 由近向远, 延绵过一整个废弃的站台。
白皎的瞳孔微缩了起来。
比刚才更清晰的景象落入眼帘,这一次, 他看到了这个站台周围之前他来不及注意到的更多细节。
废弃的候车椅仍然泛着一点破碎的蓝,是过去遗留至现在的唯一痕迹。许多椅背已经开裂, 不知名的植物顺着钢骨攀爬上来,挤进裂缝,仍然艰难地舒展出了弱小的绿叶。
候车椅的最底部, 石砖的缝隙也已经遍布青苔, 杂草丛生,一些花朵在夜风中微垂着,轻轻摇曳。
这些花朵投下的影子让白皎无比眼熟。
不知道是谁晃了下手电筒, 有那么一瞬间, 照亮了那些花朵的模样。
浅淡明亮的蓝,就像天空的颜色。
这和他曾经在岭北住宅区外的那片小树林里亲手捡回家, 养到现在的花一模一样。
是绣球。
白皎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
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幅来自过去,且很久没有被人打开过的画卷,徐徐展开在眼前。
让他呼吸急促的原因并不止于此。
白皎发现,那些已经挤出花簇的石砖, 自己在某一瞬间竟然能清晰想象出它们曾经整洁干净的模样。
可他——可他并没有——至少在他所知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
“怎么样?怎么着也得想起来点东西了吧?”男人的声音传来。
“我——”
眉心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白皎下意识难受地闭上了双眼, 但眼前的场景并没有随着黑下来的视线而消失,反而在这短暂的间隙里,被大脑自动补全了一整幅完全的画面。
漆黑的隧道变得明亮不已,隧道两头有热烈的阳光挤进,照亮那些蓝的耀眼的候车椅。
候车椅座无虚席,熙熙攘攘地旅人站在月台上,或是彼此兴奋交谈,或是依依不舍地靠在一起切切私语。
白皎恍惚地凝视着这一切,整个人摇摇晃晃,似乎是站在火车上,听着人声随着草木香气传来。
“——到了那边,我们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我刚才在车站看到很多招工的广告,会包食宿。”
这个声音很稳重,但仍然带着一些这个年纪会有的稚气,说到末尾时,语气也难以控制地带上了一些雀跃之意。
“南市有很多招工,等大庆哥来了我们可以一起,他之前说他想开个小馆子,我正好看到有面点店招学徒。”
“嗯!”白皎听见自己笑了起来,是比现在要天真的多的音色,期待不已,“等大庆哥开了店,我们是不是就不用饿肚子了?”
“等我们到了南市就不用了。”有人摸了摸他的头,“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买点东西,一会儿回来。”
“你去买什么呀?”白皎听见自己问。
对面短暂地卡壳了一下,兜圈子并不是那个人惯有的性格,但踏上火车的这一次,有许多事情都破了例。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给你个小惊喜。”对面似乎并不习惯于说这样的俏皮话,说到“小惊喜”这三个字的时候,声音难得地有些难为情。
“好。”白皎乖乖地应声。
人声远离了,周遭旅客的声音再次充斥耳中。白皎并不讨厌这样的嘈杂人声,相反,他从来没身处过这么放松的环境,听过这么热闹的动静。
这里的所有人都那么幸福。
有些旅客讨论着务工的事,有些则在谈论南市的美景,提到某处似乎很知名的海边酒店时,似乎讨论的格外热烈。
我也知道这个,白皎兴奋地想。
他在宣传单上看到过。等到了南市,他们是不是也可以去那里看一看。
酒店的人可能不会欢迎他们,不过没关系,他们不会进去,就在旁边悄悄地转悠一会儿,不会有人骂他们的。
“——那里的冰豆浆挺有名的!”
“你说我今年能不能攒个万把块?”
“妈,我清明节再回来,你可要帮我照顾好我的狗狗哦。”
“——狗。”
“那个野狗在哪儿?”
恶狠狠的声音像一块玻璃碎片,不合时宜地穿插进这些声音中,在白皎耳边低声响起。
期待又兴奋的情绪一下子从身体中抽离,白皎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一瞬间冻成了冰。
“我不——我不知道。”他喃喃自语,“他、他没在这儿,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我不认识——”
“这小傻子说什么呢。”嗤的笑声响起。
白皎睁开双眼。
明亮的场景瞬间暗淡下来,面前有个社会青年发着牢骚,“怎么还没看到人过来,再捱会儿都半夜了。”
男人也不耐烦了起来,斜了白皎一眼,“小月亮,那只狗呢?”
白皎脑海中一片混沌,将唯一一句思维清晰的话说了出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我看你脑子是真烧坏了,还在这儿给我装蒜。”男人提着手电筒,气急败坏地狠推了一把白皎的右肩。
钻心的疼痛传来,生锈的铁轨不断贴近,在想象中的疼痛感传来之前,白皎又一次紧紧闭上了双眼。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短暂的瞬间被无限拉长,整个人似乎飞了起来,处在一种危险的失重状态。
就仿佛他从某个高于地面的地方跳了下来,不断坠落向地面。
有谁的依稀在耳边响起,“听说跳车了呢那得多疼啊。”
奇怪的是,这种坠落感并没有让他觉得恐惧,反而让他心里安心不已。
[小狗走了,小狗不会回来了,小狗去更好的地方了呀。]
[你不是希望希望小狗去更好的地方吗?]
过往的一切纷呈无比地扑面而来,有关铁路的所有记忆都在这一瞬间像走马灯一样一幕幕闪过。
年轻一些的宋琉和白远牵着他的手,一家三口站在能摇摇看见铁路的地方。
几节列车如约驶过,他兴奋地挣脱了父母的手,手舞足蹈起来。
宋姨在远处停好车,声音随着呼啸的风声传来,“小宝还真是喜欢看火车啊。”
“对啊,小皎怎么这么喜欢火车呢?”白远笑呵呵地压了压白皎头顶翘起的头发。
“皎皎也想去远一点的地方玩吗?”宋琉温柔地问他。
他在风中扭过头,开心地笑着,摇了摇头。
身旁的家人们笑了起来,“那到底是为什么这么喜欢看火车呀?”
对啊,他为什么那么喜欢看火车呢?
“公主咋就这么喜欢火车呢,难道你是铁道迷?”宋一青的声音也在耳边响起。
“小白,你为什么这么向往火车啊?”许安然的声音。
他为什么会喜欢火车来着?
[我希望小狗能去更好更远的地方。]
对,他想起来了。
因为火车上曾经有他位很珍视的人,他不想再拖那个人的后腿,他希望那个人能走得远远的,去往更好的地方,带着他愿望一起,过上幸福又开心的生活。
每当火车驶过的声音响起,白皎就会想起这个扎根在自己心底的小小愿望。
哪怕他已经忘记了这个愿望本身,但那种感情始终弥留心中。
因为我很喜欢他,特别特别喜欢他,所以我希望他幸福。
我不能拖他后腿。
我不能告诉这些人他去了哪里。
保守秘密最好的方式,是忘记这个秘密本身。
他选择忘记他曾经爱过的一切。
疼痛感如期而来,白皎摔在了铁轨上,手肘传来尖锐的疼痛。
“啧,十几年了还是这么轴。”男人在他身旁蹲下,“我问你话呢,摔傻了?狗子呢?白初贺呢?”
白皎的眼神有些涣散,眼角挤出了一点因为疼痛而冒出的生理泪水,“我不知道我不认识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你耍我玩是吧?!”男人火了,“你天天跟他呆一块儿,你跟我说不认识他,你当我是傻子?白初贺,我问你白初贺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记忆就像浮在水面上的月亮,伸手一拂,渐渐消影无踪。
隧道内不耐烦的声音忽然平静了下来,脚步声取代了这些说话声,在尽头处传来。
男人站了起来,“我就说嘛总算来了。”
白皎恍惚抬起头,在暗沉如水的夜色中依稀看到了人影,缓缓走进。
月色格外明亮,无声地悬挂在远方,为那个人投下一点浅浅的影子。
人影走近了,不知道是不是光线昏暗的缘故,白皎的双眼很难看清楚那个人的五官,就像有一团雾气糊住了他的双眼,只剩下极其模糊的轮廓。
男人哼哧冷笑了一声,抬脚刚想走过去,忽然双腿一沉,差点摔了个五体投地。
他恼火不已地低头,看见刚才还傻愣愣地像复读机一样的白皎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忽然爆发出一股力气,朝他扑了过来,死死抱住了他的双腿,让他挪动不得。
“我真的不知道,真的。”
男人看到白皎忽然抬起头来,双眼空洞无神,像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偶,看得他心里莫名其妙一悚。
“我他妈——”他回过神来,想到自己刚才居然被这么个娇气包吓到,大为光火,啐了一口,“给脸不要脸是吧——”
白皎连躲都没躲,头仍然昂的高高的,嘴里反复重复着那一句话,“我真的不认识,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男人蹬了一下,没蹬开,扬起的拳头劈头就砸了下去。
阴影笼罩住了白皎,但痛意却没有袭来。
走进隧道的那个人站在两人面前,伸手钳住了男人的手腕。
第 114 章
对面的人用的力气似乎不小, 白皎隐隐约约听见一声呲牙咧嘴的惨叫声传来,轻飘飘地落进他的耳朵里,像没有形状的烟雾。
他紧紧抱着刚才那个凶神恶煞的男人的双腿。
他们两人应该挨得很近,近到那个男人身上的衣物摩擦声都能清晰听见才对, 但此刻周围所有的声音似乎都化成了烟雾, 隐隐约约让他能听见, 却听不真切。
白皎的眼睛干涩地转了一下, 试图去分辨出那些声音的来源,然而所有声音都在他的听觉中纠葛在一起, 碎裂重组,变成了无数句一模一样的低语。
“白初贺在哪儿?”
白皎的嘴唇无声地嗫嚅出这三个字, 像困惑者的自言自语。
喀啦一声,手电筒从惨叫的男人手中落下,掉在铁轨上, 斜着滚靠在一旁, 折射出来的光线刚好照在那个走入隧道的人身上。
白皎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挪上去,眼中的世界就像一个缓慢抬起的镜头。
他看清了一些东西,但大脑却无法理解。
一双破旧、甚至算的上有些脏污的老式板鞋, 在往上, 是不甚整洁的的确良长裤,膝盖的部分已经磨得有些微微透光。
白皎的视线一路向上, 直到一件有些老气的T恤下摆落入眼帘。
他愣住了,盯着看了很久,才又一次渐渐向上。
迎着耀眼的光中,一个寸头小男孩站在那里, 有些干瘦,却已经敢钳住坏人的手, 眉尾有一小块殷红的印记在闪闪发光。
“小月亮!”
是努力想显得深沉成熟的声音,一开口仍然夹着几分只有小孩子才会有的清亮。
“小月亮!别害怕!我把他们都打跑!”
“小月亮!快跑!”
白皎的眼睛终于褪去了干涩感,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滚烫湿润的东西,一点一点溢出眼眶,慢慢地流了出来,就像隧道入口流淌了一地的细碎月光。
他眼中的视野因为满溢而出的泪水而再度模糊起来,面前的小男孩身影也像流水一样扭动,仿佛一场镜花水月。
“哥哥”
沙哑的嗓子终于冒出了一丁点声音。
“小狗哥哥”
小狗哥哥。
我好想你。
正钳着男人的白初贺一愣,看向白皎。
手电筒的光束不仅照出了他的身影,也将蜷缩着抱住男人双腿的白皎笼罩在其中,那头深棕色的头发在强光下,又一次泛出了温暖的稻草般的颜色,就像黑暗中唯一的太阳。
白初贺看见白皎愣愣地抬着头,望着他,睁圆的双眼已经被泪水裹满,而白皎本人却仿佛毫无察觉,任由那些豆大的泪珠顺着脸侧滚落下来。
白初贺怀疑自己是因为故地重游而出现了幻听。
这条隧道已经荒废数年,然而在那个火车是陆地上唯一高效出行的交通方式的年代,这条隧道曾经无比热闹,月台上来往交织着人群,阳光挤进来,照亮那些深蓝色的塑料座椅。
在此之前,白初贺只来过这里一次,是十二年前的隆冬,但他对这里的记忆却无比清晰。
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挤满了小月亮的声音,站台上小月亮怯怯不安的一声“小狗哥哥”,穿梭在火车内时小月亮兴奋的一声“小狗哥哥”,他把小月亮留在座位上准备去买可乐时,小月亮期待的一声“小狗哥哥。”
这里到处都飘荡着昔日小月亮的身影。
白初贺真的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不可能,白皎早已经忘了过去。
他不敢出声,害怕自己心里堆积了十二年的希冀最终又一次落空,然而,在他摇摆不定的一瞬间,他又听到了小月亮的声音。
比以前细弱软和的声线要成长了一些,仍然能听出只有小月亮才有的飘摇不定的尾音,但却显得健康许多。
“小狗哥哥。”
这是十七岁的小月亮的声音。
白初贺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
“后面的人是死绝了吗!干什么呢,还不快点过来!”被钳住的男人再一次龇牙咧嘴的怒吼起来。
隧道内的好几束手电筒光线重新晃悠起来,刚才呆住的几个二流子这才回过神来,谨慎地走过来。
不是他们不敢,之前被怂恿过来时他们以为只是和平常一样打打群架,面前这个男人提起这两个小孩的时候很不屑,说一个是病秧子一个是细狗,两下就打服了,而且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孩,说不定能搜刮点钱出来。
谁知道刚才听男人和其中一个男生的对话,话里话外竟然带了股狠厉劲儿,仿佛把人绑到这里来是为了灭口一样。
走在前面的几个二流子对视了一眼,都咽了咽口水,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不确定和退缩之意。
现在不比从前了,法治社会,有些事就算牛逼吹到天上也是不能真去下手的。
他们只是想过来逞逞威风,吓唬一下有钱少爷们,再捞点小钱,没人是真想着下重手死手才过来的。
更何况
其中一人瞧了眼站着钳人的那个男生,立刻被对方阴沉的眼神吓了一跳。
这哪儿看起来是细狗了,不是挺结实的。
“还不快点过来,都聋了吗!”男人气急败坏,“白初贺,我□□——呃!”
白初贺屈膝毫不留情地顶了过去,男人说了半截的脏话立刻没声了,疼得翻起了白眼。
“白初贺?”
“他说的是白初贺?咱们没听错吧?”
“我操,三中那个特能打的小子?”
“他妈的!”男人恼羞成怒起来,“别跟娘们似的磨磨唧唧,一会儿你们一分钱都别想拿!”
后面几个胆大的社会青年嘟囔了一声,提着手电筒谨慎地慢慢走过来。
“皎皎?”白初贺伸手要去扶白皎,“别害怕,我带你回家,好吗?”
旁边的男人早就倒在地上,疼得骂着不干不净的话。
白皎双手还死死抱着男人的双腿,用力到指尖都泛了白。
他听见了声音,迟疑着抬眼,看见视野里的小男孩向他伸出了手,和记忆深处无数次保护他的样子一模一样。
白皎的指尖动了动,血色重新漫回泛白的手指,他微微收了一点力,刚想松开一只手向小男孩伸过去,却听见了身后慢慢靠近的脚步声。
白初贺眼睁睁地看见刚刚准备松手的白皎忽然又一下猛地收紧双臂,任由那个男人使劲儿挣扎也不肯放开。
白初贺的牙关一下子死死收紧,一丁点铁锈味在口腔内漫开。
白皎刚才清明了一瞬间的双眼又暗了下去,和曾经在S大与何复打成一团的眼神极度相似,像一个没有生命的人偶,被抽走了所有的神智。
“皎皎?”白初贺微微俯身靠近。
白皎双眼无神地摇摇头,嘴里反复重复着一句话,“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
那几个社会青年看白皎的状态不像正常人,终于硬气了一点,随便捡起地上的一根木板,慢慢地围了过来。
“皎皎!”白初贺声音挤在嗓子眼里,额头冒出了一点汗。
就算他再能打,在这样的人数悬殊之下也没有任何办法,现在是带着白皎离开的最好时机,错过这个机会,之后就不在可控范围之内了。
“皎皎,他动不了,快跟我走。”
白初贺直接伸手去掰白皎的双手,但白皎平常看起来个子小小的,这时候手上的劲儿却一点不输于他,像钢筋一样纹丝不动,掰都掰不开。
白初贺刚准备用力,白皎忽然尖叫了一声,声音几乎要冲破嗓门。
“你走开!我不认识你!走开!走远点!”
白初贺被一惊,下意识松开了手,手指悬在空中,凉得像冰。
他怔住,白皎的脸笼罩在阴影里,他看不清白皎的表情。
小月亮会怪他吗?
这个曾经无数次在深夜翻涌上来,令他辗转反侧的问题又一次浮上心头,残酷地横在两人面前。
小月亮会恨他吗?
白皎尖锐的声音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将这个白初贺性不出任何答案,从而一直逃避的问题剜了出来。
他们明明约好了一起逃离这里,最终安全抵达南市的却只有他一个人,小月亮代替他留在了这里,承受了所有本来属于他的责打和叱骂。
他穿梭在平静祥和的南市时,小月亮也许在某个角落咽着变味的食物,因为身上的疼痛而哭泣不已。
白皎完全有理由恨他。
白初贺忽然有些庆幸自己现在看不清白皎的脸,至少他可以暂时不用面对想起一切的白皎或是憎恶或是怨恨的表情。
白皎的脸上从来只有会让身边人熨帖不已的表情,几乎没有红过脸,哪怕遇到了不开心的事情,脸上也只会闪过一丝懊恼的情绪。
他没有在白皎脸上见过任何强烈的负面情绪,因此更加不敢去想象怨恨着他的白皎是什么模样。
他只有一次,在白皎脸上见到过近乎歇斯底里的情绪。
那个暴雨天的夜晚,在岭北的海岸边,白皎号嚎大哭地走在漆黑的深夜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小狗。
甚至到他将白皎背在身上,白皎也没能停止哭泣。
他那时为了帮白皎寻找杜宾,问趴在自己背上的白皎小狗去了哪儿。
白皎那时在他背上喃喃自语的声音仿佛夹杂着潮湿的草木气息,顺着冰凉的风吹过来。
[小狗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希望小狗走的远远的能去更好的地方。]
几点冰凉的东西顺着狂风吹进隧道口,打在白初贺的背上,就像白皎那时趴在他后背上无声流下的泪水。
外面似乎开始下起了雨,背上冰凉的触感让白初贺一阵,一道落地闪电劈在隧道外,响起巨大的雷声,一瞬间亮如白昼,照亮白初贺恍然顿悟的脸。
他太迟钝了,实在是太迟钝了。
“皎皎,我回来接你了,我们说好要一起坐火车去更好的地方,你不记得了吗?”
白皎仍然喃喃自语着,在听到“更好的地方”这五个字时,双臂终于微微卸了力,被白初贺轻轻掰开,握在手中。
后面的人已经围了上来。
白初贺将仍然嗫嚅着“我不知道你是谁”的白皎轻轻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护住白皎。
木板扬了起来,狠狠砸在白初贺的右肩上,顺着力道从白初贺的肩头划下来,激起尖锐疼痛。
白初贺整个人微微摇晃了一下,仍然一声不吭,抱着怀里颤抖着的白皎。
“妈的敢整老子,两个一起给我打!”
一旁的男人终于爬了起来,呸呸吐了两口血沫,嫌面前这几个二流子下手还不够重,一把将扬到空中的木板劈手夺过来,“跟没吃饭似的!给我!我来——我操他妈!”
男人刚站起来没多久,又惨叫了一声,捂着手就差没有原地跳起来。
“他妈的,捡东西能不能捡点趁手的,这板子上有钉子看不见啊?!”
原本握着木板的二流子看到掉在地上的木板另一头血迹斑斑,吓了一跳,连忙朝领头的男人看过去,却只看到男人手上有一道血痕,并没有流太多血。
二流子心里纳闷,转眼朝中间看过去,随后微微变了脸色。
白初贺衬衫的右肩膀处已经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汩汩而出,而他本人却一声都没哼。
刚才一群人围着,光线黑暗,不大看得清东西。现在几个人散开了,白初贺右肩处的鲜血剌眼得吓人。
其他人心里有点慌,没敢继续下手。
他们充其量只是想教训一下白初贺,让他挨几脚,根本没想着真弄成什么流血事件。
白初贺毕竟是个学生,多半还没成年,又进了有钱人家,真要有个什么,他们恐怕逃不了吃碗公家饭。
“不是你下那么死手干什么”已经有个人低声骂了一句。
“我哪儿知道啊,我没看到那木板上还有钉子啊。”
被抱住的白皎听见了“木板”“钉子”这些字眼,整个人抖得更厉害。
刚才拿着木板的那个人已经萌生退意,踢了脚铁轨,没吭声。
“现在想走了?”领头的男人骂了一句,“想的倒是挺美,已经到这份上了,大家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一个都别想走得脱!不想惹上麻烦就赶紧把麻烦解决了!”
“你们说什么呢!”隧道口又传来一声大吼。
何复抄着根钢管就闯了过来,看到白初贺肩膀上的血迹和白初贺怀里瑟瑟发抖的男生时头皮一麻,怒从心中起,“他妈的,之前没把你们打服是吧!”
其他人看又跑过来一个,想了想领头的人说的话,一咬牙,都冲了上去。
正中何复下怀,趁着黑,他直接抓着钢管猛挥了一圈,打人就像割草,一抡就抡了一片,钢管另一端传来扎实的手感。
其他原本犹豫不决的人也被激怒了,不再管那么多,随便抄了什么东西也一样抡过去。
何复刚才那一下只能算讨个巧,人一多,他渐渐也有些坚持不住,腰不知道被谁踹了一脚,疼得他抽了口冷气。
忽然,隧道口又传来一阵急促但敦实沉稳的脚步声,夹杂着另一种轻快灵巧的鞋跟声一起。
何复重重咳了一声,心想终于来了。
白初贺按着肩膀踉跄起身,看见来人时愣了一下。”
大庆没说话,一向精明的小眼睛阴阴地看了眼白初贺的肩膀和失神的白皎,二话不说,毛巾往肩后一甩,捡了个烂酒瓶子,朝着人群就扬了过去。
“哎我去,可算来了,这破地方信号太——”何复一分神,又挨了一下,激得他抄着钢管反手就狠狠一敲,后面顿时没声了。
何复趁着这功夫眼睛往旁边瞟了眼,看见妆容精致的牧枚正踩着她那双漂亮的玛丽珍收拾人,一个高踢腿就把旁边的人额头踹了个血包出来,心里忍不住冷嘶了一声,“不是,牧枚,你来干嘛,你在家呆着就得了!”
“你以为我愿意放着约会不去跑来跟一群臭男人一起?少瞧不起女人哈。”牧枚刀了他一眼,“老李小腿骨折到现在还没好利索呢。”
何复悻悻然地闭了嘴,心里却一下子踏实了下来。
“我操,大庆?”领头的男人看见高大壮实的身影,一下子心里有点发憷。
那几个学生他是不怵的,但这个大庆不一样,十几年前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发起狠来就已经能要人命了,碰上了没人能挨得着好。
“那次倒是让你给溜了。”大庆啐了一口,一整条大花臂在黑暗中一下子狰狞了许多。
“你坐牢没坐够是吧。”男人嘴硬,“小心再给你安几年。”
大庆哼哧哼哧地笑了。
“瘦猴,我看你还活在过去呢是吧?现在社会可不一样了。”
被叫做瘦猴的男人又怕又怒,顺手捡起一板砖就拍了过去。
大庆连躲都没躲,他结实,伤并不重,但鲜血仍旧霎时间就顺着脑门流了下来。
瘦猴一愣,不知道大庆为什么不躲,一时间吓得没拿稳,板砖掉了下去,被大庆捡起。
大庆另一只手抓着毛巾抹去脸上的鲜血,笑了一下。
“我这几年也没少学知识,现在有个新鲜东西叫正当防卫,瘦猴,你听说过没啊?”
场面混乱,何复的怒吼声夹杂着牧枚嘲讽的笑声,原本围在白初贺身边的人全部都被其他人吸引了过去。
白初贺轻轻捏了捏白皎的手指,“皎皎,别害怕,大家都在你身边。”
白皎始终埋着头发抖,直到被白初贺轻捏着的手指传来湿漉漉的感觉,才微微抬头。
白初贺望着他,脸上是一贯的看起来平静却让人安心的微微笑容。
他的右肩已经完全被鲜血打湿,紧贴着皮肉,鲜血流到了他的指缝中,沾染在了白皎手上。
白皎终于不抖了,他一言不发地看了眼白初贺握着自己的手,又抬头看了白初贺一眼。
白初贺刚想开口,面前安静不语的男生忽然松开了他的手,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转身就朝人群冲了过去。
“小——”
“卧槽!”何复转身发现自己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个棕毛,吓了一跳,眉毛一皱,刚想让白皎站远点,就看见白皎闷着头完全不按套路来,赤手空拳对着对面的人脸上和中路招呼了一顿,把那人打蒙了,连连后退被铁轨绊倒,也不知道是不是摔晕了,一下子不吱声了。
“卧槽”何复又冒出同样的词,但语气大相径庭。
原来之前白皎就是这个状态跟他打的吗??
还好当时白皎被白初贺拉住了,何复又一次悻悻然。
牧枚显然也吃了一惊,把旁边的人放倒后愣了一会,“可以的啊弟弟。”
白皎没有听见,像一团小旋风一样迅速又挤进了另一团,大庆怕碰着白皎,连忙让了让,一晃眼就看见白皎冲着瘦猴又砸又挠,瘦猴抬手直躲,结果手臂上又出现了几道血痕。
大庆倒并不像牧枚和何复那样惊讶,他只是站在一旁,等白皎稍微消停了一会儿的时候伸手拦住,“我来。”
白皎往后退了两步,捡起拿根之前被用过的木板,沉默地原地扭头望了一会儿,随后精准地冲向另一边的一个黄毛,把手里的木板扬得高高的,使劲儿地挥了下去。
白初贺的双眼睁大。
他想起大庆在医院聊天时说起的那些话,说痘脸抱怨小月亮并不是个多乖的小孩,惹急了也会动手,而且狠劲儿不小,不比他们两个安分到哪儿去。
他当时有些不相信这种话,但时过境迁,如今的痘脸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孩子气地和小月亮过不去。
他错过白皎太多,有一瞬间,他甚至很遗憾自己当时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小月亮。
现在他终于看见了,和印象中孱弱又瘦小的孩童不同,和开朗又大方的少年不同,他终于看见了愤怒时的小月亮,张牙舞爪的白皎。
隧道口忽然又冒出中气十足的一句,“小白,我来助你!”
牧枚瞧了一眼兴致勃勃撸起袖子奔过来的宋一青,无语地看向何复,“不是,你到底叫了几个人?”
第 115 章
何复抽空扫了眼宋一青兴致高昂的表情, 撂倒前面的人后颇有些纳闷地回答牧枚,“不是,我和这宋家少爷也不熟,怎么可能是我叫的。”
宋一青只在电视剧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作为一个体育特长生, 内心一直多少都存在一点热血梦, “我听大庆哥说的, 立马就过来了。”
白家父母也不是傻子,回到候车大厅后没看到两个儿子人影, 立刻就打电话给平时和他们最亲近的宋一青。接到电话时宋一青也摸不到头脑,但难得机灵了一回, 挂了电话就打给了牧枚。
牧枚的电话忙音,他才又打给了大庆。
大庆一巴掌挥开一旁染了个奶奶灰的二流子,目瞪口呆地开口, “我哪儿想到你居然真的会过来, 我的意思是让你报下警。”
“那你报了吗?”牧枚和何复的声音同时在一片混乱中响起。
宋一青一呆,手上的动作慢了半拍,“坏了, 我给忘了。”
牧枚哒哒哒地踩着那双玛丽珍, 一脚踹开一个正借机偷袭白皎的混混,“我——”
“不过。”宋一青信心十足的声音又响起, “我跟许委说了,你们放心吧。”
“——真服了!”牧枚声音一转弯,“你怎么转头又跟人家许妹妹说了,这多危险啊!”
宋一青好歹还是个学体育的, 许安然可是根正苗红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的三好学生,要是也卷了进来, 后果不堪设想。
“呃。”宋一青也反应过来了,有点理亏地砸了一个混混一拳,“应该应该没事吧,正常人听到之后都会直接报警,不会直接跑过来的。”
大庆有点欲说还休地看了一眼听说了这事就直接跑过来的宋一青,不知道该说什么。
旁边一个混混挥着什么东西冲向牧枚,她头一扭灵活躲开,但耳坠被甩掉一个,烦躁地回踢一脚,对方立刻趴下了,“我真服了你们这群小男生。”
“他妈的。”瘦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白初贺!我不是说了让你一个人过来吗,你他妈——”
大庆一巴掌让他闭了嘴,“不好意思啊,我们人缘比较好,跟你不一样。”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警笛声,几个混混听见后脸色立刻变了,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
瘦猴看到了,气得脖粗脸涨,“几个孬种,你们怕什么?!”
那些混混也是有脾气的,原本还在犹豫着,听见瘦猴这话,手里的东西一甩,呸了一口,“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跟我们说的,你不孬,那你一个人慢慢耗吧!”
一群人如鸟兽散,一瞬间的功夫,隧道里就变得空荡起来,只剩下瘦猴一人。
警笛的声音越来越近,瘦猴嘴上说着狠话,心里其实也开始退缩了起来。
现在不比以前了,尾子洞那一片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破旧,但却不再像以前那样混乱肮脏。
瘦猴咬咬牙,鞋跟往后退了退,心里大骂起支使他的林澈,骂着骂着突然反应了过来,脸色一黑。
林澈嘴上说的好听,什么一根线上的蚂蚱,实际上本人压根连面都没露一下,抛头露面的事全都是他来做,风险全都是他来担。
想清楚这点,瘦猴也不计较那点面子了,抓住空挡甩开大庆,转身往隧道另一头跑。
尽头代表出口的亮点越来越近,瘦猴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些,逃出生天的狂喜隐约冒出。
下一秒,他整个人忽然像生了根似的,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瘦猴眼睛往下一斜,看到了一张沾染了一些泥灰,但难掩白净的脸。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隧道里的光源本就稀薄,一切都暗影憧憧。
黯淡的光线将其他的一切都隐入黑暗,唯独这张脸,白生生的,浮在半空中,像一个尘封着的陈旧幽灵,光怪陆离,终于顺着寒冷的夜风从过去的岁月里追了上来,玻璃珠似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瘦猴。
瘦猴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心底搭了个寒颤。
阴魂不散。他一瞬间就想到了这个词。
风吹动了那张脸微湿的鬓发,但没能吹散那双眼睛里的光,似乎所有折进这隧道里的月光都盛在其中,莹莹发亮,鬼魅一般。
“不行。”
清亮的声音响起,从四面八方开始,像潮水一般朝瘦猴包围了过来。
瘦猴记得这个眼神,属于一个不过四五岁的小孩。
他回过神来,整个人像呛水了一般,狠狠地将自己的手使劲抽了出来,惊恐又厌恶地看向那张苍白面庞。
“滚!”瘦猴破口大吼起来,整个人艰难地往后退。
“不行。”
声音再一次响起,瘦猴这次终于忍不住抖了一下。
他和白初贺那个蠢货不一样,他不是第一天才知道白皎就是小月亮这件事。
从那个姓林的学生口中听到这事后,瘦猴一开始坐立不安。虽然林澈说白皎完全不记得这些了,但他仍旧心虚紧张,害怕某一天听见来自警察的敲门声。
他犹豫再三,终于忍受不了惊弓之鸟一样的心态,偷偷在上学日的时候找了次机会,在海珠附近躲着,悄悄打量着,想看看那个孱弱瘦小的孩子如今到底是什么模样。
海珠的放学铃声就像一把剑,悬在他的心头。
他等了很久,终于看到在林澈手机相册里看过的那个男生走了出来,背着双肩书包,穿着干干净净的制服,迷迷糊糊地往前走。
瘦猴亲眼看到那张脸时的想法,就和在林澈那里看到照片时一样。
他有点不敢相信这就是小月亮。
曾经略微干瘪的脸颊白皙莹润,经常被嘲笑是鬼佬的稻草发色完全变成了深茶色,比所有同龄人都瘦小的身板已经长开,虽然不及身边那个闹腾的男生结实,但也抽了条似的,像棵沐浴在春风里的小树,挺拔又舒展。
他很难再在如今的白皎身上找到过去贫困又弱小的模样,连那副笑容看起来都无忧无虑的许多,和过去讨好的笑容完全不同。
瘦猴还是不放心,趁着那个小男生走过路旁的一家便利店时,装作急着进去买东西的样子,和那个男生擦肩相撞。
瘦猴现在还记得当时自己的状态,脖子上的血管砰砰直跳,心似乎要从嘴巴里跳了出来,就像现在的自己一样。
撞到男生后,瘦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意外又惊讶,和男生对视着说了句“不好意思啊”。
明明是他主动撞过去的,谁知道男生看起来反而更抱歉,摇了摇头,看着瘦猴的脸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没撞到你吧?”
瘦猴终于放下心来。
孩童的长相易变,但他不一样,他那时就已经成年,长相从来没变过,最多换了个发型,看起来更吊儿郎当了一些。
但白皎完全没有认出他,道歉后就接着离开,反而是白皎身旁的那个男生颇为愤愤不平,故意扯大嗓门说了好几句“什么人啊!”
瘦猴站在便利店里,听见白皎压低声音,“好了好了,也怪我走路没有注意。”
声音飘远了,瘦猴捏紧了手里的烟,脸上露出一抹冷笑。
看来林澈没骗人,白皎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过去,否则不会对他的脸一点反应都没有。
从前的小月亮可是一见到他就脸色煞白,躲在墙角里,像只可怜的老鼠。
瘦猴至此,完全放了心。
小月亮已经彻底消失了,只剩下白皎。
这世上再也不会存在小月亮这个人。
连同那些见不得人的人事物一起,掩埋在了最灰暗的过去,风一吹,消影无踪。
可现在这个鬼魂一样的眼神又是怎么回事?
瘦猴浑身冒起了鸡皮疙瘩,盯着面前那双清明透亮的玻璃珠子,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白皎脸上不应该出现这样的眼神。
这是小月亮的眼睛。
瘦猴脖根开始微微冒汗。
这种眼神,这种呆愣又死板的眼神,不是和十二年前一模一样吗?
一瞬间,瘦猴有些分不清时间,仿佛仍然身处十二年前的那一天。
“别他妈这样瞅着我。”瘦猴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
十二年前,他好不容易把小月亮谈了个好价格,收了定金,第二天人就不见了,连带着另外两个小孩一起。
做那种生意的人,定金不是那么好收的,收了,就别想脱手了。
瘦猴狂追到了火车站,还破费买了票,总算混上了火车,一节一节车厢找过去,终于在列车停靠这个站台的时候找到了小月亮。
小月亮硬座席上,靠近车尾的位置。他个子很矮,坐下后几乎只能露出一个头顶。还好阳光足够明亮,照出一簇微翘起泛着金光的发梢,才让瘦猴一眼找到。
小月亮看起来还挺高兴,以为自己终于逃脱苦海,能生活在阳光下,两只小手摩挲着硬座席中间的塑料桌,不知道能有什么好,时不时还用趴着用脸颊蹭一蹭,似乎想试试中途打盹的话是不是能睡得很舒服。
瘦猴狞笑着,看了一会儿小月亮没见过世面的模样,等小月亮悬着的双腿开始开心地微微晃悠时,才走了上去,欣赏着小月亮瞬间变得灰暗的小脸。
那时候想带走一个小孩太容易了,一套话术下来就能把其他旅客骗的团团转。
他抓着小月亮的手,残忍地感受着小月亮颤抖的指尖,等感受够了,才冷笑着低声问他,其他人呢?
小月亮颤抖着声音说不知道,瘦猴又问了几遍,直到不耐烦地威胁他,再不说,回去弄死你们。
他以为小月亮的脸会变的更加恐惧绝望,他本以为会是这样。
但小月亮一下子沉默了下来,手也不抖了,愣愣地站在那里,像是在思考什么事,又像是停止了一切思考。
他们站在列车连接着的通道门前,发车的声音响起,瘦猴终于失去了耐心。
“不说是吧,你等着,等我找到了的。”
另一个肯定在这个车上,反正要发车了,这就是个密闭的大箱子,不管在哪儿,他迟早都会找到。
谁知道他刚一转身,双腿忽然一紧,一声清亮的声音响起。
“不行。”
瘦猴大为光火,“你说什么?!”
他被小月亮紧紧死抱着双腿,小月亮蹲在地上,像个沙袋一样拖着瘦猴动弹不得。
瘦猴都不知道一个小孩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
他边掰小月亮的手边扭头,一转眼,就看见那对大大的玻璃珠。
这不是应该出现在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脸上的眼睛。
极度的清亮、纯粹,因为过于通透,变得像一种无机质的东西,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直勾勾地望着他。
就像纪录片里,被猎人射杀后的鹿,撑着最后一口气,双目圆睁,倒映着黑洞洞的枪口。
瘦猴始终不愿意承认,那时候他被惊得心里猛地一跳。
“不行。”
那声音又飘了起来,明亮到炫目的阳光像层纱,轻轻地落在这个孩子的身上,像受难者的殉道服。
那对玻璃珠子更亮了,亮得吓人。
“不行。”白皎说。
警笛的声音已经很接近了,几乎就在耳边。
只是短短的一瞬间,瘦猴觉得像是飞速地晃过了十二年的岁月,这十二年似乎在一瞬间被粉碎,让他重回当初。
脚步声急速接近,好几束明亮的光束不断逼近,聚拢在一起,像明亮的月光,照出了那张浮在瘦猴面前的来自过去的苍白浮影,终于照亮主人的全部轮廓。
那双眼睛越来越清晰,瘦猴终于看清了那双眼睛真正的眼神。
绝不呆愣,更不死板。
那是平静又坚决的眼神。
光束越来越明亮,在暗处时深茶甚至发黑的发色一寸一寸明亮起来,镀上像十二年前的阳光一样明亮的光晕,慢慢褪去暗色,一点点迸出稻草一般的浅金。
瘦猴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无法呼吸,看着那头细软的头发一层一层地褪去暗色。
是小月亮。
是小月亮的颜色。
月光在那双眼睛里,映出瘦猴逐渐扭曲的脸。
小月亮从来从来就没有
“你他妈”瘦猴咆哮地张开嘴,牙齿随着扭曲的表情和变形的声音带出野兽一般的唾涎,语气嫌恶至极,“你他妈从来就没有变过是不是?死人一样的眼睛,跟耗子一样,看了就让人觉得晦气!”
五六岁的小月亮拖着他,打开车尾的门,像水鬼一样缠着他,一起滚下列车。
明亮的白光已经困住了瘦猴,和从前列车上的阳光一模一样,甚至比十二年前不断逼近的金属铁轨的寒光更加可怖。
他也像十二年前那样,咆哮地挣扎着,扬起一只手,狠狠地朝着面前男生右肩的地方砸去。
什么都没有变,他还是会像当年那样,狠狠地打烂小月亮的肩膀,让小月亮像只老鼠一样苟且偷生,再也不敢张口说话。
一股更大的力道扼住了他的双手,勒住了他的脖子,踹向他的膝盖弯,揪住了他的头发,踩住了他的后肩。
就像他曾经对小月亮做过的那样。
瘦猴闷咳了一声,噗地吐出一口血。
“住手!”
倒在地上的瘦猴听见声音从头顶响起,这声音很熟悉,他头疼欲裂地想了会儿,心底浮起一个精瘦凶狠的小男孩的影子,挡在另一个孱弱的幼童身前。
瘦猴睁开肿起的眼皮,看见了一堆人压在自己的身上。
大庆死死扼着他的双手,何复手肘勒着他的脖子,牧枚鞋尖点在他的膝盖弯上,宋一青手指薅住了他的头发。
还有双帆布鞋,重重踩在他的右后肩,瘦猴听见细小的咔嚓一声。
瘦猴钻心入骨地惨叫了起来。
“警察!后面逃跑的那几个立刻给我停下!”威严的声音响起
月光像流水,穿梭过野草丛,温柔平静地照亮一行人。
大庆和警方简单说明了一下,走过来拍了拍坐在地上的白初贺。
白初贺抱着白皎,白皎蜷着双腿缩在他的怀里,没有发抖,只是静静地望着镀上一层银光的草尖出神,就像在发呆。
大庆嘴巴张了张,心里念头一转,还是没有出声,悄悄地走到宋一青身边努了努嘴,“怎么样了?”
宋一青抠了抠脑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那么坐着,一句话都没说。”
大庆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叹了口气,“可能可能皎儿还没回过劲儿。”
“是吗?”就连一向粗神经的宋一青也感觉出这样的白皎不大寻常,他憋了半天,“可是可是小白平常还是还是挺爱说话的吧?”尤其是面对白初贺的时候。
在宋一青印象里,白皎性格本来就很开朗,虽然有时候有些慢吞吞的,但绝对算不上沉默寡言的那类人。
他曾经攒着醋劲儿观察过,白皎在白初贺面前尤其话多,几乎到了话痨的程度。就算白初贺不开口问,他也会像倒豆子一样说个没完,从幼儿园说到小学,从小学说到初中,再从初中说到高中,就差没把自己身份证号码背给白初贺听。
宋一青私下还挺纳闷,白皎并不是那种毫无戒备心的人。他虽然开朗,但在关键时候嘴巴严的出奇。就比如那个姓林的,每次来找白皎聊家事,白皎能做到很自然地跟他一直聊下去,但分毫不会透露自家家事的一分一毫。
他和白皎也算是从小六就认识的竹马了,宋父曾经骂过他,说让他多学学白皎,别什么话都说,哪天让别人套话给拐走了都不知道。
“是吗?”大庆听完宋一青的话,若有所思地开口,“也许是他下意识想把狗儿不在时发生的事都说给他听吧。”
“啊?”
“其实他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关系很好。”大庆解释道。
宋一青颇为受伤,“我还以为小白的竹马是我呢。”
“行了行了,你也是他竹马,别抱怨了。”何复翻了个白眼。
宋一青悄悄呲牙咧嘴地做了个鬼脸,“许委还好吧?”
一直没冒头的许安然站在警察身边,手里攥着一根木棍,攥得死紧,警察每押过一个人就紧张一下,“还有五个跑了,总共十六个人,我在外面数过。”
警察点点头,竖起了大拇指,“小姑娘帮大忙了。”
许安然点点头,有点愧疚地和身旁的牧枚悄悄开口,“对不起啊,没进来帮你们。”
她到了这边后看里面闹得太凶,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不进去添乱,捡了根木根守在外面,等着给警察指路。
“说什么呢。”牧枚摸了摸她的头,“你这样做是对的,要是真冲进来了我们反而头痛了。”
许安然这才好受一些,“我叫了救护车。”她补充道,“叫了好几辆。”
两人一起看向不远处的两个男生。
白皎依旧坐着,发着呆,白初贺在一旁耐心地陪着他。
月色静谧,不知怎么的,每当这种时刻,他总想起课堂上地理老师讲过的那些话。
[大家是不是觉得月亮很迟钝呢?]
他凝视着安静坐在他怀里的白皎,白皎仍然在看着月光下的那株生命力极强的野草,眼神不曾挪开。
月光需要1.25秒才能抵达人类的双眼。
[人眼需要光线反射才能看清东西。所以迟钝的并不是月亮,而是我们。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但我们需要花一些时间,才能看清它原本的样子。]
迟钝的并不是月亮,而是他啊。
白皎的发丝在月光下微微晃动,闪着浅金的光芒。
月亮和地球之间的引力,牵引着彼此始终相伴,从不分离。
潮汐是他们彼此陪伴的刻印,海水见证着他们每一次互相吸引。
就算相隔千里,他们也不会真正分离。
“皎皎,我真笨啊。”
白皎没有吭声,只有风吹过他的眼睫。
救护车的声音响起,医护人员下车后愣了愣,“你们哪位需要急救?”
何复下意识指向牧枚,牧枚则指着大庆,大庆指着不远处的两个男生。
“”医护人员看了一眼,“感觉你们都需要进一下医院。”
警察在后面大声道:“还有这儿,还有几个。”
白初贺碰了碰白皎的手腕,白皎还是没有说话。
白初贺轻声开口,“皎皎,该回家了。”
第 116 章
大庆在处置室内老老实实让医生往额头上缝了几针, 回答完医生漫长的问话后才走出来。
那个叫许安然的女生很细心,叫了几辆救护车,他们有一个是一个,全上了车给拉走。
大庆抓了抓脑袋, 心想还得是这些读过书的学生机灵, 他收到消息急冲冲地赶过来的时候倒是想到了找人叫警察, 但还真没想到救护车去。
大庆自嘲地笑了笑。
这倒不是他盲目自信, 觉得他们几人一定会全身而退。而是他浸淫在从前的环境太久。
从前尾子洞那一片本来就混乱,那边的人打起架来, 谁能想到救护车这么体贴的事?大家都是散伙之后自己随便处理下伤口,根本没有就医这种意识。
大庆颇不自在地摸着脑袋上规规整整包了一圈的纱布, 往楼上走。
从劳改所出来也有这么几年了,大庆自认自己是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出来没多久就慢慢习惯了现在的南市。除了胳膊上洗不掉的大花臂, 其它的言行举止让人看不出来半点他的过去如何, 只当他是个做小本生意的小市民。
时间久了,有时候下午客人少,他坐在小面馆门口的板凳上摘菜, 看着来来往往的居民, 也开始觉得自己仿佛也和那些居民们一样平凡。
那些骇人听闻的事,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回忆, 又或是在碟片里看到的场景,模模糊糊记在心里。
但过往的经历始终是不可磨灭的,只是静悄悄地淡在了心里,留下了痕迹, 在某些时刻悄然露出些许端倪。
就像他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仍旧不是报警, 而是下意识想着和自己人一起解决
就像小月亮遇到这种事,第一反应仍旧是死死守着嘴,一点都不肯透露他和狗儿的消息。
哪怕他忘记了一切,他潜意识里的动作仍然是拖住那些作恶的人,就算搭上自己,也不想连累其他人。
大庆觉得自己眼眶有点酸,在电梯门打开之前悄悄地揩了揩。
他在警察那里七七八八听了一些瘦猴的口供。
瘦猴说,他向白皎逼问白初贺的下落时,白皎脱口而出说自己不知道。
后来问得多了,白皎就开始像晃了神一样,两只眼睛空落落的,瘦猴说的其他话也仿佛听不懂了,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不认识白初贺。
那一伙人里的其中一个人供述,看到白皎这个样子时,他们开始怀疑起瘦猴是不是找错了人,也许瘦猴说的那个小男孩并不是白皎。
但瘦猴的狠劲儿不是作假,说话语气也信誓旦旦,他们才没有再继续想这些。
大庆仍然对他们三个失散之后白皎所经历的事情知之甚少,只能从其他人嘴里的话稍微拼凑出一点当年的真相。
但许多事情他仍然想不通,就比如从痘脸那里陆陆续续打听到的那些话。
白皎失忆这件事,大庆虽然不忍这么想,但他之前一直认定是尾子洞的那些人下手太重,可能伤着了白皎的头,要么就是后来白皎受伤发烧后没能及时医治,才导致他忘记了过去的事。
可瘦猴说小月亮虽然挨了打,但都不是冲着要害去的。小月亮那时候毕竟那么小,尾子洞那些人的手虽然黑,但也没人敢真的下死手。他们害怕把事闹大,真招惹了执法的人来。
大庆回忆着痘脸的那些话,一边慢慢往回走。
痘脸说,小月亮一开始是很清醒的,挨了打也只是哭着咬死说自己真的不知道。但后来慢慢地就变得有些呆愣,哪怕有人私底下提到大庆和白初贺的名字,小月亮也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从头到尾就没认识过这两个人。
大庆模模糊糊有个自己也觉得荒谬的想法,但痘脸说的这些毕竟不是痘脸自己亲眼所见,痘脸当时也跑了,这些也是后来他从别人嘴里听说的。
大庆因此想,也许是时间太久了,这话传着传着就失真了。
难道真的会有这样的事,一个年幼的孩子能日复一日地催眠自己,最后真的说服了自己,从而忘掉了这一切。
不是他盲目自信,尾子洞那样的环境,他确信对小月亮来说,他们三个在一起的时间是为数不多的开心回忆。
要让自己硬生生地把生命中仅有的快乐回忆忘掉。
大庆的心抽了一下。
直到今天他亲眼看着白皎的样子,他才相信痘脸的话。
他也从瘦猴最后的只言片语中猜到,当年那列火车里,小月亮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病房门口,大庆看见何复他们都站在门外,宋一青在探头探脑地悄悄往里打探。
他们几个没受什么伤,宋一青颧骨上破了点皮,何复有点挫伤,牧枚耳垂稍微流了点血。反倒是许安然守在隧道外面的时候很紧张,不小心扭了脚。
“怎么样了?”大庆也加入了他们,悄悄往里面望了一眼。
这是间双人病房,白初贺吊着一只胳膊没躺下,站在靠里的病床边。
大庆费劲儿瞅了老半天,才看见白皎坐在里面那张床靠内墙的床边,两条腿悬着,面对着墙,看起来很安静。
床尾处坐着一位他没见过的婆婆,大庆猜到是宋姨,她似乎在试着和白皎说话,时不时抬头,担心又难受地看着白初贺的胳膊问两句。
白皎看样子始终没开口,冲着墙,天花板的扇叶转动着,吹动他头顶的发丝,一晃一晃。
房间内不远处是宋琉和白远,宋琉铁青着脸,白远的眼神看起来也很冷,两个人一起听着警察说话。
“完了。”宋一青作势抖了抖,“阿姨和叔叔看起来超恐怖”
牧枚看起来也有点底气不足,“初贺不是说阿姨脾气特别好吗?”
“遇到这种事,想好也难。”何复自从和其他人把话说开后,察言观色的细心本事又回来了,“是我我巴不得把那个啥,姓林的那一家叫出来打一顿。”
“你也知道。”牧枚翻了个白眼。
何复知道自己因为之前的事理亏,罕见地没还嘴。
倒是许安然忽然发作了起来,但她和何复不熟,跟牧枚也只是刚认识不久,大庆更轮不到她说。
她一扭头狠狠瞪了一眼宋一青,“遇到这种事应该马上报警!就算对方说了再多威胁的话,也不能真的就自己跑过去啊!好在对面也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如果真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那地方荒郊野岭的,到时候怎么办!”
宋一青呐呐地说不出话,旁边三个人听着许安然的话多少有点指桑骂槐的意思,都一股脑贴在门口,安静如鸡,谁都没吱声。
宋一青一个人承受着许安然的数落,越听越一脸愧色,说了好几句“对不起,我错了。”
等许安然发作完了,牧枚才出声哄了她几句。
几人看到病房里的警察说完了话,连忙从门口让开,等人走了后,几人面面相觑。
宋琉的眼神朝门口扫了过来,就连最刺头的何复也心里一突,头皮发麻。
“怎么都在外面站着?”宋琉终于开口,所有人都是松了口气,“外面热,进来歇歇。”
就是最没有头脑的人,也不会现在进来打扰这一家人。牧枚摇了摇头,“没事伯母。”
宋琉叹了口气,面色好了一些,“你们都没吃饭呢吧,走,我和叔叔带你们去外面吃点东西。”
几人推辞不过,只好像一串鹌鹑一样跟着两夫妇走了。
宋琉和白远临走时,往病房内望了一眼。
白皎没受什么严重的伤,主要是拉扯到了肩膀,外加他精神状态不好,医生说是太紧张导致的,要病房里少呆点人,让孩子好好放松一下。
白初贺的伤则要重一些,还好是皮肉伤,但缝合之后也得好好养养。
她问了白初贺好几句,但白初贺似乎却不想一直被提及肩膀上的伤,整个人的注意力都在白皎身上。
宋琉想起警方的话,面色又冷了下来。
病房内,人差不多都走光了,一下子变得安静了下来。
只有宋姨一人留了下来,看着两个孩子,心里也是半天没能放松下来。
要不是现在的宋琉心态慢慢好了很多,恐怕也是要发作一场的。
她看向病床内侧。
白皎似乎是感受到人都走了,头微不可查地轻轻动了动。
宋姨见状,小声试着叫了一下,“小宝?”
白皎的头马上转了回去,仍旧没吭声。
“唉”宋姨叹了口气。
从收养白皎的那一天起,宋琉和白远就想好了,如果白皎想不起来过去就算了,那些事情也没必要想起,徒添烦恼。
宋姨也赞成,但总觉得这并不保险。
谁也不能保证能把白皎安置在象牙塔内一辈子,也无法确定白皎永远不会想起。积压了太久的东西,如果突然冒头,只会加倍爆发出来。
她已经试着和白皎搭了好几次话,都挑无关紧要的话说,问他饿不饿,空调的温度会不会太低,但白皎都不吭声。
看样子,白初贺也是对白皎说过许多话,但也是一样,没能得到回应。
宋姨看了一眼一直站在床边不肯坐下来的白初贺,心里又叹了口气,把空调往上调了一两度。
白初贺看着白皎的背影,同样没有说话。
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白皎,一声不吭,既不像赌气,也不像难过。
刚从隧道里出来的时候,他看见白皎这个状态,以为白皎受了伤,心慌的手都在打颤。但随后发现,白皎并不是失去了意识,他就是单纯的不说话,一直发呆。
和他说话,他也不会回应,但如果让他站起来,他会站起来,让他坐下,他也会乖乖坐下。
这说明白皎并不是听不到其他人说话。
医生说,这是一种谵妄状态。
医学相关的专业术语白初贺了解的并不多,但医生说,让白皎好好休息,精神放松后他会好起来,白初贺才勉强放心。
“初贺。”一旁的声音忽然拉回了他的意识。
白初贺下意识扭头望过去,看见了宋姨关心又探究的脸。
“你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白初贺意识没能反应过来,“什么?”
宋姨笑了笑,看见白初贺的脸上仍然是浓浓的愧疚与自责。
白初贺反应过来,伸手想按按额头,却摸到了自己紧锁的眉头。
即使宋姨这样说,他也无法摆脱从心底爆发出来的那股难受的感觉。
十二年了,他一直在寻找小月亮,一直想不通一向乖巧的小月亮为什么会在火车上走失。
他一直想要知道,那年小月亮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所以心底痛苦不已。
“初贺。”宋姨轻轻开口,“有些事,是因为过去了,所以才叫过去。”
“但那些事永远不会消失。”白初贺喃喃地说。
宋姨已经在警察那里听到了来龙去脉,心里的感受并不比其他人好多少。
那么小的孩子,是怎么下定那样的决心的。
白初贺说白皎就是他一直在找的那个孩子的那天晚上,事后宋琉半宿睡不着觉,坐在三楼套间的起居室里来回翻看那些白皎幼年时的东西,尤其是那些她成套买回来收起的衣服,始终回不过神。
宋姨也是一样。
早些年,白皎还小的时候,青年失子的宋琉因为白皎而逐渐敞开了心扉,不止一次地说白皎是上天送给她的礼物。
如果没有白皎,他们这一家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一切都仿佛是冥冥之中注定。
那晚,宋琉有些恍惚,一直时不时说着同一句话,说他们一家真的欠了白皎太多。
爱是常觉亏欠,宋姨心想,就像白初贺一样。
她起身把顶灯关掉,留了盏不会晃到眼睛的床头灯,熟练地开口,“小宝,你困了吧,要不要睡觉?”
白皎轻轻点了点头,很乖地脱掉鞋子,双手合在胸前盖着被子躺好。
宋姨又在床尾坐了一会儿,看见白皎胸口起伏逐渐均匀,才看向白初贺,“初贺,你得吃点东西。”
她刚才就劝了几句,白初贺始终不愿意离开白皎。
不等白初贺拒绝,她马上继续,“我叫了外卖,吃点。”
白初贺没有再说什么,宋姨起身,“小宝睡了,我们在外面吃,免得吵醒他。”
她看见白初贺要开口,了然地笑了笑,“就在门口。”
白初贺把剩下的话咽进去,默默和宋姨出来。
宋姨和他坐在门口的休息椅上,他味同嚼蜡地吃了几口后放下筷子,心里总记挂着白皎。
“姨婆,你好像不怎么担心白皎。”白初贺开口,又马上觉得这话说得不对,“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宋姨了然,“你的意思是我刚才看小宝那样子也没怎么紧张,是吧?”
白初贺点点头。
宋姨笑了笑,“之前你们妈妈跟我说过,说你好像很遗憾没能见过小宝小时候的样子,向她借了以前的录像。”
这里的小时候说的是白皎被白家收养以后的童年时代,两人都心知肚明。
“嗯。”白初贺并不觉得难为情,“我想多看看他。”
“其实那些录像是小宝七岁之后拍的,他七岁之后的性格和现在差不多,只是比现在要稍微迟钝一些,但一样很可爱。”
白初贺忍不住问她,“那七岁之前的呢?”
宋姨微笑了一下,“你已经看到了呀。”
白初贺眉头微锁,没能明白宋姨是什么意思。
宋姨接着说,“你还记得那天我陪你回阴家巷拿东西吗,我在车上跟你聊天,说小宝刚来白家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你妈妈很难受,以为他有言语障碍。”
白初贺一怔。
病房中沉睡着的白皎的呼吸仿佛忽然萦绕在耳边,陌生又熟悉。
“现在的小宝。”宋姨说,“就和七岁之前的他一模一样,一句话都不说,经常发呆,但很乖,你告诉他该做什么了,他就会乖乖地跟着你做。”
所以宋姨看起来没有特别紧张,白初贺刚才甚至觉得她对这样的白皎有些过于沉着,甚至是熟练。
“所以我当时跟你说他小时候特别好照顾,不吵不闹,也不表达什么,除非你问他了,他才会点头摇头地回答你。”
白初贺安静地听着。
原来他已经见过那时候的白皎是什么样子了,只是他没有察觉。
就如同他早就在白皎的口中听到了那节火车上的真相,但他直到现在才明白那场大雨中白皎那些呓语的真正含义。
宋一青向大庆抱怨的那些事,他也从大庆嘴里听说了。
白皎嘴巴很严,却愿意不停地告诉他自己的事,一件不落,就连少年时代那些不起眼的心事也分享给他听。
白皎的潜意识深处先他一步,认出了他是谁,仿佛一种根植于身体深处的本能。
他多迟钝啊。
真正迟钝的人是他才对,他比白皎笨得太多太多。
白皎也从来没有忘记过要一起住在海边的愿望,所以央求着宋琉和白远将新居定在临海的岭北。
宋姨也放下碗筷,“初贺,你觉得那时候小宝为什么会选择跳车?”
白初贺刚松开的手又倏地捏紧,一次性筷子的毛刺微微扎在手心里,就像他的牙齿死死咬着,口腔沁出细微地铁锈味。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白皎不想拖累他,所以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为他挡掉了所有会阻挡他离开尾子洞的阻碍。
可这反而让他更难受。
如果他去南市的代价是要白皎遭受那之后的一切痛苦,那他宁可他从来没有登上过那节列车。
“初贺?”宋姨又叫了一声。
她的声音很慈祥,但在此刻白初贺的耳中,像是审判席上的小槌,而白初贺心知肚明自己的判决会是什么。
宋姨看见白初贺的肩膀微塌了下来,“他不想连累我。”
说出这些真相让白初贺痛苦万分,不是因为他不愿承认,而是这个真相太令人心碎,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割着他。
但他应该承认,这种痛苦的感觉是他应得的,他理应更加痛苦,才能抵消白皎那份痛苦的千分之一。
“初贺啊。”宋姨笑着轻轻摇头,“你不要总在意着小宝他不想要什么,你应该在意的是他想要什么。”
白初贺一滞。
白皎想要的是什么。
年幼的小月亮的声音响起。
[我想去桥对面看看。]
[我想和小狗哥哥一起住在海边。]
鼻腔里似乎涌起了海浪的咸湿味道,伴着那一夜的暴风雨中浓烈的草木气息。
十七岁的白皎曾经令他困惑不解的喃喃自语的声音响起。
[我想要小狗去更好的地方。]
宋姨静静看着,看到白初贺的手抖了起来,缓缓抬起,微微用力地按着额头,挡住了双眼。
很长一段时间后,她才听见白初贺的声音。
“他想让我去更好的地方。”
小时候的白皎很孱弱,很好欺负,每次被欺负了都默默地擦眼泪,从来不多说什么。
大庆每每气不过,总会说“你勇敢一点,狠狠打他们一顿。往死里收拾,他们就不欺负你了。”
小月亮这时候会嗫嚅着开口,“可是我不敢。”
小月亮是个很胆小的孩子,怕黑、怕孤单,也怕疼,比起惹事,更喜欢躲事。
后来他终于鼓起了勇气,唯一一次那么勇敢,不再怕黑漆漆的尾子洞,也不再怕一个人孤孤单单,甚至连疼都不怕了,缠着瘦猴一起跳下了火车。
十七岁的白皎的身上仍然残存着这些儿时遗留下来的性格,很怕黑,不喜欢一个人,其实也很怕疼,因为不喜欢大家尴尬而总当和事佬。
“他是不会希望你这么难过的。”宋姨轻轻说,“他多希望你好啊。”
她拍了拍白初贺的肩,“如果你一直这么难受,那他做的一切不就都没有意义了吗?”
第 117 章
白初贺安静地坐着, 一句话都没有说。
宋姨善解人意地收回手,继续吃了几口饭。
已经是深夜,住院部走廊的灯暗了下来,寂静无声, 只偶尔传来值班护士翻动病历时细微的沙沙声。
万籁俱静, 白初贺想到这个词。
他是喜静不喜闹的人, 比起热闹场合, 他更喜欢安静的地方。比起欢快的气氛,他更喜欢略显沉重的氛围。
可惜身边走得近的牧枚与何复二人都属于偏闹腾的性格, 所以三个人在一起时,白初贺通常是不说话的那个, 只是静静地在旁边听着朋友嬉笑打闹,从不加入。
牧枚在这些方面比男孩子更心细,每当注意到安静不语的白初贺时, 总是会自然而然地把话题抛给白初贺, 好让他不会被排除在大家的对话之外。
但白初贺的反应总是不尽如人意,干巴巴地回几句也就过了。这时候何复就会在旁边抱怨他一直都是个闷葫芦,牧枚无奈地掐他一下,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就把略微尴尬的氛围揭过去。
认识的久了, 他看出牧枚总对他的这种性格心怀困惑,但出于牧枚的贴心, 她从来不会来问白初贺这方面的事情。
唯有一次,在他不知道是第几次拒绝了外校几个有点交情的学生的聚会邀请后,牧枚终于有些忍不住,蹙起眉头看了他一眼。
白初贺以为牧枚要问他为什么总是独来独往, 这是个他经常会被问到的问题,他也早就准备好了挑不出任何错误的回答。
谁知人群散去后, 牧枚犹豫了一下,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问他,而是说了一句让他措不及防的话。
“你就那么不愿意让自己活得开心轻松一点吗?”
牧枚包含着强烈的不赞成的声音仿佛犹在耳边。
白初贺已经忘了当时他是怎么口头搪塞过去的,只记得牧枚听了后欲言又止,但看出他不愿意多谈,最终叹了口气,没有再说。
是的。他想,他不允许自己活得那么开心轻松,哪怕只有一点也不行。
巨大的压力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经年累月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像一个背着沉重行囊的苦行僧。
小月亮不知道身在何处,也许至今都在过着和以前一样、甚至比以前还恶劣的生活。
他怎么配开心又轻松地活着呢。
每当轻松愉快的瞬间萦绕上心头,白初贺就觉得这是对小月亮的一种背叛。
他应该一直怀着沉重的心情生活,只有这样,对那个不知何处的可怜的孩子来说才公平。
宋姨那句话轻飘飘地挤进他的大脑中,充斥了全部。
这样的话不是没有人说过,牧枚就曾经隐晦地提醒过他,何复也在喝醉的时候望着夜空这样对他说。
很浅显的道理,其实他能想明白。
哪怕无数次想过小月亮会不会怪他恨他,他也仍旧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他自己处于不安的揣测。
因为他是最了解小月亮的人。
那个孩子有多善良,有多在乎身边的人,他一直都知道。
可他仍然不愿意让自己放松分毫,他已经很对不起小月亮了,他不能再——
“不要辜负他,要对得起他。”
宋姨的那句话像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照亮那些长久以来隐匿于黑夜的角落。
“他多希望你好啊。”
是的。
白初贺的手颤抖的更厉害了。
白皎多希望自己和大庆过得好啊,所以哪怕人小小的,却生出巨大的勇气,将一切黑暗拖离他的身边。
无论是十二年前,还是十二年后。
一旁的宋姨把外卖盒子合上,并没有出声问白初贺怎么了,而是又慈祥地笑着,语气轻松地提起其它事。
“对了,我想起来了。虽然我说小宝小时候很省心很好带,不过他也有让人很头疼的时候。”
她没有等白初贺像平常一样应声,而是继续说了下去。
“他不是怕黑嘛,这你应该也知道,外加他那时候还小,才刚开始养肩伤,总是半夜疼醒,又因为害怕成宿睡不着。”
宋姨想起那些往事,脸上露出无奈的笑,“这孩子,又从来不张口说话,你猜我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忽然有一天,那时家里其中一位阿姨有些不安地找到宋姨,说要不要给客厅角落也装个摄像头。
宋姨很不解,问她为什么,那阿姨才吞吞吐吐地开口,说她有几次半夜总听到客厅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觉得要么是家里进了小偷,要么是有其他的住家阿姨手脚不太干净。
“哎哟,你不知道,给我吓一跳。那时候你妈妈精神状态还不是很好,我怕她太紧张,就没跟他说,联系了保安公司后叫上那个阿姨和你爸爸,那天半夜悄悄在厨房里守着。”
到了凌晨的时候,他们果然听见那位阿姨说的动静。
先是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翻什么东西,接着就是极其细微的开门的声音,随后传来有人赤脚走路的动静。
开门的声音并不是从入户玄关传来的,而是房内,这个人一定是住在家里的人。
“你爸脸一下子就黑了,拉得老长。”
过了一会儿,他们看见有个人影慢慢走到客厅里,只是那个人影很奇怪。客厅关着灯,他们一开始没看清楚,只能看到一团形状怪异的影子,慢慢往客厅另一端走。
等走到有月光映进来的地方时,他们才看清楚。
那个人影的高度最多和白远的腰齐平,形状怪异是因为裹着被子,看起来像个小幽灵。
“我们谁都没想到竟然是你弟弟,他裹着被子走到客厅里你妈妈放一些坚果糖果的小柜子前面,站了一会儿,我以为他会悄悄拿糖吃,但他只是看了一会儿就走了,走到外面阳台,爬进做成秋千的藤椅里坐着。”
宋姨几人这才明白夜半声响的来源,白远担心小白皎,一个箭步冲到阳台,把小白皎吓得一抖。
“他裹着被子,我们走近了才看到他眼泪汪汪的,一直抱着自己的右胳膊。”
白远担心坏了,忙问他是不是疼,怎么不找他们说。小白皎低着头不吭声,几人也大概猜到他是怕打扰他们睡觉。
白远又问他,怎么半夜跑到阳台来,晚上风大,着凉了怎么办。
“你弟弟垂着头好半天,才冒出一句话,也就三个字,说屋里黑。”
宋姨好笑地摇摇头,“阳台有外面的光照着,比里面亮堂很多。我说怪不得他之前一直有点咳嗽流鼻涕,天天半夜跑到阳台来,你说这怎么能不着凉呢。”
后来宋琉知道了,和白远轮流每晚陪着小白皎睡觉。
“时间久了,你弟弟就养成习惯了,晚上睡觉一定要人陪,我和你爸妈教了很久,费了很多功夫才纠正过来。”宋姨解释,“毕竟他都上大班了,虽然家里人疼他,但已经是个小男生了,不能总赖着跟爸妈一起睡。”
白初贺无声地听着。
以前在尾子洞,一直是他和白皎依偎着睡觉。
他这么怕黑,怕孤单,就连被领回白家之后也这样。
那他被带回尾子洞的那段时间,夜晚是怎么过的呢?
“好了,都这么晚了,你还在长身体,也别总熬夜。”宋姨起身,从白初贺手里拿走外卖盒子,“快进去休息。”
宋姨把垃圾丢掉,让白初贺睡另一张病床,她在沙发上凑合一晚。白初贺不肯,她拗不过,只好摆摆手合衣卧在床上。
宋姨年纪大了,奔波了一天,很快就睡着了。
白初贺靠着沙发,久久难以入眠。
明明是深夜,是一切都该隐没于黑暗的时刻,但窗外的月亮却格外明亮,朦胧地映出病房一半的轮廓。
他始终睡不着,双眼已经盯着月光下的那张病床。
看得久了,眼睛干涩生疼。白初贺干脆安静地站起来,走到病床边,蹲了下来,膝盖点地。凝视着,仰望白皎静谧睡去的侧脸
明明白皎可以不用那么做。
“你怎么那么”
白初贺轻声开口,嗓子比眼睛更干涩。
你可以不用那么做的。
那时在火车上,你明明告诉他我在哪儿就好了。
就算我们两个一起被带回去,也好过你一个人独自煎熬。
白初贺的视野仿佛出现了重影,四五岁的白皎和十七岁的白皎重叠了起来。
他和大庆他们都在那个隧道里,明明白皎不用一个人追上去拖住瘦猴的。
有些事情就算忘记了,仿佛也成了白皎意识深处的本能。
“怎么就那么”怎么那么傻,像个小笨蛋一样。
白初贺低声重复着同一句话。
他想起宋琉那晚在放映着白皎儿时录像的电视机前,难过地望着他,语气哀伤地说“他有点笨笨的,是个小笨蛋”。
但曾经的小月亮是个聪明的过分孩子,不是白初贺偏爱,而是每个见过他的人都会这么说。
他那么小,才四五岁,是做出了多大的决心,反应有多机敏,才会一下子想到凭自己拖住尾子洞的人,好让他白初贺去往远方。
“你为什么非要这么聪明呢。”
月亮沉默着,柔和皎然,似乎又亮了一层。
为什么月亮只会在黑夜中如此明亮。
白初贺的眼尾微微发红。
病床上的白皎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微微动了动,有些茫然地睁开眼。
白初贺安静地呆在一旁,没有打扰他。
白皎的眼睛眨了眨,仿佛是重启的电脑在缓慢地加载。过了一会儿,他掀开被子,愣愣地从另一边爬下床,沐浴着水一样的月光,在窗前望着天边站了一会儿,随后转身朝另一端走去。
白初贺整个人隐匿在另一头的阴影里,白皎没有发现他,踩着鞋子走到病房另一边,手搭在顶灯的开关上。
但他看见了卧在另一张床上的宋姨,收回了手,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手指悬在黑暗中,摸索着方向,走进洗手间里。
白初贺想起宋姨刚才对他摇着头似真似假地抱怨了一句“那么疼,也不叫我们一声,半夜起来也不知道开个灯,万一摔倒了怎么办。”
他知道宋姨并不是在真的抱怨,而是在感慨白皎太过懂事,不愿意打扰他们。
白初贺在这间半明半暗的病房内,一瞬间,仿佛又看见了儿时的白皎。
洗手间内迟迟没有传来任何声音,白初贺打开门走进去,白皎果然还在摸索着盥洗台的位置,一点一点往便池那边挪。
“小心黑。”白初贺低声说了一句,伸手握住白皎的手往内间引,另一只手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
光芒亮起,白皎的双眼没有再睁得大大的,但走到内间后就停了下来,站在原地没动。
白初贺看见白皎的耳朵尖涨红起来,双手拽着自己的衣服下摆,嘴唇微动,但没有出声。
白初贺心里了然,“我转过去,好吗?不会看见的。”
他背过身去,反手捏着亮着手电筒的手机,布料窸窣声响起。
没过一小会儿,身后极近的距离响起白皎洗手的声音。
白初贺等白皎仔仔细细把手擦干,才转回来,带着白皎回到床边。
白皎自发地脱了鞋子爬到床上,也许是深夜有些冷,他拉着被子遮住半张脸,只剩下一双在月光下干干净净的眼睛。
白初贺耐心地等他睡着,但那双眼睛盯着他看了半天,始终睁着,没有闭上。
他弯腰凑到白皎脸旁,低声开口,“皎皎,怎么了?”
白皎没说话,但整个人在被子里往旁边蹭了蹭,病床马上空出一小片出来。
白初贺微愣,“是要我和你一起睡吗?”
白皎还是没说话,但人又裹着被子往旁边挪了挪。
白初贺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发,躺上床,刚好填满空出的那一半空白。
白皎等他躺好了,转身侧了过来,在柔和的银光里面对面看着白初贺,双眼盈满了月光。
他眨了一下眼,白初贺看见雾蒙蒙的月光似乎随着白皎眼睫的翕张而清晰莹润了起来。
极静的瞬间里,连秒针的声音都消隐不见,白初贺听见白皎嘴唇微动时的淡淡水声。
“小狗哥哥。”
白初贺倏地睁大双眼。
被子微微鼓动,是白皎的手摸索了过来,带着浸过冷水的微凉温度,勾住了白初贺的小拇指。
那点微凉的温度似乎顺着白初贺的小指攀爬进白初贺的心底,让他内心摇晃不止。
“你看到我养的小狗了吗?”
白皎整个人都浸没在月光之中,极其明净的月光勾勒出他的轮廓,因为过于皎洁,而让白皎的发梢连着身影一起变得半透明,恍若梦中幻影。
在白初贺的意识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手已经先一步下意识地握住白皎微凉的手,捏在手心。
“看到了。”
十七岁的小月亮开心地笑了起来,双眼微弯。
他往前蹭了蹭,就像他们小时候无数次度过的夜晚那样,细软的发丝轻轻埋在白初贺的颈弯,柔嫩的唇瓣贴着白初贺的锁骨,蹭着白初贺的皮肤,一张一合,带出一丝恍若错觉的湿润。
“他是不是很帅啊。”
“嗯,很帅。”白初贺的说话声音有些迟钝。
“我也觉得。”白皎开心了起来,又往他怀里蹭了蹭,五指勾住白初贺的手指,柔嫩皮肤上的细小疤痕贴着白初贺的掌心。
“我第一次捡到他的时候,就想起你啦。他们都骂你是没人要的野狗,那只小狗也是,孤零零的,所有人都不喜欢他,都赶他出去,我就想不行,我要让他去更好的地方。”
“更好的地方”这五个字刺痛了白初贺的双眼,让他的眼尾更红了一些。
“我很喜欢他,他让我想起你。他们都说他很丑,可是我觉得他很漂亮,很帅,一定不是普通的小狗,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小狗。”
“哥哥,我做到了吗?”白皎在他怀里仰起头来,望着白初贺的眼睛,“我有让他去到更好的地方吗?”
白初贺的手恍若本能一般,伸出来环住了白皎不算很结实的腰,紧紧揽着,两个人隔着薄薄的布料,毫无保留地、温热地彼此贴在一起。
“做到了。”白初贺用了很大力气,让自己说出这三个字。“可你怎么不想想自己呢。”
“我想了啊。”白皎的声音细细的,裹着热气,仿佛梦呓,“所以我住进了海边的房子里,等你回来。”
白初贺的手指止不住地收紧,似乎只要微微松开,包裹在手心里带着细微疤痕的手指就会悄然抽走,离他远去。
“小狗哥哥,我做的好吗?”
白初贺干涩的喉咙迟迟没有发出声音。
手心里的手指微微一动,抽了出来。
白初贺的心也随之狠狠一抽。
那只抽回来的手并没有缩回去,而是轻柔地抱住白初贺,手指搭在白初贺的后腰上。
“哥哥,请夸奖我吧。”白皎的温热呼吸拂过白初贺的耳垂,“夸奖我真勇敢,做的真棒。”
他的声音像栖居深海之中的海妖,这声音诱惑着白初贺哪怕不忍开口也不得不着魔似的开口。
“皎皎,你真的很勇敢。”
“你做的很棒。”
白皎开心地小声笑了起来。
“小狗哥哥,我好想你。”
白初贺的另一只手随着白皎的最后一个字落下,忽如其来地握住白皎的衣领外露出的洁白后颈,将他整个人紧紧拥入怀中。
两个人像是两块彼此吻合的镜子,分毫不差地贴在一起。
“皎皎”白初贺低声,“你那么怕黑,那么怕一个人,你是怎么”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整,但白皎却仿佛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
“天黑的时候。”白皎柔软的双唇擦着白初贺颈侧的动脉,“有星星陪着我,很多很多,一点都不黑,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
“你为什么”白初贺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艰难,“何必为了做那样的疼吗?”
“以前很疼。”白皎轻轻地说,“可是现在已经不痛了。”
他安静了一会儿,手指攀到白初贺的后肩,“哥哥,你疼吗?”
白初贺沉默了很久。
“疼,很疼很疼。”
在白皎的眼神变得难过起来之前,他接着低声说下去。
“皎皎,我心里很疼,疼得要命。”
白皎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白初贺的后肩,就像在哄孩童一般。
仿佛只是一瞬间,又过了很久,白皎的声音才再度响起,轻柔朦胧。
“因为我喜欢小狗哥哥,我不希望喜欢的人难过。”
白初贺脑内翻起一阵恍惚。
“所以哥哥,请不要再难过了,请高兴起来。”
白皎埋在白初贺怀里的头抬了起来,雪白的脖颈仰起,明亮皎洁的双眼就在白初贺面前,距离极近。
“请”
白皎的耳朵尖泛着红,仿佛是之前的难为情还没有褪去。
白初贺的唇角感受到一抹羽毛似的温暖触感,柔嫩又湿润,流连不去。
白皎的声音更轻柔了,在极静的空间内氤氲在白初贺耳边。
“请亲吻我。”
白初贺静了下来。
白皎的双眼不知何时害羞地悄悄垂了下去。
他的双手慢慢勾住白初贺的后颈,直到鬓发微痒,是白初贺亲吻着他的脸颊,细碎的吻蔓延到他的眼睫,再到他的鼻尖,缓慢而珍重。
直到温暖湿润的感觉猛然浓烈。
白皎感觉到自己的后颈传来不容拒绝的力度,他丝毫不抗拒,泛着银白色光芒的脖颈高高仰起。
月光热烈地不断向白初贺涌去,就像他那个夜晚坐在车内从公路上飞驰而过时看到的那片平静涌动的浪。
就像他和白皎一起坐在那片无人知晓的秘密浅滩时缓缓流动的海。
海面映着月亮,月亮似乎随着海的沉默翻涌而融化其中,不受控制地随着海水一起,摇曳在狂风暴雨中。
白皎的眼下因为呼吸不畅而晕起一片红,他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嘴,灵巧的粉色舌尖热烈地与白初贺纠葛在一起,溺入深吻之中。
滚烫相遇,呼出一片潮热,彼此交融,濡湿相合。
第 118 章
月亮似乎也沉入了海中, 难以看出到底是海面倒映着月亮,还是月亮照耀着水浪。白皎的双手交叉勾在白初贺颈后,手指穿插进白初贺的黑发里,在呼吸有些不顺畅的时候, 微微收紧。
白初贺的指腹贴着白皎后脖颈处的发根, 感受着那些微微沁出薄汗的细软发丝。
唇舌交缠之间, 他感觉到白皎不断地往他怀中贴去, 就像离家许久的游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他们拥吻了很久才逐渐分开, 白皎的双眼微弯,月光让他的双眸看起来湿漉漉的, 仿佛悄悄哭了一场。
两片相隔许久的灵魂终于再一次相遇。
白皎的嘴唇泛着比之前更露骨的水泽,鼻尖弥漫着一抹朦胧颜色,既像是因缺氧而带来的血色, 又像是害羞才泛上来浅红。
“你看到我串的贝壳风铃了吗?”薄纱一样的声音飘起。
白初贺看着白皎湿漉漉的眼神, 凝滞许久的大脑思考了一会儿,才猛然想起白皎说的是什么。
刚到白家,十七岁的白皎小心又试探地把自己的卧室让给他, 他打开门的第一眼看到的是那面微敞着的窗户, 风吹进来,吹动旁边挂着的那串手法笨拙的贝壳风铃。
他当时看到那串风铃的瞬间, 心里想到了什么来着?
白初贺已经很久没有想过那一瞬间的感受。他心里有些许的自嘲,并不是他忘记了,而是他那时有意抗拒着那样的想法,努力压下去, 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还记得小月亮以前捡的那些贝壳不?]
大庆不久之前对他说过的话仿佛又一次回荡在耳边。
他当然记得,他怎么可能会忘记。
那年他背着小月亮, 和大庆一起到跨越大桥,新区尚未建设起来的海边。他们三人从小在老城区的尾子洞长大,老城区环山,他们只在别人的口中听过桥的对面有片海,但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对海的所有想象都来自于书内的只言片语。
他记的小月亮看到海时的眼神,海面上粼粼的碎光折射进小月亮的眼睛里,让他那双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明亮。
他们在海边呆了大半天,小月亮很喜欢那些冲上海岸的贝壳,像淘金一样捡了很多,回去后偷偷和他们说安婶教了他做手工,等以后他们有自己的房子了,就把贝壳穿成风铃,挂在窗边。
白初贺扪心自问着,他看到白皎卧室窗边那串贝壳风铃的时候,他真的没有想到曾经那些被小月亮视若珍宝的贝壳吗?
他看到白皎的第一眼,他真的没有想到小月亮吗?
“看到了。”白初贺低声回答,“很漂亮。”
怎么可能没想到那个孩子呢?
正因为想到了,所以始终无法克服自己心里的负罪感,一遍又一遍说服自己白皎不是小月亮,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消他被酷似小月亮的白皎所吸引的罪恶感。
不能这样,他不能因为一个酷似小月亮的男生而逐渐放下小月亮,他也不能因为小月亮而去移情一个不明内里的男生。
他害怕人心总是善变,但那串贝壳却好好地挂在那里,从来不曾变化。
风吹动风铃时发出的声音,一定是那串贝壳在笑话他吧。
笑话他有眼无珠,笑话他庸人自扰。
笑话他明明认出了小月亮,却胆小懦弱地选择逃避,不敢向前。
“嗯!”白皎听见很漂亮这三个字,仿佛很开心,“那是我串的,我把它挂在那里,每次听见声音,就能提醒我一直在等你。”
白初贺听着白皎的话,仿佛又听见了那种轻快灵动的声音。
一遍又一遍提醒他,白皎在这里。
白皎安静了一会儿,又继续开口。
这一次,他的声音逐渐褪去那种梦呓般朦胧的感觉,变得清晰起来,语速也变快了一些,絮絮叨叨,就像以前的他一样。
“哥哥,你还记得痘脸吗?”
“记得。”
白皎使劲儿眨了眨眼睛,“我以前还和他闹过不愉快呢,我知道他不是真的想抢我的可乐,他只是和我一样从来没见过这些,也想尝尝。项链的事情也是。但我那时候太小气了,不愿意给他瞧。”
白初贺的记忆随着白皎的声音一起飘到过去,他和痘脸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提起痘脸,他想到的总是那通电话里痘脸成熟了很多但又很别扭的声音,还有他的那句“对不起啊。”
听了白皎的话,他才想起更久之前的痘脸,和他们一样是个别扭小孩的痘脸。
尾子洞的小孩很多,但常打照面的就那么几个。
说起来,除了白皎和大庆,他剩下的记忆里占比最深的竟然是痘脸。
他们三个在街边的时候,痘脸总是在不远不近的另一块地方孩子气地划一块领地,有行人路过的时候眼睛滴溜溜地看着被行人夸赞可爱的小月亮。
等一天结束回去后,痘脸似乎也总是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学着大人的模样双手插兜,撇着嘴斜着眼睛看他们。
那时他们觉得痘脸总挤兑小月亮,看不惯他和大庆,搞得彼此之间吵过不少嘴,吵着吵着就开始打成一团。
但现在想起来,如果痘脸真的这么讨厌他们三人,就没必要总是在他们旁边占地方,更不会总时不时出现在他们旁边。
很多小时候不会多想的东西,大了之后,才看出另一层意思。
痘脸总是那样接近他们,是不是因为羡慕他们三个一直陪伴在一起,想和他们一起玩呢?
白皎的声音把白初贺的思绪拉了回来。
“后来回了尾子洞。”白皎的语气平常,“我就想找到痘脸,和他说一声对不起,那时候是我太小气了。可是回去后痘脸已经不见了,我有点难过。”
白初贺心里也涌上来一股强烈的难过的情绪,压得他呼吸沉重。
白皎似乎永远都在考虑其他人,却不想着自己。
和痘脸起冲突是他为数不多地展现出孩子气的自我的一面,但这仅有的几次,白皎仍然会觉得抱歉。
宋姨说得没错。
白皎是个很好的孩子,白皎身上拥有他一辈子都无法匹敌的耀眼光芒。
他或许不能像太阳那么张扬,但他和月亮一样,温柔又明亮。
白皎慢慢地说了很多,白初贺一直认真地听着,犹嫌不足。
终于,白皎的声音又开始朦胧起来,仿佛回归了梦境。
“哥哥。”
“我在。”
“我不是故意忘记你的。”白皎又使劲儿眨了一下眼,但困倦之色依然爬上了他的眼睫,“我只是太累了,想休息一下”
“我知道。”白初贺紧紧搂住他,“这不是你的错,永远不是。”
“我只是”白皎的声音几乎轻得像嗫嚅,“我只是不想再被打了,我很累,想好好睡一会儿”
“皎皎,我明白。”白初贺的心仿佛被攥住,“没关系的,我们都明白。”
他看着白皎的眼睛。
那双玻璃球似的眼睛仍然努力睁着,时不时使劲儿眨一眨,似乎想借由这个动作驱逐困意,但疲倦仍然不可制止地逐渐蔓延,让他明亮的双眼仿佛又蒙上一层薄雾。
从睡去到深夜醒来,也不过短短的三四个小时,这种程度的睡眠并不足以抵消今天一天的波折为白皎带来的疲倦。
“累了就睡吧,皎皎——”
“不”白皎朦胧的声音打断白初贺的话,“我不想睡,哥哥,别让我睡过去”
但他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小,几乎和呼吸一样细不可闻,只有一只手还紧紧抓着白初贺的手指,执拗地不肯松开。
“别让我睡着”白皎的眼睫已经不受控制地慢慢耸搭下来,“我不想不想忘记你”
银雾似的月光终于停止了逐渐扩大的投影,定格在一点,映出白皎轻轻阖拢的眼界,和他平稳起伏的胸口。
过了很久很久,白初贺才将额头轻轻靠在白皎的鼻尖上,隐去闪着细微不可察的水痕的睫毛。
“不会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微红的眼尾和他眉角那片殷红色的旧疤一起,匿于白皎安然睡去的投影之中
白皎是被压低的说话声吵醒的。
他有些茫然地缓缓睁开眼,看见干净洁白的天花板,眨了眨酸痛的双眼。
天花板很快被一张看起来稍微有些焦虑的脸挡住,“小皎,你醒啦?”
白皎觉得喉咙有点干涩,没有马上应声,先懵懵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拽了拽有些凌乱的被子,低头看见被子像刚从缸里捞出来的白菜一样,皱巴巴的。
“嗯妈,几点了?”一开口,他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宋琉笑了笑,“刚刚十点过,难得看你睡懒觉。”
白皎有点难为情,看到床上皱巴巴的被子后这种难为情的情绪又加深一层。
他的睡相应该还算是比较好的,怎么把被子折磨成了这样。
白初贺刚端着热好的牛奶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坐在床上发呆的白皎。
白皎这个样子和昨晚从隧道里出来时一模一样。
白初贺轻轻把门带上,关门的声音吸引了白皎的注意力,那双眼睛立刻朝白初贺看了过来,但还没等白初贺看清,就被走上前去的医生挡去。
“小同学,休息好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白初贺看见白皎垂着头,像昨天一样一言不发。
“还好吧。”过了一小会儿,白皎不确定的声音响起。
原来是没反应过来。
白初贺这才放松了一点。
“睡得太久了,睡迷糊了,是不是?”医生笑了笑,拿小手电筒照了照白皎的双眼,简单问了几个常识性问题,“还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吗?”
白皎的嘴抿了起来,白初贺看见他飘忽不定地瞟了一眼自己,又很快地偷偷看了眼宋琉,随后头又垂了下来,半天不吱声。
宋琉被他逗笑了,食指戳了戳白皎的额头,“小祖宗,现在知道害怕了,知道害怕就好。”
白皎的嘴唇动了动,还是没吱声,心虚地低着头。
白初贺总算放下心来。
还好,没有像昨天那样一言不发就好。
宋琉又赶紧拉白初贺过来,“叫你不要这么快下地乱跑,肩膀还伤着呢。医生,劳烦您您再看看这位小祖宗怎么样。”
值班医生检查了一下白初贺的伤口,“没关系,没伤到筋骨,好好养一养,可能会留点疤。”
宋琉压在深处的焦虑深情明显又强烈了一点,白初贺下意识开口,“没关系。”
宋琉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白初贺想了一会儿,又不甚熟练地憋出一句,“男生都要带一点疤。”
大概是从来没听白初贺说过什么俏皮话,宋琉呆了呆。
医生不明白这家人是什么情况,也谨慎地没有再开口。
“噗。”
病床上的白皎没忍住笑了一声。
宋琉回过神来,也笑了起来,眼底的焦虑终于散去大半。但白初贺瞧见她依旧绷得有些紧的后背,猜测一会儿等医生走了之后她恐怕还是要发作一顿。
果然,医生走了之后,宋琉笑了一会儿后停下来,看了白皎一眼,又看了白初贺一眼,提了一口气起来。
白初贺莫名其妙地想起宋姨以前说宋琉唯一一次揍了白皎一顿的那回,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头皮微微发麻的感觉。
但宋琉提着一口气,半晌又散了下去,叹了口气,只是瞪了白皎和白初贺一眼。
“下次再这样,我就把你们两个关家里,哪儿都不准去!”
床上的白皎很小声的开口,“妈,别生气了。”
宋琉哪儿还气得起来,她摸了摸白皎的头,转身又捏了下白初贺的鼻尖,“不和你们说了,多说一句我都要气死。”
电话铃声响起,她转身往外走,“都给我乖乖呆着,知道吗?”
白初贺看了一眼白皎,白皎似乎还没睡醒,傻乎乎地冲着他笑了一下。
白初贺犹豫片刻,在他床边坐下,试探着开口。
“皎皎?”
“嗯?”白皎眨了眨眼,“怎么啦,初贺哥?”
白初贺慢慢笑了笑。
“你休息好了吗?”
“嗯。”白皎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稻草色的发丝在空气中浮起,“怎么都这么问我,我没事的,初贺哥你呢?”
白皎的眼神落在白初贺的肩膀上,掺杂了明显的愧疚和难过。
他知道肩伤是什么感受。
“别难过。”白初贺的声音一下子响起,白皎看见他把热牛奶递过来,“把这个喝了,我去给你买可乐,好不好?”
白皎乖乖点点头,“好的好的。”
他抿了一口,抬眼时正好看到离开的白初贺安静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掺杂了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白皎下意识地冲他笑了一下。
白初贺在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可乐,拿起来的时候看见宋琉站在远处的楼梯间,似乎刚挂断电话,脸色不是很轻松。
他走过去,宋琉也看见了他,笑了笑,“出来给小皎买东西吗?”
“嗯。”白初贺点了点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宋琉明显愣了一下。
她轻轻捏了捏白初贺没受伤的那一侧肩膀,“说什么呢。”
白初贺不擅长白皎那样开朗的笑容,他微笑了一下,“是有什么棘手的地方吗?”
宋琉知道他是在问那个电话,她没有隐瞒,“嗯,检方那边打电话问弟弟能不能出席作证,但是弟弟——”
她头疼地捏了捏眉心,低声说,“还不知道弟弟能不能回想起来。初贺,妈妈很纠结,其实弟弟想不起来这些也没什么影响,但是”
宋琉深呼吸了一口气,眼睛里透着某种光芒,“但是也许还有很多像你和弟弟一样吃过苦头的孩子,妈妈不希望他们被人忘记。”
白初贺有点晃神。
他想起季茹,眼睛里也有和宋琉一样的光芒。
“如果我的作品能为这样的孩子们带来哪怕千万分之一这样的可能性,那么对我来说,当初的努力就都是值得的。”
回病房的路上,白初贺一直回想着季茹在台上演讲时说的这句话。
推开房门,一阵微风伴随着阳光袭来,让白初贺闭了闭眼眼,视线才重新清晰。
床上已经空了,被子规整地叠好放在床尾,房间内的窗户被全部推开,微风吹动薄薄的纯白纱帘,飞扬的白色纱帘下站着一个男生。
伴随着轻柔的阳光,整个场景美得就像梦境。
白皎靠着窗前,双手撑在窗沿边,身体微倾,脖颈昂起,额发被风悉数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精致的眉眼。
他微眯着眼,似乎在享受这阵久违的令人舒心不已的风,嘴里轻哼着什么。
楼下传来吉他的声音,大概是住院部的哪位病人在自娱自乐,是很令人怀念的旋律。
走进房中,白初贺才听清白皎轻哼着的歌词。
白皎的嗓音微微压低,声音很轻,前面几句白初贺没能听清,只听到白皎低声吟唱的歌谣的最后一句。
“——为了让星星更亮,我决定忘记月亮。”
轻哼完这一句,白皎似乎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微弯着双眼,眼下鼓起漂亮的卧蚕,带着轻快的微笑转过了头来。
“哥哥,你把我的小人书拿回来了吗?”
白初贺如坠梦境,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下意识地开口,“——什么?”
“小人书,我的小人书。”白皎在阳光里笑着,“那本讲大汪和小汪的故事书。”
“带来了。”白初贺梦游似地伸手摸进沙发上白皎的双肩包,拿出一个硬皮速写本出来。
看清手上的东西时,他才想起那本连环画之前已经被宋姨拿回了家,白皎的包里现在只放着这本速写本。
白皎在微风里笑了起来,迈着犹如漫步云端的步伐,轻巧地走到白初贺身边,接过那本速写本,“嗯我得快点把他们的故事画完才行。”
白初贺张了张嘴,“那你想好结尾要画什么了吗?”
白皎熟练地伸手摸出自动铅笔,“嗯我还没想好,初贺哥你觉得呢?”
白初贺的手指不自觉地弹了一下,“没关系,慢慢想就好。”
“嗯”白皎苦恼地皱起眉,半晌后才想起什么一般,“妈妈呢?”
白初贺压下不规律的心跳,“还在打电话,一会儿就回来了。”
“哦哦。”白皎点点头,挠了挠自己的鼻尖,“初贺哥,你说季茹老师是从哪儿弄到这本连环画的,之前那个书店的店主跟我说这个都绝版好几年了呢。”
白初贺想了很久怎么回答,“是她熟人的东西。”
“这样啊。”白皎脸上露出不愧是名人的崇拜表情。
宋琉的第二通电话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她回来的时候已经收起了之前的表情,笑着帮二人收拾东西。
发生了这种事,说好的南市之行自然是要取消。医生告诉宋琉,两个孩子的状态还可以,没有住院的必要,可以回家休息。
好在离寒假只剩半个星期,宋琉大手一挥,说替他们请了假,好好在家里放松一下。
白远还有公司里的事丢不开,宋姨一大早把车开了过来接他们回去。
坐在车上的时候,白初贺不出声地仔细盯着白皎的一举一动,想起出院前医生避开白皎对他们说的话。
医生说白皎的状态尚可,但这次的事情一定是多少触发了白皎的深层记忆,才引发了谵妄状态。
“按我的经验,深层记忆一旦被触发,只会越来越多,或者停留在现有水平,但不太会逆向健忘。他近期很有可能会出现一些想起来的苗头,他本人大概率不会意识到。家属要注意密切观察他的情绪,可以适时给他一些提示,但决不能刺激到他。”
医生的判断总是偏向保守,说的话也模棱两可。
上了车后的宋琉在白皎观察不到的地方,又露出了有些焦虑的表情。
白初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对白皎的幼年时代并不清楚,就算医生这么说,她也不知道该给什么样的提示。
车行驶在公路上,岭北的建筑群不断变近,远处那片深蓝色的部分逐渐增多。
白初贺看见白皎不由自主地扒着车窗,眺望着远处的那片海。
宋琉看见了,笑了起来“小皎,刚出院就想去海边玩了吗?”
白皎有些出神,“嗯有一点点。”
白初贺没出声,他和宋琉看见的东西不一样。
他看见白皎的视线落在海岸最不为人知的那一处。
那片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浅滩。
第 119 章
白初贺拎着行李, 送白皎回房间。房外传来宋琉和宋姨的说话声,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白皎看着替他收拾着东西的白初贺,心里有点不好意思, 总想上前帮忙, 但总被白初贺低声叫住, 说让他好好休息。
白初贺把白皎的衣服一件一件放好, 最后将那本速写本轻轻地放在白皎的书桌上,旁边就是那本陈旧的连环画。
他观察着白皎的模样, 白皎的视线在触及那本连环画的时候停留了很久,但他并没有说什么, 视线又飘向窗前那串贝壳风铃,和旁边书架上的火车模型。
白皎的眼神中透出一点遗憾,白初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也许是为这场中途流产的南市之行而遗憾。
“以后还可以再去的, 寒假也可以。”白初贺忍不住出声,“你不是要和我一起考南市的大学吗?”
白皎似乎愣了一下,漂亮的脸颊上漫出一小点红晕。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 “考大学, 我吗?”
这让白初贺想起季茹对他说过的年幼的白皎,对那时的白皎来说, 读书是一件极其遥远,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但很快,白皎脸上的红晕褪去了,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头, 嘿嘿笑了一声,“对哦, 我们之前约好了的,突然卡壳了。”
白皎的视线又落在那串贝壳风铃上了。
白初贺有些无法呼吸。
离午饭时间还有一阵子,白皎似乎是觉得干坐着有些无聊,白初贺看见他到书桌前坐下,又翻开了那本速写本,捏着自动铅笔,皱着眉头冥思苦想。
白初贺知道,白皎在想那段故事的后续。
他没有走,拉了把椅子就坐在白皎身旁,安静地守着白皎。
白皎在速写本上勾勾画画了很多,但很快又用橡皮擦掉,脸上露出既迷茫又不满意的表情。
他似乎终于想起白初贺还坐在自己身边,停下了笔,脑袋转了过来,玻璃珠似的双眼里映出白初贺的模样。
谁都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对视着。
白皎盯着白初贺。
白初贺的表情与平常区别并不是很大,这也许是他一贯都不会表露出太多情绪的原因,白皎唯一能看清的是白初贺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不愿意挪开。
秒针滴答滴答地走着,白初贺看见白皎的眉头逐渐蹙起。
也许是觉得一直被他盯着有些别扭,白初贺想,白皎其实是很容易就害羞的孩子。
贝壳风铃被轻轻吹动的声音正好响起,白初贺借着这个机会自然而然地将目光转向那串质朴的风铃。
但他的头刚刚一动,双颊忽然一阵温暖。
白皎双手按住他的脸颊两侧,头一次有些强势地将白初贺的脑袋给转了回来。
白初贺心里一怔,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就听见白皎的声音。
“哥。”视线里的白皎认真地开口,“你不要紧张,我不会再出事了。”
白初贺愣了好久。
他以为他很好地控制住了他的表情。不,不是以为,他确定他隐藏情绪的本事说不上高超,也到了让人看不出破绽的程度。
但他忽然想起,白皎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他所有的情绪在白皎眼里无所遁形,犹如透明。
那天在S大,白皎也是像现在这样,用难过的眼神望着他。
“我看起来很紧张吗?”白初贺忍不住轻声问。
白皎摇了摇头。
“不,不是紧张,你看起来看起来很害怕。”
白初贺沉默不语,并没有否认。
白皎凝视了他一会儿,笑了起来,伸出双臂揽住他的脖子,脑袋搁在他的颈弯,给了他一个毫无保留的拥抱,就像半夜时在病床上做的那样。
“哥哥,我没事的。”
这里没有镜子,否则白初贺很想看到白皎现在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是像月光一样温和的表情吗,还是像小太阳一样肆无忌惮地笑着呢。
其实本应该没有太大区别。
白初贺忽然冲动地冒出一句,“你想不想去老城区转一转?”
“嗯?”颈弯微痒,传来白皎的鼻音,随后白皎猛地抬起头来,两眼亮晶晶的,“真的吗?去老城区?可是你和妈妈不是不太愿意我去那里吗?”
看吧,白皎果然很聪明。
宋琉或许私下对白皎说过希望白皎不要经常去那边,但白初贺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可白皎仍然能够看出来他心中所想。
“你想去的话,我陪你去。”
“好啊好啊!”白皎连连点头,扬起毫无阴霾的笑容,“老城区啊好久没去过了。”
白初贺不知道他这句话里的“好久”,指的是好几天没去过了,还是十几年没去过了。
他垂下眼,逼迫自己不要想这些,“吃完午饭我和他们说。”
饭桌上对宋琉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宋琉果然露出有所顾虑的表情,白远也没有马上应允。饭毕,宋琉似乎挣扎了一番,最后还是答应了他们。
白远问他们要不要开车陪他们去,白初贺原本想说好,但白皎先一步开口,说想坐公交车去。
“好吧。”看得出白远是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后才肯答应。
老城区或许对从前的白皎来说是个陌生的地方,但从白初贺回白家到现在,白皎已经去过了不止一次,老城区对他来说应该已经早就不再新鲜。
但白皎看起来依旧很兴奋,得到父母的应允后就高高兴兴地去换衣服,白初贺看见他带上了那本速写本,还带了相机。
就像是时隔很久,再一次重游旧地。
踏上公交车的后,白皎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手里摆弄着相机,镜头盖没有合上过。
跨过渡江大桥的时候,白初贺听见白皎轻声自言自语,“这么漂亮了啊。”
他也看向桥下粼粼的江水。
十二年前,这座渡江大桥只是普普通通的石板桥,两侧更是朴实无华的石墩,老城区做家长的从小就会和孩子说不要去桥上玩,很危险,桥对面也没什么好看的,不如老城区。
但如今,这座桥已经变成了海市的地标式建筑之一,每一处钢筋水泥都代表着这座城市卓越的发展程度。
白皎的评价没有错,但仍然引来了白初贺的一阵沉默。
到阴家巷后,白皎放下了相机,扭头问白初贺,“我们去哪儿?”
白初贺想了想,“去店里看看大庆哥吧?”
一瞬间,他似乎在白皎眼里看到惊奇的神情,但一转即逝,很快消失。
“对”白皎小声嘟囔,有点愧疚,“不知道大庆哥怎么样了。”
餐饮行业在下午生意不会太热闹,到小面馆门口时,大庆正打着哈欠坐在门口晒太阳。
看见两人,他眼睛一亮,随后又有些紧张,“哟,这么快就出来了?你们俩好点没呢?”
白皎没有直接回答,她看了眼大庆脑门贴着的OK绷,“大庆哥,对不起啊。”
“说啥呢。”大庆摆摆手,“你俩吃午饭没,怎么这时候来这边了?”
白皎小声说想来走走,大庆立马兴奋地把卷帘门一拉,“正好我闲着,我跟你们一起去吧,怎么说,下一站想去哪儿?”
白皎摸了摸鼻尖,“我也不知道。”
大庆瞥了眼白初贺,心里有了底,“这么着吧,来都来了,这不得去狗儿母校看看?”
白初贺没有说什么,大庆了解他的性格,乐呵呵地就带着两个人往前走。
“尾子中学——不是,城南三中,现在建设的还可以,皎儿你没见过吧?”
白皎有点心虚,“之前有路过。”
大庆有点惊讶,“是么,不过没怎么仔细看过吧。”
三中离阴家巷并不远,几人说着话就到了学校旁边一条旧商铺。
“就这儿。”大庆指着那家白皎和许安然宋一青去过的奶茶店,“以前是家——”
“书店。”白皎笑着看向大庆。
大庆看见白皎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贴着好几层小广告的墙壁,半晌后白皎有些困惑地转过头,“书店?那现在不开了吗?”
大庆的一双小眼睛眨了眨,呆了一下。
白皎刚才的那个笑容快的像是错觉。
“嗯、嗯,不开了,店主年纪大了,铺子租出去了,划成了两块,一边开了奶茶店,另一边开了个精品店。”
奶茶店白皎去过,但精品店他那时没有注意到。他饶有兴趣地站在店外,看着新区很难见到的摆着琳琅满目小商品的老气商店。
他正好站在半面有些模糊的玻璃橱窗前,橱窗内的货架上放着一个灰扑扑的塑料胸膜,脖子上围着一条颜色鲜艳到有些扎眼的围巾。
塑料胸模的高度刚好与白皎齐平,像一个命中注定的巧合。
大庆说话的声音停了下来,和白初贺一起看着站在橱窗前的白皎。
白皎的身影映在玻璃上,和胸模的位置重叠在一起,那条洋绿色的围巾恰如其分地轻轻落在白皎脖颈处。
橱窗玻璃大概很多年都没有清理过,落着灰,让那条洋绿色围巾看起来像一件来自过去的礼物。
店门挂着的铃铛响起,白初贺看见白皎推门走了进去。
他也立刻跟了进去,进入店内时听见白皎在请店员把那条围巾拿下来给他看看。
店员带着看珍稀动物的眼神起身,多半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对这条明显已经过时的土里土气的围巾感兴趣。
那台围巾大概是一进货就摆在这里,放了许多年。拿起的时候腾起一点灰尘,店员尴尬地偷偷拍了拍,才递给白皎。
白皎看起来一点都不嫌弃,立刻就试着戴了一下,还问了价格。
他问完才想起来自己没带钱,尴尬地顿了顿,但一旁的店员已经说了句“谢谢惠顾。”
白皎转头,看见白初贺已经付了钱,大庆在旁边起哄说让当哥哥的付。
白皎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这条又是哥哥送的。”
大庆一愣。
白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低头将围巾褶皱里细小的灰尘拂去,认认真真地整理好。
这条围巾在店里放了许多年,虽说无人经手过,但经年累月下来,腈纶毛线留下了不可抹去的折痕。
白皎试图抚平,但这些折痕就像刘爷和张老头脸上的皱纹一样,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无法避免。
他放弃了这一行为,手指改为穿插进老气的流苏,一点点将略微打结的部分捋好。
下午的阳光正好,晴朗且温和。
围巾上簌簌落下丁点灰尘,飘舞在阳光里,星星点点,变成了童话里才会出现的晶莹仙尘。
白初贺捏着手机的食指一下又一下地反复摩擦着侧键。
也许是姣好的阳光带来的错觉,那条略显老气、带了陈旧气息的洋绿色围巾在白皎的手中逐渐变得干净崭新,仿佛从来如此,从未蒙尘。
白皎在阳光里抬起头,看见他和大庆的眼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好看吗?”
白初贺没能及时张口,大庆也没能马上出声。
他知道,大庆一定和他想到了同一个画面。
十多年前,年幼的白皎刚刚拿到那条开书店的安婆婆送给他的围巾,爱惜地捋好略微起球的毛线,然后抬起头来有些害羞地问他们,好看吗。
十多年后,许多事情都翻天覆地。
但白皎仍旧回到了这里,站在同样的地方,又拿了命中注定属于他的那条被遗忘洋绿色围巾。
“嗯,特别好看。”
白初贺的回答也一如从前,从不动摇。
白皎高兴了起来,头顶浮起的碎发晃了晃,“之后我们去那个叫尾子洞的地方看看吧,好不好?”
白初贺和大庆说不出任何不同意的话,一起前往了他们最初相遇的地方。
其实那里已经不叫尾子洞了,曾经的尾子洞在老城区发展的过程中被一片工厂厂房所替代,再后来工厂也逐渐废弃,变成墙绘艺术家最青睐的区域。
墙面被色彩斑斓的喷绘所替代,一层又一层,遮住最暗淡的地方。
再一次来到这里,白皎很难不想起之前和朋友们一起跟踪白初贺的事,心底深处还是有点心虚。
三人穿过厂房深处的小胡同,拾级而下,曾经见过的喧哗嘈杂的上门街又映入眼帘。
“哎哟该说不说,一回来这儿还挺感慨的呢。”大庆深呼吸了一下,上门街特有的混着许多气味的空气铺面而来,“这儿都改得这么好了啊。”
白皎有些惭愧,他第一次和许安然宋一青来这里时,大家的第一反应是脏乱差,完全感受不到这里和干净整洁的新区属于同一座城市。
但听到大庆的话,他突然反应过来,对于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人而言,如今上门街的模样已经算得上热闹繁荣。
白皎再一次用全新的视角看过去,一下子有了不同的感受。
这里虽然完全称不上规矩整洁,但四处都充斥着来往人的谈笑声。空气中弥漫着面点铺热腾腾的香气,隔壁就是讨价还价的行人与老板。
他又看见了曾经路过的那家按摩理疗店,那位长相艳丽的老板娘这次坐在了店外的竹编椅上,手里仍然夹着根烟,蹭着隔壁五金店阿婆挂在店门口的电视机看。
有个中年男人路过,不怀好意地问了句什么,那位老板娘转头,直眉瞪眼地呸了一句,“滚!我这儿是正经理疗店。”
中年男人面色讪讪,大概是觉得没面子,又嘴硬地回了句“那穿成这样干什么,不就是为了招惹男人么。”
老板娘跳了起来,大波浪卷仿佛都炸开,双眼生气十足,“一没犯法二没影响市容,关你屁事!”
旁边摘菜的阿婆翻了个白眼,“人家爱穿什么就穿什么。”
中年男人几乎落荒而逃。
渐渐地,白皎也感受到大庆话里的意蕴。
以前这里是出了名的执法洼地,但如今上门街虽然仍然保留了这一遗留印象,但早已焕然一新。
他们一边漫步一边闲聊,很快就走到了曾经被白初贺撞见的那条三岔小胡同,小胡同上面轰隆隆传来一阵鸣笛声。
白皎惊讶地看向白初贺,“这上面是火车轨道吗?”
“嗯。”白初贺点点头,“现在班次不多了,一天也就通车几次。”
怪不得自己之前没注意过,白皎心想,转头又听见了白初贺的声音,“累吗,要不要坐下来歇会儿?”
白皎点点头,小胡同贴着墙边有几把长椅,他挑了个看起来舒服一些的角落里的长椅坐下,把垂下的围巾爱惜地抱在怀里。
他抬起头,看见原本准备就近坐下的白初贺愣了愣,大概是没想到他会挑一个这么角落的位置。
“哥。”闲着也是闲着,白皎想了想,轻轻问出一个问题,“尾子洞就是之前你们呆过的那个桥洞,是在哪里啊。”
白初贺刚在他身边坐下,大庆也跟着一屁股做了下来,已经有一定年头的长椅微微晃了一下。
白初贺的头正微仰着,看着头顶已经分辨不出颜色的砖,听见他的话后双眼动了动,向他看了过来。
大庆的声音先响起,“就是这边,上门街。”
“我知道。”白皎犹豫了一下,“我是想问具体是哪里啊?”
“就在这里,你坐着的这块地方。”
白初贺的声音在弥漫着泥土和灰尘味的小胡同中传来。
白皎的双眼微微睁大。
白初贺凝视着白皎。
长大后的白皎,眼尾大概是长开了的原因,微微上扬,是一双漂亮的杏眼,让他想起牧枚曾经无意间聊过的布偶猫的眼型特征。
而当白皎双眼微睁的时候,幼年时期的他就会再一次出现在那双圆圆的玻璃珠里。
他似乎变了很多,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白初贺凝视白皎的时间太长,在那双锐利的瑞凤眼里,白皎却忽地有些心慌,急忙撇过了头。
“这样啊这么巧。”他的声音慢慢变小,最后一个字几乎让人听不清。
大庆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惯有的幽默语气,“你们说那时候怎么不搁这儿安个板凳啥的,真是。”
等火车的声音逐渐远去,他们才重新站起来,慢慢沿着原路往回走。
大庆看了眼表,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白皎觉得大庆似乎是在余光里看着自己。
“快五点了,我差不多得回去继续把店支起来,一会儿要来生意了。”
大庆陪着他们走回阴家巷,“你们早点回去啊,一会儿公交车就人挤人了。”
白皎冲他挥挥手,看着大庆回到店里,拉开卷帘门,仔仔细细地把看板摆出来,勤快地用抹布擦的干干净净。
“我们也回去吧。”白初贺的声音在旁边轻声响起。
白初贺叫了出租车。
路上,白皎一直回想着那条胡同的模样,直到快到岭北时,忽然听见白初贺罕见地主动开口请求,“皎皎,可以陪我浅滩走走吗?”
“嗯,好啊。”白皎轻轻点头。
去浅滩的路很复杂,要绕过一大片树林和乱石堆,但两人都轻车熟路,抵达那片熟悉的沙滩。
绕过那块最大的礁石,浅滩边上那些古怪的石头阵露了出来。
白皎遵循着自己多年来的习惯,下意识地走了过去,蹲在一旁摆摆弄弄。
白初贺也在他身边蹲下,陪着他一起。
“卧室就按现在这样也很好。”
白皎摆弄得出神的时候,忽然听见白初贺的声音,才猛然反应到白初贺还在旁边。
他下意识地丢掉手里的石头,但被白初贺捡起,放在代表门廊的一边。
“这里也可以开个窗户,这样在房子里可以看到不同的风景。”
“真的哎。”白皎兴奋起来,叽里呱啦地说了很多。
两个人此刻仿佛都变成了稚童,玩着扮家家酒的游戏,一点一点地构造着不存在于现实的海边小房。
“这样这两间卧室就都——”白皎的声音戛然而止,没有继续说下去。
白初贺没有催他,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白皎沉默了一会儿,他不喜欢这样沉重的气氛,终于想到一个能打破安静的话题。
“感觉去南市好难啊。”他挠了挠鼻尖,笑了一下,“怎么感觉每次去南市都会出现些小问题,这次又没能去成。”
白初贺听着白皎那句“又没能去成”,嗯了一声,“南市离海市很远。”
“远吗?”白皎下意识开口。
南市和海市相邻,沿着同一片海接壤,如果走高速的话大约也就三小时的车程。这样的距离实在说不上远。
“嗯,真的很远。”白初贺的声音响起,他伸手将白皎没有摆正的石头一一整理好,“真的很远远到隔了十二年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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