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健训练结束、内测也做完了, 褚航找不到继续与尤恩静联络的理由。
正好给他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消化那些不敢细品的情绪。
褚航是这样盘算的。
但尤恩静却从不按他的节奏走。
第二日下午，尤恩静发来了两条微信消息, 轻而易举让褚航想起了她的脸庞，然后心跳不争气的雀跃了几拍。
尤恩静：「小川今天下午来试义肢了, 他不好意思亲自和你联系, 但叫我录了段视频给你。」
视频中，李小川穿着G2义肢, 双手扶着练习架, 在听到了尤恩静的指令后开始慢慢向前走。
他的头低垂着, 视线注视着脚下, 专心致志地控制着义肢, 抬腿、迈步, 尽力控制着身体的平衡, 缓步向前走。
走到练习道尽头时，李小川终于抬眼看了看镜头, 但又匆匆低下头，神情里仍满是不自信。
完全适应义肢, 重拾信心, 还需要很多时间。
但至少他愿意走出第一步了。
褚航给尤恩静回复了一个欣慰的表情,
然后犹豫片刻，又打下一行话：「帮我转告小川：过来人的经验——不要心急, 不要过度训练，一步步来。」
褚航的这条回复, 让尤恩静心底的某处被温柔触碰了一下, 暖暖的却也有些酸。
他真的变了很多。
两个月以前还是个阴郁封闭的刺头，现在竟可以用自嘲的语气和别人敞开心扉, 分享经验了。
尤恩静露出一个笑脸，回复：「谢谢分享宝贵经验，一定帮你转达！（击掌emoji）」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尤恩静发来的文字都像活了一般。
褚航能听到她发来每句话的语气，也能联想到她说话时的表情。
他想象着尤恩静一脸严肃表情，将自己的话转达给李小川的场景，不由弯起了眉眼。
有她这位严格又较真的专业人士在场，李小川一定会进步飞快。
褚航不禁回忆起自己第一次戴上义肢走路时的感受——
激动又充满怀疑，每一步动作都看起来小心翼翼，心底却急躁又愤恨，恨不能下一秒就希望像原来一样跑起来。
他再次点开了尤恩静发来的视频录像，这才注意到，画面中，除去努力进行训练的李小川外，还有两个在暗暗用劲的人。
李小川的母亲站在练习架后面，看着儿子缓步向前的身姿，她的眼泪像决了堤一般，一直没停过。
她转过身默默地擦泪，生怕自己会给儿子带去压力。
一旁的小川父亲，屈臂紧紧攥着双拳，屏着呼吸，暗暗用力为儿子鼓劲。
当李小川顺利走到了练习架尽头时，父亲才终于想起喘气，脸颊因兴奋和缺氧而通红。
再回忆起小川父母前一日在他面前深深鞠躬的场面，褚航心里感到阵阵酸涩。
「家人只是同你一样，需要时间接纳你的新标签。他们也在经历痛苦。」
这是昨日褚航对李小川说的劝解的话。
作为旁观者，他真真正正见识了另一个家庭正在经历的苦楚。
褚航难免也联想到自己的父母。
他们在白日强颜欢笑地面对褚航，小心翼翼地维护他的自尊心，将哭泣与叹息藏在深夜。
当年的褚航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只觉得那些担忧与关切全是负担，刺得他心痛，压得他喘不上气。
他不想继续牵连家人，所以他逃了。
离开前，褚航语气决绝：“放我走，我需要空间自己静静。你们也不用这么累、这么痛苦了。”
如今想来，家人的痛苦大概一分未减，还要更添一份担忧。
他有两年没回过家了。
褚航点开了与母亲梁晓茹的聊天界面，上一次的联络还是年初。
母亲发信息询问为他定制的新义肢感觉如何，褚航用惯常的“一切都好，不用挂心”掐断话茬。
一股愧疚感突然在褚航心中升起。
为过去两年的敷衍态度，对父母感到亏欠。
褚航垂着眸，手指屏幕上方犹豫着，想给母亲发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
两年多的自我封锁，他与最亲近的家人都有了疏离感。
犹豫片刻，褚航怅然叹了声气，起身走向台球室。
等他更有底气了，再开口和父母聊聊吧。
——
适应训练结束，尤恩静仔细与李小川叮嘱了义肢使用的注意事项，将他们一家送到电梯口道别。
得了片刻空闲，她掏出手机，看到了蒋西西在不久前分享来的一条某红薯上的视频笔记。
下面还跟了三条信息：
「出事了！！！！」
「看评论！！！！！」
「快！！！！！！」
大多时候，蒋西西分享的笔记不是购物种草就是搞笑内容，不值得太挂心。
但这次满屏的叹号，不免让尤恩静心中一紧，而看到笔记标题时，她的心更是一跳——
「姐妹们！好可怕！差点亲眼看到生命陨落！」
尤恩静紧忙点开了链接。
视频的内容就是昨日在天台发生的最惊心动魄的一幕——褚航伸手将将要跌倒的李小川拽进怀里。
只不过拍摄的角度不同，似乎是从安捷中心的另外一栋楼拍摄的。
博主解释说是陪家人在安捷看病，听到院里来了警车，趴到窗户边看到了有人轻生。
看得出拍摄的妹子当时应该也是在高楼层，由窗口伸出手机就拍摄到了天台的全貌。
只不过，两栋楼的距离并不算近，视频把图像放大了几倍，只能看得清人的大概轮廓。褚航戴着帽子，被拍到了侧脸，五官并不太清晰。
可即便如此……
评论区还是有人提到了褚航的名字。
「歪个楼……没人觉得救人的男生好像很帅嘛（害羞对手指）」
一切是从这条评论开
始的。
「姐妹，你不是一个人！我也觉得好帅，感觉有点像打台球的那个褚航！」
「我没有别的意思，但有人注意到他的腿好像是义肢么……」
「仔细看好像真的诶！救人的小哥哥也是残疾人，好勇敢！」
「所以到底是不是褚航？褚航残了？」
随后，有网友在评论区po出了褚航在消防车旁做笔录的照片：「我当时就觉得很帅，就偷拍了一张，现在仔细看看，真的像褚航。」
从这里开始，褚航的名字开始出现在每一条评论中。
有人翻出了年初他在北港南路附近被偷拍到的那张侧脸照片，与视频中的人做对比。
而安捷就位于北港南路。
零碎的线索开始汇集在一起，将视频中的人的身份指向那个三年前神秘消失的褚航。
笔记发布的时间在昨日。
近二十小时的发酵，热度已经彻底炸锅了。
上千条的评论，近万的点赞与收藏。
满屏幕都充斥着「截肢」、「义肢」、「车祸」、「残疾」等字眼，而在这些刺眼的名词前，是「褚航」的名字。
叹号与问号在评论区乱飞，网友们在寻求一个答案。
就在这时，有个同事路过了窗边，吃惊大声说：“李小川好像被人围住了！”
尤恩静匆忙收起手机，朝楼下跑去。
……
康复中心是视频内容的发生地。
媒体最先找到了这里。
李小川在停车场被六七个媒体人围住，外面还围着一圈看热闹用手机录像的人。
“弟弟，昨天救你的人是不是也是这家中心的病人？”
“救你的哥哥是不是也截肢了？他有说自己的名字吗？”
“你可以具体形容一下当时的场景吗？他和你说了什么还记得吗？”
一个个露骨的问题抛向李小川，直直扎进他的内心。
李小川深垂着头，身体不断向后瑟缩进父母的中间，手指紧紧攥着包裹着义肢的裤料，仿佛如此便能多些安全感。
小川的父母昨天刚受过惊吓，今日又被这种场面绊住，焦急又愤恼。
他们想拉着小川赶紧脱身，可小川却在这时因为紧张或不自信，突然控制不好义肢，如何都迈不动步子。
两个大人手忙脚乱地护着孩子，但四只胳膊实在难敌六、七人的围堵，寸步难行。
尤恩静跑到一楼大厅，叫上保安同她一起疾步赶到停车场。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她动作难免有些粗暴地拨开人群，引得“啧”声一片。
“让一让，别拍了！这是医院！不允许随便拍照！”
终于冲到前面，她脱下白大褂包住了李小川，挡住了他的脸。
媒体见到是工作人员，反倒更兴奋，齐齐将拍摄工具对准了尤恩静。
“请问褚航是这里的病人吗？”
“视频上看他的右腿截肢了，他现在状况怎么样？还能打台球吗？”
尤恩静完全没有理会媒体的发问，凑近李小川，低声问：“小川，还记得刚刚我们一起练习的么？还能走么？”
李小川的稍稍抬了抬头，眼中带着万般惊恐。
尤恩静紧紧抓住小川的胳膊，坚定说：“相信它，相信自己，我们一起离开这好不好？”
李小川勉强点了点头。
在保安的帮助下，尤恩静与小川的父母合力护着他，终于摆脱了人群。
回到康复中心大楼，暂时安置好李小川与家人，尤恩静接到了蒋西西的电话。
蒋西西着急问：“静静，刚给你发的笔记看了吗？！”
尤恩静：“嗯。已经有媒体找到我们医院了。”
“视频被人转到微博了，现在热度已经收不住了。我刚刚跟启哥通了话，酒吧那边也被媒体堵了。”
蒋西西深深担忧：“怎么办？褚航的事可能瞒不住了。”
尤恩静皱起眉头，努力让心情从纷乱的情绪中抽离。
“纸包不住火。”
沉默片刻后，她说：“褚航不会一辈子窝在谷底，该面对的早晚要面对。”
冥冥中，李小川的出现，也许是逼迫褚航战胜心魔的关键一步。
褚航是公众人物。
面对残疾这件事，也许会比普通人难一些，要面对更多或是同情、或是异样的眼光。
但重回顶峰的路，哪有容易的？
尤恩静眼中的情绪沉淀下来——
“这才刚刚开始呢。”
第23章
事情的热度是以指数级发酵的。
蹭热度的账号层出不穷, 不论在什么平台，只要沾上#褚航截肢#的标签，关注度就会不断飙升。
一开始, 网友们主要表达的是对褚航身残的同情和对他英勇救人的赞扬。
但议论的声音多了，难免有人提到了他打假球的传闻。
尤恩静回家洗了澡, 卸去一身疲惫, 刚打开浴室门，就听蒋西西义愤填膺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太离谱了吧？居然有人说褚航是故意露出义肢, 纯纯的作秀, 想复出捞钱……？！”
她皱着小脸, 反手就是一个举报！
“还有更气人的！说褚航靠卖惨博同情, 给自己之前的丑闻洗白？！”
尤恩静默了默, 果然如她预料的那样, 李小川被媒体围堵只是个开始。
当年车祸之后, 褚航便消失匿迹。
国家队发布消息称他要静养，但不久后有网友发现台球队的名单里已经没有了他的名字。
于是各种猜测开始在网络上蔓延, 打假球被除名的传闻便是在那时开始发酵的。
传得最离谱时，甚至有人怀疑车祸都是伪造的, 只是褚航捞够了钱, 找个退赛的理由。
如今, 他截肢的事情被曝光，伪造车祸的“罪名”不攻自破。
但打假球一事, 确实还欠大众一个交代。
可褚航能交代什么呢？
交代他这三年复建失败的惨痛经历，身与心的双重折磨, 让他无暇去顾及名声？
还是承认自己因残疾而绝望厌世, 彻底放弃了台球梦？
不管哪种，让他把过去三年的沉默解释清楚, 无非是要他公开承认自己的懦弱与逃避。
蒋西西的手指噼里啪啦在屏幕上敲着，和网友唇枪舌战。
尤恩静的手机也一直响个不停，新消息提示不断。
微信聊天框顶端的几个名字，都是高中关系不错的同学。
尤恩静挨个点开未读消息，毫无例外——
全部是关于褚航新闻的惊叹与好奇。
犹如三年前，那个与普通人生活很遥远的斯诺克明星，又一次成了同学们私下议论的对象。
而这次，在安捷工作的尤恩静，成了同学们探寻真相的突破口。
她逐一点开消息，再关闭，选择沉默以对。
尤恩静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划过，最后停在「高一二班」的班级群聊里。
几分钟前，一位同学转发了一条新闻到群里：「惊天大瓜！三年前消失的斯诺克一哥褚航被爆截肢！」
后面还跟着一条消息：「卧槽！你看到这条新闻了吗？吓到我了！」
显然是发给另一位同学，但误发到了群里。
但发现时，已经过了撤回时间。
这位同学又在群里补了一句：「抱歉。」
不知是说给谁听的一句道歉，在群里沉寂如同石落水面。
群里保持着死一般的寂静，没人敢接一句话。
褚航的微信静静地躺在群成员列表中，无声无息。
尤恩静点开与褚航的聊天界面，对话停滞在下午关于小川复建的讨论。他的微信头像是一片深邃的黑色，如同一个无底的黑洞，又像是暗无边际的夜空。
尤恩静注视着那片黑色，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她想到了与褚航偶然相遇时，他眼中的阴郁以及他的刻意躲避。
她突然坐
不住了，站起身，“我要出去一趟。”
蒋西西吃惊，“这么晚，去哪儿？”
“去找褚航。”
——
由台球室出来时，黑夜已经笼罩了整个公寓。
客厅内昏暗幽静，唯有沙发上的手机发出刺眼的光。
「嗡——嗡——」
手机在奋力震动着，试图引起注意力。
褚航随手把客厅的大灯打开，拿起手机时，震动刚好停了下来。
屏幕上显示着5个未接电话，都是舅舅梁峯打来的。
他不禁蹙眉，心中感到有些不安，立刻回拨了电话。
梁峯语气着急，接起电话便发问：“阿航，你终于回电话了？！你那边没事吧？”
褚航皱起眉，“发生什么事了？！”
“你救人的视频见网了！俱乐部突然来了很多媒体，他们都在追问…… ”
梁峯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在褚航安静的客厅中显得特别刺耳。但说到一半时，他的声音突然变弱了，像是触及了某个禁忌话题，
“都在问……你腿的事。”
片刻的寂静。
褚航呆立在客厅的中央，灯光照在他的脸庞上，他的双唇紧紧闭合，下颌线条紧绷，神情严肃而凝重。
沉寂三年，他躲在幽闭的公寓，让媒体与大众忘了他。
却不想他竟在这种偶然情况下，以赤裸裸的真实状态出现在公众面前。
梁峯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安慰道：“我打电话是想问问你那边的情况。你住的小区很安全，最近尽量减少出门，熬过这段热度就好了。”
对。他可以和三年前一样，躲起来。
任凭网络上出现再多的流言蜚语，只要他不在意、不回应，大众和媒体总会倦，会再次忘了他。
“俱乐部现在的情况怎么样？”褚航沉声问道。
“哦，我这里你不用担心。俱乐部暂时关门了，反正最近也没什么重要赛事。”
舅舅梁峯的语气轻松却也透着无奈。
事实上，现在的「峯子俱乐部」压根就没什么学员。
自褚航被媒体爆出打假球的传闻，曾经因培养出陈廷宇和褚航两位国家队选手而被捧上神坛的「峯子俱乐部」，在一夜间名声尽毁。
同门师兄弟们被舆论牵连，遭受了不少大众与同行的白眼。
不少曾经与褚航朝夕相处、一同奋斗的好兄弟，因为受不了流言蜚语的压力而选择加入其他俱乐部。
也有师弟本就是因为崇拜褚航而追求台球事业，也因为他的沉默而失望透顶，放弃了台球生涯。
台球俱乐部被重新提及，褚航的家地址大概也会被重新翻出来。
沉默片刻后，褚航又低声问：“舅舅，我爸妈那边怎么样？”
梁峯：“他们暂时搬去你姥爷那边了，让你不要担心，顾好自己就行。”
挂下电话后，褚航看到了刘启发发来的微信，告知他「没事吧」也无奈暂时歇了业。
褚航坐回沙发中，双臂屈着支在腿上，面色凝重地注视着手机。
他看到了高中同学误发到群里的新闻链接。
由那条新闻又关联到了无数写着他名字的报道。
三年前的一切仿佛重新上演。
一时间，与他有关的人员和场所无一幸免，成为大众关注的热点。
受影响的从来不止褚航一个人。
只是他曾经认为自己是个废人，无暇他顾。
那这次呢？他还要躲么？
车祸、截肢、打假球，各种刺眼的字绝不断充斥在眼前。
他的家庭、同门兄弟、朋友伙伴乃至脆弱无辜的李小川，全被他牵连，卷入了一股无法控制的舆论漩涡中。
褚航的思绪混乱而纠结，
这时，尤恩静的身影猝不及防出现在褚航的视线中。
是一条打着#褚航截肢#标签，蹭热度的视频。
网友在康复中心拍到的一幕。
尤恩静冲进人群，紧握着李小川的胳膊，和他说了些什么。
视频的声音太嘈杂，褚航一时没有分辨清。
他皱了皱眉，放大音量将视频重新播放了一遍。
尤恩静神情坚定，声音充满力量，她说的是「相信它，相信自己，我们离开这……」
屏幕的光影在褚航脸上忽明忽暗地映照着，他的下颌紧紧绷着，展现出硬朗的线条。
当视频播放结束，所有的光亮都熄灭，他漆黑的双眸也终于恢复了沉静。
客厅里静得只能听到褚航沉重的呼吸声。
他静默坐在沙发上，回忆着三年来的种种。
三年前，他看到面前是死路一条，没有选择余地。
但现在……
褚航轻轻把手放在了右腿的义肢上，要相信它么？
他脑中一次闪过身边亲友的面庞，以及他们担忧与期待的神情，
没有人强迫他做出选择，
但他清楚，所有人都在等他。
他的脑中蓦地响起尤恩静带着义肢找上门那日的质问——
「以前是媒体，今天是我，明天可能有其他人，你能躲到什么时候？」
良久后，褚航缓缓站了起身，拨通电话。
他的声音低沉而严肃，
“阿宇，我们的球局可能要提前了。”
电话另一头的人顿了一瞬，笑说：“随时奉陪。”
——
尤恩静也不清楚哪来的冲动，她只是不想见褚航再次消失在黑暗中，所以想尽力拉他一把。
她一路焦急地赶到宏愿小区，站到褚航门前，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擅自闯来太鲁莽。
于是，定了定神，给褚航打了通电话。
对方接电话的速度极快，“喂？”
尤恩静的语气保持着礼貌的试探，尽量不让他觉得唐突：“褚航，你现在有时间吗？可以聊聊吗？”
“嗯，可以，有时间。”
他的语气出乎预料的平静。
“方便在你家见面聊吗？”
“好，我等你。”
“那…我就在门口。”
“……”褚航慌张起身：“这就来。”
褚航的状态与她预想的全然不同。
本以为他会与曾经一样，像个警惕防备的刺猬，将自己包裹起来，抵御外界的打扰。
却见褚航打开门，神情柔和平静，没有表露出半点抗拒，“请进。”
尤恩静静静观察着他，不禁心里泛起嘀咕：「难道他还没看到网上曝光的视频？」
尤恩静这日的穿着很随意，随手翻了件T恤与牛仔裤就出了门。
头发刚洗过，着急出门也没打理。偏分的黑直发披散在肩膀，发丝细软看起来很乖顺。
她的皮肤本就白，黑发散下来便更添了几分清冷，那双乌黑的眸也愈发显得明亮。
她就这样突然出现，站在褚航门前，这么盯着他看。
本以为早已得到控制的隐晦情绪，再次在褚航心中波动起来。
凌乱一瞬，他紧忙躲避眼神接触，侧身去给她拿拖鞋。
尤恩静走进屋，目光透过落地窗落在阳台的夜色中，默了一瞬，她问：“可以到外面聊吗？”
褚航愣愣，“好，你等我一下。”
初夏，昼夜温差大。
白天给人错觉像夏天已经到了。
夜晚的气温却不过十度。
褚航换了件长袖卫衣从屋里出来，递了件薄外套给尤恩静，轻声说道：“阳台风大。”
尤恩静接过外套：“嗯，谢了。”
打开阳台门，晚风夹杂着春日最后一丝倔犟的凉意扑上来。
尤恩静太瘦了，褚航的外套在她身上显得宽大，风从下摆往里灌。
她自然而然地将外套拉链拉到头，下巴缩在衣领里，和她高中时穿着宽松校服的样子无差。
这熟悉的模样，让褚航觉得她更亲近了些，神情也轻松下来。
“想聊些什么？”他问。声音融入风中，深沉而温柔。
尤恩静双手搭在阳台扶杆上，面前是北港夜晚炫彩夺目的灯光，可她却反而仰起头，望向了
头顶漆黑的夜空。
褚航站在她身旁，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挂在天边的残缺但皎洁的半轮月亮。
就这么静默了片刻。
尤恩静转过头，直截了当：“褚航，你救小川的视频见网了，截肢的事已经被曝光了。”
她向来直性子，想不出什么委婉的说法
反正在她心里，褚航的腿不该成为他生活的阻碍。
“嗯，我知道了。”
褚航微微颔首，淡然应了一声。
倒是尤恩静露出些吃惊，
已经知道了？
居然这么淡定？
“我看到有媒体骚扰小川的视频了，抱歉，又给你添麻烦了。”
褚航眼皮微垂着，神情充满歉意，见不着丝毫的躲避和怨愤。
“但我还需要一些时间，在那之前，可能还是要麻烦你继续多关照小川，我会尽快解决的。”
尤恩静看向他，“你的意思是……这次决定不再躲避了？”
“嗯，不躲了。”
褚航扭过头，带点玩笑般地回答：“你不是也说，我的思想觉悟提高了么？”
尤恩静抬头注视着他的侧脸，城市灯光与月光交相辉映在褚航的双眸，很亮。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忍不住轻轻抿唇，露出笑意，“那看来，是我多虑了。”
尤恩静放松下来，身子软软靠在阳台护栏上，也换上轻松口吻：“我还担心你想不开，亏得我还一路上都在想台词。”
所以，
她是因为担心，
特意跑来要开导他的么？
他们两人站的很近，空气中隐约有尤恩静身上传来的香味，好似浅浅淡淡的柚子香，又好似错觉。
褚航侧目轻瞄了她一眼，然后眼睫颤了颤，“那，你还愿意说么？”
尤恩静：“嗯？说什么？”
褚航的声音轻如呢喃，“你准备的那些台词，可以跟我说吗？我想听。”
这小心翼翼地请求态度。
尤恩静不禁笑出声，“好啊，那你仔细听好咯，这些都是我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她看向他，认真说：“褚航，我明白残缺的身体让你遭受了许多异样的眼光和评论，而想要尊严和平等，单靠口号一味要求大众去包容是远远不够的。所以，我在努力，希望可以借助科技的力量，尽量去弥补残疾群体在行动能力上的阻碍，创造平等去追逐梦想的机会。”
尤恩静深深注视着褚航，语气愈发坚定——
“G2也许还不是最完美的，但我希望，至少你穿上它，可以有重新拿起球杆，走出黑暗的底气。我会一直给你提供支持，努力让它变得更好、更智能，所以，我们一起加油，好么？”
尤恩静的黑色眼眸里清晰映着褚航的脸庞，他身侧的天空上是那轮皎洁明亮的半轮月亮。
第24章
「我会一直给你提供支持, 所以，我们一起努力，好么？」
尤恩静的声音落进褚航的耳中, 城市川流不息的车流与耳边的微风似乎都在那一刻停止。
她认真注视着褚航，等待他的答复。
「嗯, 谢谢你。」
他应了一声, 毫无破绽地表现出体面与冷静。
但心跳击打耳膜的声音太过杂乱，他甚至不确信自己是否发出了声音。
尤恩静走后, 褚航不知道在阳台吹了多久的风, 才感觉浑身的热度降了下来。
对尤恩静,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愿细想的隐秘情感究竟是什么。
可两个月前, 他甚至不敢想象再次拿起台球杆。
比起最绝望时的痛苦, 如今能再次触碰到梦想的边际已是奢侈。
爱情……他又岂敢奢望？
褚航望向夜空, 月凉如水, 他的眼眸逐渐沉静下来。
——
这一次，褚航的回应没有让大家等太久。
视频爆出的第三天, 「中国台球协会」官方发布了消息——将与「国际台协」协同调查前斯诺克职业运动员褚航的假球案。
这是褚航自愿向台协提出的申请，一是为了自证清白, 二是减少不实传闻对国家队声誉的影响。
与这份消息一同发布的, 是褚航三年前提交的那份「退出国家台球队的情况说明」。
「因个人身体状况原因, 自愿放弃职业台球运动员身份」。
——文件上的这句自述，等同于褚航向大众承认了身残的事实, 以及曾经绝望的选择。
褚航不再是职业球员了。
但他决定重新开始，以清白的身份。
假球案调查期间, 褚航的资产交易被限制, 通讯在一定程度上被监控。
为不给任何人带去多余的麻烦，他尽量切断与外界的联系、减少外出。
正好利用这段时日, 沉下心练球。
一天24小时，除去休息和吃饭，他全部用来打台球和体能训练。
日子单调，只被热爱的一件事填满，仿佛回到了打职业赛的那些年。
运动的需求变大，他对义肢和身体的复检要求也自然有所提高。
康复师小贾与褚航约定了每月一次的上门检查。
“各项数据都显示正常。”
小贾看完了后台的报告，说：“褚先生现在已经跟这个义肢磨合得非常好了。平时残肢没有感觉有什么不适吧？”
褚航摇摇头。
小贾：“那就好，身体其他部位呢？之前腰部的疼痛还在吗？”
褚航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腰，说：“你不提我都要忘了。基本没感觉了。”
小贾笑着感叹：“尤老师新开发的矫正功能真帮了不少客人的忙。只要时刻保持义肢佩戴的位置和姿势正确，身体其他部位的问题都会慢慢消失的。”
尤老师……
褚航以前就听过小贾这么称呼尤恩静。
自上一次在阳台的谈话后，他已经一个月没见过她了。
尤恩静的面容在褚航脑中出现，他迅速掐断细想的念头。
这是他最近练就的新本领——
但凡大脑不受控的想到尤恩静，他就能立刻转移注意力，让自己不去深想，免得陷入其中。
褚航浅浅微笑，回应：“嗯，新功能确实很有效。”
夏日午后阳光明媚，顶层公寓配上落地窗，屋内明亮宽敞。
对比曾经窗帘紧闭的昏暗，小贾吃惊于褚航家里的变化。
但更难相信他那张阴郁冷峻的脸，现在越来越常见到笑容了。
不是刻意为了维持礼貌的假笑，是不经意间展现的温暖笑意。
“对了，请问小川最近的情况怎么样？”褚航问。
小贾边收拾东西边回答：“后来媒体没怎么来过康复中心了，小川恢复了康复训练，一切都挺顺利的，已经开始尝试一些运动模式了。上周我们一起练习乒乓球，他还提到了你说过要带他打台球的事呢。”
看来他找台协发布官方声明，还是起了效用。
褚航欣慰点头，再次露出笑容：“麻烦你转告他，就快了。”
————
不久前，尤恩静随团队赴德国参加医疗器械行业的技术交流会。
回国后，她加入了新的研发项目组，致力于开发新款智能脑控机械手臂。
工作忙起来，时间便过得飞快。
偶然注意到手机弹出的新闻，看到褚航的名字，她想起他的脸，才察觉已有许久未见。
褚航主动配合假球案的调查，使得网上舆论再次变了风向。
那些不实的谣言马上要站不住脚了，公众的讨论更多地转向了对褚航身体残疾的同情与唏嘘。
「13岁入行、16岁辍学，如今的褚航还能重走职业道路吗？」
尤恩静在茶水间吃饭，手机弹出了某乎上的热门问题。
她点开APP，简单浏览了几条点赞较高的回答。
结论都是否定的。
理由总结下来，无
非就是——在竞争这么强烈的行业，出头本就很难，更何况行动受限的残障人士。
不只是运动行业，似乎在社会的各个领域，残障人士都面临着类似的困境——
在这个内卷日益严重的社会，其他人想要成功已经很难了，更何况他们。
这种将残障人士单拎出来，设定不同难度系数的观念，尤恩静向来不认同。
好似在大众的固有的思维里，残障人士注定跟其他人不在一条起跑线上。
然而，尤恩静坚信科技能够打破这种固有的观念，逐渐缩短乃至消除残障人士与大众之间的差距。
虽然社会制度在不断改善，人权平等的观念逐渐深入人心，但仅靠制度显然还不够。
现代科技可以帮助残障人士获得平等的能力，不再受身体的残缺所限制，能够做到和其他人一样的成就甚至更好。
尤恩静相信，褚航可以做到。
他会是给残障群体的一针强心剂。
尤恩静点开微信，给褚航发了一条消息：「一切都好吗？等你复出！加油！」
对方很快回复：「我很好，你也加油。」
附带击掌的emoji，是尤恩静常发的那个。
她展颜笑笑，收起手机，端着咖啡回办公室，再次潜心投入工作。
这条路上，她和褚航是统一战线的盟友。
说好的一起加油，她也要更努力才行。
——
锦程集团总部大楼。
助理敲响陈廷宇办公室的门。
“请进。”陈廷宇暂时放下了手中工作。
助理递上文件：“小陈总，您委托我去查的信息已经全部整理好了，邮箱也给您发了一份电子版。”
“好的，谢谢。”
陈廷宇伸手接过文件，上面印着一家名为「北港在线娱乐传媒公司」的信息。
助理接着说：“这家公司旗下运营了很多社交媒体账号，最早发布褚先生打假球谣言的账号「北港体育最前线」就归属于这家公司，后续关于车祸造假等传闻，最早的踪迹也大多是从这家公司的一些小账号放出的。”
最早的一条褚航打假球的推文，发布在车祸后不久。
当时褚航刚脱离危险，转回到国内的医院。
由于褚航本人一直没有回应，同一个账号便联合其他几个媒体账号，相继发布了一些关于他的推文，拿褚航某场发挥不太好的球局大做文章。
全是些莫须有的推测。
但同时操控数家媒体账号同时散播信息，三人成虎，而褚航本人又一直沉默，公众免不得被带偏。
那时的褚航身心都遭受着折磨，偏在这个时刻，还有人要狠踩他一脚，让大众误解他、同行唾弃他，像要把他压在深渊永不得翻身。
「峯子俱乐部」因为这些谣言名声扫地，昔日同门的师兄弟分崩离析，带着怨恨离开的、直接退出球坛的，哪怕是找到出路加入其他俱乐部的，也受了不少排挤。
陈廷宇翻看着媒体列出的褚航的种种“罪证”，脸色实在不太好看。
助理看得懂他的心思，询问道：“小陈总，要帮您把律师叫来吗？”
“嗯。”
陈廷宇态度果决，“你帮我联系王律师，让他准备两份律师函。一份以褚航的名义，一份以「峯子台球俱乐部」的名义。我们要求这家公司赔偿经济损失，外加公开道歉，缺一不可。”
怎么说他也是师兄，这次该替师弟们做一次主了，也算是弥补自己之前误会褚航的亏欠。
看小陈总这样子是不把这家公司告到破产不罢休了。
助理紧忙应下：“好的，我知道了。”
陈廷宇：“辛苦你了刘助理，这么短时间就翻出三年前这么多资料出来。”
助理笑笑：“不瞒您说，我没费什么劲。最近有个叫「游戏码农西西子」的穿搭小网红，专门开了场直播披露褚先生打假球事件的原委。您手里那份文件，大多都是她扒出来的资料。过了三年，有些原报道网页打不开，或者公众号平台早就改名换姓了好多次，还被她翻出来了，可是花了不少功夫。”
游戏码农西西子？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字？
游戏码农……做游戏开发的？
还是个搞穿搭的？
西西子……
有点耳熟。
陈廷宇脑中不禁冒出了一张脸，以及那张脸下面总是花哨复杂的装扮——
那个在褚航酒吧见过的，态度傲慢的搭讪女。
陈廷宇想起第一次见她，酒吧门口的大牌子上确实写着某家游戏公司联谊party的字样……
昊轩管她叫什么来的？
西西姐？！
陈廷宇不动声色点点头，让助理先去忙了。
他的视线重新回到手边的文件上，扫了一眼。
随后，忍不住拿出手机搜索「游戏码农西西子」的名字。
搜索界面加载出来，他的手机屏幕立刻变得五颜六色，一张带着两个酒窝的可爱娃娃脸，满屏的彩色多巴胺穿搭……
陈廷宇点进蒋西西的个人账号，关于褚航打假球的一条视频被她置顶放到主页最顶端。
不同以往，这条视频里的蒋西西没有明艳的穿搭，发型是最简单的马尾，脸上甚至没带什么妆。
她认真注视着屏幕，两颊酒窝一深一浅地，做了一段简述。
说明自己只是为谋求一个真相而做了这期视频，希望大众不再继续被骗流量的无良媒体的谣言蒙蔽，因为这件事影响的不仅仅有褚航本人，还有无数在台球行业奋斗的人，以及这次救人事件的李小川一家。
之后的视频中，蒋西西没有再出镜，只能听到她的声音解说，以及一条又一条关于谣言不合理之处的分析。
视频下面的配文是蒋西西查找的所有资料的出处。
为了能让更多人看见这个视频，她也用了#褚航截肢#的热门标签，只是旁边还带了一个#守护褚航#的新标签。
有网友在视频下面评论，态度不善：「博主是褚航死忠粉啊？本人都从来没否认的事，你倒是挺着急。」
蒋西西回复：「我不懂斯诺克，不敢自称死忠粉。只是纯纯看不惯网上那帮瞎带节奏的，一个个去举报太费劲，还不如直接捋一遍实情，让大家都看清楚！！！沉默不代表默认，请你不要混淆视听！！抱歉，我这里不欢迎杠精，右上角关闭，请你离开！」
明明一条文字回复，陈廷宇却觉得像是听了条语音。
语气嚣张，特别吵。
但好像，并不讨人厌。
第25章
时隔近三个月, 假球案的调查终于有了结果。
褚航曾是国家队队员，此事涉及到整个球队的声誉与监测体制。
国家台协很重视，为此, 特地举办了新闻发布会。
消失了三年的‘斯诺克一哥’褚航，终于要在大众面前露面了。
褚航首次以残障人士的身份在媒体镜头下出现, 截肢与佩戴义肢的话题, 定然难以避免。
为了确保发布会上义肢不会出现问题，主办方和安捷共同决定安排专业的器械师在场。
褚航的康复师小贾向台协引荐了尤恩静, 她了解褚航的情况, 也是G2的开发者之一, 无疑是最佳人选。
就这样, 尤恩静与褚航在新闻发布会的候场区碰了面。
褚航穿着深蓝色的西服套装, 搭配白色的衬衫, 身材修长而笔挺。
化妆师刚刚为他完成了造型, 他的头发略长了一些，修剪得十分整齐, 额前、鬓角没有任何碎发，面容看起来更加清爽俊朗。
尤恩静站在远处凝视了他片刻。
此刻的褚航, 不是高中时期那个开朗的少年, 也不再是那个倔犟且忧郁的截肢客人, 而是那个在电视屏幕上熠熠发光的斯诺克球员。
他看到了尤恩静，微笑着站起身,
语气平和谦逊：“好久不见，今天麻烦你了, 特意跑过来一趟。”
毕竟出席正式场合, 尤恩静这日也穿着正装，妆容比以往精致。
她抬头与褚航的目光相交, 大方回应一个微笑，说：“能有点新意么？”
褚航一时不解，挑眉 “嗯？”了一声。
尤恩静打趣说：“每次见面都要说一次‘麻烦你了’，就不能换点新鲜的台词么？”
“我……”
褚航冒出一个音就没了下文……
他每次说“麻烦”，的确是真心实意的。
然而，他也确实想不到能为尤恩静做些什么，或者换些什么新鲜的话语。
尤恩静见他真的在思考，不禁嗤笑一声，“不逗你了。这些是我工作职责所在，以后不用这么客气。”
“嗯……”
“我现在要在后台查看一下你的义肢数据，确保你一会儿出场时万无一失。”
尤恩静从包里拿出了笔记本电脑，准备进入工作状态。
她垂眼看了看褚航的腿，此刻他的右侧义肢被垂坠笔直的西裤遮掩着，不仔细看不出一样。
犹豫一瞬，尤恩静问：“等下需要你把裤子拉上去一些，我去问问有没有空闲的小房间？”
褚航立即明白了她的用意。
她是担心褚航露出义肢，会引来其他人的异样的眼光。
曾经哪怕是在康复中心的时候，他也总是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褚航环顾了一下四周，旁边有不少工作人员正在准备着，摄像师、化妆师，还有他的前国家队教练，以及台协的一些人员。
反正大家都知道了实情。
他也已经站在这里，准备面向镜头和大众了，还有什么好一直遮掩的呢。
褚航抿抿唇，“没关系，就在这里吧。”
“嗯，好。”
尤恩静让他到椅子上坐下。
她先通过电脑检查了后台的数据显示一切正常后，便蹲到褚航的腿边。
褚航没有踟蹰，轻轻将西裤往上拉至膝盖。
视觉的冲击大于人脑的想象，即便周遭的这次人都知道实情，但确确实实看到褚航的机械义肢的模样，众人依旧难免侧目。
站在不远处的教练，甚至不忍一直看，垂眼叹了声气。
尤恩静很快完成了所有检测，说：“义肢一切都稳定，不会有问题的。”
褚航点点头，“嗯，我知道。我和主办方说了最近都做了定期的检查，不会有问题，但他们还是希望当天能有专业的人士在场，所以不得不……麻烦你。”
又在说麻烦她了。
还真是语言贫乏……
话音落，褚航难为情笑笑。
"我明白，毕竟这次是你首次公开露面，台下众多媒体，还进行现场直播，主办方和安捷都非常希望确保万无一失。\"尤恩静收起手中的检测报告，准备去交差。
褚航把西服裤子放下，正要起身，却见尤恩静瞥了他一眼，似乎注意到了什么。
"诶，等一下。"
她说着放下手中的工作包，突然又蹲到褚航腿边。
褚航的动作僵了一瞬，看到尤恩静极其自然地帮他拽了拽西服的裤脚，理平了之前没注意到的褶皱。
然后尤恩静重新站起来，看着他说："看到你状态这么好，我也很开心。"
只是句发自内心的欣慰感叹。
尤恩静的语气淡然随意，可却让褚航的心狠狠猛跳了数下。
内心深处，某种以为已经消失殆尽的情绪，又有翻涌而来的趋势。
褚航及时收住自己的视线，不在于尤恩静的脸庞停留，随即轻声说了句"谢谢"。
尤恩静将所有的工作东西收整好，把背包挂在肩头，
"那我先去会场了。全程我都会在场，如果义肢出现问题，你让工作人员通知我。不用担心，我向你打包票，它会好好配合你的。相信它，自信地上台！"
褚航点头，“好。”
这些日子的磨合，他从心理上已经完全信赖了G2义肢，把它当作身体的一部分。
一场新闻发布会，并没有什么剧烈的运动需求，褚航并不担心，甚至觉得主办方要求器械师来有些小题大做。
直到他得知安捷安排的人是尤恩静，才没有继续拒绝。
因为他实在无法忽视自己的那份私心，想让尤恩静亲眼见证他回到公众视野的模样。
……
三年没有在公众场合露面，若说褚航心里没有一丝忐忑，是假话，
这次发布会不仅是为了打破谣言，还他一个清白之身，也是他在大众面前承认自己的残缺、懦弱与逃避的时刻。
他心中免不得仍有自卑与对未来的不确信。
但纵然如此，对台球的热爱以及对于身边亲友的责任，还是可以超越一切，让他愿意去直面过去三年的黑暗时光。
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
尤恩静的话语像是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帮助他平复了心中的忐忑。
新闻发布会准时开始了。
在众人与镜头的瞩目下，褚航步伐平稳、坚定的走进会场。
他身着笔挺的西服，完美地展现修长的身形。他站在会场中央站定，灯光璀璨照在他的双眼，漆黑有神。
褚航轻轻拿起话筒，嘴角勾起了恰好的弧度，绅士且大方，
“大家好，我是前国家台球队队员、职业斯诺克运动员褚航。”
尤恩静坐在台下，凝视着褚航。
当会场灯光洒在他身上那一刻，周围的一切都忽然黯然失色。
她满眼都是那个在赛场上驰骋的斯诺克猎豹，
也是那个笑容谦逊的台球绅士，
这才是她认识的褚航啊。
台协详细公布了对褚航过去赛事的审查结果，以及对其资产的详细调查。
结果显示，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褚航参与打假球或赌球。
他的每一笔收入都清清楚楚，正如他的为人和对台球事业的热爱一样，纯粹干净。
现在是反击的时候了。
褚航宣布，他已决定采取法律手段，针对制造和散布不实传言的媒体发起诉讼。
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些因他的谣言而被牵连的同门师兄弟们讨回公道。
记者提问：“既然褚先生您从未参与假球事件，为何在三年前没有出面澄清？”
褚航的神情暗了几分。
这是他必须要面对的事——
承认自己的逃避与懦弱。
沉默片刻，褚航重新抬起眼，缓缓开口：“曾经，我以为自己拿不起球杆了，无论外界怎么评价我，都不会改变我残疾的事实。我经历了复健失败的惨痛经历，一度颓废到想放弃所有，所以认为那些流言蜚语都不重要。但是，我后来发现，那些不实传闻不仅影响了我，也牵连了其他人，我需要承担起责任，保护我的亲友和同门师兄弟。”
记者追问：“是什么让您的心态发生了转变呢？”
“身边亲友的支持和等待。”
褚航说，他的目光在台下某处停留了一瞬，露出笑意——
“还有，到后来我才相信，佩戴义肢也可以重新拿起球杆，漂亮地打球。”
此言一出，会场上一片哗然。
记者们争相提问，
“褚先生，您的意思是，您将重返国际赛场吗？”
褚航无奈回应：“很遗憾，我现在已经失去了职业球员的资格，需要从业余赛开始重新证明自己。到国际赛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的声音深沉但有力，“我清楚这条路并不好走，但即使走得再慢，我也会坚定地向前。”
随后，媒体的问题主要围绕褚航的身体状况和他未来的台球职业规划。
尤恩静看着台上愈发自信和坚定的褚航。
她知道，他已经迈出了那一步——
他彻底接受了自己残缺的身体，只有如此，他才能坦然面对未来路上的阻碍。
……
发布会结束时，阳光还盛。
褚航从台协大楼的后门走出，夏日的热浪扑面而来。
他脱掉西服外套，用手指勾在肩头，
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遮住刺眼的阳光。
“在这儿呢。”
褚航正四下张望着，停车场传来熟悉的声音。
陈廷宇非要来接他，说有人想见他。
褚航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夏日明媚阳光下，陈廷宇穿着白衬衫和西裤，双手插兜站在那里。
他的身旁是一群同样穿着的人，打扮的人模人样，脸上却各个都是拽上天的表情。
那是曾经与褚航并肩作战、驰骋在大小赛场的师兄弟们。
他们一起出现了，来接他了。
褚航笑笑，迈开步子走向他们。
陈廷宇仗着五公分的身高优势，像从前一样一把搭上褚航的肩膀，咧开嘴笑说：“欢迎回归！”
“欢迎回归，师哥！”
“师弟，可算回来了！”
其他师兄弟的声音也纷纷响起。
这群人凑在一起就没了正经样子，凑上前拍褚航的肩膀，或者直接上手揉他的头发，短短几秒钟就把他的精致造型弄了个乱七八糟。
陈廷宇爽朗：“走，喝酒去！师傅等着咱们呢！”
第26章
算上陈廷宇, 这天一共来了六个俱乐部的师兄弟。
加上褚航本人与教练梁峯，八个大男人整齐地穿着衬衫西裤走进餐厅，颇是一道好看的风景。
然而, 进入包房不到半小时，每个人的衬衫扣子就已经扯得七七八八。
甚至有两名兄弟直接脱掉了衬衫, 仅剩一件背心, 毫无顾忌地放开了膀子喝酒。
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褚航的这次重大事件, 这些师兄弟们也有段时间没有相聚了。
陈廷宇今年刚回国, 这也是第一次跟大家见面。
其他几位兄弟, 虽说都是一个俱乐部出来的, 但现在归属不同球队, 且大多都淡出了职业赛场, 有自己开俱乐部当教练的, 也有加入台协做裁判的，聚少离多。
总归到场的这些, 还都活跃在台球界，已算是幸事。
兄弟们频频举杯, 为褚航沉寂了三年后重新出关而欢庆
褚航是这场聚会的主角。
他和每个人都撞了杯, 一轮下来后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有了发热的感觉。
趁着头脑还清晰, 褚航找了个借口离席，让兄弟们先尽兴。
离开热闹的包房, 他拐进走廊尽头的楼梯间，将喧嚣隔绝在外。
他有个重要的电话要打。
褚航清楚父母一直在关注他的动态。
今日发布会前, 父母忐忑的心情, 一分不会比褚航少。
包括舅舅突然来到北港见他，应该也是与父母通过气的。
褚航的父母是做生意的, 两人都是思想开放、精明能干的人。
正是由于他们的开明，褚航才能在展现出台球天赋后，走上职业道路。
在这条追梦路上，褚航是幸运的。
他的家庭无论在经济上还是精神上，都给予了他巨大的支持。
褚航沉了沉呼吸，掏出手机给母亲发了通视频电话。
两年多以来，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联系父母。
梁晓茹很快接起了电话，语气不乏惊讶：“儿子，怎么这个时候有空打电话？你舅舅不是说你们在聚餐么？”
果然，母亲在时刻通过舅舅了解他的动态。
背景是褚航熟悉的陈设，父母已经搬回了家里，这让他稍微安了些心。
“嗯，是在聚餐。其实发布会结束，我就想给你们打个电话，结果直接被兄弟们拉来饭店，一直耽搁到现在。”
褚航停顿了一下，问：“我爸在家么？”
话音刚落，梁晓茹身侧便探出了父亲褚国良的脑袋，“怎么了阿航，有什么事么？”
他的语气严肃、简洁，听起来似乎有些冷淡，但眼神却流露出深深的关心。
褚航了解父亲，他是情绪不爱外露的人。
当年，面对褚航的截肢，他也表现的平静，只有到深夜无人时，才发出沉闷的叹息。
现在父母都在眼前，褚航已经很久没有仔细观察过他们了。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疲惫，这些天来被媒体骚扰，不得不暂时搬出家。
加上得知褚航被调查的消息，父母难免为他担忧，估计这段日子都没休息好。
褚航心中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楚和愧疚。
他吸了吸气，沉声说道：“爸、妈，对不起，这些日子让你们跟我受苦了……”
孩子与父母之间，说“对不起”总是显得有些生疏，但这句话他欠了他们太久太久，必须要说出口。
褚航继续说：“不光是这段时间，最近几年，我都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
母亲梁晓茹张开口想要说什么，却突然声音一哑，没能出声。
她的眼眶已经红了，紧忙避开摄像头调整状态。
父亲褚国良则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低沉的声音说：“一家人不需要说那些。父母担心孩子是理所当然的，我和你妈之前可能给了你太多的压力，没有对你起到好的作用。现在能看到你走出来，我们非常欣慰。”
褚航：“是我以前忽视了你们的心情，谢谢一直以来你们对我的爱和包容。”
听到这句话，母亲梁晓茹刚刚整理好的心情又被触动了。她刚在屏幕前露出半张脸，眼泪就从眼角滑落下来。
在褚航心中，母亲一直是个顽强乐观的女强人形象。
哪怕是褚航截肢之后，选择康复中心、制定义肢等，梁晓茹也是冲在前面拍板做决策的那个。
正因如此，褚航才在夜深人静听到她的抽泣时，感到愧疚与压力。
“你哭什么？儿子这边的事情都澄清了，解决了，这不是好事么？！”
褚国良扭头责备妻子，但声音里也藏不住轻微的颤抖。
“对，是好事，我只是太激动了。”
隐忍已久的情绪流露了出来，梁晓茹紧忙抽了张纸巾擦掉眼泪，冲屏幕勉强笑笑，欣慰中又有些许的难为情。
一家三口第一次将这件事摆在明面上讨论，也是第一次都将情绪外露，
隔着屏幕，褚航能感觉到父母的心酸。
他压了压喉咙的酸涩，说：“我很想立刻回家和你们好好聚聚，但我最近刚刚恢复练球，想赶在明年的职业资格赛前尽量找回曾经的状态，年底前还有几场选拔赛要打。等忙完了这阵子，我一定马上回去。”
梁晓茹的声音仍哑着，但露出了笑脸，用一如既往的坚定语气，说：“儿子，我们为你骄傲！你放心往前冲吧，爸妈是你的后盾！”
褚国良点头，言简意赅：“你忙你的，我们这边不用你惦念。”
结束通话后，楼梯间的安静又恢复了。
与父母的和解，让褚航心中最后一点沉积的压抑情绪也消散了。
褚航花了些时间才让自己的眼眶恢复如常，然后吸了吸鼻子，步伐轻松走出了楼梯间。
……
再回到包房时，师兄弟们都已经喝得脸颊泛红，谈论的仍是句句不离斯诺克。
他们在聊今年正在举行的斯诺克世界赛事。
斯诺克的国际职业排名赛一般在每年夏初开始，直至次年春季结束。
此时已近九月，褚航还有八个多月的时间为下一赛季做准备。
在这之前，他需要重新获得斯诺克的职业资格身份。
有位师兄突然问道：“师弟，以你的资历，你想打职业赛，世台协应该会直接给你发外卡吧？用得着从业余赛打起吗？”
外卡是国际台协向斯诺克明星老将或年轻但排名不高的球员直接发出的比赛资格邀请卡。
收到外卡的球员可以跳过资格选拔赛，直接进入职业赛级。
褚航曾经是世界积分排名第一的斯诺克选手，按照以往发放外卡的标准，褚航的身份和成绩是符合条件的。
只不过……
现
实有更残酷的因素需要考虑。
“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和曾经不同了。台协无法确定我的能力是否还和以前一样，直接发外卡的话，对其他努力拼到职业资格的选手不公平。所以我还是需要从小比赛开始报名，先证明自己的实力。”褚航如实说。
桌上陷入片刻安静，刚刚问话的师兄这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偏提到了褚航的痛处。
正难为情想找些其他话来找补，便见褚航笑笑，神情是许久未有的坦然——
“说实话，这么久没打球，要我直接上职业赛场我心中也没底。从业余赛打起没什么不好，我也能认清自己的实力。”
在褚航心中，
从他接受自己残疾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彻底放下了曾经光辉的成绩。
他是一个重新开始的斯诺克球员。
一步步往上走，他不着急迈多大的步子，只想踏实地向前，将每一步都踩实。
——
近三个月，尤恩静与团队全心投入在新款智能脑控机械手臂的研发。
他们每天从天一亮就钻进研究所，泡到天黑才回家。
除去睡觉外，时间几乎都花在设计程序、做实验、与团队开会等重复枯燥的事情上。
到今日，新产品终于完成了系统初测阶段。
她心情不错，决定约蒋西西去酒吧喝一杯。
尤恩静有段日子没来「没事吧」了。
再走进这里，陈设已经大变了模样。
原本一楼的卡座区域的一些椅子被移走了，增加了不少美式九球与斯诺克球桌。
看起来更像一个专业的台球俱乐部了。
至于二楼，
原先开阔的、只有一些护栏作为隔断的斯诺克专区，如今已经装上了半隐私落地窗。
似乎变成了一个不对外开放的专属空间。
尤恩静抬头看去，隐约看到里面有两个人影在晃动。
蒋西西正在吧台和刘启闲聊。
见到尤恩静，她立即露出激动神情：“静静，天天听你们谈论褚航，我刚可算见着他本人了。”
“嗯？”尤恩静略显惊讶，“他来这里了么？“
蒋西西指指楼上：“喏，在上面，教昊轩打球呢。”
原来二楼隐隐绰绰的身影是褚航和刘昊轩。
他现在已经放下顾及，肯出门打球了，也终于想起挽救自己的这家台球酒吧的生意了。
自褚航的新闻发布会后，这里的客人明显多了起来，台球桌也有一大半都亮着灯。
蒋西西继续说：“我感觉他和以前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礼貌绅士！特意跑下来为辟谣视频的事向我道了好半天的谢，我打趣说让他认刘昊轩做徒弟，让我这个幕后指导有点成就感，他也没犹豫立即答应了。而且……！”
重点都在后面。
念叨了好多次的帅比老板，到底没让蒋西西失望——
“他现在身材也太好了吧？！之前看他救人的视频时我还没注意，但他今天穿的是打球的正装，那个肩膀、那个腰、那胸肌……嘶哈……无法想象你之前是怎么跟他共处一室，还能专心做复健训练的。”
对于褚航身材好的事实，尤恩静也认同。
她想起褚航穿着曾经的正装出现在她眼前时的情景——
衬衫紧绷在他身上，肌肉线条明显，确实比从前结实了许多。
她当时也没吝啬地夸了他“很帅”。
是真心话。
尤恩静：“擦擦你的口水，清醒点，我是去工作的好吗？不专心还能怎么样？再说，我不专心帮他复健训练，你能见他走出家门？”
说起自己的专业领域，尤恩静向来有这份自信。
褚航现在的状态，总归她是有功劳的，这点她很骄傲。
蒋西西努努嘴，嗔她：“半句离不开工作，就你劳模！近水楼台，白白浪费。”
“……”尤恩静没话可接，转头看向刘启，转移话题——
“启哥，我就一个月没来，这里怎么变了这么多？”
刘启边给尤恩静调酒，边抬抬下巴，示意楼上，
“老板的决定。他把之前的顶层公寓卖了，所以决定把二楼改成专业练球房，给他和俱乐部的兄弟们用。”
尤恩静惊讶：“褚航把公寓卖了？他搬家了么？”
刘启点点头， “嗯，还是在同一栋楼，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决定要搬到低层，所以把阿宇之前的那套二楼小户型买了过来。”
突然搬到了低层 …？
尤恩静记起自己上次爬了18层去找他之后，为了紧急情况的安全考量，严肃和他提过此事。
褚航当时答应会仔细考虑，看来不是句敷衍。
她不由掀起眼皮，再次望了望楼上的朦胧身影，双唇轻抿着弯起，流露出笑意。
刘启将调好的柚子酒递到尤恩静面前，随口问：“阿航要知道你来了，肯定会下来喝一杯，要不我现在就去叫他？”
“不用、不用，我不想打扰他，让他专心打球吧。”
尤恩静嘬了一大口柚子酒，冰凉清香的液体瞬间扫去夏日的黏腻，浑身的疲惫仿佛也被一扫而光。
久违的放松。
……
其实，即便不是为了感谢蒋西西，褚航也已经默认了刘昊轩这位徒弟。
他之前只是在等自己恢复清白身份，可以光明正大的拿起球杆。
在球桌前，刘昊轩脸上的征服欲与兴奋，令褚航想起年少轻狂时的自己。
他也意识到，对斯诺克的热爱，从来都没有半分减少，在经过了时间和现实的考验后，那份执着变得更加深沉。
练习到一半时，刘昊轩嚷口渴，跑到靠窗一边的休息区拿水喝。
他打开冰箱门，脑袋伸进去瞧瞧，然后犹犹豫豫地开口试探：“那个……师傅，我想……”
「喝可乐」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见褚航头也没抬，当即拒绝：“别想，你爸不让你喝。”
刘昊轩丧气地拉长音“哎——”了一声，“我爸怎么连这都跟您提前嘱咐啊……”
说完，他无奈掏了一瓶矿泉水出来，咕嘟嘟灌了几口。
然后溜达走到落地窗前，去看自己的操心老爸。
落地窗有一半的隐私玻璃贴，这样楼下的人不能看到里面人的活动，但楼上的人站在窗边，却可以透过没有玻璃贴的部分观察楼下的场景。
刘昊轩：“咦，静静姐来了。”
这下，
褚航的头从台球桌上抬了起来，
手中推球杆的动作跟着稍顿了一刻。
但很快，他的视线又回到了台球上，动作极其干净利落地收了桌上剩余不多的几颗彩球。
随后，便见他把球杆收回到架子上，走到刘昊轩身边，向吧台的方向看去。
尤恩静的状态是少见的放松。
她一手端着酒杯，一手轻轻支着下巴，与蒋西西和刘启聊天。
聊到开心处时，眉眼自然流露出浅淡的笑意，两颊微微泛着红晕——
很好看。
忽然间，那双眼睛轻轻抬了抬，看向了二楼的方向。
褚航的目光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与尤恩静对上，心跳随即漏了一拍。
因为站在高处，他微垂着眼帘，很好地遮盖了掠过的慌张。
四目相对一瞬，
他们向彼此露出笑容，默契地颔首点点头，熟人一样的打了个招呼。
小屁孩刘昊轩咧开嘴，朝尤恩静挥手，又指了指身边的褚航，向她炫耀自己成功认师。
兴奋劲儿还没挥洒一半，就听褚航拍了拍他的脑袋，说：“今天先到这儿吧。”
“？”刘昊轩：“啊？！”
褚航：“你该写作业了。”
“不是说陪我打到八点么？这还没到时间呢，师傅！”
“欠的时间下次补给你。”
褚航转身向门口走，心情似乎很好，语气轻松：
“请你喝可乐，当补偿你的。”
第27章
细想来, 以往的每一次碰面，尤恩静都是器械师的身份。
哪怕是那次深夜，在阳台的谈话, 她也是以专业的角度劝慰开
导褚航。
完全抛开工作以外的的碰面，这还是他们两个旧同学重逢后的第一次。
麻烦了尤恩静那么多次, 今日是他的主场, 褚航得好好款待她一番。
他由练球室走出来，步伐透着轻快。
可步子刚迈下几节台阶, 褚航的视线便不经意注意到, 一个年轻男人正端着酒杯大步走向吧台。
似乎是蒋西西认识的人。
男人在和蒋西西热情招呼后, 很自然地转向了尤恩静, 带着笑容主动与她攀谈起来。
见到这一幕, 褚航不自觉放缓了下楼的步子。
来搭讪的是蒋西西的同事, 曾在联谊party上与尤恩静有一面之缘, 对方友好大方地介绍自己。
尤恩静微微一愣，对面前的人并没有什么印象, 但还是出于礼貌，微笑回应了声“你好”。
男人继续说：“西西经常在我们面前提起你, 说自己闺蜜是很厉害的医疗器械师……”
蒋西西毫不谦虚, 搂着尤恩静的肩膀——
“不是很厉害。我说的是‘超厉害’好不好？我们静静研究的可都是国内最先进的产品！”
尤恩静讪笑解释：“产品是整个团队的科研成果, 我只是很幸运在一个非常专业的团队内，有机会接触到现在最领先的技术。”
“想加入这样的团队, 也得专业能力过硬才行。”
男人显然是有备而来，见话题打开, 紧忙顺着问,
“我在互联网行业工作，一直对人工智能很感兴趣, 前阵子看报道，说德国有家医疗公司将AI与脑控系统结合，开发了新的技术，不知道国内有没有考虑也往这个方向发展？”
这正是尤恩静最近刚加入的项目。
她点点头，回答：“当然！我们已经开始努力，研发新的脑控手臂了，我相信未来不久就会让大众看到成果……”
对方表现出兴趣，又开口询问了几个关于新技术的问题。
说到她的专业领域，尤恩静的眼睛愈发亮起来，笑容也充满自信。
褚航的脚步停留在楼梯上，望向吧台方向的尤恩静。
距离很远，他并听不清吧台的人在谈些什么，但却可以看到尤恩静的神采奕奕的模样。
她似乎很开心。
这让褚航不由也跟着她轻弯起嘴角，而眼眸却不自觉暗淡了一些。
他的目光在她脸庞上停留了片刻，随后缓慢垂下眼帘，选择转身重新迈上了台阶。
见谈话的气氛活络了许多，搭讪的男人认为时机成熟了，指了指不远处，向两位女士发出邀请，
“我和朋友在那边开了两个球桌，要不要一起去玩？”
而就在这时，尤恩静的目光却不经意穿过男人的肩膀，注意到了楼梯上的褚航。
她清楚看到了褚航低垂下眸，脸上的落寞无处掩藏。
像是有什么在尤恩静心上轻触了一下，
有些痒又有点酸，令她瞬间心神不宁。
蒋西西朝同事指的方向看看，见大都是公司其他部门的熟悉面孔，热情挥了挥手。
许久没有打台球了，蒋西西搓搓手，有些跃跃欲试。
“去么？静静？”
蒋西西转头向尤恩静询问，却见她呆看着楼梯的方向，心不在焉。
“哦，我不会打台球，你们去玩就好。”
蒋西西顺着她的目光，瞟了眼二楼的练球室，不禁低低笑笑，知道自己闺蜜的注意力已经跑走了。
于是，在不解风情的男同事再要开口试探前，蒋西西便及时打住了话茬——
“她不想打就别勉强啦，走，我去跟你们打两局”。
蒋西西拽着男同事离开了，尤恩静暗暗松口气。
她的目光忍不住又向二楼飘去，朦胧的落地窗后，只剩下一个身影。
褚航与刘昊轩的训练好像已经结束了。
「他刚刚是准备下楼，和我们喝一杯的么？可为何到了中途又放弃呢？」
尤恩静脑中挥之不去褚航落寞的神情，所有心绪都被落地窗那个晃动的身影牵动着。
既然压不下去这份慌乱……
尤恩静向刘启讨了两杯柚子酒，起身上了楼。
……
整个二层剩下褚航一个人。
他动作缓慢地将斯诺克球桌摆好，准备新开一局。
思绪却不受控似的，一直无法集中在面前的台球上。
这是第一次，他手中握着球杆，脑中想的却是其他事情。
尤恩静被搭讪的场面不断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她的相貌那么出众，这种事肯定常有发生。
褚航没资格去介意，可偏难以抑制心里隐隐的低落。
他俯在桌上，轻轻推杆。
台球相撞的清脆声音终于帮他逐渐平复了心情。
然而，突然的敲门声再次扰乱了他的专注。
褚航直起身望向门口，尤恩静手中端着水晶杯站在那里。
刚刚所有的努力，在一瞬间功亏一篑。
褚航的心绪再次被翻搅起来。
尤恩静脸上带着抱歉的笑：“不好意思，打扰你了。介意我在旁边看你打球么？”
褚航一怔，视线下意识看看落地窗的方向，疑惑问：“你……不和朋友一起么？”
“西西的同事正巧也来这玩，他们在喝酒聊天。我和那些人不熟，还是看你打球比较有意思。”
尤恩静的脸颊有些微微泛红，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原因。
但双眼还是清澈有神的，她抬起头，黑色瞳仁满满映着褚航的脸庞，
“可以么？我会很安静的。”
水晶杯中的红柚颗粒本来已经沉底，却因尤恩静刚刚上楼时的晃动而重新漂浮起来，亦如褚航心中那些丝丝缕缕的感情。
“好。”
……
球桌旁有专门的观球沙发与桌子，尤恩静安静坐在那里。
褚航就在她视线所及的地方，身着正装、手握着球杆，球桌的白色灯光打在他身上，一切都神圣起来。
尤恩静突然出现，让褚航的心绪慌乱了一阵。
但球局开始，他俯身在球桌上，所有的烦杂便开始逐渐消散。
相反，余光中能看到她的身影，反而让褚航更为安心，刚刚的低落情绪也消失不见。
开始的几杆，他打的小心翼翼，但没一会儿就找到了节奏和手感，气息平稳下来，击球的速度快了起来，眼神也愈发凌厉。
两个人没有刻意找话说，但安静的氛围却似恰到好处，能让人放松。
整个练球室，除了规律的击球与落袋声外，听不到其他声音。
尤恩静的心神也逐渐平稳下来，脑中开始思索一个严肃的问题——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在意褚航的？」
单因一个失落的身影，就让她那般心慌意乱。
这不寻常。
作为优秀的工程师，她相信一切呈现的结果，都该有迹可循：
——是复健训练时，看到褚航表露出的坚毅与执着的瞬间？
——还是在天台，见他勇敢抓住小川的时刻？
——也可能是在阳台谈心那次，他仔细倾听她劝解时的温柔？
——又或者在发布会现场，他重拾信心的意气风发？
一幕幕接连冒出来，尤恩静不禁心中一怔。
这些与褚航相处的细枝末节，她竟能如此清晰的回忆起。
思路到了此处，尤恩静突然感觉浑身有点发热，慌乱的感觉又涌上来。
她今天是怎么了？！
尤恩静干咽了一下，喉头发干，于是紧忙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柚子酒顺着喉咙向下，瞬间给她降了温。
可今天的酒不知为何格外的烈，仅一瞬，热度又反扑回来，脸颊的温度反而更升高了一度，头也有些发昏……
「褚航的身材也太好了吧？！那个肩膀、那个胸肌、那个腰……嘶哈……」
蒋西西的话像是在尤恩静脑中埋下了一颗小种子，她当时没在意。
而此时此刻，
经过酒精的浇灌，那颗种子开始肆意生长，
操控着尤恩静的视线从台球转移到褚航被衬衫包裹的结实手臂、肩膀
、腰，
她眼前画面开始变得有些梦幻、恍惚……
……
观球沙发在台球桌的右侧，褚航的这一球刚好冲向那个方向。
他全神贯注地击球，然后视线随着红球滚动的方向，看向球桌中袋。
台球干脆入袋。
褚航直起身，自然而然拿起桌边的巧可粉，涂抹在台球杆头。
再抬起眼时，他感受到了右侧投来的目光。
他的身子顿了顿，忍不住朝沙发的方向看去。
只见尤恩静一双幽黑的眼睛，充满醉意与疲倦。
她的脸颊红红的，稍侧着身子窝在沙发中，头轻轻靠着沙发的靠背，视线直直看向褚航，而不是球桌
褚航错开对视，强装淡定走到白球边，观察局势。
可余光里，尤恩静的头也稍稍移动着，一直追在他身上。
心跳在不受控地迅速升速，褚航瞬间感觉到有些口干舌燥。
「她为什么这样盯着我看，有话要说？」
「要不要假意口渴，顺便和她说两句话？」
脑子正飞快转着，怎料他再次看向尤恩静时，却见她浓密的长睫毛很慢地忽闪了两下，像是再也支撑不住眼皮的重量，闭上了眼。
睡着了？
褚航：“……”
他的心跳依旧很快，神情却柔和下来，然后嘴角不自觉露出温柔笑意，心道：「不是说看我打球有意思么？却接连两次都在我练球的时候睡着了。」
褚航看了看摆在沙发边的水晶杯，还剩下近半杯柚子酒。
这种果酒度数不算太高，她的脸竟已经红成了这样。
尤恩静身上穿的是白日上班的装束，应该又是加了班后，从公司直接过来的。
他听小贾提起过，尤恩静最近在忙一个新项目，出了一次远差，还经常加班。
想来，应该是最近累着了，所以喝了些酒，身体稍有些放松就睡着了。
尤恩静睡的很轻，睫毛不时会颤动几下。
褚航不忍心打扰她，轻轻将台球杆收起，关掉了球桌上方刺眼的灯光。
炎炎夏日，酒吧冷气开的足。
台球室没有薄毯，他担心尤恩静受凉，便偷偷将中央空调调高了两度。
但愿，楼下的客人别发出埋怨。
随后，褚航轻声走到尤恩静身旁的观球沙发上坐下。
两张沙发之间隔着一张放酒水的方桌，
很近，褚航甚至可以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
他侧目默默注视着尤恩静的面庞，违背他一直以来的绅士作风，褚航心知肚明却克制不住。
他清楚自己躲避不了这份感情了。
他喜欢上尤恩静了，但现在的他，能给她什么呢？不是每次见面还都在麻烦她么？
……
尤恩静没有睡多久，酒精的后劲让她口干。
她缓缓睁开眼，光线昏暗让她懵了一刻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
桌子上未喝完的柚子酒已经不见了，换成了一杯水。
她直起身来，看到褚航坐在台球桌另一面的观球沙发，一只手臂支着头，闭目养神。
明明她身侧就有地方坐，他怎么跑那么远？
尤恩静深深望向那张沉静的面庞，又想起了褚航落寞回避的身影。
「你在想什么，褚航，你对我…是什么样的感觉？」
第28章
练球室的昏黄灯光照在褚航脸庞上, 睫毛的侧影随着他安稳的呼吸有规律的轻轻颤动。
说来看褚航打球，结果自己先睡着了，尤恩静有些难为情。
现在看他这么安静地休息, 她又不忍吵他。
于是静静注视了褚航片刻后，留了张字条, 便动作极轻地离开了。
不久后, 小鬼头刘昊轩从二楼角落的隔间内推门而出，嚷嚷着：“我去, 空调坏了么？热死了！”
褚航猛然睁开眼, 下意识看向球桌对面。
空荡荡的沙发与桌子好似尤恩静从没来过。
他有些怅然若失地叹声气, 刚站起身, 注意到了球桌边上的字条——
「抱歉, 我最近太累了, 今天很放松, 所以又不小心睡着了。下次一定保证精神饱满看你打球！」
褚航的眼眸不禁露出温柔笑意，尤恩静的字迹还是那样熟悉, 让他回忆起高中时无数个夜晚，她拍照发来的作业和课堂笔记。
这位一丝不苟的学习委员每天发来的内容都只有几张照片, 多一个字都没有, 像个机器人。
而他的回复也是千篇一句的「谢谢」。
在不说废话这点上, 那时两人倒是默契。
这么想来，从一相识, 他就是麻烦尤恩静的那个。
高中时是在学业上依靠她的帮助，如今大家都是成年人了, 再相见, 竟然还是他先麻烦她，想想还真是有些丢人。
好在他现在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一蹶不振的褚航了。
往后的日子里, 除了说一声「抱歉，麻烦你了」，他该找机会为尤恩静做些什么吧。
这样想着，褚航忍不住又把纸条的内容读了一遍。他把手上的纸条仔细折了两折，揣进了西裤的口袋里。
刘昊轩跑到中央空调控板，一通捣鼓。再一回身，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球桌边上的褚航——
“咦，师傅！你还在呢，怎么没开灯啊？”
褚航没回答他，把球桌的灯光再次调亮了。
刘昊轩跑到球桌旁，看到散落的台球，更纳闷了，“师傅，这球怎么只打了一半啊？”
褚航淡定走到球杆架拿杆，说：“我休息了一下。”
“可是，你不是定了规矩，说只要开了杆的球局就必须打完才能休息吗？”
刘昊轩追在褚航身后，骄傲说——
“师傅的话我都记得可清楚了——斯诺克考验的不单单是球技，还有球手的耐心和毅力。”
嗯，记得挺好。
褚航清清嗓子，不接他话茬，转移话题：“你作业写完了？”
“没有……”
“那你小子还废什么话，写作业去！”
刘昊轩赖着不想走，“诶呀师傅，你就让我看会儿球吧。那办公室里巨热，真的，不知道是谁疯了，刚刚把空调调高了好几度，我差点热死！”
这事怪他，褚航本想等尤恩静睡醒了，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温度调回去的。
“……”
褚航瞥了眼刘昊轩望向球桌的期待眼神，把手中球杆递给了他，说：“剩下的球你来打。”
“耶——！”
“别得意忘形，丢一颗球就立刻回去写作业。”
刘昊轩撇嘴笑：“知道啦，师傅。你瞧好吧！”
——
酒吧距离尤恩静与蒋西西的住处，只隔几条街道。
男同事想送两人回家，被婉拒。
夏日晚风温柔，足以轻拂走尤恩静身上残存的一丝醉意。
然而，她脸颊的红晕还未完全消散，便听身边的蒋西西按耐不住激动——
“刚刚人多，快憋死我了。快说说，你和褚航怎么回事？”
尤恩静保持淡定：“什么怎么回事？”
蒋西西姨妈笑：“别不好意思，我都看到了，你上楼之后没多久，二楼的灯就全暗了。都是成年人，我不介意听些细节，来吧！慢慢讲。”
那真得让她失望了。
尤恩静如实说：“我睡着了，然后褚航怕影响我，把灯调暗了。”
蒋西西眨着眼睛，等待下文，结果却半天没听到声音。
“？”蒋西西：“没了？”
“没了。”
“那他呢？你睡着了，他在干嘛？”
“他……”尤恩静想了下，学着褚航支着头的样子，说：“就这样，闭目养神。”
“……？”蒋西西难以置信，“就没谈谈心？”
尤恩静摇头。
“那至少聊聊天吧？”
“聊倒是聊了。”尤恩静伸出一只手，“大概五句吧。”
两人边走边聊，此时已经到了家里。
蒋西西仍瞪着
一双疑惑的眼睛，实在想不通，“所以说，你跑上楼，就是找个了安静的地方睡觉？”
这么说，也不是不行……
虽然尤恩静最开始也没想到自己会睡着。但事实看来，她除了去睡了一觉，确实什么也没发生。
“我最近确实太累了，能有个放松的机会不是挺好？”
尤恩静说着，打了个哈欠，然后拍拍蒋西西——
“不说了，我先去洗澡咯，你也早点休息。”
蒋西西：……？？是我想多了？
睡觉前，尤恩静走到窗边拉窗帘。
夜空中明亮皎洁的月亮让她不禁多停留了片刻。
夜色真美——和那晚在褚航家夜谈时，看到的一样美。
尤恩静望向夜空，今日的月亮也不是完整的圆。
可即便它有一部分的残缺，也并不影响它的光亮可以照亮整个夜空。
她突然就觉得不那么困了，有些贪恋此时的月光。她走到阳台伏在栏杆上，发起呆来。
褚航不经意间出现在她脑海里的次数，确实是越来越多了——
为了救小川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勇敢露出自己的义肢，新闻发布会上西装笔挺、光彩夺目的样子，衬衫包裹下的优秀身材，打球时专注的神采……
想到这一幕幕，她的心跳再一次慌乱起来。
就是这种感觉，在练球室看褚航打球的时候，她的心里也是这样的感觉。
明明觉得头脑纷乱，却又在那个时刻不想从中抽离。
她对褚航……已经不再是最初的器械师对待客人的那般心情了。
她真的有了其他的感情，那远比工作复杂得多。
尤恩静细细思量了良久，最后还是败下阵来。
感情比科技难懂多了，仿佛证据确凿，又像无凭无据。
但在她更明确内心的感情前，还是把这个小秘密藏在夏天的风里吧。
——
赶在周末开始前，尤恩静与团队收到了新款智能手臂的模型。
这款新产品致力于将当下最先进的人工智能技术与义肢脑控技术相结合，从而达到对佩戴者发出指令的更准确解读。
不同于机械下肢，手部义肢一直以来追求的都是更加精密的技术。
目前市场上的机械手臂大多可以满足佩戴者的需求完成简单抓、握、击打等指令，而如何更准确的操控关节多且复杂的手指，一直是医疗器械行业的多年来所追求的目标。
在人工智能逐渐强大的当下，将其与机械义肢相结合是个必然趋势。
因为涉及了脑控系统，需要很长的临床试验过程。
这项研究并不是一个短期便能见到成果的项目，需要极具耐心以及随时面对挫折的准备。
对此，尤恩静从没有过犹豫。她是自愿申请加入这个项目的，研究智能手臂，是她进入这个行业的初衷。
如今，能见证并参与到技术的革新，她心情激动地难以复加。
在拿到手臂模型的那一刻，尤恩静觉得先前三个多月日以夜继的努力，全部都是值得的。
整个团队的人聚集在一起，看着智能手臂一项项完成电脑发出的测试指令，手指一下下的动着，脸上都是兴奋与欢喜的表情。
团队的每个人加入项目的初衷和目标不同——
有人是追求科研突破、有人仅仅是完成工作。
但当他们看到成果就在眼前时，脸上兴奋与欢喜的表情是相同的。
尤恩静有科研理想，但同时也有一个私心——
她要帮自己的好朋友完成梦想。
尤恩静给备注是“依依”的微信好友，发了条手臂模型的视频录像，配上数条消息，字里行间都藏不住欢喜：
「依依姐，这是我正在研发的新产品。」
「你看，它的手指多灵活，戴上它，你一定可以自在地弹钢琴，和以前一样！」
「我们离梦想越来越近了！」
尤恩静想象着依依戴上它，在舞台的聚光灯下自信弹钢琴的样子，嘴角上扬露出笑容，眼眶却是潮湿的。
……
当日晚些时候，尤恩静收到了康复师小贾发来的一条视频——是褚航在教李小川打台球场面。
李小川的康复训练很顺利，他已经掌握了大部分功能，可以自在操控义肢完成行动需求了。
视频中，褚航俯着身，耐心地教李小川打台球的动作，并亲身示范如何更好的利用义肢让身体保持稳定与平衡。
褚航：“尝试着将身体的重心向后调整，像这样……自信点，不用害怕，G2义肢完全可以承受你的体重，不会跌倒的。”
他的声音平静且沉稳，不断鼓励着李小川，给予他信心，帮他一点点打破心理障碍，完全的相信G2的能力。
尤恩静被褚航的温柔与善意所触动，但也不禁心生自豪。
褚航也曾经历过这个过程，当时陪在他身边鼓励他的人是尤恩静。
是她改变了褚航，而他正受了她的鼓励，在努力帮助其他人了。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尤恩静期望的方向走——她所研发的产品得到认可，实实在在地改善、提升了残障人士的生活质量，帮他们走出身体与心灵的困境。
尤恩静给褚航发了条消息：「谢谢你愿意教小川打台球。你是他心中的榜样，有你陪伴，他一定会很快找回自信的。」
褚航：「不用客气，能出一份力，我很开心。」
尤恩静笑了笑，从表情包中选择了最常用的击掌emoji，发给了褚航。
同一时间，她的手机在手掌中震了一下——
褚航默契发来：「击掌emoji」
第29章
这天是三个多月来, 研究所的同事们第一次按时下班。
没几天就要立秋了，这群人还没享受过夏天。
抓着夏天的尾巴，经理梁平犒劳整个团队去吃烧烤。
餐后, 大家还不尽兴，谁都舍不得将这个得之不易的夏夜提早结束。
某位女同事提议：“要不要找家酒吧, 一起再喝点？”
“也行。”梁平推了推厚重眼镜, 问：“去哪家？我没经验，你们谁有好提议？”
女同事：“诶, 我记得恩静不是经常背着一个酒吧的帆布袋子么？叫什么来着？”
突然被cue, 尤恩静愣了一下, 侧目看了看自己放在座位旁的帆布袋, 那还是「没事吧」生意不好的时候, 刘启用来做宣传准备的周边产品。袋子质量不错, 她竟一个夏天都没换, 经常拿到单位当手提包用。
现在的酒吧生意可比那时好很多了，根本用不着她这样做宣传, 没想到却在这时起到效果了。
她笑着拎起袋子，指着上面的logo说：“「没事吧」, 是家台球酒吧。”
梁平：“台球行, 好几年没打了, 可以来两杆。”
尤恩静笑，大方响应：“好啊, 那我这就给酒吧经理打电话定位置。”
……
练球的中场休息时刻，褚航会下意识走到落地窗边, 向下看。
即便他不愿承认, 但眼睛很诚实，很快在一群男男女女中捕捉到他最想见到的身影。
尤恩静来了。
她这日居然去了台球区。
尤恩静不会打台球, 所以在观球沙发处和两位女同伴聊天，样子轻松自在。
一旁的球桌边站着四个男人，分两队在打传统八球，每个都兴致勃勃，但看起来都不像很熟悉规则的样子。
几个人都穿着比较正式的工作装扮，大概率是下班之后一起行动过来的。
褚航思索了一瞬，转身收起台球杆，走下了楼。
和刘启确认了一桌都是尤恩静的同事后，褚航挑选两了瓶珍藏的威士忌。
随即沉了沉气，委托小店员准备了酒杯，随他一起走向了球桌。
尤恩静的余光注意到了有人向这边走来，她抬起眼。
见到是褚航，她有些吃惊，朝他摆了摆手。
这是第一次，尤恩静见他主动走进人群，来打招呼。
两个女同事顺着尤恩静的视线，看到穿着衬衫西裤、身
材挺拔的褚航，登时都露出些羞涩。
用手肘碰了碰彼此，眼睛注视着前方，嘴唇保持不动地小声讨论，
“你快看，那是不是褚航啊？”
“好像是、好像是，本人比视频还帅诶。”
一旁的男同事们也注意到了他，从球桌直起身来。
“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们聊天、打球了。”
褚航面带歉意地笑说，“我是这里的老板，也是尤恩静的同学，我叫褚航。”
听到他如此自我介绍，尤恩静稍稍一愣，不禁觉得与他的关系亲近了些。
“我知道你啊，斯诺克一哥嘛。前阵子还在网上看到你救人的新闻呢，很酷。”
球桌前的耿直男同事开口说道。
他是由衷的感叹，甚至伸出了大拇指，但一句话提了两个敏感话题，多少让在场的人都觉得有些汗颜。
身侧的经理梁平紧忙拍了下同事肩膀，示意他闭嘴，然后脸上堆笑说：“难怪小尤对你之前那次G2报修的事特别上心呢，原来你们是同学。怎么样？产品现在戴着没问题吧？”
这位更甚，直接提起义肢来了。
真是……
一个比一个‘会聊天’。
尤恩静抽抽嘴角，“……”
她看向褚航，却见他似乎并不以为意，依旧带着谦和微笑，大方回应，
“嗯，G2很好，其实我过来也正是因为这件事。很开心能有机会见到各位这么优秀的器械工程师，谢谢你们研发出这么好的产品。我这里也没什么别的可款待大家的，就带两瓶收藏的酒过来，希望有幸跟各位喝一杯。”
“瞧瞧人家说话这水平，毕竟是经历过新闻发布会的，就是不一样。”身边的女同事不禁小声嘟囔着。
然而天知道，
走过来前，这些话褚航在心中反复演练了无数次。
时隔太久，他需要重新适应这样的社交场面。
原本还想让这样的场面晚一点再来，给自己多一点准备的时间，尽可能表现的完美无缺。
可今晚褚航有些心急，不为别的，只因之前他在尤恩静面前实在展露了太多狼狈不堪的样子。
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自己以后有一天会如此在意这个忽然闯进生活里的“同学”。
现在，他控制不住内心的急切，即便有些难为情，但直白来讲，他想在尤恩静面前弥补自己的形象。
是作为男人的自尊心也好、是虚荣也罢，褚航想让尤恩静看到自己原本的样子，哪怕这只是个小小的开始。
梁平：“行啊。来，来，一块儿喝一杯！”
隔着几人，尤恩静望向褚航。
骨子里，他一直是这样体面的人。
只是这些年，自卑与伤痛让他把这一面掩藏的起来。
尤恩静想起了蒋西西的描述，四年前，风头正盛的褚航在同样的地点，开庆功宴的场景。
那时的他，要比此刻更耀眼吧。
尤恩静忽地感觉内心有些酸涩。
她不敢想象曾经那样意气风发的人突然跌落谷底该有多么难过，不敢想象那么漫长的晦暗褚航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然而眼前的褚航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自信从容，更比从前多了一分沉稳，过往的伤痛慢慢沉淀成了一个男人的坚实厚重，凝在他此刻微扬的嘴角上。
想到自己也在其中陪伴了他一程，尤恩静的耳根竟不自觉微微烫了起来。
褚航没有在球桌旁久留，和众人喝了一杯后，便将两瓶酒留下，先行离开了。
不希望因为他的原因，招来太多旁人的关注，让其他人不自在。
他前脚刚走，后脚女同事们就开始小声议论起来：“我记得，褚航之前是咱们这儿的头号刺头来着，复健训练、检查什么的，一点都不配合。”
“是啊，前阵子不还闹着要换医院吗？把义肢都退了回来，而且还不要退款，中心那边的严主人直接打电话都留不住他。这也没过多久，怎么态度忽然这么好了？”
谈论了几句之后，大家好像同时意识到什么，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了尤恩静。
尤恩静：“……？”
“老实交代……”女同事挑眉捅了捅她，“你用什么办法降服你这老同学的？”
尤恩静自信一笑，说：“就不能是因为我们的G2真的好用，所以俘获了这位刺头吗？”
女同事摇头：“不对，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他态度突变得实在太可疑了——说，是不是上学的时候他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难道是他有什么只有你知道的黑历史？”
“他上学的时候……”
尤恩静摆出认真思考的模样，“经常因为打台球比赛而缺课，大家见他一面都不容易。而且他高二就退学了，实在跟我没太多交集。”
这话丝毫不假，那两年，她与褚航的交流，全都停留在每日常规的发作业任务上，实在乏味可陈。
更何况……黑历史？
那时的褚航那么耀眼，浑身上下都是闪光的标签——“天才少年”、“学神”、“校草”……
他……哪有什么黑历史？
尤恩静勾起唇角笑笑，视线微微抬起看向二楼练球室的强光下，晃动着的高大身影。
褚航，不是一直都这样耀眼夺目么？
他之前，只是被乌云暂时蒙住了光彩罢了。
……
尤恩静敲响练习室的玻璃门时，褚航正在观球沙发上观看近期某场斯诺克比赛的回放。
他紧忙按了暂停键，站起身来。
尤恩静：“太好了你还没走。”
其实，褚航这日的训练计划早就做完了。
但尤恩静还没离开，他也还没有跟她单独聊上几句，说说话……
有点不甘心。
好在，没有白等。
褚航：“你怎么上来了？同事们都散了么？”
“嗯，都撤了。”
尤恩静很自然地走到褚航身边的沙发坐下，说，“今天谢谢你啊老同学，请我们喝酒，还给那么大折扣。”
她也选择了用这个称呼，好让他们的关系显得不那么生疏。
本来是全免单的。
但尤恩静坚持说如果免单，她以后都不好意思再带朋友来了，褚航才无奈作罢。
“应该的。你带朋友来照顾生意，我作为老板，当然该出来招待。”
尤恩静：“我同事性格都比较耿直，他们说的话还请你不要介意，绝没有恶意。他们只是和我一样，不认为你的腿该成为特殊对待、特别在意的事情，所以才没有多虑就提起。”
这点，褚航没有怀疑。
若说这世上有哪些人会丝毫不对别人身体的残疾而有异样的眼光，大概就是在医疗行业的这群人了。
相反，他们是在努力奋斗，消除残障人士与大众之间的壁垒的人。
“放心，我都明白。”
褚航淡然笑，问：“倒是你们这些大忙人，怎么今天有空一起来喝酒了？”
“团队最近在研发新产品，忙了一整个夏天，今天终于见到了产品雏形，大家都很开心。”
想到新款智能手臂，想到她的朋友依依，尤恩静深深吸了吸气，充满希望般地说：
“我们都在朝着目标前进呢，褚航。”
褚航侧目，看她脸上掩藏不住的笑意，也跟着欢心起来。
他抿唇轻轻笑着，在心里默默说——
「终于不再是我一直麻烦你，而是可以和你并肩向前了。」
“哦，对了。”
尤恩静突然想到什么，转头问褚航：“下次小川再来的时候，可以通知我么？我想看你们一起打台球的样子。”
“好啊。”褚航爽快答应，转瞬眼带笑意问，“你确定……你有兴趣看台球？”
“……”尤恩静难为情，“那两次睡着，真的是意外。”
本就是一句玩笑的话，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些。
褚航没有再继续话题，却不想尤恩静顿了顿，像是仔细思索了一下，
继而又缓缓开了口——
“其实，我也不是真的爱看别人打台球，我只是想看你打。”
又是这样。
真诚又淡定的口吻，好似没有掺杂任何目的在讲述一件事实。
她甚至没有看他，却就这么轻易地在褚航心中掀起巨浪，让他心脏在胸腔狂跳。
“那……你愿意来看我和阿宇的球局么？”
褚航稳了稳呼吸，问。
那将是他重拾球杆后，第一场正式与他人的比赛，他是以专业的态度去看待的。
“嗯，当然。”
尤恩静点头回道，随即脑中不受控似的冒出一个想法：
「若是可以的话，你重回顶峰的每一步，我都想亲眼见证。」
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尤恩静感觉呼吸滞了一瞬，随后神智又有些散乱。
她鲜有觉得情绪不受控的时刻，但最近已经有了两次。
趁着理智还占据上风。
尤恩静站起来：“不打扰你看球了，我先走了！”
褚航随她起身，说：“你朋友今天不在，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叫个车就好。”
说罢，尤恩静没再犹豫，背上包，指了指电视，示意褚航继续看他的比赛，然后径直离开了。
褚航在原地愣了一瞬，走到落地窗边，看着尤恩静快步离开的身影。
刚刚是错觉么？
他好似从这个一直严肃又理性的器械工程师身上，看到了一丝……
慌乱？
第30章
直到第二天, 尤恩静仍没收到好友「依依」的回复。
两人的微信聊天界面停留在她前一日发送的关于智能手臂的消息。
依依是个右臂截肢的残障人士，相对于打字，她更习惯发语音消息。
有时收到信息时不方便讲话, 到后面因其他事忙碌起来，忘记回复微信的情况不算稀奇, 尤恩静对此并不介意。
依依的父亲与尤恩静的父亲是旧交。
两家以前住在同一小区, 关系很亲近。
依依比尤恩静大两岁，两个女孩都是独生子女, 从小一起长大, 亲密的像亲姐妹。
哪怕后来为给依依治病, 她的父母卖掉了小区的房子, 换了住处, 两家人依旧走得很近。
尤恩静工作虽忙, 但仍会时常和依依联络, 她习惯将日常发现的一些可爱的事物随手分享给对方、对天气发发牢骚。
但这段时间，尤恩静先是出国学习, 后又一头钻进了新产品的研发里，与依依的联络少了些。
两人最近的一次联络还是两个月以前, 尤恩静那时在加班, 错过了视频通话邀请。
凌晨回家才看到依依发来的数条语音留言与照片, 激动地宣布她交了男朋友，迫不及待地和尤恩静分享她的爱情故事。
照片是依依用左手举着手机的自拍, 她的义肢右手与男友紧紧相握，脸上满是自信与甜蜜的笑容。
自那以后, 依依的朋友圈中多了不少与男友约会、出游的动态, 幸福无以复加。
现在的智能义肢技术可以让她和其他人一样工作、恋爱，享受丰富多姿的生活, 尤恩静由衷为她开心。
她给依依发了条消息：
「依依姐，在忙么？有没有空视频？」
等了半晌，没有得到回应。
想着依依可能没注意看手机，尤恩静没太在意，赖了会儿床，起身去忙家务。
可过了整个上午，她的手机都安安静静的。
尤恩静尝试着直接给依依发去了视频邀请，对方也没有接。
是出去玩，没有看手机么？
尤恩静笑着留言给她：「是不是又和男朋友出门约会去啦？我没什么急事，就是想你啦，想看看你！晚上回家了记得联系我。」
蒋西西走出房门，正巧看到尤恩静对着手机微笑的场面，不自觉露出同款笑容，说：“没事儿对着屏幕偷笑，我的静静怕不是恋爱了吧？”
“嗯？”尤恩静一本正经回答：“不是，是依依姐恋爱了。”
蒋西西“咦”了一声，问：“依依姐？是你在老家的那个弹钢琴的发小吧？”
记忆中，上大学时的经常听尤恩静将这个名字挂在嘴边，蒋西西也大致了解她的情况。
“嗯。”尤恩静点头，把依依发来的照片递给蒋西西看。
蒋西西看了看，瞪大眼睛，毫不吝啬地夸赞：“依依姐真是大美女，笑得真甜！”
尤恩静自豪挑眉：“那是，你没见她弹钢琴的时候呢，更美。”
在依依心底，不能像从前一样灵活自在的弹钢琴是她的遗憾，尤恩静现在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弥补她的遗憾。
见她又对着手机屏幕笑，蒋西西催促：“马上要出门看褚航打比赛了，你还不赶紧去打扮打扮？”
“？”尤恩静悠闲：“我看他，又不是他看我，我打扮什么？”
“……”
然而此时的悠闲，在尤恩静走进练球室的时刻便撑不住了。
她没想到现场会来这么多人。
除去褚航与陈廷宇昔日的俱乐部师兄弟外，舅舅梁峯还带了几个小学员赶来，都是和刘昊轩年龄相仿的小少年们，整整齐齐排排坐在观众席。
今日的练球室也与以往大不相同，
整个场地被重新安排、布置过，斯诺克球桌被撤走了一些，只剩下一台摆在正中央，两侧整齐摆放着观球的座椅。
专业的记分灯牌与摄像头都亮起起灯来。
本以为裁判会是刘启，结果也是请了俱乐部目前正在做专业裁判的兄弟来担任。
一切都按照专业的赛场来要求的。
看得出褚航很重视这次比赛。
这庄重的环境让尤恩静也不免有了些赛前的紧张感。
唯一不同的是，这里没有选手候场区，所以褚航和陈廷宇两位比赛选手此刻就站在球桌旁，等待开场。
两人都穿着全套的打球正装，白色衬衫，黑色的背心马甲与西裤的套装，连领结也没有落下，一丝不苟地系在的领口。
这就是当年斯诺克界的鹰与豹的风采么？
难怪媒体会如此称呼他们，虽然已过了数年，两人都不再是当年的桀骜少年，但多了岁月的沉淀，他们英气不减还更添了份沉稳。
这时，褚航的余光注意到了尤恩静，冷峻的神情立刻添上些柔色。
他小心放下手中的球杆，走到观球区，礼貌向尤恩静与蒋西西打招呼，“欢迎你们来。”
随后，便见他指了指场地侧面，说：“想喝点什么？那边准备了水、饮料、茶。”
尤恩静不禁失笑：“知道了老板，你今天是要比赛的球手，就别操心这些了，哪有选手还亲自来迎接观众的。”
“对，褚航，你快别分心了，专心准备比赛。”
蒋西西撇了球桌旁的陈廷宇一眼，见他一如既往的冷傲模样，忍不住又补充一句，
“我们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好好灭灭那人的嚣张气焰。”
早听尤恩静说过，蒋西西与陈廷宇两人互看不顺眼，今日算是亲眼见到了。
褚航笑着“嗯”了一声。
其实，他也只是找个理由，想在开场前，和尤恩静说说话而已。
今天非工作日，尤恩静的穿着简单随性，灰色的短袖与白色阔腿牛仔裤、帆布鞋，头发松松软软散在肩头。
看多了她严谨认真的工作状，来到他的主场，能见到尤恩静这般舒适自在的样子，褚航也跟着感到舒心，紧张消散了一半。
“比赛快开始了，那我先过去了。”
“嗯。”尤恩静抬眸看褚航，眼角翘起好看弧度，不给他任何压力，只说：“享受赛场。”
另一半仅存的紧张也就此消失，褚航双眼带上自信笑意，“会的。”
……
说是场娱乐赛，但赛制完全参考了职业斯诺克选拔赛。
两位选手共将进行七局比赛，优先赢得四局的一方获胜。
比赛按计划的时间，准时开始了。
场内的喧闹在一瞬间消失。
斯诺克是场精细运动，场内任何的动静都可能影响到选手的注意力，从而造成失误。
所以不管赛前场内多喧闹，比赛正式开始时，也要保证绝对的安静。
褚航与陈廷宇走到球桌中央，绅士握手，以示对彼此的尊重。
众人的神情是兴奋的，周遭却落针可闻，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中央的球桌上。
第一局，
陈廷宇获得了先手机会。
虽多年未打球，但他的经验和技艺还存在。
陈廷宇的开球便直接显露出了职业球员的水准——
他采用了四库开球。白球在轻碰了红球堆左下角的第一颗球后，分别撞击底库、左库、继而从蓝球右侧穿过，撞击右库与顶库，最终停在了顶库绿球的斜后方。
完美的一杆下马威，让褚航难以出杆。
果然，陈廷宇还是最好的对手。
这几个月准备的时间，他也在苦练，找回了不少曾经的状态。
仅一杆便成功挑起了褚航的胜负欲。
褚航垂眸认真观察了球桌片刻，像只野豹在为狩猎作准备。
然后，他从容不迫俯下身，紧紧盯住面前的台球。
没有多余的顾虑，在最佳的出击时刻，干脆地推杆！
褚航直起身，嘴角露出势在必得的微笑。
只见白球迅猛向前滚动，撞击球桌右库后，回弹向左，轻松越过了挡路的彩球后，成功破了陈廷宇的防守！
紧接着，白球再次撞库，而后行进速度减弱，最终轻柔贴上红球堆。
球堆几乎丝毫未动——
没有给对手留直接进攻的缺口，反而逼着对手的下一杆将球堆打开。
一切都是他规划的路线，分毫不差，证明他的出杆是稳的，身体也是稳的。
整个球室是静谧的，没有人发出声音，但尤恩静却明显感到气氛在一瞬间轻松了许多。
包括陈廷宇与舅舅梁峯在内，俱乐部的人都已经太久没有见过他打球的样子。
所以在刚刚那一刻，所有人的呼吸都是不自觉停滞的。
而当褚航稳稳打出那漂亮的一杆后，一众人的神情才放松下来。
作为师傅和亲人的梁峯，甚至红了眼眶。
同样站在赛场的陈廷宇，久久注视着自己最好的兄弟，眼中有欣慰也有心酸。
褚航见他发愣，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用下巴指了指身侧的黑板，问：“怎么，怕了？是不是觉得追不上那一笔了？”
陈廷宇压下心中万般情绪，咧开嘴角笑，“开玩笑，我小陈总什么时候怕过。”
赛场气氛活跃了许多，但局势却越来越令人兴奋。
几轮防守下来，善攻的陈廷宇等到了时机，拿到了先进球的机会。
他丝毫没手软，单杆拿了63分的成绩，基本锁定胜局。
褚航只有一杆机会。
尤恩静远远凝视着褚航，不自觉为他捏紧手指。
她明白，于褚航而言，重新走进赛场的意义，超越输赢。可心底又忍不住期盼他可以获胜。
褚航已经完全沉浸在了球局之中，神情专注且沉着，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并没着急出杆，而是绕着球桌缓缓观察了一圈。
完全掌握了局势后，才见他从马甲的口袋掏出巧克粉，熟练抹在球杆头，随后不慌不忙俯下身。
做好了万全准备后，这只猎豹开始了他的进攻。
台球相撞时，尤恩静分明在褚航的眼中看到了从未有过的凌厉。
而后，随着一声声台球落袋声与观众的掌声，这份凌厉光芒越来越盛，几乎像火一样，在他眼中燃起来。
即便如此，褚航的动作依旧是平稳的。
他没有打快球的习惯，可一旦做好了准备，也不拖泥带水，出杆干脆利落，没有意外、没有偏差。
最后一颗黑球落袋后，裁判报出——
“67分。”
褚航一杆清台，逆转了赛局。
“我的天！神仙打架！太精彩了！“
终于能放声说话了，蒋西西憋了一肚子的感慨，汇成了这一句话。
全场掌声雷动。
褚航与陈廷宇相视一笑，再次握手。
陈廷宇说：“打得不错，好像没退步嘛。“
褚航笑：“你也不差。”
场上的掌声还没结束，众人却忽然见褚航转过身，面向了观球区的观众们。
他的视线缓缓略过「峯子俱乐部」的师傅与每一位师兄弟的脸庞，然后向这些人深深鞠了一躬。
为自己这三年对他们造成的麻烦表达歉意，也是感谢大家的等待。
直起身后，褚航的目光又落到了尤恩静身上。
两人的目光交汇，皆没有躲避。
褚航的双唇轻轻动动，说了声“谢谢”。
尤恩静微微一怔，笑起来，向他比了个大拇指。
——
精彩的开局已经让观众大饱眼福，但对于场上的两人却只像是热身。
第二局是褚航开的球。
刚开局不久，原本还该是互相防守的阶段，陈廷宇便迫不及待发起了进攻。
是个非常危险、容易犯规的位置，但这只雄鹰向来敏锐又大胆，抓住了机会，并在这局以单杆84的成绩赢了比赛。
而这个单杆高分记录，很快又被褚航的92分刷新。
双方的胜负欲都被挑了起来，比赛也越来越激烈。
输赢被抛之脑后，场上两人的神情愈发兴奋，多次打出精彩斯诺克，给对方设计障碍，陷入缠斗。
他们打得酣畅淋漓，观众看得也尽兴。
若不是从某些角度可以从褚航的西裤的轮廓中看到机械义肢的形状，很多时刻，大家都忘却了他身体的变化。
中场休息时，观众人仍难以从球局中抽离，兴奋地讨论，
“今天会不会有机会看到一杆破百？！”
“有可能！他们俩都有很多次一杆破百的记录！幸运的话，没准还能见证147满杆呢！”
比分一直咬的狠死，谁也不甘示弱。
到第五场比赛结束，褚航以3:2暂时领先。
第六场是赛点。
若是褚航能拿下这一局，便可直接获胜。
几杆精心策划的防守之后，褚航等到了绝佳的进攻机会。
他依旧稳扎稳打，动作中看不出丝毫的焦躁。
观察、俯身瞄准、击球、球落袋、得分，这个过程不断重复着，每个球的走向都精心设计，且毫无偏差。
“46分。”
“51分。”
“58分。”
随着裁判的一声声报分，桌上的红球在减少，留给陈廷宇的机会也在减少，胜利的天平几乎要完全倒向褚航的这一边了。
眼前的这一杆，白球依旧按照褚航所规划的路线，停在了绝佳的位置。
褚航沉着走到白球的位置，将巧克粉抹在台球杆。
他的视线紧紧注视着台球，做好准备，正要俯身向球桌。
耳边却猝不及防传来一声「砰——」的巨响。
声音是从观球区传来的。
场内所有的人都被这突来的声响吓了一跳，纷纷侧目，露出不满神情。
褚航暂停了击球的动作，也直起身看向了声音来源，而后，呼吸不由一滞。
居然是尤恩静！
她不知是为何原因，似乎是着急要离席，可就在仓皇站起身时，碰翻了身后的座椅。
“对不起、对不起，借过一下！”
尤恩静脸色惨白，声音也在颤抖。
她慌张越过了身边的几个观众，向门口跑去，竟连座椅都没顾上扶起。
身旁的蒋西西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动吓愣了。
缓了一瞬，才紧忙帮尤恩静扶起椅子，跟着说了几句“抱歉”，快步追了出去。
「出事了！」——这是褚航脑中瞬间冒出的判断。
不然
以尤恩静的性格，绝不会在这样的场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周遭观众小声嘀咕了几句，再次将视线转回到赛场上。
“请选手稍作调整，比赛继续。”
见室内恢复了安静，裁判提示道。
褚航转头看向球桌，努力将注意力专注拉回到面前的球局上，目光中却掩不住深深担忧。
他俯身，出杆，台球在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后，顺利落袋。
比赛仍在继续，似乎一切恢复正常。
可陈廷宇却见褚航的神情越来越凝重，眉头也越皱越紧。
「尤恩静……她身体不舒服么？」
「还是家里人出了什么意外？」
「她这么着急跑出去，万一有危险怎么办？」
越来越多的设想不受控地在褚航脑中飞窜，让他的心神无法安宁。
终于，在又一次台球相撞后，没有了期待中的落袋声。
褚航失了手。
并不是一颗太刁钻的球位。
甚至在出杆前，白球的走位看起来都仍是按照他的预设在进行。
唯有褚航心里清楚，他的球局在几分钟前便已经逐渐失控了，犹如他此刻的思绪。
场上观众遗憾唏嘘了一声。
更换到陈廷宇上场。
路过褚航时，他拍了拍褚航的肩膀，没有多言，以很快的速度解决了场上剩余的台球，成功拿下了这一局。
场上总比分3:3。
褚航丢了一次直接获胜的机会。
进入中场休息，观众们讨论着刚刚的比赛。
有兄弟小声打趣：“阿航刚刚的那杆失误，什么情况？太有失水准了。是偏要让比赛打平，来场决斗不成？”
“也没准是中间有观众离席，打乱了他的节奏吧。”
“不能，阿航一直都是心理素质最好的，什么时候也没见过他慌神啊。”
确实。
这种因一个人而心情慌乱的感觉，以前褚航从没有体验过。
可从尤恩静出现，他已经经历过了数次。
比赛刚一结束，就见褚航收起球杆，到休息的座位上，满脸担忧地找出手机发了条消息。
然而没等几秒钟，又按耐不住心急，直接拨了两次电话，却无人应答。
陈廷宇看得出，褚航的异样是从尤恩静离席那时开始的。
他走到褚航身边，没多说废话，“启哥有蒋西西的电话，应该能联系到尤小姐。”
褚航一愣，他竟慌到连这点都没想到。
他朝陈廷宇点点头，也顾不得解释，立刻起身，大步走向观球区，找到了刘启。
蒋西西的电话也是两遍才接通。
电话里，蒋西西说：“静静刚刚收到了好姐妹依依的病危通知。人已经失去意识昏迷了好几天了，可能、可能……不太乐观……”
蒋西西的声音开始发哑，实在不忍说的太直白。
褚航眸色一沉，问：“尤恩静现在在哪儿？”
由球场出来，尤恩静委托蒋西西帮她在网上找票，她进了家门便直接打包行李，匆忙出了门。
蒋西西：“我刚帮她定了回老家的机票，她已经打车赶去机场了。”
褚航言简意赅：“几点的飞机？哪家公司？”
“5点40，北通航空。”
褚航看了看表——3点05分，由这里赶到机场大概需要半个小时。
似乎还来得及。
在得知情况的一瞬，褚航的心中便已做了决定。
反正想到尤恩静仓皇失措的样子，他也静不下心做其他事，干脆去陪她。
下了这个决心后，褚航的心神反而冷静了许多，开始沉着安排接下来的事。
“好，我知道了，可否麻烦你将尤恩静的座位号发给我？”
蒋西西一惊，“你要去追静静么？”
褚航坚定：“对。”
“好，我马上发给你。”
“谢谢。”
挂下电话后，褚航又给北通航空公打了通电话。以前，他几乎每天都在飞往世界不同地方，参加比赛，因此攒了各个航空公司的会员金卡。这三年，他封闭在公寓中，从没想过，自己的金卡还能有再次派上用场的时候。
火速将一切安排妥当后。
褚航重新走回赛场，对陈廷宇说：“阿宇，我们要速战速决了。”
陈廷宇已经猜到了情况，但为让褚航没有负担，便也没推辞，说：“打快球是我的专长，我可不会手软。”
褚航紧紧将球杆握在手中，说：“放心，我也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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