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局, 褚航的气势完全不同。
他像只蛰伏已久的猎豹，对猎物极具渴望。
不似前几局那般小心翼翼，在红球堆刚露出一个开口时, 褚航便开始了进攻。
极刁钻的角度，但球进了, 他率先拿了得分机会。
而就从这一杆开始, 台球撞击与落袋的声音便没再停过。
褚航俯身在球桌上，目光如炬盯着面前的台球, 脑中只有两个想法——他要进球, 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去见尤恩静。
裁判：“87分。”
“95分。”
最高分又一次被褚航刷新了！
褚航像是进入了忘我的状态, 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的球桌上, 每一次出杆都极其干脆, 且速度越来越快。
场上观众爆发掌声。
而在掌声还没完全停之前, 褚航就已经选好了目标, 再次进了一颗红球。
“要破百了吗？”
观众们已经坐不住了，纷纷站起身。
褚航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 仅思考一瞬，便弯身, 对准了分值最高的黑球, 出杆——
“103分！”
掌声雷动！场内的气氛沸腾起来！
众人脸上都露出兴奋表情。
胜负已定, 桌上只剩下一颗红球，对手没有反击的机会了。
陈廷宇抱臂坐在选手的休息椅上, 脸上带着欣慰笑意。
这才是褚航该有的实力，若非刚刚那一局的失误, 这场球早就有了决断。
那个可以打出一杆破百、一杆清台的褚航, 回来了，他还是他, 似乎一切都没有变。
褚航并不恋战，他快速解决了桌上剩下的所有球，赢得了比赛。
所有的观众都站起来为褚航鼓掌喝彩。
陈廷宇走上前，与他握手，玩笑说：“真是一点机会都不给啊，师弟。”
褚航顾不得享受赢球的喜悦，焦急都写在脸上。
他看了看特意从各地赶来看球的俱乐部兄弟们，刚要开口对陈廷宇说什么。
却见对方拍了拍他的肩，说：“放心，这边交给我，你去办你的事。”
褚航抿唇点点头，“谢了兄弟。“
说完，他深深向观众席鞠了一躬，遂转身径直向门口走去。
——
北港机场一如既往的繁忙热闹。
尤恩静托蒋西西买了最早一班飞往老家南岭的飞机票，她只打包了简单的生活必需品便匆匆打车赶往机场，自助办理登机手续、接受安检，麻木的完成一项项流程。
此刻，她呆坐在候机厅仍觉得神志恍惚，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她身前不远处是拥挤吵闹的长队，每个旅客脸上都带着或是兴奋或是期待的神情，早早等在登机口。
尤恩静是个异类，她双眼空洞而无神地注视着手机，与眼前的热闹格格不入。
依依始终没有回复她的微信留言。
聊天对话框的最新信息来自依依的母亲——
“恩静，我是陈阿姨。依依能有你这样的好朋友是她的幸运，我不想让你们之间的友谊留有遗憾，所以还是决定告诉你。依依生了重病，已经昏迷数日，目前全靠机器在维持生命体征，医生说她时日已经不多了。如果你想再见她一面的话，我们在南岭中心医院。”
一段文字，尤恩静反复读了数次，她多希望自己只是看错了，或是误解了，可无论再怎么
努力也无法改变屏幕上的内容。
朋友圈里还有依依几周前发的照片，她看起来那么健康，笑得那么甜美。她挺过了生病与截肢的痛苦，那么顽强勇敢的女孩，大好的人生才刚绽放出光彩，她怎么会、怎么可能如此突然就要陨落？！
尤恩静不敢相信、也不愿去相信。
她的眼睛很胀很酸，可仍坚持着不让情绪崩溃，仿佛如此便能多骗自己一会儿。
“飞往南岭的N3955航班即将起飞，登机口将在20分钟内关闭，请还未登机的旅客立即到D20办理登机。”
突然响起的播报让尤恩静猛然回神，这才注意到排在登机口的热闹队伍已经不见了。
她紧忙站起身赶往登机口，将登机牌与身份证递给了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扫了尤恩静的登机牌后，稍疑惑一瞬，随后笑说：“尤女士，感谢您购买升舱服务，您的座位号有变化，我这里重新给您出一张登机牌。”
说着，工作人员便将新的登机牌递给了尤恩静。
她愣了愣，犹豫着没有接：“我没有选择过升舱服务，会不会搞错了？”
工作人员再次看了看系统，正要再开口，尤恩静却突然听身后传来声音——
“没有错。”
她回过头，对上一双盛满担忧的漆黑眼眸。
褚航的胸口还因呼吸不稳而上下起伏着，他是一路疾走过来的，额头也有细密的汗珠，
“是我给航空公司打电话要求办理的升舱。”
尤恩静吃惊，“你……你怎么……”
“我要回老家看看父母，顺路。”
说着，他把自己的登机牌和身份证也递给工作人员，尽快办理登机。
然后保持淡然，继续解释说：“升舱是以前跑比赛时积攒的里程换的，不用挂心。”
他早在路上想好了说辞，避免让尤恩静觉得负担。
航空公司的里程数只能给本人使用，褚航的票是积分兑换的，但尤恩静的升舱却是要单独交费。
工作人员稍抬了抬眼，识趣保持沉默没有拆穿。
“但是，你不是在和阿宇比赛么？”
“赢了，4比3。”
应该没有其他让她多虑的问题了吧？
褚航接过了工作人员递还的登机牌和身份证，看向尤恩静：“先上飞机再说吧。”
——
借口说是顺路回家，但褚航还穿着比赛时的衣服，身上除了手机钱包，什么行李都没带，明显是从练球室直接跑来，为了赶这同一航班的。
尤恩静猜得出褚航知道了依依的事情，他对此也没多加遮掩。
待飞机平稳起飞后，褚航轻声开口：“我听说了齐南依的事情，我也感到很痛心……”
尤恩静正失神看着窗外，听褚航说出依依的全名，略带惊讶地转过头，“你知道她的名字……？”
褚航：“嗯，上高中时…听说过。”
依依与尤恩静和褚航是念同一所高中的。依依虽然比他们大了两岁，但曾因治病留过一级，所以只比他们高一年级。
褚航曾在课间碰到过尤恩静与依依一起去小卖部，有长袖校服的遮掩，褚航当时并未察觉依依的不同。
直到走远后，与褚航走在一起的男同学，忍不住小声说：“你刚看到了吗？那是齐南依，右臂截肢了。”
男同学在手臂上比划了一下位置，“好像是从这里就没了，听说是小时候得了骨癌，切掉了，真可怜……”
在高中校园这个微型社会里。
除去那些相貌好、成绩好、有特长的风云人物外，能让全校师生都多留意的，就是依依这种“与众不同”的人了。
印象里，齐南依虽然身有残疾，但看起来很开朗、乐观，和尤恩静走在一起时有说有笑。
所以若不是同学告知，褚航大概不会对这个女生留有特殊的印象。
因在校时间不长，褚航对高中的人和事印象都有些模糊了，今天突然听到蒋西西提起，才在记忆深处想起这件事。
而褚航也忽然理解了尤恩静为何在看到他的阴郁与封闭时，那么想拽他出来。因为她的朋友依依曾那样乐观地生活，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尤恩静的心态。
褚航小心翼翼询问：“她…是曾经的病又复发了吗？”
尤恩静慢慢摇摇头。
随后她沉默了片刻，吸了吸气，说：“陈阿姨说，是突发性病毒感染，可能是和男朋友出远门旅游的时候，不知怎么感染了病毒，回来后就开始发烧、抽搐，她的免疫系统本来就很弱，病毒感染很快蔓延，引发了…败血症……”
她的声音越说越弱，到后来哑到几乎听不到最后的几个音节……
依依被骨癌折磨过数年，免疫系统受到很大损害。
一场对普通人来说挺一挺就能过去的病，对依依来说都可能致命。所以她的家人一直给她极致的呵护，却不想，她稳定健康的度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出了岔子。
尤恩静脑中又浮现出依依的笑脸以及与她分享恋情时兴奋不已的声音。她感到一阵心绞痛，继而眼睛酸胀难忍。
她别过头重新去看窗外皑皑白云，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褚航本只是想多了解些情况，看看自己能帮上什么忙。结果问了这么蠢的问题，让尤恩静亲口说出来，字字句句都在扎她的心上。
尤恩静在强撑着情绪，让自己不崩溃。
但对即将要面临的，可能要失去好朋友的恐惧，以及对现状无能无力的无助，深深包裹着尤恩静。她双手抱臂，手指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臂，努力绷住最后一根弦，用她的勇敢和坚毅做抵抗。
褚航看在眼里，愧疚、心疼与担忧都印在眉间。
良久后，见尤恩静的情绪稍平复了一些。
褚航点了份餐食和一杯热牛奶给她。
尤恩静能理解褚航的好意，小声说了句“谢谢”，却依旧呆坐着，没有动。
褚航劝慰：“我明白你现在很焦虑、心情不好，但还是要多少吃点东西。下了飞机你还有很多事要做，要保证体力。“
尤恩静的眼眸动动，看向褚航。
那双总是明亮有神的双眼，此刻是黯然无光，让褚航的心跟着揪在一起。
他定定气，声音低低的，语气温柔却又带着坚定，
“你的朋友还在等你见她，不是么？你不能在这时就泄气。”
尤恩静到底还是没吃下几口东西，但好在把热牛奶都喝了。
褚航把毯子盖在她身上，劝她休息一会，保存体力。
尤恩静没抵抗，她闭上眼，睫毛却在不断颤动着，然后眼角逐渐变得湿润。
好不容易看她呼吸逐渐平静，像是有了睡意。
可没过多久，就见她又猛然睁开眼。
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慌张看向褚航，问：“还有多久到？”
褚航看看时间，说：“三个小时。”
尤恩静垂下眼眸，神情中露出深深的失望，无力地嘟囔，
“我太慢了……”
每在这个飞机上度过一秒，尤恩静便觉得离依依仿佛更远了一步。
她为什么总是这么慢，总是依依在等她，
帮依依完成梦想也是，现在仍是……
第32章
尤恩静梦见依依了。
她梦见小时候的依依穿着镶着碎钻的白色礼服, 坐在舞台中央的钢琴前的样子。
灯光照射在她礼服上，碎钻闪闪发光，可却不如她明媚的笑脸耀眼。
画面忽然一转, 14岁的依依出现在尤恩静眼前，那时的她已经截肢了。
她用机械手臂拍拍心疼得要哭的小尤恩静, 眨眨眼笑说：“我戴上了它, 小区里那帮总捣蛋的小混球，谁还敢欺负我们？”
尤恩静唯一见依依露出沮丧神情, 是她发现自己不能像从前一样灵活地弹钢琴的时候。
她的眼眶都红了, 不舍地抚摸着钢琴琴键。
然后用力吸了吸气, 压下所有的委屈, 朝尤恩静坚强笑笑, 说：“康复师和我说, 义肢的技术在进步, 总有一天会有可以灵活弹琴的假肢
的，对吧, 静静。”
尤恩静看着依依眼中闪烁的泪花，像给她承诺般重重点头, “会的。”
后来, 尤恩静陪伴在依依身边, 在她遭受异样眼光时拉着她的手，和她一起自信仰起头, 受到不公平待遇时替她挺身而出。
尤恩静陪着依依做康复训练，为她每次能完成一项新的成就而欢欣雀跃。
依依是那样坚强阳光的存在, 她值得绽放的人生, 值得重拾梦想的机会，而尤恩静要帮她做到。
她一直再为对依依的承诺而努力, 那是她的梦想也是依依的梦想。
现在，她终于得偿所愿学成归来，成了一名医疗器械工程师，加入最好的团队，研发最新的脑控手臂。
她离目标明明已经那么近，那么近了，依依却怎么离她越来越远了呢？
梦里，尤恩静在追赶依依，可不知为何不论她怎样拼命奔跑，依依的身影都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一片白色苍茫中……
尤恩静蓦地从梦中惊醒！
她慌张地询问褚航：“还有多久到？”
“三个小时。”
“我太慢了……”尤恩静低喃，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与无助深深包裹着她，她很怕自己抓不住依依了。
……
九月末的南岭夜晚是潮湿黏腻的，偶尔有早秋的风吹过，只带来转瞬即逝的舒适，于事无补。
褚航佩戴着义肢的右腿被胶套与厚重接触仓包裹，难以透气，而感到极其闷热，一出机场他的额头便渗了一层汗。
尤恩静也不例外，感到心闷气短，加上机场总是乱糟糟的有行人与拥挤车辆，她心中的焦躁更多了一些。
出发的时候太紧急，尤恩静到这时才想起忘了约接机的车。
机场附近总是特别繁忙，附近看不到一辆空车，她皱眉掏出手机，正打算在网上叫车，就听身侧的褚航说：“我约了车，就在那边，送你过去。”
尤恩静点点头，随他上车，从繁乱中抽离。
司机招呼：“褚先生，您好，请问我们去哪儿？”
褚航看向尤恩静，简短问：“哪家医院？”
现在不是客气的时候，尤恩静语气焦急：“南岭中心医院，麻烦师傅开快点。”
说完她不忘转头向褚航，说：“谢谢。”
“不谢，你的事要紧。”
褚航早在去北港机场的路上，就为这全程做好了心理建设。
无论发生什么，他会一直陪在尤恩静身边，支持她，陪她度过这次风浪。
小轿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车厢内温度适宜，司机放着轻柔的音乐，越远离机场，周遭越平静下来。
南岭是个宁静祥和的小城市，不比北港那般繁华热闹。
以往每次回家，尤恩静都觉得家乡能让她忙碌的生活得到短暂的休憩，让她心安。
但这次不同，窗外飞驰而过的城市灯火那般温馨明亮，都与她无关。
尤恩静是心急的，恨不得下一秒车就能到达医院，冲向依依身边。
可同时，越靠近医院，她便越止不住地去设想医院内的场景，继而被深深恐慌笼罩。
两种矛盾的情绪在她心中交缠，让她的胸口被巨石堵住，呼吸都显得短促。
两个人坐在后排座中，保持着安静。
距离很近，褚航不时便听见尤恩静不自觉的叹息，可她只是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的注视着窗外，握紧的拳头与紧绷的下颌暴露出她在强撑。
褚航看向她的侧脸，眉头紧紧锁着，为她感到心疼。
……
不久后，小轿车在南岭中心医院的门前停下。
尤恩静片刻没有耽搁，紧紧抓住背包，又说了句“谢谢”便匆忙下车，冲进医院大楼。
尤恩静找到了「ICU重症监护区」的红色指示牌，心跳在不受控的加速。
夜晚的医院大厅幽静空旷，刺鼻的消毒水味，以及冰冷的白织灯光令人感到窒息。
积攒了一路的恐慌在这时到达顶峰，狠狠冲击着尤恩静强撑的倔犟。
她知道自己害怕了，她怕听到最糟糕的消息。她的脑中开始不断地冒出假想的重症监控室内的场景，明明距离依依只有几步远了、明明她心急如焚，但身体却在这一刻不受控地发抖，脚步也愈发地沉重……
“不要胡思乱想，尤恩静，里面的人还在等你。”
褚航再一次出现在她身侧，声音低沉有力。
尤恩静看向他，眼眸闪烁，交错着复杂的情绪。
褚航从未见过这样惊慌无措的尤恩静，他的心脏在随着她隐隐作痛，但现在是她最需要勇气的时候。
褚航暗暗压制住同样的不安，坚定说：“我陪你一起进去。”
……
依依的父母在ICU门前守候着女儿，他们的眼睛都红肿的不成样子，充满血丝，头发与衣着都像是几日也没有打理过。
两个人都在事业单位工作，平日里为人处事光鲜得体。
在尤恩静的印象里，他们都是坚韧乐观的人，这也是依依在渡过病痛与截肢的折磨后，仍能保持开朗的原因。
可此刻，这对父母想被生活一波波的打击抽干了所有的气血，只剩下最后的一点力气在这人世间游荡。
大概是眼泪流光了，力气也消耗殆尽了，依依父母在看向尤恩静时，眼神满是哀伤与绝望。
连站起身都像耗尽了精力，失魂落魄的模样令人心碎。
齐叔叔没有说话，起身走向护士站说明情况，申请探视。
这个曾给过依依无限依靠与安全感的父亲，在她生病时冲在前面的勇敢男人，此刻走起路来软绵绵的像随时会因力气耗干而倒地。
陈阿姨眼圈胀得通红，嘴唇颤抖了几下，声音低哑绝望：“静静，依依、依依就在里面，你快去看看她，阿姨怎么都叫不醒她了……”
她颤抖抓着尤恩静的手，像是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满眼的恳求。
泪水趁尤恩静不注意，在一瞬间盈满了眼眶，却在掉落前就被她一把抹去。
她不想认！！
尤恩静紧紧回握住陈阿姨的冰凉的手，把自己微弱的温度传给她。
她的声音颤抖着：“我这就去看她，阿姨，我们一定还有办法的！”
在路上尤恩静便做好了决定，拿出自己全部的积蓄，哪怕再去借钱，也要保住依依的性命。
只要依依还活着，就一定有希望！
尤恩静随护士做了全身的消毒，焦急换上了隔离的衣服与鞋套，走进icu病房。
病床上的病人们被面罩遮挡着大半张脸，身上接满了各种器械的线。
整个房内，除了器械发出的冰冷滴答声，一片沉寂，令人心慌。
尤恩静紧咬着牙，克制着慌张，缓步经过每一张床位，然后终于在角落的那张病床上，看到了依依。
几周前还与男朋友出游，在照片中鲜活亮丽，笑容甜美的依依，此刻已经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她躺在病床上，脸上带着氧气面罩，浑身各处也都连着机器。
在病魔折磨下，她瘦弱、惨白的像一撕就碎的白纸，静静躺在那里，等待从这人世间解脱。
尤恩静的心似乎是被人反复揉搓了数次，然后摔在地上，狠狠地踩踏。
她疼得快要不能呼吸，却强装着淡定，艰难地发出断断续续得音节，一声声地轻唤着：“依依、依依……”，祈求得到一个回应。
可除了机械的滴答声，房内没有任何回应。
依依此刻陷入昏迷，没有意识，听不到声音、也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周遭冰冷的器械像是她与这个世界唯一剩余的连接。
可尤恩静仍不甘心，她紧紧注视着依依，不停地说话，声
音越来越哽咽——
“依依……我是静静，我来了，你睁开眼看看我好吗？你还记得我们共同的愿望吗？我说过要帮你重新走上舞台弹琴的，我们已经离那个目标很近、很近了……你相信我，不要放弃好不好……？”
奔涌的泪水糊住视线，让眼前的依依变得模糊。
病房冰冷的白色灯光与苍白得依依融为一体，变成尤恩静眼中那片白色苍茫……
好似她在飞机上的那个梦，她感到彻骨的冰寒，像是要抓不住依依了。
尤恩静惊慌地擦掉眼泪，把依依看得清楚些，不让她消失。
她坐在依依地床边，声音沙哑到几近哀求：“依依，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慢了，我没能早点来看你，也没能早点帮你实现梦想……那么多的苦痛你都坚持下来了，这次也不要放弃好吗……？”
这时，身后传来护士的轻声提示：“探视时间快到了。”
尤恩静摇晃着站起身，视线仍一寸没有离开依依，“我不会放弃你的，依依，我一定能找出办法的，等我……再等等我！”
第33章
褚航坐在ICU病房外的等候区等尤恩静。
他紧簇着眉头, 认真地在查阅关于败血症的病例，将国内有名的医院与专家都记录下来，打算明日一早就打电话挨个咨询。
赶飞机时太急, 褚航只带了一张日常用的银行卡在身上。
他上网转了些钱过去，以备不时之需。
他强烈的渴望挽救依依, 不单是因为尤恩静, 只是出于对一个勇敢而乐观的生命最单纯的怜惜。
探视时间很快就到了。
尤恩静从病房内出来，脸颊还带着明显泪痕。
担心自己的状态会影响到依依父母, 她伸手用力抹了把脸, 又沉了沉气, 才走回等待区。
见她出来, 褚航与依依的父母皆急切地站起了身。
陈阿姨焦急抓住尤恩静的胳膊, 颤抖着询问：“怎么样, 静静, 依依、依依她睁开眼看你了吗？”
明知道尤恩静不是医生，没有妙手回春的神力。
但这对父母还是忍不住心底对奇迹的渴望,
在这个时刻，一丁点的希望也像救命稻草。
一股悲痛又涌上心头, 尤恩静忍着鼻酸摇了摇头。
依依父母眼中的期待, 又被残忍浇熄, 陷入无边黑暗。
陈阿姨垂着头，慌张地泪珠掉在地上, 嘴上不停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你是依依最亲近的妹妹，连你也叫不醒她, 这可怎么办……”
眼见着两人又陷入了绝望, 身体瘫软就要撑不住，褚航与尤恩静紧忙搀扶他们坐下。
依依看起来很虚弱, 但至少心脏还在跳动、还有呼吸，尤恩静不会就这么放弃。
不是颓废哭泣的时候。
她强压下痛楚，对依依父母说：“齐叔叔、陈阿姨，依依很需要我们，我们千万不能倒下。”
说着，她便着急站起身，“我现在就去和主治医师了解情况，我和你们一起想办法！我不会放弃依依的！”
褚航没有犹豫，走到她身侧，“我陪你。”
褚航一路的陪伴与等待，以及刚刚进icu前的鼓励，尤恩静都记在心里。
她看向他，眼底流露出感激，“好。”
……
尤恩静本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与命运抗争，结果，她还是害怕了。
“细菌感染已经侵害了她的整个免疫系统……”
“感染性休克引发了多器官功能衰竭……”
“患者心脏骤停未能及时就医，尽管最后急救保住了性命，但长时间的缺血缺氧还是会有不可逆的永久性脑损伤……”
“能恢复意识的几率……很渺茫………”
屏幕上不断变换着医学影像图片，那些都是依依身体内部的样子。
她看起来是那样苍白孱弱，而内部的残破才更触目惊心。
主治医生无奈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将结论向着尤恩静最害怕的方向推进一步。
她的脸庞逐渐失了血色，仿佛有人在用刀将她的心一块块的剜走，剧烈的疼痛让她难以呼吸。
她突然明白了为何依依的父母看起来那般虚弱绝望，因为他们的心早在这一次次希望与失望中被掏空了，只剩下了空洞躯壳。
尤恩静努力绷着力气，声音却苍白无力，
“医生，还有什么能做的吗？任何药物或是新的器械，只要还有希望，我们都愿意尝试！”
“由于发现了严重耐药的超级细菌，联合用药、靶向药物的治疗效果都不理想，目前可行的方法已经都试过了，患者身体太虚弱，留给我们尝试的机会已经不多了。家属……做好心理准备吧。”
……
尤恩静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站起身，走出医生的办公室的。
她感觉胸口漏了一个大洞，不断有寒风从中穿过，透骨的寒冷。
她的身体开始不自觉地发抖，眼中的不甘一点点被恐慌吞噬。
依依还在等她！
若连她也认了，依依怎么办？！
她不能放弃，她还要抵抗！
尤恩静紧紧将双手攥在一起，拼命揉搓，却怎么都找不回一丝温度。
看着尤恩静颤抖的样子，褚航心疼不已。
他扶住她的肩，让她面向自己，然后将她冰冷的手护在两手中间，努力将温度传给她。
“我们一起去找办法。”
他说，眼神坚定且诚恳，
“我查了很多资料，全国有不少相似的病例，有很多好的专家。我们去挨个打电话问，如果需要当面咨询，你陪着依依，我带着她的病例去问。”
褚航深深注视着尤恩静，用坚定逼退她眼底的黑暗，“不管多难，我陪着你。”
……
为方便随时跟进、了解依依的情况、照顾依依父母，尤恩静决定在医院附近的宾馆住下了。
依依的情况不稳定，褚航担心随时会有紧急情况，便打着不想半夜回家惊扰到父母的理由，也随她一起在隔壁开了间房。
尤恩静没怎么睡觉，睁眼闭眼都是依依虚弱的病容。
终于耗到天亮，她想赶着医院档案室一上班就去调取依依的医疗档案，为求医作准备。
她从宾馆房间出来，见褚航换了身休闲衣服，带着早饭，已经等在了大厅。
尤恩静：“你……怎么起这么早？”
“我回了趟家。”褚航轻描淡写解释说。
心里装着事，他几乎一夜未眠，干脆赶着父母晨练的时间回家拿些换洗衣服，做了简单交代。
“来吃早饭吧，有一场的硬仗要打呢。”
……
接下来的数日，尤恩静与褚航将全部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为依依联系和寻找新的治疗方案上。
他们在ICU等待区，一边守着依依，一边通过线上与电话咨询，联系国内的知名医院及专家。
然而大部分的医生在听了简短的描述后，连详细病例都没看，就给出无奈回复。
剩下的极小部分，也在仔细研究过后，给出残忍答案。
尤恩静翻阅了许多国外的医疗报告，发邮件与自己医学工程的研究生导师联系，求对方帮忙联系国外的专家学者。
因为时差的原因，每天到了晚上，她也要守着电脑和手机，随时等待消息，得到的结果却也是抱歉或是惋惜。
希望不断破灭，失望逐渐累积，一步步推向绝望的边缘。
尤恩静每天有一次探视依依的机会。
她没再流过泪，只是不停地和依依说话，
“依依、依依……”
她一遍遍呼唤依依的名字，恳求她睁开眼睛看看自己，求她坚持下去。
尤恩静的心时刻都在痛苦中挣扎，但她无暇理会。
褚航的话没错，这是一场硬仗——
一场与病魔争夺依依的战争。
可怕的是，她并不清楚对手的速度有多快，留给她得时间还有多少。
所以，她不敢停，只能拼命地追，奋力地赶！
可即便如此，
她还是太慢了……
依依等不及她。
只撑了五日，
便先走了。
依依平静躺在床上，她的身体太累了，撑不住了，所以彻底停止工作，一动也不动了。
尤恩静木然的站在病床旁边，目光空洞无光的看着依依，无声地流泪。
周遭的医疗器械在响、医护人员也在忙碌走动，但她却像是一瞬间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感知，听不到声音、也感受不到温度了。
不久后，依依被父母与一众亲属带走了，为她安排后事。
ICU门前还剩下褚航与尤恩静。
两个人沉默坐在冰凉的椅子上，被悲痛的情绪笼罩。
这些天，他们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这里，为紧紧抓住里面的依依而做着努力。
现在，一切都成了徒劳。
不知过了多久，是尤恩静先开的口。
“我想回家了。”她说，声音没有温度，令人心碎。
“我送你。”
褚航带她去宾馆办理了退房，帮她收拾好东西，然后叫车送她回家。
又是黑夜，同他们一起坐飞机赶来的时候相同。
尤恩静望向窗外，城市灯光星星点点，照不进她的双眼，她的神情一片漠然。
褚航则是一直注视着她，无能、自责与心疼在他眼眸中纠缠。
两人在小区门前下了车，褚航送尤恩静进小区。
昏暗的路灯将尤恩静的瘦弱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根飘荡的芦苇。
褚航不由向她身旁靠近了些，高大的影子印在她身边，仿佛如此可以给她一些依靠。
这个小区是尤恩静与依依一起长大的地方。
尤恩静走得很慢，仔细地寻找依依存在的痕迹，哪怕只是一点点，也是依依曾与这个世界的连接。
可小区在数年前翻新了设施，她们一起生活过的痕迹在那时被一并抹去了。
犹如她那颗被剜的千穿百孔的心脏，也随着依依一起被掏走了。
“这些日子，谢谢你，褚航。“
到单元楼下，尤恩静郑重说，看向他的双眼，布满红血丝。
褚航语气苦涩：“不用说这些，我也没做什么……”
他同样因为拼尽了努力而没能改变结局而感到自责无力。
褚航：“不要想这些了，你最近没怎么睡觉，早点上楼吧，我看着你进去。”
尤恩静颓然点点头，抿唇想挤出一个微笑，失败了。
正转身要进楼内，手机却响了起来，尤恩静掏出手机，看到是个国际长途电话。
应该是某个她之前联系的专家或医疗机构打来的。
犹豫一瞬，尤恩静接起了电话。
褚航听不见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只见尤恩静木然的神情忽得变得痛苦，继而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左胸口。
早以为被掏空的胸腔，再一次剧烈疼痛了起来。
她艰难呼吸，然后声音嘶哑着用英文回复对方：“来不及了，她已经……走了……”
“怎么了？”待电话挂断，褚航小心地轻声地问。
尤恩静垂着头，“他们说……国外有一种新的药物，目前正在临床试验阶段，也许对依依体内的菌群有效……”
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已身处绝望之中，没有什么可以让她更痛心、难过。
但老天太残忍，在绝望之下竟还有深渊。偏要在一切都太迟、无法挽回之后，才让她看见希望。
尤恩静的眼眶里早已盈满泪水，身体因疼痛而不住地颤抖。
褚航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撕裂般疼，他忍不住走向前，轻轻将尤恩静抱进了怀里。
她的泪水终于奔涌而出，浸湿褚航的衣服。
“褚航，你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切总是晚一步！？帮她实现梦想要她等，救她的命也要她等……是我太无能了！是我让她太累了，等得太久了！”
尤恩静无助且痛苦的呜咽，散进夜风，淹没在无边黑暗中。
第34章
褚航陪尤恩静平复好情绪, 看着她平安上了楼。
时间还不算太晚，他担心突然回家惊扰父母，遂提前给母亲打了通电话告知今晚会回家住, 让父母早点休息，不用等他。
坐上出租车, 褚航的心情难以平静。
他肩膀部位的布料依旧是潮湿的, 尤恩静颤抖哭泣的模样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回想起最初与尤恩静重逢时，她是那样强势且自信,
而当她呜咽地说出“是我太无能”时, 仿佛信仰崩塌、自尊心破碎了。
现在的尤恩静脆弱不堪。
心疼、自责与痛心反复在褚航眼中纠缠, 最终汇成一股坚定的力量。
上一次是尤恩静硬闯入褚航封闭的世界, 将他拉出深渊。
这一次, 换他来陪她走出阴霾。
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后, 褚航才回到家。
一开门, 客厅灯火通明，令他吃了一惊。
母亲梁晓茹是外放、热情的性子, 她迎上来给了褚航一个大拥抱，“诶呀, 儿子可算回来了。”
父亲褚国良也从沙发站起身, 眼神充满期待地看向褚航。
明明只是回自己家, 父母却像迎接重要客人一样，桌上甚至还准备了切好的水果, 令褚航觉得惭愧不已。
他也紧紧回抱了母亲一下，轻声说：“不是说不要等我么…”
梁晓茹：“你都两年没回来了, 前几天回来的那么匆忙, 我们都没能好好看看你，这次见不到你, 又走了怎么办？”
褚航听后一股子心酸，他放下手中的衣物，充满歉意看向父母，说：“对不起，爸妈，我该多回来陪陪你们的。”
“不用和父母说这些。”
梁晓茹表现出不在意，转而关心问：“晚上吃饭没，饿不饿？妈去给你弄点吃的？”
褚航的心被温暖包围，“吃过了妈，不用麻烦。“
梁晓茹仔细看了看褚航，感觉儿子的状态比之前好很多，身材板正，也壮了不少，眼中露出欣慰，嘴上也停不下来，“最近怎么样？腿是不是都适应了？还经常疼么？”
褚航笑：“妈，我一切都好。”
梁晓茹要开口再问，一旁的褚国良看不下去，“他陪朋友回来办事，一定挺累的，今儿个不早了，你让他先休息吧，明儿再慢慢问。”
梁晓茹应了句“也是”，结果转头又忍不住多问两句：“事情办的还顺利么？上次你说住在医院附近，是陪朋友看病？“
提到此事，褚航眼眸一暗，“是朋友的发小病了，也是南岭一中的校友。人……走了。”
父母脸上的神情皆是一凛，一时沉默。
褚国良轻声叹气，先开口：“那你更要好好休息，阿航，这几日能帮上朋友的地方，就多出力，出门需要接送的话，随时给家里的司机打电话。“
褚航感激颔首：“知道了，谢谢爸。”
细想来，父母于他一直是如此关心和理解。
许久没有仔细看过父母，他们身上的岁月痕迹让褚航心疼、愧疚。
自他出事以来，父母为他操碎了心，关心则乱，他们的爱曾是沉甸甸的压力，让褚航感到窒息。
而见过了小川父母与依依父母对孩子的担忧和心疼，褚航现在能体谅父母当年的心情。
纵然还有很多话想说，但看着褚航眼底的疲惫，梁晓茹转而开始催促他去休息。
褚航没有着急回屋，他站在客厅中央，缓缓弓起身子向他们鞠了一躬，如同他在赛场上对俱乐部的师兄弟那般。
他欠父母一个正式的道歉和感谢。
“你这是干什么呀儿子？”梁晓茹眼底发酸，紧忙把褚航扶起身来。
褚国良：“阿航，一家人不必这样……”
褚航深深看向父母：“爸、妈，以前是我太自私任性了，没有体谅你们的心情，这几年也给你们带来不少麻烦，我以后不会让你们担心了。”
……
尤恩静回到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依依与尤恩静两家是旧识，双方父母是看着两个女孩一起长大的。
依依的离开，对尤恩静的父母也是很大
的冲击。
女儿在外地工作，许久没回过家，家里却没有半点相聚的温馨。
父亲紧簇着眉头，不时发出深长的叹息。
母亲抱着尤恩静，忍不住抽泣。而她只是木然地流泪，却感觉不到痛，仿佛身体不是自己的，每个器官都不受她所控。
“不久前我才见过那孩子，一起吃饭的时候还有说有笑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母亲的呢喃，不断抽打着尤恩静的神经。
是啊，依依怎么就突然离开了呢？
这些年，依依的身体状况已经很稳定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所有的情绪都必须要有发泄点，尤恩静突然发了疯的想找到一个靶心。
她想到了依依那个一直未露面的男友。
依依的父母曾在医院提起过，女儿病最初是因与男友到海边游玩感染了风寒而逐渐演变的。
这是依依第一次交男朋友，也是多年来完全脱离家庭的庇护独自出游。
她脱掉义肢的束缚，与男友一起走向大海。
在海里玩的太久，依依着了风寒，晚上又吃了生冷海鲜大餐，回到宾馆她就开始出现感冒和肠胃不适的症状。
男友觉得是场小感冒，全然没在意，在当地药店买了些药给她，暂时缓解了症状，就建议继续旅行计划。
这些年，依依在生活和工作上独立自强。
但多年来，在感情上的空缺，让她难免心生自卑。
她珍惜来之不易的爱情，对男友依赖且有一定的讨好心理，不想因为自己而扫兴，于是即便自己不舒服，依然选择隐忍不发，迎合男友的建议。
由于自身有免疫系统缺陷，依依的抵抗力非常弱，病情没有得到完全控制又加上路上的疲惫，感冒很快演变成肺炎，依依出现了高烧、咳嗽等症状。
到这时，依依男友仍未引起重视，两个人当时在外地，就医不方便。他便自以为是的又凭着自己的经验，到药店买了些药物。
不同药物成分的叠加使用，没有让依依的症状好转，反而引发了肝、肾损伤。
将一切推向了不可逆的悲剧。
见依依高烧不退，甚至出现突然昏倒情况，男友这才感到害怕，将她送回了家。
父母带依依到医院时，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
依依最后一次有意识时，仍反复恳请父母不要责怪她的男友。
而那位男友，却因害怕承担责任再没有露面过。
依依男友的无知与疏忽不是病情的起因，却是将依依推向悲剧的推力。
心底的一部分悲痛，有了发泄的靶心。
尤恩静对依依男友的做法感到愤恨与不齿，可这丝毫没有减轻她的自责与愧疚。
她开始后悔、反思更多——
依依那么多次给她发来和男友约会照片，还发来视频邀请。
如果她放下工作，好好和依依聊一聊，给她自信和勇气，消除她在感情上自卑，事情的走向会不会完全不同？
可尤恩静偏偏选择了加班。
她那么努力地扎在科研项目中，却忽略了对好友的关注，结果一切成空。
没能实现承诺，还失去了依依。
所有的坚持变得荒谬可笑，仿佛一场自我感动的闹剧。
尤恩静每天木然地睁眼，然后浑浑噩噩度日。
她时常与父母吃饭到一半，便突然止不住地流泪，或是在看到某个与依依有关的物件，便陷入回忆，然后被自责吞噬，久久陷入茫然。
尤恩静的父母为依依的命运感到痛心，也为女儿失魂落魄的模样担忧。
同样被这种情绪牵绕着的，是褚航。
褚航反复想起尤恩静责骂自己‘无能’的场面，担心她将所有过错揽在自己身上。
依依刚走的两日，他发信息给尤恩静，询问她与家人的情况，并说如有需要帮助的地方，自己随时待命。
尤恩静的回复总是很慢也很简洁——“谢谢关心”或是“谢谢你”。
实在放心不下，他便给尤恩静打电话。
听到她消沉疲惫的声音，褚航的心跟着揪紧。
“吃过午饭了么？”褚航在电话中关切问。
尤恩静愣愣，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这才发现已是下午一点多。
父母都去工作了，她一直躺在床上，在悲痛和疲倦中反复，时间过得很混乱。
听她迟迟没回应，褚航猜到了答案，柔声问：“我带你去吃饭，好不好？”
尤恩静：“不用了，家里有饭，我热一下就可以。谢谢你。”
褚航不愿勉强，但又不放心，便说：“你还要送依依最后一程呢，千万不要自己先倒下了。”
提起依依，尤恩静勉强打起些精神，“嗯，知道。”
挂下电话，褚航轻声叹息。
没能留住依依，褚航也觉得悲痛不已，但他不愿见到尤恩静也就此变得一蹶不振，成为一具游荡的空壳。
一直这样下去不行。
褚航无法坐视不管，干脆直接跑到尤恩静家的小区来找她。
他想了一路的开场白，担心尤恩静有没有休息、有没有按时吃饭、家里人的情况怎么样，
而这些话在见到她时，都变得苍白无力。
尤恩静的状态很不好。
褚航看得出，她依然被深深的自责与愧疚所裹挟着，好似外界的一切都再与她无关。
“你怎么来了？”尤恩静问，她的眼神空洞木然，眼底的疲惫在苍白脸颊上尤为明显。
褚航沉了沉气，开口：“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却不容拒绝。
尤恩静默然看看褚航，她明白褚航是想安慰鼓励她。但她不需要，因为一切都毫无意义了。
而褚航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在她开口前，便拉起她的手腕，直接将她带上了车。
不久后，车子在南岭的一家康复医院停下。
在ICU门前守着依依的那些日子，尤恩静和褚航讲过她们的故事。
他知道，这里是依依曾经做复健训练的地方。
过去的回忆向巨浪一样冲向尤恩静，驱使着她走进大楼里。
楼内的陈设、布局还基本保留着曾经的样子。
尤恩静无数次陪着依依来这里做复健训练，她很快找到了手臂训练的区域。
尤恩静曾在这里见证过依依的坚强与乐观，也是在这里下定决心，要加入医疗器械这个行业。
训练区的一侧有一排玻璃展示柜，里面摆放着许多义肢手的模型。
那是数十年来义肢手的演变过程，由木质手臂到机械手臂，再到智能化义肢。
忽然间，脑海中的记忆重现在眼前——
「小时候的依依与尤恩静双双睁大眼睛，好奇地观察着展示柜中的模型。
依依惊奇感慨：“哇，静静，你看，义肢的技术一直在进步！”
尤恩静仔细阅读着每一款义肢的介绍，为科技的进步而感到着迷，“好神奇……”
依依乐观笑起来，指着展示柜尽头的空缺，说：“不久后，这里肯定还会放上新的义肢模型。也许有一天，也会有可以让我重新弹钢琴的义肢，你相信么，静静？”
尤恩静眼睛亮起来，重重地点头，“一定会的。”」
“咚咚——叮叮——”
这时，大楼内突然响起几声断断续续的钢琴声。
尤恩静猛然从回忆中回神，仓皇去寻钢琴的声音。
褚航：“好像是楼上传来的。”
两个人一同快步上了楼，然后寻着声音，停在了大楼新设的一片“音乐复健”区域。
落地窗前，一位穿着白裙的独臂小女孩正坐在钢琴前，落寞地用一只手按着琴键。
也许是刚截肢不久，女孩还没有佩戴义肢。
注意到有人过来，她怯怯地站起身，下意识侧身，将自己截肢的手臂藏起来。
尤恩静的眼眶顷刻间盈满泪水，视线随即变得模糊。
她一时恍惚，竟觉得面前的女孩就是依依，刚要轻声呼唤，却被一声焦急的呼喊打破了梦幻。
“
阿楠——！你在哪儿？”是女孩的母亲找来了。
小女孩慌张从尤恩静身边跑出去，回到了母亲身边。
尤恩静愣在原地良久。
小女孩阿楠的落寞神情，让她早已为死透的心，在绝望中抽痛了一下。
为什么偏偏在她觉得一切毫无意义的时候，让她看到这一幕？
她还能背负起另一个梦想的责任么？
尤恩静慢慢走向钢琴，轻轻抚摸着琴键出神。
眼眶在自我的不断质疑和纠结中，不知不觉又变得湿润。
褚航看出了尤恩静的挣扎，他靠近她，目光深深：“尤恩静，坚强起来。好好送走依依最后一程，不要让她为你担忧……”
尤恩静的泪落了下来，
褚航为她温柔抚去，继续说：“你的工作很伟大，虽然你错过了依依，但还有很多人需要你、在等你，比如小川、比如刚刚的女孩阿楠，还有……我。”
两个人的视线紧紧相对，
尤恩静感觉仿佛有一种温暖强大的力量冲进黑暗中，摸寻到了她，
然后，死死抓住了她。
“我们都还在人生的路上奋斗着，所以，你也不能放弃。”
褚航没有用询问的口吻，因为不论多难，他都会将尤恩静拉出深渊。
第35章
正式送走依依那日, 依依的男友与母亲终于露了面。
男友和依依年龄相仿，在依依发来的合照里，他总是笑的阳光开朗。
但他此刻脸色惨白, 神情中的怯懦让他看起来像个自闭的小孩。
他的身子不停地发抖，痴痴望向依依的方向, 却不敢走向前去看她, 表情痛苦、茫然。
男友的母亲则表现得很强势，她就是为了给儿子撑腰而来, 生怕依依父母把责任赖到儿子身上, 所以选择主动出击。
“哎呀, 你说怎么就发生了这种意外呢……依依这孩子, 我是真心疼她啊……”
她握着依依母亲的手, 哽咽说——
“上个月小野和我说, 要带依依去海边玩。我担心依依的身体情况, 去海里游泳不安全，不同意。结果, 小野说依依从截肢之后就一直没有去过海边，就想给她圆梦。为这事做了一个月准备, 天天在那儿上网查。我看着俩孩子兴致那么高, 也拦不住, 一直嘱咐小野，依依跟别人不一样, 你可得多加小心把她照顾好了。谁成想，在海里玩得挺尽兴, 这后来能因为一个小感冒, 就………哎呀……”
说到这儿，男友母亲适时将话头掐灭, 开始不断抹眼泪，样子真挚动人。
而尤恩静却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了高人一等的优越，她反复强调依依的“与众不同”，好似男方可以接纳身体有残缺的女友已是极大的包容，而对于儿子的疏于照顾只字不提。
而面对母亲将女友形容成异类，依依的男友只是懦弱站在母亲身后，没有任何反抗。
尤恩静看不得这种虚伪，她冲上前，挡在脆弱的依依母亲面前，质问道：“为什么不继续说下去？”
男友母亲疑惑看向她，“什么？”
尤恩静：“依依着了风寒感冒之后呢？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不敢继续说？”
男友母亲被尤恩静咄咄逼人的态度吓了一跳，一时慌张没有接上话。
“因为你心里清楚，整个事件不是一个简单的「意外」就可以总结的！”
尤恩静义正严辞，她看向瑟缩在一旁的依依男友，眼中燃起一团火——
“依依生病之后你做了什么？忽视病情！拖延就医！使得炎症扩散；乱用、叠用药物！造成肝、肾损伤！是你的无知与疏忽让她的病情变得不可控，间接推动了这场悲剧！”
依依男友内心中是有愧疚与后悔的，他知道自己没有对依依做到应有的照顾，因贪玩而疏忽了依依的健康状况，没有及时就医，到后来症状加重时也是着急乱用药，从未想过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
此时依依男友被尤恩静的气势逼得向后退了几步，神情痛苦又慌张，目光不停闪烁，就是不敢看尤恩静与依依父母。
“我、她……她当时发很高的烧，我太心急了…我只是想给她她退烧，我也没想到那两种药……”
“你胡说八道什么？！”男友母亲突然厉声冲尤恩静吼道，打断了依依男友的话，他的身子颤了颤，紧忙住了嘴。
男友母亲理直气壮：“什么就我们造成悲剧了？！依依本来就跟别人不一样！得了感冒别人吃点药就好了，谁知道她会发展到这种程度？！”
尤恩静：“不同又怎样？！当初他们选择在一起的时候，就知道了不是么？！你反复地强调依依的身体状况与其他人不同，这样就可以把所有的责任推到依依一个人身上了，对么？！”
“不然你想怎么样？她自己要求出去玩，在路上生了病，我们小野跑前跑后照顾她，结果还成了罪人了？！”
尤恩静怒不可遏，面前的女人面目丑恶，令她感到恶心。
依依的父母也被气的发抖，尤恩静不想再与男友母亲做无谓地争吵了，但至少希望依依的真心没有错付。
她再次转向依依男友，最后一次质问道：“你也是这样想么？！你扪心自问，你懂得什么是爱么？你是真的关心依依么？在你心底，真的没有半点愧疚么？！”
依依男友垂着头，眼眶已经有泪在闪动，却仍紧紧闭着嘴，没有回话。
愤怒与痛心涌上胸腔，尤恩静浑身在颤抖，她咬牙说——
“你知道么？依依在最后时刻仍在恳请父母不要责怪你，将所有的原因都包揽到自己身上。她这么做，是不希望看到自己的父母和所爱的人，带着怨恨与愧疚度过余生！你对不起她的爱和包容！”
仿佛所有积压的情绪都在这一刻爆发，尤恩静怒瞪着依依男友母女，声音低哑但极其有力，近乎低吼——
“身体残缺不会让人低人一等，心灵的残缺才会！依依值得平等的爱和尊重，你们才真的让人不齿！依依不需要你们来送她，请你们离开！”
“用不着你说！”
男友母亲狠狠剜了尤恩静一眼，“要不是看依依这孩子可怜，我一开始就不会同意小野跟她在一起。结果现在还要讹上我们了，赶紧走赶紧走！”
她边念叨着歪理，边拽着儿子胳膊要往外走，结果却感受到了一股反抗的力量。
“你不要再说了！！”依依男友突然开了口。
他直直看向母亲，两行泪落了下来，眼中满是悲痛：“我和依依在一起，不是因为她可怜！我是真心爱她的！”
说完，他便鼓劲甩开了母亲抓着他胳膊的手，冲到依依的灵前。
“对不起依依！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你！是我太蠢、我太自以为是，是我害了你！对不起……”
他哭跪在依依身边，一遍遍地道歉，悲切的声音盈满整个房间，祈求得到依依与她父母的原谅。
依依的父母双双落泪，在长久沉默后，将依依男友扶了起来。
这一刻，
他们与内心的愧疚与怨恨，开始走向漫长的和解，
尤恩静亦是。
她在依依的墓碑前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将自己的愧疚、自责与悲痛都讲给了她听。
接受了依依的离开，尤恩静将所有的悲伤与痛苦都放置心底，平静地离开了墓园，暗暗下定决心会带着依依未完成的梦想走下去。
后来的几日，她大多时间都陪伴在依依的父母身边，像女儿一样关心照料他们。
依依的勇敢与坚强是来自自己的家庭，她不会愿意见到亲人为她而消沉，尤恩静劝慰她的父母带着对依依的怀念，好好地生活，毕竟她曾是那么顽强、那么留恋这人间。
褚航一直陪着尤恩静，跑前跑后帮她一起处理依依的户口、证件、社保等适宜，每处理完一
件，依依在这世上的痕迹就少一点。
依依父母决定将依依的智能义肢与钢琴都捐赠给康复中心，希望帮到其他与依依境遇相同的人，也算是女儿以另一种方式继续留在这世间。
褚航联系搬运公司，带尤恩静一起去康复中心办理了捐赠流程。
一切办理完，离开前，尤恩静再次回到了义肢的展示柜前。
她的眼中仍难掩悲痛，但这股悲痛同时也化作坚毅的力量，推着她继续向前。
“我要回北港了。”回到车上，尤恩静对褚航说。
褚航并不意外，但看着她依旧疲倦的脸色，还是不放心，“确定不再多休息几日么？”
尤恩静摇摇头，“依依的事基本都处理完了，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还不如早点回去工作。脑控手臂的项目还在继续，我想尽早回去，完成对依依的承诺。”
她抬起眼看向褚航，“你不是也说，还有很多人在等我么？”
那个坚强执着的尤恩静在一点点的回来了。
褚航欣慰点头，“好，买哪天的机票？我和你一起。”
随后，不忘自圆其说解释一句：“月底有场比赛，我也该回去准备了。”
两人一起定了两日后的机票回北港。
剩下的时间，褚航全部陪在父母身边。
他刚回到家时，父母还有些小心翼翼地不会主动去提起关于他腿的事，但褚航看得出他们的关心，便会主动提起，向他们展示身上这款新义肢，以及各项运动与调节功能，
在家的这段时光，他主动陪母亲去遛弯买菜，陪父亲下棋喝茶。
他知道这些年对于父母的亏欠太多，短暂的陪伴不足以弥补，只能在今后会用实际行动让父母不再为他担忧。
褚航对义肢的控制很好，外出的大部分时间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不同，只在需要弯腿时，在裤子上印出机械膝盖的形状才会偶尔有人侧目。
遇到这种时刻，父母总还担心外人的眼光会刺痛褚航，而他却始终表现的大方坦荡，笑说：“走上职业赛场，早晚要面对大众和媒体，这些关注的目光不算什么。”
见儿子由心底接纳了自己的残缺，并在努力做出改变，回到曾经的生活状态，褚航父母感到由衷欣慰。
褚航回家时没带任何行李，离家前母亲准备了一箱东西，非要叫他带走，像极了春节回家探亲临行前的场面。
褚航：“妈，我过不了几个月就还会回来，不用带这么多东西。”
母亲梁晓茹：“下次是下次，下次再带一些。”
褚航家里是做茶叶生意的，梁晓茹特意选了最上好的茶叶，嘱咐说：“这些也不是全给你的，你的好兄弟阿宇不是也很多年没回老家了么？你拿给他。还有你酒吧的朋友小刘，我记得他喜欢喝我们这的茶叶。”
“知道了。”褚航笑，帮着母亲一起打包，由着她心意。
梁晓茹：“要不要给跟你一起回来的朋友也带些？”
“好啊。”
这次褚航答应得倒爽快。
梁晓茹撇儿子一眼，不经意似地说：“那女孩，是个很重要的朋友吧？”
那女孩……
褚航不禁露出些吃惊神色，不知母亲是怎么猜出对方的性别的……
难道她知道尤恩静的存在？
心中疑惑一瞬，他轻轻“嗯”了一声，回答：“她是我高中同学，现在是安捷的器械工程师。这次新义肢的复健训练，她帮了很多忙。”
褚航回答得轻描淡写，但母亲梁晓茹是多精明的人，知道这背后的故事没那么简单，因为褚航的变化不仅仅是复健训练带来的身体变化，他的心态也有极大的转变。
再回想起那日褚航匆忙回家拿换洗衣物时，满脸的担忧与焦虑神情，当妈的怎会看不出端倪？
梁晓茹问：“什么时候把她领回家？和我们一起吃个饭。”
领…回家？！
这个说法让褚航不禁一怔，旋即神情闪过些慌张，不自然说：“我俩就是普通朋友，妈。”
见儿子不淡定，梁晓茹憋笑，故意摆出疑惑神情：“妈也没说不是啊，你怎么还解释上了？你说人家帮你很多忙，我们当然要好好感谢一下，不是么？外头吃饭没诚意，来家里，妈亲自下厨。”
上了亲妈的套。
显得是他心里有鬼了。
“……”褚航心虚：“下次吧。”
说完，褚航站起身，借口要去冰箱拿水喝，逃离了现场。
临出发去机场前，褚航与父母告别，“爸、妈，不用送我，我还要接上朋友一起去机场，已经叫车了。忙完最近的比赛，我再回来看你们。”
父亲褚国良点点头，语重心长提醒：“打比赛不能心急，一步步来。”
梁晓茹一如往常给褚航鼓劲：“加油儿子，你是爸妈的骄傲！”
场面与曾经每次送他去参赛时一样。
褚航感觉心底某处悬空的石头也落了地，这下，他可以毫无顾虑地向前冲了。
他露出自信笑容：“你们放心，我会带着成绩回来的。”
车子出发了，褚航先到尤恩静家小区门前接她。
他下车等她，在这时收到了母亲梁晓茹发来的两条微信消息——
“儿子，喜欢就去追，别给自己留遗憾！”
“记得你给妈的承诺，下次要领着她回来吃饭哦！”
褚航凌乱：？？
不过是随口应付一句，怎么就成了承诺了？！
他垂眸注视着手机，视线在那句「喜欢就去追」上停留了片刻后，默默摁黑了屏幕。
不一会儿，尤恩静与父母一起走出小区。
褚航紧忙迎上前，自然而然地接过尤恩静手中的行李。
尤恩静介绍道：“爸妈，这是我朋友，褚航。”
他们对彼此的称谓都由‘同学’到了‘朋友’，好似关系近了一步。
褚航微笑，礼貌地打招呼，“叔叔阿姨，您们好。”
尤父：“你好。小静说，这次你帮了她不少忙，谢谢你。”
褚航大方回应：“我没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叔叔您不用这么客气。”
尤母和善笑着，带着嘱咐对两人说：“你们两个是同乡，又都在北港生活，平时多走动、互相照料照料。”
对母亲的操心，尤恩静露出些无奈。
褚航扭头与她相视了一眼，然后笑着回应尤母：“放心，阿姨，有任何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当朋友的，一定尽心尽力。”
能以朋友的身份陪在她身边，已经足够了。
第36章
飞机到达北港是晚上九点多。
尤恩静提前告知了蒋西西今日回家。
蒋西西坚持来机场接机, 一见到尤恩静，就展开双臂给了她一个拥抱。
“依依姐的事，我很难过。辛苦了我的静静, 你做的很好，很勇敢。”
重新回到北港, 好似依依的事才正式告一段落。
悲痛都封存心底, 生活还要继续。
蒋西西的拥抱温暖柔软，让尤恩静紧绷的身体与情绪在瞬间松懈下来, 苦涩与疲惫同时涌上来, 一行泪也跟着滚下来。
机场来往的人多, 尤恩静紧忙抹去。
蒋西西心疼看着她, “这些日子没休息好、也没吃东西吧？饿不饿？家里给你准备了你爱喝的猪脚汤。”
这么多天, 尤恩静第一次有了食欲, 轻轻点点头。
身旁的褚航见她整个人都柔和下来, 心也跟着放松一些，嘴角轻弯露出欣慰笑意。
蒋西西转向褚航, 热情问：“褚老板什么安排？没事的话，要不要也来喝汤？”
褚航笑笑, 礼貌说：“谢谢邀请, 今天时间不早了, 我就不去叨扰你们了，改天有机会一定尝尝你手艺。”
说着, 他将尤恩静的行李安置到蒋西西的车上，关
上了后备箱门, 而他的行李还放在身边。
尤恩静下意识四下看看, 然后疑惑问：“不用我们送你回去么？有人来接你？”
褚航：“我叫个车就好，我家不顺路, 不麻烦你们跟着跑一趟了。”
蒋西西：“不麻烦的，这个时间也不堵车，20几分钟就到了。”
褚航摇摇头，回应蒋西西说：“路上她一直没睡，早点让她回去休息吧。”
原来是惦记着让尤恩静能快点回家。
蒋西西不禁低低一笑，应了声“好”。
褚航又不放心似地转向尤恩静，轻声嘱咐：“回去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
见褚航态度坚定，尤恩静也没有勉强，点头说：“嗯，你也是。这些日子谢谢你，那我们改天再见。”
看着尤恩静上车离开，褚航正拿出手机要打车，屏幕上蹦出来电——「陈廷宇」。
褚航接起电话：“喂？”
“站那儿别动，我看见你了。“
褚航疑惑向四周看，果然见着陈廷宇的黑色跑车极熟练穿过车海，停到他面前，一如既往的惹眼。
“你怎么来了？”褚航上车问。
“我今天去你酒吧，昊轩说蒋西西去接尤恩静了，他天天盼着你回来，问我你是不是也快回来了。我打你电话关机，想着肯定也在飞机上，就直接来了。”
陈廷宇撇褚航一眼，不满说：“回来了不提前说一声？怕麻烦我？”
褚航淡然：“嗯，现在打车挺方便的。”
陈廷宇“嘁”一声，“当初让你把一屋子来看球的人甩给我，没见你跟我这么客气啊。“
褚航知道他指的是两人打那局球赛之后，他赢了球，顾不上招呼一屋子的师兄弟们，放下球杆就去追尤恩静了。
留下陈廷宇安排兄弟们吃喝就算了，还得和一群人胡扯理由替他解释。
“……”这事确实该谢他，褚航：“去店里，我请你喝酒。”
陈廷宇：“光喝酒不够，得再跟我来两杆。”
许久没正经打过球，上次的球局彻底把陈廷宇的球瘾勾出来了。
球局是褚航赢了没错，但这就让陈廷宇服气是不可能的。
褚航笑：“乐意奉陪。”
车子朝着酒吧的方向飞奔。
褚航垂头给母亲梁晓茹发了条消息报平安，刚要关掉对话框时，视线又落在了母亲那句“喜欢就去追”的鼓励上。
想到尤恩静的脸庞，他的思绪不禁有些飘忽。
“你现在有多大把握？”
陈廷宇的问题来的突然，且指向不明。
褚航回神，将手机收起来，淡然回应：“你问的是哪方面？如果是指下个月的职业选拔赛，十成。”
陈廷宇挑眉，笑而不语，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等着褚航继续说。
那日球局上，褚航因为尤恩静而分心，后又那么慌张去追，陈廷宇不会看不出他的心思。
遮掩没有意义。
“对尤恩静的话……”
褚航靠在副驾驶椅背上，不断有车灯透过挡风玻璃照进他黑色的眼眸，忽明忽暗，
“我没想过要结果。所以谈不上把握不把握。”
陈廷宇不解：“什么叫没想过结果？你不是喜欢她么？”
褚航不出声，默认。
“但你不想跟她进一步发展？”
不是「不想」，
是完全「没想过」。
他只是忍不住对尤恩静好，没想过要回报。
再准确的说，他是不奢求、不妄想。
褚航的喉结动了动，抿抿唇但最终没再开口，反而轻轻闭上了眼睛，说：“累了，到了叫我。”
陈廷宇：“……”
——
尤恩静睡了很沉的一觉，好像做了很多梦，但醒来时脑中只记得一个穿白色礼服的小女孩在舞台上弹钢琴的场面。
画面模糊，她看不清是小时候的依依，还是那日在康复中心偶遇的女孩阿楠。
她在床上呆坐了片刻，回想过去几日发生的一切。
悲痛仍会像海浪般在心中翻涌，一面想淹没她，一面又似巨大的推力，催促她向前。
尤恩静在家呆不住了，她心急地起身，赶去研究所，想补上自己落下的进度，尽快继续脑控手臂的研发。
回到工作中，她的心终于平静沉稳下来，麻木的身体似乎在逐渐回到她的掌控之中，重新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
她把全部的时间与精力都抛在科研项目中，不让自己停下来，用忙碌推着生活向前，只有如此才可以把悲伤情绪甩在身后。
回到北港后，褚航开启了备赛训练模式，在练球室一泡便是一整天。
每到休息时，他忍不住去挂念尤恩静。
两个人有各自的事业忙，但仍保持着联系。
他们会在休息时，默契的给彼此发送对方行业相关的新闻，或是在晚上互道一句晚安与鼓励。
褚航不由自主渴望与尤恩静靠近，却又在每次靠得太近时，被理智的拖住脚步——
「自己尚且前途未卜，能给她什么？承诺她什么？她值得更好的。」
他的大脑在不断地告诫自己。
然而，心脏仍会在看到、听到她的名字时，不受控地狂跳。
理性与感性不停在他的身体中撞击与撕扯，像永远也分不出个胜负。
……
见尤恩静的生活与工作似乎回到了正轨，褚航替她感到欣慰。
找不到与她见面的理由，只有通过消息与电话以及蒋西西每次来酒吧时的只言片语里了解尤恩静的状态。
得知尤恩静的老胃病犯了，褚航感到愧疚与心焦。
钻进工作时，她很容易失去时间观念，错过午饭时间是常事。
她经常一口气忙到夜黑，出了研究院大楼才感觉饥肠辘辘。
长期的饥饱无时，加上过度劳累与悲伤情绪，身体到底还是出了问题。
无法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信息与电话的督促又不够及时。
褚航干脆直接找了几家北港有名的私厨定制养胃餐，花了一整个周末试菜。
整个酒吧的员工都跟着沾光。
周一晚上，办公室的座机突然响起，尤恩静被惊扰，从工作中抽身。
一抬眼，才发现窗外不知何时又天黑了。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谁会给办公室打电话？
尤恩静有些疑惑接起电话，里面传来值班保安的声音：“尤恩静女士对么？您好，楼下有您的外卖。”
外卖？
她没有点外卖啊。
保安打了她的分机号，还叫出了她的名字，应该不会有错。
尤恩静说了声“谢谢，这就来”，然后紧忙跑下了楼。
外卖的保温袋上印着某家北港私厨名字，尤恩静没有见过。
并不像是通过外卖平台订餐，没有外卖单子，只有一张写着她名字与地址的贴条。
单看保温袋与盒子的精致包装，便这知道是家很高端的私厨。
尤恩静回到办公室，先去拿了手机，才带着外卖到休息室。
工作时她的手机开了静音，一个下午没有查看过，果然有两个未接电话。
都是褚航打来的。
是他安排的送餐么？
尤恩静紧忙给他回拨了电话。
“褚航，你刚刚给我订了外卖么？”
“嗯，我请客。阿宇给我推荐了一家私厨，我吃着不错，请大家都尝尝。我打你电话没有接，猜你又在加班，就顺便让人给你也送了一份。你尝一尝口味怎么样？”
尤恩静打开餐盒，里面的饭菜很精致，三菜一汤，都是尤恩静喜欢吃的。
饥饿感瞬间被勾起来，她迫不及待拿起筷子尝了几口，说：“很好吃！”
“那就好。”
“谢谢你，改天请你吃晚饭。”
褚航轻轻笑：“不用客气。”
饭菜是热的，尤恩静的胃暖起来，心也被温柔包裹。
手机在这时又震动了两下。
褚航发来了新消息：「我
之后备赛会很忙，所以订了这家私厨的送餐服务，省时省力。新客户有活动，推荐给朋友，两人一起享受半价，既然你也觉得很好吃，我就帮你也一起订了，先试一个月，不合胃口或者吃腻了，我们就再换一家。」
「没多花钱，你不用挂心。」
一家高端私厨，搞半价活动。
亏他想的出来。
陪她回南岭，借口自己是探亲同路。
跟她同一天回北港，说是要比赛了时间刚好。
就连担心她饿肚子，都要轻描淡写一句只是顺便。
尤恩静不由去思索：「你在想什么，褚航？你为什么那么怕我惦念你的好？是不想让我觉得亏欠？还是不自信，担心得不到想要的回应？」
尤恩静垂眸注视着屏幕片刻，将褚航的温柔悉数珍藏于心底，
然后轻轻在手机上敲下回复：「谢谢你的陪伴与关心，褚航。加油，我们一起向着目标前进。」
第37章
「没事吧」的练球室被比赛前的紧迫感而笼罩。
小少年刘昊轩报名参加了中国青少年斯诺克系列赛, 比赛将近，已经晚上10点多，他仍在与褚航进行训练。
这是刘昊轩第三次报名参加比赛, 前两次都没能进入决赛圈。
但这一次，刘昊轩的状态完全不同。
从前他只靠着自己的一腔热血在打球, 缠了褚航近半年, 他对斯诺克精神有了更深刻的了解，由心底尊重这项运动。
心态较从前沉稳了许多, 打球也不再心浮气躁。
褚航不在北港的日子, 陈廷宇当了刘昊轩几日的‘替班’师傅。
刘昊轩由八岁开始在父亲刘启的指导下入门斯诺克, 虽没有在台球俱乐部集中训练, 但自第一天打球开始, 便坚持每日练球。
他入门早, 天赋不错也肯努力, 再加上褚航与陈廷宇两个师傅的点拨，小少年已经有了职业球员的素养。
褚航与刘昊轩练球, 时常能注意到他在不经意间透露出的凶狠，出杆很大胆, 有褚航的谋略又有陈廷宇的魄力。
眼前的这一杆便是如此。
本该防守的一杆, 刘昊轩对自己的技术自信, 铤而走险选择了进攻，球入了袋, 且完美走位到下一进攻目标。
接着，他连拿下四颗球, 胜利有望, 小少年眼中露出了深深的渴望。
他再次俯身，状态显然多了些急切。
这时, 他的耳边传来褚航沉着的声音：“稳住，球局没结束，任何时刻都不能松懈。这是对赛场的尊重，也是对对手的尊重。”
刘昊轩闻言，放缓了手中的动作，深深呼吸，沉下了气。
再次抬眸注视台球时，眼中是坚定的自信。
这一局，刘昊轩获胜了。
很漂亮的97分高分杆，完美结束了这日的训练。
一旁安静观战的陈廷宇为他鼓掌，毫不吝啬夸奖：“打得漂亮，小鬼！”
刘昊轩被巨大喜悦冲昏头脑，难以置信地重复了几次：“我赢了么？我赢了师傅么？”
得到肯定答复，才“哇啊——”的一声跳起来，放下球杆窜到褚航身边，激动抱住他，问：“师傅，我是不是进步了？这次比赛我是不是能进决赛了？”
“不要得意忘形。要记得赛场礼节，这个时候你该与对手握手致敬。”
褚航嘴上虽是这么说，却没拉开刘昊轩的胳膊，无奈又宠溺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鼓励说：“确实进步很大。你是很优秀的斯诺克球手了。”
刘昊轩获得了极大的自信和鼓舞，开心地说了一声：“谢谢师傅肯定！！我要去告诉我爸！”，然后蹦跳着冲下楼去。
跑到楼梯上就听见他迫不及待地声音：“爸——！我赢了我师傅！他说我进步很大！！”
见小鬼彻底跑远，陈廷宇问褚航：“刚那局，你是故意给他留了一个进攻的机会吧？”
褚航淡淡“嗯”了一声。
毕竟马上要去参赛，刘昊轩需要这样的鸡血。
而他也没让师傅失望，把握住了机会，褚航对他的夸赞也是由衷的。
陈廷宇感叹：“不过那个角度确实也不好打，得胆大心细才行。好好培养，那小鬼是个极有潜力的苗子。”
褚航点头表示赞同，“他应该有个好教练。”
“还有人能比世界冠军更好么？”
“昊轩需要系统的训练，我现在重回赛场，要打资格赛、公开赛，重新累积积分排名，忙起来会顾不上带徒弟。”
“你就别操心他了。这次的青少年系列赛，他要是拿了名次，不愁之后的出路，机会有的是。”
陈廷宇说，“倒是你，中巡赛的资格赛就在下周了吧？媒体估计都盯着你的动态呢。你准备的怎么样？”
“上次说过了，十成。”
褚航的话说得自信，是不想给自己留任何退路。
他手上却没停止动作，开始重新摆放台球，分明还没打算结束训练。
褚航最近训练特别拼。
每天都从一睁眼就跑到练球室，一直呆到深夜。
斯诺克的世界在过去十年发生了巨变。
台球这项运动在中国从不被重视、认可，甚至被普通百姓污名化，变到如今青少年都追逐的赛道。
一方面是时代的变化，社会环境更加开放，而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出现了褚航这个世界冠军。
大众改变了对台球的看法，赛道因此拥挤。
不断涌入的新人、更加成熟完善的训练体系，让竞争变得愈发激烈。
然而每年的职业球员名额，却没有变，仍只有四个，且对手不止有球坛新秀还有不少经验丰富的老职业选手。
获得职业资格的路要比以前更难，所以他只能比曾经更拼。
球桌准备好了。
褚航挑眉看向陈廷宇邀请他来一杆。
陈廷宇手痒痒，正想应战，但迟疑了一瞬，带着些担忧说：“启哥说，你天天14、5个小时的训练强度。能成吗？“
“我们以前不也是这个强度？”
说完，褚航意识到陈廷宇是担心他义肢佩戴太久身体不适，于是又补充说：“放心，它检测到身体不对劲，会提示我休息。”
他的语气透露出完全的信任，嘴角也露出浅淡笑意，一看便知是想到了尤恩静。
陈廷宇在商场察言观色惯了，一点微表情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褚航这副不经意的柔情模样，陈廷宇是第一次见。
以前在台球队，打九球的师姐师妹向他示好献殷勤，没见他对谁有过回应，脑子里除了训练就是比赛。
这是千年铁树开花，万年枯藤发芽了！
陈廷宇正要开口调侃，却又见褚航在片刻间便垂下了眼眸，神情中显出落寞。
急转直下的情绪全被陈廷宇看在眼里，到了嘴边的调侃的话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褚航那日在车上谈及尤恩静时的那句“没想过要结果“背后的意思。
曾经的褚航是王者、是天之骄子，外表的淡然谦和是有骨子里的自信与傲气做支撑。
他想要什么就去努力争取，不要什么就断然拒绝，生活全在他的掌控当中。
后来，失去了一条腿的褚航也同时失去了自信与骄傲。
他依旧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却仿佛没了追逐的魄力。
重新拿起球杆，他花了三年，已是不易。
而其他，与他来说仍是奢望。
陈廷宇忽地替兄弟感到心酸，他没再多言，起身去挑了一根球杆。
练球室墙上的那块黑板上的“正”字越来越多，几乎快被写满，仍在记录着褚航与陈廷宇较量的成绩。
当年，他们是彼此最好的陪练。
这次重回顶峰的历程，也是褚航重拾自我的过程。陈廷宇能为他做的不多，但至少可以做好他的陪练。
……
周末两日，刘启带刘昊轩去了另一城市参加台球比赛。
蒋西西是熟客也是朋友，受刘启所托帮忙照看
酒吧。
陈廷宇忙完公司的事，也来到酒吧找褚航打球。
一进门，他便觉得酒吧的气氛与往日不同，似乎更热闹了，连播放的音乐都似乎更轻快。
正疑惑时，他注意到了吧台里的蒋西西。
难怪……她那个咋咋唬唬的性格，走到哪都热闹。
为符合店里的风格，蒋西西一改往日多巴胺的彩色穿搭，选了件修身白衬衫，搭配黑裤子。头发扎成高马尾，利落又有活力。
她在领口打了个蝴蝶领结，让这一身单调衣服不至于显得沉闷。
陈廷宇不禁想起了她在网上发布的那条帮褚航辟谣的视频——也是今日这样简单的装扮，但反而比她其他花哨的视频更惹眼。
蒋西西正在吧台与一众年轻男女聊得火热，笑声此起彼伏，不断吸引着周遭人的加入，其中不乏几位男士特别殷勤，毫不掩藏对蒋西西的欣赏。
看着这一幕，陈廷宇暗想：「台球酒吧配美女酒保，启哥要是早点想到这招，不至于之前生意那么冷清了。」
“阿宇哥！”
这时，小店员注意到了他，主动上前招呼，说：“今天启哥不在，西西姐代班。她调了一种新鸡尾酒，大家反响不错，要不要去尝尝？”
陈廷宇挑眉笑笑，很无奈似的，“算了，我跟那位气场不合，就不去扫兴了。麻烦你把我存的威士忌送上楼就行。”
小店员：“好嘞！”
……
不久后，练球室内。
褚航本已经瞄好了一颗彩球，却在要出杆时，被小店员来送酒的敲门声打断了专注力。
他干脆直起身，待小店员放下了酒和杯子离开后，才重新调整状态，俯身收了刚刚的球。
他今晚打球没有往常专注，总忍不住去留意门口的动静。
以往尤恩静总会和蒋西西一起来酒吧。
今晚蒋西西在店里，褚航心里难免去期待尤恩静会在下班后突然出现。
所以才在每次有人推门时，忍不住去抬眸看。
然而，期待却一次次落空了。
由老家回来后，尤恩静没给自己放过一天假。
她甚至忘了今天是周末。
从研究院出来时，天早已黑了。
晚秋的风带着凉意拂动她的发丝，她深深吸气，神经稍有些放松，疲倦以及对依依的思念便迎头赶上。
每到这种时候，她都会仰起头，去看悬挂在空中的月亮。
哪怕褚航不在身边，尤恩静也能感受到他的陪伴。
例如每日按时送来的营养餐、时常发来的关切问候，以及此刻——
当疲惫与悲痛想趁虚而入，侵蚀她的骨肉时，她总能想起褚航，想起他说过的鼓励的话：「你的工作很伟大。振作起来，还有很多人需要你。」
于尤恩静而言，褚航就犹如头顶的这轮月亮，虽有残缺却柔和皎洁。
为她照亮每个黑暗的时刻，陪伴、指引她一直向前。
褚航的脸庞浮现在尤恩静脑中，她轻轻扬唇，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
然后掏出手机，忍不住将这一刻的月光记录下来。
中场休息的时候，褚航习惯性点开微信，想发条消息给尤恩静，提醒她注意休息，却意外发现她久不更新的朋友圈多了一条刚刚发布的图文动态。
是今夜的月亮的照片。
尤恩静配文：「皎月清晖，谢谢你照亮黑夜」
褚航愣了一刻，他想起自己救李小川的视频被发上网时，尤恩静突然跑到他家与他一起到阳台谈心、看月亮的那次。尤恩静温柔的脸庞与沉静坚定的眼神，在褚航脑中挥之不去。
他太想见她了。再也无法静下心去打球了。
强烈的冲动推着褚航起身去拿外套。
陈廷宇见状，询问：“不继续了？我送你回去？”
褚航：“不用，我想走一走，看看月亮。”
“看月亮？今天又不是满月，有什么特殊的？”
褚航顿了顿步伐。
是啊，缺了一块没什么特殊的，但有人会把它拍下来当作美景欣赏。
他弯起嘴角，微笑说：“没什么，我很喜欢。”
尤恩静开车回家，在进入小区前，注意到路边熟悉的高挑身影。
她紧忙将车在路边停稳，放下车窗，探出头问：“褚航？！你怎么在这儿？”
褚航稍稍弯下身，好能与她平视。
他没有直接回应，只是看了看尤恩静，又稍向天边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尤恩静怔了怔，抿唇笑起来。
她彻底将车子停好，下车也走到褚航身边，与他并肩站在一起，望向月亮的方向。
周遭静谧无声，秋风从两人中间穿过，带来寒意，却带不走他们身上的温度。
尤恩静悄悄侧头看向褚航，他侧脸的弧度流畅好看，温柔月光照进他的眼眸，温暖明亮。
“能和你一起赏月，真好。”尤恩静笑说，脸颊在不自觉中微微发热。
褚航也稍垂下眼，与她视线相对，目光比月光更温柔，
“能见到你，真好。”
第38章
这一次的斯诺克青少年系列赛, 刘昊轩经过苦苦拼杀，到了决赛，然后一鼓作气拿了少年组的冠军。
决赛时, 刘昊轩想着褚航对他的告诫，保持着平稳心态, 发挥超常打出了高分百分杆的成绩, 讨的满堂喝彩。
刘昊轩的141分杆，刷新了少年组高分杆的记录。
而往年来, 最高的记录依然是褚航在14岁参赛时, 打出的147满分杆。
平日训练所流的汗水都没白费, 刘昊轩的名字出现在媒体的报道中, 也被台球协会关注。
褚航牵头, 在酒吧给刘昊轩举办庆功宴。
尤恩静也收到了邀请, 订了闹钟提早结束加班, 赶到「没事吧」。
刘昊轩捧着奖杯回来，喜悦与骄傲的心情溢于言表。
一进到酒吧, 他就蹦跳着窜到褚航身边，兴奋地和他分享赛场上的惊险与光荣事迹。
“师傅, 你看我比赛的直播了么？我一直记得师傅跟我说的话, 要稳住, 只看着眼前的球，不去想输赢……”
“师傅, 我半决赛遇到的对手是上届的冠军，他比我年龄还小, 但打球可凶猛了。不过我打出了一杆斯诺克, 他一直解不开，嘻嘻……”
刘昊轩的眼中闪着光芒, 对于斯诺克的热爱因为胜利的喜悦而冲到顶峰。
年少时的热爱是热烈而纯粹的。
褚航被刘昊轩的情绪所感染，他笑着拍了拍刘昊轩的脑袋。
半年来，少年的个子似乎又窜了些，从各方面都着急着要追赶褚航的样子。
褚航：“小鬼，记住你此刻兴奋的感觉。这份胜利带来的激动会随着训练的枯燥以及之后比赛遇到的挫折而消磨，我希望你能一直保持此刻的热爱，往更大的赛场冲刺。”
“放心吧师傅！”刘昊轩脸上露出傲气与得意：“我还要拿世界冠军呢！”
尤恩静安静注视着这一幕，双眼在不知不觉间流露出笑意。
她想起了高中时期的褚航，曾经他也是自信骄傲的少年。
而如今，在经历了岁月的沉淀，与苦难的洗礼，
少年成长为成熟稳重的男人，对斯诺克的热爱也更加深沉。
褚航感觉到一旁的视线，转过头，发现竟是尤恩静双眼含笑在看他。
他的心跳不由加快了半拍，愣了一瞬，才向她也回应一个微笑。
几个人一起用过晚餐后，刘昊轩拽着蒋西西陪他一起打游戏。
尤恩静惦念着工作，没打算在酒吧久留，和刘启父子说了几句庆贺的话，便起身准备离开。
她的车停在酒吧后门的路边，褚航送她出去。
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
褚航忍不住轻声询问：“你刚刚…怎么那样看着我笑？”
尤恩静挑眉“嗯？”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回答说：“也没什么，只是看到昊轩，想起了高中时候的你。那时你也把“世界冠军”当作志向，总挂在嘴边。“
“有…么？”褚航感到有些难为情，“我
那时也这么狂么……”
“狂没什么不好啊。够优秀的人才有狂的资本，不是么？”尤恩静淡然说。
褚航笑笑，却沉默没有应答。
他在思索自己算不算得上“优秀的人”，
也许曾经贴有天才、冠军头衔的他，算的上优秀吧。
在尤恩静面前，褚航总控制不住陷入自卑情绪。
因为她对他来说太过美好。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了车边。
尤恩静站定脚步，却没着急开车门。
她抬眼看向褚航，在他眼眸深处捕捉到了同先前一样的落寞。
这段日子的相处，尤恩静逐渐认清了自己的感情。她期待褚航靠近，渴望他身上的温暖。
而每次两颗心明明已经靠得很近，却总像有种无形的屏障阻隔在他们中间，让褚航无法再向前。
“褚航……”
尤恩静向前一步，仿佛就站在那道无形的屏障面前。
褚航回神，正对上尤恩静深深注视他的眼眸。
一时间，酒吧街喧嚣的声音全部消失，周遭的事物也都黯淡无光。
此刻，褚航只听得到尤恩静的声音，视线被她坚定的神情占据。
她缓缓开口，“你足够优秀且一直在为梦想努力，你有狂的资本。以前我是这么认为的，现在仍是。”
褚航静静凝视着尤恩静，在她那双明亮眼眸中沉沦，任由心跳一下下激烈击打着耳膜，忘了做出回应。
就这么无声地对视片刻，
尤恩静忽地轻轻抓起了褚航的手，随即将一小盒东西放在了他掌心。
“送你的。”
手指相碰的温热触感，让褚航猛然惊醒，他垂头看了看手中的盒子，惊奇道，
“这是……巧克粉？”
“嗯，今天给昊轩买庆功礼物时看到的。我还学到了新知识——巧克粉不光是用于防滑，更重要的是帮球手在赛场平复情绪、把控节奏。对吧？”
褚航一愣，轻轻“嗯”了一声。
尤恩静的眼睛流露出笑意，因为了解到了斯诺克一点小门道而感到开心。
她的睫毛一眨一眨，像羽毛轻轻撩动褚航的心。
她帮他重新回到斯诺克的世界。
为了让义肢可以支撑他打球，她曾去专门调研打台球的姿势和身体着力点。
她说喜欢看他打球。
为了看懂他与陈廷宇的比赛，专心向刘启与蒋西西了解斯诺克的规则。
褚航是这样一点点越陷越深的。
他的双眼被温柔浸染，落寞的情绪转变成了一股温暖而坚定的能量。
“下周的比赛是你第一次回到正式的赛场，紧张在所难免，我没有什么能帮你的，希望这个小小的东西可以起到一点作用。而且，你看这里……”
说着，尤恩静伸出手指点了点盒子上的单词“GEPARD”，
继续说：“这是个德语单词，意思是“猎豹”，怎么样，是不是很适合你？”
猎豹……
在她眼中，他还是那个斯诺克赛场上的豹么？
几百块的东西，算不上贵重，但对褚航来说却格外珍贵。
“谢谢。”他紧紧将这份礼物握进掌中，手指被尤恩静拉过的地方依旧温热着。
“自信起来，褚航。”
尤恩静露出灿然笑脸，
“我等你回来。”
「你听懂了么，褚航，我等你胜利消息，等你向我走近。」
…
想要重新走上国际赛场，褚航需要先获得职业资格。
他报名参加了斯诺克中国巡回赛。
这场赛事共设有两站，诣在选拔出两名职业球手，获得参加世界巡回赛的资格。
斯诺克的世界是残酷的。
职业球员的参赛资格只有两年，而在这两年中，球员的世界排名若是调出了64名以外，则会再次失去比赛资格，需重新再为获得资格而努力。
没有人是一直安全的。
世界排名在不断滚动，想要保证自己的名次，球员需要不断地参加比赛，累计奖金，稍有松懈便会被其他人所顶替。
褚航自16岁拿到了职业资格之后，没有掉出过世界排名64。
他是幸运的，但也为之付出了巨大的努力。
而这次的中巡赛，是他重新出发的第一步。
报名参赛的球手有不少全新面孔，但也不乏有很多职业赛场上的老将。
所有人需要先参加预选资格选拔，资格赛前八名的种子选手才能进入正式的中巡赛公开赛。
比赛在「北港147台球会所」举行，采用单败淘汰，七局四胜制。
今年的赛场比往年热闹。
台球会所门前早早就被媒体包围了。
早在比赛前的几日，网络上就已经有关于此次比赛的新闻。
褚航是曾经的王者，也是中国斯诺克赛场上第一个残疾球手，他的身上充满冲突的标签，本身就自带话题性，很快就成为大众关注的热点。
「消失了三年，斯诺克一哥如今的状态如何？」
「佩戴着机械义肢，他还能像以前一样灵活自如的控制身体打球么？」
「赛场上新人辈出，还有他的一席之地么？」
所有人都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褚航并不想此时去面对媒体的注视与提问，他现在只想专注于比赛，赢下第一场，过往的辉煌只是过往，长江后浪催前浪，他现在很需要一场胜利来测试并巩固自己的信心。
在比赛快开始时，一个身着深色冲锋外衣、提着球杆筒的男人，躲开了媒体的镜头，低调的走进会所。
他的头发较夏天的新闻发布会那时又长了些，打理的很整洁，额前碎发也精心修理过，较圆寸时少了锋芒，多了成熟气质。
选手休息室因为褚航的出现而安静下来。
他是中国斯诺克界的先锋人物，在场的球手都或多或少受过他的激励，甚至是以他为目标，在台球领域不懈努力着。
在褚航露面之前，休息室内，已经有不少人忍不住谈论起他的名字。
有机会和曾经遥不可及，金字塔尖的人物交手，有的选手带着跃跃欲试的斗志。
“我从没想过有机会和褚航打球，想想就有点激动。”
也有人话语中流露出对他跌落至此的惋惜。
“我以前追着他去世界各地看过很多场大师赛，一直以他为目标，没想到会在这个赛场碰到他。”
然而更多未说出口，但众人都在猜测的是——「身有残疾的褚航，还能打出当年的水平么？」
褚航是最后一个到场的选手。
休息室内有人在休息养神、有些在摆弄球杆专心备战、也有同来的师兄弟凑在一起轻声聊天。
褚航推开休息室的门，所有的目光都聚集了过来。
他稍愣了愣，但脸上没有显露出太多情绪。
他保持着沉静，穿过休息室大厅。
有球手激动上前，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对方自报师门与姓名。
褚航也大方地伸出手，谦和地用同样的方式回应，
“你好，我是峯子俱乐部的褚航。”
对方不禁一愣，笑说：“这里哪有人不认识你啊。”
褚航微笑，没有再多言。
大家认识的是之前的「世界冠军」、「台球天才」褚航。
再次出发，他希望他人能重新认识他。
找到贴有自己名字的柜子，褚航将外套脱下，露出里面整齐的西服套装，成熟稳重的气质在举止间流露出来。
然后他到休息椅上坐下，从球杆筒拿出球杆，认真地做赛前准备。
他没有刻意掩饰曲腿时西裤上印出的机械义肢形状，也不在意旁人投来怎样的眼光。
他来到这里的目的纯粹——争回自己“职业球员”的标签。
……
很快，工作人员进场，组织所有参赛球手落座，以抽签的方式决定第一场对抗名单。
“21号球桌，褚航……”
当工作人员念出他的名字，台下气氛明显变得不同。
单败淘汰制无
疑是残酷的，这意味着只要输了一场比赛，就会直接失去继续向前的机会。
即便知道报名了同一场比赛，迟早会遇到褚航。
可过去三年，这只猎豹独自蛰伏在暗处。
如今，它从阴影里走出来，带着伤，看起来沉静无害。
大家远远观望，充满好奇，但没有人愿意第一个去试探他的能力。
而后来的事实也证明，这只猎豹已经慢慢苏醒了。
第39章
资格赛进行了三天, 共进行了89场比赛。
褚航遇到过新人，也有昔日同在职业赛场的老将。
他安静地入场，专注地打球, 除去对对手礼貌微笑，表示出足够的尊重外, 几乎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重回赛场的路充满荆棘, 挑战来自外部的对手，也来自褚航自身。
斯诺克是球技、体力、抗压能力、稳定性的多重考验。
远离赛场数年、身体也有重大的变化, 褚航需要重新适应赛场, 找到自己的节奏。
他不贪图快, 只求稳。
斯诺克是以静为主的运动。
如今的褚航所表现出的沉静, 是由内而外的。
就连比分也是如此。
不论遇到势头劲猛的新人, 还是碰上经验丰富的老将, 他都不急不躁。
哪怕战线拉得很长, 陷入缠斗，褚航依旧表现得很稳定, 细细体会在赛场的每分每秒。
没有畅快淋漓的快球，也不求一杆清台的辉煌成绩,
就这么稳稳地, 他赢下了一场又一场对决。
比赛到第三天,
大家私下的讨论以及媒体镜头的关注，已经从褚航残障的右腿到了球局本身。
他是褚航, 他还是那个优秀的台球运动员，无关身体残疾与否。
正式的公开赛就安排在资格赛的两天之后。
百名优秀的球手经过激烈角逐, 只剩下八名顶尖高手。
摩拳擦掌的热身阶段结束了。
再次出现在赛场, 褚航的神情愈发从容自信，沉静深邃的双眸深处暗藏着巨大的能量。
决赛那日, 「没事吧」的所有电视屏幕同步播放着赛场的直播。
吧台与卡座几乎上满了人，全都是凑在一起看比赛的台球爱好者们。
在斯诺克比赛的现场，观众除去鼓掌不允许在比赛中发出议论声，以免会影响到球手的专注力。
而在电视机外的观众，则自由畅快的多。
酒吧不时可以听到有人高声赞叹，而来这的大多也是冲着褚航来的。
“漂亮！”
“好球！”
“褚航牛x！”
陈廷宇坐在吧台一角，手握着威士忌酒杯，同众人一样稍仰着下巴看球赛，样子悠然。
趁着这会儿没有客人招呼，刘启也走到陈廷宇这边，倚靠着吧台看向电视的方向。
场上比分三比二，褚航领先。
是个赛点局了。
这时正是褚航出杆的机会。
一个可攻可守的球位。
只见褚航垂着眸，静静观察了整个球局片刻，然后俯下身，轻轻推杆，将球打到了一个隐蔽的位置。
选择了防守。
刘启不自觉皱了皱眉，说：“你有没有感觉阿航打球比以前保守了？”
换做以前年轻气盛时的褚航，面临同样的局面，他大概率会抓住机会，自信大胆的进攻然后一举拿下这局球。
果然，吧台的其他地方也传来质疑的声音。
“诶？！这球该攻啊！”
“这么好的机会干嘛白白浪费啊！”
陈廷宇却说：“是更保守了么？我倒是觉得比以前更可怕了。”
刘启有些没理解陈廷宇的话，但当他再次将视线转回到电视上，见对方为了解球，不得已将白球的位置推向了比方才更佳的进攻位置时，才理解了褚航刚刚那一杆的真正意图。
陈廷宇撇嘴，轻轻一笑，“那些野兽不都是这样么？一旦学会了匍匐，隐藏自己，也就变得更危险了。”
身边的人也传来后知后觉的赞叹。
“卧槽！我才看懂！刚刚那杆是陷阱啊！对方要解球就只有一个方向可选。褚航是故意逼他向那边打的，这样褚航就有更好的机会进攻了。”
“妙啊！这下可以一杆收了吧？”
屏幕中，褚航再次起身走到球桌前，依旧不紧不慢地掏出口袋的巧克粉涂抹在杆头，然后俯下身。
狩猎的时刻终于到了。
这一次，他的眼中流露出了势不可挡的锐利光芒。
……
处理完最后一项事物，尤恩静关闭电脑。
抬起眼，墙上的挂钟显示着——10点29分。
不知不觉又加班到了这个时间。
再过几日，她的智能脑控手臂项目就要进入临床试验前的审批阶段。
她要确保产品在真正用于实验者身上之前，完全的安全、可靠，不容许一丝一毫的差错。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起身收拾好东西。
然后边从办公室向外走，边掏出手机查看消息。
手机屏幕上排列着无数条新闻弹送，大多是尤恩静关注的科技类媒体平台发布的动态。
往日里，她会逐条扫过这些文字，遇到感兴趣的还会点开详情查看。
而今日不同，
今日她有更在意的消息。
尤恩静的手指匆匆划着屏幕，略过数条消息，然后终于停在了自己最期盼见到的那条新闻上。
「中巡赛北港站落幕：褚航4-2击败对手夺冠！」
褚航……夺冠……
他做到了！
他赢了！
这意味着，他将拿到两年的职业资格，往更大的赛场去了！
尤恩静的心脏因激动而加快速度跳动，嘴角按耐不住笑意。
她不由顿住了脚步，手指有些颤抖地点开新闻链接。
褚航的脸庞出现在眼前——他捧着代表着荣耀的奖杯，站在舞台的正中央，冲着镜头从容而自信的微笑。
整篇新闻报道中都是讲述着他此次「王者归来」的英姿。
正如尤恩静所说的那般，身体的残疾完全遮盖不住褚航的光芒。
比起「残疾人」这个不起眼的标签，大家看到的是一个对斯诺克充满深沉的爱、克服了身体局限坚持在为梦想奋斗的优秀「斯诺克运动员」。
尤恩静笑起来，她由衷地为褚航感到高兴，迫不及待想和他道一声“恭喜”。
她点开微信，却发现他早在一个多小时前，比赛刚结束不久，就给她发来过消息。
褚航：「你在哪儿？我想见你。有好消息想和你分享！」
褚航很少如此直白的表达自己。
但发出信息的那一刻，他似乎掩藏不住内心的兴奋了。
尤恩静也耐不住激动，干脆直接给褚航拨去电话。
电话只“嘟”了一声便被接起了。
本以为他会在酒吧，跟陈廷宇他们一起开庆功宴，却不想褚航的那头却意外的安静。
“下班了么？”褚航问，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急切。
“嗯！”尤恩静握着手机出了研究所，快步向停车场走，“你在哪儿？我来找你。”
她也想见到他。
想看着他的眼睛，亲口祝贺他的胜利。
“我在……”
话才说出口一半，褚航便看见了由远及近走来的小小身影。
他的双眼立刻盈满笑意，朝尤恩静的方向挥挥手，稍加大声音，说：“这里！”
尤恩静一怔，抬眼看到了伫立在路灯下的褚航。
他穿着深色的风衣，衣襟微微敞开着，能看到里面的衬衫与马甲，他的肩头还背着球杆筒。
他是从赛场直接赶来的。
他逃掉了记者的采访、推迟了与兄弟们的庆功宴，只因他无法抑制自己的强烈渴望，
他想见尤恩静，迫不及待地想和她分享胜利的喜悦。
冒出想见到一个人的想法，那个人就出现在面前，这感觉……很奇妙。
尤恩静发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比刚刚看到新闻时更快。
她紧忙挂下电话，快步走向褚航。
“你怎么来这儿了？！等了很久么？”
“还好。刚和父母打了一通电话，所以时间过得很快。”褚航微笑说，随后他顿了顿，“我来找你……是想亲口告诉你比赛的结果。”
尤恩静没告诉过褚航她一直在关注着比赛的进程。她不想扫兴，所以装作没有看到新闻的模样，急忙仰起头，露出期待神情。
“我……赢了。”褚航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淡定，声音中却有压抑不住的颤音，“我拿回了职业资格，可以去国际赛场打球了……”
从赛场回来的路上，褚航设想过无数此时的场面，他以为自己会是骄傲的、自豪的。
像刘昊轩捧着奖杯那样，喜悦之色能从眼中溢出来。
可现实却完全不同。
褚航是笑着的，但只是浅淡的微笑，像是夹杂着酸涩的甜、裹挟着苦味的甘。
而尤恩静也是一样。
听到褚航亲口说出胜利的喜讯，她的心情是完全不同的。
新闻报道里只能看到褚航回归赛场的光辉，而这背后他经历的痛苦与挣扎，仅靠着报道中寥寥几个字，他人又能体会多少？
但尤恩静陪他走过一程，她能懂他。
“恭喜你，褚航。”
开口时，尤恩静才发觉自己的嗓子有些发哑了。她紧忙压了压酸涩，露出笑脸：“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做到！”
褚航轻轻摇摇头，“不是我一个人做到的……还有你。”
褚航真诚地说：“是你让我有机会重新站上赛场，你的努力让我有了重拾梦想的能力……谢谢你。”
尤恩静深深注视着褚航的双眼。
那双眼今天特别亮，里面有月亮的倒影。
漆黑的眸色与温柔月光相映，好看得令人沉迷。
她忍不住迈步向前，想将褚航眼中的光影看得更真切些。
却发现那光影之下，满满都被她的身影占据着。
四目相对，两人间的空气因距离的突然拉近而升温。
褚航可以清晰看到尤恩静发红的眼眶、以及略有潮湿的眼尾。
尤恩静为他的胜利而激动到几欲落泪，想到这里，褚航的心便不受控的狂跳。
“还有么？”尤恩静忽然问。
“嗯？”
“除了刚刚那些，你对我……就没有其他的话想说么？”
褚航感到有些热，心底暗藏的某种情绪在翻滚。
去比赛之前，尤恩静说会等他回来。
所以，她等待的不仅仅是他比赛的消息，还有其他么？
她清楚自己的心意么？她在鼓励他告白么？
理性在提醒着褚航「不要胡思乱想」，可目光却又舍不得从尤恩静的脸上移开。
此刻，她正微仰着头看他，等着他的回应——
她嘴角温柔的笑，以及眼底透露出的隐隐的期待，每一个细节都刺激着褚航的神经，让他逐渐失去理性。
沉默片刻，褚航曲起身侧的手指，像下定决心般慢慢开口：“我……”
「哔——哔——」
打断褚航的声音来自他右腿义肢，还伴随着轻微的两下震动，提醒他到了该充电的时候。
偏是在这么关键的时刻。
好像是有意在提醒着他的残疾。
羞恼与酸楚猝不及防地袭击，将褚航刚刚汇聚起的勇气冲散击毁。
褚航接纳了自己身体的残缺，但当它横在两人中间，他还是怯步了。
不是担心尤恩静会因此而歧视他，而是觉得她值得更好的。
他移开了与尤恩静对视的目光，眼中的光影瞬间被遮住，消失。
卡在喉咙的话，变成了隐忍，“我该回去了。”
紧接着，他便要向后退，拉开两人的距离。却在这时，再次感到了尤恩静的靠近。
“原来你在意的是这个……那就由我来说。”
尤恩静伸出手，在褚航转身前拉住了他的手。
她直直看着他，穿过羞恼与慌乱，在他眼眸深处抓住了无法退去的热切。
然后，她的唇轻颤着，缓缓开了口，
“褚航，我爱上你了。”
第40章
停车场只剩下尤恩静与值班人员的车, 很空旷，也足够安静。
尤恩静的声音不大，但还是清晰地传进了褚航的耳中——
“褚航, 我爱上你了。”
一瞬间，
因羞恼而冷却的热烈情绪卷土重来。
褚航的心脏在胸腔横冲直撞, 某种压抑在心底的情感再次不安分地翻滚起来, 让他的呼吸都变得沉重。
他愣在原地，出不了声, 甚至不敢动一下, 担心稍出些动静, 眼前这场梦就要醒了。
尤恩静的心也在不受控地狂跳, 但她很确定自己的理智是清醒的。
她对褚航的感觉, 在这半年多来相处的点滴中而逐渐发生了变化, 连她自己也始料未及。
“你救小川时的勇敢, 为梦想努力时的坚持，陪伴我度过难关时的温暖, 在我眼中都很闪耀。”
刚开口时，尤恩静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颤抖, 但一件件细数了褚航的闪光点, 脑中闪过与他重逢后的一切, 她反倒平静了下来。
她很确信自己的想法，也愈发肯定自己对褚航的感情——
“我对你的感情, 不是被感化也不是一时冲动，是因为你很好、你值得, 也因我有爱你的能力。我从不在乎你的残缺。每个人都有平等起与被爱的权利, 与身体的状态无关。你如果因为右腿的残疾而不敢正视内心的情感，我才会小看你。”
一股脑儿的表达完自己, 尤恩静顿了顿，松开了褚航的手。
进还是退，任由他自己选择。
“我说完了。该轮到你了。”
尤恩静看着他的眼睛，用更直白的方式发问——
“褚航，你对我，是什么感情？”
赢球的喜悦尚未完全消失，上天就给了褚航另一个巨大惊喜！
血液翻腾的速度太快，剧烈跳动的心脏让褚航兴奋到缺氧，他感觉到头脑发昏，连带着眼前的尤恩静都变得虚幻起来。
他不敢眨眼，害怕她会转瞬消失，然后一切都是泡影。
于是就那么愣怔着，直直看着她，脑子里不断重复着一个念头——
「尤恩静说……她爱上我了？她说……她爱我？！！！」
这时，褚航意识到尤恩静松开了他的手。
她温软手掌残留下的热度在消失。
褚航猛然惊醒，仓皇伸出手重新抓住了她，好似在奋力抓住一场转瞬即逝的美梦。
“你……我、我对你、我……”
他着急地回应尤恩静，担心她感觉受了冷落。
可憋红了脸，却连句完整话都没说出来。
平日里的褚航永远是成熟冷静的。
就连今天夺了冠，在面对众多媒体镜头仍保持着淡然、沉稳。
这样的一个人，却独独在尤恩静面前，因她的几句话而乱了阵脚。
这副慌乱的样子是珍贵画面。
尤恩静笑而不语，想多欣赏一会儿。
褚航紧紧抓住了尤恩静的手，她没有挣脱。
属于她的温度很快由掌心蔓延至褚航的全身，所经之处皆掀起狂浪。
终于，隐忍许久的感情汹涌而出，冲破了理性的堤坝！
他无法再克制与伪装了！
“……我、我对你的感情，是爱……”
褚航的声音在颤抖，可却不想停下来，“我爱你……很爱、很确定。”
怕尤恩静误会自己刚刚的迟疑，想不到什么好的办法，他只好慌张又笨拙的将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好让她能感受到他炙热的心。
褚航的眼眸像有团火在烧，热烈而滚烫，惹得尤恩静的脸开始发热。
“我爱你、尤恩静，我爱你。”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去轻抚她泛红的脸，然后凝视着她，不停表达着自己，
“谢谢你给我爱你的机会。对不起……总要你来当主动的那个。以后不会了。”
尤恩静明白，褚航并非不够真心，只是太多的顾虑，让他的变得克制。
她不介意做主动的一方，反正从最初重逢，就是她先硬闯进褚航的生活的。
想在这儿，她眨了眨眼，喃喃了句“是么？”。
说着，她没给褚航任何反应的时间，便忽地踮起脚尖，凑近了他。
先是清凉的鼻尖，紧接着是温热的唇。
褚航感到脸上一阵酥痒，呼吸短暂停滞了片刻。
回过神来时，尤恩静狡黠笑着对他说：“好像又是我领先了呢。”
这一刻，所有的纠结与顾虑被抛之脑后。
褚航没有再说话，俯身向前贴近了尤恩静。
他的靠近伴随着沉重的呼吸，来势汹汹，而吻落下时却仍是轻柔的，点在尤恩静的唇畔。
褚航仍保持着绅士风度，在温柔试探着尤恩静的态度。
尤恩静被温暖的气息包围，那是她在痛苦绝望时曾倚靠过的力量。
她不由自主地抓住了褚航结实的肩臂。
感受到了回应，褚航才放心张开双臂把尤恩静拥入怀中，随后，再无所顾忌地吻上了她的唇。
北港已进入初冬，夹带着寒意的微风钻进紧紧相依的两人中间，随他们缠绵的呼吸，变成潮热的空气。
……
褚航完全地沉浸在这份从天而降的甜蜜惊喜中，他紧紧抱着尤恩静，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怀中，直至忽然感觉到她的轻轻地推拒。
“怎么了？”褚航紧张地去看怀里的人。
“……你的腿，该充电了。”
尤恩静的脸还红着，呼吸不匀让她的声音听起来软软的。
原来她是在帮他惦记着这件事。
刚刚还因同一件事觉得羞恼，此刻明确了彼此的心意，也体会到了尤恩静对他关心。
褚航心里甜得像打翻了蜜罐，嘴角压不住笑，更舍不得放手，
“没关系，还能坚持……我到家再充。”
“不行！”
尤恩静的表情严肃起来，“彻底没电了很危险知不知道？你一会儿回家怎么上楼？怎么上下车？”
智能膝盖没电会失去灵活弯曲的功能，给佩戴者带来行动不便的危险，对这种事，尤恩静向来谨慎。
褚航自知不占理，乖乖点头不还嘴，但知道尤恩静是在为他着急，心里仍是暖洋洋的。
“现在的电量可能已经撑不到你回家了……”
尤恩静说着直接挣开了褚航的怀抱，拽起他的胳膊，说：“跟我来。”
得之不易的亲近时刻，就这么……结束了？
褚航满脸委屈，“……”
尤恩静就近把褚航带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推了把椅子给他，然后，指了指一侧的插座说：
“喏，这里有插座。你就坐在这里乖乖充电，不用很久，充个十几分钟就够撑一阵子了。”
“嗯，好。”
褚航听话地放下球杆筒，从随身挎着小包里找出了充电器插好一头，然后坐回椅子上，拉起右腿西裤，连上义肢。听到“滴、滴”两声成功冲上电的声响，他抬起头，看向尤恩静，像个听话懂事、完成了任务求表扬的小孩。
尤恩静不由笑着打趣他：“如果我第一次去找你时，你就这么听话，得省多少事啊？”??
如果那时不是遇到了倔犟的尤恩静，褚航不敢想现在的样子。也许他还在那个幽闭的顶层公寓里，任黑暗侵蚀，斯诺克的世界也不会再出现褚航的名字。
回忆了片刻，褚航真诚说：“幸好你那时没放弃我。”
他的话语充满温情，然而转头却见尤恩静披上了工作服，打开了电脑，像是要进入工作状态了。
“来都来了，反正现在没事，我帮你给义肢做个检查吧。”
果然……
尤恩静将有些松散的头发重新打理，用鲨鱼夹利落定在脑后，
“把蓝牙打开，我连上后台看看你的数据。”
褚航：“……”
电脑上很快显示了褚航近期的穿戴数据。
“电池是健康的……线路也没有问题……”
尤恩静一项项地仔细查看，然后问：“昨晚没有充满电么？”
G2义肢完全充满电要8小时。
照常理说，充满一次电的义肢可以坚持大概两天，但比赛期间不同，褚航的运动量很大，站立、走路、弯曲，还要在打球时支撑大部分身体的重量，对膝盖的使用更多，电量消耗也更快些。
褚航这几日在外比赛，从早上出宾馆经常到凌晨才回去，在宾馆休息不了多久就又要准备出门，白日在外的时间也拆得很散，很难找到整块的时间坐在一个地方充电。
“嗯，这几天公开赛，训练和比赛排的比较紧，每天可能冲不到8小时。“
“这样啊……”尤恩静若有所思点点头。
相较于传统的液压动力驱动的义肢，依靠电力驱动的智能义肢更轻便、拥有更多的功能，对佩戴者而言无疑是更佳的选择。
但在电量耗尽的情况下，为防止佩戴者摔倒，智能膝盖会自动上锁，无法弯曲，反而会比传统义肢更佳限制佩戴者的行动能力。
斯诺克不算激烈的运动，但打球期间要保持身体的平衡，褚航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依赖于义肢。若是在比赛时出现电量不足的情况，是大问题。
如果是户外旅行者碰到了相似的问题，无法时时保证电量，那便是涉及人身安全的重大问题了。
发现了隐患，便不能忽视。
尤恩静调出了更多客户的数据，专注地思考着什么，然后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做记录。
褚航默默坐在尤恩静身侧不远处，视线舍不得离开半寸。
她当初就是带着这副严肃而认真表情，突然闯入了褚航的生活，拿着厚厚一叠数据报告，说要对他负责。
计划着充十几分钟的电就离开，结果尤恩静从一堆数据中抬眼，发现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
她紧忙回身，看到褚航还保持着一样的姿态，稍偏着头，双眼带着浓浓笑意看着她。
“等了这么久……你怎么没叫我？”
褚航笑说，“叫你做什么？我又不着急回家。你忙你的事，我能呆在你身边就行。”
这是他眼下最想做的事，哪怕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反正跟兄弟们的聚会被他推掉了，早就坐实了“重色轻友”的形象。
尤恩静心里一暖，起身走到褚航身边，红着脸在他额头印上一吻，说：“谢谢！”
“谢……我？”
“嗯！谢谢你的支持和宝贵数据！”
看到新的改进方向，尤恩静的眼睛亮起光，
“相信我，这个产品会越来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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