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县令微服
“星哥儿, 你信不信,刚刚进你们家食肆雅间的老爷,是个当官的。”
“真的假的?”庄星狐疑地看向大奎。
这汉子近来有事没事就往这边跑, 抢着帮忙干活, 怪是怪了点, 不过看得出没有坏心。
有时候说句傻话, 还能逗得人乐上半天。
大奎一本正经道:“我骗你作甚?刚刚跟他进去的两个人里, 有一个明显是练家子,看他走路的步法就能看出来。一般人来食肆吃个饭,哪里还用得上这阵势?八成是个官儿。”
庄星抿了抿嘴。
“小川进去伺候了, 等他出来, 我嘱咐他两句, 顺便去前头和大掌柜说一声。”
庄星抬腿就走, 身后大奎“哎”了一声。
早知不多这句嘴,他还能跟小哥儿再多说两句话。
他抓抓脑袋,找个地方坐下砍柴。
另一头,秦夏得了庄星的知会,来到后院。
虞九阙走后, 除了灶房他还得顾着前面的柜台,邱瑶学了些算账记账的本事不假,可也怕有人欺负她年纪小, 因而他也得常过去转转, 想着还是应该单独招个账房。
正巧这时, 邱川从阁子里出来了。
听说里面可能是位官老爷,登时冒了一身白毛汗。
他一个毛没长齐的小子, 见过最大的官就是胡老四。
“那位爷挺好说话的,虽只一个人, 不过也点了好几道菜。”
他掰着指头给秦夏报菜名,里面有好几道硬菜。
“一道鲈鱼豆腐,一道酒烧田螺,一道双椒雀舌。”
在后院洗菜的项婆子也听见了,小声道:“不愧是当官的,吃得真讲究,就一个人,又是鱼又是螺的,还点名用酒烧,不过这雀舌是什么玩意儿?”
她没听懂,秦夏却是听懂了。
“雀舌就是鸭舌,文雅点的叫法罢了。”
说完以后,他忽地一愣。
这三道菜的名字连在一起……是否只是巧合?
秦夏一个激灵,朝雅间看去,不知该不该盼着自己是想多了。
不过就算是讨要答案,也得先把菜给人端上去才行。
涉及虞九阙的事情,他得沉得住气。
“项婶子,劳烦您跑一趟,去街上买点田螺回来,要紧选活的,个头要大。”
除了田螺,鲈鱼缸里倒还有,这鱼应季,鱼贩送来时还在蹦跶。
庄星提着刀去杀鲈鱼,秦夏把坛子里卤好的冷鸭舌挑出来一份的量。
双椒鸭舌是道下酒菜,双椒不拘哪两种椒。
秦夏便选一道红椒,一道青色线椒,切成椒圈。
再备姜蒜、花椒粒一把,锅内热油,合着以上种种一锅下去翻炒。
大火爆炒,辣气上涌,熏得人眼眶发烫。
鉴于鸭舌本就是熟的,这道菜只需在锅里过一遍调个味。
做好后不急着上菜,凉一凉反而更好入口。
正刷锅时,项婆子把田螺也买回来了,还真不少。
“原本一斤田螺要我六文,开什么玩笑,这时节的田螺不值钱,我给杀到四文,多要了些,想着多炒几盘卖了咱也不亏。”
项婆子的讲价本事厉害,这也是秦夏现在时常打发她去买菜的缘故。
“辛苦婶子了,泥沙吐得可干净?”
“保管干净,我比了好几家才买的。”
闻言秦夏放了心,看项婆子拿了剪刀去给田螺剪尾。
先收拾出一份的螺来,其余的剪去后还能再水里养上一天,卖不完也死不了。
酒烧螺,烧之前也得先炒。
锅里大量放去腥的东西,为的是去掉那股特有的土腥。
除了葱姜蒜,还要桂皮、香叶等。
待这些一起散发出香气,再简单炒一把冰糖,既为了调味,也为了汤汁颜色漂亮。
田螺下锅,加酱油佐味,倒上足量的花雕,盖锅盖焖上,等到大火收汁,就是一碟吃得人嘬手指的香螺。
压轴的一道菜,鲈鱼豆腐,反而做起来最容易。
肚肠扯干净的鲈鱼对半剖开,去骨斩块。
加酒抹盐,和上酱油、胡椒,撒上几根姜丝腌制。
等待时先切个豆腐,在锅底煎到金黄定型,免得炖煮时散成一团。
油再次烧热,常见的葱姜蒜外又加了红葱头,这东西遇油则香味浓郁,足以压住鱼腥。
将这些在砂锅中铺成垫底,上面摆一层熟豆腐,以鱼块封顶。
有过了油的豆腐和鱼肉在,出锅时鱼汤是奶白的,一口鲜掉舌头。
菜上齐,算着时辰,待到雅间内的小厮出来叫饭后的漱口清茶时,秦夏端上木盘,添上一碟茶点,解掉围裙,叫住邱川。
“小川,这茶水我亲自送去。”
邱川下意识点点头,往旁边让了一步。
走到雅间门口,秦夏顿了顿步子,抬手敲门。
直觉告诉他屋里人的身份不简单。
“进。”
得了回应,秦夏提了口气,推门入内。
余光瞥见屋里人发现这回来的不是伙计,略略坐直了身。
他目不斜视,将木盘落在桌子的空处,取下茶壶。
小厮上前接手,清茶徐徐注入茶盏,茶汤清亮。
桌旁的中年男子一身文士打扮,蓄须,头戴四方巾,左右各立着一人,看起来有点一文一武的意思,多半是一个心腹小厮,一个贴身侍卫。
“想必阁下应是秦掌柜,您的厨艺现今在齐南县顶顶有名,在下今日大饱口福。”
男子开口,声调朗朗。
秦夏笑着拱手,“相公谬赞。”
说罢却没有告辞离开的意思,男子见状便给身旁人使了个颜色。
两个随从躬身退去,阖门时了无声息,足见规矩。
“秦掌柜请坐。”
男子抬手示意,秦夏未应。
“大人在上,草民岂敢落座。”
的确该被称一句“大人”的梁天齐眉毛微抬,干脆道:“你认得本官?”
秦夏垂首答道:“皆是草民擅自揣度。”
他早就想过,东宫在齐南县若有暗线,应当不会是什么阿猫阿狗的小喽啰。
加之上次虞九阙被假扮官差之人送回,试问县城之内,能下令经办此事的还能有谁?
巴掌大的地方,顶了天的父母官就是七品县令。
梁天齐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
“本官姓梁。”
秦夏知晓自己猜对了,齐南县的县令梁天齐,是个清官,好官。
他当即撩袍便要跪,梁天齐适时倾身将他扶起,“不必多礼。”
彼此再行对视时,意味就变了。
“本官今日微服前来,是以虞……是以九哥儿的友人身份,故而不讲虚礼。”
时隔多日,再次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听到熟悉的名字,秦夏心中感慨。
“大人亲身来此,可是有事相嘱?”
梁天齐摇头。
“只是为友人所托而来,秦掌柜不必担忧。”
言罢,他自一旁取过一物,递给秦夏。
“这是九哥儿临去前拜托在下,为秦掌柜寻的东西,还请秦掌柜过目。”
阿九竟还给自己留了东西?
秦夏按捺住心中悸动,当着梁天齐的面,缓缓打开眼前木盒。
里面细布铺底,上方静静躺着一把雪亮的菜刀。
“此刀出自官匠之手,精钢打造,已经开刃,秦掌柜小心。”
秦夏是厨子,见识过的刀具无数,从第一眼就认出这不是大雍常见的铁菜刀。
古时炼钢困难,莫说精钢,粗钢都难得。
他曾念过一句,铁刀不耐用,若是能得一把钢刀最好。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一个厨子,从不嫌菜刀多。
没成想小哥儿记下了,还在回京前将这看似芝麻大的小事,正儿八经地托付给一县之长。
多亏了秦夏是个现代人,对于当官的没有那种骨子里的畏惧,不然这会儿怕是要捧着菜刀跪下了。
“草民谢过大人。”
秦夏起身行礼,难掩欢喜。
梁天齐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摆摆手道:“秦掌柜不必谢本官,要谢,就留到之后,去谢该谢的人。”
说实话,虞九阙一介内侍,出宫一趟还给自己添了个相公,怎么看都是坏规矩的。
但谁又敢多说什么?
太子囚于深宫,他们这些外臣插不上手,多少时日,全靠他这个当内侍的暗中庇护。
宫里失宠的主子,谁都敢踩一脚,是昔日的太子又如何?
要是没有虞九阙,当初刚刚失势的太子爷,冬里没炭火,床上少被褥,吃食也上不得台面,哪里等得到后来暗中筹谋,以图再起东山。
何况主子们对内侍的信任是不一样的,这群内侍背后无世家牵扯,入宫时都是赤条条的清白人。
他们得的宠信,来自于两个字——忠君。
你要给得出忠诚,那么龙椅上那位,就什么都能给你。
莫说添一个相公,就是回头有了孩子,八成太子爷还要随礼。
对此梁天齐算是看明白了。
虞九阙不能得罪,他相公更不能得罪。
“九哥儿回乡这段时日,秦掌柜若有什么事,尽可去寻本官,本官自会为你做主。”
言辞间,他把态度给到。
秦夏懂了,这是小夫郎走前给自己在当地寻的靠山。
梁大人说完话,送完刀,吃了一顿满口留香的饱饭,起身时觉得腰带都有点紧。
想当年他是殿前探花郎,也曾在盛京策马游街,应酬酒宴无数,吃遍京城美味,如今回想,和秦夏所做的这一桌“小菜”比起,不过尔尔。
得想个办法,能时常来打个牙祭才好。
……
近来有关秦记的热闹有些多。
秦掌柜“跑了夫郎”的事还没嚼明白,紧跟着县令微服到秦记用饭的消息又冒了出来。
好些人挤到食肆里打听,询问秦夏是否真的给县令大人做过饭。
秦夏一问三不知。
“我就是个厨子,哪里知道县令大人长什么样子?兴许有,兴许没有。”
他一顿太极打来打去,偏偏愈是如此,外人愈是当真。
秦记的名气,一下子再度水涨船高。
第072章 合伙卖糖
芒种过后, 天气明显热起来。
岳氏商行的商队眼看就要离开齐南县城,提前两日,来秦记食肆取预定的路菜。
他们本还想在秦记定干粮, 烙好的干饼子上来就要五百张, 秦夏没接, 让他们去另找个饼铺子。
五百个饼子挣不了几个钱, 还不够他手底下的伙计们受累的。
来取货的不止韦夕, 另有额外两个汉子,后面跟着一架驴拉的板车。
见人来了,秦夏使唤邱川去打几碗酸梅饮。
“今天日头高, 喝口饮子润润喉。”
一口酸梅饮下肚, 人都精神了。
韦夕打头, 对着单子点数。
要的最多是茄子炸酱和胡瓜炸酱, 这两样又能卷饼夹馒头,还能拌面条,加起来足足十罐子。
看起来不起眼,实际费肉、费油,秦夏一罐开价二两银子。
再来是鱼酢和肉松。
鱼酢以青鱼为主, 都是剔了刺的。
这样菜别家也做,但做得都不如秦记精细,味道醇厚。
现下食肆也有这道菜, 有人还会打包回家, 懒得做饭了就配主食凑合一顿。
肉松分两种, 鱼肉松和猪肉松,鱼肉的比猪肉便宜, 也封在罐子里。
一斤肉能出二两肉松,岳掌柜各要了五斤, 为了炒肉松,光是柴火就用掉不少,亏得有大奎每天溜过来,各种见缝插针地出力。
秦夏都觉得应该给他付一份工钱。
还有当初给虞九阙配过的汤料包,行路急时甚至不用煮,热水一冲就能喝。
一包一锅,统共准备了五十包。
那些个从岳氏商行买来的干海菜,转了一圈又回去了。
岳掌柜觉得亏,但也没办法。
有了挣钱的机会,秦夏不忘牵线,让猎户燕巍送来一批风干野鸡和风干兔,连带从村子里收的各类野菜干子,全部卖给商队。
岳氏商行本来不乐意要这个,韦夕他们这群小子也不爱吃。
“牙碜,发苦。”
秦夏教他们先用热水烫,再拌上辣油和醋,一口下去,开胃爽口。
“你们不是还买了香干?也能一起拌。再者不是还有煮汤的料包,到时候也往里丢上一把,路上不吃菜不成,容易长口疮。”
为了这么一道拌野菜,他额外搭售了两小坛子自制辣油。
最后算一算,这一单路菜他到手三十多两银子。
秦夏叫来店里伙计,都发了一串五百文的赏钱。
路菜这事是食肆之外的工作,人家出了力,他不能让人白干,不然便是寒了人心。
——
“秦掌柜,又出来遛鹅?”
这天,秦夏领着大福,走在从食堂回食肆的路上。
做吃食生意的,比起寒冬,更怕炎夏。
食材稍不留神就要放坏,吃坏了食客的肚子岂不坏了大事。
尤其是食堂做的是学子生员们的生意,一锅菜若是坏的,顷刻能放倒一片人。
秦夏每日都去食堂转一圈,为的是提点此事。
“东西若不好了就丢掉,不必替我省银子。你们也莫要贪便宜带回家吃,省的那几个铜子,回头还不够抓药。”
又让他们在每日猪肉、鸡肉等送来时就吊去井里,一概米面等全都放在阴凉地,每日淘米和面前检查一下是否生虫。
交代完后离开,大福巴巴地跟在身边,一人一鹅成了街上一景。
现在但凡白日留它在家,它就能扯着脖子叫一天,烦得邻居们抱怨连连。
秦夏怀疑这是一种“分离焦虑”,干脆出门时就带着它出来,也许等它发现即使离开家,四处也找不到虞九阙后,这毛病就好了。
出门后为了防止它走丢,或是被人拎走炖了,秦夏特地找银匠给它打了个小巧的银锁,用虞九阙以前编的脖圈,挂在它脖子上。
银锁正面镌一个“福”字,反面写着“秦记食肆”,下面还坠了一个小小的铃铛。
大福戴上以后,瞬间成了整个齐南县最后排面的鹅。
有面熟的食客路过,看见它就咧嘴停步,上来逗弄。
大福却是个看人下菜碟的,只喜欢哥儿和姐儿摸,除了秦夏之外的汉子,一个不留神就会容易被它叨□□,就连食肆里的伙计都不行。
眼看那食客要伸手,秦夏赶紧拦。
听了缘由,三两路人悻悻收手,同时依旧觉得稀罕。
“你家这鹅聪明,听说还抓过贼。”
“养这么个毛畜牲倒也挺好,有灵性还长寿。”
也有人问这么聪明的鹅是从何处得的。
“家禽市随手买的,当初还是个病雏,差点养不活。”
看客咂咂嘴。
“这都是缘分,兴许它上辈子是个人,这辈子来报恩。”
秦夏听着笑笑。
甭管报恩还是讨债,大福在他眼里都是家中的一员,好吃好喝给着,平日里能相伴解个闷足矣。
说话间,大福瞅准了一个过路的年轻哥儿。
他往人跟前凑,把人吓了一跳,待看清这只鹅的脖子上还挂着银锁,哥儿笑眯眯,扯着同路的人一起蹲下来和它玩儿,还扯路边石头缝里的嫩草喂它。
大福起初热络,没两下就失了兴趣,弃了嫩草叶子,转身寻找秦夏。
秦夏吹了声口哨把它叫了回来,等那哥儿走后他才低头小声道:“成天认错人,你这一对儿绿豆眼睛不太好使。”
大福“嘎嘎”两声,分外不服,压根懒得理他。
等忙完中午这一阵,甘源斋的伙计来传话,说是他们掌柜请秦夏过去。
“我们家小姐想看大福了,秦掌柜要是方便,能否带着大福一起去?”
秦夏当然无有不应。
到了甘源斋,兴圆带着大福去玩了。
崔娆不在,只有一个婆子和一个丫鬟跟着兴圆,看着她别弄湿了裙衫。
“大福,快来,我给你买了小鱼和小虾!”
大福认识兴圆,像是能听懂人话,扇着翅膀飞奔到大木盆旁,跳进去开吃自助餐。
“到这边阴凉地坐。”
这个时辰点心铺子也没什么生意,兴奕铭在甘源斋的后院回廊檐下摆了一方茶桌。
“尝尝这个,正儿八经的金骏眉,我从我家老爷子那儿顺的。”
秦夏尝了尝,入口甘爽。
“虽然不太懂,但喝得出是好茶。”
兴奕铭笑道:“茶这东西,好喝就行了,没那么多讲究。”
一盏茶少了两口,两人说起正事。
先前虞九阙离开的风波暂了,秦夏就和兴奕铭谈定了奶糖生意。
秦夏没有那么多时间花费在做糖上,也不想再为此辟个地方,养两个伙计专门干这事,遂把方子直接给了兴奕铭,自己拿三成分利。
到如今,奶糖在甘源斋卖了有些日子,每日做出来的,当天都能卖空。
兴奕铭听了秦夏的建议,在奶糖外面包上各色糖纸,花花绿绿,煞是好看。
“现在有人专门买匣子装奶糖去送礼,于是便觉得一种糖实在太少。”
闻弦歌知雅意。
秦夏立刻明白了兴奕铭的意思,“兴掌柜想多卖几样糖?”
两人关系摆在这里,说话不用藏着掖着。
兴奕铭指了指铺子的方向。
“甘源斋空不出卖糖的地方,两样混在一起,显得杂乱,我倾向于再开一家新铺子,专卖各色糖果子。”
他看向秦夏,“秦老弟,有没有兴趣一起?”
原是要招徕自己合伙。
秦夏抓了一把桌上的瓜子到面前,磕了几个后道:“兴掌柜打算把铺子开在哪里?”
齐南县不少糖果子铺,但现下市面上糖的样式少,大多脱胎自饴糖,无非是能做成各种形状。
再者有糖瓜、芝麻酥糖、松子酥糖、花生酥糖等,寥寥数种,换汤不换药。
因此卖糖的铺子,大多主要兼卖各种糖渍、糖缠果脯。
秦夏想了想,除了奶糖,他会做薄荷糖、酸梅糖、牛轧糖。
除了这些,若是巧用生粉,应当还能制出各色果子软糖。
前面还好说,其中软糖秦夏没有真的上手试过,论起来,工序肯定比别的要复杂不少。
兴奕铭是老道的生意人,既能和秦夏开口,说明早就胸有成竹。
“开在板桥街,我看好一个临街的铺面,很小,支起窗子就能卖货。你若是能琢磨出七八种糖,再配几样果脯,这铺子就能开起来。到时咱们定做两样匣子,一样五种拼,一样八种拼。”
秦夏细想来,觉得这是个路子。
兴奕铭说的那种铺面,其实是街市上最常见的,临街的一长溜,铺子有多长,柜台就打多长,中间只够一个人转身。
后面是高高的架子,卖什么就摆满什么,只要不是寒冬腊月,铺子的三面窗齐开,做什么营生,一目了然。
租子也便宜,哪怕在板桥街,一个月不过几两银子。
于是他把自己觉得可以做的糖果样式讲了一遍,兴奕铭登时坐不住了。
“我就知道你有的是主意。”
他现在想不到和吃的东西有关的,什么是秦夏不会的。
怕是上天把天上的龙肉打下来,秦夏也能做出一份珍馐,还能给你说个典故。
两人暂且商定,兴奕铭出人,秦夏出方子,铺面租子对半出,挣的钱五五分成。
其中兴奕铭最感兴趣的,无疑是软糖。
因为除了绞丝糖外,包括奶糖在内,市售的各种糖放久了是硬邦邦的,秦夏描述地那种弹牙口感的糖果子,兴奕铭简直想象不出来。
“小老弟,你要是能把这个做出来,咱们的生意何止区区一个县城?”
到时候大批生产,卖给那些商行,销往南北……
兴奕铭兴奋地直搓手,感觉银子正排着队要往他俩口袋里蹦。
秦夏让他稍安勿躁。
“这几样我都回家打个样出来,摸索透了再说。”
兴奕铭点头。
“此事不着急,对了,你之前说夏天卖糖容易化,我那天和一个商行掌柜喝茶,从他那学来一个办法。”
原来商队贩糖,也常遇见这问题。
遇上夏日或者阴雨连绵的天气,糖就极容易融化。
“他们把糖包在油纸中,外面盖上石灰,这样无论何时拿出来,糖的模样都不变,还能防虫蛀。”
秦夏想了想道:“那到时就在外面放一些看样子,其它的封存好,谁要买就现取。”
“我也正有此意。”
齐南县能把糖热到化掉的日子不算长,熬一熬就过去了,其后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正常做生意。
“看来今年咱们哥俩要发财。”
兴奕铭拎起茶壶,给秦夏斟茶。
秦夏转而问,新铺子可还要用甘源斋的名号,兴奕铭摇头道:“不用,我打算另起一个。”
秦夏了然。
他揣测兴奕铭这是想在家里的生意之外,自己干出点名堂来。
“这名号我还没有头绪,你要是有想法,记得同我说。”
秦夏摇摇头,“起名我真的不在行。”
此时一个想法冒出来——
要是虞九阙在就好了。
小哥儿肯定一晚上就能琢磨出七八个名字,排排站等人挑。
兴奕铭看着蓦地沉默下去的秦夏,给自己拿了两枚盐水蚕豆吃。
伙计都在铺子里,兴圆和大鹅玩得满地是水,离得也远,说什么都听不见,他把蚕豆咽下去,决定硬着头皮,表演一个“哪壶不开提哪壶”。
“九哥儿那边还没有信?”
一日夫夫百日恩,吵架再生气,过了两三天也该平静了。
他不信九哥儿就这么走了,把好端端一个相公抛在脑后,赌气也没有赌这么久的。
兴奕铭忍不住多说几句。
“你总该也知道他老家在哪里,寻人去打听打听也好,得了地址,再寄封信去哄一哄,实在不行,就跑一趟,把人接回来!去了后,给你岳父岳母低个头,这不丢人,也不少块肉。”
秦夏心里苦水冒,面上黯然的神色却是半点不作假。
“知道是知道。”
他抿了口茶水,说出“盛京”二字。
兴奕铭倒吸一口凉气。
“九哥儿竟是出身盛京?”
那可坏事了。
以那哥儿的做派,怕是家世不低!
这一去,当真还能回来?
但这话兴奕铭只敢在心里说,说出口,岂不成了在秦夏心上撒盐。
只好安慰道:“九哥儿心里有你,没消息的话,多半是被家里人绊住了,等他料理好,总归会托人给你来信。”
秦夏收下这位老哥哥的安慰,走时还被塞了一包点心。
吃饱喝足的大福抖抖水,迫不及待跟上了主人,留下一地湿脚印。
第073章 五五端阳
和兴奕铭一起合伙开铺子卖糖, 无疑是个赚钱的好生意。
秦夏还惦记着攒钱去盛京开酒楼买宅子,现在对于能赚钱的事情,一概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薄荷糖和酸梅糖做法都是一脉相承的, 准备好薄荷汁与酸梅汁, 再倒入糖水搅拌。
趁着没凝固时切小块, 凝固后就会变成半透明的硬糖。
这一步的关键, 是不用杂质较多的冰糖, 而用此时较为少见的白砂糖。
大雍的砂糖做起来很是费劲,用的是一种叫做“黄泥水淋”的过滤方法,要花上十几日才能得到一份和现代较为相近的白色细糖粒。
所以白砂糖价昂, 秦夏买了一包, 就花了一两银子, 这个价格买□□糖, 能多出几倍。
可见糖做好了,价格也不能便宜了。
秦夏来回做了三次,第三次出来的成品相较于前两次的更为晶莹剔透。
他丢了一块薄荷味的到嘴里,薄荷叶到处都是,到时正好可以平衡成本。
之后做牛轧糖。
牛轧糖和奶糖相比, 其实就是多了果仁而已。
秦夏买来一些烤熟的现成甜杏仁,按照做奶糖的工序得到浓稠的牛乳糖浆,继而将奶糖倒入从兴奕铭那里要来的模具, 把甜杏仁按顺序摆进去。
切开后得到的奶糖, 一口下去能在乳香之外尝到果仁的酥脆, 相对而言也不那么齁甜。
秦夏连吃了两个,有些后悔没在虞九阙走之前把这个做出来。
由于他还要忙食肆生意, 只能抽空熬糖,因而拖了两日才凑齐材料, 开始尝试做软糖。
秦夏只知道做这个要用生粉,但不确定哪一种生粉的效果最好,为此他准备了土豆生粉、豌豆生粉和玉米生粉,打算挨个试一试。
软糖要做成果味,他事先找鲜果贩子买了好几样时令甜果。
这个时节最常见的是梨子、甜瓜、桑葚、樱桃,还有一些山上的野莓果。
野莓果挤出来的汁水颜色是好看的,就是甜的不常有,大部分能把人的牙齿酸掉。
甜瓜和樱桃都不易取汁,秦夏看了一圈,买了梨子、桑葚和一些野莓,又拎了一口袋山楂。
回到家,先拿了几个梨子捣出果汁,预备从试做梨味软糖开始。
熬糖浆、加果汁、倒生粉、小火慢煮、不断搅拌……
一顿试验下来,秦夏汗出如浆,胳膊发酸,好在顺利得出了结论——豌豆生粉最合适。
他叼着一块新出炉的糖,用毛笔在纸上快速写下几个字。
豌豆生粉比起前两者价钱更贵,不过有白砂糖“珠玉在前”,它也算不得什么了。
且他们本就不是做薄利多销的生意,这点本钱还是加得起。
当夜收工前,秦夏统共做出了梨子味、山楂味和莓果味的软糖共三板。
梨汁没什么颜色,导致梨味软糖更接近糖的本色,山楂味和莓果味的一个红一个紫,看起来更讨喜一些。
再过一阵,等桃子、石榴、沙果成熟,还能继续添口味。
很快,这几样糖送到了兴奕铭的面前。
薄荷糖和酸梅糖,一个清凉醒脑,一个生津解腻,嚼起来嘎嘣脆。
牛轧糖乍看和奶糖差不多,里面的果仁与牛乳的香甜融合得恰到好处。
软糖就更了不得。
兴奕铭吃过后,便知晓秦夏当初描述的口感,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
软而不糯,吃起来“肉乎乎”的,拿在手里捏一捏,很快又能弹起来。
“这几种糖,该各自起了好听的名字才好,要显出单单咱们才有的独一份来。”
两人绞尽脑汁,给硬糖和牛轧糖先定了名。
硬糖一概改名玉晶糖,“玉晶”就是古代的水晶,符合硬糖晶莹剔透的形态,前面加上口味作为区别,比如薄荷玉晶糖、酸梅玉晶糖。
牛轧糖改名果仁蜜乳糖,省的来买的人搞不懂这糖里有什么。
至于软糖,着实没有更为合适凝练的词汇代替。
一个“软”字,就足够当噱头。
万事俱备,不出一个月,名为“品饴坊”的糖果子铺在板桥街开了张。
秦夏要了一批薄荷糖,放在自家食肆和食堂的柜台上,凡是来此用饭的食客,结账时都按照人头,一人送一颗。
糖纸上印着“品饴坊”的名号,想吃的自会寻着去买。
由此大家也知晓,原来“品饴坊”也是秦夏的生意之一,不少人为此前去捧场。
如秦夏所料,夏日当前,卖得最好的也是薄荷糖。
天气越来越热,含一颗在嘴里只觉得身心舒爽。
饭后吃一颗能祛除口气,一股凉气直捅天灵盖,散瞌睡的效果亦佳。
那些个挑灯夜读的书生郎是最为忠实的顾客,一夜之间几乎流行成风。
两种牛乳糖、酸梅糖和软糖也不差。,连续几日,铺子里做的赶不上卖的,连连售罄,逼得兴奕铭不得不赶紧又多雇了两个人做糖。
……
一件事接着一件事,秦夏每天过得满满当当。
忙的时候他想不起虞九阙,但每天回到家,睡觉前,依旧会忍不住多看几眼空荡荡的妆台。
小哥儿走时只带走了三样东西。
秦夏第一次送他的银簪、上元节买的金鱼团扇,还有一只用大福掉下来的羽毛做的毽子。
他伸手抚过妆台边缘,本打算熄灯睡觉,突然留意到妆台下的抽屉好像开了一小截。
心中一动,上前一把拉开。
没放多少东西的抽屉里赫然多了一只袖珍竹筒,秦夏定了定神,一把将竹筒握在手中,执过油灯,仔细端详。
这种东西,他之前只在电视剧里见过,一般都是绑在信鸽的足上。
很小很轻的一个,里面……好像还真的有纸条。
秦夏屏住呼吸,拿过一支虞九阙没带走的细簪,轻轻将纸条挑了出来,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展开——
上面的字迹,明显属于虞九阙。
纸条能写的内容有限,多了就不够薄,塞不进竹筒,因而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已至盛京,安好,勿念。”
秦夏提了许久的心,咣当一下落回原处。
他没有追究竹筒是从何处来的,八成是梁天齐的手下为了避人耳目,暗中所送。
他也不清楚自己有没有机会给虞九阙回信,不过不管怎么说,知晓对方平安就好。
竹筒放在枕下。
一夜无梦。
——
五月五,端阳节。
这是秦夏在大雍过得第一个端阳。
依照习俗,出门前他在门上悬了菖蒲叶,在屋内院内都用草叶蘸着洒下雄黄酒。
手腕上添了一根昨天方蓉送来的长命缕,五色的丝线编织在一起,时不时从袖口滑落。
“戴上这个,不能轻易摘,要等端阳过后的第一个雨天,剪断以后丢进水坑里,记住了?”
在秦夏的记忆里,每年方蓉都会给柳豆子和原主编长命缕。
不过今年方蓉多编了一根,不管原本打算给谁的,最后挂上了大福的脖子。
“咱们大福也要长命百岁!”
“嘎嘎!”
大福很给面子地上前蹭了她几下。
到食肆后,糯米已经泡好了。
食堂那边的伙计也在,今天都来得早,全体动员,一起包粽子。
“咱们今年包两种,甜粽和咸粽。甜粽是豆沙和蜜枣两种,咸粽是蛋黄五花肉。”
院中撸起袖子的众人愣住。
“粽子还能包肉?”
“我长这么大都没吃过咸粽子。”
郑杏花和庄星则在心里想:怪不得秦夏昨天特地嘱咐要炖一锅肉,还要把咸鸭蛋的蛋黄都剥出来。
“咸粽子是南地端阳节的吃法,我以前尝过,味道不差。咱们秦记卖的吃食素来和别处不同,食客赏面子,咱们也该让人尝到新鲜。”
一席话说服了伙计们,想到大掌柜的手艺,也没人质疑这是不是在糟蹋东西。
不过既要包肉,手法就和三角甜粽不太一样,秦夏示范了一下肉粽的包法,看谁学得快,便派去负责包肉粽。
准备好的酱肉色泽红亮,闻着就香。
一个粽子里一大块,还塞一个完整的咸蛋黄。
秦夏定价,甜粽一个八文,十五文两个。
肉粽一个二十五文,买四个送一个甜粽。
第一锅蒸好,给自家伙计吃。
大家不能免俗地都想先尝一口肉粽,就算再觉得咸粽子奇怪,可看到大块的肉时,口水就往外涌。
邱川和邱瑶兄妹俩分一个,各自从两头咬,刚出锅的粽子还烫,第一口没吃到肉,但糯米里已经可以尝到肉香。
“咸粽子原来是这个味儿。”
“真好吃,不愧是大掌柜做的。”
“别说二十五文一个,再贵点怕是也有人买。”
秦夏对肉粽兴趣不大,他单拿了一个从小就爱吃的蜜枣甜粽,几口就吃净了。
到了饭点,秦记门前多了两口两锅,笼屉上是热乎乎的粽子。
邱川一边叫卖,一边往屋里招呼食客。
暂且没什么需要秦夏上手的硬菜,他在前面柜台坐着收账,看邱川和邱瑶穿梭在桌椅之间。
有一桌是一家四口,当家的汉子在门口买了两个肉粽两个甜粽,给了邱川,让剥开放盘子里再上来。
两个小娃娃吃得糯米挂在脸蛋上,翘着脚东拉西扯地说着童言稚语。
“爹爹,宫里头的皇上端阳也吃粽子么?”
“吃啊,当然吃。”
“那皇上吃得一定是金粽子吧?”
一句话逗乐了周围坐着的食客。
两个孩子的爹娘无奈解释,都是前两日带孩子去看了场大戏的缘故。
“回来就念叨皇上娘娘的。”
秦夏听在耳中,嘴角不禁也跟着上扬。
千里之外,盛京皇城。
依宫内惯例,端阳日午时,万岁皆驾幸午门,赐朝官吃糕糉。
再携百官行至宫苑,观射柳、赏龙舟。
但今年皇上圣躬违和,一概节俗从简。
文武百官得了一日休沐,各自领了粽子、艾虎、宫扇、五色彩杖等上节礼,各回各家。
朝臣休沐,宫内的宫女内侍们也松口气。
近前侍奉的,全数换上了五毒艾虎补子的吉服,来往于红墙之下,未尝不是一景。
两个小宫女领了差事,并肩匆匆前行,到了一拐角处,险些没刹住车,撞上来人。
为首的宫女垂首看去,先看见锦靴,复看见袍上麒麟纹,当即吓得双膝一软。
“奴婢拜见公公,公公饶命,公公饶命!”
后面的宫女紧跟着也跪了下去,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麒麟纹乃朝廷赐服,内宫之中,非大太监不可着。
那都是一指头能碾死她们的主儿!
“都起来吧。”
宫女不知来者是哪尊大佛,却意外地好说话。
两人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就见这位公公已经身边跟着的小太监,把她俩弄掉的东西捡起来。
“在宫里办事,切忌毛手毛脚,这回是遇见了咱家,下回若是冲撞了哪位主子,二十板子下去,不死也得去半条命,记着了?”
“奴婢谨记!”
面前之人没再说什么,绕过她俩,缓步离开。
隔开一段距离后,其中一名宫女才小声道:“我认得那位公公身边的小太监,他在司礼监新上任的虞公公身边做事。”
“也就是说,刚才饶了你我一命的是虞公公?”
“对……”
知情的宫女快速低声道:“就是那位先前在御马监办差,近来得了皇上青眼,擢去司礼监任随堂的虞公公!”
第074章 解暑凉夏
秦夏自从得了鸽子送来的竹筒, 心情就好了许多。
不是不想了,而是不会再瞎想。
这天上午他进了食肆就问:“鱼翅发得怎么样了?”
庄星停下手里的活,答道:“一早起来又换了一次水, 看着差不多了。”
秦夏点点头, 抬步往灶房去。
角落里放着一个木盆, 上面盖着木头盖子。
秦夏揭开, 捞起里面的鱼翅看了看。
这是之前从岳氏商行手里买来的散碎翅根, 因为泡发鱼翅要花两天的时间,秦夏一直没空出手料理。
现在有余力了,正好做出来, 也算是给食客们谋个福利。
食肆里这些人除了他, 没一个见过鱼翅。
刚开始泡发的时候都稀罕得很, 回回路过看上几眼, 现在两天过去,看也看够了,不再觉得稀罕。
“小川,今天咱们食肆卖三丝鱼翅根,一盅一百文, 会配别的卖完即止,没有多的。”
邱川以为自己听岔了。
“大掌柜,您说多少钱?一百文?”
铺子里做条普通河鱼都不止一百文了, 虽然一盅不算多, 那可是鱼翅!
秦夏亲自给鱼翅控水。
“就是一百文, 这些都是碎翅根,要价贵了丧良心。”
他也没打算靠这批鱼翅赚钱。
鱼翅上锅蒸一刻钟多一点, 取出后用小刀的刀背轻轻刮去杂质。
说是杂质,其实就是连着鱼翅的一层薄薄鱼皮, 刮干净后扯成和粉条一样的细丝,等着下锅。
三丝里的三丝,和扣三丝差不多,取食材的鲜美之味。
大抵都用香蕈、冬笋,最后一味有人用火腿,有人用鸡肉。
秦夏喜欢用鸡脯肉,撕开成细丝,香蕈肉厚,片成三片,也切成丝。
这个时节冬笋成了笋干,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玉兰片”,同样泡发好了,手起刀落,秦夏利落切完,扫进盘子里。
项婆子暂时洗完了菜,系起围裙包上头巾,进来帮忙烧火。
旺火熊熊,秦夏挖了一大勺荤油撇进锅底,这个季节的荤油已经凝固不太住了,只有底下一层是固体,上面都是金色的油。
一把葱段,一把姜末,煸炒后倒入黄酒,再下高汤打底,以酱油等上色调味。
秦夏做菜不藏私,做法谁都能看。
他不靠几道菜赚钱傍身,天南地北,八大菜系,是他上辈子从小学厨的积累。
锅里的高汤咕嘟起来,三丝先进去,鱼翅随其后,都是容易熟的东西,略滚一滚,勾芡关火,起锅装盘。
第一批二十盅,秦夏让人送去了食堂,那边也有不少老食客,多半掏得起一百文钱。
剩下的就专供食肆了,先到先得。
此时邱川也正在大门外,逢客便说:“今天您来得早,有口福了,一百文的三丝鱼翅,过了这村没这店!”
好些人由此顿住脚步。
“真的鱼翅?不是粉丝?”
邱川也不说假话。
“真是鱼翅,就是碎了些,品相不好,我们大掌柜说了,这是拿出来酬宾的价格。”
“碎些又如何,这个钱怎么吃都是赚了,何况还有秦掌柜的手艺呢。”
别说是真鱼翅,一盅粉丝卖他们一百文,怕是很多人也抢着掏钱。
凡是来食肆这边的,没有差着一百枚大钱的,闻声全都加了一盅上桌,甚至一个人要一盅。
这样扒出来的鱼翅烂而不糜,汤汁浓稠,有男子两勺下嘴都吃到了胡子上。
“这个也适合拌饭。”
有人招手要一碗米饭,邱川应下,又问还要谁要。
三三两两的声音响起,他记下数量,去后厨盛饭。
回来时听见食客们笑谈,“听听,鱼翅拌饭,这什么奢侈的吃法,今天也阔气一回。”
有人第一次吃鱼翅,觉得和粉丝大差不差,问了旁边以前在酒楼吃过的,得知鱼翅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此人遂很舍得的挖一勺当米饭浇头。
“知道酒楼里一口一两银的东西就是这个味儿,我也就没念想了。”
他是个大老粗,吃完一抹嘴,在柜台付账时道:“我觉得还是猪肉炖粉条更香。”
秦夏感慨:“实不相瞒,我和您想法一样,这东西就是因为少见才贵重,吃起来就是那么回事儿。”
这批鱼翅卖完他也不打算再进货了,太麻烦。
泡发的一大盆鱼翅卖到了晚上,剩的不多了。
门外来了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夫,都穿着粗布衫子,老哥儿跟在相公身边有些局促地扯衣裳,老汉问邱川,“我听说你们这儿有一百文一盅的鱼翅,这个点还有么?”
“您来得巧,还有最后几份。”
老汉听到这话松了口气,回头招呼夫郎。
“走,进去尝尝。”
老哥儿低声道:“一百文能割几斤猪肉了,来吃这门子东西作甚?”
老汉强把他拉进门。
“你跟着我一辈子,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现在儿孙都大了,不用再出力操心,也该轮到咱们享福。”
秦夏看在眼里,让邱瑶去后厨传个话,给这桌额外送了一道菜。
……
当存货的鱼翅根都卖完时,街上开始出现叫卖西瓜的果贩。
只是因为时节还略早,秦夏买了一回,切开发现并不怎么甜。
后来吃到的夏天第一口甜西瓜,还是燕巍送来的。
猎户少年为了感谢上回秦夏牵线,帮他家小挣了一笔银子,特地趁进城送货的时候,额外扛了两个大西瓜。
“这是我们村里种瓜的老把式地里长的,我赶着去挑了个大保熟的,比县城现在街上卖的甜。”
项婆子过来拍了拍,听了听声就乐道:“确实是好瓜。”
秦夏看燕巍这次除了燕巧,还带了一个小男娃来。
“这是你弟弟?”
燕巍点头,“我弟燕广。”
又道:“阿广,叫人,这是秦掌柜。”
燕广乖乖叫了一声,秦夏吹口哨叫来招财,后面跟着大福。
天太热了,小虎不知道躲哪里去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
“辛苦你们大老远带这么多东西,我去给你结账,让你妹子带着小弟在院子里玩儿。”
又嘱咐项婆子道:“婶子,把两个瓜都切了,大伙儿分着吃,记得拿一些送去食堂那边。”
燕家兄妹这次送来的猎货也不少,野兔两笼八只,野雉鸡四只,竹鼠两对,都是大个的。
野兔一只七十文,雉鸡一百三十文,竹鼠五十文。
“总共是一千二百八十文。”
秦夏从钱箱里摸出一两的碎银子称过,外加三串一百枚的铜钱,其中一串拆下来二十文,递给燕巍。
“最近山上有没有什么新鲜?”
这会儿还没到饭点,秦夏不忙,在大堂里拖了个凳子和少年闲聊。
燕巍讲自己最近抓了不少毒虫卖去药铺。
“入了夜,点着火把去逮,蝎子和蜈蚣最好卖,地龙也凑合,我还会熏蛇窝。”
毒虫能入药,古时又没有养殖毒虫的,所以入了夏,这是山民村户贴补家用的方法。
这些东西个头不大,抓时有风险,药铺的收价也高。
说到这里,燕巍问秦夏,“秦掌柜要不要蝎子?有些食肆也会收蝎子,炸了卖,说是祛湿气。我吃过,还挺香脆的。”
秦夏摆手。
“我就不和人家抢这个生意了。”
如非必要,他也不是很想碰这些毒虫,没什么吃头,再一不小心被蛰了,遭罪的是自己。
不过。
“下回逮到没毒的蛇肉,你可以用往我这送上些。”
之前有食客问过,秦夏不介意做几道给雅间里的掌柜老爷们品尝,蛇肉上了桌,要价就不便宜。
燕巍答应了。
他抓的蛇里有毒的居多,因为毒蛇的蛇胆值钱。
没毒的蛇山里也有很多,像是百花锦、草锦、黄金条,村里人抓到了也会带回家炖了吃。
“下回我来给您送。”
说完话,秦夏和他一起去后院。
燕巧已经被大福给黏住了,把小丫头逗得咯咯乐。
燕广蹲在地上摸招财的肚皮,秦夏忍不住问燕巍,“你们当猎户的肯定会训狗,你看我家这只狼青是不是假狼青?”
燕巍过去一把将招财的后颈皮拎起来,拨拉着看了一遍。
“是真狼青没错。”
他笑道:“城里的狗日子过得好,和乡下的不一样,狗得咬过活物,见了血才有凶性,不过真训成那样,反而容易伤人。”
他把招财放回地上,狗子原地抖了抖毛。
“也不用担心,这种狗看家护院的本事是刻在骨子里的,别看平日里懒散,真有事它也知道上。”
齐南县河晏海清,养狗也只是防患于未然。
“那就行,不指望它多有本事,夜里真有小贼,知道叫唤两声就够。”
燕巍把小妹小弟叫过来,背起空筐子准备走。
秦夏让他们吃点西瓜,燕巍摆手,没要。
西瓜看着大,人一多分一分就没多少,他们三个再留下吃点,那成什么了。
出了食肆门槛,燕巧牵着燕广,走出几步后同大哥道:“咱们这两回来,都没见到秦掌柜的夫郎。”
她对虞九阙记忆深刻,除了他,再也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哥儿。
燕巍目视前方。
“我听说是回娘家探亲了,别人家的事别乱打听。”
燕巧吐吐舌头,一把抱起小弟,快步跟上。
她轻轻拍一下小弟屁股,燕广立刻扯嗓,“大哥,我想吃粉肠。”
燕巍回头睨他俩一眼,末了唇角扬了扬。
“今天赚钱了,咱们买三套煎饼果子,都加蛋和粉肠。”
身后俩人一顿欢呼。
不久后,食肆内。
“大掌柜,我把西瓜送过去了。”
邱川小跑着回来,背后全是汗。
“好,你也赶紧坐下吃吧。”
秦夏低头咬一口手里的瓜,红色的沙瓤,清甜多汁。
他吃了四瓣,把瓜皮丢进泔水桶。
“下回再让燕小子送来些,把肉用刀切下来,留着干净的瓜皮,还能做菜。”
西瓜皮凉拌一碟,极适合夏天。
五月底。
箱笼里的那些春天的薄衫子也穿不住了,街上随处可见穿汗褂露膀子的汉子。
底层卖力气的百姓没有那么多规矩讲究,怎么凉快怎么来,但手里有点小钱的,就会在夏衣料子上花心思。
秦夏进了成衣铺,这家是桑府的铺面……
自从有一回他遇见了桑掌柜来查账,往后再来就能得个实在价。
这点好处秦夏没拒绝,毕竟城里的布庄衣行,一半都是桑府的家业。
“劳驾挑两身我能穿的凉快衣裳,再要两匹好料子孝敬我干娘。”
伙计扯开布匹卷子给他介绍,“秦掌柜不妨看看葛纱,给您按一匹三两算,贴身穿那叫一个凉快。”
秦夏摸了摸,葛纱他也知道,算是夏衣料子里的上乘选择,就是颜色选择上不太多。
不过他一个汉子,不讲究这个。
家里没人裁衣,他也不爱劳烦方蓉,选了两件现成的,一件绉纱,一件葛纱。
给方蓉扯的料子也是这两种,比起成衣她更喜欢布料,可以自己折腾,能做出好几样东西。
十几两银子花出去,秦夏眼睛不眨一下。
比起男子穿的衣裳,哥儿姐儿到了这个时节,能选择的更多。
齐南县有钱人多,来往彩纱飘飘,软烟轻罗。
秦夏没了给夫郎添置新衣的机会,只能安慰自己,多半明年此时,两人应当已经团聚了。
希望东宫那位争点气。
布料带到柳家,方蓉照例上来就怪秦夏乱花钱。
“这种料子那都是富绅老爷穿的,你穿是合宜的,我们穿那叫显摆。”
秦夏拎着一只鸡进灶房,一边熟练地烧火一边道:“怎么就成显摆了,豆子眼看也要开铺子了,以后您亲儿是掌柜,干儿也是掌柜,您就是两个掌柜的娘,穿这个正正好好。”
方蓉笑他贫嘴。
摸着布料,还是不舍得穿。
“要么就裁个里衣吧?”
穿在里面,自己能觉出凉快,那就是不浪费。
秦夏点头,料子送出去了,方蓉想怎么用怎么用。
他动作快,没过一会儿就做出一盆鸡丝凉面,和方蓉先吃,剩下的等柳豆子回来再拌。
凉面里切了番茄、胡瓜丝、萝卜丝,洒了芝麻和花生米,一口下去,清爽适口。
“这个你在食肆也能卖起来,食堂那边不太行,面容易坨。”
秦夏最近也在琢磨这事。
“食堂不卖凉面,可以卖凉皮。”
凉皮做好抖散了就不容易黏在一起,还能洗点面筋做两掺。
但秦夏没空分身自己做凉皮,他麻烦方蓉在胡同里找个凉皮做得好的人家。
每天做好了直接送去食肆,他一日结一次钱。
天热了,人就不太想吃有烟火气。
吃完一盘面,他顺手拿过柳家的大蒲扇摇了摇。
“对了干娘,您以前听说过冰碗么?”
原主记忆里没吃过,但不确定齐南县有没有。
方蓉只说不晓得。
“夏天街上倒是有卖冰过的香饮子的。”
自前朝起夏日的冰就没那么难得了,每年冬天北地都有人专门干冰窖营生。
寒冬腊月河水结冰时,就有人去凿冰储存,来年夏天再售。
这样得来的冰有两种,一种不能入口,只能解暑或者冰镇。
也有能入口的,价格更“好看”,一般人吃不起,就连县城里的酒楼都没法买来做生意,本钱太高。
思绪来回转了几圈,秦夏心里有了计较。
他难得来一次,方蓉可不轻易放他走,旁敲侧击地感慨,“满打满算一个月了,也不知道九哥儿那边怎么样了。”
她故意吓唬秦夏道:“你既知九哥儿出身富贵,就该知道你在九哥儿家人眼里,恐怕什么也不是,人家就是另给九哥儿许人家,你也不知道。”
秦夏挪了扇子的方向,给方蓉扇风,方蓉一把推开。
“你别在我这儿卖乖,这力气应该留着去把夫郎讨回来。”
秦夏意有所指道:“干娘您把心放肚子里,九哥儿能回来。”
方蓉蹙着眉毛看他。
“你小子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秦夏摇摇头,却没再多说。
再见到燕巍时,他托猎户给村里的瓜农打个招呼,想多买些西瓜。
西瓜只要不切开,存放得当能放上好一阵子,自家吃或是给店里食客送果盘都合适。
“顺便找你打听个事,有没有见过一种花,是蓝紫色的,形状像一口钟,果子像灯笼,干了以后里面有种子。”
秦夏说的这种果子是假酸浆,假酸浆的种子就是冰粉籽,顾名思义,能做出冰粉来。
燕巍对山里熟,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见过,他闻言便道:“听着像是灯笼花的果子,秦掌柜要这个做什么?”
秦夏说想要里面的种子。
“这个季节采不到灯笼花的种子,秋天才有,不过它的籽是味药材,我估计药铺会卖。”
知道这种果子在齐南县叫什么就好办了,秦夏转了几家药铺,顺利买到一口袋没炮制的冰粉籽。
冰粉籽个头极小,看起来十分不起眼。
秦夏回忆着搓冰粉的方法,晚上回家后打了一盆清水试试看。
洗干净的冰粉籽包进布里,浸入水中揉搓,慢慢地,水底开始变得浑浊,这就说明冰粉籽里的成分已经被搓了出来。
点冰粉的方法和点豆腐差不多,感觉差不多了后,秦夏拿出从柳家要来的卤水,估摸着用量,朝水里加了点。
温度低的地方能让冰粉更快的凝固,秦夏把坛子泡进刚打来的井水里,暂时不管了。
第二天晨起去看,坛子里的水已经凝结成冻。
他挖出一勺,冲了一碗红糖水,随便抓了两把果仁进去拌了拌,糊弄了一顿早食。
想要在食肆里卖,单有红糖和果仁还是太简陋了。
秦夏提着剩下的冰粉去食肆,这次没走后门,而是走了正面的鹤林街。
他在水边等了等,恰好等到一个撑船的艄公。
“船家,您可知道哪里能买到新鲜的河鲜?莲藕、莲子、菱角都要,最好还有鸡头米。”
这些东西他去街上看过了,除了莲藕,其余三样都不好寻。
齐南县吃这些东西的人太少。
艄公天天打这儿过,一眼认出秦夏。
“您是秦记食肆的掌柜吧?要这些是做吃食?”
秦夏点头。
“没错,要是东西品相好,我这个夏天都要。”
艄公隔着一段距离扬声道:“我家就住在湖上,这些东西要多少有多少,晚些我就给您送来。”
看来自己找对了人,秦夏朝艄公摆摆手。
“没问题,您来了直接进去找我。”
申时前后,艄公提着两个篮子来了食肆。
里面都是荷叶包着的东西,菱角绿油油的,莲藕上带着泥,掰开后颜色透着点淡粉,鸡头米是浅黄色,这个时节的最鲜嫩,就是个头有点小。
秦夏看好了,各自要了几斤。
“还有荷叶,洗干净后给我送来几捆。”
艄公笑成一朵花。
“多谢秦掌柜,赶明儿我得撑船,到时让我媳妇送来。”
凑齐了“水八仙”里的三仙,秦夏仍不算完。
核桃仁、杏仁、榛子各自买来一兜,在颤巍巍的冰粉上摆上菱角、几粒莲子和鸡头米,点缀上三样果仁。
又觉颜色寡淡了些,复添上切碎的蜜饯,当中一颗红艳的樱桃,浇上一勺蜂蜜薄荷甜水,光看着就觉得浑身冒凉气。
数了数,配料还真也是八样。
秦夏遂拍板定下,这款什锦冰粉就叫“八仙过海”。
上菜时,碗下还要垫一片荷叶。
他一时兴起之作,却在这个夏天风靡齐南县。
谁也不知道这种透明的凉粉是用什么做出来的,有人以为是绿豆凉粉滤出来的,奈何反复尝试,不得其法,最后只好放弃。
不过这倒是让一些卖吃食的摊贩有了灵感,街上渐渐开始出现用普通凉粉配碎果仁以及果子的简单版“八仙过海”。
秦夏听闻,一笑置之。
——
夏去,秋来。
齐南县秋老虎肆虐,立秋过后,冰粉还在售卖。
商行掌柜肖守踩着暑气的尾巴,带着自家商队满载而归,安顿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秦记吃饭。
他一个人连吃两大碗冰粉,不顾形象,一顿呼噜。
“吃了你的饭,我觉得过去几个月自己过得都不是人的日子。”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两眼放空。
“家里人天天劝我一把岁数了,少出去闯荡,有个三长两短如何是好,我说闲不住。现在却觉得为了能吃到秦记的新菜,我也不能一走好几个月了。”
秦夏给他斟酒。
酒是肖守这次特地运回来卖的北酒名品,号称“内府酒”,出自盛京的大酒坊。
“那群盛京的老小儿,眼高于顶,认人不认钱,因为人家在天子脚下,不缺钱。我磨破嘴皮子才得了几十坛,都不舍得卖,打算留下十坛埋在院子里,逢年过节地就启出来一坛。”
肖守眉飞色舞说着自己去盛京的见闻。
秦夏适时捧场,“这个内府酒,为何敢叫这个名字,真是宫里传出来的酿造手法?”
肖守咂一口酒道:“听说是的,具体谁也不知道,不过这酒滋味确实不一般。”
他感慨,“酿酒真是挣钱,毛利高得很,说出来吓死人,一份酒曲传家,能保子孙长久富贵!我要是有这个本事,才不拉扯什么商队,一年四季吃风吃沙子。”
他随口一提,不知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话题转过,秦夏有心打听点盛京消息,给肖守递上话头。
他这样的人,去了盛京肯定没少请达官贵人应酬,边边角角的各色消息,八成装了一肚子。
这位大掌柜没让人失望,还真东拉西扯地讲了不少。
雅间里没别人,也不怕隔墙有耳,肖守喝红了脸,神秘兮兮道:“你可听说过本朝太子的事?”
说罢没等秦夏答话,就自己讲了下去。
“太子出身嫡长,早早就立了储,贤名在外,几年前突然被废,咳……那会儿还有天象现世,都说太子是真龙!”
秦夏知道此事,不过不是听说的,而是当初看书看到的。
正因为这个“真龙天象”,正值壮年的皇帝才会忌惮自己的亲儿子,生怕自己还没在龙椅上坐够,就被人撸下去。
“结果我这次去盛京,正赶上皇上自京郊避暑庄子提前回宫,好些人亲眼看见平王伴驾。哦,平王就是以前的太子,他被废之后,得了这个封号。”
被幽禁多时的前太子为何会突然高调出现在人前?
盛京城内众说纷纭,肖守听来的说法玄而又玄。
“避暑庄子那地方别看是皇家园林,实际盛京的老人都说那里邪性,为什么?死人多呗。以前宫里不得宠的妃子、皇子,都被打发到那里去自生自灭,有的过不下去,有上吊的、有投井的、还有沉湖的,大雍立国至今,你说哪里得死过多少人?啧啧……”
肖守又闷一口酒,越说越兴奋。
“他们说啊,这次太后跟着皇上去避暑庄子,就被先皇废后的鬼魂缠上了,是平王殿下毅然而出,剑斩凶魂。太后老人家一看,我这大孙这么孝顺,可不得发话保他?”
秦夏:……
“大孙”这个词一出,皇家秘辛一下透出一股子隔壁老王家八卦的味道。
再往后,这个故事就越发离谱,就差编到王母娘娘身上去了。
眼看肖守醉成一滩烂泥,秦夏让他的贴身小厮回府叫马车,好把人拉走。
时辰不早,秦夏嘱咐邱川锁好门窗,披星戴月地回了家。
进门时,无端生出的预感指引他脚尖一转,直接去了里屋妆台。
抽屉打开,他往里一摸——果然又得一枚新的竹筒。
第075章 两地相思(小修)
秦夏把竹筒顺手揣进怀里, 退出屋子,先去喂家里养的小东西。
竹篮里拿出几个凉馒头掰碎,拌进剩鱼剩肉。
这些狸奴从小吃剩饭长大的, 没有点滋味的饭反而不吃, 秦夏一开始还专门给他们弄白水煮肉, 后来就不费那个劲了。
来吃饭睡觉的狸奴不少, 他家的院子像个猫客栈。
好些都没有名字, 要么叫“咪咪”,要么叫“嘬嘬”。
饭食放下,好几只“呼啦”一下子围过来, 大福在食肆里早就吃饱了, 这会儿去喝了点水, 迈步进屋找自己的草窝, 看架势是已经准备睡觉。
“你这日子过得滋润。”
院子里空荡荡,秦夏在堂屋点了灯,累了一天,他不甚讲究地坐在门槛上刷牙。
“等你小爹来接咱俩,你也跟着去盛京, 到时候买个大宅子,给你挖个有鱼的池塘,岸边建一个小别墅给你住, 怎么样?”
他絮絮叨叨地对着一只鹅说话, 也不管鹅能不能听懂。
这幅场景若是让外人来看, 一定会觉得怪心酸。
秦夏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
泼掉洗脸水, 回屋脱了外衫,只剩贴身的褂子, 他端着油灯坐去炕边,深吸一口气,这才把竹筒拿出来。
距离上次收到信,已经过去两个月。
手心里的竹筒就像是小儿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枚奶糖,压根舍不得吃。
奶糖舔一口少一口,信也是看一个字就少一个字。
直到竹筒都被捂热了,秦夏终于把里面的信纸挑了出来。
端正秀气的墨字随着纸卷的展开,跃入眼帘。
“事初成,待佳讯。”
另有一行字在下端,写得更小。
十个字的蝇头小楷,像是镌了一行花纹:思君如流水,盼君常安康。
秦夏无声默念,几乎能想象得到虞九阙写下这几字时的模样。
良久后,他终于舍得移开视线。
用一枚镇纸压住纸条,指尖一下下捋过边缘。
彻底压平后,转而从床头拿过一个小木盒,将纸条放了进去,和先前那一张挨在一起。
晚上睡觉,木盒就在枕边放着,散发着幽幽的兰花香。
……
盛京,傍晚。
虞九阙今日休沐,宿在宫外的宅子。
宅院仍是离京前的那一处,朴素至极。
饶是如此,在内城中一个月也要大几十两银子。
小院主子不在时,只有一对老仆看家。
门房老汉是个哑巴,但耳朵极灵光。
他媳妇同样沉默寡言,负责在虞九阙回来住时浣衣做饭。
“大人,您晚上想吃点什么?”
虞九阙闻声放下手里的书册,抬眼从支开的窗子望去,四下晚霞漫天。
“你蒸个饭,其余不用忙,一会儿我自己做。”
婆子对这个回答不意外,想着一会儿就出门买些菜蔬。
自从她家大人离开数月后突然又现身,性子就变了些。
不像以前冷淡,偶尔还会和她说些闲话。
难得夜宿宫外时,最爱的就是往灶房里钻。
婆子见虞九阙没有多余的吩咐就退下了,不多说话惹人嫌。
天色擦黑,虞九阙总算忙完案头事务。
他锤了锤肩膀,起身独自去灶房。
在宫里住没有这个条件,只有出宫时能过一把下厨的“瘾”。
他清楚自己是在借由这个过程思念秦夏。
锅上的白饭已熟了,散发着米香阵阵。
虞九阙在筐子里挑了个青萝卜,洗干净、刮皮,熟练地切成丝。
猪肉也切丝,又剥了几颗蒜拍碎,下锅爆香后倒菜油,炒了一盘萝卜炒肉。
他的刀功熟练,真做起饭来就差些火候。
一道道工序铺排,恍若在眼前与另一道身影重合。
另有一块豆腐,晚食前后才买回来的,仍新鲜。
他不紧不慢地把豆腐放上菜板,切成厚片,两个鸡蛋磕破进碗,打成蛋液,裹着豆腐下锅煎。
豆腐都下锅了,他才想起来蛋液里忘了放盐,只能过一会儿调味时再掺,就是八成没有那么入味了。
这道菜叫锅塌豆腐,他见秦夏做过好几次,可轮到他自己做,还是总忘三忘四。
豆腐煎完了,意料之中地碎了好几块,还有两块在火最旺的地方,有点糊。
虞九阙有些懊恼地把它们一起铲进盘子里,刮干净锅底粘着的豆腐碎渣,又倒了些油进去爆锅炒酱汁。
两勺酱油、一点盐、一点糖,回到盛京后他听说一种叫做蚝汁的调味料,价钱不便宜,一壶就要几两银子。
他记得秦夏曾经提过这种调料,于是就去让婆子买来,自己做菜时尝试加一点,不过不得其法。
这次的豆腐里面也顺手加了,纯当个酱油用罢了。
汤汁冒了泡,他把豆腐放进去拨了几下,最后用生粉勾芡,出锅时撒葱花。
不说味道如何,起码看起来很像那么回事。
虞九阙的心情好了些。
他端着菜和饭回屋里,点亮一盏灯,独自吃晚食。
几日后,虞九阙得了个差事,奉命去平王府传旨。
他与前东宫、现平王府的关系无人知晓,现下人人只当他是皇上和掌印佘公公面前的新任红人。
能当上司礼监随堂,就已算是天子近侍,他年纪不大,称得上一步登天。
加上样貌姣好,宫里的风言风语传出来不少,可暂且没人敢到他面前来寻晦气。
毕竟他“上位”是凭借回京之初,尚归属御马监时,带领西厂探子侦办了一起悬案。
西厂被东厂压得抬不起头,没人放在眼里,没想到却蓦地冒出来立了个大功,替皇上剜去了一块恼人多时的腐肉,龙颜大悦。
知情人说,虞九阙亲自给犯人动了刑,拖出来时浑身的骨头尽碎,丢在地上像一团软肉,人却还有一口气。
佘公公觉得这是个人才,见皇帝也对他赞赏有加,秉承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亲自开口把人要来了眼皮子底下。
到了平王府,他念罢旨意。
简而言之,就是皇上派给了平王一个不大不小的差事,让他去监办正在修缮的皇家寺庙。
这种差事油水足,说出去还好听。
其余几个王爷抢破了头,谁也没想到最后便宜了前太子。
大家都满心以为他会老死在圈禁之处。
虞九阙清楚,这算是皇上看在太后面子上,给儿子的“补偿”。
从平王府出来,人人都当虞公公的轿子径直回了宫。
谁也不知晓当天夜里,他换了身衣裳,已经坐在府中后花园的亭子里喝茶。
水中月色粼粼,白天活泼的锦鲤都藏去了叶子底下,不见踪影。
再过一阵子这些荷叶就会枯萎变黄,虞九阙看了两眼,收回视线。
心里念着的却是齐南县的小食肆。
他尚未来得及看门前的莲花盛开。
平王年近而立,一双眼神却像是提前知了天命。
他这小半生坎坷,三岁时已是大雍储君,风光无两。
当了十几年的东宫之主,又一遭跌入尘泥。
好在他知天命,却不认命。
面前这个他帮过一回的小内侍,现今已是行走御前的大太监。
对方此番死里逃生后归来,几次建言都正中要害,仿佛提前预知了事情走向。
平王对他愈发信任。
而今他们手里已握了二皇子康王的不少罪证,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就能让对方从此和皇位无缘。
二皇子往下,还有两个皇子,胆大无谋。
再继续数,都年岁尚小,不成气候。
一阵初秋的夜风吹来,勾起平王的几声咳,身后的侍从立刻拿来披风。
平王又想到,若不是虞九阙返京后的提醒,他怕是至今都未曾发现有人在自己的吃食里偷偷动手脚。
并非是直接下毒,而是悄无声息地用药,借由不同药材的药性相冲,一点点磨灭他的生机。
他问虞九阙如何得知,虞九阙却给他讲了个齐南县宋府的故事。
就凭这一点,他若一朝登基,司礼监掌印的位子,非虞九阙莫属。
一壶茶过半,平王说累了朝堂正事。
“再给我说说你家食肆。”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回问了。
虞九阙搜肠刮肚,就差连后院母鸡一共下了几个蛋都算上了。
平王轻声笑了笑,最后忽而道:“等以后你将你家那位秦掌柜接来京中,本王可要好好尝尝他的手艺。”
虞九阙愣了一瞬,立刻下拜。
“谢王爷恩典。
思君如水。
思君如月。
思君如狂。
他就盼着那一天了。
——
七月中,正式出伏。
秦记食肆的冰粉下市,连带一起撤去菜牌的还有好几道夏季的时令菜。
秋风送爽,不必再担心品饴坊的糖果子会化,兴奕铭有心和秦夏一起继续大干一场。
多亏了秦夏是穿越来的,随便想几个点子就足够一间铺子受用。
硬糖在模子里时插一根竹棍,脱模以后就是棒棒糖。
加入天然蜂蜡,切成小块,混入薄荷,就是可以嚼一嚼吐掉的“口香糖”。
两人在短短数月内鼓了荷包。
兴奕铭走路带风,忙碌的同时也不忘跟秦夏点菜。
“这个季节该吃菌子了!”
还暗地里道:“你会不会料理有毒的菌子?听说有些毒菌子做好了就没毒了,奈何咱们这里的厨子都不会也不敢,我抓心挠肝地惦记了好多年。”
秦夏忍不住道:“你为何觉得我就会?”
兴奕铭竖起拇指,“我这是信任你,觉得你无所不能。”
秦夏笑着摇摇头,接下了这句恭维,同时道:“有些菌子的毒性不大,做法合适,的确吃了也无妨,但是也不能冒险,你要是真的想吃,我就找一天在店里做菌子火锅。”
兴奕铭如愿以偿地走了,秦夏送完他回来,听见食肆里的伙计们在聊上山采菌子的事。
项婆子的语气最怀念,她以前当姑娘的时候,家住大山下的村子里,菌子季的雨后,上山转一圈,能采满满一大筐。
“后来跟着儿子来了城里,就没这个机会了。想吃这些,还得花钱买。”
虽说城外的林子、草地里也有,但远远不及山里的丰富。
其余人听得一脸好奇。
秦夏想到自己穿来后,也一直没出过齐南县城,当即决定,给食肆和食堂都放一天假,再雇猎户燕巍当向导。
“懒得动的就留下看家,愿意走的就一起去山里。”
就当是团建旅游。
第076章 山中采菌(小修)
食肆和食堂加起来一共十个伙计, 食肆的项婆子和食堂的王婆子一商量,打算各自留下看门。
“我们老胳膊老腿的,就不去凑热闹了。”
秦夏允了她俩留下, 说是工钱照发。
而燕巍听说秦夏打算带着伙计们去山里采菌子, 还要请自己当向导后, 下意识道:“我本来也要往山里跑的, 给你们带路就是, 不要银子。”
秦夏执意给他。
“我们人多,去了以后人生地不熟的,比你一个人上山要操心许多, 不能让你白忙一趟, 不如就按照人头收费。”
燕巍想了想, 就说一个人收二十文, 意思意思就罢。
“这个季节村里上山采菌子的也多,看了外来的人怕是会不乐意,我到时带你们往人少的地方去,那里菌子多,没人抢, 正好也不用起太早。”
勤快人都是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背筐上山了,但要从城里去,必定赶不上。
秦夏也觉得这样不错。
燕巍遂道:“正好昨晚落了一场雨, 给菌子几天的时间长一长, 后天去如何?”
后天正好是县学等学塾例行放假的日子, 秦夏点了头。
“我们怎么去寻你?”
燕巍给他指路。
“去城里车马行雇一辆车,说去小石村就成, 卯时我在半路等你们。”
难得出城一回,秦夏问伙计, 有没有要带家属的。
食堂那边有三个男伙计,都没成亲,纷纷摇头。
郑杏花则有点想带自己的小姑子去。
“那就带着,正好和小瑶做个伴。”
她们两个小丫头也曾一起玩过,不算陌生。
秦夏还问了方蓉和柳豆子,柳豆子蹦起来,说想带孟哥儿。
方蓉快速看了一眼秦夏,给了亲儿子后背一巴掌。
“你消停点吧,山里可是有蛇虫,别干什么都捎带人家小哥儿。”
柳豆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秦夏并不在意,他知道虞九阙在盛京安好,且计划顺利就足够了。
“想去就去,不过干娘说得对,你还是先去问问孟哥儿的意见。”
柳豆子挨着亲娘的眼刀,换了口风。
“我想起来了,孟哥儿怕虫,我还是自己去。”
秦夏挺开心,有柳豆子在,他也多个能说话的人。
日子一到,一行人踏着清晨的露水,坐上了去小石村的驴车。
因为人多,他一共雇了三辆,都是带车棚的那种。
结果临走前,车后还多缀了一辆。
赶着驴拉板车的大奎晃着手里的鞭子,乐呵呵道:“秦掌柜,这么巧啊,你们也进山?”
后面的两个汉子也是秦夏见过的,都是鲍淳手底下的兄弟。
他们齐齐尴尬地朝秦夏拱拱手,打招呼道:“秦掌柜。”
又朝大奎的后脑勺努努嘴,摇摇头,意思是他俩也没办法。
秦夏无奈回礼。
大奎对庄星的心思这么久也没歇,足见他是动真格的。
何况人家是架着自己的车来,怎么论也不能拦着。
后面的动静很快传到了庄星和郑杏花所在的车里。
同坐的还有邱瑶、郑杏花的小姑子玉姐儿,以及食堂那边的打饭伙计素哥儿。
素哥儿最先发现大奎的存在,含笑用胳膊肘撞了庄星一下。
“星哥儿,大奎哥跟咱们顺路,也说要进山呢。”
庄星臊红了耳朵。
一开始,他确实没把大奎常来食肆这件事和自己挂上钩,后来被郑杏花点醒,明白过来后他就开始避着大奎。
可是能避开的时机有限,两三天内总能撞到一回。
他想不通自己有什么好的,岁数大了,脸上有胎记,还没爹没娘。
大奎虽然年龄也不小,但好歹是好手好脚、高大壮实的汉子,村里双亲健在,在县城里随便说一门亲,也比自己要好。
“小瑶和玉姐儿在呢,你别胡闹。”
他想到素哥儿的性子,又多嘱咐一句,“一会儿到了你也别起哄。”
转而看向郑杏花,“郑嫂嫂,今天我跟着你走。”
郑杏花莞尔道:“那也好。”
同时安慰他,“你放心,大奎是有分寸的,不会乱来。”
庄星揉揉脸。
他当然知道大奎的为人,只是自己曾打定主意不嫁人,故而没想好该怎么回应对方的热切。
柳豆子和秦夏独占一辆车,说是独占也不太恰当,因为车厢里还放了不少食材。
秦夏带了腌好的肉、洗过的菜和不少调料,打算中午在山上找个地方野炊。
“你这掌柜当得也太好了。”
柳豆子在一边感慨,“我都羡慕你铺子里的伙计。”
秦夏分给他一个干净的林檎果。
林檎就是苹果,大雍朝的苹果个头小,看起来也丑丑的。
“有点志气,你以后也是要自己当掌柜的人。”
柳豆子接过果子,咔嚓一口,虽然汁水足,但有点酸。
他龇牙咧嘴一顿后道:“我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到时候我就听我夫郎的,他负责管我和算账,我负责出力。”
铺子再小,那也是一家店面。
柳豆子生怕自己搞砸了。
说完后他偷看吃果子的秦夏,终究还是没挑起关于九哥儿的任何话题。
铺子里的伙计尚有休息的日子,小夏哥这个当掌柜的却是天天都在。
趁这个机会,好好放松一下也好。
那些烦心事就留在县城吧,进了山看看景,其它都抛到脑后。
驴车把人送到小石村,收了银子,空车返回。
如果是牛车,他们还能等一等村民,看能不能捎带几个,但带棚的驴车轻易没人坐得起,车夫也就不耽误这个工夫。
“秦掌柜,你们来了!”
燕巍带着燕巧跑上前,“今天我和我小妹一起,带大家上山。”
说完就扫过所有人,发现比预想中多了好几个。
大奎主动道:“我们是自己来的,不用算上。”
秦夏只好跟着解释,“这三个兄弟有进山的经验。”
燕巍点头,这个他还是能看出来的。
面前的三个汉子又高又壮,多半出身行伍。
真在山上遇险,还不知道谁帮谁。
只是这三个人不用管,其他人却是要上心的。
转了一圈挨个看去,见全都按照他的嘱咐,用布条扎紧了裤脚,就放心下来,开始发雄黄粉。
“把这个洒在鞋面和裤脚上,可以防蛇虫。”
邱瑶有点害怕地仰头问他,“燕大哥,山上真的有蛇么?”
燕巍低头笑道:“有是肯定有,不过我会带你们避开。”
山里的蛇其实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这一点他经验丰富。
秦夏注意到了燕巍带来的两条猎狗。
“这两只也是狼青?”
也不知道他家招财什么时候才能长这么大。
相比之下,还是个奶娃娃。
燕巧代大哥答道:“都是,这只叫大灰,那只叫二花。”
柳豆子看了看二花。
“这只是母的?”
燕巧点头,“它俩是一对儿。”
还没成亲的小伙计哀叹,“狗都有媳妇,我却没有。”
大奎身边的一个汉子没忍住笑,噗嗤一声,紧接着挨了大奎一拳头。
素哥儿注意到这一点,赶紧戳庄星一起看热闹。
庄星飞快朝那边望了一眼,赶在大奎看回来之前,拽着素哥儿往旁边撤。
稍后准备停当,众人结队上山。
山林神秘而广大,而这群人里基本都是在城里长大的人,别说进山了,他们连地都没种过。
到了山脚,燕巍再三强调,一定要紧跟着他的步子。
“汉子们跟着我,哥儿姐儿跟着阿巧,我家两条狗一个打头领路,一个殿后。”
大奎他们三个也主动提出要殿后。
有这三人和一条猎狗在,后背的确令人安心。
秦夏、柳豆子和燕巍一起走在最前,他用一根木棍当登山杖,从进山起就看不够。
初秋,山里的温度要比外面低上几度,脚下一层厚厚的腐叶,鼻间能嗅到特别的草木气息。
秦夏没有什么采菌子的经验,全程都在听燕巍讲。
“不向阳的山坡上常有,多看树根和落叶厚的地方,找到一个,周围一定有更多。”
很快有了发现,他招呼大家涌向一处树根下。
秦夏不会采菌子,但认得菌子。
“好多松蘑,适合炖鸡。”
有伙计乐道:“大掌柜,您是不是只要看见能吃的,脑子里就会冒出菜谱来?”
秦夏扬起唇角,“差不多吧。”
这是职业病,没治。
秋后的齐南县,能找到的菌子已经有好几种。
最常见的是松蘑和平菇,此外还有青头菇、牛腿菇。
滑嫩的适合炖汤,鲜脆的适合炒肉。
秦夏一边采一边说该怎么吃,惹得所有人口水直冒。
“别采不认识的菌子,当心有毒。”
燕巍拿钱办事,的确十分尽责。
嘱咐完后,也没耽误他手上干活,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他和燕巧两人最为熟练,采得最多。
“这是什么菌子,长得麻麻赖赖的,能吃吗?”
大奎他们不用跟着燕巍,因而走得远,回来时手里举着几个黑白相间的菌子。
细看上面的花纹是凸起的,让人后背生寒。
离得近的邱川看了一眼,开始和邱瑶一起搓胳膊。
“长得好像蛇皮。”
在场的人都皱起脸。
不说还想不到,一说觉得还真是像赖皮蛇。
燕巧接过去端详。
“这个在我们这就叫松塔菇,你们不觉得很像松塔么?”
大家的脸色恢复了不少。
比起像蛇,还是像松塔更能接受。
秦夏知道这种菌子的学名,叫做松塔牛肝菌。
“能吃,但是不好吃,吃起来像吃木头。”
但来都来了,他还是问了大奎这些是在哪里采到的。
“城里有掌柜要吃菌子宴,多给他们凑几样。”
路过燕巍时他道:“你和燕巧采的,下了山我按照市价直接收。”
其实燕巍肯带他们上山已经很够意思,要知道这些菌子由他们采后卖去城里,能赚不少银钱,现在一个人头只要二十文。
燕巍应下。
他本就是因为知道秦夏厚道,不会让自己吃亏,才乐意接这门生意。
采够一批松塔菌,继续朝山上前行。
不多时,秦夏终于发现了见手青。
虽然名字里有一个“青”字,实际是以红色和黄色居多。
颜色鲜艳亮丽,看着就不是什么好菌。
他弯腰打算去采,燕巍冲上来一把拦住。
“秦掌柜,这个有毒。”
一听有毒,后面的人全都停下脚步。
秦夏并不意外燕巍的紧张,解释道:“我知道,但是我也知道怎么做可以去除毒性。这种菌子如果做法得当,非常好吃。”
燕巍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强调道:“我们村子里以前有不懂的孩子,拿回家过家家似的煮了吃,上吐下泻,好险才救回一条命。”
秦夏保证自己真的会做。
“我就是厨子,不会在这种事上开玩笑。”
“好吧。”
燕巍选择相信秦夏作为厨子的本事。
况且他听说,有一种叫河豚的鱼也有剧毒,不照样有一群城里的老爷上赶着吃,甚至好吃到为之作诗。
在他看来,这是城里人见识过太多美味,以至于普通的吃食已经没法惹起他们的兴趣。
非得吃些少见的、稀罕的甚至危险的才行。
他卖去城里的那些野味也是同样的道理,有些野物的肉远远不如猪肉香。
得知这种毒菌子是食肆要用的食材,伙计们全都打起精神,帮着采摘。
等到数量差不多了,各自撑着膝盖起身。
行至此处,耳畔已经能隐约听到潺潺流水声。
有人问了一嘴,燕巍道:“前面是有溪水,溪水旁是一片空地,可以歇脚,咱们就地生火打水做点吃的,吃饱就下山。”
秦夏抬头,树木参天,令人有些辨不清时辰。
又走了一段山路,水声愈响。
燕巍吹了一声口哨,两只猎狗如撒欢般的冲出去。
人们跟在后面,很快来到了空地之上,眼前豁然开朗。
小溪清澈见底,周遭树木葳蕤。
远处山崖上开了一从花,不知是什么品种,红艳艳的一大捧,夺人眼目。
两条猎狗在草地上狂奔,惊起几只鸟雀飞去枝头。
秦夏呼吸一口清冽的山间气息。
美景当前,他却心中骤然一空。
可惜阿九不在。
这是他直到下山时,盘桓在脑海中的唯一念头。
第077章 接手酒坊
“这菌子切开黄澄澄的, 一下子就变青了,看着怪渗人的,真的能吃?”
“不然怎么叫见手青?大掌柜说能吃。”
“老婆子我可不敢吃, 放着那么多好吃没毒的不吃, 偏偏吃这个做什么?”
项婆子小心翼翼地切菌子, 恨不得离案板八丈远。
秦夏正在雅间里, 给兴奕铭带来吃菌子宴的几人看篮子里的菌。
一桌六个, 都是老面孔。
“这个就是毒菌子?”
一个掌柜指了指见手青,不敢碰。
“没错,只有这一种有毒, 大火爆炒一盏茶的时间, 或者煮一刻钟多一点, 就可以吃了。”
有人在桌子底下搓手。
“如果中毒会怎样?”
秦夏坦诚道:“轻微中毒会有幻觉, 严重的就不好说了。”
他想起上辈子看的新闻里,那些看见小人蹦的描述,其实都算是运气好的。
真要是没做熟就吃了,哪里是只见到小人那么简单。
一句话出口,吓得六个人里有两个直摇头。
“那我们不吃了, 吃点别的就罢。”
兴奕铭“切”了一声。
“秦掌柜既然敢做就是有把握,是吧秦掌柜?”
秦夏当着众人的面,客气地笑笑。
“真要论起来, 肯定还是有风险的。”
纵然这个局是兴奕铭攒的, 他也得把话说清楚。
兴奕铭果断道:“你尽管做, 吃出事算我的。”
他是打定主意要尝一次。
最后决定,见手青单独炒一盘, 菌子锅上两锅,其中一锅不放见手青, 这样不敢吃的也能避开。
这一桌掌柜出手大方,秦夏不介意多做几样。
“大掌柜,菌子都洗干净切好了。”
庄星见秦夏进灶房,同他说道。
秦夏扫过一眼,见没什么问题,便挽起袖子准备做饭。
今天食肆也加了菜,松蘑和平菇采得最多,一个炖鸡,一个干煸或者炒肉,看食客想怎么吃。
其余的几种算上从燕家兄妹那里买来的,也不算多,秦夏自留了一些好的晒干,剩下的都打算优先做给雅间的贵客。
先吃锅子,再吃炒菜,这样不占肚子。
于是他走到一口灶前,掀开锅盖看里面的菌锅汤底。
汤底是用鸡块和火腿吊的,还放了虫草花和枸杞,撇去浮沫,金黄澄澈。
一篮子山上的野蘑,倒要好几只鸡来配。
可见什么东西都是物以稀为贵。
用于计时的线香已经燃尽了,秦夏拿干净勺子舀一点出来尝味儿。
“可以起锅了。”
“菌子和素菜都备好了。”
庄星翻出上菜的大托盘,挨个往上摆。
只见几样菌子都切开放在小竹笸箩里,一片摞着一片,像一朵花。
下面点着洗干净的青菜叶子,煞是好看。
“上菜嘞!”
东西太多,人手都用上了,秦夏和庄星端锅,后面的邱川一手一个大托盘。
一盘子菌子,一盘子素菜,都可以下锅涮。
锅子下面连着小炉子,烧着炭火,汩汩冒泡。
雅间里的一圈人甭管大眼睛小眼睛,全都亮了起来。
“这就好了?”
兴奕铭等得椅子冒火,茶水都不多喝,留着肚子吃菌子宴。
在场的人都是好吃的,没人笑话他。
“菌子锅好了,热炒的一会儿再上。”
秦夏掀开锅盖,汤底的热气上涌,徐徐往房梁上飘。
“菌子现放?”
祝掌柜是两个之一,不敢吃见手青,但见手青真上来了,他还好奇。
“现放。”
秦夏答了话,举起笸箩挨个往锅里倒。
全倒进去后,他用两个勺子分别搅和了一下,再把勺子收走。
勺子上面做了记号,不能混用。
“秦掌柜,好像还没给我们上餐具?”
肖守今天也跟着来了,他闻了半天味儿,突然反应过来桌子上缺了点什么。
秦夏笑道:“这是吃菌子锅的规矩,菌子能吃之前不上筷子,免得有人忍不住尝。”
邱川去而复返,手里端了个香炉。
“各位客官,此乃计时香,香燃尽了才能吃。”
一群人顿觉涨了见识。
好不容易熬到时间过去,秦夏亲自来看了一眼,才发了筷子勺子,邱川负责分汤,一人一碗,里面几种菌子都有。
菌子入口,雅间里的声音此起彼伏。
“鲜啊,真鲜,我感觉脑袋都犯晕乎。”
“你可别乱说,吃菌子脑袋晕乎可不是好事。”
“那么紧张做什么,那我换个说法,飘飘然,总行了吧?”
“听起来也像是中毒了……”
紧张兮兮的祝掌柜很快遭到“群起攻之”,他闭嘴不言语了,专心吃自己的那份菌子汤。
“好吃,这趟来得不亏。”
他美滋滋地咂咂嘴,又给自己盛一碗。
后厨内,秦夏已经热起了油。
除了菌子锅,他还要做几道菜。
青头菇烩火腿、牛腿菇炒牛肉丁、见手青素炒、鸡油菌香煎。
松蘑炖鸡也少不了,额外再炸一盘平菇蘸椒盐。
炒菌子的方法都差不多,要紧是多放油,菌子吸油,油水可以把鲜味炼盛出来,如此味道才香。
中间加水焖上一小会儿,汤汁拌饭是一绝。
“好香。”
邱川把一摞空盘子送到后院给项婆子刷,路过灶房时仰头吸吸鼻子,念叨了一句。
秦夏听见了,高声道:“咱们自己人今晚吃菌菇米线。”
几人都叫一声好。
炒菜差不多了,挨个送去上桌。
松蘑炖鸡晚了会儿,里面放了粉皮,做熟要花点时间。
“老祝,你看连掌柜都尝了,你真不来一口?”
炒见手青里只放了小米辣和葱蒜,油汪汪的,姓连的掌柜最初怕有毒,爆炒的上来后他又觉得没事,大着胆子夹了一筷子,现在已经在埋头扒米饭了。
让他形容味道,他就一句话,“像在吃肉,喷香。”
祝掌柜护好自己的碟子。
“不吃,你们吃。”
态度可谓十分坚决。
其他人见状也就不劝了,继续乐呵呵地聊起来。
最后连锅底的汤都分着喝干净了,一个个撑得打嗝。
秦夏原本还准备了鲜花饼和云腿酥,供他们吃完饭喝茶说话的时候品尝,眼看没有一个吃得下,就拿了油纸包挨个裹好,让他们带着走,顺手送上清口的薄荷糖。
把人送走,回到柜台后,秦夏打开钱箱把银子放进去。
这道菌子宴是按照人数收的钱,一个人五两银子,一顿饭到手三十两。
他打算趁着菌子季再接几桌,见手青就不再上了,除了老饕,换了别人容易解释不清,徒惹麻烦。
“小瑶,给我看看账本。”
邱瑶闻言,把手里的账册递上去。
账本换了一册新的,记账的人换了,看起来不再那么工整。
邱瑶的字稚嫩,秦夏的字肆意,反正各有各的难看。
他翻了翻,觉得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得了空还是得打听打听,有没有合适的账房先生。
之前本来就说要招,没有合眼缘的,事情就暂时搁下了。
重新写了告示,贴去门外,很快又有人来应募。
秦夏看过几个人,选了一个有些腼腆的年轻书生,说是考过童生没考上,后来便不考了,出来当账房糊口。
他家里就是县城的,清白可查,拨算盘很快,还会点心算。
“之前人手不够,账面有点乱,你得空先把两家铺子的理一理给我看。”
账房的月钱高,刚来一个月就有五两银子,秦记声名在外,还管饭,计姓书生珍惜这个机会,保证一定好好干。
再看后厨,郑杏花不用说,庄星做起饭来也越来越像样了。
秦夏有时候在前堂和后院溜达一圈,意识到自己数月以来,头一次觉得清闲。
晚间。
眼看食肆不剩两桌客了,秦夏点了钱箱,先行回家。
他揣了一串铜板,顺路去了酒肆。
大雍自立朝起便不设酒禁,酒税和商税合一,但若要开酒坊酿酒出售,仍需取得衙门许可。
没有酿酒许可的酒肆、食肆等,只能从酒坊进酒来卖。
酒肆比起食肆,酒的种类更多,来这里的人以喝酒为主,旁的只随便点几个小菜,要想吃别的,就打发伙计出去买。
像是秦记食肆则反过来,食客是为了吃东西而来,喝酒一事上没那么多毛病,铺子里当天有什么就喝什么,或是也可遣人去外面沽。
时间不早了,柜台后的伙计开始犯瞌睡。
看见秦夏,他抖擞精神。
“秦掌柜,您来打酒?”
“嗯,照旧打一壶,要我先前没喝过的。”
伙计回头看了一眼架子上的酒坛,“要么您今天尝尝豆酒?”
“豆酒是豆子酿的?”秦夏问。
伙计点头,“没错,又叫豆黄酒。”
秦夏不挑,问了价钱就给了铜板,酒递回来,他拎起便走。
身后,酒肆的掌柜恰好看见秦夏的背影,问伙计道:“秦掌柜又来打酒?”
伙计正好把铜钱递给他,“是了,照旧打了一壶,秦掌柜酒量不差。”
只是从前没见他这么频繁地过来沽酒。
酒肆掌柜摇摇头,“借酒浇愁,越喝越愁,还是年轻了。”
另一厢,秦夏进了家门,大福出来迎接。
就像他预料的那样,虞九阙刚走的那一个月大福闹腾得很,后来就消停了。
入秋后天凉,不再带它去食肆,回来问左邻右舍,都说它在家安安静静,没有乱叫。
大福走到一旁,狸奴们也来蹭裤脚,留下一腿毛。
秦夏朝地上跺了跺脚,检查它们的食盆水碗,食盆空了,水碗不太干净,他随手捡起来,舀水刷了刷,倒满后放回原处。
再过不久就是仲秋,天上的月亮将满不满,清辉淡淡。
秦夏抬头看了一眼,抬腿拐进灶房。
他今天不怎么累,也不想倒头就睡,家里还有昨天晚上打发时间卤的毛豆和花生,泡了一天一夜已经十分入味。
他倒出来一盘子,拿起刚提回来的酒壶,进了堂屋。
“这个咸,你不能吃。”
大福对桌子上的吃食很好奇,秦夏给它一片毛豆皮闻了闻。
大鹅叼过去,又吐出来。
“我就说你不能吃。”
秦夏无奈地把它的脑袋掰到一旁。
“别往我这凑,找地方睡觉去。”
过一会儿又有狸奴来要吃的,秦夏拿出两粒花生,狸奴也不吃,不过会用爪子拨着玩儿。
秦夏给自己倒了一盅酒。
不管说出去有没有人信,他最近热衷于沽酒,真不是因为夫郎跑了而犯愁。
而是有心尝一尝现下常见的市售酒,衡量一下自己有没有实力也掺和一下酿酒生意。
现下时日里,除了酒坊,大的酒楼几乎都有酿酒的许可,也因此有自成一派的私酿,若是没有,就矮了同行一头。
他若有朝一日想在盛京的酒楼一届立足,拿不出像样的酒水可不成。
再者,要真的能琢磨出自成一派的佳酿,生财的办法就多了去。
单看肖守大老远贩回来的“内府酒”就够了,秦夏怀疑在盛京,十家酒坊里可能有八家都号称有宫廷酒方,但是出了盛京,走得越远,越没人在乎这个名头的真假。
今天的豆酒也是绍酒的一种,属黄酒,也是南酒。
秦夏品了几口,认为并不对自己的口味。
往前数几天,他还喝过大曲、小曲、凤酒、太雕、菊花酿、青梅酿……其中青梅酿是唯一一种果子酒。
秦夏问过酒肆伙计有没有葡萄酒,酒肆伙计说从未卖过。
转过一天,秦夏请了酒坊管事彭征来食肆吃饭。
彭征无辣不欢,为了招待他,秦夏久违地做了一桌有鱼有肉的辣口菜色。
鱼是黄辣丁,又叫昂刺鱼,秋季鱼贩的鱼篓里常见。
这种鱼个头不大,秦夏杀了五条凑一锅,做香辣豆豉鱼。
鱼上抹盐、料酒腌制入味,下锅油煎到金黄定型。
准备姜蒜、辣椒末,炒香后放一碗肉末,熟后变色,倒入辣豆豉。
辣豆豉也是秦夏自己做的,咸香鲜辣,一和肉末相遇,香味立刻就浓重起来,还有些呛鼻子。
重新把鱼放进锅里,调味后和豆豉肉末一起炖上片刻,出锅时先捞鱼,再把其它配料盖在上面,撒葱花点缀。
肉是口水鸡,味偏椒麻。
这道菜要用小公鸡,只取鸡腿的部分,开水下锅煮去血水,出锅后放凉水泡一刻钟,盘子里豆芽垫底,额外调料汁。
调料以红油为主,混合进两勺芝麻酱、盐、糖、酱油等,由煮鸡腿的原汤化开搅拌均匀,淋过鸡肉。
就连素菜也囊括其中,一道虎皮尖椒,一道干煸菜豆。
汤是酸辣汤,这个辣来自足量的胡椒,一碗下去,满头冒汗,浑身松快。
“秦掌柜,您究竟还藏着多少好菜没露过手?”
彭征自认也没少来秦记吃饭,怎么回回还能吃出新花样。
黄辣丁家里人也做过,不过是清汤烧豆腐,今天一吃辣味的,果然还是这样的更对胃口。
口水鸡是个令他意外的凉菜,鸡肉滑嫩,鸡皮隐隐带点脆,红油一裹,不愧于这个名字——确实能让人口水直流。
他一个人吃了两碗冒尖的白米饭,没吃完的还问秦夏能不能打包带走。
秦夏道:“我找个食盒给您装起来,还有四个麻辣兔头,您带回家去下酒。”
彭征听到这里,漱口茶都不敢喝了。
“秦掌柜,咱们这交情,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尽管直说。”
秦夏不难为人,只说想打听打听果子酒的事。
彭征按住心中疑虑,有什么答什么。
他做事的酒坊又不卖果子酒,多说点不碍事。
“据我所知没有酒坊单做果子酒,偶尔有,也是捎带着。以果入酒,实则还不如以花入酒来得多。春日桃花酒,夏日茉莉酒、秋日菊花酿,冬日梅花饮……就是喝个时令热闹。而果子酒,除了梅子,还有什么能酿酒?”
他一时间竟然想不出来。
秦夏细问了葡萄酒,彭征摸摸下巴道:“葡萄酒是从西域传到咱们中原的,多是外地客商倒卖入关,稀少、价贵。据我所知,北地也有酒坊打过葡萄酒的主意,但酿出来的葡萄酒酸苦,根本没法入口,后来就没人做这个营生。”
说到这里,他看向秦夏,反应过来道:“秦掌柜莫不是也想试试私酿酒?”
秦夏直言,“确有这个打算。”
彭征也不觉得奇怪。
酒水利厚,开食肆的开到一定水平,都会想做私酿。
常悦楼和百味轩就有私酿,不过这两家的私酿都是买了现成的酒坊,将酒坊原先的酒换了个名号推出来罢了,味道还是那个味道。
“我熟识的人里,唯有彭管事您在这方面是行家,我现今既有此意,还望彭管事指点一二。”
彭征当然愿意卖秦夏这个人情。
眼前的人今非昔比,这间食肆连县令大人都会光顾。
“称不上指点,不过我大概有些建议,能让秦掌柜少走点弯路。”
隔行如隔山,想要涉足酿酒,投入不小,酿不出名堂,银子就打了水漂。
“秦掌柜,您要拉扯酒坊,从无到有,这事就困难了,不说别的,找个可靠的酒头工就不容易。”
酒头工即酿酒的师傅,他们大都是家传的手艺,且世世代代给一家酒坊做事。
所以彭征建议,秦夏若手里银钱足够,就效仿常悦楼、百味轩,直接买个现成的酒坊。
大雍无酒禁,酒坊遍地开花,就连村野都有专业酿酒的人家,酿些土烧酒,也别有风味。
“那些个经营不善,做不下去的,只要细打听,哪里都有。您把这样的酒坊买到手,自家私酿捣鼓不出来也不怕,酒坊的酒头老手艺又忘不了,经营得当,仍旧可以钱生钱。”
秦夏问买一个小酒坊大概要多少银子,彭征说几百两就差不离。
“酒坊的东家若想脱手变现,都是连带酒头工的卖身契一起卖的。”
也就是说几百两不仅能买到酿酒的场地和设备,还能买到人。
而酒头工的卖身契是必须的,为的是防止他们带着手艺和方子背主。
秦夏闻言,深知手里的银钱足够,心里便不慌了。
他拜托了彭征寻合适的酒坊,事成后另有重谢。
彭征饱腹而归,还带走了香喷喷的兔头。
不消数日,未及中秋,就给秦夏带来了消息,只是这待售的酒坊不在齐南县,而在春台县。
“秦掌柜可还记得,我曾带着一起来食肆用饭的老友?他就在春台县开酒肆,我托他打听到一处酒坊,酒坊东家放印子钱被人告了官,若不拿钱填补,就得判流放。他家里人急得上房,只要给得出现银,价格都好说。”
春台县离齐南县大概一个半时辰的马车,因这个距离,秦夏多少有些犹豫。
彭征却劝道:“依我看,此事不在齐南县做,反而是好事。”
秦夏很快想通为何彭征有此一说。
开食肆就罢了,以秦记现在的声名,要想碰酿酒的生意,但凡成功,必定获利无数。
那么这件事,说不准会从最初就招来旁人的眼红。
不如出走齐南,低调行事。
俗语有言:闷声发大财。
事不宜迟,秦夏带足了银子,将食肆暂时托给伙计,约了彭征,一道雇车前往春台县。
到了地方,陶科早就候着,亲自带路。
酒坊位于春台县一隅,是一个独立的院落,里面土屋数间。
外面看着不起眼,其中却别有洞天。
院中摆放着满满当当的大酒缸,屋内有全套的酿酒工具,有制曲的、拌料的,还有最少不了的蒸酒甑桶,这东西分为三节,最上面的叫天锅,下面的叫地锅。
酒头工是父子三人,候在院内,一身浓重的酒糟气,仿佛已经把他们浸染入味。
秦夏提出要尝一尝这间酒坊此前出产的酒。
酒头工得了东家的眼色,接连抱着坛子上前。
他的一个儿子一字排开三个陶碗,一一倒满。
北地酒坊出产的都是白酒,各家有各家的特色。
小酒坊名号不显,一概叫烧酒,为了区分,最多加一个东家姓氏。
比如这家酒坊卖的酒,就叫李家烧酒。
东家既然都能放印子钱,说明这家酒坊曾经是赚钱的。
秦夏这些日子酒喝得多了,也喝出点门道,他能尝得出碗中的烧酒确实不差。
这样的烧酒,做葡萄酒是用不上的,但可以拿来酿果子酒。
李家人要价五百两。
陶科来之前给秦夏透过底,他有把握讲到四百两左右。
李家急着用钱,这就是他们的软肋,能以下拿出几百两银子的痛快人可不多。
秦夏在酒坊里外转了转,又叫了酒头工单独去院子里说话。
彭征和陶科等在外面,和李家派来的人说些内行之语,好往下压价。
两人等了一阵子,总算看见秦夏出来,一个眼神,彭征就知道此事定了。
他咳了一嗓,带着秦夏出了院子。
没过一会儿,陶科也跟了出来。
“秦掌柜,对方松口了,四百两,连带房子、工具、三个工匠的身契,后院尚有陈酿二十坛,地窖里还有两石高粱。”
房子、工具这些都不值钱,值钱的是酒头工的手艺和酒方。
就像彭征所说,就算秦夏没成功做出私酿,重新把李家烧酒换成秦家烧酒经营起来,回本、盈利并不难。
因此四百两出手,秦夏成了春台县这家小酒坊的新东家。
第078章 月圆人不圆
买下酒坊后, 秦夏和彭征在春台县暂且住下。
当晚他在酒楼请彭、陶二人吃饭,听两人讲了许多关于酿酒的事情,在这方面他是个门外汉, 面前的才是行家。
一顿饭吃到后半程, 秦夏有意雇陶科帮他在当地打理酒坊。
“我不可能时常过来, 来回一趟加上琐事, 至少要耗去一天, 食肆那边的生意没办法完全抛下。”
彭科觉得这主意不错,和秦夏一起劝老友答应。
“秦掌柜要酿的酒定是独一份的,到时你们家酒肆也能帮着售卖。”
陶征的酒肆生意平平, 糊口是够了, 挣不上什么大钱。
再加上这家铺子是得了家中夫人的嫁妆贴补开起来的, 他在岳家面前也一直有些抬不起头。
如果真能和秦夏搭上关系, 不仅能多拿一份工钱,就如彭征所言,对酒肆的生意也有益处。
无论能不能酿出口味上乘的私酿,就是普通的烧酒,他也能以较为低廉的价格取得。
陶科想通了, 当即起身敬秦夏一杯酒。
“承蒙秦掌柜看得起,在下一定把酒坊当自家营生一般打理。”
秦夏亦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三个人的酒量都不差, 哪怕喝到半夜, 第二天一早半壶浓茶下肚, 各自都恢复了精神,重新在酒坊碰头。
秦夏叫来酒头工赵老爹, 和他的两个儿子,赵大和赵二。
“你们有没有酿过果子酒?”
赵大和赵二一起看向赵老爹, 赵老爹弓着腰答道:“回东家的话,没酿过,只酿过高粱酒和米酒。”
但秦夏觉得,酿酒这事,万变不离其宗。
尤其葡萄酒的酿法他是知道的,还曾经在家自酿成功过。
他将方法告知赵氏父子,又在春台县周遭种植葡萄的庄子及农户中寻觅,购入了一批根据他的判断,应该适合酿酒的葡萄。
皮不算薄,个头也称不上大,但有着比其它葡萄更浓郁的香气,种植这种葡萄的农户都集中在同一个村子里,据他们所说,这是往上数两辈人在从外面带来的葡萄苗。
“反正不是咱们平原府本地的葡萄。”
关于葡萄的具体来源,就是村里的老人也说不清了,秦夏没有细究。
如果能酿造成功,他打算以后每年都从这个村子采购葡萄。
除了葡萄,秦夏还在村里见到了一批野柿子树,这个时节的柿子还未完全变红,许多还是青色的。
“这片野柿子不好吃,涩嘴。”
村里领路的孩子朝树上指,“只有鸟会吃。”
秦夏仰头看了一眼,问他们能不能摘这里的柿子。
虽然是野生野长的,可生在村里,就是村里的财产。
里正得知后叫了几个村里的小子帮着采摘,没有要银钱。
“只盼着掌柜您以后还能来我们里买葡萄,那便是最好的。”
至于从城里来的大掌柜,为何要青了吧唧的柿子,要去做什么,他一概没有打听。
秦夏取青柿是为了酿酒,他以前曾经听说过一种“柿酒”,就是用没有转红的涩柿子酿的,干脆一起试试。
几大筐葡萄和柿子一起运回了酒坊。
“接下来我会每七天过来一次,遇到什么问题,你们优先找陶管事,陶管事处理不了的便等我来。”
又特地嘱咐,用葡萄酿酒,不能把葡萄外面的一层果粉洗掉。
“这个东西,你们可以理解为天然的酒曲。”
赵老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至于柿子酒,他交给这父子三人自己动脑筋折腾。
返程的日子,半路恰逢秋雨,冷意骤浓。
秦夏和彭征在马车上冻得直搓手。
后者挑起车帘向外看,官道两侧树木寥落,秋风萧瑟。
“秦掌柜,回去便是仲秋,生意又要忙起来了。”
秦夏恍惚了一瞬。
“日子过得真快。”
“可不是嘛。”
彭征把手插在袖子里感慨了一句,“这鬼天气,回家得喝完姜汤暖暖身才是。”
车至齐南县城,雨已变小了许多。
彭征让秦夏把他放在一处胡同口,打算自己冒雨跑回去。
下车前他道:“过两天我带家里人去食肆吃饭,对了,上回做的那个兔头还有没有?我想多买几个。”
“猎户要是再送来兔子,我就给您做。”
彭征满足地走了。
“大掌柜,您回来了!”
到食肆时恰好是饭点前后,没有他掌厨,加上下雨,生意冷了不少。
邱川一嗓子喊出口,柜台后的账房也赶紧站起身跟他问好。
秦夏打量一圈,看见了认识的食客,朝人拱拱手。
对方道:“可算把您给盼回来了,还是您做的菜对味儿。”
秦夏抬了抬唇角,“几位还想吃点什么,我去后厨加个菜。”
食客摆摆手。
“舟车劳顿一趟,您先歇着,我们下回再来就是。”
闻言秦夏也松了口气,他确实累了,真不想再去灶台前站上一个时辰。
寒暄一气,他拔腿向后院走。
后厨里,庄星一个人还在炒菜。
项婆子停了切菜的手,出来问秦夏,“大掌柜可吃了?”
秦夏摇头,“什么现成就吃什么,别麻烦。”
项婆子回头打量一圈,不太好意思道:“中午我们吃的面条,还有卤子。”
“那就也给我下一碗。”
吃完一大碗鸡蛋打卤面,好歹是肚子里有了东西。
他又去食堂转了一圈,露了个面,回来后便钻进后罩房睡觉。
一觉醒来,精神头回来了大半,他指点邱川赶明儿去买两盏写着“秦”字的红灯笼。
“以后我若掌厨,就挂这盏灯笼,白天哪怕不点亮,隔着老远也能看清。我若是不在,就撤下来换成原本的黄灯笼。”
路过的庄星率先反应过来。
“大掌柜您以后会不常在店里么?”
面对众伙计,秦夏没有说太多。
“接下来可能会有些忙,为防食客跑空,还是提前准备得好。”
诚然庄星的厨艺还没到独挑大梁的程度。
但多了酒坊的生意,秦夏必然不能继续把自己天天拴在店里。
仲秋当日。
秦记早早在蟹农处定了足量的螃蟹,因时令缘故,蟹子的价钱水涨船高,几乎一日一个价。
因为秦夏定得早,尚能维持在五十文一斤左右,而去街上单买,便是二两的公蟹都涨到了六十文,母蟹七十文。
“这哪里是吃螃蟹呦,这是在吃银子!”
项婆子按照秦夏的吩咐,在院子里剔着蟹肉,好不容易又剔完一个,她把壳子丢进筐里,摇头感叹。
一斤肥瘦相间的猪肉才二十几文,螃蟹这种硬壳子,好些普通人家只有逢节才舍得买两只给孩子吃。
不过这几天在秦记,她真是闻够了螃蟹味,都不觉得这东西有什么稀奇了。
“项婶子,蟹黄攒够了吗?做菜要用了。”
“够了够了,这就来!”
项婆子捞起一个碗,起身往灶房去送。
生蟹黄乍看还有些黑乎乎的东西,但下锅煸炒就会变成灿灿的金黄。
加一勺高汤煨煮,放盐调味,配合提前烫过的鱼肚,勾芡后装盘,一道蟹黄烧鱼肚就成了。
“小瑶,来上菜!”
邱瑶噔噔跑过来,去大堂前刚好和邱川错过身,后者朝后厨喊一嗓子。
“两份香辣蟹、一份蟹炒年糕、三盘蟹粉拌面!”
喊完把菜牌子往灶房的墙上一挂,掉头就走,忙着迎客。
“真是掉螃蟹窝里了。”
庄星自言自语一句,刚转身想问秦夏还缺什么,就见雅间的老客熟门熟路地跑到灶房门口,自己加菜。
“秦掌柜,刚刚那醉蟹滋味不错,再给我们上一份,黄酒再烫一壶。”
秦夏应声,项婆子极有眼色的擦擦手。
“我去捞蟹烫酒。”
见实在忙不过来,等项婆子送了黄酒回来,秦夏赶紧道:“婶子,今天食堂不送餐,当是不忙,你去借两个人过来。”
项婆子松口气。
她光是剔蟹肉都剔不过来,眼睛都要花了。
“您打算让谁过来?”
秦夏抬胳膊擦把汗,“让郑嫂子安排。”
一刻钟多一点,素哥儿领着王婆子过来帮忙,同时进来跟秦夏说明道:“大掌柜,郑嫂子说了,食堂今日不忙,让我和婆婆待在这边,不必回去,她晚些时候也过来。”
秦夏遂让王婆子去跟项婆子学着剔蟹肉,素哥儿则前后都看顾着。
蟹肉和蟹黄也是炒蟹粉时要用的,更多的暂时还没剥出来。
秦夏看了一眼进度,打算先做另外两道。
今年秦记推出的螃蟹菜,和过去齐南县常见的吃法都不同。
当地更多的还是清蒸后直接配姜醋吃,也有不蘸姜醋的,更爱食其本味。
单独吃蟹黄的也有,像是蟹黄豆腐,城中食肆常有。
蟹黄包子,亦有包子铺因此得盛名。
但香辣蟹和蟹炒年糕,却是很多人闻所未闻的。
吃蟹吃鲜,却要裹上香辣的滋味,岂不暴殄天物?
这是一部分人的想法。
而蟹炒年糕,则是因为这个搭配在当地人看来过于奇怪。
齐南县人印象中的年糕,是过年时常吃的黄年糕,秦夏用来炒螃蟹的年糕,却是专门买来的南地特产水磨年糕。
螃蟹剁成块,蟹腿全都拍出裂纹方便入味,裹上一圈生粉,下锅油炸。
取大量的葱姜蒜切成细末,煸出香味后放入炸过的螃蟹,到了这一步,烹入花雕、糖盐和酱油,只听油锅刺啦刺啦地数声响过,已经能嗅到这道菜的味道。
锅内倒开水烧沸,放入切成片的年糕煮软,等待小火收汁。
盛入盘中的蟹炒年糕,最后还要淋一层炸螃蟹余下的油,一下子整道菜的色泽都好像亮了一度,浓稠的汤汁浸入蟹肉和年糕当中,鲜美绕舌,味厚难忘。
与此同时,拆好的两大碗蟹黄蟹肉又送了进来。
秦夏快速用猪油炒了一锅蟹粉,差不多能做七八份的拌面。
几道菜送到大堂,引得食客们纷纷把眼珠子黏在传菜的伙计身上。
“那道菜是不是咱们点的?”
“我觉得像。”
“我后悔没点蟹炒年糕,看起来真不错。”
“带着壳子,吃起来费劲,还是蟹黄拌面更好。”
食客们你一言我一语,各有各的口味。
而要说空气里哪一道菜的味道最烈,绝对非香辣蟹莫属。
“彭管事,螃蟹这么吃能好吃?”
有人闻着隔壁桌的辣味都往外冒口水,不是馋的,单纯是被那股香料的霸道给激的。
“怎么不好吃?”
彭征举着一根螃蟹腿,上面的蟹肉已经剥开了一部分,他一口下去,像是吃了块大肥肉,眼睛都眯了起来。
“你们尝尝就知道了。”
果然吃辣口菜,还得来秦记。
香辣蟹里不止有螃蟹,还有开了背的河虾,过油之后虾壳已经炸开,用嘴轻轻一拽就能褪下来。
比起软嫩的蟹肉,虾肉更弹一些,适合慢慢地嚼,每一口都能嚼出滋味来。
彭征今天不是自己来的,还带了夫郎和两个孩子。
他们全家都算是能吃点辣的,尤其是他的小儿子,和他这个亲爹最像。
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已经拿着一块红通通的香辣蟹啃了半天了,虽然啃两口就喝一次水,把茶盏外面都蹭上的油,可也挡不住他对这道菜的喜欢。
“不行了,太辣了。”
彭家夫郎“嘶”了两声,被这道菜惹出一身的汗,他叫住路过的伙计。
“我记得你家有一道甜汤,叫什么来着?是用玉米做的,给我们上一份。”
邱川立刻道:“您说的是玉米羹吧?小的这就去给您加上。”
还不忘顺便推荐,“几位客官要是觉得辣,不妨要一壶奶茶,牛乳最是解辣。”
“小爹,我要喝奶茶!”
稍微大点的哥儿也出了声。
“好好好,那就上一壶。”
“玉米羹您还要么?”
“都要。”
转瞬又加了两个菜,彭家夫郎不禁道:“真不怪秦记生意好。”
反正他们以前去别的食肆,从没有吃着吃着还要再叫菜的时候,可在这里,就好像不多吃几样就白来了似的。
吃完结账,因为螃蟹贵,没进雅间也吃了小二两银子。
回家的路上经过六宝街,两个孩子吵着要去甘源斋买点心吃。
彭家夫郎看过去,发现甘源斋今日在门口支了个摊子,围了好多人。
他不爱凑热闹,彭征却在后面轻轻推了他一下,“来都来了,咱们也去看看。”
彭家夫郎无奈,只好跟上。
“卖月饼嘞——奶黄月饼——云腿月饼——兔儿冰皮月饼——”
这都什么跟什么?
好些凑上来的人和彭家人一样不明所以,月饼来来回回不就是什么豆沙的五仁的,怎么今年还冒出这么多花样了。
眼见又有人上前,伙计白枣堆出一脸的笑。
“客官,这都是我们甘源斋今年新出的月饼,保管您以前没吃过,拿回去自家吃可以吃个新鲜,装匣子走亲访友保管不掉面儿!”
说罢就端过一个盘子,上面是切成小块的月饼,上面插着牙签。
“不买也能尝,尝好了您再买!”
一碟子试吃很快被瓜分一空,彭征和夫郎各自多拿了一块给孩子,
“奶黄月饼,好像是用蛋黄做的?吃起来甜里带点咸滋滋,倒是不腻。”
“你再尝尝云腿的,我估摸着是火腿做的。”
白枣一听,当即道:“您是行家,这月饼还真是用南腿做的。”
“火腿做月饼?那不成火烧了。”
有人看着牙签上插的试吃,一边嘀咕一边塞进嘴里。
“这味儿……”
他品了半天,没想好用什么言语来描述,但是不得不说,挺喜欢的。
于是半点不犹豫,直接上前问道:“这个怎么卖的?”
三样新鲜口味的月饼,都自有喜欢的人。
喜欢沾点荤的买云腿月饼,里面的火腿肉是使蜜腌过的,外皮酥松,内馅咸香。
喜欢蛋奶香的买奶黄月饼,直接掰开可以瞧见里面的奶黄馅并非完全凝固,旁边填的则是莲蓉馅,不是普通的绿豆蓉,吃起来有莲子的清甜。
小孩子喜欢兔儿冰皮,冰皮是用白糯米做的,点了红溜溜的小眼睛,形状玲珑可爱,吃起来新奇又香软。
兴奕铭在铺子里扒拉着算盘,拍拍富态的肚子,乐成了弥勒佛。
眼看月饼出一炉卖一炉,托从秦夏那里买来的这些新鲜方子的福,他们甘源斋的生意是越来越好了。
现在看来,多亏去年自己犯馋,去秦家小食摊买了那一份铁板豆腐,因而结识了秦夏。
不然哪里还有后面的好事。
仲秋夜,人人都回家中团圆。
做完午间的生意,秦夏给食肆和食堂的伙计们都放了假。
一人发了五钱银子、一盒月饼还有螃蟹。
邱家兄妹和庄星没地方去,郑杏花主动提出带着他们回家过节。
秦夏当然也没独自一人在家过,而是喂过狸奴后带着大福去了柳家,还没进门就闻到了饭菜香。
“干娘,豆子,我来了!”
“小夏哥!”
柳豆子跑出来开门,肩膀头上还顶了只白猫。
这只猫是当初借住在秦家的白猫下的崽,一窝四只,都被人聘走了,方蓉听说后也去抱了一只。
说是色白如豆腐,看着亲切,秦夏本以为这只狸奴要叫豆腐了,哪成想……
“西施,你先下去!”
柳豆子把它往地上赶,前脚狸奴一落地,后脚大福就追了上去,它在家和狸奴玩惯了,但凡看见就要上去招惹。
很快一大一小两团白色就扭在了一起,秦夏收回视线,见怪不怪。
柳豆子拍拍身上的猫毛,接过秦夏手里的东西。
“小夏哥,我娘说今天不让你下厨,你就在屋里等着吃。”
“没错,今天做的都是我的拿手菜。”
方蓉听见声音,从灶房探出半个身子。
秦夏拎起手里的螃蟹迎上前,“干娘,螃蟹怎么吃?”
“清蒸吧,我可搞不来你们那些个花样,把螃蟹给我,别的你不用管了。”
方蓉接走螃蟹,不许秦夏迈进灶房的门槛。
八月十五要拜月,柳家的院子里摆了条案,供了香烛、果子和糕点,还有斋饭和茶汤,秦夏也往上添了一碟子月饼,把自己也暂且算进了柳家人里。
方蓉准备晚食的时辰早,没坐一会儿就上菜了。
一桌子大鱼大肉,全都是家常做法,但喷香扑鼻。
秦夏帮着布菜,顺口道:“干娘,做这么多哪里吃得完?”
方蓉动作在围裙上抹了一把手,后知后觉道:“习惯了,做到一半才觉得多了,不过没事,天凉了,明天也坏不了。”
秦夏反应过来方蓉的“习惯”来源于何处。
以前虞九阙在的时候,别看只多了一个人,这桌菜却是能吃得干干净净。
他清楚,不止自己还念着远在盛京的小哥儿。
这里的许多人也同样还在念着他。
这个话题很快被默契地略过。
“来,都坐下吃饭。”
方蓉给两个儿子一人夹一块红烧肉,狸奴和大福也有自己的饭碗,正在墙角吃得欢。
席上说起柳豆子冬月里的婚事,现下日子好过了,银钱趁手,方蓉早就置办东西。
“屋子也要重新修一修。”
柳家好几间屋,现在柳豆子住的那间到时候就是他的新房。
县城里的宅院都是砖瓦房,结实是结实,但年岁久了难免就不鲜亮。
方蓉打算找人来换一换屋顶的瓦片,把墙面重新刮一次白。
“院子里也铺上砖石,省的下雨踩一脚泥。”
秦夏也替柳豆子高兴,盼着娶夫郎那么久,总算快要成真了。
“到时候这个家就热闹了。”
方蓉闻言,也笑起来。
“谁说不是,人这一辈子,就是这样,操心完老的,操心小的。”
她守寡多年,膝下唯有一子,门庭着实冷落。
只盼着儿夫郎进家门,能给他家添丁进口,热热闹闹的,教人看着也有个活泛气。
至于秦夏,刚让她省心省了几个月……
算了,大过节的,不提也罢。
起码食肆的生意一日比一日好,只要秦夏不生二心,老老实实做生意,那九哥儿总有回来的一天,
用罢晚食,三人挪到院子里拜月。
方蓉站在嘴前,手里擎香,念念有词,秦夏和柳豆子也各执三根香下拜。
不管拜的是哪位神仙,秦夏都在心里默念了一句:愿保佑他的阿九一切顺利,愿他们二人早日团圆。
结束后,香入香炉,烧掉月光纸,供品撤下,一人分了个秦夏摆上去的月饼吃。
你一个云腿,我一个奶黄,唯独玉兔的冰皮月饼都剩下留在碟子里。
实在是做得太活灵活现,让人不舍得动。
闲话三两句,说到夜已深。
秦夏留在柳家帮忙刷了碗筷,收拾干净灶房,这才带着大福沿着胡同回家。
留上,人往前行,月也往前行。
银魄如玉盘,高悬中天。
紫藤胡同里的紫藤花开了又落,但当意识到四海之内,共赏的皆是同一轮明月,就会觉得心中的寂寞被稍稍抚平了一些。
秦夏呼出一口浊气,回头看了一眼落后的大福。
随后不嫌弃地把大鹅抱在怀里,加快了归家的步子。
……
同一时刻,深宫之中。
天子寝殿内烛火通明,宫灯煌煌,映得四下仿若白昼。
侍疾的贵妃立于龙床之前,双手紧握,盯着数个正在轮流上前看诊的太医。
消息很快传到司礼监。
一把年纪的佘公公面露真实的焦急之色,他点了今晚在此值夜的随堂太监虞九阙的名。
“虞公公在此守着,咱家去看看万岁爷。”
虞九阙亲自扶着对方,将人送到门口。
提灯的小太监很快迎上,接手了他的活。
“夜深露重,公公小心。”
佘公公此时满心系在皇帝身上,无暇理会他,匆匆下了台阶,往远处走去。
虞九阙站在原地,好似目送。
直等到一阵风起,云层挪移,遮去满月清辉。
要变天了。
第079章 多事之秋
盛京朝局风云变换。
皇帝病重数日后忽而下了一道圣旨, 重立废太子,并令对方监国代理政事,履行储君之责。
荣宠多年, 虽无皇后之名, 却有皇后之实的贵妃宣氏被斥殿前失仪, 降为九嫔之一, 禁足深宫。
她所出的二皇子康王以进宫侍疾之由, 想见父皇为母妃求情,却连寝殿的大门都没进成。
司礼监掌印佘公公从侍两朝,乃当朝天子最信任的大伴儿, 这些日子也是天天近身伺候着。
司礼监的差事, 倒有大半落在了下头的两个秉笔太监头上, 其中之一, 便是刚从随堂轮换上来的虞九阙。
他每日上值时话并不多,看起来规规矩矩,无甚野心。
可西厂破案留下的“凶名”在外,朝臣见到他的第一反应仍是绕道走。
被这些内宦连带东西厂的番子沾上,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再说前朝。
监国太子温良谦恭, 贤德仁善,将内阁与司礼监之间的平衡亦拿捏的刚刚好。
两边一时之间没了从前那副斗成乌眼鸡的针锋相对,竟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 让许多人生出“如沐春风”之感。
在这样的前提下, 眼见有那么一波墙头草, 东风吹过,脑袋就朝西边偏去了。
……
对于普天下的老百姓而言, 只要龙椅暂且还没换人坐,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仲秋后螃蟹仍当季, 秦夏接了好几个外出做螃蟹宴的活。
就连他曾经在宋府情急之下做出的“假蟹”,都成了他的招牌菜之一,无论去到哪一家府上,都赶着让他露这一手。
几家的席面做下来,统共又有二百多两进兜。
做宴掌厨他不用出食材,纯拿的是辛苦钱。
秦夏安慰自己,就算是酒坊暂时倒腾不出什么名堂,至少盘下酒坊的本钱已回来了一半。
螃蟹做多了,手上的海腥味好似都洗不掉。
秦夏天天拿皂角反复搓手,感觉快把皮搓掉一层。
一番折腾下来,蟹肉蟹黄的味道也属实闻够了,做完最后几罐熟客定的秃黄油,母蟹也过了最肥美的时候。
秦夏宣布秦记食肆的螃蟹季到此结束。
还有想吃的,来年请早。
——
四时食事,尽皆不同。
街头叫卖螃蟹的几乎寻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飘香的桂花。
食肆里卖的糯米藕,上面淋的红枣蜜变成了桂花蜜,秦夏也让后厨预备了不少干净的桂花做蜜,用来做木樨小枣和重阳花糕。
木樨小枣,就是桂花蜜枣。
取红枣若干,洗净浸泡,一个个去掉枣核,在外皮上划几刀方便入味。
枣放锅中,加水和足量冰糖,慢慢熬至糖水变少变稠,觉得差不多后,倒入桂花蜜翻拌均匀,放凉后略裹一些炒熟的芝麻。
这样做出来的蜜枣,吃起来粘牙却有嚼劲,真像是吞了一包蜜似的,多吃些也不觉得腻口,但凡是爱吃甜的,大人、孩子没有不喜的。
做好后的蜜枣,装入专门买来的空罐。
秦夏取了几份和花糕一起用于送礼,其余的分给伙计们自己吃或是拿回家去。
重阳糕是重阳节缺不得的吃食,每家做的略有不同,在这东西上,秦夏没什么可创新的,按部就班用糯米粉与白米粉混在一起,配合豆沙、果仁,上锅蒸成三层的松软粉糕。
非说有什么特别,大抵就是他格外舍得放豆沙馅儿,且馅料做得细腻,入口柔滑,不似有些铺子卖的糕,甜馅儿里还能吃到一个半个的红豆子。
九月初九,秦夏把糕点、木樨早等送去了柳家,孝敬方蓉。
这日也是出嫁的女儿回娘家的日子,一大早柳英子就和相公一起,给方蓉抱来了大外孙。
算来秦夏是人家的干舅舅,头一次见干外甥不能空着手,他送了一对银镯、一只银项圈,上挂长命锁,还有一个装着一把沉甸甸银瓜子的金线织绣荷包。
柳英子夫妻都说这礼太重,加起来怕是有十两银子。
秦夏笑言,“不单是我的,有一半算他干舅伯的。这还是人不在,若是人在,怕是还嫌礼薄。”
柳英子当然也听说了虞九阙“回娘家”一事,算来这都快半年了,人还没回来。
但听秦夏的说法,他全然是还认这个夫郎的。
“我替孩子谢过他舅舅和舅伯。”
“客气什么,都是一家人。”
秦夏略坐了坐,便托辞食肆繁忙,起身走了。
柳英子嫁得不近,一年到头见不着两回,他就不打扰一家子说话了。
走前方蓉给他塞了两个自己缝的桂花香囊。
“回去挂在床头,能安神的。”
秦夏收了,但回家就放进了衣箱。
比起桂花香,他更喜欢兰花香。
九月中。
仲秋后秦夏第四次来到春台县的酒坊,不枉他花了几百两银子,赵老爹在酿酒一事上确实是拿得出手的。
无论是葡萄酒还是柿子酒,都已算是初成。
倒入碗中,前者透紫,后者澄黄,凑近了能闻见扑鼻酒香,前调有果味,后调也不呛鼻子。
而葡萄酒还做出来两种,一种没有额外加酒曲,以葡萄自身上面的果粉发酵,另一种则是压破葡萄后拌入酒曲。
秦夏各自尝了一点,后者的度数明显更高。
之前买来的葡萄都已用完了,秦夏给了陶科银子,让他遣人继续去从村里收葡萄和柿子。
“再打听打听哪里有买品相好些的红枣的,多买来些,再试试红枣酒。”
这东西听起来就养生,马上天冷了,真酿出来怕是不愁卖。
说来还是做蜜枣时突然冒出的念头。
“只听说过红枣泡酒,倒是没喝过枣子酿的酒。”
陶科接了银子,感慨秦夏是真乐意折腾。
他对柿子酒和红枣酒兴趣缺缺,认为单单一个葡萄酒酿出名堂,就足够吃喝不愁了。
关于这几样果酒的风味,秦夏还有别的想法。
售酒不是只能卖原酿,果子酒略加调制,或许能让口感再让一层楼。
陶科听罢,心下有了些盘算。
“回头我试试,下回您过来,请您再尝。”
拿钱办事的道理他还是懂的,赚着管事的银子,若是没点自己的想法替秦夏分忧,他岂不成了个寻常的监工。
秦夏见陶科可靠,和他一起寻了个地方吃了顿便饭,就放心地回了齐南。
马车进城,还没停稳就被人拦下了。
一个眼熟的小厮弓着腰行礼,说是家里老爷想请秦夏过府掌厨。
头一回见在大街上请人做席面的,秦夏觉得奇怪,刚想婉拒,定睛一看,话又咽了回去。
——这小厮是梁天齐身边的那位。
“劳驾带路。”
他下车给车夫塞了铜板,扯了扯因坐车有些发皱的衣裳,转过两步,又上了一顶外表朴素的小轿。
人被送到一处宅院门前,怎么看都不像县令居所。
秦夏后退一步抬头打量,又看那小厮,开始疑心自己认错了人。
幸而进了宅子后没走多远,就见到了梁天齐,同桌还有另一位老者,秦夏是当真不认识。
还没行完礼就被叫了免礼,那位老先生朝秦夏点头示意,随后也没有继续逗留的意思,而是悠哉起身,还不忘提走了一旁挂着的鸟笼。
“老朽先走一步,二位慢聊。”
徒留秦夏在原地丈二摸不着头脑。
眼看梁天齐起立躬身相送,他也跟着一道,不过他注意到,梁天齐行的是弟子礼。
“梁大人,那位是……”
他都身在别人家里了,却还不知对方身份,总是不妥。
梁天齐请他落座,解释道:“那位是余老大人,致仕前乃翰林学士,你家食肆对面那家书肆,就是余老大人为造福齐南县众多学子所开。”
秦夏恍然。
想当初,这间书肆还是他租下现在铺面的因由之一。
那会儿就打听到书肆东家是一名告老还乡的京官,昔日远在天边,而今近在眼前。
既有这么一层身份,那么梁天齐对其执弟子礼也就不奇怪了。
梁天齐今日借余府一用,也是为了低调行事,告知秦夏几个消息。
虞九阙现今在宫中青云直上,愈发让人无法忽略,若有人真的有心顺藤摸瓜,指不定能摸到齐南县,查到秦夏的头上。
眼看大业将成,总不好在最后的关口上连累无辜。
况且秦夏既是“无辜百姓”,也是虞公公的家眷。
梁天齐回忆一番秦夏的手艺,暗道指不定以后面前庖厨做的菜,会有机会端到天子案头。
他挥挥手,一个乍看平平无奇,长随打扮的人走到二人面前。
“秦掌柜,此人名叫丁鹏,从今日起,他就是您新从牙行买来的贴身小厮。”
未免秦夏不信,他特地补了一句:“这是九哥儿送来的人。”
丁鹏出身西厂,虞九阙在信中说,他对此人有知遇之恩,绝对忠诚牢靠。
“丁鹏身手了得,秦掌柜务必居家或是外出,都与他同行。”
梁天齐意有所指道:“多事之秋,万望秦掌柜不要大意。”
这一日听闻此语时,秦夏尚不解梁天齐的话中深意。
不过没等多久,他便得到了答案。
原书中男主的“皇爷爷”,现今的大雍天子,终究如书中所记一样,没能熬过这一个并不多么冷的冬天。
国丧的消息三日内传遍九州。
一夜之间,齐南县满城缟素。
第080章 芙蓉鸡片
皇帝驾崩, 太子继位已成定局。
秦夏心知东宫事成,他在齐南县逗留的时日或许也不会太多了。
待举国服丧的七日之期一到,食肆重开, 秦夏便开始着手准备。
他先是叫来两间铺子的伙计, 询问他们将来的打算。
得知秦夏之后有意去盛京继续开食肆, 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登时瞪圆了。
盛京?
他们所有人连府城都没去过, 哪里敢肖想京城。
这话换个人说, 简直就像是在吹牛皮、说醉话,可是看自家掌柜认真的模样,又不像是作假。
秦夏眼见众人神态各异, 遂先讲明了自己的想法。
“我走之后, 食肆会关张, 食堂继续保留, 从雀林街挪到鹤林街这边来,用这里的铺面,也能容得下更多食客。”
纵然雀林街的铺面,因宋府的缘故,一年的租子仅需五十两。
可越是如此, 秦夏越不想经年累月地占这个便宜。
正好趁这个机会,顺理成章地把那边退掉。
一听食肆要关张,在食肆做工的伙计们顿觉慌乱, 他们担心丢了差事。
秦夏安抚道:“食堂现下都忙不不过来, 待挪到这边, 自也要往上添人手,无论是星哥儿还是小川、小瑶, 以及项婶子,只要你们想留下, 秦记便欢迎你们留下。”
项婆子第一个道谢,她一把岁数了,好不容易寻了个东家良善大方的好差,可不想没干多久就被迫离开。
庄星和邱家兄妹就是住在铺子里的,比起项婆子,刚刚他们更是紧张,听了秦夏的话,总算舒了口气。
交代下去后,秦夏额外单独寻了几个伙计说话。
先是郑杏花。
他属意之后由郑杏花挑起大梁,升任掌柜。
“和我一样,需要掌勺时就去后厨掌勺,不需要时,则各类杂事都要管着,不再单纯拿工钱,而是从食肆的盈利中抽红,嫂子觉得能否胜任?”
郑杏花觉得脑袋有点涨。
从她被方蓉介绍去秦家做工开始,满打满算一年还不到,她就和那过年小娃娃放得窜天猴一样,从帮工到掌厨,从掌厨到管事,现下眼看又要成掌柜了。
她原本觉得自己会惶恐,会拒绝,然而听到最后,当秦夏说出那一问时,她却把脊梁挺直了些。
“大掌柜可否容我考虑几日?”
秦夏见她没有直接说自己不行,心中就已经多了份肯定。
说句实话,如果秦记食肆继续扩大规模,以郑杏花的能力八成是驾驭不了的,但他没有这个计划。
食堂做的是“快餐”营生,相对于食肆而言更加简明,甚至不用招待贵客。
这段时间,郑杏花大多数时间都独自在食堂那边操持,所做都被秦夏看在眼里。
她是够资格的。
一家铺子的掌柜不必一定是急言令色,风风火火的性子,静水流深者亦可。
况乎秦记食堂,本也是个热闹温暖的地方。
去那里吃饭的人,三教九流皆有,哪怕不售酒,也不允许食客当堂饮酒,依旧有许多人乐意掏一把铜板,去那里吃顿热乎的饭菜。
关掉食肆,是因为无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学到秦夏厨艺的精髓,在秦夏离开后还能稳住食肆的招牌。
留下食堂,是为了“秦记”的名号还能继续在齐南县留存,不为赚多少钱,只为给这群伙计们留一个去处,也给他和虞九阙在这方小小县城留一个念想。
这里是“秦夏”的根,是他和虞九阙相遇、成亲的地方,或许多年之后,他们仍会落叶归根。
郑杏花之后是庄星,毫无悬念,他选择继续留在食堂,给郑杏花当帮厨。
“我的厨艺不及郑嫂子,需要学的地方还有许多,以后只盼着能给她分忧。”
秦夏点头。
他看好庄星的一点在于,他有上进心,却没有歪心思。
郑杏花比他年长,两人关系一直亲近,未来也能相互帮扶,作为铺子里的两个“元老”,遇事有人商量着总不是坏事。
最后是邱家兄妹。
早前秦夏从街上“买回”他们两个,一方面是食肆缺人手,一方面也是动了恻隐之心。
论劳力,他们两个肯定比不上成年的伙计,胜在识文断字,能说会算,人也伶俐。
过去他曾经打算把两兄妹留在齐南,现下却改了主意。
“你们愿不愿意同去盛京?”
“我们能去么?”
两兄妹看过来的目光,都填满不敢相信。
秦夏一下子想到他俩的卖身契还在自己手里。
“你们年纪尚小,在这里若无什么牵挂,去了盛京,自有更长远的前途可以谋取。”
而留在这里,到最后也只能是食肆的伙计。
和其他人不同,邱川和邱瑶的年纪在秦夏眼中,还是孩子。
既是孩子,就不该被早早地框定一生。
秦夏本以为邱川也要“考虑考虑”,哪知这个小子人不可貌相,居然很快做出了决断。
“我们愿意去,大掌柜您去哪,我们就跟去哪,不止当伙计,什么活我们都能干。”
秦夏看向邱瑶。
“小瑶也这么想?”
邱瑶用力点头。
“我想跟着大哥,也想跟着大掌柜,还有……”
她其实很想说出“小掌柜”三个字,可想到包括大哥在内的人,都嘱咐自己不要再提,她便又咽了回去。
她说话声音小,后面的字句秦夏本就没有听清,便也没有追究。
一个短暂的上午,食肆诸事敲定。
郑杏花带着归属于食堂的伙计回了雀林街,出门时正好遇上来送猪肉的郭屠子。
板车上除了分好的肉,还有一整扇猪。
“城里人七天没吃肉都馋疯了,今个儿我生意好得很,只后悔没去村里再多收一头猪。”
国丧当头,举国需服丧七日,七日内茹素,不得宴饮作乐,往后三月,庶民不得嫁娶。
要说过去七天街上什么卖得好,怕是非青菜和豆腐莫属。
现在日子到了,屠子的生意总算能重新做起来。
秦夏趁此机会多要了些肉,还买下了一大盆猪血。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对的,今日来食肆里吃饭的食客,恨不得一桌全是大荤,半点清淡的都不想沾,一个个念叨着舌头要淡出鸟。
平常吃不得辣的,也都上赶着点辣菜尝。
秦夏得知后,让邱川挨个劝一劝。
吃素多日,上来就吃油水大的,已经极容易闹肚子,再添上辛辣的调味,怕不是出了食肆就要去医馆报到了。
到时吃出毛病,怕是外面还要疑心是秦记的吃食出了问题。
大部分人听劝,乖乖把水煮肉片改成了芙蓉鸡片,水煮鱼改成了番茄鱼,鱼香肉丝改成了酸菜肉丝……
其中的芙蓉鸡片,还要秦夏亲自来做。
这道菜看似简单,却也是一道名菜。
之所以得名“芙蓉”,乃是因为成品出锅后洁白鲜嫩,大片的鸡片不碎不黏连,相互堆叠如同芙蓉花瓣,讲究的是吃鸡但不见鸡。
火候稍差一点,便少了这份“惊艳”。
先剁鸡胸脯肉,最难的不是剁碎成泥,而是去除其中的筋膜。
需要用刀一点点地往下刮,下来的肉分别用刀刃、刀背剁上几个来回即成。
肉泥放入碗中,加生粉和蛋清和匀,成一碗淡色的“肉糊糊”。
有人还会往鸡肉泥里加鱼肉糜或是荸荠,秦夏觉得那样反而会让这道菜失去原本的风味,故而从来都只做纯鸡肉的一种。
最关键的一步:下锅油炸。
当锅里的热油冒起小泡,秦夏小心地舀了一勺肉糊慢慢浇入锅底。
鸡片炸熟后会瞬间上浮,捞出后浸入清水,再炸下一片,周而复始,一碗看起来粘稠的肉糊,摇身一变成了盘中芙蓉。
庄星在旁边看得合不拢嘴。
每当秦夏做这种菜时,他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够不上这个水平。
“大掌柜,等您离开齐南,我们怕就没有这般好的学厨机会了。”
秦夏闻言道:“不难,走前我会抽空把一部分食肆中做过的菜记录下来,留给你们慢慢研究,再者,又不是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了。”
庄星欢喜了一瞬,立刻意识到自己大字不识,窘迫地挠了挠脸。
不得不开始计划每天打烊之后,都拜托邱川和邱瑶教自己认字。
夜幕降临,食客渐散,食肆上下不管伙计还是掌柜都忙累了。
庄星和郑杏花开始搜罗剩下的食材,做自己人吃的晚食。
“嫂子,猪血还剩不少,放到明天可就坏了。”
郑杏花迟疑了一下,还是让他端了过来。
“那就做一锅炒猪血。”
庄星本能地去找韭菜,郑杏花把他叫住,“别用韭菜,用青椒吧。”
前者愣了一下,没当回事,转而去拿青椒。
郑杏花低头时略显无奈地一笑。
她虽是望门寡,在某些事上也比庄星一个没嫁人的小哥儿懂得多些。
大晚上的,韭菜加猪血,汉子吃了可不好过。
秦夏吃饭时没想那么多。
和虞九阙分开日久,他多半时间都在强迫自己忙起来,最多是偶尔嗅着枕褥间的兰花香,自力更生地做点什么。
可今夜不知怎的,大约是饿极了,猪血吃得有点多。
秦夏晚间躺在床上,突然迫切地想要抱一下虞九阙。
一些独属于他们的记忆在脑海里反复上演,令人喉咙发干。
兰花的香气离了人太久。
已不能安抚他绕骨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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