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上元佳节,凡间城镇灯火明媚。
修士自称超然物外,但哪怕半步飞升的大能,也多多少少有凡心,下山混入人群中游玩。外门弟子的馆舍,更是空了大片。
林曦雾待在屋中,身穿白底蓝边、潇洒俊逸的弟子服饰,握着笔杆,在桌案前写最后一封信。
放下笔,林曦雾将信纸叠在一起,整理完毕后,放进盒中,显眼地放在桌角。
识海中的系统开始聒噪:【恭喜宿主到达最后任务点,本次环节由主系统特别关照,开启痛觉屏蔽,并且不会转移到林芷柔本人的神魂上。】
【宿主,准备好了吗?】
林曦雾趴在桌上,双手捧着脸:【系统,你说,等我离开后,顾无琢会认出两个林师妹的不同吗?】
剧情的高潮总是一起发生,今日是林芷柔的死期,也是顾无琢扳倒沈林檎,报仇登高位的时间,是原著中他最为轻松快乐的夜晚。
现在的他,必然是一副意气风发,走上人生巅峰的模样。也不知她离开后,他会不会想起曾和一名师妹结下过友谊。
系统:【宿主,你不需要考虑那么多。你就当书中人物都是假的,没有自主意识。时间差不多快到了,咱们速战速决,回归现实。】
林曦雾垂眸,小声叹了口气,动笔又写了张简短的信函,放入储物囊中。
说她自作多情也好,小心思作祟也罢,总得让她有机会交代几句。万一顾无琢心思细腻,察觉到林师妹性情大变,她不能让林芷柔被诬陷夺舍。
似有似无的惆怅,很快被回家的快乐取代。林曦雾霍然起身,振作气势地挥挥拳头,超大声宣布:【出发!】
抬头挺胸,预备推门而出。
【等等——】还没等她行动,系统再度出声,将林曦雾拦下,【宿主,请将簪子取下来。】
林曦雾:【为何?带着的话,更能稳定男主的好感度吧?】
【那根发簪,其上点缀有高品的护身珠,要是遭遇危险,会爆发出相当于元婴期的灵力,暂时护住修士。你带着它去,恐怕没办法按照计划死遁。】
林曦雾愣怔片刻,抬手触及发间花簪:【洛雲尘有这份心思?】
依照原剧情,洛雲尘也送过林芷柔花簪。可要是原文就有此物,林芷柔为何会死在女二的刀下?
系统紧张在识海中蹲守,并不想回答林曦雾的问题。
自从从梧桐镇回来后,林曦雾对顾无琢的好感度,已经与外门的小猫小狗持平。只差一点点,就能凌驾于萌宠之上。
这可不妙。
它果断选择隐瞒:【可能是芷柔姑娘表白被拒,悲伤之下摘掉了花簪吧。总之,宿主如果带着它,任务一定会失败。】
林曦雾轻叹一声,将簪子取下,并放入储物囊,让它能力失效。深吸一口气,从椅子上起身。
识海中,系统机敏地探查周围,再度传达信息:【对了,在正门左侧百步远距离的地方,苏雪雁带领修士看守弟子馆舍。我虽然为宿主遮掩了气息,但宿主离开时还是要注意,切勿被她目击到。】
林曦雾答应一声,撑开窗牖,确认苏雪雁的位置。女修身姿挺拔,手中持刀,显然是得了吩咐,在此守护外门弟子。
顾无琢为了避免伤及无辜,当真花了不少心思。林姑娘在重重保护下,还会死掉,实在是…运气不好。
林曦雾忍不住苦笑,她走出大门,绕过巡视弟子,往洛雲尘和越轻轻的住处走去。
外门弟子人数众多,住房环绕半山腰,等林曦雾赶到另一头时,正巧看见一男一女从屋内走出,在那儿复现剧情,
洛雲尘满脸自得:“轻轻,乾元门庙小妖风大,此地不宜久留。我问你一次,跟不跟我走?”
“当然跟,雲尘哥哥去哪,我就去哪。”越轻轻点头。
她又变作最初温婉娇羞的模样,轻眨双眸,迎合洛雲尘:“我先前在山间闲逛时,无意间发现一条小道,那儿灵气稀薄,或许结界也会因为今日动荡松动,不如从那儿离开。”
“好啊,我们走。”
林曦雾在暗处盯着两人背影,抬脚跟上。
原剧情中,林芷柔就是在暗处偷偷跟随,没有被洛雲尘发现,才会在关键时刻飞身挡刀,赚足男主的眼泪。
今日的乾元山,实在是过于寂静。前几日下了雪,在山石上积攒厚厚一层,林曦雾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山间小道上,跟踪许久。终于,在视线逐渐开阔,能看到出山后的平地时,她收到系统的通知。
【宿主,检测到女二号出现在附近。】
林曦雾:【收到,她人在哪儿?】
系统未来得及说话,下个瞬间,耳边传来一阵嗡鸣,脚下的山石发出轻微的震动。
无声寂静中,一柱火焰冲天而起,山峰之上灯火明明暗暗。无数法阵一同暴起,交织成无数金灿灿的文字符号。
是顾无琢布下的杀阵,根据书中透露的内容,从不知多久之前,他便在着手准备。阵法运作,堵住正殿修士的退路。在他们尚醉心在凡间灯火时,整整齐齐一网打尽。
依照剧情,他此举必是一帆风顺,无忧无患。
林曦雾为顾无琢高兴了片刻,目光回转,拨开藏身的灌木。借着火树银花不夜天,她看见山路尽头,立着名身穿长袍,将面目遮掩严实的黑衣人。她手中握着刀,无声无息地立在道路正中。
乍一看,不像是为爱发疯,特地来强取豪夺的痴情种,反倒是专程来杀人,报仇雪恨的冤家。
越轻轻和洛雲尘也注意到黑衣人,双双停下脚步。
洛雲尘发现对方并不像乾元门的人,心中惊疑不定,他上前拱手:“不知道友是哪路修士,来乾元门作甚?我等不是乾元门弟子,有事要离开,绝不会像山门修士透露一星半点,可否让我们过去。”
黑衣人一言不发,在下一瞬,长刀出鞘,朝洛雲尘砍过去。
就在此时,人影从藏身处蹿出。拽着洛雲尘的肩膀,往后用力一拉,带他避开刀锋。两人狼狈地摔在地上,林曦雾迅速爬起,挡在洛雲尘身前。
“林芷柔?”洛雲尘扭头,“你怎么来了?”
“危险,我来帮忙。”林曦雾言简意赅。她实在不愿意和洛雲尘说话,甫一将其推开,立时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黑衣修士身上。
心砰砰直跳,眼睛紧张地盯着黑衣人。她第一次面对这类生死场面,紧张得不得了。视线从黑袍转至刀尖,拼命思索该让它从什么角度刺入身体,能捡回一条命。
林曦雾注意到修士手中的武器,一柄短柄长刀,刀身纤细修长,单开侧刃。
长刀模样奇特,通体漆黑,上刻有腾蛇与苍耳的图案。其上像是施加咒术,被血般鲜红的真气环绕,落在剑身,恍如锈斑。直直看去,鼻尖似有血腥气萦绕。
那是什么刀?
林曦雾蹙紧双眉,还没想明白,黑衣人速度极快,刹那间又是一刀劈下。
她还没来得及去迎接,一道寒光刺来。飞剑架开刀,如银盘般横向一扫,朝来者劈去。
林曦雾视线落在飞来长剑上,惊讶出声:“茫茫?”
顾无琢怎么会到这儿来?他不应该除去掌门,正事毕功成,和属下一同庆祝吗?
回头却不见人影,仙剑主人迟迟未至。应是察觉到此处有异样,身未至,先祭出法剑,拦下杀招。
【现在怎么办?】林曦雾观察战局,紧张地问系统,【我看女二号似乎打不过顾无琢,这样一来,主角三人就会获救,死遁计划岂不是无法完成了?】
【不要紧。】系统回应,【世界线并没有出现波动,代表林芷柔的死亡结局依然成立。】
与此同时,血肉撕裂声响起,飞剑刺穿黑衣人的肩膀。修士执刀的手猛地一抖,再握不住武器,撒开长刃。
长刃短暂地浮空一瞬,并未随主人的退场落地。它擅自调转刀尖,又一次朝三人刺来。茫茫疾退,追在其后。
“血饮刃?”洛雲尘扭头,看到再度飞来的尖刀,目露惊惧之色。
林曦雾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是这个时候挡刀啊!
几步上前,错开要害位置,张开双臂挡在洛雲尘面前。
她寻思顾无琢的速度太快,要不要合身往前扑,主动缩短距离。忽然感到一抹视线,幽幽落在背后。
“芷柔姑娘,你能来这儿,实在是太好了。”林曦雾听见洛雲尘说,“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你。”
洛雲尘的手探出,将她用力抓住。
林曦雾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下一瞬,刀风又至。洛雲尘一手按住林曦雾后背,一手反绑住她的双手,让她动弹不得。
猛地朝前。
时间,在这一刻拉得很长。连带林曦雾的余光中的景致,都变得细腻而丰富,能让她慢慢看过去、看清楚。
她看到洛雲尘嘴角势在必得的笑容,看到越轻轻站在一旁,双手交叠在胸前,指尖跃动,像是操纵人偶的木偶戏班主。
她看到黑色的斗篷之下,女修绝艳容颜上,挂着的一颗颗赤色泪珠。
刀尖正对心脏,她被推了出去,撞上那簇如血的寒芒。
胸腔中盛放的生命如烛火跃动,骤然停止。
林曦雾听到一声闷响,像有人摔在地上,喊林芷柔的名字。
顾无琢在触发杀阵后,收到苏雪雁的传讯。
信中说,林师妹并未前往灯会,而是留在馆舍。她以为林芷柔被洛雲尘放鸽子,并没有太在意,结果在外巡视一圈,再返回时,愕然发现感知不到林芷柔的气息。
苏雪雁被顾无琢拜托,必要时照看林芷柔,多方考虑之下,擅自敲门进入她的房间。
屋内摆设井井有条,打扫得干干净净。小姑娘仿佛凭空消失,就此不见踪影。苏雪雁实在担心,于是传信给他,询问顾无琢该如何是好。
一目十行看完信,顾无琢的心跳漏了半拍。不祥的预感像一只手,紧握成拳,狠狠砸在胸口上。
他祭出法阵,试着搜寻林芷柔的气息,发现她不知用了什么法术,让他搜遍整座乾元山,都寻不到她的踪迹。元婴期的修士尚无法神识外扩,只能依靠术法搜索,他又运转一遍法阵后,立刻停手,转而开始寻找洛雲尘。
宗门正殿中,一批批沈党的修士被押解而出,无数法阵一同运作,又有各路人马迅速出动,乾元门内修为最高的几人,皆在顾无琢手下。几乎是须臾间,便拿住了沈林檎。
沈林檎被拆掉冠帽,压出殿堂时,浑身在发抖。看见顾无琢,更是两腿一软:“贤、贤侄,您不能误会我啊,我对你可是一片关心,我……”
“闭嘴。”顾无琢说。
他的面色极是可怕,声音低沉而阴冷,似是极力压制即将爆发的风暴。他没往自己的仇家身上看一眼。甚至头也不抬:“压下去。”
“云月,云朴,和我走。”
被点到名字的修士俱是一愣。
云月相貌温婉,手中武器为长柄金刀,听到吩咐,收刀从队伍中站出:“少主?”
时梧闻便有些惊愕:“我是医修啊,这些杀阵什么的,完全起不到作用,少主喊错人了……”
他本想说些什么,接触到少年眸光时,猛地噤声。时梧闻鲜少见过顾无琢心急如焚的模样,周身的气息猛地沉下,再不维持表面的温和,显得分外阴冷。
“或许会有用到你的时候。”顾无琢寒声道,“随我去北山脚。”
凝白如玉的指尖探出,点在法阵之上。阵中,映出乾元山的整体布局。山脚一点,飘着两抹属于外门弟子的气息。
他找到洛雲尘了。
林芷柔此次消失,必然与洛雲尘有关。说不准,现在正和洛雲尘在一起。
可她为何连气息都隐去了?是他的心思被看出端倪,让她避之不及,还是有别的原因?如此一来,他甚至连她的安危都无法确认。
少年下颚的线条紧紧绷着,眼中眸光一寸寸变暗。顾无琢抬手在轮椅上一拍,朝选定的位置飞去。
一股巨大的不安,笼上顾无琢的心头。他的心跳震如擂鼓,不断地想着,早知道……便不应该只是送出一根发簪。
行至山脚处,隐约能看见因为动乱而稀薄的结界。飞剑的速度比修士快,顾无琢祭出茫茫,抢先前去查探。
祭出之时,他隐去长剑的身形,让其悄悄行动,不惊扰山间生灵。是他未经允许,贸然前来,理当隐介藏形,要是她平安无事,他自会回去。
结界并无破损,应当无碍。但为什么,心头的不安会越来越重,简直像是雷劫将至。
茫茫很快寻到一柄长刃,以及不知用了什么功法,无声潜入的黑衣修士。他迅速对上刀锋,赶在黑衣修士伤人前,逼退对方。
数息之后,视野中出现四个人影。
黑袍入侵者,洛雲尘和越轻轻,以及那个用力拉拽心爱之人,避开刀锋的少女。
赶上了。
顾无琢顾不得那么多:“云月,去拦下入侵者。”
茫茫划出道如同新月般璀璨的弧光,在黑衣女修刺向林芷柔时,扎穿她的手臂,逼她不得不松手。
顾无琢调转剑尖,对准女修,目光无意间瞥见落地长刃,看清模样。他的瞳孔猛地缩紧,细成极短的针,一颗心难以抑制地狂跳。
他认出了那把刀。
血饮刃,垂丝阁的阁中至宝。相传,有化神期大能入魔后,爱刀常伴于身,邪修陨落后,刀灵随主人而去,只留下血饮刃的诅咒。
刃出,必将斩入命脉,不见心头热血,绝不回鞘。
认出刀名的,不仅是顾无琢,还有林曦雾身边的人。
顾无琢眼睁睁地看着,那柄长刀在主人撒手后,径直往前飞。站在林曦雾身后的人看准时机,锁住少女双手,让她动弹不得,而后轻轻巧巧地往前一推。
太近了,她离刀尖太近了。
即使立时撤回茫茫,也赶不及。
巨大的慌乱与恐惧混炸着他的神经,所有的声音在远离他。
他完全忘记自己无法行走,不管不顾地想要起身。
如果他还是过去的自己,如果他破境升阶,必然能替她挡下那一击。
但他做不到。
顾无琢侥幸地想,还好他提前送了花簪。至少这一轮,他没有做错。
心中刚放松片刻,他看见林芷柔的发间空无一物。他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推到刀尖上,整个人被刺穿。
没有护身阵,没有。
他不明白她为何摘下了发簪,又是何时取下的。
顾无琢听到刀锋破空声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双腿早就没了知觉,狼狈摔下轮椅。他人在半空,滚落木椅后,几乎是砸在地上。
有条不紊阻挡黑衣人的茫茫猛地停滞,而后疯了一般,抬起剑尖,朝洛雲尘的脖颈斩去,大有见血封喉之势。亏得越轻轻拉住洛雲尘,扯着他连退数步,避开剑锋。
洛雲尘手忙脚乱,哪有心思管林曦雾的状态,立刻松手。
被洛雲尘挟持在手中的少女失去支撑,断线人偶般往下掉。血饮刃没入胸腔,时间定格数息,猛地拔出。
顾无琢祭出灵力将她接下,跪在地上,心惊胆战地搂着她。
少女急促地喘息,面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惨白得像张轻薄的白纸。死死闭着眼,呼吸微弱,几不可查。
心口的血,不断地涌出,流淌在指尖,连带生机与温度。哪怕按住伤口,拼命往内灌注灵力,也如同泥牛入海般,毫无挽回的可能。
……她得有多痛。
顾无琢杀过人,以执棋人的身份,从容地安排目标的死亡。也曾亲手持剑,冷眼看着猎物停止呼吸。
他无比熟悉修士垂死时的模样,越是熟悉,惊惧与绝望便越是如排山倒海一般,朝他袭来。
她撑不到医修来,她会死。
他动弹不得,站不起来,更不会治疗致命伤。顾无琢不敢用灵力移动她,生怕自己哪个环节做错,加重她的伤情。
“林师妹,林师妹……”顾无琢听见有人开口,声音颤抖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
“你别睡,醒一醒。”是他在说话,但顾无琢听不见,他反复思索,该如何留住这条鲜活的生命。
林曦雾听见有人喊她,但她谁都不想搭理。
倒不是因为疼的,毕竟开着痛觉屏蔽,她除了没力气,现在什么都感觉不到。
她很崩溃。
长刃扎进心口,贯穿身体的那一刻,她差点儿没能控制住情绪,扭头破口大骂。
畜生,人渣,败类。
她真是个傻子,系统骗她说林芷柔为爱挡刀,她就信以为真。无论如何也没想过,她会被人推出去赴死。她对不起林芷柔,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她……
她能如何?
这世界就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林曦雾是戏台上最好笑的小丑。她自作聪明地妄图做出改变,到了最后,成为了一个不自量力的笑话。
偏偏识海中的系统不停发出警报,一遍遍通知,要是在最后一刻没能立稳人设,会让先前所有的努力功亏一篑。林芷柔死去,林曦雾也会跟着一起死亡。强行逼得她住口,等待这具身体死亡。
林曦雾清晰地感知到下落,又被人搂在怀里。有人在喊“林芷柔”,声音颤抖,甚至带了哭腔。她知道是洛雲尘在假惺惺走剧情,连眼睛都不想睁。
她累了,想回家了。
【宿、宿主……】识海中,系统怯生生地开口。
林曦雾不理它。
【宿主你别睡,你睁眼看看,出大事了。】
【顾无琢要杀了洛雲尘!男主角死了,整个世界就崩塌了,所有人都会死!!】
【为什么会这样??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宿主你快点做些什么,要不然我们两的任务就白做了。我是第一次执行任务,一旦任务失败,也会遭受惩处。我强行留住你的神魂,你暂时死不了,快点睁眼看看吧!】
林曦雾:【?】
它在说什么疯话。
她本不想回应它,可肺里新鲜空气逐渐稀少,林曦雾有点胸闷,只能无奈睁眼。
她看清了接住她的人。
少年一身素白的孝服,纯白抹额在风中轻动,染着血,染着从林芷柔身上,不停流出的血。白色长袖落在地上,开出一朵朵的梅花。
他搂着她的肩膀,满脸的惶恐与无措,双手颤抖,正不断往她体内灌注灵力。见她苏醒,眼底微微泛出亮光:“林师妹?”
这是怎么了?
虽然他穿白衣很好看,但这副模样,一点儿也不意气风发,甚至不如和她一起砍桑树、除妖的时候。
他的眼眶很红,似乎哭过。
“师兄,你在,做什么?”林曦雾艰难开口,唇瓣刚张开,便涌出口鲜红的血,“……怪可怕的。”
话不成句,哪里还有半分,以往笑语嫣然的模样。
“少说些话。”他声线颤抖,努力地恢复以往温和的模样,“时梧闻速度慢,没能跟上来。他很快便至,你不会有事。”
林曦雾眉眼轻眨,用力扭头,想去看另一边发生的事。
“别看。”顾无琢长眉微蹙,抬手遮住她的眼睛。他的手素白依旧,如霜似雪,许多美好的辞藻皆能堆砌其上,“没什么好看的。”
“洛雲尘和越轻轻、在哪儿?”林曦雾话断断续续,性命悬在丝线上,随时会断绝,“你是不是欺负洛雲尘了?还想要杀他。”
顾无琢小心地替她擦拭:“别说话了,多攒点力气,时梧闻很快就到。”
“不要睡,我在这儿陪着你。”他轻声细语,而林曦雾置若罔闻。
她用尽力气伸手,猛地攥住顾无琢的衣袖,声声哀切。
“别伤害他们,三人,一个都不要阻拦……让他们走。师兄,求你了……”
少女像是说不出话,咬着牙看向顾无琢,满眼的祈求。
顾无琢瞳孔泛空,神色略有些疑惑。
他抬头,看向已经被茫茫压制住,手忙脚乱逃命的两人。他的剑式太过急躁,甚至不曾灌注真气,迟迟都杀不掉他们。
林曦雾说得很慢,每个字他都明白,连成一块,竟让他一阵阵发懵。
“师兄,我求求你……”她勉强道。
顾无琢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杀意与恶念,翻江倒海一般,涌入心头。
他不仅要杀了他们,还要将人头高悬,神魂收入琉璃匣,以天火焚之,叫那两人不得往生。
他连碰都不敢碰的人,他们怎敢将她推出去,就这样将她推到死路上去。
林曦雾猜到顾无琢的想法,她指尖轻动,再也无法忍受识海内系统的尖叫,艰难地松开顾无琢的袖角,探指向他。
顾无琢立时接住,绯色蔓延,仿佛铺了层早樱。
“你欠我一个人情……师兄。”林曦雾道。
“你说过的,只要是你能做到的事,就会满足我。”
“让他们走,平平安安地离开。”
顾无琢的手很冷,此刻和她紧紧贴着,却传入几分温度。他原本握得很紧,听完林曦雾的话,手中的力道慢慢变轻。
剑光凌厉的茫茫悬空停滞,晃了晃,轰然坠地。
顾无琢小心地拢着林曦雾,灵力祭出,拔出系在腰间的匕首。
“林师妹,我想到办法了。”他答非所问,将右腕抬起。
寒光闪过,如月的皓腕切开一道口子。伤口极深,匕首几乎刺入骨骼,利刃划开后,却无鲜血汹涌。
流出的,是一股晶莹透亮的液体,顾无琢去掉其间的杂质,温柔地把手腕凑到林曦雾嘴边。
那是……什么?
【宿主,是修士的灵髓。】系统尽职尽责,为她介绍,【你可以理解为吸收天地灵气之后,流淌在灵体内的血肉,内含强大的真气。他应该是想要靠这份灵髓,让你体内的经脉强行运转,撑到时梧闻来。】
【这样一来,林芷柔也能活下去了吧?】林曦雾问系统。
【不一定。】系统沉痛地回应,【血饮刃的破坏性很强,说不定林芷柔的神魂已经被压制,日后哪怕恢复生机,也只是昏迷不醒的植物人。】
【宿主,别管林芷柔了,你现在自顾不暇。】
林曦雾心口一痛,并没有第一时间接受灵髓,她反复强调:“师兄,放人。”
“喝下去。”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林师妹,你喝上一口,我再考虑,要不要答应你。”
林曦雾还没来得及说话,下颚被掐住。
嘴被强硬地掰开,纯质甘甜的滋味涌入口中。她机械地,一口、一口往下咽。
她不知吞了多少顾无琢的灵髓,直到少年的唇瓣血色尽褪,脸色惨白如纸,方才收手。
他的伤口处不再流淌灵液,血水不停往外冒,迅速染红雪白的衣衫。
灵髓联通灵体,他把大半血肉喂给她,无异于抽走半条命。整个人已然是强弩之末,拼尽全力才不至于昏迷。
顾无琢用灵力压住伤口,身形晃了晃,手掌扶住林曦雾的后脑,颤抖着搂紧她。
“好了、好了,没事了。”他低下头,磨着少女的鬓发,在林曦雾耳边轻声道,“感觉……好些了吗?”
林曦雾一点都不好,顾无琢给她喂再多灵药,受益者都是林芷柔,和她全无关系。
“那两人……”她再次开口。
“嗯,是我忘了,我们说好的。”顾无琢柔声道,“你等等,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放他们走。”顾无琢转头喝令。
他像一根挺立于风雨中的翠竹,骤然被打折,再无直起来的力气。
声音响在雪地里,先前得到吩咐,迎击入侵者,已然压制住黑衣女修的云月听到此话,不禁愣住。
云月:“少主?”
“我说了,放他们走。”他的手又沾上了血,抚上林曦雾的乌发,一下接着一下,似要安抚失眠的孩童。
他知道灵髓的效益,心中笃定她能挺过去。可少女的脸色实在太差,连带着顾无琢的心揪成一团。
“退后,不得有误。云月,你立刻去接应时梧闻,以最快的速度把他带过来。”顾无琢厉声喝道。
时梧闻的速度太慢,让他心中无比急躁。他不想和林曦雾继续讨论下去,只想尽快让她脱离危险。
听到吩咐,云月只得后退,担忧地回头看一眼,迅速往来时的路疾行。
被捅穿肩膀,摔落在地的黑衣人爬起。她的兜帽被掀起,脸上泪珠滚滚。伏在地上许久后,最终,她一言不发,轻身抓住洛雲尘,足尖点地,反身便走。
真的像剧情中那样,不顾男主的抗拒,进行强取豪夺。
越轻轻见情郎被抢,哪肯放过,她喊着“雲尘哥哥”,立刻追了上去。
“雲尘哥哥——”
“轻轻妹妹——”
顾无琢似笑非笑,看着眼前的闹剧。
“我放他们走了,师妹,放心吧。”他低声道,曲起食指,温柔地蹭了蹭她愈发惨白的脸庞。
“你再撑一会儿,就一会儿,等时梧闻来就可以休息。你渴不渴,累不累?”哪怕有灵髓做保障还不够,他得再想想,还有什么能维持她生机的。
林曦雾的识海中,系统长舒一口气:【可以了,可以了。天啊,刚刚真是吓死我了,这男二号怎么回事,真是到处捣乱。】
林曦雾不理系统,闭目缓了缓,复又睁开,她强行撑着口气:“师兄,你保证,不会追究这件事……不要去垂丝阁……”
她还记得,顾无琢后期就是因为某些原因,前往垂丝阁,才硬生生把身体彻底拖垮,她不想他死。
“我们不说这个。”
现在不说,林曦雾就再也没机会了,她心底发急:“你答应我。”
“……”
“师兄!”
“林师妹……”
“你答应我!”她不停地确认,逼着顾无琢给答复。
哪怕虚弱至极,也没有半句话,与他有关。
顾无琢的动作僵住,像是雪夜的风太急,把他吹成一座雕塑。
他垂眸看她,神情变得古怪。脸上的惊惧慢慢平复,末了,竟弯起嘴角,发出一声笑。
而后笑声变大,渐渐无法遏制。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唯有少年的笑声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笑声浑浊而喑哑,尽是嘲弄与讽刺,每一声都像是在撕裂着夜的宁静。
曾拥有的温和、矜贵之气,于此时此刻,通通烟消云散,他用力搂着怀里的少女,像是被戏台上的荒诞扮相逗笑,笑得肆意而放纵。
初次的情动,数月相处后的一往情深,一点点的扭曲,沦陷为无休无止的妄念。
“你……真是喜欢他。”
他应当是发了疯,哪怕知道她需要休息,需要治疗,却偏执地,顽固地抓着她的手。
“你就那么爱他?爱他爱到心甘情愿为他而死?”
是他在保护她,是他拼了命想救她。他知道自己不自量力,他知道她并没有寻求他的帮助。可是……她为何就不能看他一眼?
林曦雾转头看他,脑内响着系统低弱的提示音:【宿主,我们要准备脱离了,进行一分钟倒计时……】
马上就要离开,林曦雾心情既有怅然,也有愉快,她歪着脑袋,无力地打量顾无琢。
少年面孔惨白,像是被人用长剑刺穿,痛苦地难以自持。眼眶与眼尾通红一片,长睫不停发颤,满脸的悲伤痛苦之色。
她没见过这样的顾无琢,实在是有些可爱。林曦雾想着他的话,又觉得好笑。
她看完全文,可是最喜欢顾无琢,也只喜欢顾无琢的,结果兜兜转转,他竟然以为自己对洛雲尘情根深种,甚至因为这点,在责怪她。
“哎,师兄啊。”在倒计时还差三十秒时,少女挣脱了顾无琢的手,微微抬起,努力触及他颤动的长睫,鬼使神差地开口。
反正她未雨绸缪写下信件,告知顾无琢夺舍之事,就当是死前和他开个恶劣的玩笑,逗逗他吧。
“你别说话,不要乱动,你……”顾无琢像是冷静下来,慌忙托着她。
林曦雾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脸上浮起俏皮的微笑:“师兄,我喜欢的人,一直是你。”
“你相信吗?”
【倒计时结束,即将脱离本世界。】
意识抽离前的最后一眼,她看见的,是顾无琢凝固的,难以置信的面容。他像尊工匠精心打造的白玉雕塑,神情姿态,尽数定格在塑像完成的那刻。
林曦雾的手倏地垂落,黑暗从四面八方用来,把她淹没。漫灌四肢百骸的沉重消退,小世界的天道像温柔的母亲,接住她的魂魄。
她听见系统放鞭炮:【恭喜宿主,任务完成,我们回家啦!】
她没听见少年焦急的询问:“等等。”
在素手垂落时,顾无琢接住她的手:“林师妹,你说什么?”
少女不再出声,睫羽垂落,嘴角往下撇,带有些许恼意,表情不太高兴。
她的胸口不再起伏,呼吸停止,安安静静地枕着他的肩膀。
“你再说一次。”
她没有说话,仿佛不会再说话了一般。
十五的月亮似一张玉盘,月光温柔缱绻,照耀世间每一个角落,却又冰冷无情,寒凉得让人直打哆嗦。
顾无琢把她抱在怀里,伸手去探她的脉搏,一无所有。
她的生命像在眨眼间抽离体内,无论灌注再多的灵力,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尸身。
温度褪去,身上冰冷刺骨,脉搏空无一物。
是熟悉的感觉。
是死人的感觉。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往她的体内注入不知多少灵力,又喂了灵髓,不应该是这种结局。哪怕整颗心脏都被捏碎,也应该能撑下去。
“我相信的,我相信你。你说什么,我都会信。”初始还有声音,到后来,只剩呼吸般的耳语。
他一遍遍地重复:“我来晚了,我不该凶你,对不起,我错了,你理理我……”
两人在一起的时间,无论顾无琢说什么,她每次都能给出回应。唯有这一次,空余寂寥,让他如坠冰窟。
他紧紧抱着她,渐渐的,不再絮絮叨叨地质问,像是想到某种可能,猛地抬头。
远处,两道人影飞来,云月终于把乘坐飞行法器的时梧闻夹在双臂中间,姿态别扭地扯了过来。
时梧闻姗姗来迟,甫一冲到地面,看到林芷柔的第一眼,脸色变了。
上前检查一番:“少主……可以去掉她的门籍了。”
他尽可能委婉地宣布死讯。
顾无琢墨发垂落在面庞,脸庞上的血渍恍如雪地红梅,妖艳非常,神色带有几分可怕的镇定。
“带她去素草堂。”他道,“维系住她的灵体,避免衰弱。”
时梧闻站在一边,手搭在少女腕脉上,露出不解的神情:“少主,这……”
“血饮刃有压制神魂的能力,现在去素草堂,稳住魂魄,说不定能得救。你们带她离开,不得有误。她恢复生机,立刻通知我。”
顾无琢命令,让云月将林芷柔接过去,迅速带离。
他强迫自己冷静,可从林曦雾闭眼的刹那,他心头猛地笼上强烈的、不祥的预感。像是魑魅魍魉在耳边低语,和他说,他不会再见到她。
荒唐。
荒谬。
她还活着,她一定还活着,还能重新睁眼。
她醒来后,他要再问她一次,问她同样的问题。
她要是还是说,喜欢洛雲尘,他就重复问,将她关起来,锁起来,一遍遍地逼问。直到她的世界只剩下两个人,直到她改口,才算完满。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顾无琢跪在雪地里,不知跪了多久。
直到一只灵鸽,带着医修专属的潦草字迹,拍着翅膀飞回时,他方才动了几下,接过传信。
“气息恢复。”
——只有四个字。
顾无琢苍白五指按在白雪中,发自内心地松了口气。
他慢慢往下倒,躺在雪地上,双目放空,蜷起身子咳嗽。
剧烈的情绪波动,加之耗尽半身的灵力,他早就压制不住提给的奇毒。毒性临时爆发,顾无琢紧攥胸前衣襟,硬生生受着。
双目紧闭,强忍白骨碎成齑粉,刀尖乱扎的疼痛,直到日轮高悬,方才重新睁开眼。
顾无琢记起来,他还有很重要的事需要完成。
爬上轮椅,低头看向自己双腿,极尽厌恶地移开目光,往藏书阁走。
顾无琢听说过血饮刃,对它的用处稍有了解。但所知所闻还不够,需要再寻些别的线索。
此后几日,无雪无雨,是极好的大晴天。冬季阳光灿烂温暖,对先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的外门弟子快乐出行,顺便忐忑地等待武试放榜。
血饮刃是化神大能的伴生刀,刺入人体同时,邪祟与煞气一同入侵,如果没有立刻切断流源,便会把修士的灵体搞得一团糟。
多亏顾无琢翻遍有关邪祟兵刃的经书,总算把她的煞气压下。她的心脉完全被搅烂,时梧闻几乎是耗尽全力,才一个个灵脉续上,吊住她的命。
一月末,少女心跳平稳。依照时梧闻的说法,她已经脱离危险,再过几日,就能苏醒。
顾无琢听到消息后,长出一口气,把手里的书卷放下。他坐在藏经阁外,偏头望着波光粼粼的小池塘,神色颇为怔忪。
林芷柔昏迷的这段时间,顾无琢不敢去见她。
除却心底莫名其妙的恐慌外,他毕竟在最后时刻对她态度恶劣,凶狠地质问她,着实吓着她,她才会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努力与他解释。
待她醒了,好好道歉,请她原谅。然后再问她,当初的那句话,究竟是哄他、逗他,还是真心实意。
二月又称花朝,在民间,二月十二是花神诞辰,百姓会相约前往踏青,欣赏繁花盛景。
二月初一,云月来到藏书阁,见到顾无琢,不禁吓了一跳。
他靠在椅背上,手捧书卷,身形瘦削,眼底一片青黑。
哪怕是元婴期的修士,在自身体弱的情况下,不眠不休,不进行吐纳十余日,还要生忍毒发的疼痛,多少也会有些撑不住。
顾无琢问:“何事?”
云月咽了口唾沫,温婉的面容绷得有些紧:“林芷柔姑娘,醒了。”
竹册落地的脆响中,顾无琢猛地回头:“当真?时梧闻允许人探视吗?”
“当真,但是……”云月蹙眉,“林道友刚刚清醒,意识稍微有点模糊,说出来的话也…有些奇怪。要是你不急的话,可以过段时间再去。”
她说得很慢,似是有难言之隐,需要在唇齿间转几圈,才能缓缓道出。
“无妨,我去看看她,很快就出来。”顾无琢的声音中有了笑意。他将书卷拾起,放到书案上,温和地看向池中游鱼。
许久未曾使用法诀,他都有些生疏,仍然掐出手诀,以最快的速度到达素草堂。来到熟悉的正厅面前,竟如近乡情怯般犹豫起来。
他想起林曦雾最后看自己时,那副略带惊异的神情。
她会不会生气了,会不会改变主意?
顾无琢纠结着,撩起隔帘。
屋内三人同时朝他看来,云月与时梧闻神色各异,拥着坐在石床上的一名少女。
她是他熟悉的模样,卸去脸上妆容,双眼通红,像是刚刚哭过。她胆怯地抬起眉眼,眸光细弱,缩着肩膀,颤抖着朝顾无琢看来。
五官、身形、轮廓,无一不是过去的模样。
顾无琢迎上她的目光,突然间愣住。
他看着她,胸口一空,像是关在监牢中待毙的囚徒,在深秋得到罪行的宣判,判处斩立决。
“林、师妹?”他开口,充满了陌生。
时梧闻挡住他的视线,努力想着措辞:“少主,林小道友兴许是受了刺激,神智有些不清醒,她……”
林芷柔翻身下地。
她像是下定决心,来到顾无琢面前,屈腿跪下,行了五体投地大礼。
她开始说话。
顾无琢无端想让她住口,他清楚,林芷柔接下来的话,会撕破他为自己苦苦营造的假象,陷入深不见底的渊狱中。
她身上并无换魂换芯的痕迹,但他偏生觉得——
那不是她。
少女双手抬起。掌中,静静地躺有一封信笺。
他终于听清了那句话。
“我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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